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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捉蟲)“妾有冤要訴……

    實則虞恒并沒有大礙,只是謀反罪牽連甚廣,身為虞氏子弟,只能一并投入牢中,等之后的審理。

    寧瓚很快與她說明情況,華纓由此稍稍安心了些。但她仍是擔心虞恒,糾結了陣后問:“那我能去看看他嗎?我,我實在擔心……”

    她求救地看向令漪,令漪有些不忍,便征詢地看向寧瓚。

    寧瓚有些為難,但也未拒絕,只說先稟報主上。臨去時又特別強調了永徽寺之行的事,令漪雖不明就里,仍鄭重應下了。

    次日清晨,令漪在寧靈的陪伴下往永徽尼院去。

    沿途都靜悄悄的,京城仍處在禁嚴之中,大街上冷冷清清的,不見行人,不斷地有南衙十六衛的禁軍在巡街,搜捕虞氏殘黨。

    等到了永徽寺,早有住持與堂兄等候在山門之下。令漪有些詫異:“阿兄?你怎么在這兒?”

    裴令璋道:“是晉王殿下派人帶我來這兒的,說是他不方便,所以著我來陪你取些土。”

    取土?

    令漪愈發不解。這時身后銅鈴聲響,兄妹二人齊齊回過頭去,一架華麗的馬車伴著清脆的銅鈴聲從山路盡頭駛來,停駐在山門之下。僮仆隨行,氣勢非常。

    車門被侍女從外打開,車上跳下個衣飾華美的女郎,頭戴帷帽,身量高挑,掀開遮面的紗飛快地瞥了她們一眼:“來得還挺早。”

    竟是許久不曾露面的臨清縣主崔婉玉。

    下一瞬,她目光掠過令漪,落在了一旁的寧靈身上,語氣倨傲:“就你一個人?”

    二人之前就有過節,如今快一年過去,等見了面,寧靈仍是不安,害怕給兄長又惹出什么麻煩來,既被問道,忙倉惶點了點頭。

    令漪見狀,悄然將她拉至了身后。

    臨清縣主輕哼了聲,沒再逼問,轉首對令漪道:“進去吧,什么也別問,等到了你就明白了。”

    她將令漪帶至后山的一座圓球形的孤墳前,令漪不解地看向她,臨清縣主只努努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父親的下落么?這就是了。”

    這就是了?

    令漪詫異地看著眼前修葺整齊的墳墓,再詫異地看向她。

    臨清縣主卻有些不高興。

    她板起臉來,不滿地輕哼:“看什么看,我母親可沒有念著他啊!只不過看你父親可憐,不想正直之士孤零零地躺亂葬崗里任由蟻蟲啃食罷了……”

    “喏,嬴澈叫我把你帶到這兒來,讓你帶一盒子土回去。然后就好好想想,過幾日大殿上當著群臣的面,要怎么給你爹伸冤吧……”

    實則母親并沒有叫她來,今日完全是她自己想來湊湊熱鬧罷了。反正母親現在待在宮中忙著照顧小皇帝,也管不了她。

    但這些也太丟人了,好像自己上趕著想見那人還沒見到一樣……臨清縣主撇撇嘴,掩下了沒說。

    令漪仍處在極度的震驚之中,怔怔看著眼前沒有文字的墓碑,臨清縣主的意思是……父親就埋骨此處?他的遺骨并沒有丟?

    是,是大長公主遷走了他么?

    她胸間氣血上涌,眸中清波涌動,顫抖著手去撫摸冰冷的石碑,半晌也說不出話。

    墳墓修葺得工整,四周瑤花琪草,松竹亭亭如蓋,一瞧便是精心看護了許多年。

    她怔怔地想,怪不得北園里那座墳墓是空的,原來是……是大長公主一早就遷走了他……

    住持適時在一旁補充:“阿彌陀佛,大長公主不僅收攏了令尊的遺骨,還命貧尼在寺中供奉令尊的往生牌位,每年清明和與忌日,都要叫人抄寫往生經文燒給他。施主放心,令尊雖然枉死,但一定早登極樂……”

    一旁的裴令璋也早已驚得說不出話。

    他這才明白,原來大長公主之前叫他抄寫的那些經文,都是為了叔父。而他竟還誤會她對自己有什么別的心思,簡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大女子之腹!

    最初的震驚褪去,令漪心間唯有感激,忍著鼻尖的酸澀鄭重地向住持與臨清縣主行禮:“多謝住持,多謝縣主,多謝大長公主。”

    “你們的大恩,令漪永世難忘。”

    被她這樣一謝,臨清縣主渾身都不自在起來,忙道:“行了行了,這里又沒有旁人,你不用說這些客套話。”

    “你還是好好想想怎么完成嬴澈交給你的任務吧,看起來,他可是有大用呢!”

    *

    次日,紫微城,含元殿。

    昨兒城中抓叛黨鬧哄哄亂了一日,今日清晨,朝會如期舉行,由暫代皇帝執政的晉王主持。

    此時朝會尚未正式開始,文武百官都聚集在殿內,竊竊私議著前兩日城中發生的事。

    前日虞氏叛亂被平,昨日逮捕舊黨,今日將他們都聚集在此,想來是要清算虞氏了。

    一時間,那痛恨虞氏的,滿心期待,曾與虞氏有來往的,則戰戰兢兢,滿懷憂慮,擔心自己會被牽連。

    忽聞幾聲宦者尖銳的通報,晉王、涼王及清河大長公主三位宗室的最高代表人物在眾多宦者的擁護下進入大殿。殿內瞬間安靜下來,眾人目光如炬,有如奔涌的火浪朝三人匯聚而去。

    “三位殿下,陛下的情況怎么樣了?”

    率先發問的是一位老臣,擔憂之情溢于言表。眾人也都神情焦灼地追問道:“對啊,陛下怎么樣了?今日還不能上朝嗎?”

    方才還安靜無比的大殿漸漸吵嚷起來,不是關心天子龍體,便是唾罵虞氏的不忠。嬴澈道:“陛下現已脫離危險,只是箭矢有毒,仍需靜養一段時日。”

    這樣的話并不能安慰群臣半分。朝臣人心惶惶,憂慮難安。陛下畢竟年紀尚幼,又無子嗣,聽聞這次是為晉王擋箭而被叛黨射中,君臣魚水,古來罕見。

    可若陛下真有個什么三長兩短,皇位多半要落在晉王頭上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雖說晉王從前就霸占著尚書臺,到底還有虞氏同大長公主與之掣肘。現在可好,虞氏謀反,大長公主也明顯倒向了晉王那方,甚至入京的涼王與他也不似前時傳聞里那般劍拔弩張……

    難不成,這京城真要變天了么?

    一時朝臣又從方才的擔心轉為是否要趁早依附晉王云云。嬴澈示意眾人安靜:“諸位。”

    他抬起手,俊朗的面龐上嚴肅非常:“想必前時的事,各位都已經知曉了。”

    “——虞氏謀逆,意圖殺害天子,竟以毒箭射傷陛下圣體,罪孽深重,天地不容!”

