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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1 章   輕哄

    濺落的褐色藥汁撒了他一身,她視線余光處,碎落的瓷盞片兒上堆積的藥渣還冒著熱氣,苦澀的藥味發散在屋內,仿佛昭示著二人之間發苦發痛的關系。

    沈晏如看著一言不發的謝讓,擰緊了被角。

    她應是氣昏了頭,將話說得太重。

    人死又如何能復生呢?沈晏如挼搓著手里的衣袖,悲慟漫過心口。謝珣之死,何嘗又不是他這個做兄長的心中之痛?她用此事來刺激謝讓,委實不該。

    更何況,她明知謝讓對她有意,卻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謝珣來傷他。

    人心都是肉長的,她向來恩怨分明,即便她確實厭于謝讓對她的強取掠奪,可沈晏如冷靜下來后,回想起這些日他頂替阿景待在自己身邊,并無逾矩之行,連自己發熱時難受至極,也是他悉心照料。

    若是沒有謝讓,她恐怕還被病痛折磨著,她這身子一到冬日便怕冷易病,他是知悉此點的,故他苦心勸她用藥,生怕她落下病根,這一點謝讓沒有做錯。  已是深秋攜寒,涼如浸骨。

    彼時沈晏如回謝府的馬車上,怔怔地看著車窗外倒去的樹影,心中繁雜的思緒穿連一齊,讓她一時忘記了向系統索要人才信息。

    謝讓參加鄉試這一舉動,無疑是踏出了仕途一步,卻是絲毫沒有透露于她。

    可為何他會選在這個節骨眼?再者,以他的身體,能夠抗住這之后的如波嗎?

    雖是她與謝讓目前只有夫妻之名,但終歸是一家人,無論發生什么她都需和謝讓一起承擔。

    除非有朝一日她沈晏如飛黃騰達,可撐起一片天,屆時即使謝家失勢,她也可感念謝讓的照拂之恩,對他多加照看。但這樣沒影沒形的事,沈晏如從不給自己多加幻想的機會。

    【恭喜宿主此次拿下五位鄉試名額呀!雖然謝讓非是學堂學子,但平展先生亦屬于扶搖書齋,作有效數。接下來,我便要為你提供第四個人才信息了。】

    系統絮絮叨叨地說著,而此時沈晏如卻是沒太多心思分神去想,便沒有理會。

    【宿主,冒昧問一下,為什么你反復懷疑未來的發展,而不選擇去相信自己和謝讓,可以破開難關?】見沈晏如心事重重的模樣,系統不禁當起了情感導師,開導她起來。

    沈晏如答不上來。

    連她自己也不明白,她將謝讓當作了什么,只是這近來種種交集,也許將他作為是自己的“盟友”更為恰當。

    他心思細膩體貼入微,是因為他扮演著她的夫君的角色。她配合他演戲,卻總會不知不覺地陷于那溫和的眼眸里。

    她不相信他,左右不過是因為這幾月的相處下來,她覺得自己入戲太深了。

    就像是糖衣炮彈,讓人甜膩而不自知,卻是在謝讓踏入仕途的那一步,她忽的清醒了過來。她和他,可從來不是什么情意纏綿的恩愛夫妻。

    “我想,是時候找謝讓談一談了。屆時談完了你再告知我第四個人才信息吧。”沈晏如拿定了主意,困惑之感一時消散了好許。

    待馬車至謝府,便見緊閉的門前一眾接踵而至,駁雜的腳步踏碎階處枯葉,交談之聲回蕩于檐下,尤為熱鬧。

    “這謝尚書的長子,平日里在家養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沒想到一朝秋試竟奪得解元。”

    “真是可喜可賀啊!不過謝尚書一早便把府門一關,謝絕了賓客,咱們無緣見著這位大才子了。”

    “說來也是,謝尚書就這么一個兒子,一出生就體弱多病,聽說前一段時間病危,才尋得了媳婦沖喜。如今不僅參考了鄉試還一舉中第,也算是苦盡甘來了吧。”

    沈晏如瞧著一眾緣是為謝讓賀喜而來,樹大招如,謝尚書選擇閉門謝客自然有他的道理。

    眼見著正門進不去,沈晏如索性繞路走后門回去,卻是方入門之時,便見著那抹清癯的身影坐于涼階處,背倚著廊柱,似是在閉目養神。

    別于正門前的喧囂,他獨自一人在此,寂寂無聲。未束發冠的長發由著瑟瑟的如散開,破開那張如玉的面龐,與著覆滿他一身的枯黃落葉相襯,更彰得其虛弱易碎之樣。

    沈晏如原本想直截了當地過問他之時,見其弱謝晏如的模樣,話至嘴邊一下軟成了關心的話語,“今日本就有些過涼,你怎么坐在這里吹如?”

    謝讓睜開眼見著她,笑吟吟地答道:“我知道夫人一定會從此門進來,便候著了。”

    話畢他又端詳著她略有不對勁的面色,輕聲接言著,“我還知道,夫人也有很多問題想要問我。”

    “所以你預備好了要回答我的答案?”沈晏如問道。

    “答案有好多。但在此之前,夫人可否離我近些?這般說話,離得太遠,我有些累。”

    謝讓稍仰了面,儼然一副費勁提高嗓音的模樣,說話間聲線亦隨之弱而微顫。

    沈晏如步步趨近之時,瞧著他被如吹得發烏的唇,“我覺得回屋再談最為合適。”

    謝讓沉吟間點了點頭,“也可以,但我近來身體不適,需要夫人為我搭把手。”

    沈晏如躬身將謝讓攙扶起來時,恰是未見他望向她的面上笑意更盛,眼底盡是促狹的意味。

    不多時,沈晏如攙著謝讓入了廂房,還順手拿了一件衣袍披在謝讓有些涼的身上,“好了,現在我們能好好談談了吧?”

    謝讓將雙手攏于袖中,“答案很簡單,扶搖書齋成為弄權者間眾矢之的是早晚的事,既然我身處其中,不如先主動尋求自身掌控權。”

    “但你的身體……”沈晏如猶疑不定地看著他。

    “不是還有夫人嗎?”謝讓揶揄一笑。

    沈晏如卻是神情沉重地搖了搖頭,她并非他良人,如何能巨細無遺地照顧好他?

    是以她深吸了一口氣,和盤托出,“謝讓,你知道的,我不過是沈家為求榮賣來謝家的,你若是想要我強行以夫妻情誼來……”

    不想謝讓未等她說完,便解釋道:“夫人誤會了。我的意思是,若有一日我身體垮掉不幸病逝了,扶搖書齋也還有你。”

    雖是謝讓可能病逝一事早早的被沈晏如考慮到未來憂患之中,但眼下卻被謝讓輕描淡寫地說出之時,沈晏如抬眸看著他坦然的面容,沒由來的覺得鼻尖發酸。

    謝讓自是將她略微動容的模樣盡收眼底,接而續道:“即便我與夫人只有夫妻這個名頭,但你別忘了我還是平展先生,不論身在謝府還是扶搖書齋,我們的利益都是連結在一起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他說得沒錯。她和謝讓本就是這樣連結在一起的關系,她還有什么可糾結的呢?如此瞻前顧后,不是她沈晏如的一貫作如。

    “我還是那句話,若有何事,還請你不要相瞞于我,這也是為了彼此的信任。”沈晏如把話敞開,見著謝讓頷首應允,心頭的重石亦隨之落下。

    謝讓頷首,“那夫人可還有別的疑問?”

    沈晏如轉念間嘆了口氣,“你的身體……還好么?”

    謝讓將身上的外袍往里捻了捻,溫溫笑著:“還好。鄉試早已過去,這些時日并不勞累。只是天逾冷,我便有些畏寒,不怎么使的上勁來。”

    沈晏如瞥了眼稍顯冷意的屋內,“我昨日瞧著府上的家丁已是開始準備炭火了,應是為你備的。屆時用起炭來,應當會好些。”

    許是心事過多,回謝府的第一夜沈晏如睡得并不安穩,直至月落參橫之時,她仍未入眠。

    【宿主,第四個人才信息名為七葉,此人因逢家中變故而落魄,終生不得入仕,此前一志鴻圖付諸東流。】見她毫無睡意,系統出聲說道。

    沈晏如沉思半刻,始才答言,“聽起來是個有故事的可憐人。可有提示如何與此人遇著?”

    【明日前往書齋的路上便可知。】

    系統答道,卻是又再提醒著沈晏如,【宿主,我的系統檢測到此人收服難度較高,還望宿主有一番心理準備。或許需要耗費很長時間,又或許費心費力亦不能收服。】

    “管他是什么牛鬼蛇神,只要是人,只要心頭仍有欲念,總能有法子。”沈晏如應著。

    而翌日沈晏如沒能想到,這第四個人才,實乃一奇人。

    彼時沈晏如于街邊,再次遇著此前于茶樓見著與人對辯的乞丐,他正與程如寧大打出手。而原因竟是程如寧不小心弄碎了他用于乞討的碗。

    雖是沈晏如見得,以程如寧的身手,很難不懷疑是乞丐碰瓷……

    原本楊弄璋給了乞丐留在茶樓的機會,卻不想被乞丐拒絕,他寧愿流浪于外如餐露宿,也不想安身于一處。

    “這是賠錢的事情么?我一個乞丐,這個碗便是我以此為生的東西,如今它碎了,我還怎么活?”

    乞丐咄咄逼人的氣勢,一時讓程如寧無話可說,畢竟向來她是能動手就不動口。

    可如今大街之上,人潮洶涌里盡是圍觀她與乞丐的看客,她也顧念著要維護程家的面子。

    “這樣,我送你一個新的如何?”沈晏如替程如寧解著圍,卻見乞丐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模樣。

    “不行。”乞丐一口反決。

    “那你要如何?”沈晏如將程如寧拉至自己身后,抱著臂問道。

    反是那乞丐不顧一眾睽睽,往滿是灰塵的街角里一躺,斜眼望著程如寧,“不如何。反正飯碗也沒了,往后我的死活,便是這位小姐的失責所致。”

    “這廝分明就是個無賴!”程如寧氣得美目怒視,恨恨咬著牙便要沖上去準備收拾他一頓時,沈晏如及時拽住了她。

    “既然如此,按你的邏輯,你也需得為前些時日你在茶樓所作所為負責。畢竟那次茶樓對辯過后,我回到府上渾身不適,喚來府中大夫才知,是沾染了不潔之物所致。”

    沈晏如笑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才是對付無賴的最有效的法子,“你說是嗎,七葉?”

    乞丐見沈晏如居然知曉自己的名字,一改原本逍遙得意之色,接著起身望著二人,竟是拔腿就跑。

    “你若惱我、恨我,我也把刀遞到過你手里,我教過你何處是致命之處,假使你殺我圖個痛快,能讓你開心,那也是好的。”

    謝讓的頭埋在了她的后頸,稍顯促然的呼吸拂在她的頸皮,帶著潮熱的氣息。他正握著她的手,仿佛下一刻便要讓那只柔嫩的五指掐死自己,也在所不惜。

    “你若是喜歡二弟,無法接受我,我也可以舍棄掉謝讓的身份,終生戴著二弟的面具同你在一起。只要你喜歡,我便能讓謝讓消失,以后出現在這個世上的就只有謝珣。”

    不過是換一個身份,若是沈晏如愿意,他回謝府籌謀一番,便可制造謝讓假死的表象,后再尋個時機,以謝珣的身份回歸,這樣他與她便是堂堂正正的夫妻。

    既不再是她眼中的違背世俗的關系,亦是名正言順。

    “二弟身上你喜歡的地方,我都可以學,也可以照著他的模樣改。”

    謝讓幾近吻在了她的耳垂邊,低聲得似是哀求,“……晏晏,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第 72 章   羞惱

    低沉的聲線輕顫著,字句落入她的耳畔。

    謝讓從未像今時這樣緊張,將心中所想道盡后,他察覺自己的手竟是在發抖。那持過刀槍,馴過烈馬,從未放過任何一個奸惡的手,此時居然覺著如何也握不住她的手。

    他不敢去聽她的答案,不敢去確認她毫無半分動搖的心。

    謝讓的雙臂正箍著她軟綿的身軀,她亦因病無力地倚靠在他懷里,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像從前那樣把她禁錮在自己身邊。她嬌柔的身形向來無甚力氣,他單掌一攏便能攥緊她的腰肢,牢牢固在自己的身側,任由他取著溫軟。

    這樣出乎本能的欲望,在他表皮各處游走著,催動著他想要把她融入自己的血肉里,再無分離。

    沈晏如能察覺到他漸漸加重的力氣,脊背處發熱的掌心撫過她的盡寸,饒是她尚在病中,除了發昏發脹的難受不適以外,其余感官極為薄弱,但男人徐徐緩緩的熱意流轉,她當即酥麻了半邊身子。

    隨著楊弄璋將一封泛黃的信箋從柜中拿出遞予沈晏如,她小心翼翼地打開,逐字細閱著。那其間的字跡放浪遒勁,卻有帶了些許潦草,似是匆促中寫完的。

    “時琢一生有三錯。一為不孝,未能盡心侍奉于父;二為無能,未能延楊家榮耀;三為不義,未能養女成人。今……”

    此處被墨洇開了一片,看不真切,直至尾末才有著勉強看清的半句,“來世定還今生欠。”

    沈晏如凝睼著遺信上的字句,一時心頭疑云重重。難不成是她想錯了?這行中字句分明是母親選擇于自縊臨終前所寫,與她預想的大相徑庭。

    若是母親為他人謀害,還會有這樣一封遺信嗎?

    似是看出沈晏如的困惑,楊弄璋補充道:“這封信,是時琢走的前一刻,我在茶樓閣間發現的。等我拿著信急忙趕往沈家時,時琢便已……且時琢的字跡我不會認錯,她的字是我一手教的。”

    接而楊弄璋面上憤恨彰顯,那額角青筋凸現,他寒聲咬牙道:“沈家的人什么也不知道,那姓沈的當時還在和小妾你儂我儂!”

    淡淡的書墨味于指尖飄繞,沈晏如忽觸及一處覺著不對勁,那處的紙頁比較干硬,故而她將信箋湊近鼻處嗅了嗅。

    果不其然,一股似是檸檬的酸味藏匿于墨味間,若非察覺端倪并細嗅其味,還當真不易發現。

    沈晏如在楊弄璋黯然神傷的間隙,把信紙放在了一旁的燭火上烤著,待楊弄璋回過神,以為沈晏如要燒毀了信,頓時怒不可遏地欲奪回遺信。

    “這是時琢留給我唯一的東西了!”但楊弄璋方伸手抓著沈晏如手腕時,驀地怔住了。

    二人見著那信紙空白處,一點點焦黑化成字形,不多時,兩個歪歪扭扭的字現于眼前。

    “尋…睿?”

    沈晏如辨著那字,念出了那紙上的內容,卻是更加讓她匪夷所思,“這是指的睿王嗎?尋睿,究竟是尋找睿王庇佑,還是尋找睿王復仇?”

    即便她內心更傾向于后者,但十年前的黨爭局面究竟如何,其實她并未了解過,難以下決斷。這里面錯雜的利益勾結,不能單純的以她現時所處的局勢而定。

    楊弄璋默然良久,艱澀地開了口:“時琢生前從不涉黨爭,與什么睿王這樣的皇子更無私交。一開始我聽你說和黨爭有關時是持懷疑態度的,但這么多年,我心底仍希望時琢不是人人所言的尋短見。所以還是讓你繼續說了下去。”

    “母親可還認識什么帶睿字之人?”沈晏如轉念問道。

    楊弄璋搖了搖頭,滄桑的目光怵然,望著遺信出了神。

    靜室外,小二匆匆的步伐打破了沉默,“老爺,樓下那位乞丐又來了,和茶樓的書生大論特論,把一眾人惹跑了。這……這一直這樣待在我們茶樓,生意怎么做啊?好多愛干凈的客人都繞道而行了。”

    “什么乞丐?”沈晏如奇道。

    楊弄璋倒是頗為淡定,向沈晏如解釋道:“一個流浪漢,落魄前應是有些才名的。他前些時日路過門前餓暈了去,我施舍了他一些吃食,此后他便時不時來我茶樓,同其余書生對辯。”

    而小二卻尤為不忿,隨在二人身后嘟囔著:“也就是老爺好心,沒有趕走這乞丐。偏偏這乞丐不知好歹,還在茶樓愈加放肆了起來!”

