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漸重,沈緣的整個肩膀都被雨露沾濕,他沒歇多長時間,便強忍著胸口的疼痛再次慢慢地踏上一層臺階,短短十幾道階梯,已經(jīng)讓他的背后泌出了一身的涔涔薄汗,發(fā)絲沾了冰涼雨水,貼在他的側(cè)臉上,沈緣緊緊閉眸輕喘著氣,卻更加眩暈,連帶著整個身子都是羸弱無骨的。
“沈師兄!”
臺階之上忽然傳來一道少年聲音,沈緣氣力早已經(jīng)耗盡,可在見到有人來時,他還是站直了身子,一身重雪清雋挺拔,青年彎起眉眼,提起了胸口間一陣力氣,才道:“這樣雨天,你要去哪里么?”
小弟子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看到傳說中更甚仙人之姿的大師兄,他將手里的傘高高舉起來,覆到沈緣頭頂,為他擋住冷風(fēng)碎雨,才有些不好意思般回道:“沈師兄好。”
“我下山去采買一些酒肉,近來沒有什么大事,師父叫我們歇上幾天,等到天氣好了,再將那些鍛煉補回來。”
“你是外門弟子?”
江年垂著眼睛點了點頭:“嗯。”
沈緣看了眼遠處雨霧,蹙起眉心:“采買酒肉?這個時候?”
小弟子猶豫了片刻,道:“師兄們想吃,他們練劍也累了,所以我請纓下山去給他們采買,碰巧在這里遇見了您……”他頓了一頓,又道:“我看沈師兄一個人在這里,也不打傘都淋濕了,您要去哪里?不如我送您過去吧!”
沈緣看了他一會兒,道:“萬劍宗內(nèi)禁酒,你不曉得嗎?”
小弟子的臉“唰”一下白了:“可是,外門……外……”
萬劍宗中私下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內(nèi)門弟子需嚴格遵守宗內(nèi)十誡,自萬劍宗內(nèi)門所出,將來這些人都會是年輕一輩后起之秀,是萬劍宗的新生力量,在外代表的是宗內(nèi)臉面,絕不能越過規(guī)矩行事。
外門終究與內(nèi)門不同,十誡雖依舊在,但這些人并不遵守,反而縱容這陣糜爛之風(fēng)更盛,諸位師叔都忙著內(nèi)門的事,分不出神來管教,以至于外門已經(jīng)接近半廢,厲城揚曾經(jīng)提出要將所有外門弟子全部驅(qū)逐,卻被他的師尊攔了下來。
看著小弟子煞白的臉色,沈緣道:“外門也不行。”
“不許去給他們采買。”
“哦哦,”江年連忙點頭:“那我……那我送送沈師兄,這雨下大了……我……”
沈緣原本已經(jīng)再沒有任何力氣開口說話,他現(xiàn)在只想趕快到藏書閣去,剛踩上一層石階,就見那小弟子又舉著傘在他旁邊一挪一步,自己整個肩膀都落進了雨里去,他雙手握著桿子,目光澄澈如水,一片赤誠之心顯而易見。
青年搖了搖頭,將小弟子拉到傘里來,道:“我去藏書閣,勞煩你了,送一送我。”
江年的眼睛亮起來,握著桿子的手都興奮地發(fā)顫:“不勞煩不勞煩!能給沈師兄幫忙,是我的榮幸!”
小弟子舉著傘,手腕總要不自覺地往沈緣這里傾斜,眼見著那傘快要罩到自己頭上,恨不得把他擋個嚴嚴實實,沈緣伸手握住傘把,將傾斜的傘移回原來的位置,一手控制著那小弟子的力氣,難得地沒有耗盡氣血而暈倒在這里。
“沈……沈師兄……”
聽見身旁小弟子的聲音,沈緣側(cè)過去一雙眸:“怎么?”
江年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躊躇了好一會兒,握著傘把的手指頭都顫得不成樣子了,他羞愧似地低著頭,好半晌沒說出一個字,連耳尖都是紅的,只從喉嚨里發(fā)出一陣細碎的模糊聲音。
沈緣沒怎么聽清:“什么?”
江年的頭快埋進胸口,他小聲道:“算了,我沒什么……”
只是因為一點小事就麻煩沈師兄的話,那他也太冒昧了,若是沈師兄有什么急事,比之他這么一點小疑問,自己這事連一粒沙子都不如,沈師兄這么著急去藏書閣,一定是要鉆研更深的劍術(shù),他……怎么能叨擾?
“你若是有問題要問,就不要怕說出來會遭人笑話。”沈緣從他的手里握過了傘把,在藏書閣的側(cè)門處停下腳步,輕垂眼眸看著面前的小弟子:“你問,我在聽。”
江年囁嚅道:“……只是一個小問題……”
“若是沈師兄忙碌……”
沈緣只道:“你問。”
江年猶疑一番,還是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了口:“我只是想問一問,第四卷心經(jīng)里……那句,內(nèi)觀其心,心無其心,外觀其形,形無其形……何解?”
沈緣沉默了片刻,只說出兩個字:“超脫。”
江年一愣:“抱歉沈師兄……我有點笨,還是沒……沒明白,能麻煩您……說得再清楚一點嗎?”
沈緣將手里的傘收起來還給他,反問道:“方才我見你想要下山去買酒肉,你恰巧碰見我,若是我并未制止你去,你還會去嗎?”
