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刺殺
梁師成立即與米公公遞個眼神,兩人分護趙佶作用,順著紛紛回避江湖仇殺的人群,掩護官家離開金水河畔。可那三個抵擋不了、一路吐血的身影,竟好死不死地,偏偏在往他們這邊退來!
米公公一凝眉,已意識到什么,沉聲道:“他們想從河道逃走!我們避開河道。”
梁師成點頭,對他的提議非常贊同,于是對趙佶與美人伸手道:“請。”
美人眼中異彩連連,忽攥緊趙佶手臂,糯聲道:“公子,我怕。”
趙佶本已加快腳力在撤,聽佳人蘭息軟語,渾身骨頭都酥了一半,攬住她腰肢道:“我扶你走。”
只這拉扯一瞬,“六合青龍”已追著倒飛的三人殺到他們不遠處,身邊百姓驚叫不絕,竭力奔逃,竟巧合將趙佶幾人讓到廝殺兩方面前。
米公公上前一步,試圖攔住殺紅了眼的六合青龍:“大膽!有……”
就在這電光石火一瞬,六合青龍攻向三人的一擊竟忽而偏轉,眼中殺氣騰騰,像是要繞過這三人,往他們身后攻來!
身后?
——身后是趙佶!
梁師成第一個驚叫:“有刺客!護駕——”
米公公不可置信。
“六合青龍”?
刺殺官家?
怎么可能?
——可六人這灌滿內力的一擊卻并非作偽!
——可六人寫滿必殺信念的眼神并未掩飾!
——就連那三個好像隨時都會死在他們手中的人都愣在了原地,似乎理解不了他們怎么會繞開自己往身后殺去!
已不及再想更多,米公公執棍在手,氣息悍然暴漲,截住六人大半之力,同時口吐鮮血,被這一擊打到氣息奄奄。
但這一擊仍未完。
梁師成也從另一側跳出來,他的武功只是末流,如今也執了短刺,奮不顧身,要替趙佶擋住下一擊!
他頃刻在巨大殺機下重傷,吐著血,仍要爬起來護在官家身前。
這一擊仍未完!
趙佶眼中只余震驚,他想不通、躲不開、逃不掉!
這一擊直刺向他渾身死穴!
有一道皂色鬼影掠到他身前,短刀自袖中抹出。
艷紅的刀終于將這一擊截在了趙佶眼前半寸。
“你們果然有鬼。”皂色鬼影冷笑,手中刀幻作紅霞,反攻向幾人!
“六合青龍”眼中殺意轉為錯愕。
錯愕?
米公公正待細思,那三個始終被追殺的人中已有人反應了過來,粗聲大喝:“刺殺官家?!原來這才是你們的目的!”
他暴喝著,顧不得自己正往外飆血,回身一劍刺向“六合青龍”。米公公雖腦中一團混亂,卻也不會錯失此等良機,縱身直上,與這三人、與猝然現身的黑衣人配合,意圖重傷“六合青龍”。
六合青龍退!
當然要退。古時刺客一擊不中,必得要飄然遠遁,因而他們與愣在旁邊的文張、龍八兩人齊齊倒飛掠走,決不能被留在此地,被趕來的禁衛包圍。
他們眼中的錯愕已轉化為殺意,意識到這完全是一個局,而他們貿然中計,必須先保全自身,再考慮是否能有轉機。
他們急退。但紅袖刀得勢不饒人。
“無發無天”此時趕到,將驚魂未定的官家嚴嚴實實護在其中,而蘇夢枕一人一刀,似拼了命不要,也要強留下膽敢刺殺官家的刺客!
可如今米公公、三侍衛重傷,唯他一個戰力,豈是六合青龍、文張、龍八的敵手?
眼看著他們就要從刀光中突圍,另一道蒼老且震顫的大喝,自另一條街道爆響!
“故意攪起‘六分半堂’與‘金風細雨樓’一戰,竟是為渾水摸魚!”
雷損大喝,旋即揮手:“‘六分半堂’聽令,全力保護官家!”
數百數千六分半堂眾人蜂擁而出,將六合青龍、文張、龍八等人退路堵了嚴嚴實實,同時雷損、雷動天、雷媚等一眾堂主沖上前,頭一次不對蘇夢枕出手,而是與他并肩作戰,攻向幾個膽大包天的刺客。
有他們加入,情勢立即逆轉!
雷損的突兀加入,令季卷都愣了片刻,機械地跟在他們身邊動作,下意識向蘇夢枕投去視線:這也是你的安排?
蘇夢枕臉色古怪。這當然不會是他的安排。他安排攔截六合青龍的無邪無愧、無錯無語等人仍在一條街外。要按死這些人犯上之罪,唯有死人最安全,他自然做了截殺他們的萬全準備,可六分半堂竟從他調動屬下的動向中發覺了端倪,搶在金風細雨樓之前現身,要在渾水中賺足政治資本。他一時竟說不上是惱是笑,最終嗆咳起來,心中感嘆。
不愧是他的好對手。不愧是屹立京中這么多年的六分半堂總堂主。不愧是雷損。
雷損迅速做出決斷,必然是嗅出傅宗書牽連入刺殺一事的風向,立即要大張旗鼓與傅宗書決裂,來日即使查出六分半堂與傅宗書的勾連,有此樁功勞,也足以保住六分半堂。
他心中敬重,并生殺意,同時手上刀勢不減。如今六分半堂橫插一手,雷損獨對魯書一、燕詩二兩人,其余也各自捉對,蘇夢枕手中紅芒微閃,自季卷與寧中則手中截過文張龍八兩人,刀刀帶煞,刀刀見血。
正打算拿自己的老對手捏一捏軟柿子的季卷微愣,便見蘇夢枕黑衣帶風,不知何故,恰好擋到她身前,令她左右探頭,一時插不入戰局,而他渾身兇煞,不知從哪來的深仇大恨,竟在眾目睽睽之下,飛刀直落,斬下兩人頭顱。
那含怒的刀終于徹底下落。
蘇夢枕停刀,向季卷微瞥一眼,旋即加入戰局,圍攻六合青龍。
“六合青龍”被季卷三人那突發的一纏導致攻向趙佶之后,心中已是巨震,慌亂之下,能發揮的水平只有十之六七。反觀他們面前圍著的這群,各個都想攬下護衛有功的利益,各個眼中冒火,各個都發揮出遠超平時的能力。
雷損伸指。雷動天出掌。雷媚遞劍。蘇夢枕抹刀。米公公舉棍。季卷、息紅淚、寧中則渾水摸魚。
在眾人夾擊之下,縱是師承元十三限的“六合青龍”也只能悲憤喋血。
他們一齊收手,彼此對視,互相之間已達成隱秘默契,此時齊齊轉身,對官家行禮道:“官家受驚了!”
趙佶正竭力從地上爬起來。他此時只知僥幸,幸好無發無天的傘遮得足夠嚴實,令別人看不見他雙腿發軟的狼狽模樣。他連一秒都沒去想從他身邊消失的美人何在,恨聲道:“——傅宗書!”
只能是傅宗書。
如果他只是遇襲,還要考慮嫁禍的可能。
如果他只是聽說傅宗書暗藏火器,卻不告與他知曉,他也只覺得此人或有二心。
可這兩件事同時發生了。
傅宗書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還待辯解什么?!
趙佶對涌上來的禁衛道:“立即查抄傅宗書府,必須生擒此人及其全部黨羽!”
第52章 復盤
夜。
青樓畫舫。
在驚心動魄的一日后,季卷眾人皆是脫了力,像幾具尸體平攤在床上,連根指頭都不想動。
沒有參與最后一戰的唐晚詞三人尚留了些力,此時忙碌著替她們三人診治。息紅淚也傷得爬不起來,非要忍住疼痛,坐起身對季卷道:“季少幫主。”
“現在還這么稱呼,未免太生分了吧。”
息紅淚笑:“季卷。你為我們所做,息紅淚銘感于心。今日之后,青田幫有任何吩咐,毀諾城必全力支持,身死不悔!”
季卷聽著就笑了,笑著牽動渾身傷勢,又哎喲哎喲叫起來。她呼哧呼哧地道:“說這么嚴肅做什么?青田幫的宗旨是帶大家一起過上好日子,做的也都是正經生意,可不是讓你們一個個琢磨著怎么賣命的。”
她頓一頓,又道:“此外的確還有件正事要與你商量。但是現在太累了,我得休息幾天,等養完傷回到毀諾城,我們養足精神再談。”
“一言為定。”息紅淚道。她這下也終于撐不住,重新倒在床上,任由唐晚詞幾人給她重新崩開的傷口上藥。
正在撒藥粉間,舫外殺喊聲再起,南晚楚往外看了幾眼,笑:“是在追殺冷呼兒那兩人呢。”
季卷正努力把自己攤成一張煎餅,聞言問:“聽說傅宗書還沒抓到。”
“他簡直比耗子都精明。宮中高手都沒靠近,他就已經潛逃出府,現在全城都還在搜查他呢。好像說從他家里搜出了通遼的證據,這下他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翻身了。”南晚楚嘖聲道:“你們覺得,官家能不能抓到他?”
息紅淚道:“我希望能。”
秦晚晴沉著點頭:“的確。破船還有三千釘,我擔心他一旦脫逃,參與此事的毀諾城會受到他的瘋狂報復。”
南晚楚笑:“但能看到呼風喚雨的傅大人被追得像條狗,已經很值得了。”
她正好在替季卷包扎,說到此處,湊了上來,眼神發亮,問:“你和蘇公子究竟是怎么通的氣,竟能一日之內,就把傅宗書污到如此地步?”
季卷本來都想睡了,見南晚楚一雙眼閃閃發亮,簡直像要蹦出幾顆星星,于是又打起幾分精神,慢慢道:“我當真沒和他商量任何事,只是今天見機行事,同時揣摩他的安排,大概猜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只是一猜,并不作準,你們隨便一聽便罷。”
從她答應息紅淚參與劫獄以來,與蘇夢枕的交流,當真只有借毀諾城途徑送去的那一封信。她擔憂送信方式不機密,并未多說任何話,但想要傳遞的信息已借由信件完全送達。
其一是毀諾城的信。這封信通過毀諾城的渠道發出,落在蘇夢枕眼里,自然知道她已與毀諾城談成什么協定,而息紅淚近來想方設法營救納蘭初見的事,對于廣收情報的金風細雨樓而言并非秘密。
于是她們入京當天,金風細雨樓已得到了消息,次日故意向“六分半堂”動手,挑起滿城風波,將“蘇夢枕在破板門為她們留了后路”的消息傳遞到季卷這里。
她立即決定往破板門逃。而蘇夢枕果然已準備好在破板門替她們一力承擔。如果按蘇夢枕的計劃,在她們逃到金風細雨樓庇護之下后,他正好借機與文張等人發生沖突,逼得他們陷入生死危機。見蘇夢枕出刀決然,潛伏在暗處旁觀的季卷已瞬間領悟到這條并未互通有無的消息:蘇夢枕顯然知道傅宗書將那幾桿火器賞賜在誰的手里,而她也領悟到逼他們當眾使用火器的目的。
接下去的第二個信息是兩張圖紙。傅宗書得了火器,將來可能對青田幫有威脅,這是他們都能想到的信息,因此她畫出圖紙,自然是要他發動金風細雨樓在朝中的影響力,找到另一個幫手,首先把這兩樣東西在趙佶面前過了明路,同時還能成為扳倒傅宗書的同謀。
趙佶雖昏聵,卻并非不聰明。他能看出這圖紙上兩樣神器,若能利用于前線,會產生多大作用,那么一旦得知傅宗書早已得到火器,卻暗自隱瞞,不上報于他,自會心生疑慮。
但心生疑慮還不夠。因為傅宗書實在好用,實在溫馴,是替他自江湖斂財的一等一好手。這一點疑慮,只要經由時間稀釋,總會淡化成水。
好在蘇夢枕的眼光很準。他找出了傅宗書被野心吞噬的朝中對頭。王黼與梁師成見到傅宗書可能會見惡于趙佶,便迫不及待,要往他身上多壓幾塊石頭。
而且,最好是短時間內,令官家接連得知對傅宗書不利的消息,使他不及細思,便認定傅宗書果然心懷不軌。
還有什么事情比謀逆犯上更能徹底釘死傅宗書呢?