    “眼下,陛下仍在養傷中,就由孤與大長公主以及涼王共同主政,嚴查此案。若有人還知曉虞氏的其他罪狀與同黨,務必在此時上奏,以免遺下漏t網之魚。”

    實則此事早在虞伯山被判時就已調查過一次,該告的狀彼時就已告得差不多,短時間也難有新案翻出。

    然朝廷對虞氏的清算就在眼前,此時不站隊更待何時。是以此話一出,群臣頓時炸開了鍋,紛紛出列檢舉起虞氏的其他罪狀與同黨來,群情激奮,亂作一團。

    嬴澈唯冷眼旁觀。

    檢舉的人里,有些是忠于他的,有些是忠于朝廷的,還有些是墻頭草,來交投名狀的。他都默記于心,只命大理寺的書辦一一記下群臣之所述,有那被指認為同黨的,交付有司,先抓再查。

    小半個時辰過去,眼瞧著虞氏的罪狀已經檢舉得差不多了,群臣又激憤地請求:“殿下,虞氏傾危宗社,意圖謀反,此乃大逆不道之罪,還請滅族,以安人心!”

    “對,虞氏罪不可赦,若不滅族,群臣死不敢退!”

    “臣等皆為國家,非為私計,還請殿下做主,賜虞氏族滅!”

    眼瞧著底下群情鼎沸、紛紛請求著治虞氏的罪,這本該是嬴澈在夢中幻想過無數次的場景,可眼下真正成為現實,他卻絲毫也高興不起來,面上也無特別的反應。

    只因在他心中,這一天,實在來得太遲太遲。

    就算族滅了虞氏又如何?大錯已經鑄成,人死不能復生。那么多無辜的人已被牽連死去,遲來的正義,又真的是正義么?

    嬴澈心情復雜,唯淡淡地問:“還有嗎?”

    意謂群臣檢舉虞氏是否完畢。

    嬴灼更是冷笑出聲。

    這時候倒義憤填膺了,早干嘛去了?若他們真的忠心為國,便不會坐視虞氏這樣大逆不道的士族登上外戚寶座!

    就算只是識人不清、被虞氏所蒙蔽,至少也該在虞伯山本人定罪之時就檢舉揭發了,這時候才來投投名狀,當人是傻子么?

    底下,群臣聲音已漸小了下去,眾人面面相覷,都想不出是否還有漏下的。嬴澈又問了一遍:“沒有人指認了嗎?”

    一道清靈柔婉的女聲便是在此刻響起:“殿下,妾有冤要訴。”

    群臣轉首,三王側目,洞開的殿門之外,天光如雪燦艷之中,一名女子手捧一方烏木小匣,身姿如竹蘭挺拔。

    她身后還跟著一名身姿清瘦的男子,待走近了些眾人才瞧清容貌。只見她身著生麻制成的喪衣,頭戴喪巾,烏黑鴉鬢間簪著一朵素花,樸素至極的裝扮,一張臉卻如春華暄妍,不必脂粉修飾便已是人間難得的驚鴻絕色。正是令漪。

    她走至殿中跪下,面對嬴澈,高舉起那方盛著父親墳塋土的木匣與寫了一夜的血書:

    “先父裴慎之,正是為虞氏所誣,被構陷為通敵叛國的逆賊,慘死獄中。這是妾手寫的血書,還請殿下過目,為妾做主!”

    如云衣袖垂落,露出女郎層層疊疊的內袖與一截玉纖雪腕。她手上包裹著純白的絲巾,隱隱透出幾分血色,顯然是刺破手指取血所致。

    邊說眼淚邊落了下來,如顆顆珍珠,又似滴滴仙露,灑落在纖嫩柔白的蘭草上,傾世風韻,楚楚可憐。

    殿中眾人都有些不忍心。

    更是恍然明白了過來——原來這就是罪臣裴慎之的女兒,也就是晉王府上、那位傳聞里與他不清不楚的繼妹。

    今日既上殿,怕是要重提當年的舊事了。

    所以今日,晉王的真實目的其實是要重提當年的那樁奪嫡之爭么?怪不得方才要再三地詢問,是否檢舉完虞氏之罪……

    底下群臣各懷心思,殿上,嬴澈目光卻是久久地落在女郎的手上,心尖如同被削去一角,火辣又尖銳的疼。

    他只是叫她去取一抔土,手寫訴狀,卻疏忽了,她會以自己的血來手書。

    十指連心,該是有多疼?她那樣身嬌體弱,又要流多少的血,才能書盡這十余年的怨憤?

    是他考慮不周了,他分明應該想到的,她這輩子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為了她的父親,以她對她父親的感情,既要她手寫訴狀,怎可能不用她自己的血。大約在她心里,非如此,也不能書盡這十余年的恨意與痛苦……

    思考只是短暫的一瞬,他很快回過了神,道:“你有何冤可訴?”

    令漪高舉著那盒土與那封血書,哽咽道:“先父裴慎之,當年與駱將軍并不熟識。為他辯護,乃是出于言官的職責所在,并非先皇長子與虞氏朋黨所稱的‘同黨’、‘謀逆’,更不知駱將軍后來遠走柔然之事。”

    “可他們嫌先父不肯將此事說成是先太子指使,竟然偽造先父與駱將軍密謀往來的書信,坐實我父罪名,致使先帝被蒙蔽,將我父賜死于牢獄之中。還請殿下為妾做主!”

    她將心間輾轉過數遍的字句一字一詞清晰道來,到最后已是泣涕不能語,目紅如泣血。

    不重的一匣土更似有千鈞之重,又如雨打花枝,壓得她手臂連同單薄的身子也顫抖不止,泣涕漣漣,哭伏于地。

    嬴灼問:“裴氏,汝此言可當真?”

    “妾之所言,句句屬實,還請殿下明鑒!”

    “可非親非故的,你父親當年為什么寧愿冒著殺頭的風險也要為駱將軍辯護呢?”嬴灼問。

    來了,令漪心頭咯噔的一聲。

    這樣的話她幼時已聽過千萬遍,在那些譏笑她有一個叛國之罪的父親的貴女的口中,在王府的下人口中,在世人口中。

    幼時的她不知要如何反駁眾人,如今知道,卻沒有人會在她面前提起,給她反駁的機會。

    而眼下,涼王殿下就是在給她這樣的機會。她必須要給出可以服眾的理由,否則,就算是替父親翻了案,在這些人眼中,也不過是王兄因她對父親的一種愛屋及烏罷了。

    ——他們會說,一切都是因為她爬了王兄的床,王兄才會替她洗刷父親的罪名。

    她和王兄的風月之事會永遠流傳,卻沒有人會真正在意父親的清名、事情的真相。

    令漪垂眸思索了一霎,很快給出答案:“為人辯護,就一定是朋黨嗎?”

    “彼時誰也不知塞上情況,我父親只是憑借往日對駱將軍的印象認定他不會輕易投降敵國罷了,請求先帝先不要殺他的家人。”

    “這是他言官的職責啊,后來不也證明,事實如此嗎?”

    “既然如今朝廷已經為駱將軍澄清,他當年并非反叛,那么,先父當年自也不是反臣的同黨。”

    “至于‘朋黨’二字——妾聞古君子者,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以之修身,則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國,則同心而共濟。”

    “此為君子之盟,而非小人之朋。”

    “先父不尚名譽,不謀私欲,所思種種,皆為國家。他正是因為不肯與虞氏這樣的小人皆為朋黨而死的,他沒有同黨,若真要論,便是與朝中一切為國為民的人是為同黨,譬如德才兼備的先太子,譬如三位殿下,譬如而今殿中一切盡忠為國的公卿!”

    “這就是妾的回答,還請殿下明鑒!”

    說完這一句,她鄭重叩首。大殿內早已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皆朝她匯聚,難以想象,這番精彩的論辯竟會從一個自幼喪父的孤女口中聞說。

    “好!”