江年猶豫片刻,誠實地點了點頭。
那些師兄要他去買,他既為師弟,自然要遵從師兄的命令才是,否則亂了長幼次序,禮數(shù)上叫人詬病,往后……便也沒人肯教導(dǎo)他練劍了。
沈緣看了眼天氣,又問:“那若是買了酒肉回來,你會違反宗門十誡,與他們一起吃么?”
“沒有!”江年連忙搖頭:“我……!我沒有在宗門中飲過酒!我不敢的沈師兄!”
沈緣:“那你已經(jīng)做到了。”
他轉(zhuǎn)身慢慢走入藏書閣,江年看著他單薄背影,抱著那把傘思索很久,一直到那個白色背影已經(jīng)快要消失不見,他忽然反應(yīng)過來,那句久久未能理解的心經(jīng)此刻如同一道燦爛流光順著他的肺腑滑入丹田,沈緣僅兩個字,便解了他半年的疑惑。
沈師兄。
江年將這兩個字咬在舌尖滾了幾圈,明明是濕冷的天氣,可他的身上卻是一片溫暖,即使早就聽說過沈師兄的名聲,可他終究還是沒想著叫這樣的仙人為他耐心解答這樣一個小小的問題……
超脫。
……
……
沈緣剛一進藏書閣,那陣疼痛便又卷土重來,他知道自己是個極要面子的人,在師弟的面前,即使再羸弱,也不想露出慘痛病容叫旁人為他擔(dān)心,可一旦放松下來,這陣疼痛就有些叫人熬不住了,沈緣喉嚨疼得厲害,他想嘔出一口血,卻反應(yīng)過來這是藏書閣,于是又強行運了功,將那口血壓了下去。
這一次運功用盡了他全身僅剩的微末一點靈力,丹田處如火般灼熱,沈緣扶著書架喘了兩口氣,不過片刻便出了一額的冷汗,短而干凈的指甲深深地嵌入木架中,每根骨頭都在顫抖,搖搖欲墜。
他得找到……修復(fù)丹田的方法。
沈緣的手指緊緊縮起,他不能做一個叫人看不起的廢物,他得對得起諸位師叔對他的關(guān)照,還有師尊……他應(yīng)當……他生來就被萬劍宗養(yǎng)育長大至此,又怎么甘心以這樣的方式落寞?
不甘心。
沈緣年幼時不甘心與街上乞兒一同與野狗搶食,所以他學(xué)會了制作陷阱,來獵取食物。他十二歲時不甘心躺在床上成為一個不會動彈的廢人,所以他強撐著一口氣活了過來,再往后……他不甘心一場高熱帶去他的性命,不甘心做一個受人保護的大師兄……
他的不甘心,往往能挽救他岌岌可危的性命。
沈緣走過那些書架,他仰著頭一寸一寸地摸,藏書閣里的書,他從小就在看,有一些重要的心經(jīng)他甚至可以倒背如流,偶有晦澀難懂的古籍,也肯吃苦去鉆研,故而他對這里算是非常之熟悉,他想要的書,如果沒有挪動地方,大概就在這臺架子上。
“丹田經(jīng)論……”
沈緣的手停住了,他所熟悉的那塊地方空蕩蕩的沒有任何東西,周圍的一切典籍都還在,只有這本書,只有這本……消失不見。
怎么會?
是哪個弟子借走了嗎?
“沈緣。”
背后一道清冷之音傳入他的耳中,沈緣甚至還沒來得及思考,身體已經(jīng)比思想更快地反應(yīng)了過來,他剛要扶著書架跪下去,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臂肘,將他攙了起來。
“師尊?”
林鶴延手里那本書,正是沈緣要找的那本典籍,他一身白衣與沈緣十分相似,就連那張臉,也與他的大弟子有三分相像,若說是親生父子,恐怕也有人會信,只是林鶴延眼眸間蒙著一層冷冷薄冰,淡漠如水,不如沈緣眸光溫潤。
“我聽說了。”林鶴延道:“你的丹田損毀,這事我聽說了。”
如何聽說?
這事并沒有大肆宣揚,只有幾個師叔和聞修決知道,難不成是聞修決告訴了師尊嗎?
沈緣不知作何回答,只能沉默。
林鶴延似乎并不在意,他依舊扶著沈緣,手指間的溫度順著青年皮膚滲入進去,營造出一身暖意,叫沈緣勉強好受了一些,仙尊沉默片刻,道“你是我的大弟子,你的丹田出了問題,應(yīng)當盡早告訴我才對……”
若不是他看見了那盞長魂燈有異,怕是依舊被蒙在鼓里,曾經(jīng)最寵愛的弟子,到如今連這樣大的事都不樂意和他說了……他那些師叔,每個都虎視眈眈地想要沈緣轉(zhuǎn)拜他們門下,林鶴延拒了又拒,閉關(guān)時險些走火入魔,不知道怎樣做才能繼續(xù)把沈緣留在他的身邊。
沈緣或許也是想走的,只是被他困住了。
沈緣猶豫半晌,解釋道:“我這幾日……病著……下不了床榻……師尊恕罪。”
簡簡單單一句話,將林鶴延的心打得七零八落,他的喉嚨里酸澀難忍,良久后才放軟了聲音,難得地愿意與他的徒兒說句安撫的暖話:“你放心……師尊在,不會叫你死。”
沈緣應(yīng)了一聲,抬起眸問道:“那么,依師尊之見,我的丹田該如何是好?”
林鶴延把書放回架子上:“若要保命,只能剖除金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