王黼安排了美人。梁師成將趙佶行蹤透露給蘇夢枕。接下來便只要設計令傅宗書的人出現在金水河畔。
季卷思索著道:“我與蘇夢枕擦身時聽到他說‘金水河邊’四個字,已經大概猜到他的設計。若只是藏我們,有的是更隱秘的藏身處,而將我們安排在金水河畔、蔡京花石船隊旁,自然是因為,有非常重要的人也要到這里。而能夠成為扳倒傅宗書助力的重要之人……想也不用想,定是官家了。”
她笑:“因此我的身份也非常明晰了:我是餌,專誘傅宗書一黨前來的餌。”
至于傅宗書一黨來后,要怎么偽造他們與官家的沖突?季卷猜測蘇夢枕已有安排,不過她有寧中則幫忙,便不需要坐等安排,而是主動引起刺殺一事。
此件事兔起鶻落,在官家遭刺的大事件下,早已無人關注早晨發生的小小劫獄事件。京城中諸多勢力,竟似被蘇夢枕一人牽著調弄,六分半堂即使中途看出端倪,再想橫插一腳已是晚了,但總好過傅宗書一派,那美人已被王黼抹黑成傅宗書蓄意派來禍主的妖女,而像他這樣的權臣,手腳從不干凈,一旦徹查起來,只會令趙佶越查越相信他心懷不軌。
說到底,一個靠欺下媚上的臣子,從他被帝王疑心的那一刻起,就已與死亡無異了。
“其實要是傅宗書親至,我還打算試著直接刺殺他的呢。”季卷遺憾:“沒想到他這么怕死。”
“正是怕死的人,才能活得更久。”寧中則道,“如果真的沒有抓住他,你們未來都必須更加小心。”
在季卷講述期間陷入了古怪沉默的息紅淚見復盤終了,忽然出聲:“有件事,我得向你道歉。”
第53章 水性楊花
季卷奇道:“什么事?有什么好道歉的?難道是入城的時候你試探我們武功的事?”
息紅淚堅決地搖頭道:“不是。是我對你與蘇公子關系的妄言。”
季卷心中頓覺不妙,捂臉道:“求你別說了。”
息紅淚笑。那笑容像是對戀愛中臉皮薄的女子那洞悉又寬容的笑,她笑著說:“我自詡見過世間千種男女之情,卻是誤判了你與蘇公子這一種。”
季卷嘆一口氣。她原本累得厲害,但見息紅淚不知從哪里得到了信息,又開始誤解她與蘇夢枕的關系,不由大發戲癮,以手掩面道:“唉,哪怕我知他懂他,又有何用?他終究心屬純然不染塵的雷純小姐,而不是我這般心思深沉的女人。”
息紅淚臉上表情立即退光,嫌棄凝視著她,面無表情道:“你裝得不像。”
“我哪有裝?不過真情流露罷了。息姐姐,你怎么又說我與蘇公子有情,又不信我的肺腑之言?”
息紅淚神色詭異地看她,半晌道:“罷了。我看不出你對他究竟是虛情還是真心,不過蘇公子看你的眼神,倒絕不清白就是了。”
還待再演的季卷劇烈咳嗽起來,差點要被唾沫嗆死。寧中則就在她旁邊,見狀替她拍起后背,同時對息紅淚指責般地道:“年輕人的感情由他們自己去捋,你我何必強推?”
她這意思,竟不是覺得息紅淚眼睛花了,而是覺得不應該直白點明一樣。
季卷無話可說,片刻啞然道:“呃,問題在于,蘇夢枕不是水性楊花的人吧。”
蘇夢枕突然咳嗽。
直到夜里才有空從宮中出來替他把脈的樹大夫擔憂地看他,見他只咳了兩下便已收聲,同時皺著眉,解釋道:“無妨。一時喉癢。”
次日一早,因昨日京中大亂而歇業的畫舫居然有客登門。唐晚詞掀簾看了眼,驚咦:“怎么是他?”
息紅淚也偏頭瞧一眼,這一眼便讓她立即開門迎客,語氣遲疑道:“無情捕頭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要務?”
推著輪椅緩緩移入屋內的,正是京中“四大名捕”之首的無情。他用冷玉似的眼神從舫中掃過,重新看向息紅淚時,冰涼的神色些微緩和:“世叔入宮,托我來向息大娘報喜。因有世叔斡旋,官家今日已赦免納蘭初見諷議犯上之罪,一并抹去諸位劫獄之過。”
息紅淚目露驚喜:“太好了。多謝諸葛神侯。之前也多虧神侯奔走,才使傅宗書不至于私下處理了納蘭初見,毀諾城一并銘記于心。”
無情聞言一笑,臉上陰霾盡去:“官家愿意大赦,也是因感念你們護駕有功,將功罪相抵了。”
他說到“護駕有功”四字時,面色有一瞬的微妙,些許溫暖的笑意又似烏云密布般從臉上隱去了。他再次看向息紅淚身后眾人,忽對著個陌生的面孔拱手:“季少幫主,可否一談。”
頂著張易容的季卷心下微跳,仍垂死掙扎:“季少幫主是誰?莫非你說的是現在毀諾城的——”
“我知道毀諾城中,有位‘季卷’每日堅持出入城,令天下皆知她仍逗留于此,但是,”他說到這里淡淡微笑:“我昨夜接連去了‘天牢’、‘破板門’、‘金水河岸’,看到了你的劍法。”
季卷嘆:“我就說不到關鍵時刻,不能拔劍,免得像頂了張名片一樣,到處宣告‘我就是始作俑者’。早知道之前在你面前,就堅決不動手了。”
無情的表情有一瞬無奈,偏頭道:“不必向我強調你曾出劍維護過我。但交情與公義,是兩件不相干的事。”
被戳穿了小心思,季卷也毫不臉紅,從角落走上來,盯著無情看了半晌,忽而感嘆:“我知道你要來找我做什么,但我寧可你能裝傻不來。”
“是非對錯,絕不可能裝傻過去。”無情低聲道,又抬高了音量,注視著季卷問:“我問你,傅宗書是否真的存心謀逆?”
季卷張一張嘴,微笑:“傅宗書罔上虐下,私通契丹,暗鑄甲胄,都是已被查出的板上釘釘的事情。你說他是否存心謀逆?”
“對,我知道。”無情冷冷道,竟像在審訊犯人:“但這不代表他昨日會在金水河謀劃刺殺。”
季卷嘆氣。
她嘆完氣,旋即開始耍無賴:“我知道你要向我求證什么,但我是絕對不會親口承認的。”
無情冷冷盯著她,似乎隨時會有暗器從他袖中飛射,但他終究沒有動手,而是說:“世叔昨天發了很大的火。”
季卷眨眨眼。
無情又道:“你有計劃,有陰謀,我可以放任不管,因為我們是朋友。——但你不應該拿官家的安危做賭注!”
季卷又眨了眨眼。
她忽然湊近一點,笑:“這是諸葛神侯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無情閉眼道:“世叔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官家縱有千種不是,但你可曾想過,昨日若稍有差池,朝堂劇震,萬民齊喑,對大宋豈會是好事?”
季卷古怪地看他,忽而問:“你不覺得換一位官家,廢花石綱,貶蔡京,重新清一遍朝堂,反倒對大宋還是件好事?”
無情臉色數變,驀地厲喝:“慎言!你還要命不要?”
季卷反而笑了。因為只有被說中心事的人,才會這么色厲內荏地講話。
于是她不僅是笑,簡直高興得要唱起歌跳起舞來。在她已默默做好與這些朋友刀劍相向的準備后,意識到她的朋友并不與她想象一般迂腐,而或許她可以尋到一種辦法使他們不必徹底為敵,這已是足夠令她感到快樂的事情。
她笑著保證:“放心吧,我沒有要換官家的意圖。反而,我要更加用力地維護官家,保護官家不受任何影響,好讓他能信重我,能放權給我,能夠使我放開手去做那件事。”
無情注視著她,忽揉了揉眉頭,道:“你的每一個字,我都會回報給世叔。他會怎樣考慮,怎樣決定,我絕不會替你說情。”
“真的嗎,我不信。”季卷笑道:“你怎么可能這么無情?”
因無情而得名無情的青年無言注視她。她笑了片刻,又一收表情,淡淡道:“神侯會容忍我的。他連蔡京之流都能容忍,何以不能容我一介忠臣?”
無情冷聲道:“這句我也會報給世叔。”
季卷哈哈大笑:“他會知道這是我特意說給他的話!”
無情拂袖而去。在他拂袖去兩日后,諸葛神侯在朝中運作的結果已逐漸顯露。
諸葛神侯并沒有因猜出她的小動作而放棄替她收尾。也只有在這種時候,季卷才會覺得一絲心虛,因為她的確是對君子欺之以方。在她們養傷期間,因官家被刺殺一事而造成的諸多后果一件件自萬歲山傳達向下,直到畫舫。
第54章 免死鐵券
在重歸自己有禁軍層層護衛的皇宮之中,休養了幾日后,趙佶終于又恢復了自己修道之人的超然物外。京城已戒嚴數日,對傅宗書府的查抄也找出越來越多他大逆不道的證據。他在京中能作威作福多年,仰仗的實則是官家信任,一旦官家收回信任,那么許多本就曖昧難言的舉措,都可被朝中政敵們栽做他早有反骨的證明。傅少宰已徹底倒臺,但卻依舊未能發現傅宗書本人的蹤跡,如此人心惶惶,趙佶終于采納了諸葛神侯的建議,解除了京中的管制,令城中百姓又能重新出門謀生。
向天下傳檄通緝傅宗書一事自不用說,在此之外,他又接連對當日涉事之人逐一賞罰。
蔡京攬下失察之責,自請去職,趙佶只做降奉,并未削官。蔡京自覺慚愧,稱病暫不上朝。
米公公與梁師成官升三級并贈以京中府邸,并給劍履上殿的殊榮。有了梁師成的功勞在前,王黼已是十拿九穩,隨時要頂上傅宗書空出的位置。
這是些朝堂上的變動,對于江湖人,趙佶另有一套獎懲。
息紅淚因護駕有功,免去劫獄之過,另賞金銀數箱。對與她同行的兩位佚名同伴,也懷著招安心思,許以高官厚祿,希望兩人能以真面目與趙佶見面。季卷當然不打算去領這功勞,暗記一筆,未來或許會用上這個承諾。
而蘇夢枕最早察覺傅宗書陰謀,放棄與六分半堂對敵,挾刀奔赴金水河岸,力救他性命,趙佶對他此前在京攪動風云的些許意見早已灰飛煙滅,宣他入宮暢談幾回,最終賜下的獎勵,幾乎驚破京中所有勢力的眼球:
他賜了蘇夢枕一面免死鐵券。
這樣東西的分量極重,因為趙佶登基以來,總共只給過太后,蔡京,諸葛神侯這三人免死鐵券。這東西最表層的含義自然是無論蘇夢枕或他想保的人犯下了怎樣滔天大過,趙佶都可看在過往功勞上饒他一命,但若要考慮到蘇夢枕實則金風細雨樓的樓主,這樣東西便在江湖中有了另一層含義:趙佶已認可,或說默許金風細雨樓在京城中攫取更大的權利。
六分半堂多位堂主出動,舍生忘死,因而被搜出的些與傅宗書的私下往來,被官家既往不咎。除此之外,趙佶另送一副“以理服人,以智勝人”親筆牌匾。在雷損與狄飛驚看來,這也是對六分半堂的一種暗示,即官家并未完全倒向金風細雨樓,依舊允許雷損與其爭一爭這龍頭的寶座。
大致處理完那一日驚變導致的無數麻煩,趙佶甚至還沒忘記被他記在心上的季家父女。蔡京稱病,收集花石綱的殊榮便盡數讓度給季冷,讓他領了節度使之職,便算從江湖草莽往朝堂的大大轉變。至于傳聞中仍待在毀諾城的季卷,他也沒忘她獻寶之功,前后傳喚季冷幾次,問詢他該如何封賞。
期間甚至傳出過傳聞,趙佶聽說季卷苦戀他新晉的武林心腹蘇夢枕,大喜正待賜婚,旨意都已擬好,又不知從何聽說蘇夢枕早與雷損獨女許過婚約。趙佶自詡風雅,便不愿做亂點鴛鴦譜的不解風情之人,這道賜婚旨意才算作罷,只是尋常地賞賜了些珍寶,由季冷代為領受。
此事一出,在江湖中熱鬧程度反倒一時壓過了每年都會上演的皇帝遇刺之事,江湖人實在好奇,這樁上達天聽的桃色緋聞最終到底該如何收場。
在整個大宋因朝中震蕩而在細微處發生無數改變期間,季卷默默立在畫舫窗邊,養傷的同時,細思那藏得無影無蹤的傅宗書到底去了哪里。
在她思索出結果以前,納蘭初見已漸漸恢復了精力,拖著遲滯的步伐走上來找季卷,向她詢問一件事情。
這位曾風度翩翩的浪客文人如今容貌丑陋,缺了的腳趾令他站立不住,瞎了的眼睛令他走路都會撞上墻壁,但當他勉強站起時,依舊是鐵骨錚錚的。他問季卷:是否能聯系上金風細雨樓的蘇樓主?