    嬴澈尚不及心疼,嬴灼已忍不住開口贊嘆:“好一番精彩的君子之朋論!”

    “子湛,”他順勢轉向嬴澈,端的是公事公辦的態度,“我看她說得有理。既然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二人勾結,又事關先太子,就重新查一查當年的事吧。”

    “是啊。”大長公主也道,“虞氏罪孽深重,誣告裴慎之事小,牽連先太子事大。還是查一查此事吧。”

    眼瞧著朝廷里最尊貴的三位都達成了統一意見,底下的朝臣再無疑慮,紛紛出列:“臣等請命,重查舊案!”

    請命之聲,有如雷霆響徹大殿。

    嬴澈回過神,正對上女郎望著自己的一雙眼。

    那雙眼,清淚盈盈,水霧氤氳,像一汪春雪初融的清泉,滿含期待,飽含情意。

    他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她撲到自己車下的那一日,她抱著他的腿,也是用這樣楚楚可憐的眼神流著淚望著他,求他幫她、求他救回她父親。

    那時的他,只是一時動了惻隱之心,即使收留了她,也絲毫無法改變她父親和她家族的命運。

    如今十年過去,與當日相差無幾的場景,故事里的人,也還是他和她。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們終于有了改變命運的能力。

    “好。”他緩緩道,宛如過了一個世紀那樣漫長。

    “就依諸位臣工所言,著大理t寺,重查此事。”

    *

    案情進展得異常順利,大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虞伯山對當年與先皇長子勾結、構陷駱超叛國從而逼死裴慎之、誣告先太子一事供認不諱。大理寺得以迅速審理清楚了當年全部事情的來龍去脈,整理成卷宗,交由二王與大長公主過目。

    三日后,蓋著天子璽印的圣旨宣告了最終的旨意:恢復以裴慎之為代表的早年在此案中無辜死去的大臣名譽,從北園里遷出,各有追封,重新安葬。

    虞氏滅族,虞伯山、虞琛父子斬首棄市,虞皇后廢為庶人,幽居北宮。虞氏的同黨被連根拔起,刑部大牢一時人滿為患。

    唯有虞恒,因其迷途知返、保護天子,免除一死,準許他留任原職,但虞氏這個姓氏是不能再用了。

    裴令湘也被無罪釋放。旨意下達的那一日,令漪與華纓及堂兄結伴,去往刑部大牢接人。

    令漪自是去關押女犯的牢獄接堂姐,華纓則前往男犯的監獄,接虞恒出獄。

    虞伯山同虞琛被分別關押在不同的監獄,虞恒也是單獨的一間。行過漫長而幽深的牢獄小路,她終在大牢深處的一座單人牢獄里見到了虞恒。他已褪下囚服,換了身圓領袍,正被獄卒領著、預備出獄。

    懸了數日的心終于落下,華纓快步走過去:“怎么樣?你可有受苦?”

    聞得熟悉的聲音,虞恒詫異轉眸。等看清是她,十分驚訝:“華纓?你怎么會來這兒?”

    這尚是二人自九州池刺殺事后第1回 見面。他沒有想到,她會來看他。

    這些天,得知了父兄對她與她亡母所做的那些混賬事,他心如刀絞,更痛恨自己的無能與懦弱。

    沒能救她于水火之中,反倒要時時出現在她面前,叫她想起他父兄給她帶來的那些深重的苦難……他理應是一柄鋒利的鋼刀,見一次,便刺傷她一次。

    所以,他以為她不會想見到他的,卻沒想到,她會來接他,她還愿意見他。

    “我怎么不能來?”華纓強顏歡笑,明眸細細地在青年明顯瘦削蒼白許多的臉龐上打量,“你父親是你父親,你是你,我從來都不會將你們混為一談……”

    “阿恒,我們永遠都是最好的朋友,你說過的,你要給我做一輩子跟班的,難道你都忘了嗎?”

    兒時的承諾歷歷在耳,言猶未絕,他沒忘,卻永遠也沒可能回去那無憂無慮、無仇無恨的日子了。虞恒的眼眶慢慢地濕潤,笑著搖搖頭示意自己無事,又問:“你呢?你的傷好了嗎?”

    華纓一愣,旋即嗔怪地瞪他:“都多久的事了,早好了!”

    “我也很好,”見她瞪他,他總算有些找回往日與她相處時的輕松自在了。虞恒微微笑道,“這些天,晉王殿下很照顧我,沒讓我吃什么苦。”

    話雖如此,不必受皮肉之苦,他心里的煎熬又何嘗會少。

    那畢竟是自己的父兄與族人,若非自己的倒戈,也許真能顛覆乾坤,而非族滅。他當然會為自己的背叛導致父兄赴死傷心,可他讀過書,他明理,他知道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也無法辜負自己的良心坐視他們犯下彌天之錯!

    長捷一扇,他壓下那些盤旋在胸腔間的情緒。華纓沒看出他的異樣,點點頭道:“等過些日子,我們一起去向晉王殿下道謝。”

    長久的牢獄生涯令青年有些不良于行,華纓耐心地扶著他,一直將他扶至了大牢門口,道:“你在外面等我,我,我還想去見見一個人。”

    見誰?虞恒沒問,心間卻隱隱有了答案。他看著她頭上今日特意簪上的那支金雀釵,正猶豫著自己要不要去見見哥哥,華纓卻輕輕拍了拍他的小臂,獨自轉身朝牢中走去。

    她今日來刑部本就是晉王特許的,辭別虞恒之后,很快便有獄卒迎上前,將她帶至牢獄深處一間關押重刑犯的監獄前。

    獄中昏暗又陰冷,四處是銅墻鐵壁,唯有頭頂漏了一捧光,照在大獄陰冷的墻壁上,汩汩如水銀流動。

    其下,虞琛正箕坐在一堆亂蓬蓬的干枯稻草上,貼著墻閉目養神。

    察覺到有人來了,他緩緩睜開了眼。

    “是你?”

    視線相觸,那張冰冷而毫無表情的臉上似是裂出一絲訝然。但不過轉瞬,又似冰花消融于嘲諷之下:

    “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駱華纓,你竟舍得來看我,是來看笑話的吧。”

    “是啊。”華纓語調悠然,美麗的臉上甚至縈了一縷笑,“過兩日你就要死了,我怎么能不來看你的笑話呢。”

    隔著厚厚的鐵柵欄,她欣然看著牢獄里那蜷縮在干草上的青年,他鬢發蓬亂,衣衫襤褸,人也是抑郁頹廢的,像一堆知道自己大限將至的槁木死灰,再無往日風光。

    心間終升騰起些許大仇得報的快活之意。她走去另一邊鐵柵欄門前,離他靠得更近:“如何?世子走到今天這一步,你后悔嗎?”

    虞琛的視線卻落在她髻上那一支耀眼的金雀釵上,漏下的天光照耀著釵尖,冷冷銀光,一閃而沒,短暫映亮他原本黯淡無光的眼睛。

    他慢慢地挪過去,離她更近了些:“悔又怎樣,不悔又怎樣。既然走上了這條路,就沒有回頭的機會。享受了十年的榮華富貴、權力巔峰,也夠了。”

    華纓語氣嘲諷:“你不是沒有后悔的機會。”

    “晚了。”虞琛身子微斜,把頭靠著她臨近的那側柵欄,想也不想地道。

    “你從沒有過迷途知返,怎么就知道晚了?”

    “我就是知道。”

    他不想就這個話題與她過多糾纏,語罷轉了話題:“說吧,來找我做什么?”