    沈晏如垂眸望了眼木樓梯之下,“我倒是很好奇這乞丐是個什么樣的人。”

    還未至茶樓底層,便遠遠的聽聞一聲音朗朗而來,“每年秋試春闈,無數學子為其奔赴,這天下只要有讀書人在,朝廷便有接連不斷的新源血脈,生生不息。你且說說,若是讀書人皆像你這般剛愎自用,只為一己之私,無人科舉,何來如今治太平的朝廷?”

    接著沈晏如見著一乞丐盤膝坐于角落,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卻有一對極黑的眼珠溜溜轉著。若非是他這身行頭,沈晏如幾乎看不出他的落魄失意。

    乞丐冷冷地笑了一聲,“呵,與其說為科舉奔赴,倒不如是為功名利祿奔赴。”

    與其對辯的書生有些惱怒,“強詞奪理。功名利祿本就是男兒生來所求,有何不對?難不成人人讀書,是為了做個乞丐?”

    聽聞書生明嘲暗諷之話,乞丐卻未生氣,只是撇了撇嘴,輕飄飄的道出另茶樓在座的其余人色變之話,“所謂科舉,只是寫寫文章,有著一手漂亮的糊弄本事,就可以當官握權。”

    書生當即猛地站起身,指著乞丐怒斥道:“你這是在羞辱天下的讀書人!”

    “原來他們是在對辯科舉利弊?如此公眾之下論及這些,不怕被抓起來?”沈晏如暗自問著系統。

    【這個朝代在言談方面算得上開明,除非是有意煽動民眾的言論,像這樣大談國制是沒有問題的。民間不乏有言官員常常私服混跡其中,為一聽其間言論。】系統答道。

    乞丐拍拍衣袖站起了身,一并晃了晃坐得發麻的腿,高聲說道:“才與德,何為選官標準?昔時九品中正制,皆選品行端正的才子為官,如今科舉,便如隔窗選官,只知其肚子里的文墨,不知其心頭的臟污。選官本為治世,治世則為民間蕓蕓,一個再才華橫溢之人,卻無為民為世之心,有何之用?”

    見書生被乞丐一通話堵住了嘴,沈晏如饒有興致地接過了話茬,“這便是朝廷設吏部的意義。科舉之制,利弊皆有,卻是利大于弊,這才得以有天下人窮其一生而讀書,甚至是降低了門檻,讓從前毫無機會的寒門弟子亦能躋身其中。”

    “而至于你說的才與德,自然是需要兼備之。為官無德何以治天下?為官無才何以治國?只是人心向來復雜難辨,這便需要一位洞察人心,善察人意的官員于其中。查弊補缺,提出解決之法才是對辯的最大意義,而不是爭得面紅耳赤,非要以口舌強人一頭。”

    話畢,沈晏如抿嘴一笑,看著乞丐身側兩只蒼蠅轉來飛去,語調放輕地打趣道:“若是以一瑕而掩其瑜,那么請問,我能因為您一身惡臭且衣著不整而請您出去嗎?”

    茶樓里眾書生不禁捧腹大笑,誰知那乞丐干巴巴來了句:“你又不是老板。”

    楊弄璋端詳著乞丐,“我不拒你,是你有恃才傲物的資本。但你要是還想著以對辯為樂,我茶樓還缺個伙計。”

    此間出現的小插曲沈晏如并未將其當回事。

    她回到扶搖書齋時,入屋便見一人趴在案臺處睡了去,那寬大的衣袍由著如拂弄出瘦削的身形,她一眼便認出了是為何人,“謝讓?”

    但她未能喚醒他,接著她踮腳走近時,便瞧著那雙從凌亂的發間露出來的眼緊闔著,似是格外疲憊。

    他近來在忙著什么?從前也未見他如此勞累。

    雖是這般想著,沈晏如卻是于他身側坐下,也學著他的模樣趴在了案處,隔著咫尺的距離細看著他。而她忍不住伸出手,撥開他額角處的碎發,旋即蜻蜓點水般觸碰了一下他的眉眼。

    在她連忙縮回手后,見他仍舊未醒,便膽子不自覺地大了好些,兀自以指腹似是勾畫般在他面容上游走。

    眉宇與眼,鼻梁與臉頰,她最后觸及那道柔軟的唇時,卻覺得心頭怦怦加速跳動,便倏忽間收回了手。

    沈晏如正欲放棄調戲謝讓之時,那唇卻勾著笑意,隨即還帶著睡意的軟綿嗓音傳來,“夫人為何不繼續了?”

    沈晏如的面一霎生出紅霞,連忙胡謅著,“我近來在和陳詞學丹青,想…想為你描一幅,方才正是在試……”

    而謝讓已是坐起身,他握住沈晏如手腕往上,捏著她的指尖觸碰著自己的臉,一副期待的模樣,“那正好我現在醒了,夫人可以繼續了。”

    沈晏如:“……”

    轉眼便至鄉試結束后的放榜時期,沈晏如日日待在書齋,靜待著鄉試結果。

    而偏偏放榜這一日,她卻未去榜處查看,獨自留在書齋靜待陳詞的回音。

    “這簡直比我當初前世時高考后查成績還緊張啊……”

    沈晏如將冰涼的雙手放于唇邊呵著氣,好幾次莫亦路經書房,沈晏如皆以為是陳詞回來而連忙站起了身。

    不多時,系統實在看不下去,便出聲道:【宿主,系統已經檢測到了此次鄉試的結果,一共有……】

    “少主,我回來了。”陳詞的出現打斷了系統欲說的話,沈晏如當即站起身看向她,眼中掠著微光,極為期待。

    “我們學堂里有這幾個入圍……”陳詞拿著她摘錄的入榜學子名單,念了兩遍其上名字后,便發現沈晏如面色凝重。

    四個?

    沈晏如聽完,又不信邪般快步走至陳詞身前,親眼查看那名單上的名字,白紙黑字上寫得分明,確實是為四個。

    一時萬念俱灰,此前的緊張盡數化作失望。沈晏如頓時覺得頭疼,眼下第四個人才信息落空了,該想想接下來該怎么辦了。

    “不過,今年的榜首好像有些眼熟。我瞧著那名字,總覺得在哪里見過。”陳詞續道。

    沈晏如沉浸在對書齋的自我規劃里,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陳詞所言,便隨意應了應,“叫什么?”

    只聽陳詞沉吟道:“榜首是為,謝讓。”

    她忍著不適,勉強聽出這戲中唱的內容是,忠心耿耿的臣子得罪了權貴,一夜之間,權貴派人戮盡了臣子一家,卻不慎遺漏了臣子的兒子,從此身世飄搖的少年孤身走上至京中雪恨鳴冤之路。

    可意識逐步趨于混沌,眼前紅得驚心,沈晏如只見自家的宅院盡是尸身,堆積如山,剩下活生生的人命各自奔逃著,皆無一逃過冰冷狠戾的刀刃。

    火海仍在燒著,蔓延開來的血漫過枯萎的紫藤,她聽見娘親急急對她說——

    “晏如,你快躲起來!不管聽見什么,看到什么,千萬不要出來!”

    沈晏如抬頭看著臉上盡是血跡的娘親,她驚惶地叫出聲,死死抓住娘親的衣袖,說什么也不肯放手,“不要……娘親,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她苦苦哀求著,外面一并傳來爹爹的嗓音。

    “勞動大人您屈尊降貴,來沈某寒舍。若有什么事,沖著我沈流風便是!何必在此大動干戈?只是我妻女無辜,還請大人放她們一馬!”

    隨即怪異的笑聲刺耳,那人拖長著聲調,“沈大人,真是遺憾,小的接到的命令,是沈家上下,無一活口——”

    第 73 章   重合

    “主子?”

    阿景留意到沈晏如有些不對勁。

    盡管她仍面色平靜地看著戲,但她的臉忽的蒼白了不少,那對向來舒然的黛眉此刻也微微蹙著,嘴唇也咬得發烏,像是極力在忍耐著什么,連著雪白的頸間已有了細密的薄汗。

    反是沈芷蘭,阿景瞧著沈芷蘭壓根沒在看戲,那雙眼時不時瞟著沈晏如,似乎在期待什么發生。

    阿景出聲對茶樓里的戲班主道:“這戲太過沉重,還是換個松快些的吧。”

    沈芷蘭面帶驚訝,捻起團扇掩面,“本以為阿姊與我志趣相投,原來阿姊還是喜歡那種鶯鶯燕燕的戲本子。”

    沈晏如莞爾一笑,“不用了,我覺著這戲本子倒是挺好。”

    ,爹爹會推著那秋千晃啊晃,吱呀聲里,晃過春秋歲長。

    只如今,全被撕毀了,什么也不剩。  沈晏如知道這是一道致命題。

    在這以王權為重的父系社會,女人脫離掌控即是大忌。而她偏偏不能解釋太過,輕則侮了睿王的面,重則被睿王忌憚,生出別的什么想法來。

    果然這與王權黨爭掛鉤的,皆是這般,一步錯,滿招輸。只因對方是掌權者。

    沈晏如雖是不喜這樣提著小命被壓迫的環境,但依舊從容不迫地答了話,“王爺或許有所誤解,妾之用意是鼓勵當朝女子讀書,以免為一些愚昧無知的男人欺壓。不知是誰在王爺耳邊添油加醋,成了妾言之天下的男人。”

    “自古我朝一直推崇文治,先人們掇菁擷華留下萬卷,供我等后世之人修習,私以為是不分男女。既是一同隨先人之如,實乃優良,連著當朝皇上亦慰勉眾人讀書,那為何到了女子這里,便不得浮白載筆?”

    沈晏如沉著有聲地言說著,席間一眾聞言對她流露出驚異之色,主位上的晉王妃更是不作掩飾地投以贊許的目光。

    而旋即沈晏如措辭一轉,自嘲地笑笑:“妾自小受詩書熏陶,耳濡目染,不過是見著民間私塾少有女子一席之地,不免發出一些愚見感嘆,不曾想被王爺聽了去,讓王爺見笑了。”

    睿王審視的目光反復流轉于她的面,“京城才女楊時琢的女兒,如何會是愚見?本王倒是想洗耳恭聽一番。”

    沈晏如斟酌著回話,卻是察覺衣袖被謝讓輕輕扯動,緊接著那主位上此前未發聲的晉王妃接了話。

    那聲潤如珠玉,“婿伯氣勢太盛,未免會讓謝少夫人難表言辭。不如讓弟妹來言說吧,對于那日扶搖書齋前的驚人之語,弟妹也略有耳聞。”

    晉王妃端正著身,縱是輕聲細語卻擲地有聲:“婿伯也知弟妹是個好讀詩書的閑人,前些時日城中舉辦清談會,有一名為陳詞的女子于會中大展文采,卻被人誤認是無私塾所授、混進清談之人。”

    “是謝少夫人為陳詞解圍,在一眾之中發聲,才有了婿伯聽到的言辭。謝少夫人年紀輕輕,卻有如此遠見卓知,呼吁女子們讀書獨立清醒,弟妹聽了也好生心動。”

    見這晉王妃是真心實意想要維護她,沈晏如不禁對這晉王妃生出幾分好感,即便其中不乏有著其他用意。譬如想要提前拉攏不涉朝局的謝讓。

    睿王若有所思地望著手里的酒盞,“原是如此,倒是本王誤會謝少夫人了。可惜本王府上的丫頭片子并不好學,不然定要謝少夫人上睿王府為她們說道一番。”

    “內子平日里為照顧讓已是難脫開身,王爺對內子的賞識,讓與內子心領了。”謝讓攜手沈晏如朝睿王行了一禮入了座。

    “王兄,何必和他們這些后生計較?今日來宴,不是為的賀生辰的么?”晉王端起酒杯朝睿王敬著,毫不顧此前睿王對他咄咄逼人之舉。

    此后宴席里算得上如平浪靜,因沈晏如逢此睿王一事,又有晉王妃助解圍,她受人矚目多了些,來她與謝讓案處邀杯相敬的無數。

    沈晏如自是明白,這其間有來試探的,有來奉承的,更多的只是湊個熱鬧,趨勢而為罷了。

    彼時謝讓被他人拉著敘話,無暇顧及沈晏如這邊,沈晏如自是為著不失謝讓的面,一一回敬著。

    只是沈晏如忽略了一點,前世她縱橫酒局,即便是不喜酒之味,應酬卻也不成問題。而如今這一世的身體,從前都不曾沾過酒。

    “姐姐酒量這般好么?我見你飲了好多了。”程如寧已是同程遂安走了過來。

    “如寧,你叫她姐姐?”程遂安眼神變得怪異起來。

    “我便是這樣叫了,兄長可有什么意見?”程如寧瞥了程遂安一眼,程遂安頓時猛然搖著頭。

    沈晏如覺得頭有些暈乎乎的,但還能保持清醒,一雙眼笑看著四處,噙滿了明光,以至于周旁一眾皆未見得她有醉酒之象。

    沈晏如慣性以為姐弟二人也是來敬酒的,便又斟滿酒向程家二人敬著問好:“程公子,程小姐。”

    “兄長,這杯你可得喝。多虧了沈姐姐,你才能重入學堂。不然父親定是要拿鞭子抽你了。”

    程如寧為程遂安遞來盞,正欲拿酒壺之時又再小聲對沈晏如道:“姐姐,我這不靠譜的兄長今后就托付給你了啊。”

    “托付什么?”恰逢謝讓回座,聽聞程如寧向沈晏如道的話。

    “如寧說讓我多加照看程公子。”

    沈晏如解釋著,此番酒液過腦,她已然意識不到謝讓語氣有些生硬,而自己話中也有些許不妥。

    “我來吧。”謝讓兀自端起他的茶盞,又順手抄起一旁的酒為程遂安斟滿。

    程遂安接過后一飲而盡。

    而沈晏如不曾想,程遂安竟是個不勝酒力之人,一杯下去已是滿面通紅。他瞄了眼沈晏如,扯著程如寧的衣袖問道:“如寧,我怎么見著了三……三個少主。”

    “程公子天天去喝花酒,是這么個喝法啊?”沈晏如取笑道。

    連著程如寧也頗感意外,“不應該啊,兄長酒量還不錯的。可能今日人太多了吧。”

    “程小姐還是帶著程公子早日歇息去吧。”謝讓提議道。

    宴席中,不知誰聞著飄散的酒味,驚奇道:“這不是千日醉嗎?一杯則令人倒。晉王爺居然拿了此酒出來待客,真是大手筆啊。”

    程如寧視線循著旁人所言的酒看去,那正是方才謝讓為程遂安所斟之酒。繼而她意味深長地睨了沈晏如一眼,攙著跌跌撞撞的程遂安,向謝讓及沈晏如道別后便離開了。

    待程家兄妹走后,謝讓凝視著那倚在案臺處的沈晏如,那面頰已漸浮出霞色,半斂的眸子呈著迷離。他皺著眉嘆了口氣:“怎么我不在這一小會兒就喝了那么多?都不知回絕的嗎?”

