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我是學不會騎馬了
丹陽郡主又等了片刻,等屋里四位姑娘互通了姓名,這才跟兒子進去。
薛寶釵先起身行了禮,接著是柳、高兩位姑娘,探春原是養在深宅里頭的,從未見過外男,也只去過王家,對薛寶釵的排斥正在頂點,陡然來這么一下,她略有些驚慌,最后一個才反應過來行禮。
“不必如此客氣。”丹陽郡主笑道:“你們先好生住著,要什么只管吩咐丫鬟。待熟悉了咱們再說別的。已到了立秋,過不了幾日陛下便要起駕去獵場了,到時候咱們跟著一起,也叫你們見見我女兒。”
這次四人應“是”的回答就挺整齊了。
“都坐。”丹陽郡主又跟探春道:“你來得最晚,跟高姑娘一同住西廂便是。你表姐跟柳氏就住你們對面的東廂房。”
探春便又站起來道了聲謝。
丹陽郡主又關心兩句路上辛苦,再問兩句她愛吃什么,就吩咐眾人下去休息了。
四位姑娘都住在后院的東西廂房,回去自然也是一起回去的。
方才當著丹陽郡主不好發作,探春心里一直憋著氣,現在雖然也不好直接罵她,但好臉色也是沒有的。
薛寶釵還是那副面帶微笑,輕輕晃著手里扇子的模樣,甚至還來了一句,“這里不少山珍,很是新鮮,京里不常能吃到的,總有兩樣,也都做成干貨了。”
探春哼了一聲,道:“怪不得長得如此富態,一說到吃,比誰都清楚。”
探春原本就是長挑身材,眉眼間能看出些精明能干來,如今眉頭一皺,眼睛一瞪,又添了兩分嚴厲。
柳氏跟高氏對視一眼,柳氏笑道,“我想起有句話要跟高姐姐說,高姐姐你來這邊,就一句話,不耽誤什么功夫。”
兩人腳步一慢,就往院子角落大樹的石桌石凳那邊去了。
探春又是一聲冷哼,薛寶釵語重心長道:“三妹妹,你仔細想想,丹陽郡主找人,難道是什么隱秘的事情?柳妹妹跟高妹妹是怎么來的?你既然不怪她們,又為何要怪我?你我既然是表姐妹,原該同心協力才是。”
探春道:“你是怎么來的,我管不著,我只說一句,你別沒事兒就往我跟前湊,咱們兩個說不著。”她說完便快步往后院去了。
薛寶釵嘆了口氣,晃了晃扇子,又微笑招呼樹下兩人,“我們兩個說完了。你們也趕緊回屋吧,天都要黑了,仔細外頭有蚊子。”
立秋一過,頭一批往獵場去的人就出發了,再加上還有回京城的,行宮里人少了許多。
這天早上顧慶之跟林黛玉兩個一早就起來,換了輕便的男裝,收拾了東西,又牽了馬,帶著往行宮北邊的大草場去了。
“今天一定叫你學會騎馬。”顧慶之信誓旦旦道。
一聽他這么說,林黛玉便笑了,“你平白叫我生出些故意學不會的念頭來。”
一開始照例是給馬喂些糖塊蘋果蘿卜之類的東西,然后再梳一梳毛等等,走完流程就可以上手了。
顧慶之看著林黛玉已經無比熟悉去喂馬,不由得吐槽一句,“……會不會咱們走錯方向了?你其實不適合騎馬,你適合養馬?”
“你得慶幸今兒的蘋果不是粘了蜂蜜的。”林黛玉白他一眼,“不然我非得糊你一身不可。”
顧慶之笑道:“原先你那那匹棗紅小馬,如今肚子上都有肥肉了,這可全都是你養的。”
“可它也長得很高大啊。”林黛玉色厲內荏的反駁道,“比一般的馬都高大,我覺得我喂得挺好。”
“——就是你再也不敢騎它了。”
“你就不能說點好的?”林黛玉問,又道:“好了,你先上,再把我拉上去。”
別的東西好帶,吃喝都不成問題,一馬車拉著就走了,但是上馬石這東西是真的帶不動。
帶個板凳也不現實。
都上馬了板凳怎么辦?雖然顧慶之可以一手牽著韁繩一手拿著板凳放回馬車上,但是兩年都不算正經學會騎馬的林黛玉否決了這個提議。
那就只能使出原始的道具了,人力上馬。
顧慶之腰腹有力,拉得開兩石的弓,腿腳也很是強健,他上馬已經不用上馬石很多年了。
林黛玉旁邊站著,看他輕輕松松就坐在馬背上,不免有些吃味,她把手一伸,拉住了顧慶之。
但是這么上也是上不去的,她踩著腳蹬子顧慶之拽著她的手腕,總歸力氣不夠就是力氣不夠,而且真要拽,顧慶之還怕給她胳膊拽脫臼了——雖然可能性不大。
顧慶之放下林黛玉,嘆氣道,“還是你先上吧。”他又跳下馬來,舉著林黛玉的腰把人托了起來。
“拉著韁繩,腿從后頭伸過去,很好,坐穩了,往前一點。你不覺得膈嗎?你坐到中間的隔斷上了。”
林黛玉死死抓著韁繩,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顧慶之都沒發現,這韁繩又在她手腕上繞了三圈了。
顧慶之嘆了口氣,踩在腳蹬上,又抱著她給她往前挪了點,這才上馬坐在她背后。
“嘶——”顧慶之倒抽一口冷氣,他是從來沒發現他香香軟軟的老婆竟然能繃得這么緊,背上是硬的,腰兩側也是硬的。
顧慶之又去抓韁繩,“可以松手了。你沒發現你再拉下去,馬都要仰望星空了嗎?”
很顯然林黛玉緊張到沒聽見他說什么。
“靠我身上。”顧慶之一手抓著韁繩,一手抓著林黛玉的肩膀,微微用力讓她放松下來往后靠。
“真的可以靠嗎?你不會摔下去吧?”
顧慶之笑了一聲,“摔下去也是你摔我身上,也摔不到你,怕什么?”
這話沒起到多少安慰作用,林黛玉道:“你摔了我也心疼啊。萬一……我不會騎馬,我更不會趕馬車,你讓我去哪兒叫人。我就說得帶人出來,你偏不讓。”
說著說著聲音就哽咽起來了。
顧慶之越發覺得好笑,他也笑了出來,他沒去掰人肩膀,反而拉住了林黛玉的手。
“不會叫你摔的,我也不會摔的。這馬我騎了好些日子了,熟熟的。”
這話稍微有點作用,但是……與其說是靠著,不如說是弓背。
顧慶之又笑了起來,道:“咱們先慢慢走著,一會兒你就好了。”
林黛玉嗯了一聲,又在顧慶之攬著自己腰的手上一拍,“你抓著韁繩,兩只手抓著韁繩!”
“你別怕,你看咱們這慢慢踱步,都不用抓韁繩的。”顧慶之一邊說還真一邊松了手。
林黛玉嚇得整個人都縮到了他懷里。
怎么說呢?
這也算是靠上了吧。
顧慶之探身又把韁繩收了回來,笑道:“拿出你在船上跳來跳去的氣勢來!”
林黛玉哼了一聲,靠在顧慶之胸口的確是有安全感,她道:“我就知道你還記得,你是故意報復我。”
顧慶之輕拉韁繩,腳后跟輕輕在馬腹上一磕,馬就跑了起來。
“慢點!”林黛玉道。
顧慶之笑道:“我覺得這跟劃船似的,得先給你來點刺激的。”
說著他小腿輕輕一夾,整個人重心前移,給了個往前的指令,馬跑了起來。
沒法抓韁繩,那就只能抓顧慶之的胳膊了。
她雙手抵在顧慶之胳膊上,力道還挺大,背一直往后。
“你這不挺會的。”顧慶之道:“重心往后就是叫馬停下來的意思。”
“那它為什么還不停!”林黛玉大聲道。
“可能因為是我在控制馬吧……”顧慶之笑了兩聲,又來一句,“駕!”
馬跑得更快了!
“啊!”林黛玉一聲驚呼,可……風迎面而來的感覺十分爽快,還有這種不受控制的危機感也十分過癮。
林黛玉閉上了嘴,又閉上了眼睛,這次是真正靠在顧慶之背上了。
她身子放軟,顧慶之也是能感受到的,他拉著馬又跑了一會兒,道:“該不會暈了吧?”
林黛玉哼笑一聲,“哪兒那么容易暈?我長這么大,還沒暈過呢。”
“那就再快一點!”
迎面的風呼呼而來,吹得人衣袍嘩嘩作響,兩邊的草呼嘯而過,竟有了飛起來的感覺。
“慶之!”林黛玉叫了一聲,回頭笑著跟顧慶之道:“騎馬真好玩。”
跑這么快是不能持久的,也就是大概一盅茶的功夫,顧慶之微微收緊韁繩,馬慢了下來。他再一收左邊韁繩,馬匹掉頭,兩人往回走了。
林黛玉這下倒是興高采烈了,“怪不得那么些人喜歡騎馬,騎馬可真過癮啊。”
兩人靠在一起,幾乎沒有任何縫隙,這樣親密的姿勢叫顧慶之也很是喜歡。
“你喜歡就好,等去了獵場,那邊有山丘有樹林,騎著馬跟這邊的大草原又是不一樣的感覺。”
他說著便下了馬,拉著韁繩往前,“我還挺重的,下來走走,叫馬也歇一歇。”
只是走了往前……興許也就一百步出頭的樣子,他身側的馬上就傳來一個顫顫巍巍的聲音,“要么我也下來吧,我也挺重的。”
顧慶之一抬頭,他香香軟軟的老婆又變成了防御性弓著背的姿勢了。
這還有什么可說的?顧慶之一邊笑,一邊踩著馬鐙把人抱了起來。
兩只腳踩在地上,林黛玉隱晦的舒了口氣,又懊惱道:“我是學不會騎馬了。”
顧慶之安慰道:“你雖然不會騎馬,但是你會劃船,你還會在船上跳呢,這可是連國師都沒掌握的技能。再說這不還有我?有我你就會騎馬。”
林黛玉被他逗笑了,“行吧,回去我就教你怎么在船上跳。”
這么一想,林黛玉也不糾結了,回去馬車邊上吃了些東西,又催促顧慶之,“我想試試再快些,最快最快的騎馬。”
兩人出來玩了一天,等回去差不多都要天黑了。出來一天也挺累的,回去吃過晚飯洗漱過后,幾乎是秒睡。
第二天一早,兩人又去跟林如海吃了頓早飯。
“昨天騎馬去了?”林如海閑聊道。
兩人一起點了點頭,林黛玉神采飛揚道:“騎馬還挺好玩的。”
林如海唏噓一聲,“這是學會了?”
林黛玉表情一僵,顧慶之接了上來,“會是會了。”就是得有個靠背才能騎。
這么說,那肯定就是還有貓膩,不過林如海完全沒有探究的意思,上回那個在船上蹦蹦跳跳的女兒已經夠叫他心塞的了。
他們是怎么騎馬的,他一點都不想知道。
“趕緊吃飯,吃完飯回去收拾東西,要去獵場了!”
