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揭露
雪聲漫漫，刀刃不休。
碧翠小蛇的影子逼近于前，謝讓聽聞身后傳來那朝思暮想的嗓音時，當(dāng)即明了姜留為何要掐準(zhǔn)這個時機(jī)殺他。
沈晏如在他身后，縱使他有快過蠱蛇的身手，謝讓也斷然不會在此時躲開。
碎瓊亂玉堆滿的灰蒙里，謝讓瞥見姜留勾起陰詭邪肆的笑，那薄唇露出的齒于雪霧中森白發(fā)寒，像是張著血盆大口撲來的毒牙。
蠱蛇的速度確實(shí)很快，宛如剎那穿行的疾風(fēng)。
夜色闌珊，疏影朦朧。
沈晏如于榻上輾轉(zhuǎn)難眠，卻聞旁處周姝的嗓音傳來。
“晏如，睡了嗎？”
“嗯？”
沈晏如本以為周姝已歇息入睡，畢竟其傷勢可謂不輕。而她渾身傷痕瞧著雖是嚇人，但盡是一些皮外傷，簡單上藥處理后，并無大礙。
她關(guān)切道：“可是身上不舒服？”
卻是過了半晌，唯有窗外風(fēng)聲徐徐，落葉簌簌。
不多時，周姝語氣聽起來有些低啞：“我有話想跟你說。”
沈晏如問：“是因?yàn)樘訂幔俊?br />
“對。”
昏暗之中，周姝面上的掙扎被漆夜掩藏，她揉擰著被角，似是忐忑：“我一開始結(jié)交你，確實(shí)是沖著太子去的…你待我一片赤誠，我可謂是居心不良，我……”
話未完，沈晏如接過了話：“我是知道的。”
“晏如你…”周姝驚得欲從榻上坐起，又因傷口扯動，疼得倒了回去。
沈晏如連忙起身燃燈查看周姝傷勢，所幸其傷口無礙。而望著周姝局促不安的面容，她坐于榻邊，無聲嘆了口氣。
她之所以知道，當(dāng)然是因?yàn)樵谇笆浪c周姝為數(shù)不多的交集，皆發(fā)生在秦朔身邊。前世周姝一心想要接近秦朔，卻因獻(xiàn)舞一事失利，后被方杳杳借她之手暗中針對，一直不得勢。
沈晏如凝視著她：“阿姝，我想問你，你喜歡太子嗎？” 山間泥濘甚多，荊棘遍野，一道纖細(xì)身影跌跌撞撞奔于其間。
沈晏如喘著氣，目讓定然望著前方，縱使她的衣衫被亂枝劃得殘破不堪，細(xì)嫩膚上血痕累累，她半刻都不曾歇過。
她知她晚一分，周姝遇險的可能性便多一分。
終是在一郁青樹下，沈晏如找到了周姝系在一旁的馬。她如獲希冀，趕忙費(fèi)力爬上馬背，拽著韁繩拼力往回趕。
為防她找不到回去的路，錯失救援周姝的機(jī)會，她沿途皆有意留下了記號，也一道給周姝提醒著她所在之處。
前世她身陷絕望之時，無人伸以援手。這一世再處險境，有人救她，甚至愿意以命相護(hù)。沈晏如只覺拂面的風(fēng)沙過甚，吹得她淚眼潸然。
馬蹄踏響急促，林間落得的斑駁影里，周姝逃奔的身形撞入視野，身后的刺客窮追不舍。此番周姝臉色慘白，步伐虛浮，殷紅不斷從腰間傷口冒出，浸在玄色衣上而不顯痕跡。
沈晏如心生驚色，緊忙勒繩把馬轉(zhuǎn)了向，俯身朝越近的周姝伸出手，“阿姝，抓著我的手上馬背來！”
周姝點(diǎn)點(diǎn)頭，一個躍身穩(wěn)坐在了馬背上，隨即無力地靠在了沈晏如后背，抱住了她的腰身。
“駕——”
沈晏如揮鞭驅(qū)使著馬加了速，她察覺后背被溫?zé)峤䴘瘢諝庵刑鹦任对桨l(fā)濃重，她便知周姝的情況應(yīng)是極為糟糕。
得趕緊甩掉這些刺客，為周姝處理傷勢。
沈晏如加重了落鞭的力氣，耳邊呼嘯風(fēng)聲亦烈。周姝起先尚有意識地配合沈晏如，隨后漸漸意識模糊，整個人完全伏在了沈晏如身上。
直至林漸闊，身后緊追的刺客漸沒了影，沈晏如始才發(fā)現(xiàn)她逃到了一處陡壁，往下是不知有多深的峽谷。
沈晏如本是騎術(shù)初學(xué)者，眼下她為了逃命不斷提鞭催促著馬，在急速之下想要及時勒馬并不容易。她費(fèi)盡全力勒住韁繩，卻始終難以在墜崖前止住步。
深不見底的懸崖近在眼前，馬蹄踏落的崖邊碎石紛紛墜下，幾無回音——一旦跌落其中，絕無生還可能。
沈晏如陡然折過身，抱著周姝跳馬滾落在了山坡處-
獵場另一處，提劍趕來的疾影如風(fēng)，是為謝讓。
那劍身處血色未消，此前拖住他的刺客，無一活口。不是被他殺了，便是在被他抓住后服毒自盡了，根本未留下任何線索。
正當(dāng)謝讓循著草葉間的血跡追尋之時，雜亂的人影已聚于林中，多數(shù)是聽到變故，聞風(fēng)而來的世家子弟。
風(fēng)來在其旁回稟：“主子，那些刺客都是死士。沈姑娘騎的馬腿腳全被砍斷，那處林地血跡甚多…不知是馬的還是人的……但現(xiàn)場沒有沈姑娘的蹤跡。”
此前他追著刺客而去，在一處血腥彌漫之地見著沈晏如所騎白馬的尸體，那馬腿腳被刀砍斷，再往前些，仍有不少血跡濺于泥地，故而是否只有馬的血很難言說。
風(fēng)來不免為她心憂起來。沈晏如被暗算以致失蹤有他失責(zé)之過，他難以想象那般孱弱單薄之軀，如何逃得過刀讓血影。
謝讓眼底沉著辨不清的情緒，他簡言應(yīng)道：“我知道了。”
林中人影散亂，東宮侍衛(wèi)破風(fēng)而來，一路搜查著什么，顯得格外突兀。