“當然可以。”季卷說。
納蘭初見扯著被燙壞的臉皮,竭力微笑:“蘇樓主在營救我時出力甚多。聽說他長年受數種病痛折磨,我對自己的醫術還算自信,季女俠可否代我引薦,讓我能還他這份恩情。”
季卷的確有渠道可以聯系上蘇夢枕。他給了她金風細雨樓聯系的暗語,因此當納蘭初見提出要求后的當晚,畫舫前已立了位裹在黑兜帽黑披風下,而雙眼也如幽幽磷火般燃燒著的身影。
“怎么裹得這么嚴實?”季卷玩笑道:“終于知道保暖的重要性了?”
蘇夢枕瞪她一眼,冷冷道:“希望你知道緊急聯絡的訊息不是用來跟我講笑話。”
季卷大笑,一邊笑一邊思考,對于蘇夢枕來說,聽笑話和看病,究竟哪個更令他感到不快。
當蘇夢枕跟在她身后,走進畫舫聽納蘭初見用一套華美的文辭表達自己的謝意以及替他看病的訴求時,季卷終于得出了結論。
——看蘇夢枕臉色的發黑程度,似乎他要更討厭聽她講笑話一點。
蘇夢枕的神情雖然并不十分凌冽,依然拒絕道:“已有御醫樹大夫替我診治。”
納蘭初見聽到樹大夫的名字后,恍然道:“原來是他。我倒與他切磋過醫術,不過他的風格要更正統,開的多是古籍舊方。而我混跡江湖時間更久,掌握的稀奇偏方要比他多的多。蘇樓主的病既然久經調養未見大好,倒不如試一試陰狠偏方,說不定反有療效。”
蘇夢枕沉默。他和絕大多數久病纏身的人一樣,多少有些諱疾忌醫的心理,因此對于看病這事并不熱衷。前幾年蘇遮幕還在世的時候,多是被他壓著拜訪天下名醫,如今他已可自作主張,除了樹大夫外,便再不面見其他醫生。
他瞥季卷一眼。在這種時候,季卷的臉上是絕無城府的,明晃晃寫著,她懷疑他又在鬧些什么情緒,以至于不愿意伸手給納蘭初見。
于是他緩慢地,依然極不情愿地將袖子捻高一寸,把手腕遞到納蘭初見的指下。
納蘭初見只隨意把了把他的脈臉色就變得沉凝起來。他一邊把握脈象,一邊問:“蘇樓主是否尚在襁褓中時就已受了武林高手以冰寒內力震斷心脈的攻擊?”
“是。”
“而這些年來你又因各種原因受過七次致命的傷。”
“不止七次。”
“的確不止七次。但有些傷勢似乎被人以精妙內力化解過。如今仍滯留在你體內彼此糾纏的總共是七種致命的功法。是他們彼此制約,互相死斗,才使樓主留下了一線生機。”
“我這人很會把握一線生機,這也是我至今仍活著的原因。”
納蘭初見點一點頭,低頭在紙上迅速寫了幾張方子,道:“以蘇樓主的病況,我已大概能猜出樹大夫為你所開的藥方有哪些。我的這幾副藥與樹大夫的藥方絕無沖克,且用料更險,對于陳年舊傷或有一定作用。不過我開的都是猛藥,蘇樓主服藥期間或許會心浮氣躁,神思煩悶,均是正常藥效,停藥幾日便可恢復正常。”
蘇夢珍而重之地接過藥方。他并不那么在意自己的病,但不代表他會不在意納蘭初見的好意。
因此他將藥方掖入袖中,正色道:“多謝,納蘭先生。往后納蘭先生若有所求,金風細雨樓必厚報之。”
納蘭初見頹然一笑:“我這副殘軀又還能有什么所求呢?只望樓主他日見到京中那些難活的窮苦人,能贈他們一頓不至餓死的飯就夠了。”
蘇夢枕平靜道:“我自會去做,金風細雨樓也會為納蘭先生始終敞開大門。”
納蘭初見盯著他片刻,忽道:“我知道蘇樓主的意思。你是在挽留我,希望我能留在京城,并加入金風細雨樓。”
“你錯了,”蘇夢枕道,“我根本不在乎你要去哪,要加入哪個組織。就算你今天大徹大悟,打算去投奔雷損,我的承諾也依舊作數。”
他一字一句道:“只因我看得上你這個人。”
納蘭初見驚異瞧他,終于又起身拱手,鄭重道:“某過去總覺世風不古,國是日非,方自污聲名,不愿同流。有蘇樓主這般仁義之人坐鎮,金風細雨樓想必不會成為那類欺男霸女的所在。還請蘇樓主同意接納我加入金風細雨樓。”
蘇夢枕臉上也出現一點笑意。他扶起納蘭初見,道:“承蒙不棄,金風細雨樓也絕不會叫你失望!”
納蘭初見已經快要蒙昧的眼睛里又出現新的光彩,向蘇夢枕一拱手,隨即扶著墻壁,緩慢走了出去。他走得跌跌撞撞,但脊背卻挺直。
季卷目送他離開,心中感慨萬千,收回視線正要說些什么,卻見蘇夢枕已更早收回眼神,一雙黑且深的眼專注落在她身上。
季卷故作不滿道:“怎么感覺你才是整件事里最大收益者?不僅拿了張免死令牌,還招攬了這么位有氣節的義士入樓。”
蘇夢枕淡淡道:“志趣相投的人總會走到一處。就像他和我,就像你和我。”
季卷牙酸了下,撓著側臉笑:“可別抬舉我。納蘭初見給人治病不求回報,我可是總算計著要找人收取利息的。”
她說著說著就裝不下去,笑著向蘇夢枕伸出手,理直氣壯道:“我可也給你看過病,什么時候也給我點回報?”
蘇夢枕垂眼盯著她攤開的手掌,緩緩道:“自然有。”
第55章 心亂
季卷一挑眉。她當然只是開個玩笑,因為她事實上有些緊張。
說來奇怪,她在利用流言時并無負擔,但是當流言切實地環繞在她身邊時,又不自覺會被流言所影響。在息紅淚與寧中則言之鑿鑿地做出錯誤判斷時(她當然知道蘇夢枕另有心上人!),她不受控制地在與蘇夢枕獨處時覺得尷尬。
與蘇夢枕覺得緊張時就會話多一樣,她在覺得尷尬時就會更加用力地插科打諢。
她佯裝討薪。
所以當她聽到蘇夢枕說“自然有”時覺得格外意外。且不論年輕時候那次偶遇,這兩年間她替他診治,更多是為了金風細雨樓不至短期內多次換主,使兩派合作能更持久。
她期望中蘇夢枕對她的回報已經盡數體現在近來的合作中了,兩位首領相交,交情自然都體現在幫派中,難道他還額外有什么回報要給她?
她“啊”了一聲,下意識問:“真有報酬?”
蘇夢枕望著她,雙眼直視,令她發覺他眼中長久燃燒的寒火都轉為了暖色。她正要錯開眼,卻見他攏在袖中的手緩緩拿出,一枚鎏金鐵券握在他手里,又從他手中轉移到她仍攤開的掌心。
蘇夢枕的手按在免死鐵券上,冰涼掌根與她指尖相抵,在她徹底宕機的眼神下,認真道:“我從不虛言。”
語畢,他抬起眼,露出絲微妙的驕傲神色,也期望收獲收禮人的贊譽,卻只和季卷匆忙錯開的視線對上一瞬,壓在鐵券下的指掌微彈,險些要從他手中滑開。
“你,不,啊,”季卷結巴,臉上失去了表情:“你要把免死鐵券送我?”
蘇夢枕又露出了那種覺得回答廢話是在浪費生命的微妙表情。
季卷看著被壓在她掌心的鎏金鐵券。蘇夢枕的手指仍按在鐵券上面沒有松開,像猜到她下意識想收手一樣。
她咕噥著問:“……為什么?”
“對你有用。”蘇夢枕答。
季卷嘴角抽動一下,像是想笑,又像費解。
對一個立志反了皇帝的反賊預備役,免死鐵券到底能不能派上用場?如果她起兵反趙佶后不幸兵敗,當著十八路諸侯的面掏出免死鐵券大喊“趙佶說不殺我”,那場面似乎充斥著種荒誕不經的搞笑。
對于歷史,季卷并不算多么精通,但她至少知道對于皇權來說,免死鐵券完全是個看心情的空頭支票——再往后數幾百年,被朱元璋發了免死鐵券的大臣統統全家死光,不得不說也是一種幽默。
但對于生于斯,長于斯的人來說,免死鐵券已經是他們所能得到的,來自皇權的最大承諾了。
蘇夢枕要給她這個,不會真的是想給她留最后一條退路吧?
趙佶發給蘇夢枕免死鐵券,是承諾他可以最大限度地寬恕蘇夢枕的犯上之舉。而蘇夢枕把鐵券交給她,是讓她知道,他只會把鐵券用在她的安危上。他要給她求平安。
——給一個反賊求平安!
如果在平時,她會直接為蘇夢枕的幽默笑起來。但在蘇夢枕認真的視線注視下,她不知為何竟裝不出一個假笑,沉默著,不知說些什么。
說什么呢?
對他開玩笑“該不會你諸般籌謀的終點就是給我謀求一個活命的承諾”?
她當然可以這樣問出口,就當是調節氣氛,隨口一說。
——但她害怕蘇夢枕會毫不遲疑地點頭答“是”。這像是他會做出的回答。
而她真的不知道到那時她該接什么話了。
季卷對蘇夢枕的義薄云天向來是堅信且認可的。她在福建經營,走的也是堂堂正正收攏人心的道路,自然認同像蘇夢枕這種一旦為友便能傾己所有的領袖。
前提是,他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超出她的想象,用行動證明他的偏幫。
那實在太過偏頗,她想不到不把免死鐵券留給自己而是送給她的好處:沒有好處。如果易地而處,她絕對不會憑意氣做出這種不理智的事。
“蘇夢枕,”她說,表情冷淡:“多謝你的禮物,但我用不上。你還是收回去吧。”
蘇夢枕盯著她,眼中重新燃起冷火。他將手收回袖籠,抱著臂,冷冷道:“送出去的東西,我從不收回。”
季卷這下總算笑了:“那等你一出門,我就把它扔到湖里去。”
蘇夢枕硬聲道:“隨你!”