行宮這邊已經很是涼快了,京城里頭雖然沒有行宮這邊涼爽,但是早晚也涼了下來,就算是用不起冰的人家,也能好好睡個覺了。
但是姓賈的睡不好,再說這國公府早晚都得還回去,可還回去跟被收回去,還是有很大區別的。
賈母天天說“忘恩負義,不給臉面”,雖然沒主語,但是人人都知道她說得是誰。
大房二房各自收拾各自的東西,倒也沒空理她。
下頭奴仆是一個比一個的心慌,一時間又跑了幾個。
只是皇帝不在京城,京里反倒安靜下來,整日進出城門的人反而少了,賈家這些逃奴一個賽一個的體面,就算穿上破舊的粗布衣服,但是臉上手上一點都不像吃過苦的樣子,很容易就叫守門的士兵發現了。
這天下午,伍玉華拿著銀票來拜訪他的老丈人了。
賈赦這幾天身子不太爽利,賈家人就沒爽利的。
聽見是伍玉華來,賈赦住著拐杖出來迎了迎。
“您怎么又瘦了?”伍玉華上前扶住人,關心道:“好生請個大夫調養一二才是。”
賈赦揮揮手,嘆道:“人老了,我都快六十了,也差不多到時候了。咱們屋里說吧。”
伍玉華扶著他進去,問道:“璉二哥還不曾回來?”
“估計就這幾日了,也走了許久了。”賈赦算了算日子道。
伍玉華倒不是真的不知道賈璉什么時候回來,賈璉人就在北鎮撫司的詔獄關著,正在加緊審理。
根據現在查明的情況,這案子雖然挺大,但是沒大到一開始以為的謀反上。
走私鐵器去邊關,賈家負責的是中間運輸這一環,雖不至于抄家滅門誅九族,但腦袋肯定是要掉不少的。
不過相關人員還沒查完,為了防止消息泄露,他過來穩一手,也試探試探他們想去哪兒。
伍玉華拿了一萬兩銀票出來,“城門那邊有捉到幾個府上逃奴,這是銀子,我先給您拿來。等璉二哥回來,叫他去我那兒喝酒。”
賈赦應了,又閑聊兩句,問問迎春好不好,這才叫人把人伍玉華送了出去。
送走女婿,他又跟邢夫人感慨道:“咱們這女婿,比二房那一位薛大傻子強了不知道多少。”
“誰說不是呢。”邢夫人嘲笑道:“我只盼著他們趕緊生個跟薛大傻子如出一轍的大胖小子。”
兩人嘲笑二房兩句,邢夫人又冷笑,“說起來那薛家人總算是要搬出去了,我還以為他們連葬禮都要在咱們家里辦呢。”
賈赦也諷刺道:“若不是皇帝出手,他們還真能住到地老天荒呢。”
“說起來……”邢夫人猶豫一下,“二房把探春送去哪里了?沒邊沒沿的,這么大個人就不見了?”
“誰知道,管他呢。”賈赦不耐煩道:“我那好弟弟倒是能裝傻,一問三不知。”
邢夫人又笑了一聲,“這么出門可不是當正妻的路子,也不知道她想起來后不后悔。”
探春……明面上看是沒后悔,不過她找了一大堆理由安慰自己,力求證明太太是無辜的,太太是迫不得已的。
比方主謀是元春,太太整日吃齋念佛,對此一無所知。
又好比可能是趙姨娘平日里太過猖狂,所以報應在了她身上。
還有可能……賈家淪落至此,這已經是太太給她找的最好的出路了。
這么一想,探春越發的痛恨自己不是男兒了,不然她早就替太太分憂解難,如何能落到今天這地步。
可正是因為她這么想,她對寶玉的感官也是一天比一天差。
寶玉長這么大,平日說起來府上人人都知道他好,可……竟然都不知道為太太分憂不成?
探春在廂房里頭愁苦,薛寶釵又來找她了,跟探春同住的高姑娘一見她來,便笑道:“姐姐說話,我去找柳姐姐描個花樣子。”
“你又來做什么?”探春反問:“我知道你拿住我不好聲張,也不敢跟你翻臉,可不管你說什么,我只當沒聽見。”
薛寶釵嘆氣,道:“我今兒最后一次來找你,你聽不聽得進去,就這一次。”
她微微頓了頓,顯得很是為難,又苦笑一聲道:“都這樣了,我還怕什么呢?我家里不好,你應該也是知道的。”
探春沒話說,印證了那一句——只當沒聽見。
“我哥哥……不說他,只說我們來了賈家,說是暫住,其實是尋求庇佑,可這幾年,我們給你太太的銀子,也已經五十萬兩了。”
“不可能!”探春厲聲道:“太太吃齋念佛,一向節儉,她要你們的銀子做什么!府里誰能作證?你們往太太身上潑臟水,我定不會饒了你!”
“你不曾管過家——”
“我怎么沒有管過!”探春反駁道。
薛寶釵又嘆了口氣,“如今你也不是千金小姐了,再過些時日,你就該知道你們平日里的花銷有多少,你就該知道賈家那點子產業,根本支撐不了這么龐大的家族。”
探春抿著嘴,沒說話。
薛寶釵又道:“我們薛家說是皇商,可我父親一死,沒了支撐,立刻就落敗,我們也只能逃到賈家來尋求庇護。賈家呢?雖然是榮國府,一樣是空有一個名號,不管是文官武官,哪怕是外戚,一樣沒落著,賈家又能支撐多久呢?”
薛寶釵說完便站起身來,“我不過是想尋個出路,我想你也是一樣。”
“薛氏又去找賈氏了?高氏跟柳氏總去沒人的地方說話?”正房里,丹陽郡主問道,語氣稀松平常。
丫鬟說了聲是,又把自己聽見的話都重復了一遍。
丹陽郡主笑了一聲,“這薛氏的確是會講道理。”
丫鬟猶豫一下,問道:“您說,要不要……”
“怕什么?我是郡主,我那女婿是正三品的實權武將,她們全都是破落戶,又不是正經聘嫁進去的,爭到天連個良妾都當不上,不過四個通房丫頭而已,體面全是主子給的。”
丹陽郡主抿了抿茶,道:“原先儀賓還活著的時候,給我講過一個錦衣衛的笑話。說是南春寨派了個臥底去邑應衛當差,幾年后南春寨被剿滅,但是邑應衛上下都求情要留這個臥底,你知道為什么?”
丹陽郡主笑道:“為了不暴露,臥底才是干活兒最賣力的,他一個能頂三個人用,還管的是最繁瑣的文書工作,三年下來一個錯兒都沒有。這四個姑娘也是一樣。我這女兒自己不行,唉……真是為她操碎了心。把她們都叫來吧,也差不多該去獵場了。”
很快四位姑娘就到了正房,丹陽郡主吩咐道:“也來了這幾日了,學了不少東西,今兒我試試你們。寶釵,你跟著蘭馨,去收拾我的東西。探春,你去外頭吩咐車馬,出行就歸你管了。至于佳頌和寧芝,你們兩個去給我兒收拾東西。”
其余幾人還有些無措,不過薛寶釵已經明白這是什么意思了。
她來那天郡主已經看見她管理出行的能力了,如今想看的是整理內務。
“是。”薛寶釵站起身來,道:“蘭姐姐,咱們這就過去吧。”
行宮里頭,顧慶之跟林黛玉兩個也收拾好了東西,這次林黛玉長了記性,專門等顧慶之早上被皇帝宣召之后,飛快的先把自己東西收拾好了。
等顧慶之回來,她略顯得意的看他一眼,“你自己收拾吧,哼。”
別說最后那一聲哼還有那個小眼神,尤其是抬下巴那一下,還真的挺傲嬌的。
顧慶之便拱了拱手,又作揖道:“倒叫娘子受苦了,當了國公夫人,還得自己收拾衣服。”
他態度里的誠懇,語氣里的歉意,都快溢出來了。
套路兩個字從林黛玉腦海里一閃而過,然后她就被套路了,“其實也沒有……”
林黛玉不好意思道:“叫丫鬟幫著收拾的,也沒多少東西,才送回去一批衣服呢。新的東西又是吩咐送去獵場的,哪兒就是吃苦呢。”
她又笑了兩聲,換了個翻轉一百八十度的說法,“既然你也知道是吃苦,以后對我好些。”
顧慶之嘆了口氣,道:“娘子,不是我說你,你叫丫鬟給你收拾了東西,又專門把我的東西放在這兒,丫鬟肯定問你要不要收拾國公爺的東西,你還給拒絕了,對吧?你知道傳出去是什么結果嗎?”
“怎么就能傳——”哦……丫鬟是皇后娘娘給的。
“唉……傳出去就是國師跟郡主不合。”
話音剛落,外頭就傳來丫鬟的聲音,“郡主,娘娘叫您去一趟。”
林黛玉求助地看向顧慶之,又把臉一捂,小聲道:“我不想去……我不去,太丟人了,說什么好呢?要么咱們干脆吵一架真的不合吧?”
“那陛下就要去找我師尊了。”顧慶之把手一伸,“來,一起過去。咱們手拉手,他們就什么都明白了。”
大庭廣眾之下手拉手,雖然有大袖擋著,什么也看不見,講究的就是一個心照不宣,但是也太……
林黛玉拉上他的手,在他掌心狠狠撓了兩下,“怪不得人總說是冤家!你就是我的冤家!”
“對對對!”顧慶之夸贊道:“就是這個勁兒!臉上再紅一些。害羞什么?清官難斷家務事嘛。”
第112章 抄家
當天的事情林黛玉已經不想再回憶一遍了。
好在知道這事兒的人連帶丫鬟也就不超過五人,而且第三天他們就啟程往獵場去了,至少明面上算是過去了。
除了顧慶之還時不時提兩句,“你的多說多回想,不然藏在心里就是陰影,勇敢面對!”
林黛玉又撓了他一下。
獵場的生活也挺好玩的,皇帝還舉辦了幾場比賽,各個水平的都有。
代表最高水平的騎馬射箭組,第一名的獎勵是塊羊脂玉鑲嵌象牙的神射手立牌。
顧慶之參加的是勛貴組的比賽,得了一塊黃金牌子,他挺高興的,人人都知道他挺高興。
畢竟國師的愛好也不是什么隱秘,除了鴨子,就是喜歡黃金制品了。
林黛玉也得了個牌子,她如今練習拉弓已經用到了五力也就是半石的弓。射箭用三力的弓,差不多能滿弓射出去十七八支箭,后頭幾支箭雖然準頭稍差些,但上靶也沒太大問題。
這個水平,在女子三十步固定靶的比賽里,妥妥的第一名。
“真好。”林黛玉看著她新得的小銀牌高興極了,“先掛墻上,跟我的弓箭掛在一起,等回去京城好生做個架子,我要放我書房里。”
顧慶之提議道:“不如把你的放我桌上,我這個給你收著?”
林黛玉笑了一聲,眼睛里波光流轉,“也好。可你舍得你的黃金嗎?”
“別說黃金了,就是鴨子跟夫人比,也是舍得的。”
林黛玉玩笑道:“你應該說,黃金、鴨子跟夫人,我都要。”說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道:“等回去京城,我送個黃金打的鴨子給你吧?”
顧慶之給她翻了個白眼。
林黛玉笑聲清脆,“就這么說定了。”
獵場跟避暑山莊又是不一樣的風格,加上天氣轉向涼爽,人也都愛動了起來,兩人幾乎都是早上出去,晚上才回來的。
林黛玉越發的受歡迎了,畢竟她那射箭的功夫,在一群女子中間也是出類拔萃的存在,請她教射箭的有,覺得跟她一處有安全感,請她一起出行的更多。
再說林黛玉性格開朗又愛笑,說笑話也是一等一的有靈氣,跟她出去一次,就想著第二次,一時間竟是顧慶之天天等她回來了。
這天她下午回來天都黑了,一進門就打了個哈欠,顧慶之幽怨道:“外頭吃過飯了吧?你可還記得家里還有國師跟你小師弟等著呢。”
林黛玉笑著在他肩上輕輕拍了拍以示安撫,“快別胡說了,我不外頭多賺些體面,怎么養得起你們兩個?”
