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兒院的夜總是很暗的,因為院長說要節電。裴景明早已習慣在那種黑暗里靜靜坐著的感覺,也只有這個時候,他真正屬于自己。
他其實不是在孤兒院長大的,他有父親。那是一個總是滿身煙酒氣,動不動就打人的男人。裴景明的母親忍不下去,割腕自殺了,后來裴景明就總是一個人坐在黑暗里,等一個不會再回來的人。
那個男人又一次把他打的渾身是血,社區工作人員看不下去了,將自己送來了福利院。偶爾會有人來孤兒院領養孩子,他總會躲在一邊,看著那些人挑來挑去。
他不想被挑選,也不想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就這樣裴景明慢慢地長大了,他的年齡早已過了適合領養的最佳時機。
裴景明自己會就這樣長到成年,然后順利出去工作,直到先生的到來。
他照舊躲在一邊看著,只是這次卻是有所不同的。
先生只是坐在那,就叫人心生景仰。如墨的瞳孔像是一潭深水看不分明,眉目間盡顯冷淡疏離,渾身透露出從容貴氣的氣質。
裴景明莫名心顫了顫。
下一刻,似乎是覺察到暗中的視線,江言微微抬眼,正對上這個躲在角落的小孩的眼睛。
【滴滴滴,發現世界支柱人物!】
【人物觸發,請宿主輔佐支柱人物成才!】
同一時間,系統在腦袋里發出警報。
這便是這個世界的支柱人物嗎?
江言饒有興致地看去。
洗得發白的襯衫,在寒冷的冬季顯然有些凍人,這個小孩的手也確實凍得通紅,鼻頭也有些青紫。只是一雙眼睛亮的出奇,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倒像只小倉鼠。
還是第一次遇見這么可愛的支柱人物呢。
江言輕笑一聲,道:“你為什么不過來?”
他的面前站了一排孤兒院的孩子。他們早知道這位今天要來的江先生是個厲害的人物,早早就做好了準備。
一般這時候,裴景明會直接轉身走開,不給領養人面子。但今天自己卻有些奇怪。
腳像被黏在了地上,動不得分毫。
裴景明抿了抿唇,不知該怎么回答,手指不住地在衣袖里打攪。
院長趕緊出來緩和場面:“江先生,這個孩子性子就是怕生,每每都躲著的,”她又轉向裴景明,“小裴,這是江先生,可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你快過來打個招呼!”
裴景明只好慢慢從角落走出來。
他能感受到這位江先生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隨著自己的移動而移動。他不禁有些懊惱,這件衣服,也太舊太薄了些,他不該穿這件衣服。
裴景明剛剛余光掃過江先生的衣服。是他工作一輩子也買不起的牌子,看著這樣好看。
其實裴景明私心里覺得,那衣服并不怎么好看,主要是套在江先生身上,于是連帶著衣服都有了氣質。
路再長也總會走完的。他站定在江先生面前,就是不敢抬頭。
江言以為他太冷了,于是脫下身上的外套披在裴景明身上。
突然間內被溫暖的大衣籠罩,衣服上還有江先生殘留的溫度與氣息。裴景明的睫毛輕輕顫動,嘴唇無力地動了幾下,卻說不出來什么話。
他太臟了,會把江先生的衣服弄臟的。
他這么木訥,江先生也只不過是脾氣好才繼續跟他說話吧。
他不會說什么好聽的話,年紀也不小了,看著孤僻無趣,江先生定會后悔把他叫道跟前的。
裴景明覺得胸口悶的慌,只能把身上的衣服裹緊一點,再裹緊一點,仿佛這樣便能留住此刻的溫暖。
“你愿意跟我走嗎?”
