“云栽雪。”
這一聲及時將失了神的云少宗主喚醒,他的手在不知不覺間加重了力氣,幾乎觸碰到了沈仙君單薄衣裳下那更加單薄的肩骨,使得落下指尖時,沈緣肩頭處只留一片素白細碎褶皺,青蔥玉指拂去脖頸處散亂發絲,青年容色淡淡如水,默不作聲地抬手捏了下自己的肩膀。
云栽雪神情一頓:“我方才弄疼你了么?”
“還好,”沈緣輕輕搖頭,道:“只是有些意外。”
萬劍宗內人人知他病痛纏身,弱骨難祛,自幼便拿著丹藥當飯來吃,最嚴重時甚至沒有幾天清醒日子,年幼時雙腿無法自由行走,半睡半醒之間也曾聽見窗外弟子嬉戲打鬧的聲音,他將自己逼醒,攀了窗臺去看,拖著無力的病痛身軀,只探出去一個腦袋。
是羨慕的,但也僅僅是羨慕,其余的也沒辦法去奢求更多,沈緣一日又一日地趴在窗臺上看那些年紀相仿的少年一言不合滾到泥地里去打架,看他們偷偷摘樹上的果子跑遠,見他們吵了架后掛滿身彩,最終握手言和,又是一番溫馨景象。
那時師尊和諸位師叔將他護得周全,任何風吹草動,哪怕是沈緣輕輕地咳了幾聲,亦或者是用飯少了些,都能叫他們如臨大敵,恨不能將他變作一顆玉珠好好地看顧在懷里放著,沈緣幼時病重難忍,不免會在夜半時因痛而呻.吟,是這些長輩將他抱在懷中安撫,用身上的衣袍遮蓋他每一處可能受寒的地方。
這樣的愛護,全天下都少有。
他只是沒有很好的朋友而已,沈緣想:其實這個世界上有一些東西于他而言不算必要,但他的確是自幼被養在萬劍宗內,慢慢地養嬌氣了,別人沒有的他早就有了,可看別人有的他沒有,他便也想要,只是千求萬求,終究無法開口。
萬劍宗宴上蕭師叔那一句話——“你師兄身體不好,你們可不要鬧他”,著實是叫他氣惱了那么一時片刻的,青年指尖彈過桌面上那顆飯后服用的丹藥,圓潤的白玉珠子便“叮叮當當”地滾過桌面,從桌角處墜下,此時一塊處理好的魚肉放進他的盤子里,沈緣抬頭見是蕭師叔的臉,心里的氣早就煙消云散。
數十年后,那顆從桌子上滾落下去,似乎已經無法找見的白玉丹藥,又滴滴答答地敲打在了他的心尖。
“意外什么?”云栽雪唇角含笑,右手握拳輕輕地在沈緣肩膀處碰了一下:“我下次輕一點兒,就像這樣。”
“你也可以錘我一下。”
沈緣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側過頭去:“幼稚。”
云栽雪繞到他身側,追著他的目光低下頭,被遮擋的燦陽底下,青年微微垂著那雙冰雪眼眸,長睫輕掃過瞳孔,在下方留了一片薄薄陰影,旁人看他神色略知一二,沈緣向來是開口溫和,不說話時便有些冷峻,生氣還是高興,一概都看不出來。
“你……”云栽雪斟酌著詞句,還未想好要怎么來說,卻忽覺肩頭處有一道細微的力氣覆蓋上來,青年的拳頭從他眼前劃過,再回過神來時,沈緣已經重新恢復了一片淡然神色,只有肩膀處那陣暖意久久未曾散去。
“喂……要不要這么……”
心里軟爛得一塌糊涂了,怪不得他見沈緣第一面,回浮云宗后便總是想著他,念著他,費盡心思想知道他的消息,原以為只是少見有人長得這樣好看,一時興起,卻未曾料到那論劍臺上秀麗清雋白衣少年,早就先他的眼睛一步,刻入了他的心里面去。
“云…栽雪,”沈緣難得有些磕磕絆絆,他沉思片刻,道:“浮云宗無上劍術,絕不可外傳……剛才那些招式,我就當做忘記了,以后也不會用……你,也不要對外提起。”
云栽雪有些莫名:“你既然已經叫了我的姓名,我就當你已經親近我,拿我當朋友了,有些話我便直說……你好古板,太守規矩了吧。”
直說沒什么不好的……但這也太直了。
沈緣轉身就走。
“……沈!哎!”