顧慶之便湊過去給她揉了揉箭,湊她耳朵邊上小聲道:“好師姐,天都黑了,師弟一人在家等你等得好心酸。”
這么說話就還挺癢的,林黛玉撓了撓耳朵,道:“也不過是才申時而已,秋天是比夏天黑得早些,再說你也不是一人等我,你沒事兒跟國師多說說話,別總避著他。”
“國師不愛搭理人。”顧慶之陰陽怪氣道:“他怕不是要飛升了?等他飛升,就是我跟師姐兩個長相廝守了。”
“那可不行。”林黛玉憋著笑道:“若是他真飛升了,咱們這個家得散。”
她站起身來,又輕輕拍拍顧慶之肩膀,正經道:“我去里屋看看他。”
顧慶之極其哀怨的叫了一聲“師姐”。
林黛玉眼瞅著就壓不住嘴角的笑意了,廊下傳來丫鬟的聲音,“皇后娘娘派人來了。”
笑意降下去,尷尬夾雜著害羞又升了上來,總歸是還沒過去,當別人林黛玉就要掩飾一下了,不過顧慶之是自家人,她轉頭看他,顧慶之清了清嗓子,“請進來吧。”
有顧慶之撐著,林黛玉也能平平靜靜像個正常的國公夫人了。
來人是皇后身邊得力的宮女,是少有的還有保有自己姓氏的女官,年紀已經過了三十,兩人都叫了一聲蔡姑姑。
這人手里拿著個不大的木匣子,上前行過禮道:“娘娘見郡主這兩日勞累,便叫我拿了些人參養榮丸來。這藥丸是太醫院配的,原是積勞虛損用的,不過若是太累也能吃兩丸,補血補虛,免得耗了自身氣血,反倒不美。”
林黛玉道了聲謝,顧慶之伸手接過東西,蔡姑姑又道:“里頭還加了肉桂,這兩日天氣冷了,肉桂溫中散寒,吃些就沒那么冷了。”
顧慶之也道謝,蔡姑姑辦完皇后交待的事情也沒多待,直接就告辭了。
顧慶之打開藥匣子,里頭十顆丸藥,都用蜜蠟封著,不過隱隱的也能聞見藥香,尤其是人參的味道。
“我能不能吃兩顆?”顧慶之道,“我這兩日也挺累的。”
林黛玉沒方才那么高興,道:“我吃這藥不大合適。原先我母親重病,后頭又守孝,我小時候身子弱,沒精打采又不思飲食,大夫便叫吃這個。方子都是現成的,按著抓就行。”
“頭幾年還行,后來吃著就不那么管用了,興許是人參太補的關系,晚上總睡不著。可夜里睡不著,白天總歸就是沒精 打采的,還得再吃這藥,來來回回的折騰。”
“咳,雖然已經是經方了,可也不見得是人人都起效,興許也是吃太久的關系。就像烏雞白鳳丸一樣,也不是人人都適合的。”顧慶之把藥丸放了回去,木匣子也合上。
“皇后若問你,你就說挺好的。”
林黛玉白他一眼,“這點小事兒我難道不知道?”她站起身來又打了哈欠,“累歸累,可睡得倒是挺好,不用吃藥。”
顧慶之見她情緒不高,起身便道:“我背你進去。也叫我看看你吃了我十幾只烏雞浪費了沒有。”
“怎么就是你的烏雞了?”反駁歸反駁,林黛玉卻沒跟他客氣,而是站在顧慶之背后的椅子上,又撲到了他背上。
這一下林黛玉就又高興起來了,問道:“你看過西游記沒有?”
“怎么沒看過?”顧慶之道,他不僅看過,前兩日他老丈人還跟他好好聊過一次西游記呢,明顯是動心了,也想寫個志怪小說。
“你說咱們像不像豬八戒背媳婦?”林黛玉笑得把臉都埋在了他后頸。
顧慶之下意識反駁道:“豬八戒背的可不是他媳婦,他背的是他師兄啊。”
林黛玉也愣了一下,隨即便道:“我也是你師姐啊。”
“像!真像!”
林黛玉開心的笑了起來,在他背上一拍,道:“走!這三間屋我都要巡查一遍。”
林黛玉也不是什么討好型人格,覺得累了也會休息,加上皇后善意的提醒,她沒兩天便是出去一天,在屋里歇一天了。
這天,獵場刮了大風,顧慶之跟她兩個在屋里吃烤鹿肉。
鹿肉是挺補的,不過鹿肉偏瘦,吃著也硬,說是烤肉,其實是先燉了之后,再小火慢烤。烤到外皮微焦,里頭肉嫩還有汁水,非常好吃。
尤其是林黛玉手里拿著小排骨,咬得脆骨嘎吱嘎吱響,聽在顧慶之耳朵里,有種詭異的滿足感。
“你不是不吃野味嗎?”林黛玉啃了一根還不太滿足,“要么我替你吃了?”
“咱家也不缺你這根骨頭。”顧慶之笑道:“這又不是野味,大獵場也是人工養殖的。”
誰管這個呢?
林黛玉撈了顧慶之盤子里的骨頭,又跟他一笑,油膩膩的,物理上的油膩膩。
“人常說吃什么補什么。”顧慶之道:“也不知道你這兩日愛吃鹿肉是為了補什么?”
“我也可以再長高一點啊。”林黛玉回道。
“那就更好了,興許長高點,騎馬就沒那么難了。”顧慶之一邊說,一邊又給她挑了兩塊帶脆骨的排骨。
“無所謂。反正我有你。”伴隨著嘎嘣脆的聲音,林黛玉露出一口小白牙,又跟顧慶之笑了笑。
賈家就沒這么其樂融融了。
一樣是刮風,雖然獵場的風更大,不過屋里是熱的,賈家……樹葉雜物等等隨處可見,哪里都是衰敗的景象。
迎著風,賈家的族長賈珍來了,賈母這會兒已經有些糊涂了,完全不能理事。
賈家目前能當家的三個男人坐在榮禧堂里,看著對方想起的都是當年賈家興盛時候的景象,這才幾年?
賈珍道:“我這次來,是想把我妹妹接回去。”
賈政眉頭一皺,前陣子兩府不對付,互相揭短的時候,他都不曾把惜春接回去,這次是為了什么?
“成親?”賈政疑惑道,“她才十四吧?”
賈赦正要開口就先咳了起來,等喘過氣兒來,他才道:“你們打算搬去哪里?唉……往后咱們賈家就要散了吧。”
賈珍道:“我打算叫她出家。我父親當日便在玄真觀修道,那觀雖然不在咱們名下,不過里頭不少人都是我父親當日帶去的,觀主老得都瞎了,那觀是完全把持在我手里的,叫她也去做個女冠便是。”
賈珍一停頓,還是說了實話,“多帶些銀子家什去。”
這是轉移家產的意思?
賈政跟賈赦兩個也都聽懂了。
賈政又皺了皺眉頭,道:“當日我還在朝中做官,陛下不喜僧道,度牒發的不容易,而且如今管得也嚴,怕是……帶不了多少銀子吧?”
賈珍道:“無妨。說來也是天不亡我,有幾個度牒,一直叫人頂替著,如今換了她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來。早先不過是討我父親歡心的隨手之舉,現在是能救命了。”
“父親保佑。”賈珍沖著虛空拱了拱手,嘆息道。
賈政跟賈赦都沉思起來。
這話說得也不錯,等搬出這御賜的宅邸,賈家就是真的敗了,家里沒人當官,手里拿不住權,錢自然是留不住的,那藏家產往哪兒藏呢?
史王薛三家哪個能叫他們藏銀子?江南倒是還有個甄家,可敗得比他們快多了。
甄家倒是往賈家藏了不少銀子,可甄家落敗速度之快,已經不可能有人來取這銀子了。
賈珍又道:“我給她備上二十萬兩銀子帶走,你們若是想……動作也快些,再準備些信物,將來萬一有人能起來,也能靠著這些銀子站穩腳跟。”
中元節這天,賈家又開了祠堂,能找來的族人全都叫了來,里里外外跪到大門口,一堆姓賈的手里都拿著香,聲勢浩大的祈求祖宗保佑。
女眷們雖然進不得祠堂,但也一樣在外頭的燒香行禮,只求祖宗顯靈。
祭祀從天黑開始,單看準備的那些祭品,八成是要來個通宵祭祀了。
旁邊伺候的下人沒好氣的跟同伴吐槽道:“這不是逼迫祖宗嗎?我要是寧榮二公,我才不管他們呢。”
“這么不爭氣的后人,連家產都守不住,這才多少年?跟老爺一起掙下這家業的焦大還沒死呢。”
下人的小聲吐槽夾雜在聲勢浩大并且很是整齊的“求祖宗保佑”聲音里,完全沒人注意到。
賈家的下人差不多只有三百之數了,理論上這么多人是夠用的,安國府也不過兩百出頭的仆從而已。
不過賈家的這些下人里頭,還有不少是奶過主子的體面人,不做活的,加上今天晚上祭祀抽調了不少人去,看家的沒剩幾個了。
雖然自打上回薛蟠摸去元春屋里之后,賈家的確是狠狠管了守門上夜的,不過賈家這情況就在這兒擺著,也就這樣了。
才到亥時,原·榮國府就有人慌慌張張的跑來,“不好了!大老爺!二老爺!咱們家里失竊了!”
賈赦賈政兩個都跪在地上的,聞言顧不得許多,猛地起來,不知道是消息太過震驚,還是跪得久了頭暈,兩個都沒站穩。
“老太太屋后的倉庫叫人給打開了——”
賈政懷疑的看了賈赦一眼。
“你懷疑我不成!”賈赦怒道。
下人繼續道:“二太太院子后頭的庫房也叫人撬了門鎖。賴管家的屋子,還有李、趙、張、王四位奶媽家里也叫人偷了。”
“這是內賊啊!”賈赦大聲道,又追問:“我院里呢!”
“也……未曾幸免。”
賈赦搖搖欲墜,“趕緊去清點損失,趕緊報官!”
問題就在于賈家這船眼看要翻,各家都找機會貪了不少東西,這又不能放在明面上說,這么一想,就連賈政都開始心塞了。
只是賈家失竊的消息傳出來,先來的不是大興縣的人,而是錦衣衛。
販賣私鐵那事兒也查的差不多了,雖然還有幾個漏網之魚,不過賈家失竊,錦衣衛也怕徒生變故,決定收網了。
賈赦看見錦衣衛拿著封條一個個箱子貼過去,一個個門貼過去,驚得兩股戰戰。
“跟他們說,我們跟安國公有舊,我女婿是錦衣衛百戶!”
賈珍賈赦畢竟還有個末等爵位在身上,再者陛下還沒發話,錦衣衛還是給他們留了幾間房供居住。
不過打今兒起,賈家兩府是被錦衣衛看管住了,不能進也不能出。
顧慶之得到這消息的時候,已經是五天后了。
尹恩立通報的時候也沒避著他。
“……除了寧榮二公的后人,還有繕國公跟齊國公,東平郡王也有牽連,另有些來京中做生意的蠻夷富商,居中統籌的是平安州總兵,人已經控制了。”
皇帝冷笑連連,“當初跟著太祖皇帝打天下,如今嫌太過安定的人也是他們!”
顧慶之拿了卷宗來看。
大概就是這些人家仗著爵位之便,加上大魏朝又不限制百姓持有少量的兵器,每年收集不少鐵器往平安州運送。
靠著做生意的蠻夷來回調停,攢夠差不多數量,放到商量好的地方,那邊就借著打草谷的名義入侵。
表面上看起來是打的有來有回,總兵還能撈些功績,實際上都是事先商量好的,最終目的就是為了把鐵器運出去。
“他們賣出去的每一個鐵鍋,最后都會變成弓箭射在邊關將士的身上!朕饒不了他們!”