風(fēng)來瞄了眼東宮的人：“獵場出現(xiàn)刺客，林獵比試估計沒法正常進(jìn)行了。不過太子這樣大張旗鼓找沈姑娘，其余人想不知道沈姑娘失蹤了都難。”
“那個近衛(wèi)洛七呢？”謝讓問。
風(fēng)來答道：“自從查出是洛七加害沈姑娘后，我便派人盯著他了。今日他暫時未有異動，一直隨在太子身邊。”
卻聞不遠(yuǎn)處一聲嘶力竭之人，逢人便問：“你們有沒有見過我妹妹？對，是沈二姑娘，你們可有看到她？”
沈時清已不復(fù)素日里溫和自若的模樣，那眼底血絲縱布，神情焦灼。
“沈公子，我們方才見到了沈姑娘…”一群結(jié)伴而行的女眷恰巧經(jīng)過，聞及此，出聲叫住了沈時清。
沈時清當(dāng)即轉(zhuǎn)過身，言語激動，“在哪？我妹妹去了哪里？可有危險？”
身處其中的方杳杳答道：“我和王姑娘幾個本是在林中閑游，當(dāng)時看到沈姐姐與一男子同騎。”
她所言之王姑娘，便是方才叫住沈時清的女子，尚書之女王令夕。
王令夕續(xù)道：“沈姑娘的馬很快，我們都沒來得及打招呼他們就走了，也不知去的何處。”
沈時清很快鎮(zhèn)靜下來，面色疑惑：“妹妹與…一男子？”
方杳杳點(diǎn)頭：“我近來見沈姐姐對太子殿下冷淡，緣是因?yàn)椤?br />
……
“沈姑娘和我們走散的時候，分明是孤身一人，且馬也斷腿死在了林間。那幾位姑娘是如何碰得的？且沈姑娘何來別的男子一道？”風(fēng)來窺聽到時只覺奇怪。
謝讓：“眼見不一定真。”
至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時，謝讓將獵場尋遍都未找到沈晏如。而此事經(jīng)由一整天閑言醞釀，事情已不似初時傳的那般。
“聽說…沈家二姑娘來獵場，是為了和男人私奔。”
“真的假的？可出現(xiàn)的刺客又怎么說？”
“這不是為了掩蓋二人私奔真相，制造出來的假象么？也可讓刺客順道阻攔追他們的人，兩全其美。畢竟有人親眼所見，沈二姑娘和一男子縱馬離開了獵場。”
林中一眾相傳得愈盛，就連東宮對此亦不表態(tài)，變相印證了傳言的可信度。
唯有沈時清每每聽到時，便會怒而吼向那人：“你胡說什么？我妹妹才不是這樣的人！”
但他每向人反駁一次，心底便多一絲絕望。
這樣有污于女子清譽(yù)之事，發(fā)酵下去只會越來越嚴(yán)重。
方才他見父親的臉色極為難看，甚至單獨(dú)會面了太子。沈時清太了解自己父親了，如果妹妹這件事照此發(fā)展下去，向來看重沈家名聲的父親哪怕最終把妹妹找回來了…也會暗中將她送出沈家。
而他身為沈家長子，無法違背父親的決定。
沈時清攥緊了袖中的手，他恨自己找不到有力證據(jù)堵住悠悠眾口。就連安排在妹妹身邊的沈家暗衛(wèi)也說，最后一次見到妹妹，是她在刺客身后騎馬沖出獵場之樣。
近來妹妹與太子的關(guān)系確實(shí)如方杳杳所言那般，難道…妹妹真的是心有所許，為逃太子而私奔了？想到妹妹臨時相求他把她捎上九暮山，還有意瞞著太子，沈時清越想越覺傳言合理。
直至手下來報：“沈大人，東宮那邊傳來消息，他們從刺客身上找到了沈姑娘買通他們的書契。”
“什么…”沈時清頹坐在案邊，終是接受了傳言種種-
獵場外，山腰一洞穴里。
沈晏如背著周姝一瘸一拐地步入，小心翼翼地把她放置在了靠墻處。周姝身上橫縱的好些傷口，沈晏如已簡單處理包扎，只是周姝傷得過重，一時半會兒難以醒來。
沈晏如便獨(dú)自尋著山澗，取來芋葉盛之，一捧接連一捧地帶回山洞喂給周姝。
眼見暮色將歇，她不禁害怕起來。
她身上沒有火折子，她也不會取火。現(xiàn)在更是因?yàn)橐惶煳催M(jìn)食，她有些頭暈眼花。
這山林里會否有吃人的野獸，何種果子能吃，何種草葉無毒，她一概不解，唯有勒緊了褲腰，一遍遍去山澗處取水，飲水充饑。
但此番她取水折返時，聽聞山洞附近有人拂過密叢的輕響。沈晏如只見一黑衣刺客鬼鬼祟祟躲在林蔭處，張望著漆黑的山洞。
竟追至了此地？沈晏如暗自生驚。
她不著痕跡地棄了芋葉，將懷里短刀摸出。這是周姝身上的刀，本是斬草辟路之用，今此卻成了她唯一的防身之物。
眼下那刺客徘徊于山洞前，她陷入了難題之中。若是放任刺客進(jìn)入山洞窺探，周姝必會被殺；而若是自己主動偷襲…她自己很有可能會被殺。
沈晏如死死捏著短刀，心臟不爭氣地加劇了速度。
她怕那刀子落在身上的疼痛，也怕死。但想起周姝那時義無反顧護(hù)著自己，落得渾身是傷，沈晏如貓腰往前挪了一步。
不論如何，她欠周姝一命。她不能讓周姝白白死在因自己而起的禍患里，這樣她余生難安。
沈晏如抿緊唇，見著越來越近的黑衣刺客，陡然蹭起身，舉起短刀鼓足勁刺了去。
但這一下，便撲了空。
反應(yīng)迅速的刺客躲了開，他發(fā)現(xiàn)來人后，不帶猶豫地拔出兵刃往沈晏如砍去。
沈晏如在撲空之時便萬念俱灰，她絕望地半伏在地，睜眼看著向她落下的刀鋒，靜靜等待終結(jié)。
她知道，待自己死了，刺客便能完成任務(wù)離去，山洞里的周姝就能活下來。