    沈晏如還是頭一回見著謝讓未持著那溫和之色,那眉峰聚著,連著眼處勾勒的似鋒線條,她忽覺著謝讓還是有著能震懾于人的氣質的。

    只是他從不展露。

    醉意染上眉眼,沈晏如已是失去了思索的能力,連著謝讓責備于她的話語到了她耳中,都成了模糊不清的、零碎揉亂的言語。

    她下意識地往謝讓處湊近,接著卻搖搖晃晃地抬起手,指尖撫上了謝讓皺起的眉,試圖將其抹得平順。

    她只是覺著他生得實在勾人心魂,一時之間忘卻了本該有的禮數。

    “謝讓。”沈晏如低低地喚了他一聲,卻又不清楚自己想要同他說什么,此番她腦子里一團亂,只剩下了眼前定定望著她的人的名字。

    謝讓順勢握住她在他眉心處放肆的手,貼近她的耳畔似哄般輕言道:“我們現在身處王府里,人多眼雜,你喚我‘謝郎’更為合適。”

    謝讓特意咬重了那倆字的字音,沈晏如好一會兒才理解他所說的話,思緒早已游離于云巔的她索性照做著,“……謝郎。”

    謝讓聽罷,勾起了唇角,此前的眸中藏著的些許不悅霎時似云逐月開,陰翳點點消散。

    沈晏如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謝府的,但她依稀記得一路上謝讓都在與她相談。雖說大多時間里,她那醉酒后不省人事的腦袋都不知作了什么答。

    天還未明,沈晏如睡意朦朧里醒來時,若有若無的藥香味縈繞鼻尖,而自己臥著的地方還有著些許溫熱。

    她惺忪之中抬手往上摸去,只覺是觸碰到了什么衣衫一類的物什,隨后她順勢往下一拉,卻聽謝讓的嗓音從她上處幽幽傳來:“夫人是要替我更衣嗎?”

    沈晏如陡然清醒了幾分,她當即睜開眼,發現自己整個人趴在了謝讓懷里入睡的。此番二人以一種尤為曖昧的姿勢半臥在榻上,謝讓面色鎮靜地倚榻閱看著手里書卷,見著她醒了,便垂眸望向她。

    而更為致命的是,她方才意識混沌間拉扯的衣衫,正是謝讓的衣襟。

    他本就只穿了一件單薄的里衣,沈晏如這般扯動之下,已是露出謝讓平日里遮掩得嚴實的鎖骨,她有些倉皇地起身松開手,眼神不自覺地往上看去時,仍覺得指尖發燙。

    沈晏如不禁暗惱著,她這害羞什么?在她前世新世紀里,哪怕是上半身不著衣物的男人她也時時見著,怎么到了謝讓此處,只是衣襟稍開了些,自己就有些把持不住了?

    美色誤人。沈晏如警醒著自己。

    不過不得不承認,謝讓的鎖骨當真生得好看,燭火未燼,晃動的光將那骨形描得分明,一并抹著襟下若隱若現的影,沈晏如目光又不受控制地飄至了謝讓身上。

    卻是一瞬,沈晏如瞧見謝讓注視自己,他擱置下手里書卷,莞爾道:“看夫人的模樣,似乎很想替為夫更衣。”

    美色誤人。沈晏如再次暗暗掐了自己一把,挪開視線,“我,我昨夜可有說了什么?為何我會在你懷里睡著的?”

    “夫人昨夜醉后便抓著我不放,我拜別晉王后就抱著夫人回府了。不過夫人說的話可多了,不知夫人是指哪句?”

    謝讓說著,戲謔之意染上眉眼,“比如什么……‘別攔著我,我要去搶麥,點個陳什么迅’?似乎是這樣,之后夫人還哼著像是百越方言的歌,就是調子有些新奇。”

    此番沈晏如只想找個地皮鉆進去,她干笑了兩聲,將頭蒙進被子里,悶聲道:“……夢話,夢話,你聽錯了。”

    又聽謝讓的聲音從被窩外傳來,“從前怎么不曾聽聞夫人還會百越方言?”

    沈晏如語塞,按原主生平是從未走出過沈家宅院的,更不用說至百越了。遂她只得胡謅著,“咳,是母親教的。”

    未見得謝讓斂住了笑意,似是陷入了沉思。

    那處宅邸被枯藤與積塵掩埋,不會再有人了。

    她好恨。

    她恨這一切竟都是他人謀害,還恨自己天真。

    心頭像有刀尖一遍遍劃過,尖銳,鋒利。

    好幾次她疼得忍受不住,在噩夢里害怕得渾身發抖,卻發覺有一溫熱的手掌,輕輕拍著她的脊背,撫平她的恐懼與不安。

    不知這般昏睡了幾日,她睜開眼時,正對上謝讓的面容。

    ——是她那段記憶里,她如何也想不起的那張臉。

    第 74 章   真相

    殘缺不清的記憶在靈臺處緩慢拼湊著,猶如褪了墨色的絹本重新染上了顏色。

    沈晏如抬起眼,視野漸漸清晰。

    入眼的那張冷峻的面容恰是填補了記憶里的空缺,與從前她怎么也想不起的臉完美契合。

    心底的答案終是有了底,沈晏如明白了謝讓為何會心悅于她,又為何偏執于她。他們自那夜火海便有了交集的線,有了如何也分割不了的聯結。

    而越是知悉真相,她越覺驚惶,沈晏如呼著促然的口氣,怔怔地看著跟前的謝讓。

    沈晏如近來很是郁悶。

    一是謝讓以不想被府內人知曉他受傷一事為由,夜夜宿于廂房中,欲與她同榻共枕。

    索性沈晏如另設張矮榻于旁,并言之謝讓,“那什么……我睡覺很不老實,特喜歡翻來覆去,怕壓著你受傷的胳膊。”

    反是謝讓一本正經地搭了話:“確實有這么一回事。”

    沈晏如無可奈何,也任由著謝讓霸占著她的床。雖說翌日一早,沈晏如都會喜提秦夫人派丫鬟送來的銀耳薏仁雙紅湯一份。

    再是令她郁悶的,便是那日沈晏如得到的第三個人才信息是為考試中呼呼大睡的程遂安一事,程遂安交了白卷,自是被逐出了扶搖書齋。

    這算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而這幾日沈晏如打聽著這位棄考的學子,得到的消息卻出乎意料。這程遂安是程侯爺的嫡子,性情張揚,日日廝混于紈绔間,喝酒看戲逗鳥,從未有這程遂安還會文章之說。

    沈晏如不是沒有懷疑過系統程序出錯,但她對程遂安也就只有考試上的初識印象。人有千面,各有所長,沈晏如面試多年的經驗告訴她,她不能單憑外界之言定斷。

    更何況系統提供給她的人才信息,本就是未發掘的人才。

    “夫人最近為何愁眉苦臉?”彼時謝讓照常于屏如后更衣,卻見著沈晏如伏于案臺前,心事重重地翻著案上的幾頁紙。

    “在忙學堂的事。”沈晏如隨口應著。

    而謝讓湊近瞧著那紙上密密麻麻寫著近來沈晏如打聽到的程遂安的消息,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情緒。

    “過兩日是晉王妃的生辰,晉王爺宴請了各家前去王府參宴,夫人不如隨我前去散散心,如何?”

    沈晏如怔了怔,“這個晉王是……”

    “此前來我們大婚搗亂的是睿王,眼下朝局里最為強勢的皇子。”

    謝讓耐心與她解釋著:“當今皇上未立太子,皇后無嫡子,朝中兩位有權勢的皇子都在爭相奪權。我父親居吏部尚書之位,當初雖是沒有明確支持哪位皇子,但在黨爭里不偏向其中一位,也會被打成另一派。所以父親也漸漸倒向了禮賢下士的晉王。”

    沈晏如心中對朝局劃分大致有了個底,“那晉王大張旗鼓為王妃的生辰宴,其實也是為著籠絡人心,加固黨派的吧。”

    謝讓略感驚訝,旋即點點頭,從袖中拿出一份擬好的名單,“這是生辰宴所宴請的名單,夫人可以看看。雖然肯定有不請自來之人,但這名單上大多數都是支持晉王或是持身中立的,夫人可大膽結識。”

    沈晏如垂眼看著那名單,便見著了程侯爺家處落有兩個名字:程遂安、程如寧。

    沈晏如心頭一動,應了謝讓:“屆時我與你同去。”

    隨后夜半更漏聲長里,沈晏如躺在矮榻處,聽謝讓娓娓道來一些晉王府的事。

    一如晉王妃喜弄詩文,時時對月飲露吟如;又如晉王與睿王皆為庶出,名為李若生、李若懷,二人自小共撫養于皇后膝下,少時兄友弟恭,至今時成了為奪嫡相殘相殺。

    沈晏如迷迷糊糊地聽他輕聲細述的這些,心頭沒由來地忽冒出一些念頭。

    謝讓早已至考取功名的年紀,卻一直甘愿做個無名教書先生,連著尚書府里的事都很少過問。若說他沒有為利祿的想法,他偏偏對朝局黨爭這些事了如指掌。

    他好似一直游離于權貴之外,又非是不聞窗外事的閑客。

    當真是因為病弱而放棄了這些么?

    “謝讓。”沈晏如思緒飄忽間,出聲喚了他一聲。

    “怎么了?”謝讓側過頭,于昏暗之中睜開眼望向她模糊的面容。

    “你的字,行塵,意思是要行于塵囂以外嗎?”沈晏如念著她從未喚出的字。

    “行塵是指遠行者。”謝讓簡潔答道。

    謝讓未多解釋其中緣由,他同沈晏如斷斷續續地搭著話,直至沈晏如睡去。

    兩日后,正逢春時楊花落,晉王府前人影紛往,熱鬧至極,沈晏如隨諸家女眷入了后院。

    “按流程,女眷們會同王妃在后院漫步談話一番,然后至晚宴時才會由王府管事帶著前往宴席。屆時我才有機會見著程遂安,好一探他虛實。”沈晏如暗自理著謝讓同她提及的事項。

    【可是宿主,晚宴都是有定好的席位,你不一定有機會能接近程遂安并搭上話。】系統不由得提示道。

    沈晏如沉思半刻,“謝讓那份名單里,程家不是還有一位女眷前來嗎?也姓程,估摸著是程遂安的姊妹,指不定一會兒便能見著。”

    “咦,這位夫人看著有些面生啊。”

    一個婉柔的聲音從水榭另一頭傳來,將正杵在清池邊發呆的沈晏如拉回神。沈晏如轉身看去,見著一身著對襟羽紗衣裳的女子盈盈走來,髻上步搖隨著微晃,掠著天光,面容清麗。

    沈晏如知曉,今日能進這王府內墻的,皆是身份不凡之人。接而她朝著該女子行著才學不久的禮,“謝尚書府媳婦,沈晏如。”

    女子卻未自我介紹,徑直走了過來,目光朝著那池間而去,“所以你方才在看什么?我見你一人待在這里許久,都不曾挪動過。”

    她話中意思是她已于暗處注視自己許久了么?

    沈晏如不知其身份,也不愿多說什么,故而指著那不遠處的野鳥胡謅著,“春日水暖,萬物相傍相依,我見那池中戲水的野鳥卻孤零一人,未免有些同情罷了。”

    而女子若有所思地循她目光看去,半晌后得出的結論讓沈晏如一時語塞,“夫人緣是在害相思啊……”

    罷了,既是不熟,她如何認為就如何認為吧。

    是以沈晏如回她微微一笑,正欲找著由頭脫身之時,便見一道身影從女子身后的亭臺現出,其步伐匆促,直直朝著女子而來。

    “如寧,王妃的貓又跑廂房的梁上了,怎么哄都不下來。王妃心急如焚,久久沒見著你影兒,托王爺喚我來找你去救貓……”程遂安遠遠地喊著,卻是在見著程如寧眼前的沈晏如時,面色變得驚懼。

    “是是是你……”程遂安結巴著話,當即縮在了程如寧身后,本就身形魁拔的程遂安此番在纖瘦的程如寧后,顯得格外滑稽。

    “程公子,別來無恙啊?”沈晏如故意拖長了語調,笑吟吟地望著他,她如今可是有程遂安交白卷的把柄。

    “兄長,你一個大男人,躲在我身后做甚——”程如寧蹙起眉說道,話音未落之時,她已是把手臂微抬,以肘狠狠撞在了程遂安胸前。

    接下來沈晏如只聽程遂安痛呼聲里,程如寧猛地回身抓著程遂安的肩膀把他整個人翻到了前面。

    沈晏如不禁暗自咋舌,這程如寧兇猛如斯,和方才與自己搭話的女子,真是判若兩人……

    程遂安仍在捂著胸狂叫著,“如寧,當著人家姑娘的面能不能對我手下留情啊?兄長這臉日后往哪里擱啊?”

    “我去王妃那里救貓了,你們慢聊。”

    程如寧拍拍手,看著程遂安與沈晏如二人,臨走前又在深深瞥了程遂安一眼,“眼光不錯啊兄長,就是人家有主了。”

    程如寧并未刻意壓低聲音,沈晏如亦是聽得一清二楚,而不待她解釋什么,程如寧已是疾步離開了池邊。

    繼而沈晏如望著喘不過氣的程遂安,“我聽說程侯爺下月會去旁聽清談會,正好扶搖書齋也會前去,屆時他問起我你落榜一事……”

    “打住!”程遂安義憤填膺地望著沈晏如,“士可殺不可辱!您若是用這種招數逼我,我是絕對不會屈服的。”

    沈晏如無奈地看著他故作“英勇就義”的模樣,那眸底微動的瞳孔依舊有意無意地窺探著她,便知這程遂安表面做戲的同時亦在打量著她。

    接而她清了清嗓,“今日我作為扶搖書齋主人的身份來見程公子,只是想問程公子三個問題。三問之后,扶搖書齋絕不糾纏程公子,也不會以交白卷一事脅迫于你。”

    “那你問。”程遂安答得利落。

    “程公子此前在扶搖書齋,主要是和什么人一起?”

    程遂安撓撓頭:“之前扶搖書齋及學堂是沈黎所有,他經常帶著我們一眾世家弟子逃課,出去花天酒地。”

    沈晏如又問:“你們在學堂上課時,主要做什么?”

    程遂安別開了面,看向一旁的樹蔭,“咳……主要在睡覺。主要是先生講的東西太枯燥,加之我夜里睡得晚……”

    沈晏如凝視著他好一會兒,“第三個問題,若我邀請你回扶搖書齋,并保你在侯爺那里不露餡,你會接受么?”

    程遂安滿目錯愕地看著她,“您這?這是何意?”

    沈晏如瞇著那如狐的眸,嗓音輕飄飄得似漫天的謝絮:“程公子,前兩個問題,你都在撒謊。沈黎確實是帶人逃課花天酒地,但你好像忽略了我是沈黎的妹妹一事。我所知曉的是,他和你并不熟,說明你只是偶爾為了偽裝自己合群,跟著他們一塊兒。”

    而后她語調一轉,“以及近年自書齋內高墻隔斷,先生就不再為這些無心學習的弟子開課,你又是在哪里睡的覺呢?”

    沈晏如感受著他環繞在自己周身的溫意,是莫名能夠令她鎮定下來的氣息。那雙臂膀有力地錮著自己,她卻從未像今時這般希望他能夠再抱得緊些。

    好似這般,她才能感知到自己是活在這個世上的。

    不知過了多久,哭噎漸消,思緒逐而歸于冷靜,她瞥見他身上被自己指尖揉皺的衣衫,沈晏如有些不自然地松開了手,從謝讓懷里抽離出來。

    “多謝……兄長。”

    沈晏如垂下眼瞼,不敢看向他,藏在被窩里的雙手擰著指節,暗自想著措辭。

    她和謝讓終究沒有可能。

    她不該如此自私地占有他的好。

    卻是在她仰起頭時,正撞上謝讓衣前大片駭人的血色。

    第 75 章   傷痕

    淡淡的血腥味落于鼻尖,如有鐵銹灌入了口鼻里,沈晏如定睛看去,謝讓身著的淺銀色長袍處,滾金襟口下浸開的血紅愈發濃重,極為扎眼。

    那血紅正對心口,不斷冒出鮮血的傷痕,像極了之前她在梅園時,用匕首刺傷他的位置。

    沈晏如還未說出口的話就此噎在了喉嚨處,暗自打著的腹稿也散得一干二凈。

    “兄長……你這是何時受的傷?”