季卷笑著,同樣收回手,讓這一枚精致的鐵券孤零零留在桌上,而桌邊兩人都只注視對方,不向它投去半點目光。她笑得很親切,因此顯得虛假,虛情假意道:“你要當真想送我點什么,比起這不知道能不能真的免我一死的鐵券,不如換成我更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
季卷滯了一下,總覺得蘇夢枕的言下之意是無論她想要什么他都愿意給,接著立馬掐斷了自己的想法,繼續笑意盈盈道:“我想要你把楊無邪讓給我,可以不?”
蘇夢枕的臉黑了。他用一種慍怒的眼神瞪視著她,像在思考她這句話里的真假,旋即覺得思考對他來說已是一種侮辱。于是他轉過身,連余光也不分一點給她,似乎他的下半輩子都不想再看到她了。
季卷卻依然希望下半輩子能看到蘇夢枕。她對蘇夢枕的惱火視若無睹,說起她早該談起,卻因蘇夢枕的舉動而半天沒辦法切入的正題:“至今未能抓住傅宗書本人。你覺得他還藏在京中,還是已經逃竄出京了?”
蘇夢枕嗯聲。他依然背坐著,目視畫舫河景,語氣里的情緒立即被壓到最低,公事公辦道:“出京。”
“我也這么想。而且我思來想去,這些天有機會令他混在其中,大方走出京城的外出隊伍只有一支。”
蘇夢枕轉回身,眼神凌厲,與她一同續道:“出使女真的使節團。”
季卷迎著他視線微笑。蘇夢枕立即冷下臉。
季卷不以為意,手指輕點桌面,思索道:“傅宗書貪慕權勢,縱使出京,恐怕也不愿做默默無聞江湖客。他要找另一個能給他滔天權勢的,最好早有往來的地方,重新過上奢靡生活。”
蘇夢枕冷聲道:“遼國。”
季卷笑:“我也是這樣想。——他可真是知道我瞌睡就來送枕頭的貼心人!”
“你要借機對遼國動手?”
“不能再晚了。再拖幾年,遼國將在女真攻勢下潰不成軍。與其到時毫無準備直面女真,不如從現在就開始練兵!”
蘇夢枕正色道:“金風細雨樓全樓上下必將全力馳援。”
“我可不要你的馳援。”季卷又笑。她從蘇夢枕這確定了自己的猜想,便從議事的情緒中退了出來,擺著手笑:“你人在京中,自然有更重要的事情。我找機會對遼國動手,趙佶可不一定高興。”
對著近來常入宮陪趙佶舞文弄墨、吟詩作對,傳遍全京城的官家眼前新晉紅人,季卷忍不住笑彎了眼:“還得你替我吹吹耳邊風,不求他支持,至少別做出卸磨殺驢的事。”
蘇夢枕迅速瞥她。他臉上浮現出些微的不自在,令他嗆出忍了許久的咳嗽。他嗆咳著,啞聲說:“我從未向他獻過任何讒言。”
季卷一愣,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要這樣說。
蘇夢枕似下定決心,又咳嗽道:“他并非從我處聽說婚約一事。”
“哎呀,怎么咳成這樣?”季卷大驚小怪地提高了嗓門。她截斷他的話,跳起來想拍他后背,被蘇夢枕堅決躲開。她也不惱,連忙推蘇夢枕出門:“夜里寒涼,蘇樓主還是趕緊回去休息吧。”
蘇夢枕停下咳嗽,慢慢抬頭,用力瞪她一眼,當真毫不留戀地裹上兜帽轉身走了。
蘇夢枕走得很快,衣袖帶風,用行動告訴她“他在生氣”。但即使如此,他也沒有收回那枚鐵券,等季卷送他回來,免死鐵券依舊躺在桌上,與不值錢的鐵塊一個樣。
她對著鐵券出神,最終嘆一口氣,將其收進袖中。
他可以把它當鐵塊一樣隨手相贈,她卻不能心安理得。
還有另一件事,她被迫正視,卻無法心安理得。
她推開側門,果不其然見到息紅淚正眼觀鼻鼻觀心地縮在側間里,見她突然開門,好不尷尬地抓抓耳垂:“呃,你知道船上房間并不隔音吧?我想提醒的,但是你們正聊著,我又不便出去打斷……”
季卷對著息紅淚深深凝視,忽而長嘆口氣,把自己丟在她的床上。
息紅淚沉默一會,問:“你好像并不高興。”
“是啊。”季卷說,“有一件事,讓我很無地自容。”
“蘇公子送你免死鐵券的事?”
“不是這一件。”季卷淡淡答,臉上沒有表情。“我其實相當厚臉皮,就算趙佶突然鬼迷心竅,跑過來哭喊著要把整個大宋送給我,我也不會覺得有任何的不好意思。”
蘇夢枕過去給她厚禮,她感念他心意,卻也從未有過不該收的想法。她只會一再調高對他的評價,逐漸將他納入知交之列。
但她今天心亂了。
是因為息紅淚和寧中則前幾日的一番話令她想得太多?是因為他給了分量過于沉重的一份禮物?是因為在這個所有人都在輕擲生命的江湖里,他居然在替她考慮要怎么活?
季卷不知道。
她只知道當蘇夢枕把鐵券按在她手中,她的指尖觸碰到他冰冷掌根的一瞬,她居然會想回握住眼前人,給他傳遞溫暖體溫。
感動。感動是理性最大的敵人。季卷也是人,也會感動,也會一瞬間心旌搖曳,產生不該有的情緒。
意識到沖動時她險些要抽身跳開,幸好她的理智向來夠用,不至于令她做出任何丟臉的事情。向外人唱作念打地演癡情人是娛樂,只在他們兩人獨處時再這樣就是不知分寸了。
息紅淚走到她身邊,自上而下地注視她。季卷與她對視片刻,意識到自己的情緒已多半被她讀去,自暴自棄道:“你想說什么就說吧。”
息紅淚笑笑:“我有什么好說?動心是人生中最美妙不過的一件事,若是失了它,人生況味只會黯然失色。”
“這話可不像毀諾城城主說得出的。”
“毀諾城只是為傷心人提供一個去處,又不是為了拆散天下有情人而建的。城中姐妹若另遇幸福,我只會祝福,絕不橫加干涉。”息紅淚忽然說:“你知道唐晚詞已經向我辭別,要隨納蘭初見留在京城了嗎?”
季卷笑:“雖有苦難,終究云開月明,這很好。”
息紅淚對她的裝傻毫無辦法,咬牙道:“你就沒有一點聯想到自己的感悟?”
季卷盯著她,忽而疲倦到失去了微笑。
她嘆氣道:“你知道我的堅持是什么嗎?”
“什么堅持?”
“絕不和別的女人雌競,”季卷淡淡說,“需要搶的絕不是好男人。”
第56章 重上河間府
好在季卷每天要考慮的事情很多,刻意把一瞬間的心動融在從沒停過的念頭里,很快就被稀釋得找不到影子。
在京城已逐漸恢復平靜后,季卷與息紅淚等人告別,約定等來月再見。猜出傅宗書的打算,她本該一刻不停奔赴邊關相待,但自家內部出了火器泄露這種事,她必得回去整頓一番風紀。
因此,息紅淚與南晚楚、秦晚晴結伴走陸路,季卷與寧中則結伴走水路,共同告別了決心留在京城的唐晚詞與納蘭初見,各自往自己駐地歸去。
商船順水開出去許遠,季卷才狀似隨口道:“我以為前輩會去毀諾城。”
寧中則正認真打磨自己的佩劍,聞言睨她,冷哼道:“我還在想你要把這個問題在心里藏多久。”
季卷撓撓臉,笑道:“因為我看得出前輩對我這番胡鬧,其實是很不認可的。我還以為前輩更喜歡息大娘那樣直來直去的正派人士,而不是我這種滿肚子陰謀詭計的人。”
那天夜里,河上畫舫,季卷向眾人大致講述她與蘇夢枕的諸般算計時,也暗自在留心各人對她所言的反應。息紅淚較有城府,看不太出喜惡,更是在她說畢迅速岔開話題打趣;秦晚晴對她所說顯然并不感興趣,相比起來更在意看街上圍堵冷呼兒的戰役;南晚楚雙眼發亮,她甚至從中看出幾分閃閃發光的崇拜。
而寧中則的反應則與她們大不相同。在她講述她與蘇夢枕配合默契,完成劫獄之時,她面帶微笑,間或點頭,對他們急智大加贊賞,可到她講起后面那段與宦官勾結,算計趙佶時,她就明顯流露出不甚認可的神色了。
這倒是好理解,畢竟高來高去的大俠并非全部都愿意切實參與進玩弄權術的骯臟部分。季卷從不強求他們與自己同舟。因為相同的原因,她也體面地與幾位父親的舊友分別,任他們江湖恣意而去。
寧中則點頭道:“不錯。我活了半輩子,始終相信清源不與濁潦混流,善惡之間,必該有分明界限,得其上者為正,居其下者為邪,從未生過疑慮。直到臨死以前,才恍然驚覺篤信的善人是偽善,認定的魔教也非魔人。”
她收起劍,嘆一口氣道:“我選擇跟你回去,而非去或許能活得更舒心的毀諾城,自也有我的私心。我想借你所為,重新確定究竟何謂正,何謂邪,我所看不慣的出格行徑,是否當真就是錯誤的?行非常事之人,是否可以用非常之手段?”她搖頭苦笑:“不曾想活過半生,我竟還需重頭思考這些問題。”
她瞥一眼喜形于色的季卷,又道:“若是叫我發現你言行不一,暗地里做了迫害忠良之事,我會立即抽身離開,你需得時時警醒,不要太過高興。”
“我哪有特別高興?”季卷笑得合不攏嘴道。
她當然高興。寧中則行事穩重,長于謀略,武功也很不錯,還有誰比她更合適拉進因急速擴展而處處缺人的青田幫?
于是等下了船,季卷片刻不帶歇息,以工作狂人的精神,拉著寧中則接手起了江南事務,好把焦頭爛額的溫趣解放出來,讓后者可以回去繼續琢磨她喜歡的殺人藝術。仍留在青田幫中的其余幾位異世江湖客也被她拉來介紹給寧中則,同為失鄉之人,彼此間反倒萌生惺惺相惜之情。
她安排定幫中事務,又馬不停蹄去見了雷卷,將火器泄露后的一系列應對與雷卷通了氣。
“那叛徒如何了?”說完后,季卷不經意問。
雷卷平靜道:“霹靂堂內徹底肅清,拔出了十幾枚釘子。”
季卷點點頭,沒有問這些釘子的下場。
雷卷問:“你把圖紙透露給朝廷,對你我當真無礙?”
季卷聞言大笑,搖頭道:“雷堂主,你猜猜為了能量產這些東西,又培養出能熟練運用它們的隊伍,青田幫投入了多少金銀人力?”
她向他伸出兩根食指,在空中交叉比出“十”字:“整整十年,一地進益!要不是在驚怖大將軍那里發了筆橫財,我們現在還窩在福建悄悄做著生意攢錢呢。”
她又收回手指,極為譏誚地笑:“你猜趙佶又愿意為此撥多少財款?每一分每一厘,可都得從他的修道夢中截取。”
“況且,就算他當真能勉強拉起一支小隊,靠人力手動打制出幾十桿槍,這些東西終究要去哪?還不是抗遼抗金前線?”季卷意味深長道:“到了前線,那隊伍到底還姓不姓趙,可就兩說了。”
雷卷見她在自己面前已越發不掩蓋野心,那股被拉上賊船的隱約預感就越發明確。但如今已難再回頭,他不是糾結的性格,于是也坦然接受了現狀,轉問道:“既然你已有計較,我也不為此費心。征兵之事……”
“征兵之事,按之前商定的不變。我還要出一趟遠門,此事有勞你與何家主多多掌眼,遴選來的名單,交由我娘做定奪就夠。”
雷卷一愣,問:“你還要出去?”