“平安州總兵處死!他貪了多少銀子,就往他身上摞多少!他要是能撐住,朕就饒了他這條命,銀子一分不要,全給他。”
皇帝氣得滿臉通紅,尹恩立正要勸,顧慶之道:“不如凌遲。”
皇帝立即就冷靜了下來,“這事兒王子騰也脫不了干系!他奉旨巡邊巡的是什么?去看大漠孤煙直嗎?人家先漢的使節,一人就敢出使西域,一人就能逼退大軍,朕的這些忠臣們,好吃好喝伺候著,一個比一個怕死,一個比一個貪財。”
顧慶之把卷宗遞了過去,皇帝拿在手里,道:“朕仔細看看。怎么處置的確不能憑一時之氣。借這一次,朕要叫他們再也不敢。”
天色已晚,皇帝叫兩人去休息,不管是尹恩立跟顧慶之也都勸皇帝晚上別看這個了。
尹恩立又道:“查得及時,他們也都是自家支撐不住了才想這些歪門邪道來銀子的法子,運出去的鐵器也不多,況且草原上煉鐵的工藝落后,除非真的直接運了兵器,鐵鍋也不好加工成弓箭的。”
“不過還是不能開這個口子,需得嚴懲才是。”顧慶之又幫他找補一句。
皇帝板著臉,“朕知道。”他又吩咐全公公,“明日叫內閣和尚書,還有大理寺的人都來。”
顧慶之跟尹恩立結伴出來,尹恩立嘆了口氣,道:“若不是賈家被人偷了,興許還要再過兩天。”
“偷了?”顧慶之疑惑道:“他們住得那么靠里,京里治安不至于能叫賊人混進內城吧?”
“有內賊,還有賈家的逃奴,說不定還有府里的人引路。”尹恩立道:“他們是真的活該,你知道嗎?這案子最開始是賈府大老爺的女婿報上來的。說是追捕賈家逃奴的時候,覺得他們身上的銀子太多了。一個正常的國公府,是過不了這么奢靡的日子的。”
顧慶之道:“所以這也提了個醒,那些傳了幾代的國公郡王,也該好好查查了。”
“這事兒完了就去查!”尹恩立堅定道。
顧慶之回去的挺晚,林黛玉都已經松了頭發,斜靠在床邊了。
見顧慶之進來,她伸了手道:“冷不冷?我給你暖暖手。”
顧慶之把賈家的事兒一說,道:“當初的四王八公牽連了四家,還有不少官員富商。”
林黛玉嘆道:“原先我在賈家雖然不曾管家,可平日里耳濡目染的,也能聽見不少。他們家里的祖產商鋪還有田莊……我不管怎么算,他們一年都能倒找出去十來萬兩銀子。但他們家里沒一個人害怕的,有時候不知道他們是真傻還是裝傻。”
“有人是真傻,也有人想著天塌下來高個兒頂著,也有人想著要死一起死,也就沒那么害怕了。”
查出這么大的案子,打獵是打不成了,皇帝跟隨行的官員先議了個大致章程出來,便起駕回京了。
京里也是明面上安靜,暗地里亂成一團,尤其是相關這些人家,有官職有爵位的都被關在府里,惶惶不可終日。
賈赦如今也明白了,他兒子為什么一直沒回來。
“已經被抓了,怕是已經死了……”賈赦一夜之間就老了十歲,幾乎都站不起來了,“我還有個女婿,迎春!看在迎春的份上,至少給我兒留個全尸啊!”
賈家人如今都住在一起,賈赦東邊屋里哭,西邊賈政也能聽見。
王夫人也維持不了菩薩面容了,“還總說我們連累你們大房,如今是誰連累誰?抄家了!這等抄家大罪,只有你們大房敢!”
邢夫人氣得沖了出來,“你問問你們家老爺他知不知道?別跟我這兒裝菩薩!賈家誰當家?你們二房!你們二房住在正房幾十年,你看到時候皇帝是覺得這事兒是大房犯的還是二房犯的!”
“賈璉是你們大房的!你們才是死罪!”
“不要臉的黑心腸!”邢夫人大怒,“慣會裝傻充愣的!說自己正直,說自己善良,那你怎么住正房?從古至今哪條規矩是二房住正房,把襲爵的長子攆出去的?一說這個就說是老太太的意思,你這么聽老太太的話,你怎么不去死?”
賈政倒是喊了幾聲住嘴,不過不知道是不是聲音太小,完全沒人理他。
角落里,賈環跟趙姨娘窩在一起,說實話,賈環倒不是很害怕,畢竟他過得不好,就是抄家也落差不大。
但他對賈寶玉是積怨已久,橫豎上頭都有他頂著,賈環非但不害怕,他甚至還生出點看熱鬧的心思來。
賈環掃了角落里渾渾噩噩的賈寶玉,心想他還能更慘。
這時候被賈赦視為唯一希望的迎春也得到了消息,還是伍玉華親自跟她說的。
迎春震驚之余,不知道為什么竟然生出了點慶幸的念頭來。
總算是沒人逼她了。
伍玉華卻有點猶豫,按理來說,這個夫人休了也無妨。
可官場上的事兒不是那么簡單的,錦衣衛的高層只能是陛下親信。
他這個百戶,說白了就是錦衣衛的底層。
中層就是千戶跟鎮撫使,可以執掌一個衛所。
這么大個案子,分到他頭上的功勞足夠他升個兩三級的,但真的叫他升上去當了千戶……
主官是要給下頭兄弟們找差事找財路的,要管一個衛所的生計的,伍玉華沒有根基,更沒有關系,他當不了一所的主官,能力不夠。
伍玉華原先的目標,也就是升到副千戶到頭,給人當副手,然后叫自己兒子扎根在錦衣衛里頭,慢慢的才能有個錦衣衛武家,興許三五代之后,運氣好才能掌握一個衛所。
“功勞太大吃不下啊。”伍玉華嘆息道。
迎春忽得跪了下來,給伍玉華嚇了一跳。
“這等罪求不了情。”
“求老爺許我出家。”
第113章 那塊玉碎了
伍玉華也說不好自己是個什么心情。
他父母雙亡,幾乎是一個人從泥里掙脫出來的,所以對親戚總歸是有點向往的。
但他是錦衣衛,親戚里各種齷齪也見了不少,可以說謀財害命都是輕的。大家族里的臟事兒更多,但他這個老婆還好。
人雖木訥不會說話,更加不會討好人,就是個樣子貨擺在那里。
伍玉華一開始還是有點愧疚的,不過現在……
他沉吟片刻,道:“你出家也不是不行。不過庵堂不好找,得給你找個干凈的清修地。”
迎春點頭道:“多謝老爺。”
賈家也有家廟,水月庵的尼姑也常來。寶玉那個伴讀是為什么死的?智能兒為什么跑了?
這樣的地方她也知道是不能去的。
伍玉華又道:“你先在家清修吧。我搬去前頭住,等尋著地方了再說。”
迎春當日出家雖然帶了四個丫鬟,不過是賈赦給她挑的。
賈赦很是看不慣二房把丫鬟當成副小姐的做法,更怕跟兩個分不清天高地厚的丫鬟過去,兩天就攛掇迎春跟伍玉華吵架,三天就敢自己上手跟姑爺吵。
所以最后陪嫁過去這四個丫鬟,基本上都是話不多,而且戳一下動一下的人老實人。
送走伍玉華,迎春總算是松了口氣。
她尋了幾件自己的舊衣服,剪了做了百衲衣,沐浴更衣之后洗去脂粉,去掉頭上所有發飾,又把原先那觀音請了出來,輕輕松松跪坐在前頭念佛了。
晚上伍玉華回來,他買來伺候迎春的婆子就來回報。
“夫人也過于浪費了,好好的衣服剪了全縫成補丁,人家和尚尼姑穿這個,是因為沒好衣服穿,穿破的衣服也舍不得扔,幾件縫成一件繼續穿。夫人可真是大家族里養出來的,也虧得老爺心善,不然尋常人家非得給她打死不可。”
伍玉華眉頭一皺,他雖然也覺得迎春過于天真了,不過被婆子說嘴,他是那樣的人?
“把她關去柴房,明早叫人牙子來賣了。”
在迎春想要找個地方出家的時候,已經有了度牒,正式冒名頂替當了女冠的惜春卻想著怎么逃出來。
玄真觀不是什么好地方。單看他們家上下都在燒丹煉汞,都想煉出長生不老藥就知道了。
惜春已經在這兒住了幾日,也聽見不少風言風語,什么賈家不好了,怕是要抄家滅族了。
惜春覺得他們活該。
她從東府躲到西府,哪知道兩府都不是什么干凈東西。
尤其這一次“出家”,她越發明白她兄長賈珍早先不過是故意縱容她,真要出點什么事兒,他不過一句話,她是一點反抗的機會都沒有。
她得逃出去。
惜春仔細回想原先智能兒跟她講的京郊附近的所有寺廟。
饅頭庵雖然不算是正經庵堂,可畢竟同是尼姑,她們知道的也多。
……瑤光寺是宮里后妃出家的地方,聽說陛下一旦駕崩,無子無女也沒什么關系的后妃都會給送過去……
……還有個觀音庵,跟官府有關系的……
……文官家眷出家禮佛的地方叫文響庵,武官家眷出家的地方叫武靜寺,你說這名字好不好笑……
不是這個,還有……惜春皺起眉頭來,她記得智能兒還跟她說過——
想起來了!
惜春一字一字小聲重復道:“從德勝門出去大概往西北二十里地,有個叫奉溧道的地方,那兒有個平頭山,山頂有個小廟,里頭就三個尼姑,餓得都干癟啦。”
智能兒清脆的笑聲還在她耳邊回響。
……離京城這么近,也不知道來找些有錢的心善施主,別的活計也不做,你看我們庵堂里的饅頭就很不錯的。整日只知道苦修,別的不說,她們廟里的觀音像別說塑金身了,顏色都掉了不少,連泥胚都要露出來了……
從德勝門出去二十里地,玄真觀卻在京城西南,從這邊過去肯定不止二十里了。
她得尋個馬車……
不過第一件事兒,是把藏在她屋里的銀票還有各種字據都處理了。
這樣等她跑出去,玄真觀的人跟賈家的人勢必都要覺得是對方把東西吞了,又偽造成是她帶著東西跑了的樣子。
那時候就沒人來找她了,到時候才是清凈日子。
賈家被抄家的消息也傳到了丹陽郡主那兒。
探春狠狠地大哭了一場,之后就好像有地方不太一樣了。
薛寶釵去安慰她,道:“總歸是在抄家之前把你送出來了。太太——”
探春用力把她推了出來。
薛寶釵看著院子里的兩人,微笑道:“許是太傷心了。”
柳、高兩位姑娘笑嘻嘻的,道:“姐姐也別太上心了,你來是伺候姑娘的,又不是伺候你那表妹的。”
“人家不喜歡你就別湊上去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姐姐喜歡吃苦呢。”
怎么說呢,俗語里還有一句,有奶便是娘。原先有銀子開路的時候,也不是人人都說她好的,如今沒了銀子,想當爹可就沒那么容易了。
被看押了幾日,不管是賈赦還是賈母,都不太好了。
這兩人原本就病著,還是年紀大了之后的虛弱,整日補藥吃個不停,被關起來之后,賈家的東西都被封存了,哪里還有補藥吃呢?
這天早上,賈赦起來便連著打了五個噴嚏,又覺得渾身發冷,裹了被子也沒見好。
他叫邢夫人去把鴛鴦、平兒還有大姐兒叫了過來。
才糟了盜賊又要被抄家,鴛鴦暴不暴露也就無所謂了。鴛鴦顯然也是這么想的,她看了眼老太太還睡著,便跟著一起過來了。
賈赦環視一圈,有氣無力道:“咱們家里怕是要抄家了,璉兒……怕是也活不了了。”
這個結局其實大家也能猜到,尤其賈赦身上還有爵位,低歸低,那也是爵位。但他也一樣被關在屋里,這還有什么看不清的呢?