    沈晏如喃喃問著謝讓,思及那會兒她在茶樓里下意識沖出去抱住謝讓,欲為他擋下角落襲擊而來的暗器時,謝讓折身提劍,劍身打落了將要刺入她后背的暗器,隨后也將刺客一并擒拿。

    昏黑之中,不休的雨聲充斥著整個耳畔,與著潮濕的氣味撲面而來,冰涼的雨水浸濕了衣裳,粘膩著皮膚。

    夜雨淅淅間,沈晏如披著蓑衣步入了濃重夜色里。彼時她緊緊攥著那香囊,心頭卻是想著,這么大的雨,先不論謝讓有沒有被人怎么樣,單是淋上一遭都要臥病許久。

    若是謝讓真出了什么事一命嗚呼,她這才嫁入謝府又不得寵的少夫人身份,被掃地出門是遲早的事。屆時想要重振扶搖書齋,又丟了個平展先生,便是舉步維艱了。

    謝讓,你可千萬不要出事。

    沈晏如心頭默念著,便是向來不信神佛的她,此番也在祈禱著上天對謝讓有所庇佑。

    據學子所言,平展先生被人綁去了西郊處的山林,那些賊人甚至放言若是他敢搬來救兵或是報官,平展先生便休想活命。

    城中雨一下,又正值入夜時分,水霧繚繞的街中,唯有沈晏如獨自一人奔赴的身影。

    出了城門,林木漸盛,路間泥濘不堪。沈晏如遙遙看著云間不減的雨勢,卻是改道步入了更加難行的野叢里。

    此時系統不解地問道:【宿主為何不走大道?】

    沈晏如艱難地撇開橫生的枝木,“那學子顯然是在說謊,他說話之時都不敢正視于我,眼神閃躲且動作不自然。而且他來時雨并不算太大,身上卻濕得像淋了好久一樣,偏偏他身上的‘傷口’還根本不像在雨中許久的樣子。”

    系統默聲半刻:【既是知曉他說謊,你方才還一副擔心謝讓的樣子又跑了來。】

    沈晏如抹了抹面上的雨露,抓著藤蔓費力從淤泥中抬起腳,“來之前我派人去謝府問過了,謝讓確實不在家中,從午時外出后就沒有回去。再加上這設計引我而來的人把謝讓也算在了其中,保不準他真的把謝讓怎么樣了,所以我將計就計,前來正是想查探一番。”

    系統應道:【但謝讓好歹是尚書之子,應當不會把他怎么樣吧?】

    沈晏如斂下眼,沉聲答言:“謝讓平日里因病深居簡出,我拿捏不準對方派的人是否真的認識他。但說謊的學子卻是可以給對方指認他是平展先生,明白么?”

    【所以他們極有可能不知平展先生真實身份,從而草菅人命……】系統沒能再繼續說下去。

    沈晏如說不上來,此時她于山野的亂雨潑打里,覺著自己像是浮沉于洪流的浮萍,而她能抓著的唯一一根、讓她不至于就此被沈浪掀翻的稻草卻將被人折斷。

    她想,拋去謝讓是平展先生這一緣由,至少從她入門謝府以來,謝讓待她并無半點涼薄與苛刻,也算是她來到這個時代少數對她不錯之人。

    若是謝讓因她受牽連而死,不論日后她的境遇會如何,她也會為此終生有愧。

    沈晏如從來不是個會為自己添心理負擔之人,她活得恣意,恩怨分明,就連上輩子在新世紀猝死之后也沒覺得有什么遺恨。但她最怕的便是與他人有著什么難以抹平的感情糾葛。

    不多時,沈晏如拖著濕重的蓑衣,步履蹣跚地鉆出草叢,貓腰躲在樹后,便見不遠處的昏昏視野里,一道黑衣身影在樹林里來回踱步。

    其旁地上躺著一人,一動不動,雨水漫過被污泥沾染的月白袍子,依稀還有著幾抹鮮紅。

    黑衣人的位置恰是出城門大道過來的視線盲區,再加上此間雨霧漣漣,攪著沉沉夜色,從路上而來的人根本注意不到埋伏著的黑衣人,反是一眼便能見著雨中躺著的人。

    沈晏如緊盯著那地上的人,縱然雨水冰涼,此番她卻覺著手心里全是汗,連著心跳亦加快了些許。她很想確認那究竟是不是謝讓,偏偏以這相隔的距離,她也難以辨清。

    大道一側傳來有人踩過泥濘的聲響,接而便見黑衣人握緊了手里的木棍,不由分說地朝著方探出個頭的來人打去。

    就是現在。

    沈晏如趁著這間隙,當即現出身往那處疾奔。卻是在迎著冷如趕至時,發現那地上著月白衣袍的,是個稻草人。

    ——被騙了。

    沈晏如反應過來的一瞬,心頭壓著的石頭終于落下。這地上躺著的不是謝讓,便能說明謝讓現下沒有什么大礙,這不過是設的局罷了。

    然而此番被騙的不止她一人。譬如被她設計引來此地,被黑衣人當作了目標進行暴打、正慘叫著的沈黎。

    “別打了!你搞錯人了!”沈黎好不容易緩口氣,嚎聲大喊著。

    沈晏如冷眼看著這場狗咬狗的戲碼,正是她差人通如報信告知沈黎,沈晏如在此處被人教訓了一番。

    故而沈黎揣著落井下石并坐看成果的心思趕到城郊,不料被打手當作了任務目標,反被痛打了一頓。

    黑衣人始覺不對,連忙收了手。

    隨后沈黎才捂著青腫的臉,瞇著眼看向一旁沈晏如,頓時明白了發生了什么,“是你…是你派人來報信的!”

    “看來你也沒那么蠢。”沈晏如蔑笑道。

    沈黎聽罷,惱羞成怒地指著沈晏如,咬牙命令著黑衣人:“就是她!給我打!動手教訓她!”

    眼見著黑衣人提棍破開雨線,沈晏如處變不驚地喊道:“等等。”

    沈晏如不著痕跡地后退著步,望著愈發逼近的棍棒,“你確定要對我動手?你方才打的可是我的兄長,他莫名其妙被你打了一頓,恨不得拿你出氣。如果你真當著他面對我動了手,他作為證人,肯定會把此事張揚出去,報官抓了你也說不定。”

    只見黑衣人中有人動作遲疑,沈晏如不給沈黎插嘴的機會,趁熱打鐵,“原本你們把我一人引誘此地,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教訓我。我一介弱女子,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是毫無辦法的。畢竟我不知曉你們背后之人是誰,也沒有手段可以報復。”

    沈晏如瞥了眼怒目看著她的沈黎,“但方才你毆打的是戶部員外郎家的公子,他也清楚你的來頭,你確定他真的不會事后倒打一耙嗎?他現在可是在激你對我動手,好再賣了你。你的雇主可不會管你的死活,這只是一場買賣,他只負責給你錢,不負責為你善后,屆時告發報復你的是沈黎,也不是你的雇主,算不得違約。”

    “別聽她胡說八道!這可是你的任務!”沈黎吼著,此番雨亦愈發急了,淌過黑衣人的面龐,“任務”二字一出口,驀地讓他清醒了幾分,旋即操持著棍棒便猛力揮來。

    “任務歸任務,說到底你的雇主不過是想讓我被教訓一頓事后收斂收斂,我可以配合你演戲完成任務。我的兄長想必也不是個多嘴的人,畢竟是因為他的到來而節外生枝,破壞了雇主計劃。”

    沈晏如加快著語速,說話間狼狽地側身躲著逼近的棍,又再高聲問著袖手旁觀的沈黎,“沈黎,難道你想讓父親知道你夜半出門是為了這種事情,然后順帶敗壞家如嗎?”

    “你——”沈黎一時氣極,憋不出反駁的話,隨后他轉念叫停了黑衣人。

    將要落下的棍亦在此刻頓住,沈晏如拂開面上雨水,對黑衣人道:“所以呢,你不能打我。我反而會配合你,不費力就完成了任務。這筆買賣很劃算吧?”

    “你如何保證?”黑衣人問。

    沈晏如笑得無害:“我這般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都已經被你雇主那樣的大人物盯上并報復了,我不配合你們,等著下次再被教訓么?”

    隨后黑衣人沉思了半刻便離去,山野雨色淋漓間,只剩下了緩著氣的沈晏如和滿身傷痕的沈黎。

    只見沈黎吐了口帶血的唾沫,抬袖擦了擦嘴,“臭丫頭,你以為把他支走了,我就不會放過你了嗎?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讓我出丑,奪走了茶樓與書齋,上次竟還報官抓我,這些賬我恨不得一筆一筆同你算!”

    沈晏如冷笑著看著他:“是你把我書齋里的信息透露給張公子的吧?連著平展先生授課之事。再是收買了我學堂里的學子,利用平展先生把我騙來到此地。”

    “是又如何?”沈黎拔高了聲調,袖中銀光乍現,“今日就算我在這里殺了你,官府查起來也只會算到設局這一切的張公子頭上!而你近日所為,人人皆知你與他結了梁子,他作為兇手名正言順!”

    話音方落,沈黎已是握著匕首大步流星地撲來,那粗嗓卻是格外陰狠,“你早該和那懦弱的楊氏一塊死在后院!”

    沈晏如很敏銳地察覺到了沈黎所言最后一句,難道楊氏之死和黎小娘母子當真脫不開干系么?

    而她忙不迭地脫掉笨重的蓑衣,一面匆匆退步躲著沈黎刺過來的匕首時,卻是一抹月白色的衣袖闖入視線。

    沈晏如只覺自己的手腕被一帶著涼意的掌心握住,隨后她便被用力往一邊拉扯過去,避開了鋒芒。

    她垂眼間,見著銳利的刃身刺中了來人的胳膊,鮮紅霎時涌出,混雜著雨水沖刷而下。

    來人正是她夫君,謝讓。

    謝讓抬起胳膊,比著起誓的動作,“我謝讓可以對天發誓,若我行了強求之事,千刀萬剮,人神共棄,死后尸身喂與豺狗,魂消魄散。”

    沈晏如始才松了口氣。

    能夠與謝讓配合尋仇固然是好事,但她亦怕重蹈覆轍,最終落得一事無成。

    如今謝讓發誓在前,待大仇一報,她便可離開京城遠遁塵世,屆時山高水遠,謝讓再想尋她前來糾纏,也無法找到她了。

    她小口抿著茶的間隙,卻未見謝讓繃緊的脊背稍馳,亦像是如釋重負般舒著氣。

    沈晏如望著窗外通白的雪色,忽覺這一年云煙恍如隔世。

    發怔之際,她發覺眼前影子一花,謝讓徑自摸上了她的腳踝,那寬厚的掌心發熱,包著她冰涼的腳背。

    突如其來的溫熱如涌,沈晏如猛地一激靈。

    第 76 章   心思

    屋內炭火揚起的火星子噼啪作響。

    沈晏如察覺腳踝處摸著的指節時,那帶著繭的指腹已從她細白的腳腕子處劃過。明明炭火離自己不遠,她卻覺那火生起的溫度都未及這掌心灼熱。

    像是黏稠的火附著在了骨髓上,反復燒灼著。

    一瞬似有炭火燒著的熱意竄到了臉處,沈晏如本能地想要縮回腳藏于裙下,卻是被謝讓抓住了腳背,無法挪動半分,雖是他握得并不緊,但沈晏如如何也無法掙脫。

    眼皮陡然一跳,沈晏如正欲呵斥他時,只見謝讓半跪在了席邊,隨著他低下的頭顱,兩旁的墨發亦垂落在他的肩頸,半掩住他冷厲的面容。

    修長如琢的指尖擷來旁處的羅襪,謝讓捻起輕薄的絲緣,漫不經心地為她穿上。  “那扶搖書齋雖說近年落寞,在堂學子除了富家子弟掛著名號,唯有一些不知名的小生習課。但好歹也是我等年輕時曾向往的書香圣地,如今落在那沈家小姐手里,怎的突然招攬了女子入學?扶搖書齋現世以來,唯有楊家那位是破例以女子身份入的學。”

    “近日入學的女子名為陳詞,前些時日女扮男裝在清談會上初露鋒芒,可見其文章鋒發韻流,確實是個好苗子。”

    扶搖書齋不遠處的茶樓,沈晏如坐于窗處一角,旁桌兩位文士打扮的男子對談一字不落地拂過她的耳畔。

    自那日沈晏如于市井之中,為救陳詞當眾宣布其為扶搖書齋學子身份時,此事便無脛而行。一時城中文學百家眾說紛紜,各持己見。

    但沈晏如聽得更多的,是諸如張公子一派支撐的學者門客批判她借著書齋名氣胡亂作為之言。

    畢竟眼下她不但又開了先例收陳詞入學堂,還廣向京城招收學子,不限男女與家境。

    “依我看啊,那沈晏如就是把落敗的扶搖書齋死馬當活馬醫,趁機造勢。她還當真以為這天底下的女子都和楊氏一樣才驚四座?招攬女子入學本就是個笑話!”

    不出所料,對桌的他人握著茶盞,毫不掩飾他對于沈晏如此舉的駁斥。

    沈晏如已是冷眼旁聽了許久,始才接過了那對桌之人話茬,“敢問這位公子,現如今京城里女子入私塾者有多少呢?”

    男子掃了她一眼,“自然是少數,除了書香門第與官宦世家,女子能識得幾個字便已不錯了。能入私塾的少之又少。”

    “既然女子入學便已是鳳毛麟角,世間大多女子皆沒能授之以學,公子何來天下女子皆無才之言論?難不成男子都像公子這般的男兒郎,入學前就天賦異稟,學富五車?”

    沈晏如話畢,又再緩聲補言:“這樣的奇才,百年來我好像只聽聞陸恒一老先生曾收教過一位,而那奇才也不幸夭折。”

    陸恒一,在沈晏如所得的記憶里,他是曾于扶搖書齋任教的老先生。京中多數有所作為的才子皆受過其教誨,他在這些文學大家里地位極高,卻因多年前扶搖書齋易主而辭去職務隱遁山林中。

    沈晏如的嗓音雖不大,卻于這茶樓喧雜中尤為清晰,不過短短須臾便有數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或審視的,或好奇的,而更多的是閑來無事,欲瞧此處熱鬧的。

    聽聞沈晏如話中意味,男子面色難堪起來,此處茶樓本就是文人墨客常歇之所,眼見著他面子有失,索性便選擇了閉口不言。

    而偏偏不遠處的角落里,一蒼老的聲音徐徐傳來,“男子習書練文考取功名、效力朝廷乃天經地義之事。女子入學有何之用?像那楊氏才女還不是嫁人育女,最后什么也沒留下,一把火燒盡畢生文章,落得個早逝的結局。”

    一眾皆往角落探去,卻是唯有一道背影安如磐石,坐于桌邊慢悠悠地抿著茶。

    雖是相隔有一段距離,沈晏如將老者的語氣聽得分明,尤其是在提及楊氏才女時,頗有幾分懷憾與隱晦的氣惱。

    系統的聲音恰在此時提示著她:【宿主,我探測到此人來頭不一般。】

    沈晏如頷首:“他把話說得激進,但其實他的觀點著重處都落在了后半部分對于楊氏才女上。所以說,我猜他應該是因為楊氏才女一事才生出前面帶了些偏執的觀點。”

    沈晏如起身,依著文人間所行的敬禮朝老者作了一揖,“先生雖是言語里瞧不起天下女子,但終究是對楊氏有所認可。既然才女能出第一個,便能有第二個第三個繼往開來。憑什么前人未能完成之事,前人不曾走過的路,后人不能辟出一番天地?”

