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書生神色驟然大變,這回無需殷月離多說,所有人都看了出來。
崔掌柜一臉驚訝望著自己的女婿,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都看著我做什么,”書生有些慌亂,但還是強裝鎮定道,“就算井水里真的有毒,又與我有什么干系,我是瘋了嗎,在自家的井水里下毒?”
“可你最近……的確沒在家里吃過飯。”崔掌柜女兒喃喃道。
“那是因為我已經在書院那邊吃過了,”書生氣急攻心,伸手指著柳遙的方向,“哦,我明白了,毒其實是你們下的吧。”
“什么妖物作祟,什么井水有毒,都是你們提前布置好的,為的就是故弄玄虛好從我們家里騙錢!”
“話不能這樣說,”不等柳遙說話,中年人先不滿道,“仙師的事情是從昨日才開始傳起來的,而鬧妖物的事已經發生十幾日了,你家是有什么金山銀山嗎,值得人家仙師這么花心思算計。”
柳遙暗自搖頭,這書生雖然看似精明,但其實膽量有限。所以還沒等證據出來,自己便先亂了陣腳。
這回不用報官,院里眾人都已經看出不對。
后院昏暗,只有房檐下亮著一盞燈籠,幾名伙計在旁邊竊竊私語,崔掌柜的臉色也跟著越來越沉。
“真的不是我,”書生也意識到自己反應的有些過度,連忙轉向崔掌柜道,“爹,您是知道我的,我馬上便要鄉試了,犯不著冒險做這種事情。”
“爹。”女子六神無主,忍不住低低喚了聲。
崔掌柜深吸口氣,正想讓眾人都散了,等真相查清楚之后再說,忽然聽見不遠處中年人「咦」了一聲。
“我想起來了,”中年人一拍膝蓋,指著那名書生道,“我之前在城門口附近見過你,就上月初的事,我看見你和個穿藍衣的女人站在一起,說自己不打算考鄉試了,讓對方再多等幾日,等事情了結了就去找她。”
中年人認識崔掌柜也認識書生,卻沒有仔細瞧過崔掌柜的女兒,當時只以為是夫妻倆在說悄悄話便沒有往心里去。
如今聽書生說什么馬上就要考鄉試了,才忽然記起來。
細想想便能發現,那日見到的女子是個瓜子臉,個子也不矮,根本就不是崔掌柜的女
兒。
哦,圍觀的伙計全都恍然,原來是在外面有了旁人。所以打算下毒搶奪家產,結果不小心連累了鄰居。
“而且這個也好驗證,”似乎還嫌不夠,中年人繼續開口道,“既然這小子不打算考鄉試的話,那自然也不會再用心念書了,只要托人去書院問一問夫子和同窗,應該很快就能弄清楚了。”
崔掌柜臉色凝重,顧不得再給女婿留情面了,揚聲叫來圍觀的伙計,“現在,馬上到書院去,問問姑爺有沒有認真讀書,還有最近是否與一陌生的女子來往過密。”
“是。”被點到的伙計連忙應聲。
書院有許多書生都喜歡徹夜讀書,這會兒雖然晚了,但還沒過子時,估計還能找到院里的人問話。
聽到崔掌柜叫伙計去書院詢問,書生頓時慌了神,有些后悔剛才冒險回來了。
他以為這兩人最多只能查出井水有問題,卻沒想到還能牽扯到自己身上。
不,還沒有報官,一切都還來得及。
“你要去哪兒?”崔掌柜上前試圖阻攔,卻被對方一把推開,險些沒撞到墻上。
“讓開!”書生雙眼發紅,必須馬上離開,報官需要時間門,且他還沒有來得及殺人,只要能趕在官府之前遠走高飛,就不會再有人過來抓他了。
書生腳下不停,只感覺自己跑出了后院,跑出了宴城,直往城外的樹林跑去。
急促的風聲在他耳邊呼嘯。
“夫君!”有人在身后尖叫一聲。
書生猛地抬眼,卻見幻境消散,哪里還有什么城外樹林,只有一口熟悉的水井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水井?書生心臟驟停,再想停下時卻已經晚了,天旋地轉,冰冷的井水瞬間門將他吞沒其中。
后院里亂成一團,幾個伙計七手八腳將書生撈出水井。
被救上來的書生瘋瘋癲癲,一直說有妖怪要將他拖進水里,之后掙扎撞在井壁上面,徹底昏死了過去。
鬧了一個晚上,事情終于有了結果,眾人散去,崔掌柜叫人將已經不省人事的書生關進柴房,準備天亮的時候再送去官府。
在井水里下毒并不是小事,想到自己當初看中書生的才華,一力主張將女兒嫁給
對方,還不惜花大筆銀子供對方讀書,崔掌柜就忍不住沉沉嘆了口氣。
唯一慶幸的是,大約也是怕事情鬧大。
故而書生只是在盛放井水的容器里下了毒,毒性還算緩和,幾乎沒有影響到兩家店里的客人,也算不幸中的萬幸了。
院子里,小貓軟軟喵了一聲,被柳遙還給了崔掌柜的女兒。
女子神色溫柔,這只小貓經常在附近游蕩,平日都是由她和隔壁的周嬸子負責投喂的,原本不過是天冷看它可憐,沒想到如今竟被對方救了一命。
女子揉了揉小貓的腦袋,“它之前應該是想要提醒我們吧,所以才會將飲用過井水的小動物扔在門前,還有半夜時候的鬼影和貓叫,也是因為夫君總習慣在夜晚里下毒,它發現了所以想引我們出去吧。”
只可惜,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事情的真相。反而將整件事當成了妖物作祟,也多虧了柳遙的到來,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小貓晃了晃尾巴,用耳朵蹭著女子的手心。
“你們之后打算怎么辦?”柳遙問。
女子沉默片刻道,“嗯,夫君就交給官府去處理吧,無論什么結果我都能接受。至于這只貓,我和阿爹會好好照顧它的,仙師不用擔心。”
“那就好。”柳遙看了眼女子懷里的小貓,放心點頭。
既然問題已經解決,也就沒必要再留宿在崔掌柜家里了,月上中天,柳遙被殷月離牽著一路往茶坊的方向走,期間門一直忍不住回頭。
“你很喜歡那只貓?”在柳遙第六次回頭的時候,殷月離終于停下腳步。
街上沒有行人,只有手里的燈籠發出微光,有種異樣的寧靜。
“沒,”柳遙回過神來,連忙搖頭,“我就是想,那么聰明有靈性的小貓,當真不是妖怪嗎?”
“你害怕?”殷月離問。
“不怕,”柳遙有些冷,靠在對方身邊道,“它即便是妖怪,應該也是好的,所以才會知恩圖報,冒著風險幫助崔掌柜一家。”
“身份本來并無好壞,要看他具體做了什么,究竟是害人還是救人,你看那邊。”柳遙指了指前面。
已經是深夜,星光稀疏,只有一輪銀月懸在半空。
殷月離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望過
去,就見崔記糖水鋪的隔壁,裝飾簡單的果脯鋪外,中年人正拉著一對老夫妻興沖沖說了什么。
老夫妻倆先是驚訝,隨即露出安心的表情,迎著中年人一起進了屋內。
果脯鋪子旁邊是幾間門民宅,一群晚歸的孩子跑跑跳跳竄過小巷,卻不小心被長輩撞見,哎哎叫著被揪住了耳朵。
再往里則停著一個餛飩攤,是對年輕夫妻開的,估計是快到收攤時候了,女子利落將碗筷收好,男人則把最后一勺餛飩塞進妻子嘴里,兩人相視一笑。
“我聽舅舅說過,宴城曾經也被羌吾人搶掠過,”柳遙看著安靜的夜景道,“羌吾騎兵兇悍,到處燒殺擄掠,連老人和婦孺都不肯放過,城鎮,附近的村莊,所到之處盡是血流成河。”
“外公一家也是如此,據說外公的爹娘便是逃難途中死在羌吾人手里的,期間門舅舅也受了重傷,以致留下病根。
如果不是后來朝中派出大將,搶回了西北要塞,恐怕外公一家都難逃劫難,自然也就不會有如今的我了。”
“所以你不用擔心……”柳遙握緊身邊人的右手,低頭望著地上不斷掙動的黑影,“不管你原本是什么模樣,我都不會害怕,也不會離開你。”
殷月離面色平淡,腳下的黑影卻再次晃動了一下,仿佛被困在籠中的猛獸,就算被限制也只是暫時,早晚有天會破籠而出,吞沒一切。
柳遙早該明白,能力失控怎么可能如此輕易就解決。之所以還保持著眼下的平穩,不過是對方在逞強硬撐罷了。
殷月離沉默半晌,卻到底也沒能說出話來。
“沒關系,”柳遙抬頭沖祂笑道,“船到橋頭自然直,總能想到辦法的,來。”
柳遙朝祂招了招手,殷月離雖然不解,但還是湊了過去,柳遙踮起腳尖,直接跳到了祂的背上,殷月離下意識抬手接住。
“好困,”柳遙打了個哈欠,舒服地蹭了蹭臉頰,“實在撐不住了,你先背我回去吧,其余的等明早天亮再說。”
不得不說,假扮仙師雖然有趣,但也確實有些折騰,玩鬧一兩次就夠了,卻不能每天都如此。
不過想要避開麻煩也簡單,可以等明日讓殷月離用些幻術,這樣應當就不會有人再跑來找他們了。
日
子還是簡單一點比較好,比如開開店,逛逛街,對了,柳遙忽然想到,舅舅他們也不知怎么樣了,如果有機會去看看就好了。
“等天氣好一些,”柳遙半閉著眼睛,迷迷糊糊道,“不如我們到暖和的地方去吧,我想去悅城,就是舅舅他們看病的地方。”
“聽說那里有花船游湖,有板栗燒肉,鹽水蝦,還有桂花蜜藕……”
估計是真的困了,柳遙數著菜單很快便陷入了夢鄉。
感受著背后的重量,殷月離目光柔和,過了許久才輕輕「嗯」了一聲。
街道另一邊,兩個人影鬼鬼祟祟從巷子里鉆出來。
傍晚冷得越發厲害,為首的老者打了個哆嗦,用已經凍僵的手撕開身上隱藏氣息的符箓,回頭看身后的青年。
“怎么樣,再跟下去都要天亮了,你到底看出什么來了?”
不怪老者擔心,雖然被他們跟著的那人此時狀態不對,兩人手中也有符箓可以使用,但被發現的風險依舊不小。
再被抓住一次,穆臣可不覺得自己還能和之前一樣幸運。
青年站在原地,神色不明。
“你倒是說話啊。”穆臣裹緊衣袍,不解走到他面前。
“祂人性維持得不錯。”就在老者等得不耐煩時,青年忽然開口道。
“什么。”老者滿頭霧水,不明白話題怎么忽然轉到這里來了。
是說那一位的人性眼下維持得不錯?這么明顯的事傻子都看出來了,可這與他們之后打算封住對方的計劃有什么關系。
“有人性就有弱點,”青年側頭望向老者,眼里含著微不可見的笑意,“說不定,有更簡單的法子可以幫我們達成目的。”
更簡單的法子?
穆臣心頭一緊,莫名有些不安,他只想盡快將事情解決,實在不想節外生枝。
“穩妥為上,老夫覺得你之前的法子就不錯,只要按照計劃行事就好了,沒必要再去冒其他的風險。”穆臣追上前道。
可惜青年安靜搖頭,不再與他對話,一路朝著城門外的方向走去。
第一日清晨,柳遙起了個大早。
剛醒來就看到枕邊人平穩的睡臉,陽光透進窗子,讓對方的皮膚更顯出一種近乎透明的瓷白。
柳遙托著下巴細看,半晌,終于伸手碰了碰對方的眼睫,正打算小聲將人喚醒,忽然聽見外面傳來推門的響動。
邵蒙隔著屏風半跪在地上,匆忙開口道。
“主子出事了,有人突破機關,一路闖進了陵墓最底層!”
第52章
陵墓一共有四層,前兩層柳遙都已經去過了,也聽邵蒙提起,再往下第三層滿是機關和陷阱。除了殷月離之外,即便陰兵也很難進入。
而第四層里,也即是整個陵墓的核心,則存放著殷月離作為凡人時的尸骨。
柳遙一下子坐了起來,“誰闖進去了?”