只是沒人明著說出來,如今被賈赦點破,一眾人連背都塌了,邢夫人更是六神無主,只知道老爺老爺叫個不停。
賈赦道:“我身上畢竟還有爵位,能頂罪的。只是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你們就是我大房剩下的人了。”
“你們太太是小門小戶出身,這點比你們強,等抄了家不知道還能落下什么,到時候怎么過日子她知道。”
幾人低低嗯了一聲,邢夫人眼淚都掉下來了。
賈赦又跟邢夫人道:“以后就別總奔著銀子去了,你雖然知道怎么過苦日子,可管家交際做活是沒她們兩個強的,以后商量著來,話說透,看看該怎么辦。”
幾人一邊掉眼淚一邊點頭。
賈赦又跟鴛鴦道:“原想著……如今璉兒也不在了。賈家也沒有了,我想跟二房比,你還是跟我們一起過日子的好。雖然是奴籍,但說你是我兒的妾,應該是能把你要出來的。”
鴛鴦點頭,哭得泣不成聲。
賈赦最后才看向平兒。誰能想到如今成了這個樣子呢?
“你們奶奶死的早,也算是幸事了。以后好生照顧大姐兒。”
平兒話說得幾乎聽不清,“求老爺給大姐兒取個名字吧。”
“我……如今想起來只有悔不當初,腦海里也只有謹慎二字,不如就叫賈嫤吧。”
賈赦在一片哭聲中躺了下來,道:“我得再睡一覺,你們別吵我。”
賈家眾人就在一排屋子里待著,那邊賈赦周圍哭聲震天的,王夫人聽了只覺得心煩氣躁,“他們還有臉哭?若不是他們連累咱們,何苦到了此般境地!”
“你少說兩句吧!”賈政沒好氣道:“你也沒少吃沒少喝,又從你妹妹手里拿了多少銀子?如今倒是——”
哪知道這時候賈寶玉忽然竄了出來擋在王夫人面前,“老爺少說兩句吧,太太并無什么過錯,自打我記事兒起,她就整日吃齋念佛了,總歸跟太太是沒干系的。”
這還是賈寶玉自打出娘胎第一次反駁賈政,賈政給氣了個怒發沖冠,他冷哼一聲,“逆子!今日如此境地,也有你從中作惡!”
賈寶玉因為賈政落魄生出的勇氣,頓時就消散了。
小屋里,魂不守舍幾日的元春也回過神來了。
除了悔不當初,她到現在都不敢相信,怎么榮國府就能在短短幾年之內塌了。
這不合理。
不過既然回過神,自然是要想想以后的事情。她扯了扯薛蟠的袖子,小聲道:“我是外嫁女,你是女婿,等這邊查明定罪,咱們兩個就能走了。”
薛蟠表面上看起來是薛家的當家人,實際上會的東西不多,以前是下人代他做,后來是母親姐姐一手包辦。
“我入贅的,逃不掉的。”薛蟠冷笑,“還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元春皺了皺眉頭,不得已說了實話,“當初那婚書……我父親嫌棄丟人,他有子有孫,要女婿入贅做什么?”
再者也只有勛貴的婚書才要拿去官府報備,他們這等平頭百姓,還不是自己怎么說怎么來。
她母親屋里被翻得亂七八糟,婚書又是好生收在箱籠里的,早就被賊人連鍋端了,哪里還找得出來?
元春耐著性子給他解釋,蔫了吧唧的薛蟠直接活了。
“好我的香菱!”薛蟠直接拉了香菱的手,“叫你陪爺又吃了一次苦。”
香菱搖了搖頭,“不苦的。”
元春冷笑一聲,只是這會兒能不能走脫,就看他的了,也不好發作。
“你小聲些!”元春警告道:“你看看這屋里的人。若是消息走漏,他們都說你是贅婿怎么辦?又或者叫你把我弟弟帶出去,你能帶嗎?咱們先瞞著,然后等案子判了有了結果,來放人的時候你直接告訴官差才是。”
“還是你有主意。”薛蟠贊道。
元春便小聲道:“別的不說,我屋里那兩個好看的丫鬟得帶上,尤其是那個叫晴雯的,刺繡手藝出類拔萃,賈家沒了,咱們以后得自謀生路。”
薛蟠點頭應了。
連著趕了五天路,皇帝一行人總算是又回到了京城。
“到家了……”林黛玉一聲長嘆,“骨頭都顛錯位了,我要先去躺躺,午飯不吃了。”
顧慶之也沒勸她。
這五天趕路挺急,基本上一醒來就上馬車,下了馬車就是洗漱休息,沒什么活動量。
別說林黛玉了,他也沒什么胃口。
“燒熱水來,先泡泡。”
下頭人回復道:“熱水一早就備好了,就等大人跟夫人回來用了。”
兩人去狠狠泡了小半個時辰,覺得又活了過來,有種暢快淋漓的舒爽感。
床頭鋪著厚厚的墊子,兩人平排靠著。
林黛玉頭發洗過了,整齊搭在下頭,床頭還鋪著熱石頭,上頭墊著微潮的棉布,既能烘干頭發,又不會烘枯。
“總算是到家了。”林黛玉蹭了兩下,給軟墊子拱出個舒服的印子來,又長舒一口氣,扭頭看躺在她邊上的顧慶之,“你都不洗頭發。”
“我昨晚上洗的。”顧慶之無奈道。
林黛玉笑了兩聲,“還是回家好。外頭住著不舒服。跟你們兩個擠在一間小屋里,我還是個郡主呢。”
“可是叫咱們家郡主受苦了。”顧慶之給她捏了捏胳膊,“聽說一天要教好幾個人拉弓呢。”
林黛玉翻身坐起,伸出胳膊給顧慶之看,“我都覺得我右胳膊比左胳膊粗了。”
她頭發還濕著,雖然不滴水了,但是陡然這么一起身一甩的,全都打在了顧慶之臉上。
“你這是要我的命啊。”
林黛玉又笑了起來,回到家里之后,她整個人都活了,笑聲都比趕路的時候悅耳動聽了。
顧慶之把頭發撥開,就看林黛玉一臉壞笑看著他。
“讓我捏捏。”他抓著林黛玉兩個胳膊一拉,林黛玉就倒在了他懷里,還是那種自己完全不用力,直接栽下來的。
顧慶之又故意咳嗽好幾聲,“你是真想要我命啊。”
林黛玉笑聲不斷,“誰叫你這么么用力的?胳膊都紅了。”
“什么呀,你這是泡澡泡的紅,我一捏反而變白了。肉倒是挺嫩的,不如燉了吧。”
林黛玉一邊笑一邊又躺了下來。
顧慶之忙起身跪坐在床上,舉著她頭發,“左邊起來點,壓到了,右邊再動動。別把衣服暈濕了,尤其肩膀這里,有了潮氣再一吹冷風,就是風濕痹痛了。”
林黛玉便先下手為強了,“你這人,好生躺著不行嗎?非得動來動去的,還要折騰我,這么大的人了。”
顧慶之“一怒之下”一手伸過她腿彎,一手勝過她頸彎,直接給人抱了起來。
“你干嘛呀。”林黛玉抱住他脖子保持平衡。
“把你扔出去。”顧慶之坐在床邊,蹭進屋里穿的軟鞋就站起來了。
“我錯了。”林黛玉忙道:“好師弟,好國師,你饒了我這一次,我下次還敢。”
顧慶之臉雖然挺平的,但表情扭曲,嘴角都壓不住了,也不知道能撐到什么時候。
林黛玉還師弟國公叫個不停,才泡了澡,又這么一折騰,兩人胃口都開了,才走到屏風這一處,兩人肚子齊齊咕咕叫了兩聲。
林黛玉笑著捂了嘴,“吃了飯再把人家扔出去吧。好歹叫飽著肚子。”
屏風后頭就是小圓桌,顧慶之正要放她下來,又被輕輕一拍。
“我沒穿鞋。”
顧慶之又把人抱回了床上,拿棉布給她包住了頭發,這才叫了飯菜來。
“是挺辛苦。”顧慶之道:“頭發這么多,還要上釵上簪,沉不沉。”
“慢慢養起來的,倒也習慣了。”林黛玉道:“這其實不算什么。穿禮服的時候,發髻里頭還要塞些東西,不然別不住。”
“怪不得梳個頭得一個時辰。”
等吃過飯,顧慶之抓緊時間又把林黛玉抱了起來。
“你真要扔了人家呀?”
“你也說了,是 扔了‘人家’,人家關你什么事兒?我還是把你藏起來的好。”
林黛玉便摟住了他的脖子,一起到了里屋。“咱們再躺躺吧,等我頭發干了再起來。”
皇帝回京不過五天,這起買賣私鐵案就結案了。
真要說起來,規模的確不大,但是參與的人有勛貴有高官,都是吃著大魏朝的飯,卻要砸大魏朝的碗,這就越發的叫人恨了。
最終的結果,就是平安州的總兵滿門抄斬,九族流放邊關。
來回傳遞消息的幾個商人,都是凌遲處死,還要當眾行刑。
牽扯到的幾家郡王公爵包括賈家,都是涉案人員斬首,相關人員流放,抄家所得充作軍費。
皇帝私下還跟顧慶之感慨過,“前朝管制武器,也管制鐵器,大魏朝已經夠寬松了,沒想卻是被這些人鉆了空子。”
皇帝雖然這樣說,卻沒打算學習前朝管制武器,不然百姓家里連個長槍弓箭都沒有,別說上山打獵了,就是賊人來了,連跑都跑不動。
顧慶之便道:“人人都不一樣,多數人看見《大魏律》,看見的是什么不能做,個別人瞧見的就是做什么來銀子快。臣想著,不管是宗室的爵位,還是勛貴的爵位,都該改一改了。世襲并不是什么好事。”
“祖宗賺來的家業……”皇帝嘆道:“皇朝都不能永存,更別提這些勛貴了。沒有祖宗那個本事,就老老實實從頭做起。”
顧慶之猶豫了一下,趁機便道:“臣身上有一國師,還有一國公之位。國師不用說,肯定不能世襲,國公——臣肯定無子,陛下想什么時候改,臣上書請爵位一代止。”
有了前頭幾次神異的表現,皇帝聽見他說無子是一點不驚訝,不飛升就算好的了,還孩子呢?
神仙若是在凡人間留下子嗣,那跟凡人又有什么區別?
皇帝嘆道:“慶之啊……先不著急,這個也得慢慢來,等臨終之時再說吧。”
“那陛下可有的等了。”
皇帝笑了起來,“這是說朕也要長命百歲的意思?”