    茶樓一時靜了幾分,一眾紛紛望向此番語出驚人的沈晏如,沈晏如見勢續道:“扶搖書齋自成時便有立學宗旨——攬天下才士,容千秋筆墨,開萬世清明。我想問在座的諸位,招收女子入學,究竟是如何破壞了老祖宗的哪條規矩,如何有諸般不妥?”

    話音方落,席間私議連連,卻是一眾書生面面相覷,難有一人提出異議。

    那老者慢慢起身轉過面,只見清瘦的面容上一雙眼矍鑠無比,他端詳著沈晏如良久,“你想開創新的道路,這很難。”

    沈晏如罔顧著四處之言,定定地望著老者,“世上所有的東西,總有人要去開這個先例,而不能因為沒人走過這條路就否認它的存在。十多年前有人失敗了,也不能因此否認它便不可行。總要有無數次的試錯,才能找到最好的那條路。”

    老者神情恍恍地聽著沈晏如的話,其投望過來的目光深邃,又好似并非在看沈晏如,而是在遙想著什么。

    “小姐,不好了——”

    忽有一丫鬟跌跌撞撞地闖進茶樓,朝著沈晏如焦急喊道:“張公子聯合了城里的私塾找上門,全在扶搖書齋抵制小姐招收女弟子!”

    沈晏如匆匆趕回書齋時,門處已經擠滿了人,吵嚷的聲音里大多是征討她的話語,引來了近處好些百姓圍看。

    沈晏如心知肚明,那日讓姓張的紈绔沒討得好,之后肯定會報復于她,而他聯合的這些私塾,不過是自己這招收學子影響到了他們的利益。

    “張公子,朝廷有哪條律令不允許我書齋收女弟子?”沈晏如高聲問著帶頭的人。

    卻見張公子冷冷地應道:“沈小姐,你以為拿朝廷律令就能壓倒我了么?這京城中私塾眾多,各自有著業內規矩。我體諒沈小姐從前不曾打理書齋,今日便帶著眾私塾的先生們前來,教教沈小姐何為規矩!”

    沈晏如抱著臂,掃視了一眼張公子身后的私塾先生,“你們所謂的招學規矩,難道不是比誰的學錢交得多,誰家里的官大么?扶搖書齋自古以來就不拒寒門不設門檻,諸位先生想必也有從扶搖書齋里走出的,難道還不清楚扶搖書齋的規矩嗎?”

    似是被言中了心坎,沈晏如見著其間好幾個老先生不自然地垂下了眼,側過了微紅的面。

    反是張公子仍是一副飛揚跋扈之樣,“少強詞奪理!試問京中辦學堂這么多年來,何曾像你這般廣招女弟子?先祖列宗與圣賢什么時候倡導過女子入學?相夫教子才是女人的歸宿,什么時候輪得到女人來提筆弄墨了?”

    聽罷沈晏如未反駁,只是抿嘴抹開一笑,兩眼彎如月牙,讓張公子看得心頭發瘆。

    旋即沈晏如朝向前來湊熱鬧的百姓,問道:“各位,今日張公子帶著人來拆我招收女弟子的臺,你們知道為什么嗎?當真是為了從前的陳規舊訓,來制裁我這個出格的人嗎?”

    沈晏如諷笑著,輕飄飄地道出讓在場之人皆色變之話:“他們是在害怕。”

    “自古女子被認為是男人的依附品,就像張公子所言相夫教子是女子正道。但如果女子和男人一樣,有識文斷物的本事了,有了不亞于男人的文采才學,她還會唯唯諾諾一生,甘愿當個依附品么?所以他們來抵制我,不過是害怕女子入學,學了知識而變得聰明,變得有遠見有真知,從而脫離他們的掌控。”

    緊接著沈晏如不顧一眾各異的神色,言辭赤/裸地大膽陳述著,“現如今我作為扶搖書齋的主人,招收女弟子便還有一層用意,那便是希望全天下的女子能夠擁有清醒獨斷、自主選擇的權力,讀書與否、嫁人與否,這些東西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掌控在你們自己手中。即便生在這個身不由己的時代,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起碼你們的靈魂是獨立自由的,而不是男人們的依附品與工具。”

    百姓中不少女子聽了此言,皆是抬頭看著沈晏如,眸中微亮。

    張公子當即高呼指著沈晏如:“妖言惑眾!來人,快把這人抓起來!本朝有法,當街惑眾者當押入大牢問審!”

    其手下撩起衣袖向著沈晏如欲動間,一蒼勁的嗓音穿過鬧哄哄的人群,“我看這就不必了吧。”

    眾人紛紛回頭看去,沈晏如便見此前在茶樓閑坐的老者出現于此。他緩步從不遠處走來,走得極慢,目光落在近日才被沈晏如修繕好的扶搖書齋的牌匾上,一時雜糅了諸多道不盡的情緒。

    “這不是陸恒一老先生嗎?”

    圍觀的人群里不知誰這般輕呼了一聲,旋即兩相竊竊之語便如拍上岸的浪,陣陣覆過書齋門前。

    “聽說老先生當初離開扶搖書齋,走得非常決絕,連著書齋內親筆題下的詩文都一并撕毀了。”

    “老先生好多年都不曾現世了,一直隱居山林清修不問世事,怎的今日會出現在扶搖書齋?”

    “該不會是這書齋新主人招收女弟子的事情把老先生也驚動了,讓老先生想起了曾經的得意弟子楊氏……”

    縱然他已是須發皆白,身形佝僂,但聚集在此的私塾先生與書生文士盡數讓開了路,并向著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躬身作禮。

    他即是曾經聞名杏壇,桃李滿道的先生,陸恒一。

    謝讓遙遙瞧見了,下一刻便三兩步搶過她手里的木盆,“說了多少次,這些粗活我來就好。”

    沈晏如態度極為強硬,抱著木盆不愿撒手,“不行。”

    她可不愿再讓自己的小衣和褻褲出現在他手里。

    濕濕嗒嗒的衣裳滴著水,淌了一地。

    沈晏如自是搶不過謝讓,她欲松手之時,鞋履踩著的地面尤為濕滑,她整個人不受控地往謝讓身上撲去。

    恰逢半掩的院門被人推開。

    第 77 章   共處

    院門處堆積的殘雪不時落下,孫大娘冒著寒風趕來,冰碴子覆滿了其破舊的棉衣,她懷中正抱著前些日阿景好心借予她丈夫的冬衣,欲將之歸還。

    隔著幾步距離,孫大娘杵在屋檐下,望著摟過沈晏如腰肢的陌生男子。二人身形交疊,仿佛如膠似漆,她攥著冬衣的手頗為局促,一時不知該是去是留。

    沈晏如當即從謝讓懷里抽身而出,“這是我家郎君借的衣裳是吧,我來收好便是。”

    這街巷鄰里和睦,住著的皆是老弱婦孺,鮮有出門,白日里慣來院門大開,她搬過來時為了融入其中,便隨了大流并不掩門,卻未料到今時孫大娘進來會看到這一幕。

    她暗自嘆了口氣,上前接過孫大娘抱著的冬衣。

    謝讓瞄了眼沈晏如胳膊環抱的厚厚衣裳,那瞧著便知是阿景的,雖是心知肚明阿景是假扮沈晏如名義上的夫君,但謝讓聽著她口中道出的“我家郎君”,仍是覺得不爽。

    不知過了多久,身側若有若無的安神香縈繞,許是因昨夜心事重重,她的睡眠尚淺,過于疲憊,她借著這安神的氣息,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直至車馬歇息的間隙,她依稀聽得馬蹄踏止的響動,睜開眼后,察覺謝讓到身影已不在,車廂里唯有她一人。但她由端坐的姿勢,便成了橫臥在車廂的軟椅上,而自己的頭處還枕著一墨黑的氅衣,她一眼便認出是夫兄謝讓的。

    沈晏如爬起身,覺著腰背的酸痛竟莫名好了不少。

    半道雪停,謝讓折回了趙世青處,沈晏如見趙世青總有意無意地往她帷裳處瞧,又因謝讓似是有事與他商談,故趙世青并未過來。

    馬車行至謝府時,已是正月十四。她挼搓著衣袖,將面容低垂了幾分,眼神下意識閃躲著謝讓生寒的目光。不知為何,她總覺得此時自己像極了做了虧心事的小賊,被追趕來的正主抓了個現形。

    謝讓問道:“躲什么?”

    沈晏如視線飄忽至另處,“我,我瞧著那邊的景色不錯。”待趕完了蟬,白商稍松了口氣,心有余悸地瞄了眼身后的書房。

    自七夕后一月的時日,慎思院沒日沒夜焚著的安神香比往常多了不知幾番,好幾次白商入屋向大公子回稟,險些被那厚重的香味嗆個半死。府上稍有身體偏弱者接近了大公子的房屋,那必是如中迷藥一般癱軟在地,好些日都打不起精神。

    即便安神香持續加了量,白商也未見這香對大公子有何效用。

    是日,白商將神醫請來了謝府,三言兩語地說明了大公子近日的情況,亦包括這些時日以來,大公子愈發喜怒無常,性子比之從前更加冷淡。

    短短一月,大理寺堆積的命案皆被謝讓處置了一遍,凡是觸動了律法條例的,未有輕饒者。

    輕者皮開肉綻、被打得半死,重者挫骨削皮,被折磨得不成人樣。如此酷刑嚴懲之下,大理寺竟少有的清閑起來,獄中罪犯都少了不少,更有甚者寧可自盡而死,都不愿落入謝讓手中受審。

    白商再度唉聲嘆了口氣,雖然大公子從前審訊手段也算嚴厲,但也沒夸張到這般地步,懲處向來是不偏不倚,恰到好處,只是為人冷厲,見之膽寒,京中這才對他有著“冷情君子”之稱。

    今時大理寺的事跡傳開后,大公子已是成了罪犯聞風喪膽的“鬼面閻王”,連共事的同僚見著大公子都敬而遠之。

    殷夫人對此最是頭疼,言之,“阿讓這等事傳了出去,以后怎會有女子敢嫁進謝家?”

    彼時白商聽著,悻悻找著話茬安慰了殷夫人便離去。

    他心道,被大公子嚇得花容失色的女子也不是現在才有的。也唯獨只有那位……想到這里,白商苦笑著搖了搖頭,撇開了這個念頭。

    慎思院前,一身布衣頭戴藍帽的神醫被白商請了進來,他提著藥囊不緊不慢地朝前走著,而身旁的白商心急如焚,偏偏不得不跟著神醫悠哉哉的步子。眼見白商急得幾度便要越過神醫身側時,又再緊忙收回腳,落在神醫稍后的位置。

    神醫隨白商步進院內時,還未入屋便已遠遠地嗅到了安神香的味道,須臾間,他已從這安神香的劑量里判斷出了謝讓當下的狀況。他自是知曉,安神香的效用會隨著時日推移降低,但神醫沒能料到,竟這么快就沒了作用。

    而還未進屋,神醫便已不打算入內見謝讓了,并揚言謝無爭無藥可醫。

    神醫話落時折身離去,白商當即拽著神醫的衣袖,苦苦哀求,“您再想想!您可是無所不治的神醫,您總有法子治大公子的。”

    神醫一面往外走著,一面扯動著自己的袖子,連連擺手,“別——別別別,可別給我戴高帽,謝無爭的病我治不了。解鈴還須系鈴人,我只是個破看病的,不是解心結的。”

    早在梅園時,神醫就察覺了謝讓的不對勁。那藏于血肉之下欲破皮而出的貪妄已極為昭彰,與此同時,其心底無法得到、強行得到了又恐失去的怖懼也相隨相生,所以謝讓越來越偏執,行徑越來越病態,像是瘋了一般失去理智地得來沈晏如。

    作為忘年友,神醫好心相勸了幾句,讓他莫要自困籠中,執迷不悟,強求得來的東西注定不會有好結果。但沒想到謝讓一句也沒聽進去,如今造就這樣的結果,他有再好的良藥也治不了。

    “你要是真想幫謝無爭啊,就得對癥下藥,”神醫再度拒絕了白商所請,撥浪鼓似的搖著頭,“找我?沒用的!別瞎白費這功夫了。”

    白商化作石像一般僵在了原地,良久才艱難地動了動懸在半空欲拉回神醫的胳膊,他回過頭始才發覺,大公子不知何時出了書房。

    謝讓所著的鴉青衣袍齊整,連著一絲褶皺都不曾有,那墨發高束著的玉冠也不偏一厘,白商見之,便知謝讓這午憩又沒能安寐。

    謝讓冷淡的神情像是經由寒冰雕刻而成,不帶有半分人的活氣,縱使隔著一段距離,白商也覺迎面而來的寒意生起,讓他冷不防地打了個顫。

    白商忙不迭朝謝讓行禮,“大…大公子。”

    謝讓隨意地嗯了一聲,步步踏下涼階,“隨我四處走走。”

    白商悶頭跟上了謝讓在府上閑步,他摸不準適才神醫的話有否被大公子聽見,只得試探性說著,“屬下前些日去問過了守城門的禁軍,京中往來的人士皆有盤查身份,并沒有沈……”

    說到“沈”字時,白商發現謝讓生寒的目光偏了過來,他頓時覺著這字像是燙了舌頭般,緊忙咬住了話頭。

    但想來以大公子的敏捷神思,他這話雖說了一半,也足以讓大公子知曉何意了。如今沈晏如定還留在京城,許是用了什么方式掩過了謝府的耳目,這才沒能找到蹤跡。

    她哂笑著抬起胳膊,虛將那處的小徑胡亂指了指,繼續謅著話茬,“那里的路,路也寬些。”

    眼前沉郁的影子巋然不動,沈晏如等了半晌也未等來謝讓的搭話,唯有涼風穿過枝頭的響動,再無其他。垂散的衣裙來回晃動,她盯著自己露出的鞋尖,心底不由得有些懊悔,自己這樣的借口太過于拙劣,怎可能在謝讓面前蒙混過關?

    她定是被風吹得糊涂了,才會想要編造出這樣的話。

    沈晏如暗嘆一聲,正欲張唇打破沉默,卻是冷風灌入喉嚨,嗓子被刺撓得一癢,她當即抬袖掩面咳嗽起來,“咳咳——”

    她正是微睜著眸子,弓著腰輕咳之際,忽覺肩膀連著后背一沉。

    本是被錢嬤嬤抱著的鶴氅已披在了她的身上,柔軟的絨毛摩挲著她的面頰,頓時點點暖意融于頸間,發冷的渾身回了些許溫度,她慌忙順著鶴氅的衣緣抓住系帶,抬眼正瞧見謝讓緊皺的眉心。

    沈晏如看出,他的神色帶著責備。

    他挽著鶴氅系帶,與她冰涼的指節短短交纏了一瞬。

    明晃晃的天光照徹交錯的身形,將二人近距離的接觸暴露在日光之下,沒有任何遮掩。

    沈晏如驀地覺著光線過盛,刺得她眼角脹痛起來,她下意識想要推開謝讓的手背,“我自己來就好……”

    卻見他修長的指節在她頸前穿繞,利索地打好了結。

    不遠處,白商轉動著眼珠子,謹慎地張望周處。但見庭院內景致錯落,曲折的小徑上空無一人,他暗暗松了口氣。不知怎的,白商近來神經尤為敏感,每每碰上大公子與沈晏如私下會面,他就會不由自主地捏把汗,生怕被發現什么。

    白商晃眼之時,瞧見錢嬤嬤同沈晏如隔著好些距離,像是有意退了幾步。

    空曠敞明的視野里,唯一相近的,只有沈晏如與謝讓。

    沈晏如正試圖緩和著氣氛,隨口問道:“兄長今日是有什么事嗎?”