“不知,”邵蒙皺眉搖頭,“是第三層外一名守衛發現的,似乎瞧見有詭異的金光閃過,連同第四層的入口處也有輕微開啟的痕跡。”
柳遙背后發涼。
能放在最底層里被機關層層守護的,想也知道那具尸骨應當是極為重要的事物。
一旦被人破壞或者搶去,后果不堪設想。
“那現在怎么樣,可有讓人過去查看一下嗎?”柳遙問。
邵蒙搖頭,忍不住面露難色,“并未,小人之前就已經說過了,那里除了主子外,根本無人能夠進入。”
“即便是陰兵,也最多只能看守在第三層的入口附近,無法直接靠到近前。”
柳遙嘴唇緊抿,下意識轉過頭去,忽然察覺到哪里不太對。
邵蒙進門的聲音并不小,加上兩人剛剛的對話。照理來說,身邊人就算睡得再熟,也早應當被吵醒了才對,不該一點動靜都沒有。
況且殷月離根本就不需要睡眠,陪他一起入睡。不過是有意保留作為凡人時的習慣。
柳遙心底一沉,忽然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月離?”柳遙掀開被褥,小心推了推身邊人,就聽見不遠處傳來聲驚叫。
似乎有黑影從墻上竄過,屋內瞬間變得昏暗。
“快點閃開!”
是邵蒙的聲音,就在柳遙愣在原地不知該如何反應的時候,一只手已經伸了過來,輕輕放在柳遙的臉側。
刺骨的寒意滲進皮膚,柳遙猛地打了個寒顫。
對面人安靜望著他,眼眸已然完全變成血紅,濃黑的影子蔓延出去,瞬間將整個屋子包裹在其中。
跟在邵蒙身后的幾個屬下全都被嚇住了,不可抑制的趴伏在地上瑟瑟發抖。
邵蒙也有些站立不住,只能伏跪在屏風之后,強忍住心頭的恐懼。
“柳……柳公子,主子如今狀態不對,您快走,這里由我們先頂著。”
尸骨到底有何用處,邵蒙其實也不太清楚,只知道當年那位苦修士正是借助了那具尸骨,才將殷月離困于止戈山上。
甚至直到今日,也依舊束縛著祂無法徹底遠離。
如今尸骨出了問題,邵蒙不確定對方是否還能維持住所剩無幾的人性。
柳遙心驚肉跳,半晌搖了搖頭,將手心覆在對面人的手背上面。
很冷,好像摸到了寒冰之上,連血液都開始變得凝滯。
“已經是白天了,”柳遙咬緊牙關,盡力用平和的語氣道,“你昨天說過,要帶我去吃東街的那家餛飩。”
殷月離沉默不語,只是沒有神采的眸子依舊緊盯著他看。
屏風后的邵蒙大氣都不敢出,默默祈禱自家主子不要直接殺了柳公子,不然等祂清醒過來就真的完了。
“就是……那對夫妻開的餛飩攤,”柳遙輕聲道,“聽說是鮮肉蘑菇的,我們一起去。”
殷月離依舊無聲,只是眸光微微動了動。
柳遙露出笑意,湊過去親了祂一下,“夫君,起來穿衣服吧,再不吃飯我要餓死了。”
聽到「夫君」兩字,眼前人似乎愣了愣,過了許久,四周黑影終于收斂,陽光也再次從窗外透了進來。
柳遙松了口氣,輕手輕腳幫祂套上衣服,拉著祂起身,朝屏風后的邵蒙點了下頭,示意應該沒事了。
逃過一劫。
邵蒙閉了閉眼,只感覺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好容易緩過神來,才有余力打量殷月離如今的狀況。
邵蒙曾經見過一次對方剝離人性的狀態,只是與那回不同。
如今的殷月離更像是處于一種不穩定的昏沉之中。
腳下黑影浮動,目光冰冷而疏離。
不需要動手,甚至不需要視線相對。僅僅是周身圍繞的氣息,便能讓人陷入瀕臨瘋狂的恐懼。
邵蒙抖了下,忍不住佩服看了柳遙一眼,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如此平靜地站在主子身旁。
“先去陵墓底層吧,”柳遙輕聲道,“我總感覺,他應該已經堅持不了太久了。”
“好。”邵蒙不敢深思,連忙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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園有直通陵墓的暗道,幾人很快進了陵墓,期間殷月離始終沒有太多反應,只是緊跟著柳遙,任由他拉著自己在地道中走動。
進到陵墓,邵蒙還有些猶豫,和柳遙商量不如自己帶著主子進去,讓他先在外面等待,以免遇到危險。
“我也不想冒險,”柳遙語氣無奈,“可是你也說了,第三層只有月離能進去,以他如今的狀態,你有把握讓他帶你進到陵墓第三層嗎?”
邵蒙小心看了殷月離一眼,徹底敗下陣來。
的確不能。
“走吧,”柳遙將身邊人握緊,給自己打了打氣,“我有圣祖金符在身上呢,不會有事。”
第三層入口就在偏殿后面,為了防止意外,邵蒙已經先將大部分陰兵都打發了出去,隨行只帶了兩名得力的下屬。
與第二層不同,第三層的入口處是一扇巨大的石門。
柳遙仔細檢查四周,發現果然有少量破損的痕跡,像是被什么人用鈍器敲打過。
尤其是入口石門靠近機關的部分,更是有許多毒箭已經被觸發啟動,熒藍的光澤看得人背脊發寒,卻唯獨找不到入侵者的蹤跡。
“從痕跡上看,闖進來的至少有兩個人,”一旁邵蒙提著燈籠道,“這兩人身材都不算高壯,一個年紀大些,動作略微遲緩,一個年紀輕些,似乎十分熟悉附近的地形,所以只觸動了極少數的機關。”
年紀大些?柳遙忽然想起一個人來。
“穆臣呢,如今還在牢房里關著嗎?”
邵蒙一愣,猛地回過神來,連忙叫人去上層查探。
下屬很快回來稟報,說地牢被毀,關在牢里的人已經不見了蹤影。
“所以是穆臣做的,”邵蒙不敢置信,“不可能,他的能力已經被主子封住了,僅靠他自己的話根本無法從地牢里逃脫。”
“說不定是被同伙救出去的,”柳遙沉吟片刻,忽然想起之前帶自己來看壁畫的那個假田鈺。
邵蒙還是不解,“可既然他已經逃走了,為何還會再跑回來,甚至直接進到陵墓第三層。”
跟在殷月離身旁,邵蒙也算和苦修士打過不少交道了,知道這些人手段奇異,會使符箓,也有許多常人沒有的本事。
但這種本事也是有限度的,不可能讓他們忽然變得刀槍不入,連陷阱毒箭都能扛過。
況且只有兩個人,即便真闖進第四層里,又能有什么好處。
“先看看第四層的情況怎么樣吧。”柳遙看了眼身邊沒什么表情的殷月離,有些擔心道。
“也只能是這樣了。”邵蒙頷首。
邵蒙并不了解第三層的情況,只能舉著特制的白燈籠,按照黑影游動的痕跡,謹慎避開路上的機關。
腳下的磚塊發出古怪的咔噠聲響,通道深處是看不見盡頭的黑煙,再往下甚至能聽見河水流動的聲音,水流湍急,仿佛不斷拍擊著巖壁,讓人的心也不自覺跟著提了起來。
“這底下是水嗎,我們不會掉下去吧。”柳遙緊抓住殷月離的衣擺,腳步很輕,一步都不敢踏錯。
“不是水,是血池,”邵蒙神色凝重,“能保護尸身千百年不會腐壞,可一旦活人落進里面,不過一兩息之間就會身中劇毒,便是神仙來了也難救活。”
柳遙暗自吸氣,苦中作樂道:“也行,生同衾死同穴,我要是真死在這里了,大不了也和你們一樣,當個陰兵好了。”
“公子慎言,”邵蒙不贊同道,“并不是所有人死后都能順利化成陰兵的,當年跟在主子身邊的親兵足有兩千人,然而死后留下的卻只有不到百人。”
準確來說是九十六人,而保留下神智,能正常與人交流的,更是只有二十余人。
兩千到二十,這幾率的確是有些低了。
柳遙滿臉失望。
邵蒙輕嘆口氣,“公子別想太多了,注意留神腳下,過了血池這一關,再往前到第四層入口附近,應該就沒有什么危險了。”
然而話音剛落,身旁不遠處忽然傳來刺耳的破空聲,緊接便是數支羽箭直朝著幾人飛來。
柳遙連驚呼都來不及,就被身邊人一把抱起,側身躲過了羽箭。
邵蒙一愣,不對,他分明是依照黑影前行的,應當沒有觸動到任何機關才對。
是黑影有問題,還是出了什么其他的差錯。
可就在他愣神的空隙,腳下石板忽然發出吱嘎一聲響。隨即便有數不清的尖刺自地底冒出,水聲越來越近,甚至能聞見濃濃的血腥
味在四周彌散開來。
“不好,”邵蒙面色難看,顯得半張臉上的白骨越發森冷,“血池上漲了,應該是有人在機關上動了手腳,必須馬上離開!”
“好,好像來不及了。”柳遙緊盯著地面道。
尖刺退去,在青石鋪成的地面上留下密密麻麻的空洞,鮮紅色的血池池水蔓延而上,不過瞬息便漫過了最底層的幾節臺階。
轟隆隆的巨響從身后傳來,往上的石階依次斷裂。如今別說是到第四層去了,便是原路返回也已經成了奢望。
“你騙老夫!”
陵墓另一側,靠近第三層入口處,穆臣看著眼前的場景,怒不可遏抓住青年的衣襟。
“這里根本沒有另一件師門圣物,從頭到尾都是你在騙老夫,你想毀了陵墓中的尸骨,放那邪物出去!”
穆臣覺得自己怎么能如此愚蠢,居然相信眼前人的鬼話,相信這世上除了圣祖金符之外,還有另一件師門圣物藏在陵墓的最底層。
青年淺笑,毫無愧疚道:“是啊,你到現在才發現嗎,不過已經晚了,只要再過一會兒,等祂在這里動用了力量,這世上便再沒有人能困住祂了。”
“不過話說回來,即便沒有我,最后結果也會同今日一樣,我不過是將時間稍微提前罷了。”
穆臣目眥欲裂,下意識望向柳遙的方向。
血池是用來保持尸身不腐的,一旦被黑影污染,便會徹底失去原本的效用。
不,還來得及。
青年不僅騙了自己,應該還騙了這些人,讓他們誤以為有人闖進陵墓第四層,進而引動青年提前布置的機關,促使陵墓坍塌。
而反過來,只要那一位能堅持不在這里使用能力,就有可能逃過這一劫,繼續維持原本搖搖欲墜的人性。
血池水逐漸漲高,眼看就要觸及柳遙的身前,卻忽然被一團黑影阻攔。
柳遙回過頭,正望見遠處的穆臣和青年。
仿佛迷霧散去,原本被模糊的記憶盡數涌入腦海,柳遙忽然想起在壁畫前與假田鈺的對話。
如果這一切都是對方所為……
“月離?”柳遙抬起頭,心底忽然意識到什么,雙手緊緊拽住身邊人的衣袖。
“別,別動用力量,我們能逃出去的,就算逃不出去,你和邵管家也不會有事,我也沒關系,最多就是變成陰兵罷了。”
柳遙盡力朝對面人微笑,“你身邊那么多陰兵呢,當陰兵也沒什么不好的……我不想和你分開。”
殷月離站在原地,方才一直淡漠的眼眸忽然動了動,低頭與他相對。
“我送你出去。”
“殿下!”邵蒙想要沖過來,卻被洶涌的血池隔開。
柳遙只看到鋪天蓋地的黑影涌來。
陵墓最深處,黑影充斥了整個血池,屬于殷月離的尸骨無聲無息化成灰燼,不過轉瞬之間,整個世界都陷入死寂!
第53章
耳邊轟隆作響,數不清的巨石接連滾落,穆臣臉色灰敗,知道事情已經到了最糟糕的境地。
都來不及了,血池被黑影污染,尸骨必然無法保存,而失去這最后一層的束縛,那邪物的力量很快便會徹底解封。
到時不只是西北邊關,怕是整個大承都要毀于一旦。
身旁青年卻是神情激動,目光里滿是熱切,“太好了,毀去尸身果然有效,用不了多久,師父應該就能醒過來了。”
師父……
穆臣聽得一怔,“不對,你師父不是已經失蹤了嗎,你知道他如今在什么地方?”