    “來找你?”華纓冷笑,輕輕的一聲哼,滿含譏諷,“我看你一眼都覺得惡心!只不過來欣賞欣賞你臨死前的樣子罷了!”

    “原來如此。”虞琛卻不生氣,恍然大悟般點點頭,“我還以為,你是想來問我那時為什么要這樣對你。”

    被說破心思,華纓容色輕輕地一凜,像澹銀如鏡的冰面乍然裂開一絲縫,表面風平浪靜,底下卻已情緒洶涌。

    這些年,不管她怎樣告訴自己,她不關心這條瘋狗當初為什么會突然咬她,可午夜人靜之時,卻總忍不住想,他當年究竟為什么要這樣對她。

    他分明說過喜歡她,說他會救她出去,把她藏到一個所有人都找不到他們的地方,只有他們兩個……為什么卻會突然**她,隨后又揚長而去。

    如果不是他給了她希望又狠狠碾碎,她那時也不會那般絕望,以至于后來自暴自棄,終是認了做娼妓的命。

    如果不是他,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想知道嗎?”

    男子含笑的話聲將她從記憶的漩渦中拖回,華纓漠然抬眸,正對上他眼睛。往常銳利如鷹的一雙眼,此刻竟也溫靜如玉。他道:“過來,離我近一些,我就告訴你。”

    這個賤男人!

    華纓怒火中燒。

    卻是依言貼近那扇鐵柵欄:“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沒戴枷鎖,大約,這是朝廷給這位昔日權勢滔天的天子鷹犬的特別優待。靠近的一霎,華纓只覺鬢上一松,髻上那支金雀釵竟被他拔下。他握住那支金釵,喃喃道:“這是我的東西,你若不要,便還給我,不要糟蹋了它。”

    “我糟蹋?”華纓簡直被這話氣笑。

    “虞琛,你忘了你自己當初怎么許諾我的,你明明說過,你……”

    “我說過的話,你也信?”

    虞琛笑著打斷了她,亂發下的眼睛失了往日的陰鷙,竟也灼然熠熠,如火光耀目。

    華纓覺得這樣的他有些詭異的柔和,更有種說不出的陌生和熟悉。恍惚了片刻才想起,這很像當年救下她、把她護在身后的那個少年,一時怔然。

    “你知道嗎。”

    虞琛已經握住了那枚金釵,悄然攥入手心里。釵尖對準手腕,攥緊的五指猛然用力,金釵便刺進經絡里,滴滴鮮血沿著釵尖蜿蜒流下,他整個身軀也隨之放松,倚靠墻壁,繼續說了下去。

    “小時候,我最討厭的就是你。仗著自己是主帥的千金,就把我們兄弟當成你的跟班和仆役,隨意使喚……”

    牢內陰暗,華纓并未發現什么異樣,只有些驚訝他話聲的柔和。既聽他提起少時事,忍不住反駁:“我從沒有把你們當做仆役對待。”

    “是,我承認,那時候的我仗著我父親的t官職,對你們是有些言語上的不客氣。但那也不是使喚,我也沒有做過很過分的事嗎?至少阿恒就不會這樣認為,但你不一樣,我屢屢向你示好,你卻總是仇視我,覺得我瞧不起你。可見,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自卑在作祟!這不是我的錯!”

    “也許吧。”虞琛自嘲笑笑,也不辯解,“畢竟對于你們這些上位者而言,哪里會在意我們這些下位者的自尊心。”

    “所以你就要毀了我!”

    強烈的酸澀漫上胸腔,華纓語調漸漸激動,“你對我,你那個畜生爹對我母親,都是這樣的!你們覺得我們高高在上了,就要拽下來,把我們踩進泥里!百般糟蹋!”

    “虞琛,可我不曾對不起你不是么?你為什么就那么恨我,你為什么要這么對我?!”

    她有些失控,聲漸歇斯底里。嬌艷如花的五官都似扭曲起來,往日或冰冷或妖艷的面具徹底破碎。

    虞琛有片刻的怔然,似乎又一次見到了那個紅綃軟帳間奮力反抗的破碎的她——那是她上一次,在他面前流露真實的情緒。

    血一點一點在流失,周遭無孔不入的陰冷一點一滴浸入骨髓。黏稠的血液沿著手腕無聲滴落在身下的枯草間,他突然覺得很冷,情緒也異于往常的平靜。

    “對不起。”虞琛道。

    最初的時候,他也不想這樣的。

    是他當年太過天真,天真地以為即使她家族覆滅、淪落風塵,自己也可以去求父親,去求大殿下,讓他們放過她,讓他救她出來,與她能有一段未來。

    可那日父親卻告訴他,她母親就死在他的**,她父親的“叛逃”,也全是拜他所賜!

    他們家已經上了大殿下的船了,隔著血海深仇,他不可能與她有什么結果。

    “玩玩可以,動心不行。”

    ——這便是父親當時的原話。

    彼時,他為她殺人的事甚至傳到了大殿下耳中去。因他殺的人彼時已是大殿下麾下的得力干將,對方也有同僚手足,一定要他償命。大殿下便出面調停,準備了酒席,要他們冰釋前嫌。

    他永遠記得那日,觥籌交錯間,那身著蟒袍的矜貴皇子,摸著他的脖頸對父親笑道:“想不到,令郎竟還是個情種。”

    他的手,冷得像一柄刀。

    不能爬到頂層去,就永遠逃不過這柄刀,逃不過有如魚肉、任人宰割的命運。

    所以他才要毀掉她。

    注定得不到的東西,不如親手毀掉。

    親手了結曾經的自己,了斷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才能清醒,才能不做那些虛無縹緲、有如鏡花水月的幻夢。

    就是如此。

    自己糾結痛苦了十幾年,得到的竟然只是一句輕飄飄的道歉。華纓心頭一時說不出的痛苦,五臟六腑都似絞在一處,疼得她幾乎窒息。

    她回過身去,避開他視線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好半晌才從那陣絞痛中脫身。搖搖頭說:“我不會原諒你,更不會記得你。你我此生,就此別過。這輩子,下輩子,最好都不要再見。”

    “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說完這句,她決絕地離開。徒留男人倚坐在枯草堆上,鮮血淋漓的手垂落在枯草間,極突兀地笑起來,笑聲一聲比一聲微弱急促。

    華纓還未走遠,聞見聲音,有些奇怪,又終究沒有回頭去看。她走出牢獄,虞恒猶在門外等她,見她出來,忙焦急地問:“我哥還好嗎?”

    下一瞬,視線落在她微紅的眼眶上,有些擔心:“華纓,你哭了?”

    華纓點點頭,又搖搖頭。

    大牢外日頭正好,春光融融。一縷耀眼的金芒久違地落在女郎蒼白的臉上,濯濯春雪,就此融化。她輕輕挽起青年的手:“走吧。”

    “今天的陽光可真好。”

    ——她相信,往后余生的每一日,陽光也會這樣好。

    第102章 我想正大光明地站在王……

    虞琛的死訊傳回的時候,嬴澈已從宮中回了王府。已快半月不曾回府的他難得地和令漪坐在了食案前,二人正用著午膳,底下的人便進來報了虞琛在大牢內用金釵自盡之事。

    乍聞此事,二人都愣了一瞬。令漪悄悄去覷兄長臉色,他很快面色如常,替她添了碗粟米飯:“就這么死了,還真是便宜他了。”

    “一心求死的人,如何能攔得住。”令漪伸手接過,狀似無意地辯解道,“不是金釵,他日也有其他辦法自盡的。他不是會很多折磨人的法子么?”