還好，這一世算是沒白死，還救了別人一命。心里的點(diǎn)點(diǎn)不甘，亦在這樣的自我安慰里漸漸消散。
她沈晏如活的兩世不負(fù)任何人，除了…那個人。
“閉眼。”
許是臨死前的顧念，沈晏如恍惚中好似聽見了謝讓的聲音，雖未反應(yīng)過來，但她依舊下意識地照他所說般閉上了眼。
旋即身前再無別的動靜，唯有讓人欲嘔的血腥之氣漸漸彌散，她正欲睜眼之時，察覺一仍帶著體溫的衣袍罩在了自己頭上，遮擋了視線。
“都說了閉眼。”他冷聲重復(fù)。
沈晏如終得確認(rèn)，來者是謝讓。
但不及她爬起身，已覺身上一輕。她察覺自己是被謝讓橫身抱起時，籠在衣袍下的面頰瞬間滾燙，“你…你你做什么？”
周姝搖了搖頭：“我對太子沒什么感覺，更談不上喜歡。但我想要入宮，想要成為大晟未來的皇后。”
她語調(diào)漸變強(qiáng)硬，一如平日里那般意氣張揚(yáng)：“晏如，在我小的時候，我也想同父親那樣披堅執(zhí)銳。可偏偏我是女子，周家兒女哪怕是上戰(zhàn)場，也有我的兩個哥哥赴往前線，輪不到我。”
“京中男兒沒有我看上眼的，我不想嫁給他們，就此平平淡淡過完一生，這不是我想要的。所以，就唯有那一條路可走。”周姝緩緩坐起身，眼神漸變堅定。
沈晏如始才知周姝的野心，竟是那與至高皇權(quán)并肩的位子，也是她重生后一直想要逃離的金絲籠。
她低聲喃喃道：“皇宮在我眼里…是座巨大的牢籠。”
周姝掀開被，握住沈晏如的手，“晏如，我要做的是皇后，是掌控牢籠的人。”
沈晏如抬眼看著她：“我可以幫你。”
周姝難以置信地望著她，朱唇翕合間卻是無聲，良久她才顫聲確認(rèn)著：“你…當(dāng)真不怨我嗎？你和太子……”
“若是你心許太子，我作為你的好友，定不會把你往火坑里推。我同太子自幼相識，他什么樣我再清楚不過。他比誰都薄情寡義，心中唯有自己和皇權(quán)利益。”沈晏如嘴角銜著苦澀，這是她用前世一命換來的真相，讓她一度恨意難消。
沈晏如悄然藏住心頭翻涌的情緒，對周姝認(rèn)真言之：“阿姝，若要嫁人，我只想找一個真心待我、信我，遇事不會第一時間舍棄我的人。這樣的人或許有，或許沒有，但永遠(yuǎn)不可能是太子。”
周姝雖不知她與太子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但沈晏如那會兒提及秦朔，眼底掠過的厭棄卻極為濃重。她輕拍著沈晏如的手背，試圖安撫：“我明白了。”
“所以阿姝要是想要，我真心愿意助你。”
沈晏如心頭反是松了口氣，她最怕的就是周姝對太子情根深種，然后遭受她這樣的結(jié)局。
從前她以為周姝只是一時流連京城的漠上鷹，待繁華過眼，這只鷹便會振翅而歸。想來，周姝也不過和她一樣，都困身在這人世樊籠，無法自我抉擇棲身之地。
既然逃不出籠子，就做籠子的主人，這便是周姝。
不管怎么說，如今她已下定決心相助周姝，雖則儲妃人選最終是圣上敲定，但以圣上疼愛太子的程度，未免不會聽太子一二。再加上周姝身為周侯爺?shù)张沂啦⒉徊睢Ｖ苕畹模皇墙咏拥臋C(jī)會。
而沈晏如想幫周姝，還有更重要的一點(diǎn)。
前世她聞周姝身故的消息，是在周姝二十歲時。雖不知其中隱情，但眼下還有三年的時間，興許在她有意改變之下，能夠避免悲劇-
翌日一早，臥房門前可算熱鬧。
“姑娘，老爺想讓您過去一道用早膳。”
“姑娘，大公子說夫人想同您在行宮隨處走走。”
“姑娘，太子殿下又差人送來吃食，婢子已經(jīng)幫您回絕了。”
……
“晏如，你這可倒好，借由我躲個清閑，誰也不見。”周姝躺在塌上打趣著沈晏如，這不過半個時辰，沈晏如便以照看周姝傷勢為由拒絕了所有人之請。
周姝的傷有隨圣駕的御醫(yī)照看，這還是周家大公子去圣上處求得的，根本用不著沈晏如操心。但周姝知此次獵場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謠言一事，讓沈晏如對沈家人有所抗拒，她也樂于為沈晏如做擋箭牌。
她細(xì)思這其中的種種，不由心疼著沈晏如。原來那盛寵之下生得極美的花，若是一朝不慎濺著泥濘，便會被養(yǎng)花者毫不留情地折而棄之。
沈晏如正倚在窗邊，憑欄望著漸明的天讓。倒也不是她故意擺架子，是她委實(shí)不愿面對他們。他們生愧也好，追悔也罷，她不想自找煩擾。
“姑娘…”
秋英的嗓音再度從臥房外傳入，沈晏如蹙起眉：“不是說了今日誰也不見嗎？”
秋英：“是陸統(tǒng)領(lǐng)的人，說昨日之事有了些許眉目，想同姑娘當(dāng)面說說。”
周姝亦在一旁道：“說不定知曉了這幕后之人是誰？晏如不妨去看看。”
沈晏如思忖之下，帶著秋英出了門，隨候在臥房外的侍衛(wèi)而去。
她總要知道暗害她性命之人是誰，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哪怕自己能夠防得了方杳杳，真正的隱患卻不是方杳杳。
不多時，穿過行宮回廊，金風(fēng)細(xì)軟，瑤臺花深，幽幽焚香縈繞。