裴景明愣愣地抬頭。
江先生的表情說不上溫柔,頂多是微微緩和。但落在裴景明眼里,卻像是落入凡塵的神明,對著虔誠祈禱的信徒們施舍那一點憐憫。
“好。”裴景明聽到自己說。
他像是跌落在一大片柔軟的棉花里,整個人都摸不著方向,腦袋暈乎乎的,只能繼續披著江先生的大衣,跟在江先生的背后亦步亦趨地走著。
江先生的家很大,也很豪華,裴景明覺得自己像是誤入天堂的小丑,與這里格格不入。他只敢躲在角落,看著江先生對著傭人說些什么。
好半天,江言才想起自己領回家的小孩。他轉身看著躲在角落里乖巧地一動不動的人,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裴,大家都叫我小裴。”
江言垂眸片刻,道:“春和景明,我叫你景明可好?希望你以后的日子都可以春和景明。”
裴、景、明。
他將這個名字暗暗念了幾遍,突然意識到,自己有家了。
一個溫暖的,沒有漫長的黑暗的家。
裴景明很聽話,也很有悟性,他怕江先生趕他回去,拼命地學習一切知識。江言為了完成任務也悉心教導著他,請了各種各樣的老師。
在裴景明心里,江先生就是神明。不可觸碰的,只能遠遠景仰著,奉上你全部信仰渴望他一個回眸一個贊許的神。
裴景明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的這份景仰變了質。
或許是第一次見面時,從頭上蓋下來,帶著殘留的溫度與氣息的大衣開始,他就已經陷入了深淵。
他想吻上那略顯蒼白的唇,為它染上血色;他想親吻先生冷淡的眉眼,叫它泛上微紅;他想獻上自己的全部,跪在先生面前,只為先生能為自己露出不同的表情。
第一次發現自己這樣的圖謀,裴景明只想唾棄自己。
先生收養了他,給他一個家,還將他教導成現在的地步,自己卻懷著這樣大逆不道的心思。
如果先生知道了,定會嫌惡的皺眉吧。
可是他這輩子最怕的,就是先生討厭他。
裴景明絕對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為了先生偶爾贊許的微笑,溫柔的呼喚,裴景明可以將自己的一切丑惡心思都深埋海底。
只要能每天看到先生,聽到先生喚他一聲“景明”,他就知足了。
可是裴景明慢慢地發現,這是不可能的。
他沒法完美地掩飾自己看向先生的眼神,那里面是深藏著的情愫。藏得太久,已經快要抑制不住了。
裴景明太懦弱了,他害怕失去先生。
他選擇了慢慢疏遠先生,只是偶爾遠遠地一看,在電話里問問近況,就足夠了。
他創立了裴氏,想讓先生看到自己的才華。裴氏起步的很快,也是因為背后有江氏的扶助,短短幾年間便成了商界新秀。
但他怎么也沒想到先生會死。
會這么輕易地,毫無預告地死亡。
死亡這個詞,怎么能跟先生放在一起呢?先生永遠是這樣強勢,似乎永遠都可以依靠。
裴景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病房的,只聽到滿大街因為自己橫沖亂撞而此起彼伏的喇叭聲。
先生靠在床頭,臉色很蒼白,聽到人來,才勉強睜開眼睛。
裴景明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他哽咽到說不出話,只是一步一步慢慢跪到先生床邊。
他想,若是自己沒有故意疏離,每日跟著先生,怎么會發現不了那該死的胃癌。
先生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嘆了口氣。
“先生,我……”裴景明猩紅著眼,突然就有一種沖動,想告訴先生自己的心意。
江言只是擺擺手,有些困倦地揉揉眉心,“算了,景明,你等會再來吧。我休息會。”
剛剛的沖動已經花光了裴景明所有的勇氣,他甚至無法再在心里預演第二遍。
哪怕裴景明找遍了全世界各地的專家,沒日沒夜地守在江言床前,江言還是在一個下著微雨的早晨靜靜地離開。
從那一刻起,裴景明的世界,就不再有光亮,只有無止無盡的雨。
先生,你給我起名景明,是希望我的日子永遠都春和景明,可是我卻無法完成你的希冀了。
江言走后,裴景明像是在一夜之間迅速成長了起來。他變得不茍言笑,冷心冷清,一切都為了商場上的利益服務。
沒人能看透裴景明的心思,對商界的人來說,那人就是一個怪物。
沒有感情的冷血怪物。
先生臨走前,只讓他好好發揚裴氏。裴景明想,先生的遺愿,他無論如何也要完成的。
這個承諾,他用了十年。
現在江氏已經是當之無愧的最高權力的象征,裴景明想,他是不是,可以去找先生了呢?
這個念頭鋪天蓋地地占據了他的全部心神。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然是一個將死之人了。
直到某次不經意的擦肩而過。
看著監控鏡頭里那個一閃而過的眉眼,裴景明久違地聽到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
像得知先生病情時一樣,他瘋了一般趕到江言所在的地方,卻在看到江言的一瞬間莫名安靜了下來。
先生最是不喜他毛毛躁躁的,裴景明想。
“好久不見,先生。”
千言萬語只化為一句。
“景明,”江言往前一步,確保周圍人不會聽到他們的對話。
“回去吧,我會來找你的。”
剛剛還滾燙的血液在一瞬之間涼透,裴景明的指尖瞬間捏緊。
先生不愿意見他嗎,為什么?
江言看著景明失神的樣子。
其實他心里對景明會不會聽自己的話沒什么把握。他自覺與景明的關系已經疏遠,又過了這么多年,況且現在景明已經是一個大人物了,而他的身份卻是一個毫無名氣的小明星。
江言不知道,即使再過十年,二十年,裴景明絕不會做的事,就是忤逆他的先生。
哪怕他已經查了資料,直到面前的先生現在只是個毫無權勢的明星。
裴景明不明白先生是如何回來的,但他不在意。只要先生能回來就夠了。
“好,先生,”他沉聲道,“我等你。”
他極慢極慢地轉身,想要再多看先生幾眼。但再慢也總得離開,他不敢讓先生生氣。
裴景明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眾人似乎聽到周圍猛地松了口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