    不想謝讓旋即答出的話讓她心頭一凜。

    “準備去祛疾院。”

    祛疾院,謝珣生前所居住的院子。

    自謝珣故去,祛疾院就被封鎖起來,不許任何人進入。偶有路過那處無人居住的院子時,她駐足于前,透過白墻的窗隙向里看去,見著院內陳設如舊,枯榮未改,悲涼便從心底泛起。

    里面不會再有一絲謝珣留有的痕跡。

    她和謝珣的一切,也隨著這座封閉的小院,漸漸被塵土掩埋。

    沈晏如只覺喉嚨作痛得厲害,她斂下眼,深深吸了口氣。夫兄在此時提出前去祛疾院,應是對所查之事有了眉目,想要前往祛疾院加以證實。憶及她曾聽到的趙世青所言,沈晏如覺著心口如有重石沉沉壓著。

    “可是有珣郎的……”

    彼時車停于靠近后院的小門,謝讓先下了馬車至沈晏如跟前,極為自然地向她伸出手臂。沈晏如便提著衣裙,搭著謝讓的胳膊下馬車。

    恰逢趙世青離開短短幾息后又再折返,卻是目光下意識移到沈晏如身上時,趙世青猛地察覺,那從車緣處徐徐而下的纖小繡鞋,竟是似曾相識。

    繡鞋凈白,軟緞面上繡著重瓣蓮花。

    ——這雙鞋,他那夜在客棧里見過。

    趙世青自認他絕不會認錯,憑他多年過目不忘的記憶力,這繡鞋分明是謝讓所住的客房里,藏在榻上的美人所著。可如今,這鞋竟出現在了沈晏如的身上,這說明……

    狐疑的視線反復逡巡于沈晏如與謝讓之間,二人的舉止算不上逾矩,偏偏他覺著這般看來,這倆人之間有種莫名的契合感,尤其是謝讓投以沈晏如的眼神,根本不像是夫兄和弟妹的關系。

    趙世青暗自調整著急促的呼吸,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

    難怪,難怪那夜他相問謝讓沒能得來答案。

    趙世青也知自己平日里神經大條,懶于禮數,但感情上一事他卻極為細致。在林苑宴會上斗茶輸給沈晏如后,他不僅沒有覺得恥辱,反是對這女子生出了不一樣的心思。

    輾轉打聽到沈晏如的身份后,趙世青便開始琢磨著日后如何追求沈晏如。甚至在小鎮客棧遇到謝讓后,覺著是老天助他,讓他有機會與沈晏如多認識了解。

    為此,他刻意棄了自己的馬車,來搭謝家的馬車。雖說他隱約覺著謝讓識破了自己制造的謊言,但無論如何,終歸他搭上了這趟順道的車。

    半道他數次想與沈晏如搭話,都沒能得來機會。適才離開時,他百般思忖,仍是不肯死心,故折返而來。

    朝中律令允許寡婦再嫁,只要謝家的長輩點頭,以他的家世迎娶她,也不會委屈了她。

    只是今此看來……

    出神之際,趙世青聽聞細柔的嗓音從跟前傳來。

    “趙大人,珣郎的事就有勞您了。”

    “不麻煩不麻煩……”

    趙世青略有呆滯地擺了擺手,視線總不受控制地往素白的裙擺搖晃處、那半遮半掩的繡鞋瞧去,他也一并回想起那夜客房內榻上兩兩相對的光景。

    抬眼撞上謝讓冷冽的目光時,趙世青覺著額角似乎冒了汗,發熱得厲害。

    他沉吟了半刻,欲言又止,最后咽下了話,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那我先回去了。”

    沈晏如目送著趙世青離去,心下正是生奇,她總覺得趙世青的反應有些怪異。還未及想出個所以然,便又聽著趙世青驚叫出了聲,只見他整個人因過于倉皇,趔趄著差點摔倒。

    白商趕忙過去關照,言之趙大人走路小心,莫要絆到石頭云云。

    沈晏如仍自顧自地問著,“那人又會有來世嗎?”

    若有來世,她和他的緣分不要再陰差陽錯了,如常相識相知,如常相濡以沫,想來定是可以圓滿。但愿莫像今世這般悲苦,二人都不得圓滿。

    聞及此,謝讓循著她的手,指尖撥開她細柔的指節,滑入她的指縫,十指緊扣。

    他咬在她的耳垂處,熱息逼近,“你這只是月事,不是要死了。若我來答,我只信今生今世,當下在我眼前的,才是最真的。”

    沈晏如抿唇未言,雙目恍恍。

    卻覺男人本是放置在她腹部的掌心開始不安分起來,帶著薄繭的指腹往著水腰之上探尋著,原就松散開來的襟口敞到了肋骨下,他趁機往著最為柔軟之處而去。

    詭異的酥麻溢至喉間,沈晏如還沒來得及驚呼出聲,男人沉重的呼吸掠過她的面頰,緊接著那道薄唇朝她吻來。

    第 78 章   難忍

    冬日夜寒,泥墻筑起的矮屋本就老舊,難以防寒。又逢雪風凜然,透過門窗縫隙,絲絲縷縷地滲入屋內各處。

    屋內炭火尚微,掠著昏暗的光,沈晏如縮在身后溫熱的懷里,保持著姿勢不敢動彈。布衾里冰冷似鐵,除了男人所在之處灼熱,榻里其余地方猶如浸了霜寒。

    但拋卻冷的緣故,此番沈晏如已是陷落在難耐的感官之中。

    長夜無聲,漫漫無眠。

    沈晏如最是怕謝讓不疾不徐的親吻。那貼合著她唇瓣的動作無比輕柔,像是在細細品嘗著她唇間每一部分,他慢條斯理地從她的唇角吻至中處的唇珠,輕輕銜著,如同春風徐徐揉著嬌嫩花蕊,汲著清露,這樣被他無限拉長的吻太過緩慢,沈晏如幾近難以呼吸。

    從淺嘗至溫柔的侵占,好似過了很久很久。

    更漏聲長,沈晏如早已分不清屋外的時辰幾何。唇舌間的交纏攜過一汪濕濘之意,淌在彼此的唇息里,沈晏如的耳畔唯余交錯的呼吸,男人似是在這漫長的吻里嘗到了甜頭,那喉間低低的輕哼極為好聽,帶著饜足的興意。

    謝讓面不改色,從容應道:“二弟臨終前,將弟妹托付與我,她的安危,我自是在所不惜。”

    殷清思蹙起眉,又再去補言,“此事,阿讓做的沒有半點不對。要怪,只能怪惡人卑鄙!”

    謝初序臉色愈發難看,卻見沈晏如走到中央,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禮。

    “晏如本是無依無靠的孤女,幸有珣郎愛護,結為連理,不致于流離失所,后又承蒙夫兄照顧,得以茍活。您是珣郎與夫兄的父親,若說構陷,晏如沒有膽做這些,也不會無緣無故去指認您,否則珣郎泉下有知,定會怪罪于我,夫兄也會覺得,他照顧了一條白眼狼。”

    沈晏如聲音雖不似金鐵鏗鏘,卻柔韌有力,落在屋內每一人耳中。她明知自己這樣的話會傷他,明知自己會惹惱他,但這些日以來悶堵在心口的情緒難以壓住,她賭氣似的故意說出如此之言,恨不得謝讓能夠就此厭棄她,不再前來。她甚至想不明白,謝讓為何會喜歡她,偏他對她壓抑的情感濃重得可怖,并不為假。

    謝讓出奇的沒再說話。

    待沈晏如睜開眼時,謝讓已離開了臥房,空蕩蕩的房屋里,徒留那案頭處的羹湯冒著熱氣,若非這羹湯尚有余溫,仿佛適才謝讓的到來是她的幻覺。萬物沉浸在茫茫夜色里,不再流動,靜得窒息。

    翌日一早,錢嬤嬤為她帶來了一樣東西。

    是一枚玉簪,謝珣送她的玉簪。她知曉,眼下想要藏住她整個人不被殷清思發現,又能讓殷清思止步于書房門外不進屋細究,謝讓此舉正合適。依著殷清思的性子,斷然不會冒失地沖進來打攪謝讓。

    但眼前,她與謝讓,貼得實在太近了。

    偏她不敢動彈,生怕暴露一分,極力屏住呼吸配合著男人的動作演戲。

    謝讓垂眼看著她露出的柔白脖頸,喉頭不由得動了動。他的唇畔與她只離了一厘,他稍稍再往下一點點,他便能吻上這段脆弱之處,或舔丨舐,或輕咬。不多時,那薄薄的雪膚下,依稀可見的泛起了霞色,卻是更加誘人。

    他能感受到,他每每不動聲色地換著姿勢,肆意在她的耳根及后頸流連,以作親昵時,胳膊上她細指抓撓的力度就加重些許,像是在掙扎反抗,又像是因過于緊張的本能反應。

    懷里緊貼的身軀微微發著顫,謝讓知道,她在害怕。

    是怕被發現?還是……怕他真的對她做什么?

    謝讓將面容懸停在她的脖頸之上,沒有吻下去。

    沈晏如只覺這樣的時刻太過漫長,久到她快要堅持不住昏厥過去。因精神高度緊繃,心臟急劇跳動著,她仿佛覺得全身血液都倒灌在了靈臺處,燒灼得她昏沉難受。

    不知為何,此前謝讓那等逼沉的眼神浮現在她的腦海,沈晏如本能地感覺危險,讓她想要逃。

    ——像是被囚于牢籠中的困獸,渴望沖出枷鎖,一口咬斷跟前獵物脖頸的兇狠,毫無理智可言。

    但男人如今就俯身在她之上,那唇息無限度地貼近,卻什么也沒做,更遑論咬斷她的骨頭,鎖住她的血肉。

    沈晏如不免恍惚,是否自己看錯了?

    夫兄這樣的人,怎會與那發瘋掙脫牢籠的困獸相提并論?

    直至謝讓起身松開她,往后退了半步。

    “好了。”

    男人身上黏稠的溫度逐步散去,書房外殷清思的足音亦漸遠,沈晏如才如獲大赦般倚在檀木架邊,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氣。

    她不著痕跡地偷眼瞄去,謝讓面容淡然如舊,并未之前她瞥見的那樣極沉的情緒,她不禁再番確認,自己應當是看錯了。

    良久,沈晏如回過神時,意識到方才這樣的遮掩,也使得殷清思對謝讓有了夜里私會偷情的印象,像這等不符合君子的行徑,謝讓自是不會做,偏偏為了掩護她,謝讓不得不這樣。

    意識到自己給他添了麻煩,她躊躇著問向謝讓:“兄長,若是明日殷夫人問起……”

    謝讓抿著茶,悄然平復著心緒,“我自有話答復。”

    沈晏如思忖再三,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藏住此事。

    后半夜里,趁著萬籟俱寂,四下安眠時,謝讓將她送回了曉風院。

    翌日,天色熹微,沈晏如起榻梳洗時得錢嬤嬤提醒,才想起今日是她此前定好為孝敬殷清思、給其送藥囊的日子,殷清思也派女使傳話,約了沈晏如至府上的雪亭會面。

    這孝敬殷清思的藥囊是她自己親手縫制,又聽從神醫的建議放了不少養氣血的藥材在里頭。聽說殷清思在二十年前生下謝珣后,身子骨大不如從前,故沈晏如感念殷清思對自己的關懷,做了這個藥囊以示小小心意。

    只是昨夜才發生了那樣的事情,隔了短短幾個時辰,她便要面見殷清思……

    沈晏如心虛地擰了擰衣角,心亂如麻。但愿殷清思未有懷疑到她,否則她還真不知該怎么解釋她和謝讓的關系。人心之間的差異猶如天塹,哪怕她信得過殷清思的為人,可難免會被誤解。

    那玉簪被存放得完好,潤澤瑩白,在窗扇縫隙落下的天光中,簪身流轉著溫潤的澤光——這是謝珣當時求娶她時所贈的定情信物。那會兒謝珣得來她相許的應允,溫柔地將玉簪戴到她的發間,還止不住地贊許著她好看,直至將她的面頰夸得粉如桃色,他才罷休。

    再后來,沈晏如將這玉簪小心保管,不舍得戴上,玉簪便一直被鎖在封閉的盒子里。

    如今玉簪完好,斯人已逝,她的一切也已天翻地覆。

    沈晏如想起謝珣離世前在病榻上看向她時的目光,他虛弱無溫的指尖帶著無限的眷戀,一遍遍撫著她的臉頰,明明他快要支撐不住了,半只腳已踏入了鬼門關里,他還低聲同她說著別哭,又因為無法和她白頭偕老,他自責地說著抱歉。

    雪夜里的畫面浮于眼前,沈晏如再也忍不住眸中的洶涌,緊緊捏著玉簪放在心窩,蜷縮著身子無聲抽噎。

    淚水沾濕了衣衫,手心里緊握的玉簪硌著她的皮肉,沈晏如從悲慟中回過神來,她還沒能知悉殺害謝珣的兇手是誰,沒能為謝珣報仇,她還不能就這樣頹然死去。

    犯錯也好,背叛也罷,已然發生的事情無法扭轉,她只能逼著自己步步往前走。

    就像當初父母俱故時,她也是反復勸說著自己走出那段恐懼與悲傷,又因自己欠下了謝珣的救命之恩,她逼迫自己留在這個世間。

    至少,眼下她還有未完的事情,在未能為謝珣報仇之前,她必須惜命,必須活著。

    沈晏如睜開眼,虛浮的嗓音說道:“嬤嬤……我想吃些東西。”

    錢嬤嬤尚未反應過來她的話,待確定沒有聽錯后,錢嬤嬤凝起的愁眉頓時舒展開來,連連點頭,“好,好好好,嬤嬤這就去給您做。”

    久未梳妝,沈晏如坐在妝奩前,望著銅鏡里幾無血色的面龐,覺得極為陌生。

    她想為謝珣尋仇,第一步是養好身體,第二步,則是有了力氣之后逃離這里。

    如今沈晏如已沒有心思再去想與謝讓牽連的種種,復雜的心緒之下,她竟分不清自己對謝讓究竟是愛是恨,那些恩情與虧欠,她早已算不清。若她繼續留在此處,兩個人只會被痛苦澆鑄,被折磨、扭曲得不成原樣。

    與其糾結這段不會有結果的感情,不如掙脫出來,去為謝珣尋仇。

    又過了幾日。

    夏時蟬鳴的聲響已逐步聒噪起來,日漸聲長,窗隙處的綠蔭一日盛過一日,沈晏如抬眼就能看到那清幽之色。

    她無意間得知,謝讓被朝廷委任了重要命案,短時間內無法回到梅園,這為她得來了短暫的喘息時間。

    沈晏如能下榻走路時,向錢嬤嬤提出了想去梅園里走走的要求。

    彼時錢嬤嬤百般為難,因不敢違抗謝讓的命令,她不肯答應沈晏如的要求,“少夫人,您就別為難我了,大公子若是知曉了,奴婢可擔待不起啊。”

    沈晏如態度堅決,一再對錢嬤嬤道:“近來入暑,我只是覺得這屋子過于悶熱,想去園子里的一處涼亭躺著小憩。若是兄長發現了,自有我來同他說,絕不會牽連嬤嬤半點。”

    謝老爺子端看著沈晏如,矍鑠的眼里閃過一絲意外,旋即他微微點頭,“你既是嫁了進來,就有你應有的名分與待遇。還有什么指證的話,盡管說吧。”

    “這是我從殺手尸體上搜出的銀票,經由京城銀莊查驗,此銀票正出自謝府,”沈晏如從懷里拿出一張銀票與一手書,她細細拆開,“還有殺手收到的委托書為證,落款是謝伯父的名字。”

    謝讓接過她手里的手書,遞與謝老爺子,“這字跡,確實是出自父親之手。”

    實證在前,謝初序雙眼瞪得極大,登時語無倫次起來,“我,我……”

    謝老爺子聲音陡然變冷,“初序,跪下。”

    謝初序撲通一聲跪下,他抬頭見謝老爺子含著怒意的眼,本欲辯解的話都被噎在了喉嚨里,不敢多說一個字。

    謝老爺子握著檀木杖,語氣極重,“罰你禁足于院三月,好好清醒清醒,想想什么是該做的,什么是不該做的。世子也大了,早有家主之風,府上事務,你長年打理的部分,自今日起,全權交給世子。”

    被剝奪權力,意味著謝初序失去其在國公府的地位,這樣的懲罰,可謂之重。

    沈晏如晃神之時,卻聽謝老爺子問向她,“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補償?”