前處現(xiàn)出幾位宮人的身影，及近了，庭院橫生的枝椏撇開視野，只見一身著明黃衣袍的背影坐于亭間，正撥弄著香爐里的沉香。
太子？沈晏如頓住了步，忽覺不妙，危機(jī)感撲面而來。
引路的“禁軍”侍衛(wèi)往前躬身，“殿下，沈姑娘已帶到。”
少頃，姜留面色凝重，他深作呼吸，“沈娘子，你當(dāng)真想知道這一切真相嗎？”
沈晏如從謝讓身后站出，“我有知曉的權(quán)力。”
姜留回憶著，“那年秋日宴，我與嘉寧密會荒廢多年的流嵐宮，那處本是無人前往，半道卻是傳來旁人的聲音。
嘉寧本不知來者為誰，未打草驚蛇。恰逢有人喚出了你的爹名字，那人，正是謝珣。”
第 82 章 逼問
翻飛的茅草掩不住風(fēng)霜，寒雪抖落一身。
在姜留的要求下，謝讓與商越各自的兵馬死士皆退于草屋外百步，除了沈晏如與謝讓，屋內(nèi)唯剩下嘉寧、商越、姜留。
昏暗天光里，沈晏如聽著她不曾知悉的往事，覺著渾身冰冷至極。
但見姜留面色陰沉，眼底掠過瘋狂，“謝珣在大婚前，明知他因一時之失害了沈伯父，他依舊不管不顧地要娶你……沈娘子，你還不明白嗎？謝珣他是知道的，他害了沈伯父，他有什么資格娶你？！”
那話末最后一句幾近是從牙縫里逐字咬出，帶著極為不甘的意味。
沈晏如臉色唰白，她不禁后退著步子，“不……我不信……珣郎他與我爹素不相識，他怎會同我爹在一起？”
不知過了多久，身后駁雜聲響隱隱傳來，沈晏如只覺身上一松，那錮住自己的人晃眼便沒了影。
她扶著樹勉強(qiáng)站穩(wěn)了腳，一面揉著酸痛的肩膀，咳著嗆入喉間的雨水。
沈晏如暗自慶幸，今夜雨大，那迷香并不怎么管用，反是她發(fā)出的聲響不小，引來了其他人，讓那刺客不得不撤離。
微蒙燈火入眼，在雨夜中搖晃。
只見久德越過讓影匆促趕來，又急急招著宮人為沈晏如撐傘避雨。他望著沈晏如被雨水浸得蒼白無比的面容，細(xì)嗓驚喚：“沈姑娘！沈姑娘您沒事吧？”
沈晏如搖搖頭以示無恙，又捻著衣襟攏了攏。雖說自己此番模樣定是狼狽不堪，不僅在雨里淋了那么久，還為掙脫刺客費(fèi)了不少勁，哪還顧得上形象。
但遇險一事，為避免打草驚蛇，她還需對東宮隱瞞。
“沈姑娘，馬車修好了。”
這不咸不淡的嗓音從久德身后傳來，其人自是謝讓。
沈晏如略感驚訝，忽又明了自己是如何脫的險。
風(fēng)來耳力不差，她的動靜定是被謝讓知悉。隨后謝讓闖入了別院，找到了久德，并有意指引久德帶他來到此地，讓那人沒能得逞。
畢竟謝讓身為外客，值此夜里擅入別院，救下她這孤身在此的女子，被人瞧見了怕是極為不妥。但借久德至此，便稍顯合宜。
她不禁為此動容。
她賭對了，謝讓沒有對她見死不救。
沈晏如悄然藏住心頭的感激，頷首以應(yīng)，“既然馬車修好了，就不麻煩殿下了。”
她言罷正欲離開此地，卻見庭院兩邊侍衛(wèi)魚貫而入，被簇?fù)砥溟g的秦朔闊步走來，他外衫似乎是匆匆披上的，略顯不整。
“發(fā)生了何事？”
秦朔自是聽見了有女子尖叫，但雨聲嘈切，他也未認(rèn)出是沈晏如的聲音。直至暗衛(wèi)來報，稱沈晏如在別院走失，他才急忙趕至。
他目讓落在沈晏如身上時，面色微變，“晏如？你這是怎么了？” 月盡溶溶，萬籟俱寂。
臥房內(nèi)，數(shù)盞燈通明。沈晏如呆坐在榻上，雙手抱膝縮成一團(tuán)，渾然不知自己是如何在丫鬟們的伺候下沐浴更衣的。唯有信上白紙黑字反復(fù)浮現(xiàn)眼前，占據(jù)所有思緒。
“東宮將于近日進(jìn)行儲妃選拔，你若不愿，我可助你。”
儲妃選拔，前世這事發(fā)生在明年三月。如今不僅提前了，還就在近日。
也就是說，她會被秦朔內(nèi)定，屆時接到賜婚的圣旨，她什么也做不了。
往事似走馬觀花，沈晏如仿佛一眼能望到余生盡頭。她將在那座黑暗無讓的，冰冷痛苦的牢籠里，耗盡此生。
她重回人間拼命去活，奮力去爭取的一切，前功盡棄。
“若不愿…可助我…”沈晏如苦笑著念出信中后半句話，卻是眉眼一彎，眸中淚落了下來。
“你要怎么助我…怕我下不去手，替我了結(jié)此生嗎？”她哽咽著音，不知自己在問誰。
那信上字跡陌生，非是謝讓所寫。
她想，許是誰知曉她近來和謝讓牽扯甚多，借用了少將軍小廝的名頭，給她送了這封信，畢竟管家是不識風(fēng)來的。
如今謝讓對她心生厭煩，怎會在這么短時間里給她送來信？
就算她這次硬著頭皮去求得了謝讓，他又要怎么才能幫她？在那皇權(quán)之下，任何人都違抗不得。說不定，他還會因幫了她惹來禍患。
此間身處灼灼夏夜，沈晏如卻覺冷極了，她閉上眼，盡力抑制住渾身發(fā)抖。
這種慢性煎熬于長夜里，更像是一把摧人的刀，一寸一寸地緩緩扎入心臟，疼痛，窒息，讓人絕望。
“我該怎么辦？我到底該怎么辦！”她睜開眼啞聲問著夜色，極力咬著的唇畔傳來腥甜，她又抬起手使勁捶打著薄被，心中萬般不忿。
為什么重活了一世，她仍舊避免不了悲劇？
她好不容易逃開那座牢籠，她不要回去…她不要這輩子都困在里面！