穆臣的師兄名叫施云軒,正是之前預言大承將被羌吾所滅,促使先皇逆天而行,并于二十年前將那一位封于止戈山下的人。
只是自那之后施云軒便帶著圣祖金符不見了蹤影,穆臣一度以為對方已經不在人世。
若不是青年帶著信物來找穆臣合作,他甚至不知道師兄居然還收了個關門弟子。
按照青年之前的說法,施云軒幾年前再度消失不見,他會與穆臣合作,一方面也是想要借此找到師父的蹤跡。
又被騙了。
穆臣恨得咬牙,忽然明白過來,“所以你做下這些事情,不過是想讓你的師父借那邪物的力量復活?”
穆臣頭昏腦漲,甚至覺得這一切都荒唐得可笑,他師兄一生清正。即便有行差踏錯的地方,也始終是為了天下百姓。
到頭來身死之后,唯一的徒弟卻罔顧他的意愿,為了將他復活,不惜把他生前所有努力都化成泡影。
“你瘋了!”穆臣簡直無法理解,“你我同是修行之人,該明白人死不能復生,你師父即便能夠活過來,也有極大可能變成沒有神智的行尸走肉。”
“師叔放心,”青年得意微笑,完全不理會砸在身邊的碎石,“我早就將事情都安排好了,最多幾日之后,整個大承西北都會成為祂的國度。到了那時,所有帶著不甘與怨恨而死的人都會重獲新生,再次行走于地上。”
青年目光幽深,“你,你身后的師門,還有那個愚蠢至極的先帝,你們誰都不知道。自從那件事后,師父便一直活在悔恨之中。直到臨死之前依舊想著如何彌補自己的過錯。”
“所以不用擔心,他會活過來的,也不會變成行尸走肉,他會……像過去一樣,重新回到我的身邊。”
瘋了。
穆臣已經不知該說什么才好了,他這個師侄徹底瘋了。
腳下的石板迅速碎裂,穆臣顧不上再與眼前的瘋子理論,拼命尋找可以逃生的路徑,卻見有人拉了他一把,正是之前負責看守他的無頭士兵。
“放手!”
原本退去的血池再次涌上,穆臣嚇得臉都白了。
身旁的青年早已不見了蹤影,無頭士兵并沒有說話,只雙手用力,一把將他從碎石里拽了出來。
“你想做什么?”
穆臣心底浮起疑惑,可惜還沒等來得及問清,就感覺眼前一暗,無數黑影翻涌而上。等再恢復意識時,已經到了止戈山的山腳下。
面前的都是熟人。
眼眶發紅,明顯剛剛哭過的柳遙,還有經常跟在殷月離身邊的幾名陰兵親衛。
柳遙揉了揉眼睛,強撐著讓自己回過神來,抬頭望著面前,似乎也很困惑老人的出現。
無頭士兵比了個手勢,示意這人先前從牢里逃脫,方才被自己瞧見,便順手抓了回來。
穆臣灰頭土臉,神情尷尬。
“哦,”柳遙點點頭,已經沒心情去理會眼前的老者了,“我們現在……”
“公子,”邵蒙連忙將他攔住,“不能再回去了,這山體底下是中空的,很快便會塌陷,我們先離開這里,等事情平息了再做打算。”
柳遙嘴唇緊抿,還是不愿放棄。
他比誰都清楚,如果不是為了救自己的話,殷月離根本不會在血池里動用能力,更不會連尸骨都無法保住。
失去尸身的束縛,對方很可能再次回到那種剝離人性的狀態,不再有任何顧慮,真正變成穆臣口中的兇神邪物。
腳下地面搖動,山頂不斷有石塊滾落,邵蒙不敢放他離開,指著不遠處已經開始驚慌逃竄的村民道。
“止戈山就在九橋村內,若是徹底塌陷,整個村子都會受到波及,這里面應該還有您認識的人吧,您如果在意他們,就該先帶著他們離開這里,而不是一意孤行罔顧所有人的性命。”
跟在穆臣身后的陰兵不聲不響,他們自然不在意這些凡人的死活,只是不愿意柳遙再去送死。
柳遙紅著眼框,只感覺胸口和腹部一起傳來悶痛。
可同時也明白邵蒙說的沒錯,現在回去根本沒有任何用處。
地面搖晃愈加劇烈,原本便不算牢靠的房屋也隨著晃動起來,山體塌陷,房屋倒塌,到時不知有多少村民會跟著一起送命。
“公子!”眼看著再不走便要來不及了,邵蒙忍不住急道。
甚至暗自打算,如果柳遙此刻非進陵墓不可的話,他就干脆打暈了對方帶出九橋村。
柳遙望了眼山頂,用力攥緊袖口,“我記得月離在城內買的院子應該快修好了吧,將附近村民都帶去那里,盡量不要丟下一個,留下幾人守在九橋村。如果情況有變化隨時過來回報,我們……先去城里吧。”
“是。”邵蒙終于放下心來,忙不迭點頭,吩咐底下人疏散慌亂的村民。
“那個,不如老夫也一起過去幫忙吧。”穆臣終于尋到空隙,訕笑著對柳遙道。
“順帶說一句,今天的事情當真與老夫無關,一切都是我那師侄的主意,老夫從頭到尾都被蒙在鼓里,認真說其實也算是受害者來著。”
嗯,也不能完全算受害者,至少布置機關的紙傀儡就是他提供的,不過這點小事就沒必要細說了。
柳遙冷眼瞧他,“你的賬等會兒再算,看緊他,等進城后直接將他關進柴房。”
無頭士兵雙手比劃,表示自己會負責看管,絕對不會讓這罪魁禍首再次逃脫。
穆臣:“……”
接連幾聲巨響之后,止戈山終于徹底坍塌,離山腳近的房屋都被壓在了泥土和碎石之下,其中也包括了他們之前居住的醴泉莊。
煙塵四起,碧瓦朱檐的華美莊園轉眼化成廢墟。
有來不及逃走的村民被山石砸傷,哭喊聲,驚呼聲,層層烏云籠罩在頭頂,讓人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幾名跟隨邵蒙的陰兵將村民救起,來不及處理傷口,只能匆忙喂了傷藥后安置進莊園的馬車。
“走吧。”
將最后一名受傷的村民扶上馬車,柳遙仰頭望了眼止戈山的方向,和邵蒙一起往宴
城趕去。
分明是早上,天空卻陰沉得厲害,馬車在雪地里安靜前行,能隱約聽見遠處車廂傳來的低低抽泣。
柳遙閉眼靠在車窗邊上,臉色有些蒼白。
“公子怎么了,”見對方從剛才起便一直捂著腹部,邵蒙忍不住擔心,“可是哪里不舒服?”
“沒事,”柳遙輕輕搖頭,“可能是早上忘了吃飯,所以有些難受。”
是了,邵蒙恍然,的確是他們疏忽了。
從早上折騰到現在已經接近晌午,柳遙滴水未進,自然會不舒服。
“算了,”見邵蒙準備讓馬車停下,柳遙連忙攔住,“我現在吃不下,況且好多人都受傷了,還是先進城安頓要緊。”
邵蒙拗不過他,只能點頭。
城內的宅院很大,足夠幾百人居住,是殷月離成親前就已經買好的,可惜剛翻修到一半,如今只有前院能夠住人。
將帶來的村民交給邵蒙安排住宿,柳遙獨自進了臥房,坐在還未鋪好的大床上發呆。
整個臥房包括主屋都是偏北方風格的,顏色以深褐為主,也沒有太多花鳥雕刻,樣式干凈利落,與之前在莊園里的繁復華麗全然不同。
這還是柳遙偶然來參觀時抱怨的,說屋子里的裝飾太過花哨,瞧著累眼睛,如果能再素一點就好了。
殷月離表面上沒說什么,私底下卻叫人直接換掉家具,拆了所有裝飾擺設,按照當地人的習慣重新布置。
柳遙吸了吸鼻子,又有些想哭了。
喵……
柳遙趴在枕頭上,正打算好好哭一場,不遠處忽然傳來一聲貓叫。
柳遙淚眼朦朧,剛好瞧見有團黑影從墻角竄過,躲在桌子下歪頭盯著他,正是不久前不見蹤影的小黑貓。
“你怎么到這里來了?”柳遙哽咽問,擦了擦眼睛,跑過去將小貓抱了起來。
“喵!”黑貓軟軟叫了一聲,將腦袋整個埋進柳遙的懷里。
“可惜月離不在這里,”黑貓的身上有些涼,柳遙揉著它的耳朵,“不然正好讓他見見你。”
黑貓晃著尾巴,打了個哈欠,瞇眼靠在他的肩膀上面。
也許是在外面跑久了,小貓看起來有些虛弱,柳遙起
身想給它找點吃的東西,突然聽門外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響。
柳遙嚇了一跳,連忙回頭。
房門外,邵蒙倒吸一口涼氣,也顧不上打碎的碗碟了,匆忙跑進屋內,指著柳遙懷里的黑貓語無倫次。
“柳公子你……祂……”
因為擔心柳遙餓壞身子,邵蒙剛到城內就叫小廝去酒樓定了飯菜,本還猶豫該如何安慰對方,結果就看到眼前這種場景。
“怎么了,”柳遙將小貓抱緊,一臉不解望向他,“這是我之前在舅舅家里撿到的黑貓,有什么不對嗎?”
這哪里是對不對的問題。
邵蒙目瞪口呆,好半晌才找回聲音道:“這貓根本就不是貓,不是,小人的意思是,這其實是主子的一縷分魂,偽裝成黑貓的模樣,之前一直負責看護……不,保護您。”
柳遙眉頭緊皺,越聽越迷糊,伸手將小貓舉了起來,左看右看這也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黑貓。
“你是說,這小貓其實是月離假扮的?”
“分魂,”邵蒙糾正道,不錯眼盯著那只黑貓,確認自己并沒有看錯,“也可以說是祂力量的一部分。”
柳遙滿頭霧水,還有些無法相信,就見手里的小貓融化成一團黑影,繞著他轉了兩圈之后,又重新變回普通黑貓的模樣。
柳遙:“……”他信了。
邵蒙思緒轉得飛快,目光不斷在柳遙和黑貓身上移動,忽然升起微弱的希望。
“這黑貓是主動找來這里的,那是不是意味著。主子雖然已經失去束縛,卻還保留著少許人性和記憶,所以才會下意識跑來找您。”
“不,可能沒有那么簡單,當時情況特殊,也許只是個意外,主子并不是有意要將分魂放出來的。畢竟如果處理不好的話,這縷分魂本身也有可能給柳公子帶來危險。”
邵蒙在原地亂轉,神情一時欣喜一時緊張。
“先等等,你的意思是,這個扮成黑貓的分魂里,很可能有月離的人性和記憶?”柳遙抓住重點。
有人性和記憶,就說明對方也許還有機會能夠恢復。
柳遙深吸口氣,心底不斷回憶之前與黑貓相遇的場景。
現在想想,難怪他當初胡亂種下的紅芝草能順利發芽了,原來這也是對方的功勞。
“小人也不確定,”邵蒙停下腳步,緊盯著那只黑貓,“不過總歸是個希望,先看看它具體還保留下多少記憶吧。”
邵蒙生前就是個普通人,行軍打仗他會。但要論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他可能還不如街頭的算命先生懂得多。
算命先生?
邵蒙回過神來,“對了,姓穆的還被關在柴房里面,不如找他去問問吧。”
“好。”柳遙也反應過來,連忙點頭!
第54章
宅院的柴房還未完全修好,房頂空空蕩蕩,大量來不及使用的磚石瓦礫就堆放在房屋角落,以至于關在柴房里的老人只能占據很小一片區域,整個人都顯得有些狼狽。
守門的無頭小廝朝兩人比手勢,表示穆臣一直沒有嘗試逃跑,只是叫嚷著想要吃飯。
柳遙點點頭,讓對方去旁邊守著,暫時先不用過來。
邵蒙走在前面推開房門,柳遙則又看了眼懷里的小貓。
小貓抖了抖耳朵,濃黑的眼睛盯著他看,輕輕喵了一聲,柳遙將小貓抱緊,臉色好了許多,也不再像先前那樣蒼白了。
“雖然我有點生氣你把我丟出來,但還是謝謝你能回來找我。”
小貓的身上有些涼,卻有種熟悉的檀香味道,柳遙覺得自己真傻,之前居然一直都沒有發現。
“喵?”黑貓歪著頭,似乎不理解他的意思。
柳遙笑了笑,低頭親了它一下。
柴房里的灰塵很大,推開房門的邵蒙往后退了半步。直到塵土被風吹散,才引著柳遙進到屋內。
因為在背陰處,柴房內光線很暗,柳遙剛邁進里面,就聽見房里有人揚聲高喊。
“老夫餓了,快點給老夫拿吃的過來!”