“是啊,”季卷說著,忽然想起一樁聽過的古舊傳聞,于是笑道:“我這趟打算把連云寨賺上山來。你與連云寨大寨主是不是有些過往舊仇?要不要趁我還沒得手,你先帶些幫中人把仇報了,就當我為元老撐腰?”
“你要把連云寨也拉下水?”雷卷不可置信地問,旋即在季卷堅定的眼神里沉默了。
他沉默了許久,然后冷笑,本已生無可戀,隨時打算魂歸大地的身體里忽然又生出一股力氣,堅定要活到看季卷把戚少商坑蒙拐騙過來的一天。
他冷笑著道:“很好。我一向覺得戚少商應該得到報應,可他總是逃掉。現在他終于逃不掉了!”
季卷摸摸耳朵,總覺得雷卷這句話里對戚少商的恨意還沒有長時間加班后對她的怨氣重。
但既然自己的小聯盟里不至于有因新仇舊怨撕破臉的危機,季卷就更加放心,安排好下一季的工作后,帶上柄依舊中空的新劍,重上河間府,不日便抵達“連云寨”外,虎尾溪前。
與建城宏偉的毀諾城不同,連云寨自然如名,連綿山頭的都是些皮革帳篷,在外扎營、其內進出的,均是些打扮粗獷,似兵似匪的豪放糙漢,遠上十里就能聽見其間叫嚷笑鬧之聲。
季卷在溪邊系馬,料想此行時日必然不短,便托了附近人家替她照料馬匹,自己正要單人提劍上山,卻見從她來的官道上,另一匹瘦馬正慢騰騰向此行來,馬上負著東倒西歪的藍杉文士,如果不是她及時上前扶上一扶,險些便要摔落馬背。
藍杉文士嘴唇干裂,一副羈旅已久的落魄樣,借季卷遞來的水囊狠狠痛飲兩口,才稍稍緩過氣來,向她行禮:“多謝這位義……姑娘。”
他抬眼,白玉似的眉目里閃過一絲驚艷,最后那聲“姑娘”,便立即喚得溫柔又繾綣了。
這眼神實在太不遮掩了點。季卷很久沒有被人以這種眼神打量過,如觀金銀,如觀花鳥,像喜愛某件沒有意志的美麗死物,因而流露出些許勢在必得。
季卷臉上笑得天真不諳世事:“叫我季卷就好。”
藍杉文士微怔,繼而同樣笑開,笑容里甚至流露出幾分羞澀,真似情竇初開的文弱書生般拱手道:“季卷姑娘。在下顧惜朝。”
他踏前一步,神色里帶著親近,極無城府地問:“季卷姑娘難道也要上這惡人群聚的連云寨?”
季卷對這人反而高看一眼。她的名字在和蘇夢枕鬧起緋聞后迅速傳遍武林內外,但凡江湖流經之處,必然聽說過她苦戀金風細雨樓樓主不成之事。在這種名聲之下,知道她的身份后,還能毫無窒礙地繼續表達好感的男人,要么當真是個情癡,要么……
要么聽到她的名姓后,更覺有利可圖。圖誰的利?青田幫?金風細雨樓?還是毀諾城?
季卷佯裝訝然:“為何說是惡人群聚?我聽人說,連云寨寨主戚少商,是位劫富濟貧的大英雄呢。”
顧惜朝眉間聚起幾分陰霾,緩慢搖了搖頭:“或許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又好奇道:“季卷姑娘來此是為了什么?”
“這個戚少商,雖然名聲不錯,但我聽說他曾經狠狠地傷了息大娘的心!”季卷憤憤不平道,甚至象征性地鼓起臉頰扮可愛,同時竭力忍住捧腹大笑的欲望:“我這回是偷偷出來,要給息大娘討回公道的!”
這話倒不算完全假話。在她北上連云寨前,先提前去毀諾城找了息大娘,不過她與息紅淚主要談及的話題與戚少商全然無關,而是傅宗書正隨使團往河間府接近的消息。
傅宗書并非能拼盡一切只為復仇的人,因此他恐怕從未想過留在京中,對一言定他生死的趙佶做些什么。但如果導致他落入此境的敵人就在路邊,隨便就能踢一腳,他一定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對于他和殘余的手下而言,毀諾城就是這樣一個可以隨便發泄怒火的地方。最不巧的是,如果他真的要投奔遼國,毀諾城又在他的必經之路上。
季卷向她提出了個意見,向連云寨透露傅宗書蹤跡,引導這兩方互相爭斗起來,由此轉移傅宗書對毀諾城的怒火,而她也能趁機向連云寨伸出援手,收攏這支民間抗遼勢力。
但息紅淚聽了她的建議,卻搖頭道:“有件事你不知道,我也始終瞞著城中很多姐妹。江湖都說我恨戚少商——我也的確恨他。但是我不能坐視他真的陷入危難。而且,如果誰真的傷了他,我反而還要救他,要替他復仇。”
季卷瞠目結舌。她驚呆,并且覺得自己不能平白被她的愛情理念傷害,于是故意拍一拍息紅淚的肩,老氣橫秋道:“動心是人生中最美妙不過的一件事,若是失了它,人生況味只會黯然失色。”
息紅淚用生了細紋依舊風情萬種的鳳眼瞪她。
“不過,你說如果有人傷了他,你會去救他,”季卷把息紅淚的原話奉還之后,頓覺神清氣爽,開開心心地問:“那么——反過來呢?”
總之,她與息紅淚商定了另一套方案,并許諾息紅淚,不至于讓連云寨受到傷害,也能讓連云寨接受與青田幫結盟一事之后,息紅淚立即拍板接受,并且表露出比雷卷還要高漲十倍的興奮。
而季卷也因此從毀諾城中走出,真的扮出副要替好友討個說法的姿態,不受阻攔地直上連云寨而來。
在來連云寨的路上收到諸般照顧的季卷暗暗在心中思忖:從這些寨中人對她的放行來看,江湖中傳言的“戚少商并未對息紅淚忘情”倒不像作假。
只是,能同時分給幾個人、十幾個人的感情,也能算愛情嗎?季卷骨子里不是能接受三妻四妾思想的人,對于“只是同時愛上了你們兩個”的詭辯向來嗤之以鼻。
這些心思被她掩得很深。尤其她現在扮演的還是個受了情傷后立即投奔息大娘,又因一時相交,就沖動要上連云寨討說法的純真少女。
于是顧惜朝被她義憤的眼神逗笑,以袖掩唇,笑瞇瞇道:“在下恰也要上山拜訪戚寨主,季卷姑娘如不嫌棄,不若同行?”
季卷眨巴著眼,高興點頭道:“自然是好的——顧公子也是連云寨中人嗎?看起來比他們要好看多了。”
顧惜朝道:“我不是,只是一時落魄,想來投奔而已。”
“投奔惡人群聚的連云寨?”
顧惜朝一噎。剛剛信口抹黑的話此刻被用來堵他,令他差點懷疑這女人是在故意裝傻,但想到此人在江湖上的風評,的確是個沒腦子的笨蛋美人,便只是淡淡一嘆,道:“若世道已無善人立錐之處,顧某便狠心做一做惡人又如何?”
季卷對他反應速度刮目相看,笑道:“做惡人不好,做人還是當做蘇夢枕那樣的大英雄。顧公子以后肯定也會成為大英雄的,莫要自污啦。走吧,既然同路,我們一起上山。”
說著,她領在前面,熱切地領著顧惜朝一同往赤練峰上行去。二人攜手登山,一人故意裝傻,另一個曲意迎合,乍看竟是相處甚歡。待他們上了山,季卷直奔最大營帳,掀簾便進,對著坐在上首俊偉灑然的身影道:“你便是戚少商?”
坐在上首的人霍然起身,向她急走兩步,一雙星目里竟是無限踟躕與深情,分明被她貿然打斷了會議,卻只艾艾道:“是,是……是息大娘遣你來找我的么?”
季卷冷笑:“你害得息姐姐傷情至此,還指望她對你說什么?我是要替她來向你討個公道的!”
戚少商聽她并非息紅淚的信使,依舊沒有著惱,反而嘆道:“也是。她恨我至此,又怎會有話要帶我。她現在過得還好嗎?飲食起居,還是那么少么?”
“除了沒能殺了你,其他什么都好!”
戚少商聽罷,哈哈大笑:“好,好,好。知道她過得還好,也就夠了。”
說罷,他已大踏步走回座位,用看晚輩的眼神,含笑對季卷招手道:“你既然來連云寨,就在這里多玩些時日,我定會替息大娘保護好你。”
等季卷慢吞吞入座,他才又看向顧惜朝,本著善待與季卷同行人的態度,依然和煦道:“這位兄臺,不知上連云寨有何所求?”
顧惜朝不僅向他,并向帳中一眾被冷落許久的寨主們拱手做禮,禮畢淡淡道:“我非有所求。”
“哦?”
顧惜朝語出驚人:“我是來救你!”
戚少商一揚眉:“救我?”
顧惜朝語調溫和卻堅毅道:“你們今日在此,是不是為了商量接應在邊關與遼人對峙的四寨主‘陣前風’穆鳩平?”
戚少商驚訝道:“是。你怎么知道?”
顧惜朝并未回答,而是道:“如果大寨主打算只帶一支小隊前去接應,那便正中圈套了。‘黃金鱗’正領官兵,與滄州軍自西東兩處夾擊連云寨下三縣,隨時合圍,正待甕中捉鱉!”
戚少商目現精光,忽問:“軍情皆秘,你如何得知?”
顧惜朝傲然笑道:“在下剛從邊關歸來,兵力調動,難道瞞得過我眼?”
戚少商一點頭,又問:“那么依你之見,連云寨當如何接應四寨主回來?”
“黃金鱗想用兵法,連云寨自當以力破之!”顧惜朝堅定道,一拂袖:“寨中留二寨主鎮守,調五寨主、六寨主自沱河進上,大寨主自領一軍,迂回至黃金鱗北側,與四寨主三面合圍,正面擊潰黃金鱗,要打得他痛,打得他不敢再起心思!”
戚少商大笑:“甚合我意!”他笑了片刻,倏爾收聲,問:“兄臺如此智謀,緣何至今仍是江湖無名輩?”
顧惜朝忽向季卷看來一眼,淡聲道:“我過去嘗試過在京城揚名。”他嘆聲氣:“京城米貴,居大不易。”
戚少商問:“即使求名不成,何必落草為寇?”
顧惜朝一雙狹長丹鳳眼中立即燃起雄雄野心,道:“因我知戚大寨主絕非京城那些識人不明之徒!”
在旁邊裝傻白甜花瓶的季卷忍不住露出了個更純真甜美的微笑。
戚少商深深凝視著顧惜朝,忽而伸掌向他,慨然道:“我欲用你獻計,可愿與我一道領兵?”
顧惜朝笑了。他上前一步,與戚少商兩掌相握,堅毅道:“固所愿也。”
冷眼看到此處,季卷已覺得自己此行收獲足夠豐盛。親眼見了戚少商,見他對冒犯不以為意,對陌生人的建言粗中有細,心有疑慮,依然能不遲滯地慷慨放權,而寨中其余寨主,對他獨斷竟也沒有任何不滿。從這些細節,已可見戚少商的確如江湖傳言,為人大氣,又極有威信,無論身在何處,都天生一方雄主氣魄。連云寨與其說八大寨主共掌,不如說唯憑戚少商一人而已。
卻不知在戚少商領導下,連云寨的戰力又如何?
她思忖著,也不耽誤趕在連云寨調動寨中兄弟前往邊關時,跳腳說要跟著戚少商,看他是如何為這些閑事負了息姐姐的。戚少商自無不可,甚至想將她拉上馬共騎,被顧惜朝攔了一手,意氣風發從馬背俯身,笑問要不要與他同乘。
季卷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對他倆道:“有沒有可能我也會騎馬?”