顧慶之雙手一拱,道:“陛下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第二天,賈家人就被從賈府拉了出來。
賈珍去詔獄陪賈璉了,等著一起砍頭。
像賈蓉賈赦賈政這些關系最近的一批人,都是全家流放邊關。
其余出了五服的幾房包括金陵的幾房,雖然不流放,但是家都給抄了,別說繼續待在京城或者金陵這種繁華地方,不賣兒賣女或者賣身去做個奴仆,那就只能去當乞丐了。
賈赦原本就剩下喘氣兒了,被官兵拉起來就又倒了下去,沒多久就斷了氣。
賈母也是一樣,聽見賈赦死清醒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然后跟著也去了。
賈家剩下的人哭聲震天,王夫人跪在賈政身前哭訴道:“老爺你休了我吧,咱們夫妻這么多年,你給我留條活路吧。叫我帶著元春走,好歹還能留下點血脈。”
賈政閉著眼睛,甚至還想堵住耳朵。
“晚了……”他嘆道:“案發的時候你我是夫妻,如今就算休了你也晚了。”
屋里也有錦衣衛的人,一邊拿著名單清點人數,聽見王夫人賈政這對話,也要嘲笑兩聲。
“你這婦人倒是會想,朝廷如何能叫你鉆這個空子?哦?王家的人?”錦衣衛嗤笑道:“平安州總兵這一條線上的上司都獲罪了,你們家里那九省統制的王子騰雖然死了,也沒逃過去,王家一樣是流放的命。”
旁邊一人接茬道:“只是咱們大魏朝幅員遼闊,也不知道能不能給你們流放到一處去,說不定還能走個親戚呢。”
王夫人跪坐在地上哭,左右一看又把寶玉抱在懷里,但是……
“元春呢?我的元春呢?”
錦衣衛看他們這一家子人掙扎,也覺得很是泄憤,不過抄家總歸是有點收益的,便又扯了個笑臉。兩者混在一起,越發的諷刺了。
“被你們家姑爺帶走了。”
王夫人一愣,還不等說話,就聽見一邊趙姨娘道:“他怎么是姑爺?那是贅婿!趕緊追回來,他也該流放的!”
王夫人猶豫了片刻,不算太久,也跟著趙姨娘道:“是贅婿!快把我女兒找回來。”
錦衣衛臉上嘲諷越發的濃了,“方才還說要留些血脈,如今跑出去一個你又不樂意了。怪不得人說最毒婦人呢。”
“老爺!”王夫人又去喊賈政,“你想想辦法!”
賈政能有什么辦法?他盤腿坐在地上閉著眼睛,連動都不帶動一下的。
“寶玉寶玉!”王夫人又叫了起來,“你的玉!”
她顫抖著手把玉從賈寶玉脖子上拽了下來,又舉著跟那錦衣衛道:“這是祥瑞!這是要獻給陛下的!”
賈家這塊玉京城聞名,尤其是在宮里,前后折騰幾次,也沒留下什么好名聲。
只是賈家沒的耳目,消息更加不靈通,完全不知道。
王夫人還道:“上回全公公還說了,說太上皇喜歡這玉,還要照這樣子多打幾塊,這是太上皇要的東西!”
錦衣衛接過這塊玉,上下掂量幾下,猛地往地上一摔!
原先這玉摔過幾次都不見碎的,賈家人都說這塊玉來歷不凡,可那時候都是在屋里摔的,地上都鋪著厚厚的毯子。
這一次就不一樣了。
跟青石板這么一撞,不算太清脆一聲響,玉就碎成了幾塊。
錦衣衛笑嘻嘻去撿了玉周圍那一圈的鑲金,又把賈寶玉脖子上的金項圈摘了下來。
“你年紀也不小了,怎么還帶著這小孩子的玩意兒?莫不是想趁亂偷運出去?”
王夫人一聲驚叫,盯著一地的碎屑,眼里慢慢失去了神采。
賈政倒是睜開眼睛瞧了一眼,看完玉,視線又落在賈寶玉身上,半晌咬了咬牙,來了一句,“禍根!”
說完他又閉上眼睛不說話了。
抄家沒那么快,不過賈家這些人處理起來挺快的。
奴仆下人叫跟官方合作的人牙子帶走發賣,剩下的主子們帶去錦衣衛的監牢先看管著,等這邊清點完畢就流放。
其余夠不上流放的,就直接攆出去自生自滅了。
不過這邊抄家,也有跟錦衣衛有關系的人牙子門口等著,就盼著能尋著一兩個出眾能干的帶回去。
到了酉時,天漸漸黑了。賈家兩府都是燈火通明的,很明顯錦衣衛打算通宵達旦的抄家了。
這時候來看過一次,完全沒被賈家發現的崔頤鳴也回到了安國府。
顧慶之跟林黛玉兩個一左一右的坐著,神情肅穆。
崔頤鳴正經道:“跟殷千戶打過招呼了,還給了下頭辦事兒的人十兩銀子,說給老太太跟大老爺選個還行的薄棺材板,縱然是都葬在亂葬崗里,也能挑個還行的墳頭。”
顧慶之嗯了一聲,林黛玉沒什么反應。
崔頤鳴又道:“抄家的人也說過了,叫別搜刮得太厲害,至少女眷身上給留上一對耳環,男人身上若是有些扳指,玉腰帶等物,也給留些。”
顧慶之又嗯了一聲,林黛玉嘆了口氣。
賈家畢竟曾經是國公府,這些女眷身上的飾物也都不是凡品,一對兒耳環下來,怎么也十兩銀子了。
“流放的銀子還沒給,等真的要走的時候,給到官差手里。”
顧慶之點點頭,道:“這些細節我是不知道的,你看怎么辦好就怎么辦。”
崔頤鳴又轉向林黛玉,道:“夫人吩咐的那丫鬟,叫薛家人帶走了,我便沒再過問。”
林黛玉嗯了一聲,顧慶之揮揮手,崔頤鳴行過禮出去了。
顧慶之道:“也就這樣了,畢竟是買賣私鐵,抄家流放的罪,也不好做得太多。”
“我知道的。”林黛玉輕聲道:“若是叫他們好生活著,那邊關死了的將士們又要去何處伸冤?”
兩人沉默著坐了一會兒,林黛玉站起身來,道:“我出去走走,你別跟著。”
天都黑了,林黛玉手里提著燈,繞著湖邊走了半圈。
說實話她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什么,腦袋里亂哄哄的,似乎填得滿滿的,又似乎什么都沒有。
直到吹了湖邊帶著潮氣的冷風,她打了個寒顫,這才急匆匆得又往回走。
到了花園門口的寶瓶拱門,她一眼就看見了顧慶之。
一手提著燈籠,另一只胳膊上搭了件披風。
這寶瓶型的拱門,當初是她要建的,因為國公府的拱門過于單調了,建這么個性狀,配上旁邊伸出來的樹枝,春天有花,夏天有葉,天然的景色。
可如今再看……國公府最好看的真真就是顧慶之。
這一下子就叫人熱淚盈眶了。
林黛玉伸出雙手迎了上去,嬌氣埋怨道:“冷。我在外頭吹風,你就一點都不心疼?風還越吹越大。”
顧慶之拉住她的手握了握,又松開,先把燈放在一邊的臺子上,又拿了披風抖開,給她穿在身上,“還冷不冷了?”
“我要你背我。”
旁邊就是石凳,林黛玉站在上頭又撲到了顧慶之背上。不過這姿勢,誰提著燈籠都不方便。不過好在路兩邊都有燈籠掛著,倒是能看清路。
“你怎么往回走?”林黛玉問道,“不想去花園了,咱們回去吧,我還想喝點熱湯。”
顧慶之回應道:“畢竟是自己家里,燈籠還是吹滅了再回去。路兩邊那燈籠都泡了藥水的,這兩個可沒有。”
怎么說呢,雖然有點跑題,但這樣煙火氣的回答,叫林黛玉的憂愁去了不少。
“爹爹可真慘。”林黛玉半是玩笑,半是嘆息道:“老丈人家里被抄了,難免要受些牽連。”
她摟在顧慶之脖子上的手輕輕拍了兩下表示鼓勵,“不過有你這個好女婿,倒是沒人敢彈劾他。”
“閉門思過而已。”顧慶之想起上回他師尊為了葬在皇陵出的主意,心說他可不像以前那么軸了。
“休息兩天也挺好的。”興許開頭都寫出來了,也不知道他取了個什么能流傳千古的號。
走了沒兩步,背上林黛玉又開始不老實了。
“一會兒摔下去。”顧慶之警告道。
“你才多高?就是松手,我腳一伸就夠著地了。”林黛玉一邊反駁,一邊撐在顧慶之背上把才穿上的披風系帶解開了,又拉扯著蓋住了顧慶之的背。
“這下你也不冷了吧?”
顧慶之撐著她腿窩的手便順勢撓了撓。
林黛玉躲了一下,只是顧慶之背就這么大點,根本躲不開,只是誰都有手,她又去撓了撓顧慶之。
兩人這么打鬧著回到了屋里,林黛玉點了碗山藥羊肉湯來,熱熱的喝了,這才去洗漱。
雖然今天走了不少路,也挺累的,不過林黛玉還是不可避免的失眠了。
身邊人睡不著,顧慶之如何察覺不到?
他伸過手去拉著林黛玉的手,“睡不著的話,不如起來給我繡個荷包?眼見就要冷了,扇墜兒用不上了。”
林黛玉噗嗤一聲笑,因為失眠帶來的焦慮消散了不少,“大冷的天,手都硬了,真要繡荷包,萬一扎了手怎么辦?”
“家里又不缺你這點碳,都點上。”
林黛玉索性翻身過來,拉開顧慶之的被子躺了進去。又拉著被子蓋住頭,聲音有點悶。
“我一邊覺得他們活該,一邊又想這是親戚。我有時候想他們好好的,有時候又不想他們好,更多的時候又不想見他們。原先……我過得不能算好,可如今我又覺得人都死了,我再說這些豈不是對死人不敬?是不是計較太多了?”
顧慶之輕輕拍著她的背,“這都正常,人嘛,各種各樣的想法。總不能都跟圣賢書上寫的一樣吧?做不到的,根本做不到的。我挺喜歡你的,我也希望你也喜歡你自己。”
“你每次都這么哄我。”林黛玉笑了一聲,又掀開被子吸了兩口氣,“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原以為我都過去了,沒想還能失眠——手拍著別停。”
她拉著顧慶之的手又放在自己背上。
第114章 人參養榮丸
兩人原本是二更時分睡覺的,林黛玉睡不著,又翻來覆去很久,再跟顧慶之鬧騰一陣子,真正睡著已經過了三更了。
但睡著了也有些心緒不寧,迷迷糊糊的雖然沒有做夢,但睡得也不是很踏實,第二天早上難免起來晚了些。
林黛玉睡眼惺忪的,推推顧慶之,含含糊糊就先開始抱怨了。
“才回來沒兩天,還一整天的事兒呢,明兒還要教人作詩,今兒得準備東西,鋪子里的帳三月一查,又到查賬的時候了。還有中秋重陽的禮——這兩個大節為什么離得這么近?以后再不能這么晚睡了。”
顧慶之醒得挺早,只是看林黛玉睡得熟,索性就在一邊躺著。
看來看去,只覺得他又香又軟還很有才華的夫人哪里都很好看。尤其這句“以后再不能這么晚睡了”,可見是好了。
“我先去欽天監了。”顧慶之拍拍她,“你也別太著急,仔細想想,沒什么事兒是非做不可的。”
林黛玉清醒了,聽見這話笑道:“那你別吃鴨子我看看?”