柳遙停住腳步,屋內的穆臣見有人進來了,頓時叫得越發大聲。
“你們想要餓死老夫是不是,告訴你們,老夫修為高深。即便死了也能化成惡鬼,真讓老夫餓死在這里,到時絕對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柳遙表情無奈,回頭與邵蒙對視一眼,想說這人是破罐破摔了不成。
“別喊了,”邵蒙踢了腳柴房的木門,“老實一點,柳公子有話要問你。”
“都已經這個時候了,還有什么好問的。”穆臣嗤笑,看都沒看柳遙一眼,向后躺倒在磚塊里面。
“祂已經醒過來了,都結束了,我們都要死了,還不如想想最后吃點什么。”
說罷繼續高喊,“快拿吃的過來,老夫要喝酒,要吃肉,死也不要做餓死鬼。”
“所以穆仙師已經打算直接等死了是嗎,”柳遙越過磚瓦,語氣平和道,“我還以為穆仙師以拯救天下蒼生為己任,不該這么快就放棄才對。”
“老夫已經盡力了!”穆臣雙眼發紅,憤憤從碎石中坐起身來,“今日的事情根本不是老夫做的,老夫也是信了那個人的鬼話,以為還有另一件師門法器藏在陵墓底層。”
“那個人,”柳遙抓住重點,“你是指,先前假扮成田鈺的那個人?”
所以他在陵墓里并沒有認錯。
只是柳遙有些不理解,“我之前被他蒙蔽了記憶,不清楚他的目的也就算了,只是穆仙師與他相處了那么久,居然都沒有察覺到一絲不對嗎?”
穆臣滿臉尷尬,一時竟不知該如何解釋。
他確實從很早前就已經注意到自己師侄的不對。
但做苦修士的,哪有完全正常的人。即便再古怪些也是平常,根本不值得他特別留意。
哪成想到,對方竟然如此喪心病狂,為了復活自己的師父,不惜拉著全天下人一起陪葬。
照這樣算來的話,自己似乎的確也有些責任。
穆臣表情頹喪,終于嘆了口氣,“你到底想要問什么,只是事先說好。如今這種情況老夫已經無能為力,勸你們也不要再浪費時間了。”
見老人妥協,柳遙也不再浪費時間,直接將黑貓抱到他眼前,“你認得這是什么嗎?”
一只貓。
穆臣莫名其妙,微瞇著眼睛,眸色逐漸變得幽深,片刻,忽然露出驚駭的表情。
“這是……你瘋了,你怎么敢把這東西抱在懷里!”
穆臣臉色鐵青,甚至連呼吸都變得有些不順暢了。如果不是被鐵鏈束縛著,估計此時已經跳到墻上去了。
他沒有看錯,這貓身上分明有那一位的氣息。如果靠得太近,說不定立時便會斃命,還可能變成沒有神智的活死人。
穆臣整個人都不好了,“放開,快點把祂扔出去,你不要命了,不對,離我遠一些,不要過來!”
“喵?”小貓疑惑叫了聲,歪頭靠在柳遙的肩膀上。
柳遙捏了下它的耳朵,低頭看慌忙后退的老人,“它認得我,不會傷人的。”
穆臣全身都貼在墻壁上,過了許久,才發現自己除了被驚嚇到之外,的確沒有那種無法言喻的恐懼,終于緩過神來。
“你說祂還認得你,”穆臣
用力搖頭,“不,以祂如今的狀態,根本不可能還有凡人時的記憶留存,更不用說還記得你了,祂如今只有毀滅一切的本能,其余什么都不會知道。”
“你看。”柳遙給對面人演示,先是將懷里的黑貓搓扁捏圓,之后捏捏耳朵,揪揪尾巴。
黑貓也不反抗,直到全身的絨毛都被揉亂,最終也只是委屈地叫了一聲,回頭蹭他的手心。
穆臣目瞪口呆,旁邊的邵蒙也撇開視線,一副不忍直視的模樣。
“它……真的不傷人?”穆臣喃喃自語,滿心的不可思議。
就他所了解的,那一位的力量本質是寂滅與虛無,由祂分出來的力量碎片,無論如何也不該如此溫順。
“如何,穆仙師有什么高見?”柳遙耐心問。
穆臣表情變幻不定,感覺自己的人生觀受到了極大的沖擊,已經開始搖搖欲墜。
太詭異了,他驚恐望著柳遙,不明白這人究竟是什么來頭。
怪不得師兄當初會選擇將圣祖金符留給柳遙,估計也是提前預知到了這一點。
“先試試,讓祂恢復記憶。”穆臣還有些恍惚,只能下意識開口道。
“分魂和本體,原本就是彼此相通的。這只貓看到的便是祂能看到的,這只貓感受到的便是祂能感受到的,只要讓這片分魂恢復人性和記憶,那剩余的部分也極有可能會跟著受到一定的影響。”
“但僅僅只是一種可能,”穆臣強調道,“你們必須清楚,失去束縛后,祂的神性已經占了絕對的上風,屬于人性的部分即便還有留存,也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
“一旦你們開始嘗試,說不定還會再承受其他未知的風險。所以你們想試便試,只是之后都不要再過來找老夫了。”
和邵蒙猜測的一樣,重點果然還是在如何恢復記憶上。
終于聽到自己想要聽到的,柳遙點了點頭,“多謝穆仙師指點,我會試試看的,邵管家,去給仙師拿些酒菜過來,再讓人給仙師換個干凈的房間。”
“是。”邵蒙頷首。
“哎,老夫想要吃燒鵝和烤魚,”知道自己暫時不會死了,穆臣也來了精神,朝邵蒙招呼道,“還有梨花白,要上好的,包子也要,如果有點心就更好了。”
邵蒙沒有理他,轉頭出去辦事。
從柴房離開,柳遙獨自回到臥房,將黑貓舉到眼前細看。
小貓依舊乖巧溫順,似乎有些困了,靠在柳遙的手心里打了個哈欠。
“月離,你應該還記得我的吧。”柳遙靠回到床鋪里,感覺也有些困了。
“喵?”黑貓歪了歪腦袋,像是不解。
柳遙一陣無奈,話說該怎么讓只貓恢復記憶。以如今的狀態來看,對方完全就是普通幼貓的模樣,根本看不出和那人有任何聯系。
“柳公子,”有小廝推門進來,將一個木箱放在桌上,“東西都在這里了,您看看還有什么缺的。”
莊園損毀嚴重,進城之前,邵蒙便叫人將所有能搬出來的東西都帶了過來,原本只是例行公事,沒想到居然在這里派上了用場。
柳遙提起精神,伸手將黑貓抱在懷里,走到木箱面前查看,“莊園那邊怎么樣了?”
木箱里的東西不多,大半都是殷月離平日用的紙筆一類。除此之外,還有之前在山上畫的幾盞花燈。
“好多地方都坍塌了,包括后面的湯泉也都干涸了,不過幸好書房附近有棵大樹遮擋,基本都保留了下來,不然也找不到這些東西。”小廝回道。
“對了,”小廝看了眼柳遙懷里的黑貓,“已經晌午了,需不需要給它拿點吃的過來?”
拿吃的?
柳遙茫然,與手里的黑貓對視,不確定對方在這種狀態下是否還需要進食。
就聽小廝繼續道:“公子晌午飯還沒吃,不如把您的那一份也一起送過來吧。”
“喵。”小貓仿佛聽懂小廝的問話,歡快蹭柳遙的臉頰。
柳遙只能點頭,“行,不用太多,要清淡一點的。”
小廝動作很快,不到一盞茶的工夫便將飯菜都端了進來,有山藥粥和糖醋瓜,還額外給黑貓準備了一條清蒸魚,弄碎后放在銀碗里面。
“來,等一會兒再吃,先看看記不記得這個,這是你為了教我寫字時特意抄的詩句。”
柳遙翻出本字帖遞到黑貓面前,然而小貓只是喵了一聲,便轉頭朝后望去。
仿佛全部心神都已經被桌上的魚肉吸引。
“那看這個花燈,”柳遙又拿了盞落雪白梅的燈籠,“這梅花是我畫的,有些難看,是你后來補了雪景上去,就掛在回廊外面,每次路過都能看見。”
“喵……”黑貓委屈瞧他,看都不看那盞花燈。
“你根本就不用吃飯吧,”柳遙揉了揉懷里的小貓,“誰家兇神是需要吃一日三餐的,時間有限,快仔細看看,看能不能想起什么記憶來。”
黑貓咪一聲,耳朵抿在腦后,有氣無力繼續看桌上的魚肉。
柳遙不肯放棄,接連將木箱里的物件都取了出來,里面有對方慣用的毛筆,紙張,常翻看的閑書,戴在身上的玉佩,還有經常穿的幾件淺色外袍。
可黑貓瞧見后依舊沒什么特別的反應。
反而趁著柳遙沒有留意,用力掙脫束縛,幾步跳到了小碗旁邊。
只可惜因為跑得太急,來不及停下,腦袋整個栽進魚肉里面,委屈得喵喵直叫。
“小心。”柳遙將小貓從魚肉里解救出來,幫它擦凈絨毛上的湯汁。
柳遙滿臉愁容,看來是真的傻了,照這樣下去,等到大承毀滅了,對方估計都找不回記憶吧。
用日常的物品不行,那便只能試試別的辦法了。
正在柳遙考慮要不要帶小貓到茶坊去轉轉時,忽然有小廝過來傳話,說一個叫范文啟的青年來找柳遙。據說是為了先前被搭救的事情道謝。
“范文啟,”柳遙將銀碗推到一旁,抱住小貓不讓它亂動,“是不是年歲與我差不多,樣貌斯文,個子很高的人。”
“是,”小廝點頭,隨即疑惑,“公子您認識他,那要不要叫他直接進屋來?”
何止認識,柳遙扶住額頭。
本來九橋村的居民就不多,左鄰右舍基本都互相熟識,這個范文啟前些年相中柳遙,不過因為家里父母阻攔,所以很快便放棄了。
本來嘛,到此時也還算是正常,柳遙對這人其實也沒有太多印象,直到他成親之后。
也不知這范文啟是不是忽然吃錯藥了,一下子變得郁郁寡歡,整天失魂落魄的,偶爾還會跑到莊園附近。
偏偏舉止規矩,一趕就走,柳遙也只能當他是偶然路過,不加理會。
要說殷月離最厭煩的普通人里,范文啟絕對可以排得上第一號。
不過如今柳遙焦頭爛額,哪里還有閑心管他,便說了句,“讓他先回去吧,我……”
話還沒有說完,原本安安靜靜的黑貓突然跳了起來,渾身絨毛炸開,朝著房門的方向不斷哈氣。
柳遙望了望門外,又望了望懷里的小貓,腦海中忽然有某種靈光閃過。
柳遙:哦?!
第55章
大約是見柳遙沒什么反應,黑貓掙扎得越來越用力,似乎馬上便要兇狠朝門外撲去。
“等等!”