戚少商哈哈一笑,把她當成使性子的離家小姑娘,自沒在意她語氣里的陰陽怪氣。顧惜朝被她拒絕,臉上笑意也不變,策馬護在她身側,竟是副護花使者模樣。
三人領一千寨中兄弟奔襲前線,等到了陣前,戚少商竟真的愿意將領兵權放給才見一面的顧惜朝,任他調兵遣將,下令合圍黃金鱗。那黃金鱗正駐兵山澗,等著伏擊前來接應的人,被三道奇兵一沖,竟依舊能迅速反應過來,長槍指天,硬是領著親衛自連云寨合圍中沖殺出來。
戚少商原本坐在馬上,見勢立即要沖入戰局,身側的藍衫文士卻動得更快,一雙如玉手中自袖中探出,輕輕往黃金鱗胸前迎去,逼得黃金鱗不得不倒退幾步,重新落回包圍。
戚少商撫掌:“好功夫!”
黃金鱗路遇顧惜朝攔路,大喝一聲,與他纏斗起來。兩人武功都是上乘,一時之間竟斗了個不分勝負,而在顧惜朝拖延間,連云寨已完成兩次沖陣,不需寨主們指使,便自覺對分割出的官兵小隊完成收割、俘獲。
這一套熟練的戰術,對于當今大宋來說,已是難以企及的素養了。季卷心中贊嘆,正瞇眼仔細研究,忽見黃金鱗手上一陰,躲在顧惜朝翻身騰挪的視線死角處,似要自袖中發出幾道暗器,幾乎是下意識地從馬鞍上取一顆鐵釘,彈手擊出,令黃金鱗手心吃痛,這一輪暗器便發不出來。
戚少商似乎向她投來一個震驚的視線。
顧惜朝全然無知地翻身揮掌,“玉碎掌”徐徐印在黃金鱗心口,令他口吐鮮血,旋即點住黃金鱗周身穴道,提著他的后領飛身回到戚少商身側。
連云寨中歡聲雷動,戚少商也忍不住大笑,扶住顧惜朝道:“顧兄一言一掌,替連云寨掃除這名心腹大患,可敬可敬。顧兄若不棄,我欲令你做連云寨大當家,與我同掌連云寨!”
季卷心中警鈴大作。
她瞥一眼笑容矜持,仍不免透出野心的顧惜朝,想:顧惜朝對戚少商說的每一句話,提的每一個建議,都簡直投其所好,是摸透了戚少商為人才能有的熟稔。
何以如此逢迎?連云寨在滄州勢大不假,但再怎樣說也只是一個匪寨,顧惜朝在此處求的是什么?當真是他說的,懷才不遇,憤懣落草?
此人竟一時得勢,當了連云寨大當家,并不在她意料中,對她與連云寨結盟的計劃卻是個變數。
而且……季卷只是思考時多往顧惜朝身上看了幾眼,顧惜朝立即靠近,溫聲問她可是渴了。她忙不迭拒絕,同時思索,他這殷勤態度若是偽裝,那么他心思之深幾乎不可估量,若不是作偽……
顧惜朝對她微笑。他剛被立為連云寨大當家,正是春風得意,志得意滿,對她投來視線時,居然依舊收了銳氣,深情款款問:“季姑娘這般看我,是也對在下刮目相看了嗎?”
“是呀,”季卷天真道,想試一試他城府,于是說:“我還以為顧公子只是文弱書生呢,沒想到竟像蘇公子一樣,看起來瘦弱,武功原也這么好!”
顧惜朝一愣,臉上那些春風得意淡了幾分,與天下所有傷心人一樣,落寞問:“——蘇公子?我也聽過江湖風言風語,卻始終不愿相信。——季姑娘這般天真爛漫,何意看重他那般心計深沉之人?”
第57章 授人以漁
他這么一問,全然看不出城府,反倒真像個被季卷隨口一提傷到心的失意人。
季卷心中琢磨他表露的情誼孰真孰假,于是嘴上信口答:“我喜歡蘇公子的生命力。”
等她答完,反倒自己心中先是一驚。
——生命力?
她怎會這么答?
對于這種問題,她當然有標準答案。最符合她人設的答案當然是“因為他是個偉岸英雄”,要想對人下菜碟,一邊扮演深情一邊捧人,就該結合兩人特質,答“因為他和你一樣講義氣/有文采/有堅持”,總之是些寬泛的,怎么套模板都不會出錯的回答。
可她怎么會說出“生命力”三個字?在她說出這三個字時,蘇夢枕似鬼火瑩瑩,立在她眼前,咳得佝僂、咳出血來,隨時可滅的一點微茫,竟能燒成灼人烈焰。
難道她心里當真是這么想的?
季卷不敢多想了。她連要怎樣順口敷衍顧惜朝都忘了,只好一味地咬唇微笑,幸而戚少商已發現了他們之間的僵硬氣氛,極其自然地接過話,與顧惜朝談起該怎樣對待俘虜的事宜,令她得以松一口氣。
他們似乎爭執了幾句,戚少商希望將俘虜放歸,而顧惜朝認為不該縱虎歸山,最終顧惜朝被戚少商的大義說服,認同放歸之舉可收服人心。兩人相視一笑,因爭端解決,更覺彼此親近,正巧已到日暮,戚少商下馬,盛情邀請顧惜朝與他同帳,兩人可以暢飲達旦,抵足而眠。
扶著顧惜朝肩膀進帳前,戚少商向一路跟在身后的季卷笑了下。季卷也笑了笑,只覺此人果然心細如發,行事也足稱體貼。
等這二人進帳,旁邊安排營帳的小統領便上前一步,對季卷道:“季姑娘,大寨主說了,給你單獨安排營帳,你看看在這里扎營如何?”
“大哥你的安排,我定然放心的。”季卷笑盈盈道,見他被捧得相當高興,又借機問:“大哥,我見扎營處旁邊就是村子,戚少商怎么不去村子里借宿,非要在旁邊這么遠扎寨呀?”
小頭領樂于和憨甜美人多說兩句,毫不提防,樂呵呵地答:“這是大寨主憐惜平民,約束寨中兄弟不要去打擾吶。滄州一帶,匪患甚重,季姑娘猜為何百姓唯獨不害怕我們連云寨的旗子?就是因為大寨主每次出門,都要求不可以打擾百姓,扎營要在農田、水源、村莊五里外,這樣,就能不影響他們生活。遇上村子里出了什么事,大寨主也會幫扶一二,不瞞姑娘,剛剛路過村子的時候,大寨主還特意叫我們給村民留了點余錢吶。”
季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等日頭將落,寨中生火做飯,沒人注意到她時,便運起輕功,倏忽落到旁邊村子里,見村中農人果然不躲,還有半大小孩噔噔噔跑過來,口齒不清道:“是連云寨,連云寨的女俠!帶我走,我也要上寨子,我要當第十寨主!”
在小姑娘被大怒的婦人追著跑出二里路前,季卷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偷偷向她手里塞了把小木劍。
她最早看上連云寨,只是因為地理上毗鄰遼國的優勢,等實際來考察過后,對連云寨本身,卻是高看了一眼又一眼。不僅在戰時陣法嚴明,進退有度,對此間百姓,竟也能嚴格束下,不致擄掠。她可也是見過大宋府間軍的軍紀!若把他們比做蝗蟲,都不知算不算侮辱了蝗蟲。
只是連云寨畢竟只是憑義氣嘯聚,雖有善心,卻無明確綱領……季卷思考著,見村外農田荒蕪,心中微嘆,向村人問:“今年開春這么久,怎么我看地里還是荒的?”
村民對她沒有防備,聞言苦笑:“怎么可能荒著地?遼人一個月里總要來,每次來時,我們只能往旁邊山里鉆。等他們來了,官爺又要再來,說是征討遼人,路上吃喝,跑馬農田,還是落在我們身上。”
季卷道:“所以,不是你們不種,而是種了以后,被他們來回踏過,又荒了下去。”
她神情淡淡,連招牌的微笑都擺不出來。她擺不出來,反倒是村民笑,笑著暢想:“好在山里河里,還有足夠刨食的東西留下。現在更好些了,有戚大寨主留的一點銀子,我們還能再去買些新種,什么時候安寧點了,就重新再種。”
生活的盼頭,便是不斷與天災人禍斗爭中,依然要往可能的好日子抬頭望。
好日子在哪呢?
熟知歷史的季卷嘆一口氣。她沒去想太遠的事,對好奇圍上來的村民說:“你們把錢留一留。毀諾城有很多商隊在往四處散,他們帶了兩三月一熟的早熟豆種、稻種,也有育苗的專家隨商隊過來。他們賣的可能是你們并沒見過的品種,但再糟糕也不會比現在更差了,是不是?”
村民一愣,正不知該如何應答間,卻聽季卷身后另外響起個豪邁聲音,大笑道:“諸位鄉親放心,那商隊里連云寨也有份額。我戚少商不會騙你們,等商隊來了,你們盡管放心買就是了,出了什么問題,連云寨都會給你們補償。”
季卷訝然回頭,見戚少商龍行虎步落到她身后,兩三句話給村人服下定心丸,才轉向她,疑惑笑道:“我頭一次知道毀諾城還會往外派商隊。大娘何時有這樣的志向了?”
季卷道:“你與息姐姐這么多年沒見,難道還知道她現在變成什么樣了?”
戚少商被她一噎,也不以為意,只是苦笑著嘆:“再久一些,我快要連她的樣貌都忘記了。”他又問:“你說的商隊,主導者是青田幫吧?”
季卷點頭。
“青田幫近來大肆擴張,在江湖中聲名不算好。”戚少商注視著她,忽而笑:“今天聽你這番話,才知道江湖流言,總有不盡不實之處。季姑娘授人以漁,倒比我隨意給他們銀錢要更有價值。”
季卷笑:“這可不是授人以漁,只是勉強的權宜之計。戚大寨主難道覺得,發一些新種,教一教他們怎么種地,就能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當然不夠。遼國來襲一日不絕,他們一日不得安寧。”
“哦?就只是遼國騎兵?”
戚少商神色一肅,再投向季卷的眼神,已變得意味深長。他問:“你可知那位立志刺殺趙佶,推翻昏庸朝廷的‘滅絕王’楚相玉曾是我舊主?”
季卷以反問回答戚少商的疑問:“你可知曾幫助楚相玉逃獄的‘嶺南雙惡’是誰派去的?”
兩人各自一問,齊齊沉默,眼中光華流轉,倏忽間一者仰頭,一者抿唇,俱是輕笑起來。
戚少商搖頭道:“我當真有點看不懂季姑娘了。你既然知道使滄州民不聊生的禍首是誰,為何青田幫還要那樣曲意逢迎?你可知江湖之上,都說你與季冷上趕著去做趙佶的走狗?”
季卷笑容一收。她反問:“難道刺殺了趙佶,當真換一位皇帝就能改變滄州民生?”
“當然。”戚少商慨然道:“只要不是趙佶,罷免了蔡京、童貫之流,廢大肆搜羅奇珍異石的旨意,苛捐雜稅一少,普通人還有什么活不下去?”
“他們當然活不下去,因為北方鐵騎之下,無論貴賤,盡為奴役。你覺得燕云十六州中的漢民算是活著嗎?”季卷淡淡道。
她忽然覺得有必要向這些空懷一腔熱血的人講一講什么叫主要矛盾,什么叫次要矛盾,什么是可以暫時聯手的,而什么又是絕不能談和的。
“青田幫向趙佶曲意逢迎,是因為這位官家并不算全然愚蠢,他尚可以理解北伐的意義。不需要他堅定太久,只要在對抗遼國前期能夠不致拖后腿,甚至派兵協助就夠了。等青田幫拿下一州之地,街談巷議皆在于此,”她笑一笑:“那時誰還會在意官家怎樣想?”
戚少商渾身巨震,急道:“青田幫的目標是燕云十六州?”
“不是。”季卷笑:“我的目標是萬世太平。”
她從戚少商眼中看到了動容。這動容令她知道,她已不需要再多說什么,連云寨必定會成為她的盟友。緊接著她開始考慮另一件事,是否要將她的計劃和盤托出,以獲得戚少商的全情支持?