“你這郡主。”顧慶之稍稍用力往被子上一拍,“我安慰你,你這兒抬杠。”
林黛玉把被子拉過頭,聲音悶悶的,“你趕緊走,叫我再躺躺。對了,我忽然想吃八寶粥,你去吩咐一句。”
顧慶之笑著離開了。
林黛玉又安安靜靜一個人躺了一會兒,只是起來依舊是頭暈腦脹的,做了一晚上夢差不多是這樣的。
原先她總這樣,久病雖然沒成良醫,但是經驗很是豐富。
她打了個哈欠,視線不免移向獵場帶回來的行李。
皇后娘娘給的那一匣子人參養榮丸。
娘娘給的東西,至少這木匣子還挺名貴的,收拾東西的丫鬟又不知道這里頭有什么故事,貴重的東西肯定是往里頭放的。
“要么吃上半顆?”林黛玉拿了木匣子來,又拿了專門減藥的小銀剪子剪了半顆人生養榮丸吃了。
等洗漱過后又去吃了早飯,林黛玉不經意間忽然發現好像精神了些,也沒那渾身上下不得勁兒的感覺了。
或許……她原先在賈家什么都不能做,整日就是屋里待著,吃這藥的確是太補了,這才給補到睡不著覺。
現在就挺好。
這天晚上,林黛玉的確沒有失眠,不僅早睡了快半個時辰,甚至還咬了妄圖干擾她睡覺的顧慶之一口。
轉眼三天過去,到了賈家人離京的日子。
林黛玉還有些猶豫要不要去,顧慶之倒是極力勸她去看看的。
“不用下車,就在馬車上坐著,看他們離開便是。”顧慶之道:“了結一樁心事,以后就不用想了,不然他們離京就今天,你錯過了可就要記掛一輩子了。”
最后這句明顯是打趣兒,林黛玉很是配合笑了出來,道:“那就去看看吧。”
流放這種結局,官府是不瞞著家屬,甚至連朋友也要通知一二。
原因無他,流放是要官差送的,尤其是流放邊關或者三千里這種大罪,路上挺苦,若是沒家屬朋友孝敬一二,官差無非就是不舒服,犯人就要受老罪了。
當然也是犯人活該。
跟送犯人流放的官差打交道,別說叫顧慶之出面,就是崔頤鳴都有點高,最后去送銀子是錦衣衛的一個力士,拉了官差去一邊說話,分毫沒叫人看出來他是國公府的人。
顧慶之則在馬車上給林黛玉解釋,“一來一回大概三個月,路上是住驛站的,有官府出的驛票。押解大房二房的官差,我一家給了二十兩銀子,還有二兩給他們置辦棉衣的銀子。另有欽天監、錦衣衛和司禮監還有戶部出具的驛票各十張,再有就是太醫院給的一包常用藥丸。”
賈家人口不少,流放也不可能往一個地方去,雖然出京頭兩天的路可能一樣,但他們是要四散在邊關,皇帝的意思就是讓他們好好感受一下邊關的生活,深切體會把鐵器賣給蠻夷會帶來什么后果。
林黛玉點頭嗯了一聲,“這樣就很可以了。”
大房一家就剩下幾個女人,雖然看起來一個個都失魂落魄的,但人還算安靜,還記得把孩子圍在中間。
二房就挺熱鬧。
賈政望著城門的方向,翹首以盼,明顯是在等什么人。
王夫人跟趙姨娘吵架,周姨娘倒是安安靜靜垂首立在一邊,口中喃喃自語念個不停,八成是在念佛。
賈環手里死死抱著個小包裹,里頭裝的是干糧。是他姨娘賣了金耳環換來的東西。
對了,現在沒什么姨娘不姨娘了,他能名正言順的叫娘了。
賈寶玉雖然落魄了,頭發是亂的,又長了些胡子出來,衣裳也臟臟破破的,但那副樣貌依舊是幾人里頭最好的。
不過他目光略顯呆滯,視線緩慢的移動,手也時不時往自己胸頸處摸一摸。
帶了十幾年金項圈和寶玉不見了,雖然那金項圈挺沉,像是枷鎖一樣,可他現在的表現,才像是帶上了枷鎖。
“都是些沒良心的家伙!”王夫人罵道,“下作胚子生下來的下賤種!”
“你都罵人下賤了,許是不知道呢。”趙姨娘冷笑道,“我若是探春,我也不來,人家好好的前程,干嘛要來送你呢?吃飽了撐著。說不定連姓名都改了呢。”
“你養出來的好女兒!”
“這可不是我養的,一開始是老太太養的,后來是你養的,我養的兒子挺好的。”趙姨娘努努嘴,“都會護著他娘了。”
兩人視線對上,賈環泄憤一般,得意洋洋大聲喊道:“娘!”
“我一個妾,我家里人不是死了就是被發賣了。”趙姨娘無所謂道,“倒是太太的好親戚,一個都沒來呢。還有長明郡主呢,人家手指頭縫里滲出來一點,就夠你們受用的了,怎么也不見來?哦對了,還有太太捧在手心的長孫呢,還有當女兒一樣疼的兒媳婦呢,許是頭上傷還沒好,所以才沒來。”
“我差點忘了,太太還有個女兒呢,當日不聲不響就給跑了,她總該來送送太太吧。”
林黛玉就在不遠處的馬車上,這地兒又是西去必經之路,別說流放的了,就是商戶也是在這兒集合一起出發的。
人挺多還挺熱鬧的。
林黛玉今兒坐的馬車不顯眼,趙姨娘沒看出來,不過他們說話,林黛玉倒是聽清楚了。
她跟顧慶之道:“的確是不能叫他們知道,也的確是該來看這么一次。”
流放之后怎么樣不知道,但這就是“榮國府”的結局了。
王夫人被趙姨娘接連戳了好幾次心窩子,氣得面紅耳赤,趙姨娘還要嘲諷,“太太這臉也跟佛像似的,我聽說有些高大的佛像,若是在腳底下跪拜,就是怒相,走樓梯上去跟佛像平視,就是慈悲相。可見太太平日里念佛是念進去了。”
說完她還要笑兩聲。
太太兩字雖然是尊稱,不過叫她念出來只有嘲諷,賈政眉頭一皺,道:“你也少數兩句。”
趙姨娘如今可不怕他了,“原先府里富得流油,太太幾萬幾萬的銀子往屋里扒拉,我們環兒讀書一月就二兩銀子還要給裁減了,我屋里丫鬟原先一吊的月錢,還要給減成五百文。原先苛待我們,如今倒是跟我們一樣了。”
她說完王夫人,又刺了賈政兩句,“原先老爺若是對環兒跟蘭兒好些,若是給請了先生好好讀書,不為這你這銜玉而生的小兒子打壓我們,珠大爺十四歲就中了秀才,他們兩個又能差到哪里去?有了功名,老爺哪里能淪落到流放邊關的地步呢?”
這話是實打實戳到賈政的傷心處了,尤其是上回他科舉被下藥,只是這人幾十年都是“兩耳不聞窗外事”過來的,如今……
他朝外走了兩步,你們隨便吵,我不管。
官差們在門口等了片刻,見沒人來了,便又各自清點人數,要帶著人上路了。
正在這時,城門那邊又有個騾車過來,王夫人一見就笑中帶淚了,“來了!我妹妹來了!”
來人正是薛姨媽。
林黛玉透過簾子看了看,薛姨媽不像以前那么富態了,臉上多了褶子,身上衣服也不及以往整潔。
薛姨媽一邊催著車夫,一邊揮著手帕喊王夫人。
“總算是趕到了,如今家里不大好,現趕著找騾車,好在還是趕到了。”
薛姨媽一下來就抱著王夫人哭,王夫人也抱著她哭訴:“咱們姐妹,怎么就成今天這個樣子了。”
薛姨媽哭訴道:“我還得感謝姐姐,若不是你一直吊著我們不叫寶釵進門,今兒我們也要被牽連的。幸虧我們敗家敗得早,也虧得我們家里沒什么有出息的人,惹不出這么大的禍事。”
王夫人一愣,這話不太對。
“你從我們家里前前后后撈了有五十萬兩的銀子,可都收好了吧?別叫人摸出來。”這句聲音更大了。
“誒呦!瞧我說得什么鬼話?”薛姨媽懊惱道:“那銀子全叫賊人偷走了吧?我都聽說了,人找到了,聽說他們從賈家偷了不下一百萬兩銀子呢,嘖嘖,真是——”
她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王夫人,又在她身上拍了拍,諂媚地跟官差笑道:“她身上是藏不了銀子的,也沒銀票。我都拍過了。”
王夫人是進過牢獄的,身上這一身衣服自然也不是當日從賈家穿出來那一套,官差聽見薛姨媽這話,笑罵道:“你這婦人,快別胡說八道了,人家原先也是體面人。”
薛姨媽福了福身子,說了聲好。
王夫人也明白過來了,她不是來送她的,她是來看笑話的。
王夫人的唇緊緊的抿在了一起,打定主意一言不發了。
薛姨媽也就剩下最后一句話了,“我說我會好好對待元春,我怕你也不信。不過她現在有孕在身,等她生個大胖小子,我一定會好好對孩子的。”
王夫人的拳頭忽得緊了些。
大胖小子……都是親姐妹,從小一起長大,家里教得東西也都差不多,大胖小子可不好生,這就是暗示她,她會把元春往死里喂。
可……元春在宮里十幾年,也不至于這般不頂事兒。
“這都是她的命。”王夫人說完這一句,也不吭氣了。
薛姨媽又跟官差打了聲招呼,轉身從車上提了一壇酒,又一包鹵雜碎遞給官差,“給您幾位路上吃的。東西不多,大小是個心意。”
這下是真沒人了。
官差順手拿刀柄戳了戳離他最近的賈寶玉,“走吧,難不成叫我給你們雇個馬車來?走快些,別耽誤功夫,錯過了宿頭我們倒是帶的有吃的,你們可就得挨餓了。”
賈政的眼睛里失去了光芒,嘴里喃喃自語的是當初跟他交好的門人清客們,似乎還有林如海這個妹夫。
可惜一個人都沒來。
官差也聽見賈政嘴里幾個名字,道:“你也別想了,你們家里這等罪,誰會來送你們?萬一叫陛下誤會他們也有這心思怎么辦?”
只是這一路挺遠,官差便又勸了一句,“你們別找麻煩,我們也不欺負你們,咱們一路順順當當的過去,不然天氣越來越冷,犯人死在路上也不是沒有。”
一同押解他們上路的另一位官差也道,“你們算不錯了。我聽說你們隔壁府上去的那地方更苦些。你們去的雖然也是邊關,但是幾十年下來,也有個不小的城鎮呢,去了好生過活,至少性命無憂。”
兩位官差警告加許諾,力求叫這一家人知道他們還有活路。
一行人漸漸地走遠了。
林黛玉也看一邊顧慶之,“咱們也回去吧?”
顧慶之一敲車廂,前頭車夫接到訊號,馬車很快就走了起來,拉著兩人往國公府去了。
看著賈家人離開,林黛玉晚上不可避免的又失眠了。
這次她到時一點沒猶豫,熟練掀開顧慶之的被子就鉆了進去,“睡不著,你給我繡個荷包。”
顧慶之一笑,手就輕輕拍在了她背上,“今年咱們家里的月餅做什么餡兒的?上回你說那個云腿的好吃,今年再來些?”
林黛玉嗯了一聲,道:“那個又咸又甜的,不好晚上吃,得早上吃,多喝些水也不怕。我叫廚子試試做個鴨肉的月餅?”
顧慶之想了一下,覺得他沒法把鴨子跟月餅組合在一起,便嘆氣道:“你別說,你這么一來,我還真就不想吃鴨子了。”
林黛玉笑了幾聲,“重陽節我備了幾盆菊花,打算送人的。”
“我聽說菊花也能吃?”顧慶之道:“咱們尋些大朵的菊花試試?”
“那東西可一點不好吃。沒什么味道的。”林黛玉道:“原先在賈家的時候吃過,敷了輕薄的面糊然后下鍋里炸,菊花多半化水,味道全靠料汁。總覺得是附庸風雅呢。”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從菊花又說到蘭花,提起這個文人覺得很有風骨的植物,不免又說到了竹子。
“冬天了,又能吃酸筍老鴨湯了。”一想到這個,顧慶之不免有點餓了。
他猶豫了一下,小聲問道:“你餓不餓?咱們吃點什么?秋天原本就該貼些秋膘的,你說呢?”