柳遙突然改變主意,叫住準備離開的小廝,“我這邊其實也沒什么事情,不如還是叫他進來吧。”
“喵?”黑貓轉過頭,一臉不敢置信盯著他。
“正好,”柳遙笑容溫和,揉了揉小貓的耳朵,低頭對它道,“你不是想吃魚肉嗎,我去外面和人說話,就不打擾你吃午飯了。”
黑貓哪里還顧得上什么魚肉,絨毛炸開,爪子緊緊勾住柳遙的衣襟。
“那個,是要直接領到院子來嗎?”小廝不確定問。
他也是剛剛才意識到不對的,畢竟主子不在,就這樣將一名陌生男子領到院內,總覺得不太合適。
“是,”柳遙按住懷里的小貓,“我和文啟很早就相識了,不礙事的。”
黑貓仿佛遭受了某種打擊,也不繼續叫了,只睜大眼睛趴在柳遙的衣襟上。
“好。”小廝望著一人一貓的互動有些困惑,但還是順從出去傳話。
主子的分魂勉強也算是主子了,況且天還沒黑,見一見外人估計問題不大。
小廝行動很快,不過片刻,便已經將一位穿藍衣的青年領了進來。
名叫范文啟的青年個子很高,眉目清朗,看向柳遙的目光雖然歡喜,卻也十分克制,在幾步外朝他拱了拱手。
“我和母親就住在止戈山附近,今日多謝你派人搭救。如果再晚片刻的話,我和母親恐怕都要命喪黃泉了。”
“都在一個村里住著,互相幫忙也是應該的,”柳遙抬手虛扶了他一下,之后關切問,“對了,我剛剛心急沒有留意,今日受傷的人多不多,可需要找城里的大夫過來醫治?”
黑貓奮力伸爪,卻都被柳遙壓了回去。
“有幾個,不過多數都只是輕傷,唯一把腿摔斷的鄭叔也已經處理好了,應該并無大礙。”范文啟搖了搖頭道。
輕傷?
柳遙微微皺眉,決定還是讓小廝請幾名醫館的大夫過來,仔細幫村里人檢查一下。
“這回一共來了多少人,吃用上可有什么缺的東西。”柳遙繼續
問。
“加上我一共二十六人,都是山下的住戶,”范文啟回憶著道,“吃用倒是不缺,貴府下人已經將需要的東西都送過來了,還給準備了熱的飯菜,就是……
有些房間的地龍沒有修好,老人和孩子恐怕熬不住。所以大家商量著要不要買幾個湯婆子回來取暖。”
本來是想要買些炭盆的,可惜范文啟看過了,客房里的家具擺設都是上好的,用炭盆恐怕會將墻壁熏壞,故而只能作罷。
“倒是我疏忽了,等下我讓邵管家找找有沒有修好的房間,先將人挪過去。”柳遙略帶歉意道,說完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朝對面人笑了下。
“瞧我,只顧著問你了,外面天有些冷,我們還是先到屋里去說話吧。”
到屋里說話……
原本還在掙扎的黑貓突然渾身一僵。
“好。”經過方才的對話,范文啟倒也不像最初那樣拘束了,自然欣然同意。
兩人進了房間,黑貓看都沒看桌上的那碗魚肉,只冷冷望著眼前的高個青年,直將對方看得脊背發涼。
“那個,這是你養的貓?”范文啟縮了縮肩膀。
“是啊,”柳遙頷首,將懷里的黑貓舉起給他看,“怎么樣,是不是很可愛。”
黑貓眸色幽深,默默伸出利爪。
范文啟干笑,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是,是很可愛,小柳養的黑貓,果然與眾不同。”
柳遙也笑,假裝沒注意到懷里黑貓的掙扎,將對方引到桌邊坐下,又問了些有關村里的情況,知道有村里的夫子幫忙維持秩序,一切還算安好之后,干脆邀請對方一起留下用飯。
范文啟臉頰微紅,猶豫了片刻才點頭同意。
就在柳遙考慮該用什么法子繼續刺激黑貓的時候,范文啟忽然輕咳了一聲,神色有些不自在道。
“那個,冒昧問一句,你夫君為何不在這里,可是出門辦事去了?”
“什么,哦對,是出門辦事去了,”柳遙遲疑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你是有什么事情想要找他嗎?”
此時懷里的黑貓也不再掙扎了,只瞇起眼睛緊盯著對面的青年。
“不是,”范文啟不敢與柳遙對視,看了眼門外,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其實
我是有件事想要告訴你,不過一直沒找到機會單獨與你說,就是……你那位夫君,很可能并不是普通人。”
柳遙微微吃驚,好半天都沒有說話。
范文啟卻顯然誤會了他的意思,忍不住提高了嗓音,“是真的,我沒有騙你,不單是我,村子里有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其實也都注意到了。”
柳遙挑眉,慢慢收回驚訝。
九橋村原本就不大,鄉里鄉親之間并沒有什么秘密可言。除非花很大心思去隱瞞,否則早晚都會被人察覺。
殷月離雖然日常都會用幻術作遮掩,但從之前田鈺的事上就能看出,幻術并非萬能,總有些天生靈感比較高的人,能在偶然間透過幻術,看破真相。
正當范文啟想要繼續開口時,柳遙忽然點了點頭,語氣平靜道,“我知道。”
“你知道?”范文啟一愣,旋即苦笑,“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其實也是在無意中察覺的,發現有問題之后,我便經常跑到你家附近,看能不能找到你單獨出門的時候,好提醒你小心身邊人。”
只是可惜,柳遙雖然經常外出,卻都是在小廝的陪同下,甚至有時殷月離也會跟在一旁,以致范文啟始終也沒找到合適的時機。
柳遙忍不住想笑,怪不得以范文啟的性情,會經常不顧規矩跑到莊園附近,原來還有這一層緣故。
“抱歉,讓你擔心了。”柳遙真誠道。
“沒事。”范文啟搖搖頭,之后輕嘆了口氣。
“我本來的確很擔心來著,不過有一日,我照例守在你家附近,看你和你夫君一同出門,那天剛下了場雪,路面有些滑,越過一個雪堆的時候,他小心將手護在你身側,臉上說不出的溫和,仿佛護著什么珍寶一般。”
“我便想著,他也許不是普通人,但也絕非是個壞人,”范文啟盯著手里的茶盞,臉上露出釋然的微笑,“正好,今日確定你其實也已經知情,并不是一味被蒙在鼓里的,那我也可以徹底放下心了。”
“你說,村里還有其他人也知道此事?”柳遙問。
“對,”范文啟點頭,“是住在村東的周叔公最先發現的,他說你家圍墻外面有時能看到血跡,家里的下人也不太對,走路能聽見盔甲摩擦的聲音,可能是從山上跑來的陰兵。”
“開始大家都很害怕,直到有一回,村里不知從哪里跑來幾頭野狼,咬死了好多家畜,還差點咬死一個孩子,那天你夫君和身邊的管家剛巧路過,便救了那孩子。”
范文啟笑著道:“所以村里老人都議論,這年頭大家都不容易,管他是人是鬼呢,只要老實過日子不害人就成。”
“還說,你夫君脾氣好,偶爾有什么困難找他時他都會幫忙,是個大好人。”
當然還有一點,西北民風開放,加上常年打仗人死得多,總會有些神神鬼鬼的傳言。對于這種事情,大家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
大好人。
柳遙忍不住想笑,還是第一回聽到村里人對殷月離的評價。
黑貓左顧右盼,一聲不喵,把頭埋進柳遙的頸窩里面,假裝已經睡熟。
吃過午飯,柳遙和范文啟去村民那邊看了看,給老人和孩子換了更暖和的房間,又額外請了城里的大夫過來。
等確認所有人都安置妥當后,才重新回了自己的房間。
將房門關緊,坐在木桌旁邊,柳遙將黑貓抱到自己面前。
黑貓依舊懵懂,抿了抿耳朵,歪頭盯著他看。
“本來呢,我是想找法子盡快刺激你恢復記憶的,”柳遙伸手捏住它的爪子,“不過現在想想,其實慢一點也沒有關系。”
“喵?”黑貓似乎沒有聽懂。
“不管是否還有記憶,也不管變成什么模樣,你始終都是你。”柳遙繼續道,望著黑貓,像是透過它的眼睛注視另外一個人。
“別擔心,再等一等,我馬上就過去接你,我們一起回家。”
黑貓沒有再出聲,只是屋內燭光搖動,在墻上投下大片的陰影。
夜晚,柳遙抱著黑貓說了許久的話。有說自己小時的事情,也有說兩人相遇后的事情,嘗試幫對方恢復記憶。
直到說得有些困倦了,才躺回到被子里,思考著該如何安全進入陵墓的問題,一邊抱著黑貓沉沉睡去。
并沒有留意到夜空上的圓月明亮得嚇人,仿佛水銀瀉地,透著說不出的詭異。
九橋村,止戈山下。
夜晚寒風蕭瑟,積雪已經將碎石掩埋,只有手里的燈籠艱難照亮前路。
施夢清踉蹌著走到一棵柳樹面前,算了下方位后,露出欣慰的笑容。
“師父,”他喃喃開口,“這么多年,委屈您一直睡在這里。”
「夢清」是師父給他取的名字,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可自從師父死后,他已經沒有一日能夠安然入眠。
太久了,施夢清想,他甚至有些記不清,師父死去那天自己是如何的悲痛欲絕。
因為死在山林中,等他匆忙趕到時,師父的尸身已經被野獸啃食,只留下殘破的碎塊,不過好在施夢清是個苦修士,他借助西北邊關雪煞作祟的傳聞,殺了數十名村民,才勉強將師父拼湊完整。
終于到今日。
「咚咚咚」,一陣悶響聲自泥土中傳來,似乎是對他的回應。
“別急,”施夢清握緊手中的鐵鏟,“很快了,弟子現在便讓您出來。”
鐵鏟揮動,因為泥土已經結冰,施夢清不過片刻便已經累得滿頭是汗。
不知過了多久,鐵鏟一頓,半人多深的土坑下面終于露出一小塊金屬,掃去上面的污泥,正是一口黑色的鐵制棺槨。
隨著月光落下,棺槨里的聲音越發急切。
施夢清深吸口氣,伸手揭開鐵棺上的黃紙,刺耳的響聲過后,鐵棺緩緩旋開,一名穿白衣的男子從里面坐了起來。
明明是拼湊出的尸身,男子臉上卻絲毫不見腐壞的痕跡,月光籠罩下的眉眼出奇的干凈,皮膚白皙,長發披散在肩上,仿佛只是熟睡。
“師父。”施夢清眼眶發紅,幾乎涌出淚來。
終于成功了,他的方法果然是正確的。
人死無法復生又如何,雙手染滿血腥又如何,只要師父能回到他的身邊,其余他都可以不去在意。
只是眼下還不是敘舊的時候,施夢清警惕望了望四周,擦干眼角的淚痕,站在土堆邊上伸出手去。
“這里有些危險,師父先同我回去,我們慢慢……”
青年沒來得及說完,忽然感覺胸前一痛。等再低下頭時,卻發現男子已經將手收回,上面沾染著大量的血跡。
白衣男子神情呆愣,看不出半點情緒,仿佛行尸走肉。
“師父?”
施夢清不敢置信望著心口上的血洞,終于一個字也吐不出,重重栽倒進眼前的土坑里面。
白衣男子越過死去的徒弟,緩慢從鐵棺里爬出,木然望向遠方。
巨大的銀月懸在半空,月華灑落,卻只在地上投下濃重的陰影。
傍晚的村莊內,一切都寧靜祥和,唯有后山的墳地里,不時傳來「咚咚咚」,「咚咚咚」的悶響。
仿佛有人在敲擊著木板,迫切想要出來!
第56章
柳遙睡得很沉,幾乎一夜無夢,再醒來已經不知是什么時辰。
好容易掙扎起身,卻發現身周黑洞洞的。
無論屋內還是屋外都看不到一點亮光。
是陰天了嗎?
柳遙疑惑晃了晃腦袋,將懷里的黑貓塞進被子里,披上外袍朝窗外望去,卻見外面并沒有下雪,只有一輪圓月明晃晃掛在半空。
柳遙輕輕皺眉,懷疑自己是不是睡糊涂了。
可是不對,以他眼下饑餓的程度算來,至少也應該是早上接近晌午的時候了,怎么可能還沒有天亮。
因為柳遙的動作,被子里的黑貓也跟著醒了過來,眨了眨眼睛,抬頭朝柳遙「喵」了一聲。
“沒事,不用怕。”
柳遙將小貓抱在懷里,目光卻一直望著窗外的圓月。
黑貓蹭了蹭他的臉頰,似乎是在安慰。
“公子醒了。”聽到柳遙的聲音,邵蒙端著早飯進屋。
“現在是什么時辰了?”柳遙回頭問。
“巳時末,”邵蒙透過屏風,注意到里面人的面容有些蒼白,連忙將餐盤放在桌上,“公子臉色不太好,可要叫大夫過來?”
柳遙一愣,下意識將手放在小腹上面,隔了許久才開口道。
“不用,昨日已經讓大夫幫忙看過了,不是什么大事,等過段時間再說吧。”
邵蒙不明所以。
不是大事,就意味著還是有事情發生了,只是為何要過段時間再說,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嗎?