舉目間，她望著封閉的臥房，忽覺胸口發(fā)悶得難受。她顫巍巍站起身，蹣跚著步走至窗側(cè)，卻是想要推開窗扇之際，不慎碰倒了一旁的燈盞。
盞身翻落的一瞬，咣當(dāng)聲響引來了秋英入內(nèi)。
“姑娘！”秋英忙不迭收拾著地上燈盞，所幸她來得及時，撲熄了未能燃起的火。
沈晏如頹坐在地，縮回了被火燙傷的指尖，那般真實(shí)的燒灼疼痛讓她冷靜了幾分。
想要掙脫困境，唯有絕薪止火。
她要想方設(shè)法斷去她成為儲妃的可能。
“姑娘…明日麗妃娘娘在宮中舉辦的賞蓮晏還去嗎？”秋英擔(dān)憂道。
她不是沒瞧出沈晏如回府后郁郁寡歡，只是那宮里的麗妃還是頭一次向姑娘獨(dú)自發(fā)拜帖，不好駁其面。再者，這種晏會氛圍輕松，姑娘若去了興許心情會好些。
“去。”沈晏如由著秋英扶回榻。
那賞蓮晏，前世麗妃只是將拜帖遞到了沈家，這次卻單獨(dú)邀請她，可謂情盛。她也知這變數(shù)出在謝讓身上，宮中麗妃是謝將軍的胞妹，亦是謝讓的姑母。
東宮提前選拔儲妃的消息應(yīng)是出自宮中，興許她能探聽到別的消息，尋求轉(zhuǎn)機(jī)？-
翌日，皇宮瑤讓宮，碧瓦朱甍，雕楹碧檻。
沈晏如姍姍而來，見層層云紗輕幔間，廊下人影散亂，往來者多為貴胄女眷，亦有不少世家才俊，一眾笑語連連。
殿內(nèi)碧池微漾，粼粼躍金，映著各色蓮花。
傳聞當(dāng)今圣上為博美人一笑，知麗妃喜蓮，便擴(kuò)修瑤讓宮，筑了這方蓮池，并特允每年蓮盛之時，麗妃在此舉行賞蓮晏。
沈晏如漫不經(jīng)心地望著清圓水面，比起不遠(yuǎn)處結(jié)伴相行的嬉鬧，此處獨(dú)她一人，算得上清凈。
原本她知心好友便不多，前世因方杳杳萬事伴她左右，她識得人雖多，往深了結(jié)交的只有方杳杳一人。如今想來，倒是方杳杳有意把她孤立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擋住了所有想要和她深交的人。
所幸今世識得周姝，她偶有煩悶還可與之傾訴，但回京后周姝便因林獵之事被周夫人關(guān)在府上不得外出，甚至不被允許見客。故而她遇到儲妃選拔提前這樣的大事，她沒法找周姝商量。
沈晏如凝著愁眉，黯然行于池邊小徑時，忽見一衣容華美的女子立身于蓮池邊，其旁兩位宮女相隨。
女子懷中抱著巴掌大的白兔，她正低頭撫著柔軟兔毛，發(fā)上步搖隨風(fēng)微晃。似是聽聞沈晏如步近，她抬起眸，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覺未多，其雍容氣質(zhì)不可方物。
“沈二姑娘。”
那聲音倒是好聽，似珠玉圓潤，帶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親和感。
沈晏如請安，“麗妃娘娘。”
許是麗妃所在之處恰被重重枝影相掩，鮮有人察覺，否則這至賞蓮晏的賓客們見到了主人，場面斷然不會這般冷清。
“見你今日氣色不太好，可有心事？”麗妃端詳著她。
其實(shí)麗妃早在另處僻靜林蔭就發(fā)現(xiàn)了徘徊在蓮池邊的沈晏如，她刻意挑了個不會被賓客發(fā)現(xiàn)的曲折幽道至此，只為見上沈晏如一面。
“謝娘娘關(guān)心，晏如并無大礙。”
沈晏如搪塞著，今日她為了入宮赴晏，遮去憔悴，連著脂粉都上得比素日多了不少。但怕被看出端倪，她只好假作注視麗妃懷里的白兔。
麗妃莞爾：“沈二姑娘似乎很喜歡小白。”
沈晏如一怔。
這名字…小白，她下意識想到謝讓，字浮白。
“小白就是這只兔子。它因生得可人，性子活潑，也曾受皇后娘娘喜愛。只是興許它與本宮有緣，在皇后娘娘要它之前，它自個兒跑到了瑤讓宮賴著不走了。皇后娘娘見小白認(rèn)了主，便也不好再要回去。”麗妃笑得意味不明。
沈晏如驀地明了麗妃用意，她在借白兔之爭點(diǎn)醒自己。
——想要擺脫賜婚嫁入東宮的命運(yùn)，只需要在這之前把自己嫁出去。
她抬眸之時，唯見落落天讓里，深淺紅碧，蓮池對岸一白袍之人佇立，是謝讓。
“方才風(fēng)大吹熄了燈，我迷了路，一時慌張不慎摔倒…只是衣裙弄臟了，并無大礙。”沈晏如低頭說著，那般扶于林下羸弱盈盈之姿，更易惹得男人心如。
故而秦朔顧著她的狀況，也未細(xì)思這話中真假。
“屬下該死！方才是屬下護(hù)著的沈姑娘，屬下把沈姑娘弄丟以致沈姑娘摔倒，屬下失職，自愿領(lǐng)罪……”那此前護(hù)在她身邊的侍衛(wèi)跪在地，誠惶誠恐。
侍衛(wèi)心中亦是生驚，燈火熄滅的一霎，他本是下意識朝沈晏如靠近，轉(zhuǎn)瞬卻尋不到沈晏如分毫，她一個姑娘家又不會輕功，這著實(shí)讓他覺得奇怪。
但當(dāng)前太子心切沈晏如，他若是把他所見實(shí)情說出，指不定太子會以為他推卸罪責(zé)而大發(fā)雷霆。畢竟護(hù)主有失之罪，他眼下是推脫不掉的。
沈晏如定睛看著侍衛(wèi)，他手上未有咬傷痕跡，非是暗中之人，“殿下，是我慌不擇路，才和這位侍衛(wèi)分開了，莫要怪罪他。”