回答他的是林黛玉輕微的鼾聲,人已經睡著了。
顧慶之幽幽嘆了口氣,“我真是自找的。”
第二天兩人再次起晚了,但畢竟不是頭一次,就還挺熟練的。
不過這幾日事多,到了下午林黛玉又覺得有點頭昏腦漲,她便把上回剩的半顆人參養榮丸吃了。
到了晚上還要跟顧慶之道:“原先應該是太閑了,吃這藥沒用,如今吃了就挺好。”
顧慶之倒沒多說什么,原先高考的時候,整天西洋參枸杞泡水的人也不少,吃點這玩意沒什么大不了的。
“也別太累了,活兒是干不完的,叫他們去做便是。”顧慶之道:“我辛辛苦苦娶你當夫人,可不是為了叫你受累的。”
林黛玉笑得很是開心,“你哪里辛苦了?我怎么沒見著?”
“你是不知道師尊當初是怎么說我的。”
兩人編排起還在家里閉門思過的林如海來,完全沒什么愧疚之心。
畢竟他這說是閉門思過,其實就是放個大假,出來之后依舊是大學士,尤其這個女婿更加不會變。
只是顧慶之睡到半夜,就聽見旁邊有動靜,等他掙扎著醒了過來,就聽見枕邊人喉嚨里含含糊糊的嗯嗯聲。
“玉兒?醒醒。”顧慶之拍著她道。
“啊。”一聲悶悶的驚呼過后,林黛玉撲進他懷里,緊緊抱住了他。
“那藥有問題!我以前吃的人參養榮丸,跟皇后娘娘給不一樣。”她聲音虛弱卻又尖利,雙手死死抓著顧慶之,臉也埋了進去。
“味道有點不一樣……吃那藥會熱,會煩躁,我方才做了個夢,那藥不太對。”林黛玉說得挺混亂,方才在夢里是理清的,只是一醒來,夢里的事情就全忘了。
她越發的著急,“賈家的貴重藥材都是王夫人管的,她不喜歡我……她還老說要給我換藥,她覺得我吃人參太貴了。她還總說我體弱多病,她——”
林黛玉忽然頓住了,這些全都是她的猜測,完全沒有證據,連抱著顧慶之的手也松了。
王夫人……她舅母,是不是從一開始就存了害她的心。
還有她外祖母,她知不知道,她看沒看出來?
顧慶之伸手過去把她兩只手攥在掌心,只覺得她手心出了不少汗,掌心是熱的,汗卻是涼涼的。
“人參是管制的,什么品級,能有多少參,都是有定數的,尤其賈家后來落魄,哪里有地方找參來?”顧慶之一句一句慢慢說著。
說得雖然不是安慰的話,但是事實 反而更叫人放心。
“賈家以前又能存下多少?我也在賈家待過的,他們家里人人都要用人參,頭幾日連給我送的雞湯里都有參,這么吃下去后頭肯定都是買的。賈家下人的做事風格,貪去一半都是少的。二十兩一根細參,他們只肯出十兩,哪里賣得到真的?”
林黛玉輕輕嗯了一聲。
“你說貴重藥材是王夫人管,她分得出真參假參?下頭人糊弄她,她看得出來?”
林黛玉搖了搖頭。
顧慶之又拉了被子給人裹上,道:“賈家配藥……又是人參這等名貴藥材,應該是王太醫吧?”
懷里人點點頭,輕輕嗯了一聲,做噩夢醒來這一會兒,又在顧慶之懷里趴著,林黛玉情緒已經沒有那么激動了。
“也許是我……就是個噩夢。”
“你也睡不著了,還是叫人來問問吧。”顧慶之手從幔帳里伸出去,摸了床邊放著的搖鈴,叫了守夜的人進來。
“點燈,請衛公公去叫王太醫來——他叫什么?”他一邊說,一邊從枕頭下頭摸了懷表出來,“還有一個時辰天就亮了。”
“王濟仁,六品的御醫。”林黛玉小聲道,又握了握顧慶之的手,“要么等天亮吧。”
“上回咱們見過他的,他裝作完全不認得你的樣子,可京里人人都知道你在榮國府住過的,這就是問題。”
林黛玉又道:“可你上回還說這樣才正常,他要上來打招呼,便要落個‘給郡主治出體弱多病的名號’,他不上來才是正常。”
“我那是插科打諢逗你開心的。”顧慶之沉聲道,他握著林黛玉的手,輕輕捏了捏,“你既然有這樣的懷疑,不如找人來問清楚,咱們能問清楚,何必憋在心里?”
林黛玉輕輕嗯了一聲,“我……我有點害怕。萬一……”
顧慶之抱緊了她,“有我在呢,怕什么?”
透過幔帳透進來的那點光,顧慶之看見她頭上也是一圈的汗,身上還在微微發抖。
顧慶之又叫了熱水來給她稍微擦擦,穿好衣服又拿了個大氅給她裹好,“我背著你,咱們去前頭院子聽聽王太醫是怎么說的。”
林黛玉卻搖搖頭,“我不想去,你去問他,然后回來告訴我。”
顧慶之的回應很直接,他把人抱起來了,“我說什么你都信?萬一后頭你覺得我是為了安慰你而騙你呢?”
林黛玉沒說話,只雙手下意識又摟在他脖子上。
“你也知道,賈家那會兒得不了賞賜的人參,自己出去買那些來路不正的,真假保證不了,至少不是故意的。”
林黛玉又嗯了一聲,“那你把我放下來吧,我自己走。”
“皇后娘娘給你的人參養榮丸呢?帶上。”
兩人到了前頭偏廳,不多時,就見衛公公帶了人來。
顧慶之沒說話,而是一直打量著他。
衛公公倒是神色如常,那王太醫卻有幾分慌張,雖然大晚上被國公派了太監叫來的確值得驚慌,但是他行過禮之后,也不問是誰不舒服,這就又是一個問題。
他是個太醫,他知道叫他來不為看病。
顧慶之道:“叫你來也不為別的。原先長明郡主吃的藥是你配的?”
王太醫哆嗦了一下,猶豫沒過三息,就放棄了裝傻的念頭,“的確是下官配的。”
顧慶之把木匣子往前推了推,“這是宮里的藥,你看看跟你當日配的有什么區別?你是多放了什么,還是少放了什么。”
王太醫直接就跪了下去,聲音之大,叫人懷疑他其實是腿軟沒控制住自己。
又是三息的猶豫,他再次放棄了說宮里的藥材肯定是最好的,許是藥性差異的說辭。
王太醫垂下頭,老老實實道:“是我配的。從前郡主吃的人參養榮丸,里頭人參有假的。”
林黛玉一聲驚呼捂住了嘴,眼圈也紅了。
顧慶之又道:“你說是假的就是假?賈家人都死了不少,下頭辦事兒的人——倒也不是找不到,誰知道是不是你換了人家的好參從中謀利。”
王太醫著急了,道:“國公爺,人參都是宮里賞下來的,賈家從哪里得人參呢?人參用銀子可買不來。”
顧慶之嗯了一聲,“你繼續說。”
王太醫道:“賈家的參……一開始十根里頭有半根是假的,后來變成兩根……再后來大概快一半了。”
開了這個頭,也就沒什么不好說的了。
“下官家里跟賈家是世交,賈家送來的人參……下官還以為他們有什么深意,這等世家,賈家在京里的名聲人盡皆知……下官哪里敢多問呢?”
“每次配藥……給的銀子都挺多,下官幾個兒子都不爭氣……下官也是無可奈何啊!”
“你這樣的人也配當醫生?”顧慶之反問道。
王太醫似是泄了精氣神,進這門他就覺得不好了,再一想國公爺的關系。
不管是進慎刑司還是詔獄,他都扛不住啊!
王太醫猶猶豫豫道:“人參本就是進補之物,賈家人吃得好穿得好,又不做什么活計,哪里用進補呢?況且——”
顧慶之打斷了他,“人參既然是假的,為何旁人不曾發現,就只有郡主這里的藥不好?”
王太醫這下不敢說話了。
衛公公冷笑道:“王太醫,你做假藥,你這太醫肯定是做不下去了,具體怎么死,還得看你怎么說。是錦衣衛去抄你家,還是太監去抄你家,能給你家里人留多少東西,全在你一念之間。你是打算好好的說呢?還是皮開肉綻的說呢?”
王太醫頭上冷汗直下,哆哆嗦嗦道:“賈家的人參有幾種用法。比方切了片拿來泡參茶的,燉在湯里的細支,拿來泡酒的整只人參,還有拿來配藥的。”
“你分得清真假,這藥都是你調的?”
王太醫點了點頭,閉著眼睛逃避世界。
“參茶……一般來說都是五到十片,老太太年紀大了用十片,剩下主子們都是五片上下。這里頭差不多十片里有三四片假的,橫豎泡水喝也喝不出來。”
顧慶之冷哼了一聲。
“燉湯用的,都是剩下的須支,有真有假,大概一半吧。”
“泡在酒里的參,因為吸了酒會漲開,若是拼接的一眼就能看出來,酒里的參都是真的。”
“配藥……”王太醫吞了吞口水,“賈家拿人參配的藥主要三種,二太太吃的安神定志丸、郡主用的人參養榮丸,還有寶二爺常吃的補中益氣湯。”
“補中益氣湯里,人參能換成黨參,也就無所謂真假了。太太吃的安神定志丸……真正起安神作用的是朱砂和茯神,而且朱砂味道大,多放些也能壓住別的味道。這里頭人參不是君藥,就……大概有六七成真。”
顧慶之敲了敲桌子,王太醫哆嗦一下,又道:“至于郡主吃的人參養榮丸……臣那會兒想著郡主年輕還長身體呢,賈家吃的也好,平日里又不做什么,不至于虧損這么多,也就是偶爾吃吃,況且那里頭的補藥不少。就……大概有一半是真的。”
最后哪幾個字說的都快聽不清了。
“你也配當大夫!”這句是林黛玉說的。
“你不配當大夫!”顧慶之厲聲道:“你說什么偶爾吃吃,她吃了幾年的藥!”
王太醫哆嗦的越發厲害了,“這等人家,就是有什么齷齪事情,下官也只能當不知道啊。賈家還說能走軍中的關系,只要下官去做幾年軍醫,回來就能謀個世襲的官兒給兒子,下官也是一時間鬼迷了心竅,是賈家指示的啊!”
王太醫磕頭磕得棒棒作響。
“人參養榮丸里人參是君藥,分量加的不夠,最多便是佐藥里的肉桂冒頭,可能是睡不好覺,但——下官暗示過的,下官說過要不要給郡主換個藥方子,小孩子本就性熱,天天吃人參要上火,而且補得太過了。可賈家不愿意啊,賈家說他們吃得起,就要用這個。國公,郡主,下官真是被逼無奈啊!”
話說到這兒就差不多了,天也亮了,顧慶之揮揮手,衛公公叫人把王太醫拖了出去,后續怎么處理,就是等稟報過皇帝再說了。
不管是從自己的安全,還是從留住國師這個角度來說,皇帝都不可能饒了他。
顧慶之陪著林黛玉坐了一會兒,道:“咱們先去吃飯?”
“你就知道吃飯!”林黛玉拿他撒氣,忽然嘆了一聲,“我想回去躺著。我不想吃飯,你也不許吃。”
顧慶之站起來,又去拉她的手。
這次林黛玉倒是沒拒絕了,兩人手拉手又回了臥室。
林黛玉沒精打采靠在床上,顧慶之又把她往里頭挪了挪,靠在了她邊上。
“這么看,賈家還真不是故意的。”顧慶之道:“他們全家上下都在吃假參。”
林黛玉嗯了一聲。
“寶二爺倒是挺慘的,基本吃不上真參。”
林黛玉噗嗤一聲笑了,她往下一躺,期待得看著顧慶之,“我困了,咱們再睡一會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