這個誘人的想法只出現了一秒,便被另一片至今未能解決的陰影擋住。
第58章 血
季卷轉開話題,閑聊似地問:“戚大寨主怎么獨自出來了,不與你的大當家一起飲酒?”
戚少商搖頭道:“有其他寨主與他共飲。息大娘放你出來找我,我豈敢讓你出什么差錯?”
他始終是副對息紅淚舊情難忘的模樣,反令季卷好奇起來:他對息紅淚有情,而息紅淚也對他念念不忘,兩人坐擁連云寨、毀諾城,相去不遠,遙遙相望,何以至今不愿和解,甚至江湖上仍是息紅淚恨他恨得入骨的傳聞?
她沒有在感情私事上好奇太久,畢竟她如今自己心里也是一片混沌。她繼續把注意力轉到顧惜朝正與其他寨主共飲的信息上,猶豫一瞬,還是道:“戚大寨主不覺得顧惜朝來得太過湊巧嗎?”
戚少商點頭:“的確。”
季卷心中一喜,又聽戚少商繼續道:“楚相玉一事后,我苦思許久,覺得連云寨要想壯大,除我以外,更要一個能坐鎮帳中運籌帷幄之人。顧惜朝與我事事能想到一處,又心思縝密善于籌謀,簡直是天賜于連云寨的厚禮,看來時運不在朝廷,而在于我。”
季卷瞪直了眼睛看他。
她原本還想說兩句顧惜朝的疑點,譬如說,一個過去常在京城的人,為何出京之后,要往邊境跑,又從邊境折返回來?又譬如說,另一個剛在京城失勢的人,路線也是從京城往邊關去,他們之間是否有什么聯系?
但是現在她什么都不想說了。季卷瞪著戚少商,然后緩緩挪遠視線,覺得天上正要蓋住落日的烏云,非但長著顧惜朝的臉孔,也有一半是戚少商這幅信心滿滿的模樣。
戚少商反而好奇:“季姑娘現在在想什么?”
季卷有氣無力:“我在想息姐姐建議得對。”
戚少商問:“她建議什么?”
季卷:“她建議我最好不要和你說任何有泄密風險的計劃,尤其當你特別自信的時候。——戚大寨主,答應我不要和任何人提及今日我與你的談話,行么?”
戚少商撓頭。
秦晚晴也在撓頭。
季卷雖與她們在京城分別,可沒等她們喬裝潛回毀諾城,青田幫的商隊就已餓虎撲食般堆到她們城外了。商隊帶的當然都是好東西,綾羅珠寶,兵刃棉服,糧食私鹽,哪一樣都是苦寒邊關之地少有的珍稀之物,秦晚晴哪一支商隊都不舍拒絕,但是等商隊引來滄州本地行商,又在城外隱隱發展成集市后,光是管理這堆商賈就足夠秦晚晴頭痛了。
她一邊揉著隱隱作痛的腦袋,一邊對息紅淚道:“城外集市里,行跡詭異的人越來越多了。這其中有不少都是被利益吸引的宵小,但也有城中姐妹見到傅宗書那使團的行蹤。”
她說著,冷笑一聲:“想不到季卷猜得這么準,傅宗書真的連宋人都不做了,要跑去投奔遼人。”
南晚楚插口:“他自己去當他的賣國賊子,干嘛還小心眼到這種地步,非要過來報復我們?”
息紅淚也是無奈,只是道:“城中姐妹都已演練過要怎么避險,希望傅宗書這回報復,不致于讓她們丟掉性命。”
秦晚晴冷笑:“不敢對皇帝下手,也不敢對金風細雨樓報復,只知道柿子撿軟的捏,拿我們出一口氣!我看傅宗書現在,和一條急瘋了的野狗也沒什么區別。”
息紅淚悠然道:“是捏軟柿子還是撞到死路上來,還未可知。季卷既然早料到傅宗書余黨會來找我們,現在占了優勢,能借他們吊出遼人軍隊的,可是我們一方。”
一旁的南晚楚哼聲:“她猜得雖然準,可非說單憑我們毀諾城對付不了傅宗書,這話我不愛聽!”
息紅淚肅容道:“傅宗書畢竟是元十三限的掛名弟子,論實力絕對不低。更何況,他在江湖經營多年,身邊是否有忠心死士愿意陪他投奔異族都未可知,季卷說話雖直白,卻也是事實。”
秦晚晴“嗯”聲,忽而問:“可是她去找連云寨當助力……我們給連云寨的難堪可不少,他們當真會來嗎?”
息紅淚臉上似喜似悲,似怨似嘆,曾經情誼與之后的滿地瘡痍自她眼中滑過,良久沉默后,輕聲道:“……他會的。”
就連戚少商都不知,風言中恨不能將他抽筋拔骨的息紅淚,竟依然對他存有這般信賴。
他很忙。他正忙著宴請眾寨主。
顧惜朝入寨后,與他同心同德,指揮連云寨主動出擊,將周邊圍剿的官兵清得干干凈凈,甚至有不少官兵被俘后立即轉頭加入,使連云寨中人數又增加近千。
打勝仗是一,人數增長是二,如此豐功偉績,戚少商怎能不為顧惜朝擺一場大宴,令連云寨上下,一齊為這位大當家賀?
酒杯永遠盈滿,談笑聲也接續不斷。這場大宴自午后開到夜間,眾寨主被酒灌得昏昏沉沉,沒一個人認輸告辭,決意要把宴會開到晨光熹微也不散場。
就在連云寨上下一片熏熏然中,季卷手中揚著張沾了血痕的信紙,倉惶沖進營帳。
顧惜朝也醉眼朦朧,伸手來拉她:“季姑娘。你去了何處?來,陪我喝一杯……”
季卷看也不看他,揮袖蕩開他的手,往戚少商身邊直撲。
顧惜朝變了臉色,冷冷見季卷撲向主座,從一堆酒壇后面揪出戚少商,毫不顧忌地拎著他衣領搖晃,凄惶道:“戚少商,你快醒醒!——傅宗書帶著人潛入了毀諾城,正在城中大開殺戒,要息姐姐與他陪葬!”
戚少商本已抱著酒壇與周公相會,聞言驚愕失色,臉上醉意一掃而光,大聲道:“你說什么?傅宗書?!”
季卷把手里信塞給他,抹著眼淚道:“是,是的,不僅有他,還有那‘九幽神君’,與他一同殺入了毀諾城!”
戚少商渾身劇震,攤開信紙的手都發著抖,他雙目失焦地望著信,那筆熟悉的字印入眼中,卻無法被他理解,只直愣愣地讀:
季卷:勿歸!勿歸!勿歸!傅宗書與九幽神君借商隊潛入城中,幸有城中機括阻他們些許,令城中姐妹憑密道逃離。此二人如今追我等甚切,能往西接應外逃姐妹最好,若不成行便速速南歸,切勿靠近!
他一雙總寫滿豪邁與意氣的眼中,如今竟盈滿淚光,指腹在信紙暗痕上摩挲,一點都不敢去想:這是她的血嗎?她現在還好嗎?在放飛了信鴿以后,她又逃到哪里去了?
戚少商含淚起身:“諸位,毀諾城遭襲,我欲馳援,可愿隨我同去?”
第59章 獨處
眾寨主聞言俱是一驚,季卷假借抹淚向四周環顧,見群雄各有所思,其中顧惜朝臉色變得尤為難看。
因智計百出而享有“賽諸葛”美名的三寨主阮明正的臉色同樣不好看,思索片刻,上前問:“大寨主,你說毀諾城受欽犯傅宗書,以及常山九幽神君的攻擊?這……那九幽神君,座下共有九個徒弟,每一個都是江湖有名的惡人,光是其中孫不恭與獨孤威兩人,也是靠四大名捕出手才伏誅,可知這些弟子的實力有多恐怖。”
他猶豫著,忍不住還是問:“大寨主,有這些人出手,你確定毀諾城的人……還活著嗎?”
戚少商渾身顫抖,面如死灰。
季卷心中嘆息。這個靠賣慘令戚少商主動馳援的方法是由息紅淚提出,她對連云寨的了解比季卷要深厚,知道若非如此,這些寨主中有人恐怕不會愿意主動與九幽神君為敵。
季卷當時好奇:“你是說,尋常情況下,其余寨主可能會影響戚少商的決定,但如果你正受著生死危機,戚少商便會反過來勸說他們?”
息紅淚默然不語。
戚少商對阮明正目視片刻,嘆道:“老三,我知道你的意思。以連云寨的勢力要與九幽神君和傅宗書抗衡,恐怕不堪一擊,你怕我沖動之下,毀了連云寨上下幾千人的基業。可是……可是……”
八尺的漢子說到此處居然哽咽,平復了片刻才道:“過去是我負了息大娘,才使她負氣出走,建立毀諾城,以致今日。是我欠了她的情,我該要還。她仍活著,我要救她,她若已死,我也要替她報仇。”
堂堂“九現神龍”,情真意切至此,令帳中幾位大好男兒也不禁動容。顧惜朝忽長身而起,渾身尚帶酒氣,依舊慨然道:“大寨主,憑你這番義氣,我愿意與你一道去救毀諾城!”
此話一出,季卷眼見得戚少商喜形于色,而向來自詡與顧惜朝性格相投的阮明正皺眉,不明白顧惜朝何以如此熱血失智。
她心中微一松,旋即又提緊,松是因為已幾乎確認此人與傅宗書有些關聯,提緊則是對他的圖謀生出些許擔憂。她踏前一步,抹著眼淚嚷道:“我也要去!”
戚少商的視線從他們臉上一個一個轉過,已是感動至極,隨時愿意為他們剖肝瀝膽的模樣,他點一點頭,沉聲道:“好!大當家,你我各領五百人手……”
“領兵?絕不可領兵。”顧惜朝斷然道:“人數一多,加上糧草輜重拖累,你我要何時才能趕上息大娘等人?”
“那該如何?”
“既然你我與季姑娘都已決意馳援,便一人一匹快馬,疾馳北上,力圖兩日之內,便能追上她們!”
他這話說得實在像在為息大娘安危全心全意籌謀,令戚少商大為感動,上前拍著顧惜朝肩膀,道:“好兄弟!便依你的。”他還不忘征求季卷的意見,向站在一側琢磨的季卷問:“季姑娘,你覺得如何?”
“我覺得非常好。”季卷天真說。她這下放了不少心,聽顧惜朝鼓動戚少商孤身犯險,便立即知道顧惜朝對連云寨這數千兵力并不在意,所圖謀的更多是寨主們,或者只是戚大寨主一人的性命,只局限于個體的陰謀便不足以令她擔憂。想到此處,更做出天真懵懂狀,對顧惜朝的安排全盤接受。
他們三兩言就已定下計劃,反顯得其余群雄膽略不夠。穆鳩平本就蠢蠢欲動,見阮明正一時不再反駁,立即出言:“大寨主,可別忘了我!”
另有幾位寨主也喃喃點頭,做認同狀。勞穴光哈哈一笑,拎著酒壇起身道:“就不提你與毀諾城的舊事,單是追殺狗官傅宗書,也非常值得我們一去!若是能親手砍下這禍國殃民之人的狗頭,哪怕是當場便死了,下了九重幽冥,也能向那么多因他而死的鬼魂請功。”
如此群情,就連一開始質疑的阮明正也嘆了口氣,退讓道:“我依然認為此事意氣大于理性,但既然眾位都認為有必要出手,最好還是帶上寨中精兵,以便與傅宗書等人對抗。”
季卷暗中點頭。她的本意也是要借連云寨中精兵給傅宗書、遼國一方施壓,卻因對顧惜朝的防備,不得不迂回求援。要是這些寨主不主動開口,她還打算向戚少商分析幾句派兵的必要性,眼下倒是輕松了。
阮明正仍在說話,他轉向戚少商,肅容:“大寨主,你與大當家盡管馳援,我們各點麾下精兵,隨你們之后出發。若勢不可敵,大寨主不必力拼,只需勉力拖延,等待我們趕到,以連云寨之人數,對他們合圍。”
顧惜朝臉上的滿意之色更濃。
戚少商抬眼望向群情激奮的眾寨主,鄭重下拜道:“多謝各位弟兄!”