    可惜這點小心思并不能瞞過他,嬴澈擱了筷子,屈指在她額上輕敲了一下:“我還什么都沒說呢,你倒緊張上了。”

    “怎么,就這么擔心我遷怒你的駱華纓?”他似笑非笑道,“我是那般蠻不講理的人么?不看僧面看佛面,再怎么也要給你面子吧?”

    那倒是。

    令漪心內歡喜,嫣紅的唇瓣緊緊抿著,竭力憋笑。“那你打算怎么處置?”她問。

    “就說人犯畏罪自盡了唄,還能怎樣。”嬴澈道。內心仍為就這樣便宜了虞琛而遺憾。

    他不愿讓旁人來分散她的心,替她夾過一塊單籠金乳酥,就此轉了話題:“你要是真替駱華纓感到抱歉,這幾日,就和我待在一塊兒,好好補償補償為兄。”

    這些日子他都沒有在府中,忙著留在宮中處理宮變后的余波,一旬多未見她,實在思念如狂。

    令漪臉上一燙,嗔惱地拿筷子敲他的手,雙頰漫上些許輕淡的粉色。他卻不在意,又給她端了碗冰糖燉燕窩,一面細細打量著女郎清瘦的臉龐:“多吃些,溶溶近來好像瘦了許多。”

    小別十余日,令漪原就是想他的,聞言竟微微一愕,鼻翼微酸,眼里竟悄悄添了些水光。

    她心間才盈起些許感動,豈料他又笑著道:“怎么,古話說‘一日不見,如三月兮’。溶溶瘦了這么多,不會是在家里想我想的吧?”

    這回再忍不住,她噗嗤一笑,轉眸含嗔似怨地瞪了他一眼:“吃你的吧,哪那么多話。”

    “食不言,寢不語,王兄是把這些規矩都忘了么?話多的跟鷯哥似的……”她輕輕地抱怨著,容色嬌艷如夏日的花。

    嬴澈素來最愛她這副似喜似嗔、嬌俏柔媚卻不自知的模樣,索性把她抱至懷中放在腿上坐著,含笑在她耳畔道:“親親我。”

    “溶溶,親親我好嗎?”

    還在吃飯他就這樣,暖熱的大手在她腰間又是捏又是揉,極輕易便令她身子軟成了一潭春水。加之侍女們都侯在垂花罩之外,只要略一抬頭就能看見他們在做什么,遑論還能聽到。令漪手嚇得一頓,一張粉面霎時羞得兩頰浮緋,有如淥波芙蕖。

    “你煩不煩啊……”她是真有些生氣了,可也不太舍得不理他,因而話音剛落,自己倒是先改了口。令漪紅著臉輕輕地道:“等晚上,晚上好嗎?”

    嬴澈卻道:“等什么晚上,春宵一刻值千金。等真到了晚上,說不定我又被陛下叫進宮去了,哪有時間陪你。”

    說話間,又握住她一只手,輕輕地捏。

    那只手正是她前時刺破手指血書陳冤的手,半月過去,傷口早已愈合。指尖潔白柔膩,如纖纖玉筍。

    但這會兒落在嬴澈眼中,卻全然是她在大殿上裹著白紗、舉著血書字字泣血的模樣。他輕輕嘆一口氣,把臉貼進她柔嫩的掌心,依戀地蹭。

    令漪并未注意到他之動作,只是望著窗欞外昏黃的白日,心想,這倒也是。

    那日就是他被突然召進宮,一去就是十幾日的不回家……想到這兒,她便沒再掙扎了,只埋怨地瞪了他一眼,伸手去夠桌上的冰糖燕窩。

    “我餓了。”她理直氣壯地道,“我要吃飯。”

    知她默認,嬴澈會心一笑,一只手緊緊摟著她腰,另一只手則將那些菜肴全堆在她面前,哄小寶寶似的哄她吃飯:“溶溶快些吃,等吃飽了才好干正事。”

    聞此,令漪好容易才恢復正常容色的臉,瞬間,又紅了大半。

    門外,寧瓚原已走至小飯廳的門口,聽見屋中的談笑,瞧見窗格間主上抱起王妃朝里屋去一閃而沒的殘影,俊顏微赧,轉身往回走。

    清晏廳里,華纓同虞恒已經等候了多時。見他去而復返,華纓緊張地問:“寧侍衛長,是殿下不愿見我們么?”

    “殿下有要事與王妃相商,一時走不開。”

    寧瓚有些難為情地道:“娘子還是先回去吧,改日再t來。”

    有要事與溶溶相商么?華纓暫未多想,她還不知虞琛因自己的疏忽而自盡之事,只陪笑道:“好,妾知道了。多謝寧侍衛長。”

    她如今借住在晉王府上,原本就很叨擾他們。她心里極清楚,晉王幾次三番搭救她必是溶溶的緣故,只怕內心沒多喜歡她來找他們。

    但這次又不太一樣。

    她是來告別的,且暫時不想讓溶溶知道。

    她只是個身份低微的妓女,留在溶溶身邊,總歸是會有損她的清譽的。前時溶溶為自己四方奔走營救尚可說成是念在兒時的情誼,那么今后呢?有她這樣一個千人騎萬人睡的妓女留在溶溶身邊,溶溶所遭的非議,會比原來多得多……

    且她看得出來,朝廷臣強主弱,這次虞氏又被連根拔起,晉王上位,只是早晚的事。而京城一旦變天,溶溶就是將來的皇后。自己就更不能留在她身邊了……

    ——她們原本就是兩條不該有交集的田間小路,若非自己十多年前貿然出手救下她,她的人生,她的家族,都不至于落到如此慘烈的地步。

    好在如今也算是過去了。華纓笑了笑,對寧瓚道:“那麻煩寧侍衛長,等殿下有空了,替妾通報一聲,就說先前的事妾多謝了,今日之后,妾就搬出去,不叨擾殿下了。”

    她并沒有什么行李,簡簡單單收拾一番后,只帶了幾件衣裳同事先置辦好的、去往幽州的路引,即同虞恒離開了晉王府。

    立在王府院墻外郁郁青青的巨樹之下,虞恒問她:“阿纓,我們接下來去哪?”

    “我想去幽州找我妹妹,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么?”

    “我當然愿意。”虞恒臉上的笑容有些神傷,“我留在洛陽做什么呢?讓別人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說我是個拿父兄性命去博個錦繡前程的小人么?”

    雖說父兄行刑的日子還要幾日,但結局早已注定,某種意義上說,是他親手手刃了他的父兄,小妹會怪罪他,人們會議論他,后世史書,也不知會給他怎樣的評價。

    說他是大義滅親也好,背父棄家的叛徒也好,總之,洛陽是他的傷心之地,他不想留在京中。

    “你不要這樣說。”華纓勸慰他道,“你沒有做錯什么,錯的是他們。他們本就犯的是誅九族的大罪,且若非他們謀逆,也不會死那么多人,而若真叫他們得逞,只怕將來死的人更多。”

    知他心里不好受,她憐惜地看著青年黯淡傷神的眉眼,下意識伸手去拂。然指尖還未觸及他眉尖,又恍然憶起男女之別,纖纖素手,一時僵在半空。

    虞恒則緩緩握住了那只手,帶著她,落在了自己的臉頰上。

    “阿纓。”他溫柔注視著女郎微微怔愕的眼睛,“我沒有家,也沒有家人了。我就只有你了,我也只跟著你。”

    “從此以后,九州四海,你在哪,我在哪,好嗎?”