邵蒙雖然疑惑,但到底不好細問,只能繼續剛才的話題,“無事就好,對了,城里今日似乎有些不對,公子可要出去看看。”
巳時末,也就是已經接近晌午了。
柳遙望了眼窗外,沒多猶豫,“先到外面看看吧,順便去茶坊一趟。如果實在不安全的話,就讓徐伯先搬來這里。”
柳遙簡單用了早飯,抱上還半睡半醒的黑貓,跟著邵蒙一起出了宅院。
等到了街上,才發現邵蒙說得太簡單了。
如今外面的狀況遠不是一句「有些不對」就能形容的。
清冷的銀月明亮得幾乎有些詭異,月光籠罩之下,街上人潮涌動,熙熙
攘攘,仿佛白天一樣忙碌著各自的事情。
奔走的伙計,巡街的捕快,街角叫賣的攤販。
可就在這些人中,偶爾能看到幾個面色青灰的路人,腳步蹣跚。
仿佛行尸走肉一般木然從所有人身邊經過。
“這些人已經……”柳遙抱緊懷里的黑貓,下意識望向身旁的邵蒙。
“已經死了,”邵蒙神色凝重,抬手給他指了指前方,“公子看那邊的巷子,應該還認得那兩個人吧。”
柳遙轉過頭,就見巷子前面正是一家賣早點的小攤,攤主是對中年夫妻,其中女子生得十分貌美,神情溫和,嘴角邊上生了顆小痣。
“是韓叔和韓嬸。”柳遙微怔道。
這早點攤子是專門賣蔥餅和甜粥的,從早上一直賣到中午,柳遙愛喝甜粥,有時嘴饞了便會去買上一碗。
不過可惜,這攤子自從上月起便不再出來了。據說是女子上山采藥時受了重傷,沒兩日便過世了。
而如今看著,那女子分明還好好的。除了滿身血污之外,幾乎與常人無異,一邊給排隊的眾人盛粥,一邊朝身邊的男人微笑。
不只是女子,還有巡街的捕快。
柳遙認得那名捕快,知道對方三年前便在追捕逃犯時遇害身亡了,尸骨也已經被家人領走,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活到現在。
“如今城里一半都是這樣的活死人。”邵蒙沉聲道。
“多數都沒有神智,只能在街上隨意游蕩,極少數則保留了生前的記憶,回到原本的家中,只是并不記得自己已經死去的事實。”
“包括他們身邊人也是,都是正常與他們交往對話,并沒有察覺到任何不對。”
分明是白日,四周卻比普通的夜晚還要漆黑。
晦暗的燈光亮在街道兩旁,搖搖晃晃,映照在那些活死人的臉上,越發顯得陰冷滲人。
“先去茶坊,”柳遙心底不安,也顧不上其他了,“我昨天叫徐伯早上過來的,徐伯年紀大了,不能受到驚嚇。”
殷月離當時購買住處的時候就考慮到了日常方便的問題。
所以宅院雖不在主街上面,卻緊鄰著宴城西街,到茶坊步行一刻鐘的工夫便能走到。
臨近晌午,來喝茶的人并不多,柳遙推開
大門,卻沒有留意腳下,迎面就與一名少年撞在了一起。
“小公子,”剛巧路過的徐伯也被嚇到了,連忙跑上前來,“沒傷著吧,都怪這臭小子,毛毛躁躁的,走路也不仔細看著。”
“沒事,是我自己太心急了。”柳遙搖搖頭道,見徐伯精神不錯,完全不像是有事的模樣,終于松了口氣。
好容易被邵蒙扶著站穩,柳遙抬起頭來,才發現眼前的少年似乎有些眼熟。
“小公子不記得了,”注意到柳遙的目光,徐伯呵呵笑道,“這是犬子晟宇,你們小時候見過的。”
柳遙眼睛瞪圓,忽然記起來,自己的確見過徐伯的兒子。
對方叫什么已經忘了,只記得少年比自己大了九歲,身子很弱,似乎有咳疾,沒到十六歲便去了。
“他……”對著滿臉喜悅的徐伯,柳遙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些什么。
“晟宇之前一直在外地讀書來著,”徐伯笑瞇瞇拍著兒子的肩膀,“今早才剛回來,模樣一點都沒變,就是瘦了不少,再等等,爹叫廚房給你燉了雞湯,很快便能做好了。”
少年咳嗽兩聲,臉色青灰,依舊如記憶里一般文弱,輕聲對徐伯道:“爹您糊涂了,兒子什么時候出門讀書了,兒子不是一直都在這里嗎?”
“是,是嗎。”徐伯有些糊涂了。
柳遙卻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一直都在這里,可不是一直都在這里。
徐晟宇是重病死的,因為死時太過年輕。所以并沒有葬在村子里,而是花了大價錢埋在宴城附近,徐伯思念兒子,便將一縷頭發藏在盒子里,放在自己房中日夜供奉。
柳遙忽然想起最初在陵墓里面,那個假田鈺曾經與他說過的話。
所有月光籠罩的地方都是祂的國度,在那里,活人會死去,而亡者將會復活,一切與生死相關的界限都將化作虛無。
柳遙心頭發緊,如今亡者已經復活了,是不是意味著下一步,就要輪到城里還活著的人了?
“公子稍安勿躁,”邵蒙自然明白他在想什么,壓低了聲音道,“屬下已經派人去陵墓查探了,您先修養幾日。等確認了情況之后,我們再到止戈山上去。”
知道此時不能貿然進入
陵墓,柳遙沉默半晌,終于點頭。
在如今這種情境下,茶坊顯然是不能再繼續開下去了。
遣散了店里的廚子和伙計,柳遙索性以店內擺設太過陳舊,需要重新整修為借口,暫時關閉了香茗茶坊。
之后便將徐伯帶回了城里的宅院內,叫小廝盯緊徐伯死而復生的兒子,確認對方不會有任何出格的舉動。
“小公子,”徐伯滿頭霧水,語氣里也帶了些不安,“晟宇怎么了,可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沒有,您忘了,”柳遙笑著安慰他,“晟宇身體弱,不能著涼,所以我給他安排了暖和的房間,等下還請了大夫過來給他瞧瞧。”
“哦對,晟宇身子弱,”徐伯慌忙點頭,“那就有勞小公子了。”
安頓好了徐伯,大約是一早上受到的驚嚇太多,柳遙莫名感覺有些困倦,便讓邵蒙看護好眼下正在宅院暫住的村民,自己則抱著黑貓躺回了床上。
黑貓貼在他的肩膀上,像是有些擔心地望著他。
“沒事,”柳遙閉上眼,聽見自己輕聲道,“我就是累了,睡一會兒便好了。”
“喵!”
燭火搖曳,濃黑的影子翻涌上來,黑貓來不及阻攔,只能眼看著柳遙被陰影一點點吞沒。
似乎又在做夢了。
柳遙再睜開眼時周圍空空蕩蕩,原本抱在懷里的黑貓也已經不見了蹤影。
“月離?”柳遙一陣心慌,忍不住向前快走了幾步。
卻在險些絆倒在地上時,忽然被人從身后抱住。
熟悉的面容湊過來,目光沉靜,如嘆息般開口道,“我以為永遠都見不到你了。”
熟悉的嗓音回蕩在耳畔,柳遙忍不住鼻子一酸,連忙將來人抱緊,“我都已經說了要留下了,是你把我丟到外面的。”
當時在陵墓里情況混亂,柳遙只看到大片的黑影,根本連反應都來不及,就已經和邵蒙一起被丟到了止戈山下。
“等一下,”柳遙察覺出不對,迅速抬起頭來,“你現在是寄身在那只黑貓上嗎,可你連記憶都沒有了,是怎么進到我夢境里面的?”
“誰告訴你我失去記憶了。”
夢中的殷月離依舊是過去的模
樣,眼眸濃黑,只是偶爾會漫過淡淡的血色。
祂低頭親了下柳遙的唇角,“那黑貓只是我的一部分力量碎片,勉強可以算作是分魂,是我留下來保護你的,并無其他用處。”
柳遙頓時皺眉,既然沒有失去記憶,那為何到現在還不回來找他。
“看那邊。”殷月離輕聲道。
柳遙滿心疑惑,順著祂所指的方向望過去,就見空蕩的地面忽然被陰影籠罩,現出一幅幅詭異的畫面。
那畫面十分熟悉,就好像柳遙曾經在陵墓里看到的那些壁畫,內容上卻有細微的不同。
畫面的內容是自先皇得知江山將要覆滅,聽從高人的指示,決定逆天改命開始的。
他先是讓皇后服下丹藥,懷上屬于自己的血脈,之后帶著皇后和主持法事的苦修士一起來到止戈山上,讓嚓瑪婆子舉行降神的儀式。
重重禁咒之下,降神的儀式成功舉行,投來視線的神明如先皇所愿般落入皇后的腹中,獲得凡人的身軀以及短暫的人性。
“不知你能否理解,”殷月離望著柳遙,“屬于神性的那一部分我,才是我真正的本質,在這之上不管用任何手段,其實都無法讓人性長久留存。”
“可……”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柳遙頓時心急,緊緊抓住對方的衣袖。
“我說了,”殷月離輕嘆了口氣,“只要神性的那一部分我還存在,后天獲取的人性便無法長久留存。所以唯一的辦法,只能是先嘗試將我神性的部分抹去,如此我才能回到你的身邊。”
抹去?
柳遙背脊發涼,一時間竟沒有理解這句話究竟是什么含義。
不等柳遙回應,殷月離已然將手伸向虛空,半晌拖出一團黑影,那黑影扭曲變形,先是變成一只黑貓,很快化成了一柄短劍。
那短劍通體漆黑,散發出森森的寒光。
“這是我無意中分割出去的力量碎片,只要找到機會,將它刺入我的本體之中,讓流出的鮮血浸滿整個劍身,這樣便可以讓我神性的部分受到重創,繼而徹底消散。”
“你身上有我的標記,這件事唯有你能辦成。”
耳邊的聲音帶著異樣的蠱惑,柳遙握著短劍,卻只感覺腦海中一片空白。
只有抹去神性的部分,才能保住人性的部分。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柳遙問。
“是。”殷月離頷首。
“屬于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你回去考慮一下吧。”
不再給柳遙提問的機會,殷月離輕輕抱了抱他,抬手將他送出了夢境。
黑影攢動,四周恢復到之前的寧靜。
片刻,站在原地的人忽然睜開血紅的眼眸,望著柳遙消失的方向,露出柔和的微笑!
第57章
柳遙猛地從夢中驚醒,滿頭是汗,坐在床沿好半晌都沒有緩過神來。
窗外一片漆黑,只有銀白的圓月懸掛于半空。
因為沒有白日,柳遙已經分不清眼下是什么時辰了,只能從饑餓程度上推測應該差不多是第二天清晨左右。
昨晚的夢境再次浮現于腦海之中,柳遙定了定神,將黑貓塞進被子里,穿好衣裳,讓值夜的小廝叫邵蒙過來。
邵蒙正在忙碌整修后院的事,身上還帶了些塵土,聽了柳遙關于夢境的描述后,露出略微遲疑的表情。
桌上的燭火點了一夜,如今已然有些昏暗。
柳遙看不清邵蒙的神色,只能不安道,“你怎么看,覺得我昨晚夢見的都是真實嗎,還是一切只是我的幻想,月離其實并沒有真正進到我的夢境。”
“公子剛才說,夢里只看到了主子,并沒有其他的事物出現,是嗎?”邵蒙猶豫片刻,終于開口。
“對。”柳遙重新回憶了一下,點點頭。
“那圣祖金符呢,”邵蒙接著道,“圣祖金符是仙家圣物,如果主子當真出現在了你的夢境之中,金符不該毫無反應才對。”
是啊,柳遙也反應過來。
往常夢到黑影的時候,一般都會有金符的出現,可昨晚卻沒有任何跡象,這明顯是不合常理的。
所以他果然是睡糊涂了嗎。
“公子,”邵蒙有些擔憂,“您最近臉色總是不太好,如今時辰還早,不如您再休息一段時間吧。”
柳遙皺著眉,下意識看向身旁的小貓。
黑貓似乎還沒有睡醒,打了個呼嚕,鉆出被子,將腦袋埋在柳遙的掌心里面。
完全沒有一點要化成短劍的跡象。
大約是不想讓柳遙尷尬,邵蒙語氣溫和了些,“這兩日晝夜不分,公子一時間睡糊涂了也是正常,屬下叫人給您熬些安神的湯藥過來,喝了就沒事了。”
目送邵蒙離去,柳遙戳了下黑貓的尾巴,郁悶自己怎么會做那樣一個夢。
是他想讓月離回來的心愿過于急切,所以才會臆想抹去對方的神性面?