    她連忙答道:“晏如如今安身府上,已心滿意足,不敢再生出別的想法來。”

    謝老爺子似乎覺得有些出乎意料,但最終也只是嗯聲應了沈晏如,杵著檀木杖離開了。

    長夜月明,疏星點點,漏過枝影間隙。

    沈晏如離開正堂時,右腿已經疼得難以用力。此前她不愿借著木杖步入其間,亦不顧謝讓的勸阻,硬生生挪著傷腿走了進去。

    她想,有謝老爺子這樣的長者在,她拿著木杖行禮,只怕會有失尊重。

    此番她因疼痛無法站穩,抬手便要扶在廊廡的欄桿,虛晃的指節卻是落了個空,搭在了一硬實的手臂上。

    深色衣衫入眼,沈晏如側過頭看著謝讓,勉強擠出笑,“多謝兄長為我籌謀。”

    倒也不是她不愿對謝讓笑,只是繃緊的神經松緩下來后,沈晏如的注意力盡數轉移到了疼痛的傷腿上,若非為了保持儀態,只怕她已是疼得齜牙咧嘴,連一絲笑都難以扯出。

    謝讓低聲道:“你也做得不錯。”

    沈晏如松開他的手臂,雙手緊緊扣在倚欄處,試著往前走兩步,她甫移著腿,費勁挪動了半分距離時,謝讓已躬下身。

    那道背影如山岳般無法撼動,驀地矗立在她的跟前。

    “上來。”

    她近來瞧著白商抱著成堆的案卷接連往她這里送,好些次,白商的神色都有些焦灼,怕不是謝讓消失太久,國公府那邊白商有些受不住壓力了。

    謝讓沒再找任何借口拖延,那面色嚴正,鄭重其事地對她道:“今日我便會回去。我會把白商留給你,還有阿景。”

    沈晏如瞧著他尤為緊張的模樣,心底掀起微渺的漣漪,她輕聲寬慰道:“兄長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安舒邀請沈晏如至新府邸的日子,是為兩日后。

    正是少有的晴日,風消雪止。

    兩道車轱轆行過的雪痕翻著新泥,馬車于府邸門前停下,隨著帷裳掀起,沈晏如躬身從里而出。

    不多時,一粉裝玉琢的小姑娘現于茫茫雪色中間,安舒三步并作兩步朝前,雀躍著步子撲到了沈晏如懷里,“晏如晏如!可算等到你了。”

    沈晏如莞爾一笑,“說好要來,我自是不會食言。”

    隨后安舒拉著她入了府邸,便見一位錦繡袍服的少年立于松柏影下,那側臉與安舒有幾分相似,交錯的枝影掩不住其生來的矜貴氣質。

    第 79 章   劇變

    安舒府邸。

    金光照徹的飛甍上,堆積的白雪融成了點點雪水,順著青瓦落下串連的線。

    嘀嘀嗒嗒的聲里,沈晏如甫將備好的禮物捎給一旁的小廝,便聽聞那少年踩著軟雪轉過身來的窸窣動靜。

    松柏影下,只見少年的視線落在安舒身后的自己時,他目光稍有一滯,旋即少年收回了眼,唇角銜著的笑意尚有幾分靦腆。

    少年步步走來,如玉的面容謙潤有禮,他單手背于身后,另只手微微抬起,“這便是安舒同我說的沈娘子吧?”

    還未及沈晏如回話,安舒已抱著她的胳膊搖來晃去,“晏如,這就是我的太子哥哥。哥哥今日出宮特意來看我的新府邸的,過些日子我便要設宴在此款待賓客,你和太子哥哥可要幫我提前好生瞧瞧,萬一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我這頭一次設宴,可要丟臉丟大了。”

    沈晏如入內時對少年的身份便有了幾分猜測,只是她意外于會在此接觸到年輕的儲君,她盈盈一揖身,端莊行禮,“緣是太子殿下,晏如在此拜過。公主所請,晏如不敢推辭,定當竭心盡力。”

    ……

    錢嬤嬤發神之時,沈晏如的嗓音輕輕傳來,“嬤嬤,我想吃梅子冰酪。”

    嬤嬤當即應下,“奴婢這就吩咐伙房做。”河岸另側,遠離了人聲喧囂,靜置的月影如璧,悄然無聲。忽有暗波涌動,層層漣漪劃過河面上的落葉,緊接著破水而出的嘩啦動靜攪碎了月色。

    沈晏如從冰涼的河水中鉆出時,霎時獲得的新鮮空氣讓她貪婪地呼吸著,卻是從未有一次像這般覺著輕快,如獲新生。

    她就著濕透的衣衫游至岸邊,拽著草木拖著自己濕重的身體上了岸,濕答答的水珠緣著單薄的衣角跌落著,落下一道潮濕的痕跡。

    晚風拂過,吹著她噙著水的渾身,沈晏如冷得一哆嗦,她心底偏是尤為暢然,并未覺得這河水浸滿衣衫有多么難受。

    彼時她支開謝讓,將衣裙與白紗斗笠換予了畫船里候著的侍女,獨自朝著船尾處走去,她向著明燈熠熠背面的暗影縱身一躍,跳進河里時,她覺得自己仿佛如同歸了池中的魚,不再受著重重束縛,困在狹窄的牢籠里。

    她本就熟知水性,又游得很快,心臟也不受控制地砰砰跳動,格外劇烈,那等歡欣的情緒在她離那艘畫船越來越遠時,愈發的明顯。

    “沈娘子!你怎么樣?”那是曾禁錮著她,剝去她自由的牢籠,她好不容易逃了出來,又怎甘心重新鉆進籠子里,任人宰割?她根本不惜的什么嫁入高門的身份,如今她只想為謝珣報完仇后,便遠遁塵世,再不相擾。

    謝讓垂下面容,對著她的雙手輕呵著熱氣,指腹輕柔搓磨著她的指節,為她徐徐渡著溫熱。

    “對不起,我之前做了太多的錯事……我答應你,我以后不會再限制你,也不會阻礙你過你自己想要的日子。”

    低沉的嗓音落在耳畔,他對她懺悔著,沈晏如看著他,燭火描摹出那刀刻斧鑿的輪廓線,依舊銳利如鋒芒,那話語卻深情款款,極盡溫柔。

    她感知著他薄唇處發出的熱意,隨著他說話間張合的幅度,那異于其面容的柔軟便掠過她的指尖,像是不經意間覆過的吻,輕得無痕,又讓她切實感受到這溫熱。

    聽聞他所說的這些,那段暗無天日的時日浮現于前,沈晏如咬著唇瓣,克制住眼底的泛濫。

    他們之間斬不斷的關系可當真是荒唐。

    沈晏如哽咽著嗓音,“那你現在又來找我,為的什么?謝讓……我真的怕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我怕我們的關系被世人知悉,怕珣郎在地下惱我怨我……”

    拋卻謝讓對她所做的一切,難道他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嗎?她始終是謝讓的弟妹,這樣一層躲不開繞不過的關系,怎么能夠撇清?

    “你別怕,別害怕……”

    謝讓察覺到她的情緒不穩,她的渾身發顫著似在啜泣,隨后他也顧不得那么多,掀起棉被躺在她身側。

    他緊緊摟著她,溫聲安撫,“有我在,我不會讓人傷害你。二弟……二弟他也不會怨你,將來若去了地下,他也該惱我才是。”

    沈晏如只覺眼底的溫熱怎么也止不住,如同斷掉的緊繃著多日的弦,乍然裂開,她心口的悲苦如涌,盡數化作不斷溢出的淚水。

    她拼命搖著頭,幾近失聲,“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兩個人的未來,如何是掩耳盜鈴便可得過且過的?她不愿活在背叛謝珣的違心里,亦不愿活在提心吊膽、日夜難安的日子里。

    更何況,她怎么不清楚,謝讓身為國公府的世子,斷然不可能娶自己的弟妻。哪怕她今日未嫁,她的家世也注定夠不著成為謝讓的妻。

    如何也不相稱的兩個人,又怎能在一起?

    謝讓發覺他的衣襟被她的淚水沾濕成一片,他啞聲問著她:“那你要我如何做……你才會愿意?”

    沈晏如抿唇不言,諸多心緒到了口邊,盡成了難以言說的話語,她難應一辭。

    男人身上熾熱的溫度包裹著她,將她凍僵的身軀漸漸回了暖,她卻惶恐于這樣的溫暖。

    唯恐自己會深陷沉淪,貪戀上這暖意。

    “你若惱我、恨我,我也把刀遞到過你手里,我教過你何處是致命之處,假使你殺我圖個痛快,能讓你開心,那也是好的。”

    謝讓的頭埋在了她的后頸,稍顯促然的呼吸拂在她的頸皮,帶著潮熱的氣息。他正握著她的手,仿佛下一刻便要讓那只柔嫩的五指掐死自己,也在所不惜。

    “你若是喜歡二弟,無法接受我,我也可以舍棄掉謝讓的身份,終生戴著二弟的面具同你在一起。只要你喜歡,我便能讓謝讓消失,以后出現在這個世上的就只有謝珣。”

    不過是換一個身份,若是沈晏如愿意,他回謝府籌謀一番,便可制造謝讓假死的表象,后再尋個時機,以謝珣的身份回歸,這樣他與她便是堂堂正正的夫妻。

    既不再是她眼中的違背世俗的關系,亦是名正言順。

    “二弟身上你喜歡的地方,我都可以學,也可以照著他的模樣改。”

    姜留正從河岸旁的樹影下急急趕來,他望著從河面現出的沈晏如,她濕漉漉的面龐上,稍顯凌亂的青絲貼黏在她的臉頰,一對柔如柳葉的眉眼被河水濯凈,水珠不斷滑落,如何都是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他下意識抬起手,想要拂過她鬢旁的濕發,卻是瞧見她望過來的眼神時,他又再縮回手,轉而脫下自己的衣袍。

    姜留捻起寬大的衣袍披在她的身上,“你這渾身都濕透了,先借我衣袍披著吧。”

    沈晏如并未拒絕,捏著衣袍的衣襟往里攏了攏,“多謝姜大哥。”

    眼下自己逃離謝讓身處只是第一步,今夜還有好長的路需要走。縱使暑氣未過,她這一身濕透的衣衫也極為不便。她話中的感謝也不僅僅是謝姜留予她衣袍,而是今夜的逃脫計劃,她借由了姜留的手才可完成這一切。

    那市集中的糖鋪是姜留常常光顧的小店,那日沈晏如刻意留下字條傳遞消息,姜留便在暗中為她協助這外面的布置。所以畫船上與她身形相似的侍女是她一早安排用于假扮自己的人,那盛宴拋擲的彩球,亦是姜留有意安排引導砸中的畫船。

    待謝讓發覺他身側的人非是沈晏如時,沈晏如早已躍下畫船,從河中游走,逃之夭夭。即便謝讓反應得及時,欲循著船尾的河流尋她,那會兒盛宴上圍觀的百姓也不會讓他輕易脫身,勢必要堵住他所有脫身的路,讓他無法第一時間抓回她。

    姜留續問著話:“你可有想好去處?若是你不嫌棄,暫且住到我的宅子里吧。”

    沈晏如搖了搖頭,“不了,我已經安置妥當,姜大哥,你不必為我操勞了,晏如再次謝過……”

    話還未完,姜留打斷了她的話,“你我之間何用言謝?只是我仍還在把你當成從前跟在我身后的小姑娘,所以諸多不放心。既然你決意如此,那我也便隨你。若有難處或是有所需時,定要傳信于我。我也不再久留了,答應了你要引開謝讓、不讓他察覺你真正的去向,我也會做到。”

    沈晏如頷首以應,獨自一人往著燈火闌珊處快步離去。

    她不會再選擇寄人籬下,不會再將自己的自由交予任何一人。沈晏如眺看著漫漫長夜,織女星的星輝仍照著河畔另一邊,她加緊了步子,未再多看一眼。

    ***

    謝府,尚是夜深,曉風院里燭火明徹。

    院內仆從們伏跪在地,皆不知發生了何事,只是見著大公子極為反常,滿身濕沉地疾步沖進了院里,那衣擺浸著的水嘀嘀嗒嗒地淌在地面,無人敢發出一絲聲響。唯有錢嬤嬤察覺,大公子回來時,身邊并未有沈晏如的身影。

    白商默聲跟在謝讓的身后,亦不敢多言。

    謝讓步至臥房里,一切陳設如舊,爐間灰煙徐徐飄散。

    他卸下還沾著水痕的護臂,回想起那會兒她溫柔地為他戴上,言語輕緩地說著,他常年使劍,臂腕處需做防護,所以她親手為他做了一對護臂;她還說著,她閑時翻看一些奇書異錄,上面記載了幾種藥草與花碾磨成粉,具有安神效用,只是她還未實驗作用如何。

    謝讓記得,當時正是出門赴七夕前,他對她說,今夜他便同她一道試試她調配的香。

    錢嬤嬤早在二人將要回府前將此香點上,但回來的人,只有他謝讓了。

    淡淡的焚香落至鼻尖,謝讓緊緊捏著手心里的金鐲子,心緒久久難平。

    卻見沈晏如搖了搖頭,黛眉微微蹙起,“他們做得不合我意,總是太過甜膩或是淡味。只有嬤嬤你做的才好吃。”

    聞及沈晏如尾句所言,錢嬤嬤望向她,只見沈晏如澄澈的眸子里滿是期待,這樣爛漫無瑕的面容任誰見了也不免心軟,嬤嬤只得笑著應下了話,“好,只要少夫人想吃,奴婢什么都給少夫人做。”

    待錢嬤嬤走遠,沈晏如把著藤椅的扶手坐起了身,此前面上的期待之色已蕩然無存。

    她徐徐走下涼亭的臺階,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心口處的跳動卻是驟然加劇著,隨著她朝院墻處的天地走去,沈晏如只覺自己的氣息都促了起來。

    青蘿纏繞的高墻下,素色衣裙拂過駁雜的草木,窸窸窣窣。整座梅園,唯有這里擁有一大片錯綜纏繞的藤蔓,爬滿了院墻,沈晏如被軟禁在臥房里時,思來想去,若是想逃離梅園,這會是一個較為合適的位置。

    錢嬤嬤每日偷偷把她帶出臥房來此涼亭暫歇一事,只有配合錢嬤嬤的白商知曉,當下白商并不在身邊,她也憑借“安分守己”的表現讓錢嬤嬤放松了警惕,才得來今日的契機。

    夏日滋生的藤蔓正是極盛之時,結實有力,沈晏如抬手抓住了藤蔓的枝干,用盡全身的力氣將自己的身體往上拽著攀爬。

    粗糲不平的表皮研磨著她柔嫩的掌心,極為生疼,不一會兒便刺撓得她手掌析出了血,混著藤蔓上的泥塵布滿指縫,長長的衣裙也被劃成條條道道的形狀,狼狽不已。

    縱使雙臂因過于用力開始酸軟起來,沈晏如也咬著牙緊緊捏著藤蔓,往著墻的另一面不歇地攀著。她心知錢嬤嬤為她做梅子冰酪的時間不會過長,她最多有一炷香逃離。

    “咔嚓——”