    四目相對,他眼中涌動著碎星一樣的瀲滟光輝。情意綿綿,許多事已然不言而喻。

    華纓心間突如其來的一悸。

    “好。”她微笑著道,指尖憐惜地輕撫他眉宇,“我們就去幽州,余生也不要回洛陽。”

    當日,華纓與虞恒離京。

    夜間將要就寢時令漪才知曉此事。她今日被兄長鎖在寢居里足足折騰了一個下午,直至晚上也不得安生,用了飯又將她抱進浴池里共浴,對于外事,自然一概不知。

    浴池里水霧氤氳,熱氣蒸騰而上。令漪軟綿綿地坐在兄長懷中,已是累得沒有力氣,纖密的羽睫顫顫的,半闔著眼,任由他清洗身下的泥濘。

    嬴澈覷著她心情尚好,便順帶說了駱華纓離京的事。令漪先是怔愕了半晌,旋即嗔惱地抱怨:“都怪你。”

    “定是王兄把她擠兌走了,還把我栓在這兒,害我沒能見到華纓最后一面。”

    “怎么就是我擠兌走的。”

    嬴澈用手揉著那兩瓣軟綿的蜜桃肉,自身后分開她,借水流再一次進入,“是她自己要走的,住在府上叨擾我們那樣久,連說都和我說一聲就走,溶溶說說,世上有這樣沒禮貌的女子么?”

    折騰了她大半日,再是鐵打之人都有些吃不消。感知他的入侵,令漪生氣地在他筋肉緊實的大腿上掐了一下,惱怒地回頭顰眉瞪他。

    他只笑,握過她那只手拉至唇邊吻了下:“再說了,怎么就是最后一面了。她是去幽州又不是死了,你要是想她,以后,你也可以去幽州找她啊。”

    “你難道看不出來,她是特意不想見你。”

    他一邊說,一邊輕緩地動著腰身,和池中溫暖的水一起滋潤她。令漪愣愣地問:“為什么?”

    “你說呢?”

    嬴澈粗碩的手臂橫在她纖細的腰間,將她抱得更緊。他暖熱的唇在女郎溫潤如羊脂玉的耳畔輕輕啄著:“堂堂晉王妃,卻和京中久負盛名的花魁廝混。傳出去,你以為你的名聲會很好聽?”

    “她是為了保護你才不辭而別的。”

    令漪好像有些明白了。即使是在王府里,華纓也是很少主動來找她的,想來就怕的是給她添麻煩。她有些難過:“可是我從來都沒這樣想……”

    “你是否這樣想,不重要,”嬴澈愛憐地吻吻她濕潤飽滿的紅唇,調整了抱姿,好令二人更加親密無間,“重要的是,世人心中的成見本身就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

    就如前時,她屢屢出入花月樓營救駱華纓時,京中雖以夸她的聲音居多,但也有不少人背后議論,她是不是為了向駱華纓學習媚術好在床。上服侍他,才和駱華纓那般親密。

    初聽到此消息時,他震怒非常,恨不得把那些造謠的人全部抓起來碎尸萬段。可他也明白,堵不如疏。是以處理流言的同時,他也派人悄悄放出去許多稱贊她的話,加之駱華纓從官家女跌落泥淖的遭遇實在惹人同情,才算將那些難聽的話稍稍壓了下去。

    想到這兒,他又想起另一件事來:“日后我們成婚,流言蜚語必是少不了的。溶溶,你害怕嗎?”

    其實繼兄妹關系倒沒什么,總歸她不在宗譜之上。嬴澈真正擔心的是她“孀婦”的身份——前時同宋家鬧得實在太過難看,許是做賊心虛,在他眼里,世人難免會說她和他早就暗通款曲之類的閑話。

    令漪回過神,如實地答:“有一點……”

    她回頭看他,濕漉漉的杏眸中滿是情意:“可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正大光明地站在王兄身邊。一想到王兄,就算將來外人用如何難聽的話說我們,我也不怕了。”

    她鮮少對他表意,嬴澈有些驚訝,隨后含笑親吻她發紅的臉頰:“看來我今日那碗冰糖燕窩沒有白喂,溶溶今日小嘴怎么這樣甜。”

    那東西還在身體里作怪。令漪竭力忍著溢至唇邊的嬌聲,艱難平復著越來越重的呼吸:“那我說我不想嫁給你,你又不高興……”

    浴池里靜悄悄的,只聞潺潺的水聲。二人正斷斷續續的說著話,寧瓚無奈的聲音驀然響徹在浴池門外:“殿下,宮中傳來旨意,著您即刻入宮面圣。”

    第103章 王叔喜歡那位裴娘子,……

    紫微城,徽猷殿。

    冷煙和月,露花倒影。殿檐上綠琉璃瓦鱗次櫛比,瓦縫間漲滿露水,檐下宮鈴欲唱不唱地蕩在微風里,宮人悉在殿外,戰戰兢兢跪了一地。

    嬴澈步入殿內,殿中已然狼藉一片。大長公主與嬴灼俱已到了,燕寢里,小皇帝猶未安寢,正頹廢地坐在龍床上,滿臉無奈。

    殿內氣氛壓得極低,有如冬夜沉沉凝冰三尺。

    “王叔……”

    見他來,天子忙從榻上起身相迎,望著他,滿眼皆是求救之色。

    天子原就形容稚嫩,此刻披散著頭發,未服人君衣冠,愈發像個孩子。拽著嬴澈的手臂,就愈發像在外受了欺負急于回來尋求兄長、叔伯幫助的稚子了。

    “怎么了?”嬴澈輕聲問。

    其實來的路上他已簡單知曉了事情的經過,原是今日天子趁他不在,偷偷去往北宮,看望被幽禁的廢后虞氏,卻反被對方挾持,以此來逼迫留守宮闕的嬴灼釋放其父兄。

    虞曦畢竟還只是個身量未長成的少女,極輕易便被制服。隨后,嬴灼將二人帶回徽猷殿,要求天子處死廢后。天子不肯,他也不肯罷休,雙方爭執不下,只好命人來請他。

    “子湛,你來看看吧。t”

    不待小皇帝開口,嬴灼已率先道:

    “此人意圖行刺陛下,被我擒住,我說要殺,陛下卻執意要將其放了,我和姑姑都不同意,只好叫你來商量。”

    他身形高大,燕寢里青銅連枝燈上的明瑩燭光全然照在他身上,暗影正好將地上的少女完全籠罩住,細看之下才發現是廢后虞氏。

    她身上還捆著鐵鏈,叫嬴灼的兩個親兵用長戟交叉制住,匍匐在地,像條瀕死的小犬,呼吸不聞。

    好歹也曾是皇后,當著皇帝的面,嬴灼做得未免太難看。嬴澈無奈的一眼乜過去,嬴灼不情不愿地抬手,示意二人收戟。

    地上,原本靜默如死的少女卻突然強撐著仰起了頭,怒罵道:“嬴澈,你少在這兒假惺惺的!”

    “你廢黜我,如今,涼王又想殺我。你們口口聲聲我父兄謀逆,可如今陛下的話你們都敢不聽,這不是謀逆又是什么?”

    “你們兩個亂臣賊子!早晚不得好死!”

    “王叔……”

    怕他生氣,小皇帝忙拉住他的袖子,緊張地央求,“您不要同小曦一般見識,她只是一時糊涂……”

    “王叔,你下令放了她好不好?我沒有事的……”

    一國之君,竟卑微到這個地步。小皇后眼眶中的淚一瞬落了下來,泣道:“你求他做什么?你是天子,你的尊嚴和骨氣呢?不許求他!”