太詭異了,柳遙用力揉了揉黑貓的耳朵。
可就在
他松手的一瞬間,四周黑影彌漫,原本還在沉睡的黑貓忽然消失不見,留在原地的只剩下一柄通體漆黑的短刃。
柳遙瞪大雙眼,連忙沖出屋外,招呼正在院中掃雪的小廝,“快看,我沒做夢,真的有變化了。”
缺了胳膊的小廝停下動作,目光滿是不解,“公子怎么了,可要叫邵管家過來?”
“當然是……”柳遙還沒等說完,就聽懷里傳來喵嗚一聲,已經睡醒的黑貓伸了個懶腰,抬頭蹭他的臉頰。
“喵。”沒有得到回應,黑貓疑惑歪過腦袋。
柳遙張了張嘴,盯著面前的積雪,最終只能選擇放棄,“算了,當我沒說,我還是回去喝安神藥吧。”
在等待安神藥的空隙,柳遙靠在矮榻上,盯著手里再次化成短劍的黑貓,已經大致弄清了黑影變化的規律。
想要讓黑貓化成短劍其實非常簡單,只要他心念一動便可以如愿,不過前提是,絕對不能有其他旁觀者的存在,無論對方是活人還是死人。
還有一點,這柄短劍似乎十分鋒利。
不管是發絲還是鐵鏈都可以輕易斬斷。
但落在柳遙自己身上時,卻連最輕微的痕跡也無法留下。
雖然這證明了他并沒有出現幻覺,但……柳遙扶著額頭,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
到底是哪里不對。
柳遙趴在桌上,抱著已經變回原狀的黑貓,感覺腦海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早飯和安神藥很快送了過來,柳遙還在考慮夢境的事,沒什么胃口吃飯,便想叫小廝將飯菜撤下去,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一聲貓叫。
柳遙抬起頭,就瞧見跳上桌面的黑貓伸出爪子,輕輕將一碗甜粥推到他面前,隨后再次「喵」了一聲。
大概是擔心不合柳遙的胃口,早上廚房送來的粥種類很多,有蔬菜粥,蘑菇粥,雞蓉粥……可唯獨黑貓推來的那一碗蓮子粥,是甜味的。
“你記得我愛喝甜粥?”柳遙驚訝,伸手接過那碗蓮子粥。
黑貓搖了搖尾巴,再次抬起爪子,將一碟醬燒鵝推了過來。
同樣也是柳遙過去喜歡吃的小菜。
似乎還嫌不夠,黑貓左右張望片刻,越過幾個餐盤,走到木桌最里面,輕輕將一道糖
醋魚推到前面。
“喵?”
如果剛剛都只是湊巧的話,那么以糖醋魚擺放的位置,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是巧合了。
柳遙忍不住驚喜,一把將黑貓抱了起來,“你恢復記憶了?”
黑貓抿了抿耳朵,似乎不理解他到底在說什么。
“沒關系,”柳遙彎起嘴角,低頭親了它一下,“慢慢來,都會記起來的。”
雖然夢里的殷月離說自己并沒有失去記憶,也說了黑貓不過是祂的力量碎片。
但柳遙還是覺得幫黑貓找回記憶這件事,遠比讓他抹去對方的神性要靠譜得多。
至于那柄短劍,柳遙想著,不到最后關頭,他最好還是不要使用了。
打通上山的路徑需要時間,柳遙一下子變得清閑起來,干脆留在宅院繼續想辦法幫黑貓恢復記憶。
而就在柳遙沒有外出的這幾日里,城內的狀況迅速惡化,突然活過來的死者越來越多,甚至遠遠超出了普通活人的數量。
終于邵蒙帶來消息,去往止戈山的路徑已經清理干凈了,最多再有四五日,便可以直接到山上探查了。
距離上山的日子越來越近,為了方便獲取宴城周邊的消息,柳遙將茶坊重新開了起來。
徐伯倒是并沒感覺不妥,只是略微奇怪道:“小公子,最近是出了什么事嗎,我怎么總覺得城里忽然來了好多外鄉人,都是之前沒有見過的。”
“可能是,快要過年了吧。”柳遙正在挑揀茶葉,聞言有些尷尬。
“是嗎,”徐伯放下賬冊,朝樓下瞥了一眼,“可那些道士又是來做什么的,總不能也是來宴城過年的吧?
道士?
柳遙也跟著望過去,果然看到一群穿青色道袍的男子圍坐在茶坊角落,湊在一起不知在討論什么。”
“喵。”被柳遙放在膝蓋上的黑貓仰頭叫了一聲。
“幫我照顧它,我到外面去瞧瞧。”心里莫名有些在意,柳遙沒多猶豫,將黑貓塞進徐伯的懷里,轉身出了雅間。
為避免打草驚蛇,柳遙特意從廚房端了兩壺茶水過去,假裝只是路過,剛走到近前,就聽見其中一名比較年長的道士開口道。
“來不及等那群和尚了,時間緊迫,我們先到山上去探探情況吧。”
“不成,”另一名瘦高的道士打斷他道,“你知道如今止戈山上是什么狀況嗎,就我們幾個師兄弟,別說是解決那邪物了,怕是連最外層的幻境也無法通過。”
止戈山……聽到了重點,柳遙連忙豎起耳朵,一邊將手里的茶壺放在另一張桌子上。
可惜還沒等他聽到下一句,原本坐在桌邊的瘦高道士忽然站起身來,直接攔在了柳遙面前。
“你是這店里的伙計?”瘦高道士狐疑打量了他一眼,“怎么感覺你身上的氣息不太對。”
柳遙一怔,連忙放下茶壺,盡可能自然道。
“抱歉,方才聽你們提到止戈山,所以忍不住過來了,我家就在九橋村內,之前被壓塌了房屋,如今暫住在親戚家里。”
“那個,你們知道止戈山上究竟發生了何事嗎?”
“九橋村。”瘦高道士皺眉。
“師兄,”旁邊另一名道士提醒,“那止戈山所在的地方正是九橋村。”
瘦高道士點頭,倒是忘了剛剛氣息不對的事,將視線轉向柳遙道:“是出了些狀況,不過你問這個做什么?”
“我夫君出事前曾經去過止戈山,然而到現在也沒回來,我有些擔心。”柳遙真誠道。
之前穆臣已經提醒過他,出了如此大的事情,附近的修行者必然會察覺出不對,到時所有人齊聚止戈山,問題只會變得更加麻煩。
只是連柳遙也想不到,這些人居然來得這樣快。
“你想和我們一起上山?”瘦高道士嗤笑一聲,“眼下止戈山附近邪祟橫行,普通人只是靠近都有可能送命,我看你也不用去尋你那夫君了,還是早早為他準備后事吧。”
“走吧,”他轉過頭,朝桌邊幾名道士招呼,“時辰不早了,我們邊走邊商量吧,免得再有什么人過來偷聽。”
瘦高道士有意加重「偷聽」兩個字,惹得周圍客人也跟著看了過來。
目送眾道士離去,將黑貓送來的徐伯憤憤不平,“這群道士眼睛都長頭頂上去了,公子您好好與他們說話,他們不肯答應也就罷了,怎么還如此態度。”
“對了,”徐伯轉過身,“殷掌柜不會真的失蹤了吧,要不要先找人去官府報官。”
“不用,我還有些事情要忙,等過兩日再回來。”柳遙一直盯著幾人離開的方向,搖搖頭,抱起黑貓朝店門外跑去。
不能讓這些人先趕去止戈山。
“哦,啊?”徐伯不明所以,過兩日?
宴城外,往九橋村的官道上,幾名穿青衣的道士正疾步前行。
圓月籠罩之下,夜晚的路面被蒙上一層薄薄的銀霜,越發顯得萬籟俱寂,寒氣逼人。
似乎有雪花飄落下來,有年紀小的道士禁不住打了個寒顫,攏緊身上的道袍,望了望四周道。
“這才幾月份,怎么隔三差五便要下雪。”
“西北苦寒,年景不好的時候,十月初便開始下雪了,”旁邊年長的道士低聲提醒,“別說話,留著點力氣,這里離止戈山還有段路程呢。”
小道士點點頭,正想喝口酒暖暖身子,就聽前面忽然傳來一聲驚呼。
“師兄看那邊,是不是永凈寺的那些和尚?”
眾人聞言皆轉過頭去。
只見黑洞洞的官道前方,一群穿灰白僧袍的和尚正動作遲緩地朝這邊走來。
一步,兩步,滿是污泥的草鞋踩在雪地里吱嘎作響,在一片死寂的官道上分外瘆人。
“總算來了,”小道士忍不住搓手,“這些人也太不守時了,說好了前天便過來的,結果白白浪費了兩日,等下可得好好與他們說道說道。”
止戈山事情詭異,人多一些總歸是好的,至少能搭個伴,小道士剛要迎上去,卻被瘦高道士一把拽住。
“別去,”瘦高道士目視前方,聲音微微發顫,“他們,他們好像有些不太對。”
小道士吸了口涼氣,才意識到剛才忽略了什么。
那些和尚腳下沾著的哪里是什么污泥,分明是已經干涸的血跡。
「啪嗒」一聲,一塊腐肉從最前頭的和尚臉上掉了下來,露出森森的白骨。
“跑!”不知誰喊了句,已經被嚇傻的眾道士頓時忘了降妖除魔的本事,拼盡全力朝來時的方向跑去。
然而只跑出一段路,便再次被兩名獵戶迎面攔下。
那兩名獵戶右手握著長刀,似乎剛從山上打獵回來,另一只手里拎著血淋淋的獵物。
刀鋒在圓月下映著寒光,無法抑制的恐懼涌上心頭,讓幾名道士瞬間僵在了原地。
瘦高道士滿心絕望,正想叫師弟們從旁邊離開,自己先擋在前頭,忽然聽見一陣馬蹄聲音由遠及近。
夜幕中的馬車極為華貴,綢緞帳幔,兩邊的窗格也都是用象牙制成。
駕車的是名青年,半張臉上皆被傷疤覆蓋,似乎比惡鬼還要駭人。
車簾掀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窗子探了出來,懷里抱著黑貓,朝臉色慘白的眾人招手微笑。
“幾位道長好巧,我們也是要到山上去的,不如搭伴一起吧。”
第58章
冷風刺骨,大雪遮蔽了前行的道路,幾乎連燈籠也無法照亮。
馬車行得很慢,在雪地留下清晰的壓痕。
瘦高道士跟在后面,到現在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如何逃離險境的。
身后不遠處,和尚和獵戶都已經躺倒在了地上,不聲不響,仿佛變回了真正的死尸,再無法阻攔他們的去路。
“師兄?”小道士不安喚了一聲。
瘦高道士搖了搖頭,示意他先不要說話,看向馬車的視線卻隱隱帶著敬畏。
他們這回,估計是遇見高人了。
馬車上,邵蒙將車簾掀開,皺眉望了眼懸浮于柳遙掌心里的金符。
“公子,這東西您路上已經用過許多次了,會不會對身體有什么影響?”