秦朔冷哼，“護(hù)主不力，孤是該好生罰你。但有晏如求情…你去領(lǐng)二十棍吧。”
話畢，他不經(jīng)意間瞥見杵在遠(yuǎn)處的謝讓，眼神俶爾變得銳利。
沈晏如趕忙解圍：“想來謝少將軍亦是在外聽到了動靜，以為殿下出了意外，情急之下擅自闖入了院中。望殿下能看在謝少將軍救人心切的份上，不計較他之過失。”
謝讓始終未改那副拒人千里的冷淡模樣，縱是面見太子，也只是太子望去那一眼時，他依著君臣之儀，作了一禮。
明明二人隔了尚遠(yuǎn)的距離，沈晏如卻覺這其中氣氛冰冷至極。她說不上是什么樣的感覺，顯而易見，這兩人應(yīng)是有所不容。
看來，謝讓拒了太子所贈侍妾一事，讓秦朔甚為不滿。
秦朔沒有理會謝讓，只是將其視若空氣。而見沈晏如為他求情的模樣，秦朔心頭的不爽愈發(fā)翻涌著。
她何時和這個謝讓關(guān)系這般好了？
“久德，帶晏如去換身衣裳。”秦朔語氣稍顯生硬。
“殿下好意，臣女心領(lǐng)了。只是這時辰已晚，長兄回府早有多時，晏如不得再逗留了。”
就算沒有發(fā)生刺客夜襲之事，沈晏如也會拒絕他。她下定了決心，要逃離秦朔為她打造的金絲籠，便不會再往里鉆。
那籠中沒有她貪戀的任何一物，只有日夜相望，讓她生厭的人，秦朔。
“孤派人同沈大人解釋便是。”秦朔不依不饒。
“咳，殿下，沈姑娘尚未出閣…夜里久留在此怕是會惹人閑話，對沈姑娘聲譽(yù)有失。況且這別院里也無沈姑娘的衣裳……”
久德上前勸說著太子，此前他見沈晏如如此模樣，便想過是否要留她換身衣裳再走。但這別院里，除了宮人們的衣衫，根本無女子所著之衣，他也只得打消這個念頭。
“明日你去挑點(diǎn)好料子，給晏如定做些衣裳，備在別院。”
秦朔道出之話讓久德和沈晏如皆感納悶。
久德納悶的是，自己難道不是強(qiáng)調(diào)的把沈姑娘留在別院對其聲譽(yù)有失嗎？
而沈晏如納悶，她為何要留衣裳在這別院？她與太子無名無分，他這樣做似乎有些過了。
置身事外的謝讓無心探看這些，“殿下無事，臣便告退了。”
“殿下，臣女備用的衣裳就在馬車?yán)铮俨粨Q上，臣女怕是要病了。”沈晏如瞄了眼離去的謝讓，一心想著脫身。關(guān)于那刺客身份，她還未從謝讓處了解詳情，不能就這么讓他先走了。
但沈晏如這樣看似有意的一眼，被秦朔盡收眼底。
話已至此，他找不出合適的理由強(qiáng)行留住沈晏如，接而秦朔眸中陰沉更盛，他揉搓著扳指，沉聲命著：“久德，送晏如出別院。”
謝讓步子很快，沈晏如隨久德走至別院大門時，前處早已沒了他身影。
“殿下實(shí)在是對沈姑娘您喜歡得緊，才會關(guān)心則亂。方才之事…殿下有不妥之處，還望沈姑娘多多包涵，老奴定會和殿下說清楚。”
久德是長居宮中的老人，太子是他服侍長大的，脾性如何他再清楚不過。今夜之事他也看出了秦朔情緒不佳，意氣用事，故而他來當(dāng)這個和事人，但愿沈晏如莫要計較。
“殿下貴為儲君，晏如不過一官家女子，怎敢與殿下計較？”沈晏如話中別有意味。
她又如何不知秦朔的心思呢？從始至終，他待她，不在乎世俗如何，禮節(jié)如何，又或是她的感受如何，他只是因?yàn)橄矚g，就想要她。
畢竟他生來是儲君，想要得到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她同他想要的這世間任何一物并無不同。
久德性子細(xì)膩，自是能聽出沈晏如的意思。他送別沈晏如后暗嘆了一聲，心道，這沈姑娘不一定是殿下想要，就能得來之人。
夜雨稍收了腳，不再如來時急促。
令沈晏如意外的是，謝讓并未走。
那襲白袍于昏黑中依舊惹眼，他靜立馬車邊，似是在等她。
“姑娘，您可算回來了，怎么去了這么久？”
秋英急著步上前，瞧著她渾身濕透，更是驚道：“啊！怎么還淋得這么濕？我把我衣裳脫下來，給您穿上。”
“不是馬車?yán)镉袀溆茫俊敝x讓問。
“有啊，在我身上穿著了。”沈晏如答得認(rèn)真。
她確實(shí)備了外衫在馬車，這不是在席中把裙子撕破了，便讓秋英取來穿上了么？
謝讓：“……”
合著她剛才只是為了脫身離開，胡謅于太子的。
“咦？不是說馬車修好了嗎？”沈晏如看著自家馬車破損的車轅，分毫未動。
“沒修呀。”秋英接過了話。
沈晏如狐疑地看向謝讓，當(dāng)即又恍然，此前謝讓在別院一來就說馬車修好了，是為了帶她離開。
“二姑娘，這馬還能行，可以拖著馬車走，就是這里面啊，肯定坐不了人了，我只能把這馬車獨(dú)自趕回府了。”車夫探出頭說。
沈晏如點(diǎn)頭而應(yīng)，卻見眼前一抹白影撇開夜色。
謝讓不由分說地脫下白袍，塞給沈晏如，“上車。”
沈晏如尚未反應(yīng)過來，便被風(fēng)來攙上了謝家馬車。
蜿蜒山路里，兩輛馬車一前一后而行。
車內(nèi)，沈晏如抱著白袍獨(dú)坐，卻有些不知所措。
她還是第一次接觸男人的衣裳，這般道不清說不明地收下，似乎于禮不合。
待謝讓敲了敲車緣，得沈晏如應(yīng)允入內(nèi)時，見她根本沒換下濕衣，他的白袍被棄于一側(cè)，折疊得齊整。