    “我死也就死了,反正我全家都要死了不是嗎?我死,也就是去和他們作伴……這沒什么大不了的,你不許求他,聽到沒有?!”

    眼看帝后二人哭作一團,嬴澈竟有種自己就是那廢黜伏后、鴆殺皇子的奸雄魏武帝的錯覺,好似他自己倒成了謀朝篡位的叛臣了。

    他無奈地對身側一直緘默、未有作聲的清河大長公主道:“勞煩姑姑,先帶皇后下去。”

    虞曦畢竟年齡尚幼,又曾為皇后。虞氏家族覆滅,也著實沒有必要對著虞曦一個出嫁女趕盡殺絕。

    大長公主會意,同皇帝致意:“那我就先送皇后回北宮。”

    小皇帝點了點頭,仍望著鬢發蓬亂的皇后,眼中千般不舍,萬般擔心。

    虞小皇后卻并不領情。

    被士兵帶下去的時候,她睜著那雙掩在亂發之下流著血淚的眼睛,罵道:“別以為我會感激你!”

    “嬴澈,你操弄權術,以下犯上,廢黜國母,你會遭報應的!”

    宮門將女孩子尖利的咒罵隔絕在外,殿內轉瞬恢復為方才的寧靜。小皇帝仍望著宮門的方向,眼眶淚水未干。

    嬴澈輕拍一拍他肩膀:“陛下。”

    天子回過頭,無措地看著他,已然淚流滿面。

    殿內還有不少嬴灼的親兵,叫他們瞧見,也是有損天子顏面的。嬴澈只好道:“阿灼,你也先下去吧。”

    嬴灼白他一眼。

    這頭黑鹿。

    他還沒上位呢,倒輕車熟路地指揮起他來了!

    雖如此想,嬴灼倒也賣了他幾分薄面,麻利地收了兵刃帶了人離開。連君臣之禮也未行。

    此刻殿中再無旁人。嬴澈屈身蹲下來,從懷中摸出帕子,想替小皇帝拭淚。

    這一摸卻將令漪繡的帕子扯了出來,他有些猶豫,天子已經按住了他的手臂,輕聲地問:“王叔。”

    “您真的不能放小曦一條生路嗎?”

    “臣等原本也沒有打算對廢后下手,”嬴澈答,“這些天,她不也好好的么?可她今日是挾持了你,謀殺天子是大罪,重罪,則必以重刑懲處,不懲處,則不能服眾。不能服眾,則天下人皆可以效仿弒君。屆時朝綱崩壞、天下大亂,可就不僅僅只是死一個虞曦的事情了。”

    “那就不鬧大,把事情壓下去。”小皇帝道,又替皇后求情,“小曦也只是心系她父兄罷了……”

    “陛下的意思,是想放虞伯山同虞琛一條活路?”

    背后的心思既被猜中,小皇帝有些不好意思。他鼓足勇氣問:“王叔,可以嗎?”

    嬴澈看著天子仍顯稚嫩的臉,眼里的失望,越來越濃。

    他斟酌了片刻才答:“陛下,虞琛已經自盡死了,人死不能復生,臣如何能讓他復活?”

    “那,還有濟陽侯……”

    “至于虞伯山,他曾經犯下那么多的罪孽,死在他手里的無辜之人不計其數。遠的不說,就說先太子,被逼遠走的駱將軍,他的一家老小,還有當初跟他一起御敵卻沒能等來援軍、死在邊塞的軍士,以及臣妹的父親……這都是一條條人命啊,難道他們,就都該死嗎?”

    “我……”小皇帝自知理虧,不好再接著這話說下去。他忙改口:“那小曦還能做朕的妻子嗎?我只是想和她在一起而已,她從小就陪著朕,我們在一塊兒,已經很久很久了……”

    嬴澈沒有直接回答,只是道:“你是天子,天子,乃萬姓之君父,那皇后,就是全天下百姓的母親。”

    “現在皇后現在不能約束父兄,致使后族犯了叛國的罪,若只是懲處她的父兄,卻還要她繼續坐在國母的寶座上,天下百姓又會怎么想呢?他們只會怪罪陛下包庇,連謀反這樣大逆不道的重罪也能輕輕松松揭過。如此,天下之人只會群起效仿。日后這樣的事層出不窮,可就危險了。”

    “可,可又不是皇后要他們反叛的……”

    “歸根究底,皇后是支持他們的,不是么?”

    小皇帝不能反駁,有些沮喪:“可朕貴為天子,難道連自己的家人都不能保全么?”

    嬴澈輕嘆一聲:“那臣給陛下講個故事吧。”

    “前漢元帝是孝宣皇帝的長子,當初為太子時,孝宣皇帝曾說太子偏好儒生,純任德教,不懂得以霸王道之術雜之而治天下,將來必亂漢家。由是疏太子而愛淮陽王,欲用淮陽王代太子。”

    “可元帝乃是孝宣皇帝微末之時與發妻許氏所生,一向感情深厚。后來皇后為奸人所害,撒手人寰,就留下元帝這一個孩子。孝宣皇帝感念與發妻的情意,終不肯廢。而孝宣帝崩后,太子繼位,果然就如同他所擔心的那樣,牽制文義,優游不斷,又易為宦官所欺,終致大權旁落,漢業遂衰。”

    “臣給陛下說這些,便是想告訴陛下,天子一跬步,皆關民命,不可忽也,更不能純粹憑借自己的喜惡、私欲去行事。因為一旦放縱,不能做出最合理的選擇,那么,吃苦的只會是底下的百姓。”

    “臣不喜儒家,卻也認同孟夫子之所言,民貴,社稷次之,君輕。既然我們這些上位者享受百姓的供養,就應當事事以百姓為先,克制私欲,不以個人喜好所行事。陛下您說,是這個理嗎?”

    王叔的語氣溫和極了,似還如幼時與他講論文義。少年天子默默聽了一刻,忽然直愣愣地問:“那皇祖父對母妃,也是因情亂智么?”

    嬴澈不期他竟會問出這樣的話來,倒好像自己今日這番話,是在敲打他德不配位了。忙道:“陛下,臣并無此意。”

    “好吧。”小皇帝改口問,“那王叔喜歡那位裴娘子,也是因情亂智嗎?畢竟,她可是你名義上的妹妹……”

    嬴澈道:“陛下也說了,只是名義上的,又不是親妹妹。況且臣不是天子,她的家族亦無過錯,臣當然可以娶她。”

    所以,只要不做天子,就不必為這些條條框框的大道理所約束了嗎?

    就可以自由選擇自己想做的事,選擇喜歡的人?

    小皇帝垂著頭,若有所思。

    虞曦行刺的事終究還是被嬴澈悄無聲息地揭過,又過了幾日,虞氏一族正式行刑,虞伯山梟首,棄市。

    圍觀的百姓有如潮水一般從七街八巷趕來,行刑完畢后,官府將虞伯山的尸身扔至街上,百姓一擁而上,莫不擲其頭、踐其尸,發泄心中積攢多年的怨氣。

    甚至有人將火苗放置在其肚臍中點燃,流膏滿地,三日不熄。

    也正是同一日,令漪攜母,同堂兄一起前往永徽寺遷出父親遺骨,正式安葬在北邙山中。

    云姬本不想去。

    她既與裴慎之和離,參與遷墳這種事,名不正言不順。

    但身邊的心腹卻悄悄勸她,女兒與晉王成婚是早晚的事,屆時,她總不能頂著先王妾室的身份出席婚姻,還是得歸于裴家這一邊。

    她聽了這話,只好前往。不曾想,等到了永徽寺,山門前已然停駐著許多架華美的車駕,是清河大長公主的儀仗。

    “大長公主怎么來了。”令漪驚訝地嘀咕。

    分明上一次,來的就是臨清,且她后來才知,那還是臨清縣主偷跑出來的,大長公主的本意只是t讓住持打發了她。

    “啊?”