云栽雪追上他,還沒來得及解釋,一聲沉悶巨響自遠處傳來,撼動大地,沈緣腳步停頓,往聲源處看去,只見重重黑煙繚繞自山頭而起,一只巨大的鳥類妖獸驟然沖出,凄厲叫聲劃破天空,霎時間烏云層層疊疊墜下來。
“妖?”
萬劍宗境內,怎么會出現妖獸?
“云栽雪!”
“你的劍借我一用!”
沈緣當機立斷,一手奪過云栽雪手中本命劍,其人身間如流光溢彩一般斜身升至半空之中,身形飄忽不定,素白衣裳在烏云之端留下細細殘影,青年全身化作一道劍氣,折身,拔劍,向那雙翅妖獸猛地揮出一道烈烈虹光。
“轟隆”一聲巨響,不遠處山頭崩塌,受了驚嚇的龐大妖獸被激起萬千怒火,兩只巨大羽翅在半空中揮舞著,揚起片片激蕩塵土,底下仍有一些弟子未曾來得及躲避,被這股大力帶著風沙,擊昏在了山腳下,偶有幾個弟子頑隅抵抗,也硬生生地被折彎了佩劍,妖獸一掌揮出陣陣古怪妖風,將這座山頭打得七零八落。
這一切太過于突然……
來不及告知師叔了。
沈緣定下心,一人攜云栽雪本命劍倚在臂后,右手劍指成決,慢慢地蓄起微末靈力,他攔在那妖獸前面,一指定身決將雙翅妖獸克制在原地,青年的指尖在顫抖著,他的丹田原本就有損,有幸得了孟師叔耗盡半身靈力救治,也無法完全恢復到康健狀態,只能憑著那丹田里這些日子勉強聚集起來的靈力,來施展一個定身口訣。
堅持不了多久……
“云栽雪!保護他們!”沈緣大呵一聲,趁著妖獸被暫時束縛的機會,揚袖將橫七豎八昏迷的弟子震至云栽雪身旁,紅衣少宗主正隨手拾了把劍想要去幫助他,胸口間卻忽然撞上來一個渾身浴血的弟子,他伸臂穩住其身體,安置在一旁。
“沈緣!結界破了!”云栽雪的聲音自遠處傳過來,沈緣模模糊糊地只聽清楚了些許幾個字眼,他來不及思考太多,妖獸身上那道禁錮口訣已然被其掙脫開,白衣仙君劍指重震,驀然間雙手指縫已是鮮血淋漓一片。
“沈……!”云栽雪腳步一頓,看向身后拉扯住他衣裳的那名年輕弟子,只聽其顫抖著聲音道:“這妖獸憑空出現,自西南方向而來,曾幻化作人形欲要騙取某樣東西,未得而震怒不已,毀壞山頭,殺害宗門子弟……”
這人太啰嗦,云栽雪忍不住打斷他:“它想要什么東西?”
那弟子回道:“一把劍……不知道是什么……大師兄!”
——協脈陣。
云栽雪聞聲望過去,手里的動作已經更快地反應了過來,他抬手用靈力驅動寶劍,在空中劃出一道符咒,雙手交合成陣眼,霞色靈力如同流水般潺潺而出,圍繞在妖獸身周,沈緣立時一劍刺入其肺腑間,鳥型妖獸負傷振翅而飛,向西南山腳處而行。
萬劍宗山下,是繁華萬千——錦繡城。
思及至此,沈緣縱身化作一道淡藍流光,持劍追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