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修決的身體緊繃著,整個下頜骨寸寸發麻,被百里從歸按著的肩膀死死下壓,沒有半點兒留手,里面的骨頭只摩擦著發疼,脖頸上那道細細傷口開始往外滲血,他急促地呼吸著,復又咬緊了牙關想要拼死掙脫:“厲師叔,救救我!”
“呃……!”掙脫的動作很快被百里從歸壓制,他手里那把刀的刃尖更加貼緊,不過一時片刻,又是一道傷口割下去,這回倒是真真像那么回事兒,整個刀口往外淅淅瀝瀝地滴著血,血白的皮肉自傷口處翻出來,看起來觸目驚心。
厲城揚面不改色,掌心中的劍再進三寸,他看著那個被百里從歸挾持住的少年,冷冷道:“聞修決,我沒有聾!
“若此事你不能說出個一二三來,我便視疑罪從有,就地處置了你也算干凈!”
百里從歸手里的刀顫了顫,抬起頭來“咯咯”地笑,這笑聲多少有些滲人刺耳,在場的人無不耳根發疼,輕輕皺起了眉,他甩起闊袖作遮擋,左手成利爪狀狠狠壓在了聞修決的小腹間:“厲仙君聲名顯赫,相必損了那么一二個不成器的后輩也算不得什么,只是這萬劍宗弟子的金丹可是有價無市啊,大好的補品……”
“你若樂意,我殺了這小子,你就當沒瞧見,隨口編造個什么……被野獸吃了,落下山崖或者……栽贓給妖族,隨意你怎么說,這金丹我分你一半,如何?”
厲城揚不發一言,那把劍依舊懸浮在空中,再進一尺,便能將聞修決和百里從歸捅一個對穿,是個一劍斬雙魔的好機會……但是,他并不能僅僅憑一句話就判定聞修決與魔族勾結,更何況,小緣和他關系極好,若因此事壞了他和小緣之間的關系,那倒是得不償失了。
百里從歸笑問道:“怎么樣,厲仙君想好了嗎?”
沈緣被攔著不許上前,他被迫站在厲城揚臂后,正對上聞修決一張如死去多日一般慘白如霜的臉,他這時似乎是真的怕了,眼睛里布滿了血紅色霧氣,牙關緊咬著嘴里的皮肉,眸光呆滯,只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方向,這樣對峙了不知多久,或許是一刻鐘,或許只是那么短短幾息之間,聞修決開口了。
他說:“師兄……救我。”
厲城揚怒斥道:“你還有臉叫你師兄?!”
聞修決只看著沈緣,青年白衣之上平添一層簡樸灰色大衫,袖口處將他手指完全遮掩,這衣裳有些大,沈緣披上去只叫人覺得更加孱弱,可偏偏他卻姿態挺立,又是一副山中雪松畫卷,柔軟墨絲遮住眼底情緒,聞修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眼前白雪皚皚茫茫,沈緣病了,他瘦得厲害,踩著厚厚的雪層蜿蜒數座山峰而來,肩上衣衫沾滿臟污,手中長劍依舊明亮如新,那雙眸是溫柔堅定的,純凈甚雪,進入那灰暗巍峨殿宇,就像是仙人跌落神壇踏入污泥,又自泥潭底下探出一朵純白無暇的蓮花。
一切都太臟了……
聞修決已為魔族至尊,卻幾乎是膽怯地,躲閃地,恐懼地坐在那高高在上的墨玉椅上,大氣不敢出看著那個人自殿外塌進來,沈緣踩進殿內那一刻,兩邊刀劍瞬間橫在他頸前,他剛傾身想要喊住手,卻見那青年緩緩停住腳步。
“罷了,我就在這里說罷!
聞修決又沉默著靠了回去,他的指尖陷在手心里掐出了血,那一去經年,所有人都改變了模樣,只有他,只有他面前這位許多年前還可以稱作師兄的人,仍舊是他初入萬劍宗時的模樣。
沈緣抱劍拱手行了一禮,道:“魔尊大人,我諸位師弟昔年幼小,頑劣不堪,小懲大誡無可厚非,還請看在萬劍宗的薄面上,釋放他們!
“咔嚓”一聲,聞修決握緊的手將他三根手指的骨頭捏斷,疼得卻不是手,而是他那顆早已經千瘡百孔鮮血淋漓的心臟,沈緣不辭辛苦來到這里,他又喜又悲,幾乎是在心里乞求著他能對自己說那么一兩句好話,他想聽到那句“我錯了”,僅僅如此,一切都可以翻篇不談。
可沈緣偏偏是來給他那些……師弟,求情。
聞修決開口時聲音嘶啞不堪:“沈仙君還有別的什么要說嗎?”玄衣魔尊不動聲色地將自己斷裂的骨頭修補好,那雙手重新放回去時,已經顫抖得不成樣子,他低著頭,在旁人看來是不屑和敷衍,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恐懼。
他害怕沈緣,害怕他那雙眼睛。
也怕他的嘴里再說出什么他不能接受的話語來,他想聽又不敢聽,想看又不敢看,心里在不停打鼓,進退兩難。
沈緣長身玉立:“沒有了”
聞修決咬著牙根:“沈仙君沒有什么……要對我說的嗎?”