    聞說大長公主也在,云姬瞬然打起了退堂鼓:“我,我就不去了,溶溶,你自己去吧。”

    令漪也不想母親同大長公主見面,以免招來不必要的麻煩:“那阿娘在車中等女兒,女兒看看阿兄到了沒有,屆時好叫他送你回去。”

    等進入寺中,裴令璋同大長公主果然先到了。裴令璋正低著頭恭恭敬敬地陪侍在大長公主身邊,瞧上去有些局促。

    大長公主的另一邊,則站著臨清。

    “你來了。”

    不待令漪行禮,大長公主先叫住了她。含笑的目光在她身邊一掃:“你母親沒來么?怎么,也不請她出來,與孤見一面。”

    “怕什么,姑姑還能吃了她不成?”

    “姑……”令漪微微錯愕。姑姑?

    公主只一笑:“早晚的事。”

    宮中如今的情形她看得很明白。天子不能服眾,加之這一連串的打擊心性也散了,禪位是早晚的事。

    嬴澈身邊就裴令漪一個女人,明顯是要立她做皇后的。提前搞好關系,百利無害。

    話既說到這個份上,令漪也不好拒絕,只好命簇玉將母親請來。

    云姬十分尷尬,更有些膽怯。她早聽說了這位位高權重的大長公主心悅前夫的事,當年沒少為之提心吊膽。即使后來嫁入王府有先王做靠山,也常心懷戚戚,大長公主有可能出現的地方,她從不去。

    沒想到,究竟還是在這里遇上。

    想到這兒,云姬有些后悔。早知如此,自己也不該一時的善心發作,跑來給前夫遷墳。

    果不其然,待到公主跟前,大長公主神色傲慢,眼角余光輕飄飄地投過來:“你就是云意?”

    她目光冰冷,更帶著常年位高權重、養尊處優所養出的傲然,似一把冰冷鋒利的刀慢慢地貼著肌膚游走。云姬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尷尬陪笑道:“妾見過貴主。”

    大長公主沒應,目光依舊輕飄飄地,將她從頭打量到尾:“果然是……”

    她想說浮云心性,當著幾個小輩的面,到底是忍住了。只笑道:“其實我從前見過你。”

    公主笑顏如花,那如冰刀貼面般的森森寒意也隨之消融在春風藹然的笑意之下,眾人皆不明所以,只聽她接著說了下去:

    “建昭十二年,你從新鄭老家赴京成婚,我曾想在你渡河時殺你,可惜那時我逼婚之事早在京中鬧得沸沸揚揚,你若死了,我便是頭一個懷疑對象,故而忍住了沒動手。”

    “十五年上元,你懷著令漪,他陪你上街看燈,我原想趁著人多弄死你。可惜我那時已經生了婉玉,為了她,我也不想徒增罪業,就放棄了。后來想想,更是覺得沒意思。一個瞎了眼的男人而已,我何苦為了他喪失理智,犯下殺孽。”

    云姬早已驚出一身冷汗,令漪也尷尬得不知所言,不想她竟如此直接。臨清縣主眼看不妙,忙抱著母親的小臂撒嬌:“阿娘……”

    “你看看你,把人家都嚇成什么模樣了。這樣的玩笑話可別說了。”

    “我可不是開玩笑。”大長公主卻道。

    又同云姬說:“總之我今天和你說這些,就是想告訴你,事情都已經過去了,當年我都不曾對你下手,如今就更不會了。你沒必要怕我。”

    “貴主說的是……”三魂六魄歸位,云姬臉上艱難地擠出一絲笑意,“妾記住了。”

    大長公主不語,視線流風般地掠過她,示意令漪同她前往后山遷墳。自此之后,都不曾再理會云姬。

    快二十年過去,她還是不喜歡云意這個人。

    倒不是嫉妒,也不是厭惡她嫌貧愛富、拋棄裴慎之。畢竟,誰規定女子就得安于清貧呢?她不喜歡云意,就只是身為母親,不能茍同云氏拋棄女兒的做法罷了。

    她也是母親,她愛婉玉,愿把世上一切好的東西都送給女兒。故而對于云意這種只顧自己享樂卻不負責任的作派,無論如何也喜歡不起來。

    不過——大長公主回頭,看了一眼正挽著母親、行在身后的令漪。

    能指責云氏的,也只有裴令漪這個當事人罷了。她沒必要為之耿耿于懷。

    她又究竟是因為誰才對此耿耿于懷。

    大長公主不愿多想,淡漠地撇過臉,一旁的臨清縣主察言觀色,忙說起趣事來,分散母親的注意力。

    當日,令漪父親的棺槨從永徽寺中遷出,葬入北邙山間、嬴澈從前選好的墓地里。

    朝廷的平反和追封早已賜下,令漪立在修葺一新的墳墓前,看著石碑上“魏故光祿大夫裴文忠公之墓”的字樣,視線漸被淚水模糊。

    光祿大夫,是朝廷追贈的官職,文忠,也是朝廷賜下的謚號。父親生前只是御史臺的小官,即使沉冤得雪,這樣的恩賜也算厚重了。她知道定是王兄為她圖謀而來,可她卻半分也高興不起來。

    親戚或余悲,他人早已歌。公道來得太遲,再多的追封也不能挽回父親的命,只是聊以慰藉罷了。

    至少,他不用再背負著“叛臣”“罪臣”的罵名。

    她沒有哭,扭過頭悄悄地拭去了。清河大長公主早已因政事離開,臨清縣主卻候在一旁不走,看著墓碑,低聲喃喃道:“也不知你爹究竟有什么好,一個腐儒書生而已,竟叫我母親如此念念不忘。”

    從前她不愿說這些,是不愿在裴令漪面前丟這個臉,且因此深恨裴慎之,認為他一個卑賤寒人竟敢拒絕母親,實在是太過于不知好歹。

    可如今不知怎的,她反倒是釋懷了。那畢竟是母親念了快二十年的人,母親喜歡的人,她都支持。

    ——她只是好奇,那不曾謀面的罪臣究竟是何模樣罷了。

    “也許只是遺憾而已。”令漪道。

    她不愿同臨清縣主過多討論亡父,回身再度鄭重地朝她一福:“我也要多謝縣主同大長公主,多謝大長公主多年來照看我爹的棺槨。大長公主不在,還望縣主替我轉達這份謝意。”

    真是肉麻!之前不就謝過了么?

    臨清縣主心不在焉地點點頭,順勢對她提要求道:“那你也幫我個忙。”

    “反正現在虞氏已除,京中也安定了。你同我晉王兄說一聲,我近來想學鞭子了,叫他把你身邊那個寧靈送過來,教我武藝唄?”

    晉王兄?

    令漪有些驚訝,不期自己竟能從這不可一世的小縣主口中聽到如此禮貌的一句稱謂,不明所以地側過臉去。

    可當她看到已從京中趕來、正立在馬車旁預備接她回去的小侍衛時,恍然明白了一切。令漪笑著道:“是,我一定將縣主這話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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