“我衣袍很臟？”謝讓眉尾微橫。
“沒有。”沈晏如否認(rèn)。
他衣袍確實(shí)干凈，其上若有若無的冷香極淡，似那山河影滿，桂冷吹香雪。她時時自制香露，對氣味較為敏感，這樣的她倒是喜歡。
正當(dāng)她躊躇著措辭，拿起白袍欲還給他，又聽得謝讓言：“我送你回家，你若生病，會很麻煩。”
她捧著衣袍的手頓在半空，“為何麻煩？”
謝讓不答反問，“那你為何要還我衣袍？”
沈晏如擰著衣角，“男女有別，這不合禮…”
“禮重要，命重要？”謝讓打斷了她的話。
她渾身濕透，衣角處仍有殘雨跌落，而回程尚有距離，若不及時換下極易受寒。
“命都沒了，再拘禮又有何用？你不是惜命么？還是在你眼中，這些世俗陳條，比命還重要？”謝讓問。
果然，提起命，沈晏如遲疑再三，縮回了手。
而后她深作呼吸，定然看著他，“少將軍可知，女子若在這世上未能守禮，稍有差池，一朝便可被奪得性命？”
又是那樣的眼神。
與別院門前她有求于他時，懼死而求生的眼神一致。
他回京兩年，聽說過這京城第一美人許多名頭，不外乎是知書達(dá)禮，嫻靜端莊之名。人人贊其傾城之容，頌其美好品質(zhì)。
但今此看來，這些似乎不是她想要的，反成了禁錮著她的沉沉鎖鏈。
他不知她所言之話背后藏的秘密，也不愿多探究，沉默半刻后，留得一句：
“我面前，你隨意。”
沈晏如聞言怔了神，但抬眸見謝讓正盯著自己，目讓若寒，仿佛在說：言已至此，你再不要我的衣袍試試？
她打了個冷顫，忙不迭挪開眼。
這人還是別惹為好，她惹不起。要是惹急了，他反悔了把自己扔在半路也不是沒可能。
做人要能屈能伸，沈晏如很是上道。
不多時，及謝讓再次入內(nèi)，她已將他的白袍穿上。雖是大了不少，但勝在干爽舒適。
隨著謝讓亦留在了車內(nèi)歇息，沈晏如識趣地為他騰出了空間，挪向了離他最遠(yuǎn)的邊角而坐。
謝讓留意到她所選之處，眼角微跳。
我有那么嚇人？
忽的馬車顛簸，沈晏如方坐下，毫無憑靠。天旋地轉(zhuǎn)間，她倉皇中欲抓住什么以穩(wěn)身形，卻抓了空，直直往斜對角的謝讓撞了去。
她已來不及后悔自己為何要換了他對角位置坐。
待得栽進(jìn)他懷里，馬車平穩(wěn)下來，她察覺自己手心攥著的衣料既不是自己的，也不是那白袍的。
她始才反應(yīng)過來——她揪著謝讓的衣襟，直直往下拽了。
手心里緊緊攥著的匕首咣當(dāng)一聲墜落于地，淚水就此從臉龐滑落，沈晏如心口疼得難以呼吸。
她癱軟在地，雙臂抱住謝讓，丟了魂般反復(fù)念著，“我不要你死，謝讓，我還沒原諒你，你不能死……”
沈晏如語無倫次地說著，而謝讓回應(yīng)她的力氣都沒有了。極度的恐慌開始爬滿神經(jīng)，沈晏如無措地抱著謝讓，靈臺陷入了空白。
她見過了太多的人死去，有她的父母的，也有謝珣的，但沒能想到這次會是謝讓。
身后的姜留忽然出聲，“我有個緩解蛇毒的法子，暫且能保他一命。”
沈晏如抬起頭，朦朧的淚眼看著姜留，“什么法子？”
“我還沒說交換的條件。”
姜留提步走近，他微瞇著眼端看著她，眼底兇光乍現(xiàn)，濃重的欲望彰顯于前。
“沈娘子，哪怕救他的代價是我要你嫁給我，跟我遠(yuǎn)走高飛……你也愿意？”
第 83 章 結(jié)局（上）
沈晏如白了一眼：“這戀愛給你你要嗎？”
這日子無異在那刀尖上舔血，還得為有朝一日這病秧子不幸逝世而未雨綢繆。
她憶及系統(tǒng)方才的話，問道：“完成任務(wù)有什么獎勵？”
系統(tǒng)沉默片刻，略顯卡頓著回答：【宿主，完成任務(wù)后系統(tǒng)會給你提供人才信息，但是不能分析此人好壞。】
“那要來還能做什么？”
沈晏如思緒亂糟糟的，一時也轉(zhuǎn)不過彎。
月影闌珊，雕花的檐燈在廊廡下?lián)渲奈⒌幕鸸狻?br />
劉員外帶著她在宅邸里左穿右繞，終是來到了中庭處栽植月桂之處。還未近觀花身，沈晏如遠(yuǎn)遠(yuǎn)地便已嗅到桂子的馥郁，異于其余桂花，這月桂的香氣沁人心脾，更是久傳于外。及走近細(xì)看，她三言兩語地夸贊著此株月桂，劉員外笑意越發(fā)的濃。
“顏娘子，也是時候讓劉某再看看你手里那塊祖母綠了吧？”
劉員外早已按捺不住想要看沈晏如手里那塊祖母綠的心，這也是沈晏如知曉自己若單獨(dú)約劉員外至屋外，他定會欣然應(yīng)下。
沈晏如利索地從懷里拿出檀木盒，她慢條斯理地?fù)荛_鎖扣，劉員外發(fā)怵似的眼睛便隨著她的動作移動著，眼底是掩飾不住的貪婪與急切。許是覺著天色過暗，難以提前窺得盒中一二，他甚至直接奪來身旁仆從手里的提燈，舉至眼前。
她暗自諷笑著，打開了檀木盒。
清幽如碧水的綠色透過燭火，劉員外的面目激動起來，那臉上的肥肉盡數(shù)顫動著，他先是深深吸了口氣，緊接著大笑起來，語無倫次了半晌才道：“當(dāng)真是舉世罕見的星光祖母綠！老劉我真是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見到如此極品，真是死了也值了！”
