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來文雅溫潤的師兄此刻因丹田損毀完全變了一個模樣,他低頭緊閉著眼睛,長睫隨著急促的呼吸輕顫,緊抓著被子的手指尖泛起慘白,聞修決細聽之下,似乎還聽到了什么古怪的聲音,細碎的……刺耳的……帶著一些咬牙切齒的憤恨。
是什么聲音……?
聞修決慢慢地抬起頭,才恍然間發覺面前羸弱青年已經完全無法再控制自己的身體,他緊咬著牙根,想要克制住身體上一切看起來并不美觀的動作,可是無濟于事,反而叫他的牙齒也隨之發顫,上下玉齒摩擦,發出極其刺耳的聲音。
少年心中似乎有一道明亮的線劃界愈發分明,他的心臟高高地提起來,一只無形的大手死死揪著他早已經縮緊了的胸口,有什么東西在他的筋脈中緩緩流逝,取而代之的是強烈不能抑制的疼惜。
“不論如何,你得站到他的身邊去。”
心底里的泥沼中探出一根巨大的藤蔓,在他的身體里橫沖直撞,那個聲音這樣告訴他,聞修決知道這絕不是什么妖族幻術,這樣的聲音,他聽過很多,在沈緣剖取他金丹時,在青年血淋淋地躺在大殿中時,在他笑著將那把劍重新送到他的手中時,心底里那個無源頭可尋的聲音像念著咒語一般不停地告訴他:“原諒他吧……原諒沈緣……”
“師兄。”聞修決拾起地上那把劍,用衣袖擦干凈了收回鞘中,他抱著劍坐在一旁,這輩子第一次有些焦急地手足無措,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該往哪里放,只能盯著石板地面:“我會為你尋到傳說中可活死人肉白骨的神醫從……我聽說他叫從歸,在魔族暗市中倒賣藥劑……他一定有辦法能夠……”
“聞師弟。”沈緣的聲音漸漸平和下來,他換了一個更加疏遠的稱呼,青年玉指松開錦被,慢慢撫平那上面帶著憤懣之意的褶皺:“私通魔族,是剔骨重罪。”
聞修決愣了一下:“我……”
他知道,他當然知道。
已經經受過一次的罪,聞修決怎么可能忘記?但若不是沈緣此時提起,聞修決必不會將剔骨之罪考慮在這件事范圍之內,他心心念念想的是什么?他夢魘之中無法忘懷的執念是什么?
那樣的絕望與苦痛,聞修決再也不想經歷了。
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師兄死在自己眼前,就像前世那回,他載歌載舞飲酒作樂時,沈緣已經涼了尸身,他的唇角依舊微微上揚著,可替他哭干凈血淚的,卻是活著的聞修決。
“聞修決,出去吧,我只想靜一靜,回頭等你來了,我們再說這件事。”沈緣似乎已經調整好了自己的心情,他將軟枕擱在頸下,側著身子慢慢躺下去,動作細微到像一張張畫像接連而成,可他這樣小心,卻依舊牽扯著胸間傷處,痛不欲生。
聞修決猶疑著上前,給青年壓緊了絨被,一只手從錦被下探出來,松松垮垮地掛住了他的手腕,這樣細小的氣力,聞修決幾乎不需要甩手,便能輕巧掙脫開,可他握著那只手慢慢地俯下身去,眸中閃動著莫名的晶瑩:“師兄,怎么了?”
沈緣努力彎起唇角,聲音微弱似蝴蝶振翅,聞修決附耳過去,只聽他輕輕地說:“把茶水拿近一些……我夠不到。”
……
……
聞修決出門時,給了他一把自制的傳音符,無需靈力便可以催動,他幾乎是千叮嚀萬囑咐,叫沈緣有什么要緊事就與他傳音,他必定在一刻鐘內竭力趕回來,沈緣翻了翻那些符紙,聞言問道:“于你而言,什么算是要緊事?”
少年沉默許久,啞著嗓子告訴他:“例如師兄想要喝水,這便是要緊事。”
有用。
待到那木門再次緊閉,沈緣信手一揮,將那些符紙散了個完全,飄飄揚揚的黃色紙張落下來,有兩三張碰到一旁染著的燭火,瞬間化為灰燼,沈緣愜在床頭,淡漠的雙眸視線無處可落,恍惚多次,最終只盯住了他那把很久都未曾用過的游龍長劍。
沈緣十三歲時,剛剛修成了一些淺顯的劍術,也只摸到了練氣的門檻兒,那些身體康健的弟子練過多少次劍他未可知,可沈緣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一百三十七天,少年第一次上試煉臺,恰好是兩大宗門之間一次摸底,剛站上那高臺,卻不幸遇到了勁敵。
三兩招的功夫,沈緣的劍被對面的紅衣人擊落在臺上,當時的規矩與現在不同,并非是簡單的點到為止,沈緣只是愣了一下,便默不作聲地去拾回自己的劍,重新起勢。
又是大約幾招的功夫,那把劍被高高挑起,直直地墜落在沈緣腳邊,發出“哐當”一聲巨響,沈緣似乎可以聽見臺下竊竊私語的聲音,兩宗掌門人的大弟子比拼,本以為會是一場酣暢淋漓的戰斗,叫人可以看見眼花繚亂的通天劍術,可結果卻是萬劍宗大弟子三兩招便敗于人下。
浮云宗少宗主云栽雪挽了個漂亮的劍花,在沈緣再一次拾起劍攻上來時,淺淺地用了段巧力,手中長劍與面前少年形成對峙,他慢慢壓緊了手,靠近沈緣:“沈小仙君,你這劍術可真是……”
云栽雪笑了笑,看著沈緣冷漠堅定的眼眸,低聲道:“別這么冷這一張臉,我叫你贏,你想不想?”
“少說廢話!”年少的沈緣轉換攻向,移步朝著云栽雪脊背狠狠揮去,卻被后者一只手阻擋,對方笑得明艷,在他耳邊說悄悄話:“你這樣的人,若是稍稍地示弱一回,便叫天下人骨頭都酥軟了……誰會舍得叫你輸呢?”
只可惜,沈緣從小就是個硬骨頭。
他性子軟和,筋骨卻堅韌。
如利刃,似雪松。
當年云栽雪所戲言的那句話,終究也化作了他的傍身武器,沈緣徒勞地勾了勾唇角,那次他勝之不武,云栽雪說完那通調戲他的話罷后,便抱劍俯身淺淺一拜,轉身認輸下臺。
他的這番動作,對沈緣來說只是莫大的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