沈緣看著他道:“前塵過往,煙消云散!
“無話可說!
“好……!”聞修決扶著椅子站起來,低頭悲凄笑著:“好一個無話可說!好一個……煙消云散……”
他的苦,他視而不見,閉口不談。
沈緣什么時候才能心疼心疼他?想想被逐出師門無處可去的自己,想想那個被剖去金丹斬斷雙腿,只能在地上卑微爬行的自己?他什么時候才能……才能對自己說出那句“對不住,我錯了”?
可這一切,原本就是他妄想而已。
沈緣這顆屹立的雪松,摧骨不能,百折不斷,冬日覆雪三尺厚,壓垮他半身松枝,可來年他卻又能抖落碎雪,茂盛生長。
而他就是被那雪壓死在樹下一條可憐的流浪狗,他感覺到了疼痛,天看見了,地看見了,過路的人看見了,飛旋的大雁也看見了,可樹看不見,他參天生長,不肯低頭。
可即便如此,聞修決還是答應了他的請求,放他走了。青年離開時毫不留戀,衣擺在地上旋起一陣風,他一如來時那樣堅定果敢,大雪壓他薄肩,不能摧折他一身傲骨。
……
……
如今狀況顛倒,被拿利刃指著的人,變成了他自己,即使這是假的,是他一手策劃好用來欺騙厲城揚的小伎倆,可聞修決還是想要知道,如果他真的身陷險境,沈緣會擔心他嗎?
左右不過七日時間,身份暴露或早或晚根本沒什么差別,聞修決退后半步,低聲與百里從歸傳了句音,對方了然,立刻收起了刀將身前少年往前狠狠一堆,雙手大開向后飛身下山,走之前刻意地留下一句話。
“一個不知修了什么旁門左道的小嘍啰,還配不上來當我們魔族的尊座!”
厲城揚正要去追,卻忽然發覺病重的沈緣還在他身后,若是調虎離山之計,那么這個在他們面前表現乖巧,實則不知道是否已經與魔族勾結的聞修決,難保不會對虛弱的沈緣下手。
窮寇莫追,來日再殺不遲。
聞修決被狠狠往前一推摔倒在地,他剛要仰頭爬起來,卻見一柄寒光湛湛的長劍“砰”地一聲扎進了泥土地里,聞修決渾身一顫,下意識看向了沈緣,后者連忙攔住盛怒的厲城揚:“師叔手下留情。”
厲城揚輕輕拂開他的手,道:“不關你的事,小緣。他既已修了邪術,便要按律規來處置,寧可錯殺,不能放過!
“師叔……”沈緣的手被拂到一邊,他眸光焦急看向聞修決,手指微動,蹙著眉尖對他做了一個口型。
快,認錯。
聞修決反應過來,雙膝并起朝厲城揚行了一個大禮,額頭深深地埋在地面上:“弟子鬼迷心竅罪大惡極,求師叔饒恕!”
厲城揚用劍指著他:“你修邪術,是真是假?”
聞修決沉默半晌,咬牙道:“是真,弟子貪功冒進,犯下大錯……還請師叔……”
“蹭——!”
劍刃劃過空氣,與另一物交近相撞,發出雷鳴聲響,沙塵散去些許,沈緣在片刻之間移步至聞修決身前,人雖病弱,劍已在手,相對厲城揚那把誅邪劍橫直抵擋,兵刃交接之間,沈緣腕骨發麻。
“小緣!”
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沉悶的寂靜中,青年抵擋在兩人之間,面容蒼白倔強,帶著一股子不服輸的勁兒——厲城揚氣得要命,抬起手指想要罵他,卻在看見他愈發慘白的臉色時,無奈閉了嘴,只是道:“我知你與他關系要好,只是規矩不可廢。”
沈緣手臂顫抖著:“師叔,手下留情!
“師弟一時鬼迷心竅,誤入歧途,有罪當可改之,無謂于遵循舊法,對其趕盡殺絕,萬劍宗百年仁善之聲名,無需因他一人所廢。”
厲城揚冷下了臉:“若我方才真有殺意,你這只手還能好端端地安在你身上嗎?!還敢拿劍來擋,不知道你自己身體什么情況?”
“你什么時候能為自己想一想?!”
沈緣的嘴唇蠕動了一下,他放下劍雙膝跪地,厲城揚的眉心狠狠一跳,正思索著是自己話是否說重了想要哄一哄小緣,可還沒來得及伸手去扶他,卻見那方才還倔強與他對峙到底道理一套接一套的孩子,伸手輕輕地扯住了他一塊衣擺,抬起那雙叫人心疼的眼眸,軟聲喚道:
“師尊,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