“你說得對，”沈晏如撥動著檀木盒收回了懷里，摸著藏在袖口的短匕，驀地將刀尖抵在劉員外的胸口，她恨恨地壓著嗓音，“你死了，也值了。”
劉員外瞳孔驟縮，“顏娘子你——”
宅邸的侍衛(wèi)見狀紛紛舉著武器圍住了沈晏如，而沈晏如的刀正對著劉員外的心口，故侍衛(wèi)們不敢妄動。
沈晏如瞥了眼院墻之外，傳喚道：“阿景！”
但隨著她的嗓音蕩過月霜，回應(yīng)她的，卻是謝讓的嗓音。
“不知顏娘子找的，是他么？”
謝讓從深沉夜色里現(xiàn)出身形，他將被繩索束縛住手腳的阿景提了過來，沈晏如心也隨之沉了下去。如若謝讓是站在劉員外一邊的，以謝讓的武功身手，今夜她定是毫無勝算。
她怒目望著謝讓，面色已壓不住火氣。
他當(dāng)真要做得如此決絕，為了把她帶回去關(guān)起來，甚至要與不相干的人一起對付她么？
劉員外朝著步步走來的謝讓笑道：“多謝殷兄出手相救。”
沈晏如盯著謝讓，冷冷喝道：“放開他！”
而自己手邊的匕首忽動了動，沈晏如驚覺劉員外竟是朝著她的刀尖往前了一步。
匕首迅速刺破劉員外面上的衣衫，她只覺自己匕首抵在了一個極為堅硬之地，隔得近了，她始才得見，劉員外衣下穿的是為金絲軟甲，根本不懼刀槍。
眼皮陡然一跳，沈晏如只見劉員外笑得越發(fā)放浪，那難聽的嗓音說著油膩的話，“顏娘子啊，你都自身難保了，還想著別人呢？不如你把這祖母綠做嫁妝，嫁給我老劉做妾室可好？你這皮膚養(yǎng)得，老劉我瞧著也是不忍心……”
話還未完，一個冷然的嗓音乍起，“你也配？”
劉員外正是要伸手摸向沈晏如之時，聽來謝讓忽轉(zhuǎn)的態(tài)度，他先是怔住，沈晏如見機(jī)將匕首往上，手腕轉(zhuǎn)動著刀鋒的朝向，斜著劃在了劉員外的咽喉處。
她此前之所以選擇刺向劉員外的心口，便是怕這人身上肥肉實(shí)在太過于多，說是下頜連著了胸口也不為過，她未有十足的把握從那堆疊的肥肉里找到咽喉。但謝讓步步走來時，他的目光落在了劉員外下頜處兩寸的位置，沈晏如當(dāng)即意會。
而劉員外本就想著，她一個弱女子會有什么能耐？先前任由她刀口直對，也是瞧見了謝讓在暗中幫他，這才徹底放松警惕。沒想到靠近而來的謝讓根本不是來幫他的，那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抓緊了他的胳膊，生猛的力道便從其處傳來。
下一刻，劉員外來不及反應(yīng)，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已破開云霄。
系統(tǒng)提醒：【宿主，你曾是面試官，知遇之恩就是人脈，你不是要發(fā)家致富，要為所欲為嗎？】
沈晏如埋頭在被褥里悶聲反駁：“我現(xiàn)在舉步維艱，處境艱難，要不是靠著個半死不活的男人，早就葬身魚腹了。”
何況她上輩子便是于工作中猝死，這輩子享福不成就罷了，還得無限延續(xù)上輩子的工期，從頭開始企圖翻身做主。
論誰也不及她這般倒霉了。
系統(tǒng)：【但是招聘系統(tǒng)一旦綁定，只要宿主完成任務(wù)，在這個朝代靠著舉薦也能成為一方文客，何況你是女子，十分珍稀。】
躲在被褥里的沈晏如沉默不語。
前世的她已死，她也不可能再回去。而眼下這境地，四面楚歌，孤立無援，她也不可能更糟了。
須臾間，沈晏如下定了決心，翻身坐起來，“那這個人才信息是待挖掘的，還是已經(jīng)被挖掘了？”
系統(tǒng)當(dāng)即回答：【未挖掘。】
沈晏如頓時起了興致，想到方才奪回的扶搖書齋，若是能把人才都送進(jìn)去，將來定能為己所用，雖然系統(tǒng)分不清人才好壞，但她可以啊。
她的微表情觀察都能派上用場了。
何況每一個人才都如同開盲盒般，于她而言，既是挑戰(zhàn)也是鍛煉。
將來若是謝讓一命嗚呼，她起碼能靠著茶樓和書齋傍身，下半輩子不必遭人冷眼相看。
一面想著，她起身朝案牘前走去，取來文房四寶鋪好在案上，端坐在圈椅中執(zhí)筆沾墨，靠著原主的記憶把有關(guān)扶搖書齋的一切記載下來。
她邊記邊問系統(tǒng)，“第一個人才信息是什么？”
系統(tǒng)答：【請宿主前去扶搖書齋后就能遇到第一個人才，目前系統(tǒng)得到的信息是，此人在學(xué)堂授課留下的名字——平展。】
沈晏如在宣紙上勉強(qiáng)寫下“平展”二字后，端詳少頃也毫無頭緒，起碼在原主的記憶中，此名幾乎是一片空白。
她無奈問：“沒有其他記載了嗎？”
系統(tǒng)：【回宿主，此人生在京城，在原主沈黎接手扶搖書齋后才出現(xiàn)在其中，其余信息不詳。】
沈晏如沉吟道：“所以你們甚至不懷疑這個名字嗎？”
系統(tǒng)：【懷疑過，但我只是個小系統(tǒng)，無實(shí)體。】
沈晏如無可奈何，只得將記載好的宣紙收拾好后，琢磨著過了這幾日趁著回門前去書齋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