既已定計,連云寨上下立即動員。有勞穴光與阮明正這一文一武兩位寨主坐鎮,戚少商對他們放心至極,便將調遣兵力一事移交給他們,自己安排三匹駿馬,立即邀請顧惜朝與季卷上馬出發。
他們疾馳一日,不飲不休,雖有內力護體還受得住,身下駿馬卻已虛脫,等日暮時便不得不在一處空村下馬,喂馬些食水,要在此處修整一夜。
顧惜朝在空村周圍晃了一圈,收拾出兩間尚能容人的屋子,倒很體貼地請季卷先挑。季卷也不在意,隨手指了間,便拿出干糧,分給兩人一起吃。三人席地而坐,分享干糧與飲水,氣氛融洽,倒真似三個舊友。
可惜干糧還沒吃兩口,忽聽得不遠處山中一陣巨響,戚少商本就時刻關注著周邊,擔憂錯過息紅淚的蹤跡,聞聲霍然站起,凝眉往發出巨響的山上望去:“那是什么聲音?”
季卷同樣起身,思索道:“不像是武林人爭斗的動靜。聽起來倒像是……山崩?”
“山崩川竭,天地之威,竟至于此。”顧惜朝也感嘆,忽而臉色一變:“等等。方才我們自那座山下經過,我記得山下村莊中,還有百十人口。”
戚少商皺眉,將干糧收到腰間,立即道:“我折回去看看。你們——”
季卷視線往顧惜朝處暗瞄,臉上立即泛出幾分疲色,拉住戚少商的袖子,偷偷遞去一物,嘴上道:“戚大哥,有你就足夠啦。我有些累了。”
顧惜朝本已起身,聽了季卷此言,腳步一頓,臉上立即出現掙扎神色,似乎想要隨戚少商前去查看,又不忍落季卷一人。
戚少商目光在他神情上停留片刻,面露恍然,于是笑道:“我仔細想來,那些村人離山腳還有些距離,應當不致受此影響。你們在這等我,我去探看一番,立馬便歸。”
季卷與顧惜朝俱是點頭,目送戚少商離去后,又各懷心思,陷入了一瞬頗為可疑的沉默。
還是顧惜朝首先打破沉默,向面露疲色的季卷溫和問:“既然累了,先回房休息如何?”
季卷點頭笑:“嗯。多謝你留下來照顧我。”
顧惜朝見她笑容,眼中有異色閃逝,在季卷看透以前迅速沉寂成玉面書生的模樣,目送她走進院落,合上柴門,心中不知在計較什么。
季卷抱劍立在屋內,心中同樣計較。她在想:
顧惜朝只吃了兩口干糧,就被那山崩之聲打斷——藥量可還足夠?
那山崩似乎顧惜朝的計劃之中,戚少商孤身前往,是否會中什么埋伏?
他本要跟著戚少商而去,刻意滯留,是對她亦有所圖?
她立在柴門之后,靜聽屋外呼吸。
呼——吸。呼——吸。
內力綿長的氣息始終停在屋外,甚至一步不曾走開,平靜中更有幾分殺機。
眼下這情景詭異地默契。門外人要動門內人。門內人同樣要殺門外人。
無論顧惜朝此番留在她身邊有什么圖謀,季卷都絕不可能放任他端著張假面出現在息紅淚身邊。她絕不允許有人威脅朋友。
正凝神細思,忽聽身后床榻上生出異響,令季卷高度繃緊的神經一跳,以為是顧惜朝先前在此布的機關,下意識抽出長劍,卻見床榻上不知何時,竟臥倒一團紅云,亂發紅衣,面孔朝下,衣著女氣,身形卻高大似男子,不由暗苦道:怎么偏挑了這時候!
不用問,季卷已猜出這是她天賦發作所帶來的江湖人。可此時危機四伏,她尚且沒有必勝的把握,又從天而降一位不辨正邪、傷得極重的人,令今夜變數,更多幾分。
她舌根發苦。一個喜歡做預案的人,實在很討厭事情超出她掌控。但她總不能坐視不管,只得將紅衣人拖抱著藏到床榻之下,把自己的傷藥塞進他手里,附在他耳邊細聲道:“無論發生什么,都不要出去。”
那紅衣人滿臉是血,與亂發糾在一起,一時間看不起容貌。他仍陷在昏迷里,也不知季卷的囑咐有沒有被他聽去。季卷還想再說什么,屋外顧惜朝足音動了,她只得匆忙擋住紅衣人身影,又撒了些香粉遮味,盡力抹去床下痕跡。
第60章 毒,毒,毒
顧惜朝算了算時間。季卷已進了房間一刻鐘,以她的功力、催心散的效力,此時應當已有發作苗頭。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再等得久一些,毒理入骨,要開始大口嘔血,未免不美,未免攪人興致。
想到美人零落的結局,他不免大大地嘆一口氣,覺得季卷撞到自己手里,實在是相當蒙塵的事情。
但自己無緣無故,要從京城流落至此,和一群野蠻人稱兄道弟,豈不也是人生蒙塵?
顧惜朝對自己的生活并沒有任何不滿。他是傅宗書親認的義子,論及武功學識,都相當得傅宗書青眼,愿意把他當在野的一枚重要暗子,替傅宗書去辦不至于臟了少宰手的臟事。
他并不覺得明珠暗投;他樂在其中。私通敵國,他暗留財款;殺人全家,他享用女眷。只要傅宗書仍看重他一日,他就能在京城過這無人敢追究的生活——這生活突然斷絕。一日之間,傅宗書忽成了過街老鼠,他若再留京中,保不齊哪日就死在別人尋仇手下。
傅宗書逃,他不得不跟著逃。除了傅宗書,還有誰能繼續庇護他?
因此當遼國人傳話,除卻傅宗書以外,他身邊走狗必得做出對遼國的貢獻,方能入遼,他便不得不自請動身,去為遼人帶屢在邊關擊退遼國騎兵的“連云寨大寨主”戚少商的人頭。
對于戚少商這種蠢蛋,要輕易設計他送死,只需順勢而為。他滯留至今,卻是為了另一件事。
季卷。
顧惜朝很清楚是誰令他失去了在京中犯案權利的罪魁禍首:毀諾城只是被利用的馬前卒,真正牽引那一日風云,并從中牟取了最大利益的人,是金風細雨樓樓主蘇夢枕。他甚至猜到“刺殺趙佶”一事根本就是蘇夢枕的自導自演。他想將此事告知趙佶,卻尋路無門,告訴傅宗書,傅宗書卻給了他一巴掌,叫他不要自作聰明。
他不甘,卻不知該如何報復。他已是喪家之犬,如何能讓那個毀了他人生的癆病鬼受到和他一樣的傷害?
所幸天不絕人,他竟能在連云寨下偶遇季卷。季卷樣貌妍麗,非常恰巧是他最能欣賞的那類美人,但更令他驚喜的是她的身份。
——身上牢牢蓋了蘇夢枕章的女人。她與蘇夢枕糾纏不清,已是全江湖皆知的事情。動季卷,便與照著蘇公子的臉面狠狠抽下去有什么區別?
一想到此處,顧惜朝就覺自己被傅宗書狠狠抽腫的臉皮作痛,由此心中燃燒更烈。
顧惜朝維持著胸中火熱,敲門。他推開門時,季卷正半坐在床沿,努力從灰塵里點亮油燈,見他過來,眼神清亮,毫不設防地把火折子遞給他。
顧惜朝把手上溫水遞過去,接來火折子,點亮油燈。季卷也在他的注視下默然飲盡杯中水,輕輕把杯子擱在桌面。
木質杯底落響,成為屋內唯一的動靜。
兩人似乎都在等。等什么發生。
季卷先笑。她在這種時候總是會笑的:“也不知戚大哥何時才會回來。”
顧惜朝的目光落在她杯沿唇印,也笑了起來。笑得極冷,笑得不掩飾:“季姑娘似乎很喜歡英雄人物。”
季卷眨眨眼,道:“不喜歡英雄,難道要喜歡偽君子、真小人?”
顧惜朝看她的眼神里帶了些憐憫。他非常憐惜地,惆悵地道:“唉。我也不想的。我只想過自己的平靜日子,是你們非逼我如此。”
當一個人不再偽裝,說明他已自信勝券在握了。
季卷的心臟沉下去,握住劍柄,臉上仍天真問:“顧公子,有誰逼你了?”
“當然是你,還有戚少商。”顧惜朝理所應當道,“你們為何非要去找傅宗書呢?難道你們不覺得,憑你們的功夫,直面傅宗書與‘九幽神君’,與送死無異嗎?”
他嘆著氣,一副悲天憫人狀:“我原想過遠離京城風云的安穩人生的。但你們既然執意送死,還不如把命交給我,至少我還能向義父換個恩寵。”
季卷失聲驚叫:“義父?!”
顧惜朝笑道:“當然是義父。非要得罪傅少宰這可是你自取死路,怪不得我。”
季卷裝作天真問:“‘傅少宰’?他現在不是朝廷欽犯嗎,怎么才能再做少宰?”
顧惜朝目色一暗,恨恨道:“無妨!契丹人已許諾了義父,等他北上,莫說少宰,便是遼國丞相,也是做得的!”
季卷冷笑。她冷笑著問:“你想捉我和戚少商,就是為了在未來遼國丞相手底下奴顏討好?他能許你什么?遼國少宰?顧公子,你的野心就只這么一點大?”
顧惜朝挑眉道:“沒想到季姑娘還有這么牙尖嘴利的一面。可惜你的劍卻沒辦法像嘴巴一樣鋒利。”
季卷臉上色變,欲去抽劍,卻覺渾身一陣發痛,跌坐回床沿,視線立即掠向那杯水,痛苦道:“你……下毒?”
顧惜朝笑。他笑著傾身伸手,想從她掌中抽出長劍,等卸了她武器,再摸一摸她的俏臉。等他抓住劍鞘卻發現她將劍攥得極緊,竟輕易奪不出。
可不應如此!中了他催心散的人,該在幾天內從臟腑處慢慢腐死,哪里來的多余力氣去保一把劍?
除非——她根本沒有中毒!
顧惜朝霍然抬頭!
抬頭見季卷的笑。她依然笑得甜美,一張尚顯稚嫩,因而多是嬌俏而非艷麗的臉上,總掛著的燦爛微笑。即使久病纏身的肺癆鬼見了這樣的微笑都會覺出些許暖意,而此時顧惜朝見她的明媚笑容,卻只覺脊骨一陣發冷!
他立即出掌,掌風只從丹田涌出一半就戛然終止!
“你……”顧惜朝嘶聲,只說了一個字,便忍不住從喉嚨口嗆出一大口鮮血。
“你這咯血的姿勢可不如別人美觀。”季卷點評道。她越過他,珍惜地按滅了燈芯,又把帶毒的燈油倒回手中瓷瓶。
她居高臨下地,語氣發寒地問:“你給戚少商安排了什么埋伏?”
顧惜朝震驚地看她,像看到溫順的兔子忽然張開布滿尖牙的血盆大口向他狠狠咬下。他不住往外噴著血,嘶聲問:“你怎會沒中毒?”
季卷譏諷一笑:“我可沒那么多難酬的壯志要絮絮叨叨當祥林嫂,也沒興趣答疑解惑。”
她根本懶得在顧惜朝身上浪費時間。她擔心他還有后手,不放心把他留在這里,和那個重傷的紅衣男人待在一塊,見他不愿坦白,便拎起他的后領,打算拖著他去找戚少商。
她拖著顧惜朝打理仔細的藍衫,令他像塊拖布一樣,在黑灰地上拖出一道干凈印子,正要隨手開門,卻在聽到門外奇異風聲時猛然變色,身形暴升,劈開房頂躍出,與四道穿透房門的劍光刀影險之又險地擦身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