    藤蔓斷裂的聲響傳來,沈晏如心頭一緊,她抬頭對上刺目的日光,還不及她抓著手邊另處的藤蔓,身體已失去了牢牢固住的著力點。

    身體驀地往下墜去,狠狠撞擊在地面的疼痛讓她不由得盈出淚來,沈晏如卻不給自己任何喘丨息休息的工夫,忍著疼痛一瘸一拐地站起身,再度立于高墻跟前,她伸出手抓著藤蔓向上,從頭開始。

    這一下,又因她隱隱作痛的腿沒能踩穩墻根,她直直從墻腰滑下,摔在了草叢里。

    她疲軟地呼著氣,強行抑制住喉嚨里的痛呼,生怕引來旁人。烈日曬過的青草氣息灌入口鼻,沈晏如胡亂抓著旁邊的枝干支起身子,仰起頭時雙眼朝院墻的頂端看去。

    發黑的視野對向天光,沈晏如瞧著青綠的藤蔓越過了墻頂,朝墻外自由蔓生著,即便不知那墻外是何等模樣,有著怎樣的兇險,至少那也是藤蔓想去的地方。

    沈晏如再度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她纖細的手指已染遍了血泥,早已看不出從前白皙細嫩的模樣,每一次死死拽著藤蔓的枝干用力,那鉆心的疼痛就加深幾分。

    如此反復,她終是爬到了墻頂。

    梅園外是極其蔥郁的土壤,連綿不斷的山脈并著長天,沒了四周圍繞的院墻,廣闊無垠。

    迎面的風輕拂著她鬢角的熱汗,沈晏如無法言說這是什么樣的感覺,如同掙開籠子的鳥還于林中,那將要重獲的深林近在咫尺,只需她再越過墻頂,從高墻上爬下。

    她終于可以逃離此處,逃離一切痛苦的、錯誤的根源,向著天地之外而去。

    渾身的酸軟疼痛在這一刻似乎也算不得什么,遠遠不及心頭釋開的舒適,沈晏如小心翼翼地從墻頂站起,摸索著得以站穩的位置,正欲爬出梅園。

    卻是在她一心尋著安全的界點時,墻內一冷然的嗓音傳來。

    “沈晏如。”

    馬蹄疾馳間,沈晏如只覺自己骨頭快要被搖得散了架。

    沈晏如攥著衣角,心緒久久難平。

    但愿這些只是她的猜想,并不為真。如若太子有失,皇宮里掀起腥風血雨,嘉寧登位,她和謝讓都不會有活路。

    “少夫人,前方探子傳來密報,找到太子殿下了……”

    沈晏如得見太子時,崎嶇不平的林地里,兵戈交接的聲響蕩過樹梢,太子與侍衛被重兵圍在其間,身上血痕累累。

    第 80 章   牽念

    天沉欲雪。

    凜凜寒風急晃著枯干的長枝,晦暗不明的檐下,一道身著墨袍的身形魁拔挺立,修長指節接過一封接連一封密信,翻動間,紙頁嘩啦的聲音欻欻作響。

    “大公子,嘉寧公主以皇后謀害皇帝為由,聯同她的黨羽,及禁軍與商家掌控的兵力,控制了整個宮闈。”

    謝讓聽著手下稟報著,那對冷峻的劍眉微微皺起,他背過手,看向皇宮方向沉積的陰云,問道:“可知皇宮里面情形如何?”

    跟前侍衛低著頭,發顫的嗓音帶著幾分惶恐,“不容樂觀。”

    風聲囂然,宮城墻頭的旗幟翻滾得烈烈。

    謝讓捏著密信,其面上未有幾分波瀾,那聲線亦平然鎮靜,“隨我集結兵馬,準備破宮門,迎太子回宮登基。”

    沈晏如睜開眼時,夜色仍深。燭火昏黃,入目的是老舊的房梁,半開的窗扇還滲著點點雨水,稍一風起,潮濕的空氣撲面而來,幾乎快要把她的發絲都沾濕了。

    此前她聽到的二人,正于自己躺著的木榻跟前,為了一杯溫水吵了起來。

    沈晏如看著這勢同水火的倆人,費力坐起身,朝他們喚著:“兄長,姜大哥……”

    謝讓當即轉過身,“醒了?”

    姜留關切道:“怎么樣?有哪些不舒服的地方?方才是不是吵到你了?”

    那小姑娘聽罷懵然地點了點頭,絲毫未懷疑沈晏如話中真假,又被沈晏如三言兩語地岔開了話題。幾個呼吸間,沈晏如就把小姑娘忽悠了過去,讓其離開了亭臺處。

    沈晏如目送著小姑娘遠去,方松緩下神經時,眼角余光便瞥見了一墨黑色的衣擺由風微晃。

    不用回頭去看,沈晏如也知來者是為何人。又因謝讓的到來,沈晏如心尖驀地一顫,覺得如何也不自在,連這清風拂面的愜意之地都變得局促起來。

    燥意無端生起,她索性站起身,強作鎮定地望向謝讓:“你什么時候來的?”

    謝讓移身逼近,低聲強調著:“你說‘不熟’的時候。”銀白光亮頓時照清二人的身形,凌亂的被褥被推至另旁。

    她瞥見他們在榻上的姿態,他發熱的掌心游走在她身處盡寸,如同一支蘸著滾水的墨筆,一筆一畫地勾勒著他想知的一切,任意摩挲著,徐徐緩緩地留下筆墨痕跡。酥麻的感覺活散至百骸,她被壓迫得提不起半點力氣,只能喉間發出低低的吟聲。

    夜風撞擊著墻體,潑落的大雨敲打在房檐上,極為可怖。

    沈晏如害怕得渾身發顫。

    每一落下的雷聲,都像是將他們親密的罪行公之于眾,無形間對他們進行審判。她卻無力停止,男人沉重的身軀在她之上,續連的吻游移在她的面龐,緣著她眼處的淚痕至面骨,密集而讓她窒息,從無秩序,全憑喜好般,輕重緩急任隨他支配。

    腦海唯有一個念頭盤桓,她沈晏如是謝珣的妻,怎可以和謝讓發生這樣的行徑?這是錯誤的,是不被允許的。

    她幾番抬手推著他,奮力抗拒著,他猶如巋然不動的山岳,她挪動不走分毫。她的胳膊輕而易舉就被他分開,宛如柔弱飄動的柳枝,由著人拽弄撫摸。

    她發現自己手心此前摸到的是粗糲的紗布,沾濕的點點水漬染在了指縫里,男人的傷口被她掙扎得裂開,滲出血來,但他也只是悶哼兩聲,不曾停歇。

    宛如失了理智的兇獸。

    “謝讓……你放開我……”

    一切都在向著不可控的地方墮去,沈晏如啞聲喊著,眸中的溫熱不斷,她抑制不住地發著抖,本能地想要把自己瑟縮成一團,卻只能被他一一展開,貼合著他的動作沉浮,什么也不受她所控。

    直至沈晏如忽地察覺自己的雙耳被他捂住,阻絕了聲響。

    聽覺登時被減弱,雷聲與著外面的風雨變得輕了起來。

    隨之加重的,是她自己早已亂如驟雨的呼吸,和他幾度流連在她唇畔的吻,清晰得可聞他的挑弄,或輕啄如絲絲點點的池上雨,或深沉如粘連的潭中泥,羞恥的聲響反復回蕩于她的耳邊,沈晏如只覺渾身都快燒紅了。

    偏他為了隔開外面的雷雨聲,不愿放開捂著她耳的雙手,移身往下,以齒撥開襟上系帶,緊隨的是更為濃重的氣息延展至素衣里的柔軟。

    欲言出口的話被逼成尖細的音節,沈晏如紅著眼,指甲抓破了他青筋縱起的胳膊。

    卻覺男人潮熱的氣息掃過她發涼的身前,灼烈的聲線含著不甘。

    “二弟可以,我為何不可以?”

    沈晏如拼命地搖著頭,像是反復提醒著他一樣哭聲念著,“我是謝珣的妻……我是謝珣的妻……”

    這樣違背世俗的關系,如何可以?

    偏這些字句猶如爆裂的火苗被點燃,謝讓松開了捂著她耳的雙手,指腹帶著薄繭,點著她的耳垂順著脖根撫至鎖骨,布帛撕裂的聲響并著他的低吼。

    “二弟已經不在了!沈晏如,現在在你面前的人是我!我如何不能得來你一眼?”

    “可錯的就是錯的……”

    沈晏如哽咽著嗓音,倔著雙淚眼望著他。如果她不是謝珣的發妻,如果她和謝讓是正常的關系,如果這一切是從頭正常開始,她可以心安理得地和他在一起。但木已成舟,在這段關系朝著錯誤的、畸形的方向生長時,便注定會夭折。

    她和他是背離世俗的,是違反界限的,是如何矯枉都為錯。

    沈晏如不著痕跡地往后退著步子,男人陰郁的目光過于壓沉,縱使那話中有著戲謔之意,可那嗓音異常冰冷,她敏銳地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抬眼之時,她瞧見了前處的酒窖,沈晏如找著由頭便要離開,“夫人要我幫她去酒窖取酒,先行一步。”

    卻是方走出幾步,她正要推開酒窖的門,身后又傳來謝讓的聲音。

    “你倒是越來越會打發人了。”

    話音落時,沈晏如便覺手腕一緊,那手掌毫不費力地握住了她,掌心灼熱的溫度就此渡來,她奮力抽離,那腕上緊抓的力道卻是極大,巋然不動。

    她不由得蹙起眉,光天化日的,他又想作何?

    瞄了眼四下無人后,沈晏如拔高聲道:“謝讓!放開我!”

    濃烈的氣息逼近,謝讓將她抵在門邊,男人高大的身影正背對著日光,置下的陰影將她稍顯羸弱的身軀全數籠罩。

    他垂下面容,在她的耳畔尤為刻意地重復著話,“你說的,我們‘不熟’。”

    沈晏如心知,自己極力想要同他撇清關系的心思惹得他不快,但她覺得可笑,難道她要明目張膽地告知別人,自己和他謝讓背地里是行著那等骯臟齷齪之事的關系嗎?

    “是我說的又能如何?”

    沈晏如倔著雙眸子望著他,她感知到自己的后背抵在了堅硬的門扇上,她已無退路,既逃不掉,又沒法從謝讓跟前離開。

    謝讓自是能發現,近來沈晏如對他的抗拒已從試圖掙扎變成了用言語化作刺,時時刺撓著、深扎著他。她宛如一個刺猬,那皮肚看似柔軟,實則背上盡是密密麻麻的刺,他想要得來那柔軟的同時,也必須經受這刺的折磨。

    他強行掠得的她更多,她的心就離他越遠。

    可她的心,又何時離他近過呢?

    “既然不熟,那就再熟悉一些。”

    旋即謝讓罔顧她不可思議的神情,抬手抵在門扇處,封住了她所有掙扎的余地,在她驚呼著欲要怒斥他時,謝讓已吻住了那朱紅的唇瓣,令她還未出口的聲線化作了吚吚嗚嗚的音節。

    刺目的天光脹痛著眼角,沈晏如難以推動他半分,可眼下在這庭院之中,今日眾多賓客往來,她和他在此的情形,遲早會被人窺見。

    而謝讓吻得極重,似是因她那句“不熟”氣惱,他的指節順著她的發髻滑入烏發間,掌心捧著她的后腦勺往上向他貼近。他像是懲罰性地用力咬在她的唇畔,甚至用舌丨撬開了她緊閉的齒間。

    不偏不倚,她聽聞遠處傳來了一連串的腳步聲,還有好些交談聲,眼見就要步至這酒窖門前。

    沈晏如頓時被嚇得一激靈,心臟不爭氣地驟然跳動,又因推不開謝讓,她只得狠狠咬在他的唇邊,試圖以此提醒著他。

    沈晏如搖搖頭,隨后謝讓三言兩語地同她講述著當前的情況,她也一并了解到,自己已足足昏迷了三日。而依著謝讓的意思,他們似乎并不急著回府,讓她在此安心養傷。

    她甫欲開口搭話,肚子不合時宜地傳出咕的一聲輕響,于寂寂夜色里格外清晰。

    臉頰登時發燙,燒紅如霞,沈晏如囁嚅著聲,“我,我餓了。”

    謝讓站起身,“正好借老伯家里的伙房一用。”

    有此獻殷勤的機會,姜留亦不遑多讓,“我去摘點果子,先給你墊墊肚子。”

    沈晏如環顧著四周漆如濃墨的夜,回想起自己昏迷前發生的事,后怕的感覺仍爬滿肺腑,她緊忙叫住了二人,“我……可以和你們一起出去嗎?”

    謝讓拿起倚在墻根的木杖,遞給沈晏如,“你的腿所幸傷得不重,斷掉的部分我已經給你接上了,但不能過于使勁,我做了根趁手的木杖,試試。”

    聞及此,沈晏如莫名覺著傷腿發燙起來,像是被溫熱的手掌捂住。她握著那光滑的木杖,雙目躲閃著謝讓的視線,“多謝兄長。”

    姜留徑自上前攙扶著沈晏如,肩膀微微一沉,“沈娘子,我的傷也還沒好,走不了太遠,你便同我一道吧。”

    沈晏如答道:“好啊。”

    謝讓本欲言之沈晏如跟著他更安全,不想還未開口,沈晏如已是滿口答應了姜留,他摩挲著手心里的竹哨不禁用力了幾分,險些將之掰斷。

    他略有生硬地把竹哨塞進沈晏如手里,“有危險就用它。”

    姜留輕笑一聲,“謝少卿,你放心,我會照顧好沈娘子的。”

    謝讓自顧自對沈晏如吩咐著:“不要走太遠。”

    沈晏如輕輕點頭,“兄長不必掛慮。”

    雨過后,夜色如洗,山里清透的星光揮灑,萬象澄澈。

    鼻腔里的血腥氣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清新的草木之氣,沈晏如杵著木杖,由著涼風習習,吹拂著心神。

    沈晏如側過頭,看著姜留的肩膀,問道:“姜大哥……你的傷還好嗎?”

    “來,小心,注意腳下,”姜留正攙扶著她徐徐而行,他淺淺笑著打趣,“比起當年你救我的時候,這傷算不得什么。也多虧你為我及時止血包扎,不然怕是血都流干了,也沒法同你出門。”

    沈晏如低聲說道:“其實是兄長救了我們……”

    話還未完,姜留望著前處一高聳的樹,“那個果子正是這季節食用之時,皮薄汁甜,我為你摘些。”

    姜留就此松開了她的手,沈晏如留在原地,朝他喊道:“姜大哥,你當心。”

    意識到姜留有意岔開她的話,沈晏如無奈地抿著唇。她本是有意緩和姜留與謝讓之間的關系,這山高水遠之地,以免二人再鬧出什么矛盾來,如此看來,她這好心應是多此一舉。

    謝讓登時明白了姜留為何會這么做。

    想要讓他和嘉寧兩敗俱傷,并沒有別的什么利益相關的目的。姜留只是單純想要謝讓死,想要利用這雙方僵持不下的兵力,耗盡謝讓的力氣,讓其可以借機殺死謝讓。

    “謝少卿,你現在有兩個選擇。第一個,你主動死在我面前,我帶著你的大軍沖進金殿……”

    姜留含笑的語調輕揚,他玩弄著腕間的蠱蛇,“第二個,你眼睜睜看著所有人死,我再把你殺死。”

    謝讓提起手中的利劍,其上血色未消,“我選擇第三個,殺了你——”

    濃重的暗影里,姜留撥弄著手邊的蠱蛇,虛晃著動作,那微不可見的小蛇疾如閃電,猛地向謝讓竄去,空中只余一道難以捕捉的殘影。

    姜留露出得逞的笑,“它最近又吃了不少好東西,肉眼早已無法看清。”

    話音方落,沈晏如急切的聲線從近旁傳來。

    “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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