“還好。”柳遙也看著面前的金符。
除了破壞籠鎖之外,這也是他最近兩日才剛發現的,自己手中的金符似乎有讓陰兵變回死尸的能力。
不過這種變化僅僅只能維持一刻,等到時限之后,那些死尸就會再次恢復,如先前一般行動。
這一路上的活死人實在太多,算上剛剛那次,他已經接連使用十幾回了,好在只是有些頭暈,并沒有其他不良的反應。
“頭暈也不成,”邵蒙正色道,“馬上便要到止戈山了,公子還是盡量不要再動用金符了。”
“說到止戈山,”柳遙收起金符,“我聽穆仙師說,這能力或許也可以用在月離的身上,比如短暫禁錮他的行動,只是時間更短,效果也會減弱許多。”
因為要在那些道士之前趕到止戈山。故而這回他們出來得十分匆忙,甚至連柳遙自己也沒有考慮清楚,具體該如何解決殷月離的問題。
仔細算算的話,他如今手里除了黑貓化成的短劍之外,似乎也只有這個能力雞肋的圣祖金符了。
“公子不必想太多,”邵蒙不想他過于擔心,只能語氣輕松道,“比起這些外物,公子自身其實才是最大的籌碼,只要您站在主子面前,估計什么都不用說,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將主子勸回來了。”
柳遙靠在車窗上,捏懷里黑貓的尾巴。
“說的簡單,以月離如今的狀態,也不知道還能不能認出我了。”
邵蒙一手握著韁繩,思忖片刻道,“小人倒是覺得,無論哪種狀態下的主子,對公子都是一樣的。”
“只是有一點,”邵蒙轉過頭,語氣難得嚴肅,“無論公子最后能否成功,小人都希望您能以自己的性命為重。即便無法帶回主子,也一定要活著回來。”
柳遙沒有再說話,只摸著懷里的黑貓,輕輕點了下頭。
越往止戈山走,天色便越是昏沉,甚至連月光也無法照亮。
不知過了多久,不遠處已經隱隱能看到山峰的模樣,小道士想吹亮火折,卻被身旁師兄攔了一下。
“等等,我們是不是已經進到幻境里了?”
“是吧。”小道士不確定地點點頭。
在來宴城之前,他們其實已經找人探查過止戈山附近的情況了,知道山下有幻境圍繞,稍不留神便會迷失其中。
瘦高道士自恃修為,原本是不在意幻境的,可等真進到里面才發現,一切都與自己想象的不同。
刺骨的壓迫感潮水一般從四面八方涌來,仿佛有無數道視線一起投過來,凝視著他,幾乎讓他陷入瘋癲。
“你聽,”瘦高道士雙眼忽然瞪圓,抓緊身邊人的手腕,“好像有什么聲音。”
聲音?
小道士側耳細聽,的確聽到不遠處傳來窸窸窣窣的碎響,像是有許多人在樹叢里快速穿行。
馬車也跟著停了下來。
邵蒙落到地上,和身邊下屬一起握緊腰間的兵刃。
柳遙將黑貓塞進衣服里,小心探出頭去,正想看看究竟發生了何事,就聽一陣呼喝聲傳來。
“你們是哪一營的,怎么還閑在這里,還不快點隨我們去尋人!”
穿盔甲的將領舉著火把走來,語氣急躁,指著后面幾名道士,“你,還有你們,隨我一起到山下的村落,剩下的人馬上領火把,跟著劉副尉一起去山頂。”
風雪在耳邊呼嘯,不久之前,他們分明還站在山下,如今卻已經站在了止戈山上。
手舉火把的士兵在山林里來回走動,散發出詭異的暖光。
“師兄?”小道士有些慌了神。
瘦高道士思緒混亂,方才被窺視的恐懼還沒有
消散,他只想快些逃離這個鬼地方,根本顧不上其他。
恍惚間,瘦高道士看到夜色下將士的面孔虛虛實實,竟露出白骨的模樣。
瘦高道士心底一涼,就見對方已經逼近自己的身前,“別動歪心思,現在馬上去尋人,天亮之前,若再找不到二殿下的話,我們都得人頭落地!”
四周黑影晃動,瘦高道士張了張口,像是被蠱惑一般,目光忽然變得空洞,甚至連反抗都沒有,便和其余人一起隨著將士離去。
“這是二十年前的幻境?”柳遙有心想要救人,卻被邵蒙中途攔下,忽然明白過來。
聽剛才道士說的,他們應該是已經進入到止戈山外圍的幻境中了,只是為什么背景是二十年前,柳遙想不明白。
“是,小人也覺得奇怪,”邵蒙望著周圍舉著火把的士兵,“主子應當很排斥這段記憶才對,為何要單拎出這一段來做成幻境。”
二十年前作為凡人的殷月離被圍殺于止戈山上,連同身邊數千親兵無一人幸免。
當然還有另外一種可能,邵蒙微微蹙眉。
如今距離陵墓坍塌只過了不到半月,很可能主子也處于某種混亂之中,以至于將記憶最深的場景顯現出來,造成了眼前的幻境。
“放心,”似乎看出柳遙的擔憂,邵蒙安慰道,“只要不過分抵抗,這些道士估計不會有什么危險,眼下最緊要的,還是盡快找到主子在何處。”
柳遙點點頭,抱緊懷里的黑貓,“跟著這些人找嗎,還是我們自己去找?”
“跟著吧,”邵蒙望了眼天色,“這幻境有些古怪,想要尋人,大概也只能跟著這群士兵了。”
領了火把,柳遙和邵蒙小心跟在一行士兵的身后。
山頂到處都是人,偶爾還能聽見犬吠的聲音,大雪封山,道路崎嶇難走,恍恍惚惚間,柳遙甚至不記得自己究竟找了多長時間。
雪越下越大,柳遙忍不住疑惑。
照理來說,止戈山山峰險峻,能供人藏身的地方其實并不多,有這么多人在,又有獵犬搜尋,不該到現在還沒有一點蹤跡才對。
這人究竟藏到哪兒去了。
柳遙站在山石邊四外張望,忽然感覺后頸一重,整個人都后仰著跌進
了水中。
正在樹林另一邊的邵蒙察覺出不對,連忙跑了過來,卻見周圍山石林立,哪里還有柳遙的身影。
邵蒙大驚失色:“柳公子!”
池水嘩啦作響,柳遙耳邊嗡鳴,察覺到自己應該是落入了水中,被人拖著一路往下。
雖然知道周遭的一切都是幻境,但落水的感覺太過真實,還是讓柳遙有種馬上便要溺水而亡的錯覺。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傳來亮光,柳遙被人拎著破出水面,直接丟在了地上。
“咳咳咳!”柳遙拼命嗆咳,摸了摸身上才發現黑貓已經不見了蹤影,留在他懷里的只剩下一柄黑色的短劍。
“原來只是小兵。”抓他進來的人輕聲道,聲音太過熟悉,讓柳遙下意識抬起頭來。
殷月離!
不,其實并不準確,此刻眼前的殷月離雖然依舊面容姣好,雙眼卻少了那種詭異的濃黑,眸色更接近于常人。
柳遙咳嗽了半晌,才發現自己是在一處山洞里面,身旁有一個水池,應該正與他之前落入的池水彼此相通。
幻境里的殷月離會將他抓來這里,估計是誤把他當作外面的士兵了。
“看來我運氣不佳,”殷月離語氣平緩,說不清失望還是其他,“以你的身份,應該并不知曉眼下突圍的路徑。”
“你想讓我帶你突圍?”柳遙試探問。
他想起邵蒙之前說的,殷月離如今剛剛恢復力量,狀態或許并不穩定。所以才會無意識讓自己置身于幻境。
柳遙感受著懷里短劍的重量,正猶豫該怎么靠近對方,忽然聽見重物落地的聲響。
“月離?”柳遙嚇了一跳,連忙上前將對方扶住。
殷月離沒有說話,只搖了搖頭,面上泛出不正常的青灰。
“你中毒了?”柳遙抱不動他,只能扶著他靠在自己的身上。
火光搖曳,眼前人傷痕累累,有擦傷,有刀傷,還有從山崖墜落的傷痕。
其中最嚴重的便是肩膀上的一支羽箭,毒性蔓延,已經將周圍皮膚染成青黑。
柳遙從沒見對方受過這樣的重傷,頓時吸了口涼氣,“你有解藥嗎,不行,血流得太多,我先幫你把傷處包起來吧。”
殷月離艱難搖頭,“我以為你該是來抓我的。”
柳遙一愣,也顧不上眼前的究竟是不是幻境了,用力從里衣扯下一塊布條,幫他包扎肩上的傷口。
“沒用的,”殷月離望著他的動作,“我中毒日久,即便沒有這支毒箭,也早已經救不活了。”
話沒有說完,殷月離慢慢低頭,似乎注意到柳遙懷里的短劍,輕輕闔上雙眼。
“你果然是來殺我的。”
“不是,我……”柳遙想要解釋,卻忽然停下動作,盯著黑色的短劍出神。
如果殷月離當真沉浸于幻境之中,那眼下的時機其實剛剛好。
只要按照夢中對方所說的,讓黑色的劍身浸滿鮮血,說不定就可以將對方的神性徹底抹除了。
不對,柳遙頭痛欲裂,總感覺哪里不太對。
“不過這樣也好,”殷月離靠過來,按住他的手腕,引著他碰向懷里的短劍,“死在你的手中,也總好過死在那群小人的手中。”
冰冷潮濕的山洞內,柔和的嗓音帶著異樣的蠱惑。
柳遙能感覺自己慢慢將短劍取出,劍鋒對準身邊人的胸口。
“怎么不動手,”耳邊的聲音問,“再不動手,就要有其他人過來了。”
柳遙恍惚著點點頭,心底覺得對方說的沒錯,只要將短劍再送進一分,他的目的便可以達成了。
那個會溫柔為他梳發,為他煮餛飩的殷月離會回到他的身邊,再也不會離開了。
“等一下。”眉心的刺痛越發劇烈,柳遙抬起頭,正對上身邊人的目光。
那雙眼眸明明是溫和的,卻不帶一絲情緒,只無悲無喜地與他對視。
柳遙瞬間清醒過來,他被騙了,夢里對方說的根本是反過來的。如果自己在這里動了手,那么被抹去的將只會是……
寒意涌上心頭,柳遙拼命想要掙扎,卻分毫也無法挪動。
“你醒了?”
濃黑的影子投在巖壁上,身邊人輕聲嘆息,似乎十分遺憾。
祂笑了笑,在柳遙的唇邊落下一吻。
“可惜,不過既然醒了,那便重來一次吧。”
第59章 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
已經是深夜,山洞內陰冷昏暗,只有快要燃盡的火把能夠照亮一小片區域。
雖然中毒的部分依舊無法處理,但忙碌許久之后,柳遙總算將殷月離身上大部分的傷口都包扎妥當了。
擦了擦汗,柳遙借著池水將手洗凈,腦海卻有些混亂。
他總覺得自己似乎忘記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柳遙用力揉了揉眉心。
“在想什么?”正在閉目養神的人忽然睜眼望了過來。
火光下,也許是失血過多,對方的臉色蒼白得厲害,薄唇微微抿著,只是目光一如既往的溫和。
柳遙連忙搖頭,隨意找了個話題道。
“沒,我就是想,既然你是將軍的話,身邊應該會有自己的親兵護衛吧。就算被人圍殺,為什么不想辦法直接逃出去?”
同樣的問題他其實也問過邵蒙,不過按邵蒙的說法,他當日死得太早,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就被人直接暗殺了。
所以并不清楚二十年前的具體情況。
殷月離挑了下眉,似乎有些意外他的問題,不過最終也只是笑了笑,“我其實有兩名副將,一個姓邵,一個姓荀。”
柳遙面露驚訝,見他掙扎著想要起身,連忙上前將他扶住。
“姓邵的我知道,那姓荀的是誰?”
“荀冉,他是罪臣之子,無法憑借軍功晉升。所以雖然擔著副將的職務,卻并沒有相應的官職。”
殷月離搖了搖頭,并沒有說自己如何信任對方,也沒有說自己其實已經寫好了折子,準備進京后就為對方請封副將之職,只語氣平靜道。
“今早他忽然過來尋我,說回去后馬上便要成親了,希望能敬我一杯酒,那杯酒我喝了。”
那個荀冉并沒有什么特別,除他之外,這軍中還有不知多少的「荀冉」。
彼時大軍剛剛獲勝歸來,所有人都失了警惕,更不會想到要去提防與自己一起經歷過生死的同伴。
柳遙忽然明白,殷月離也好,他身邊的數千親兵也好,都并非是死于圍殺,而是死于對身邊同伴的信任。
不,還有更糟糕的。
因為那位高人的存在,殷月離
作為凡人的一生,其實從開始便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算計。
他在利用中出生,又在利用中死去。
眉心傳來刺痛,柳遙深吸口氣,望著身邊人道。
“你是因為這個,所以才想抹除人性的是嗎?”
殷月離一愣,黑沉的眼眸緊緊盯著他。
柳遙沒有移開視線,抬頭與祂對視,“你在夢里騙了我,說短劍可以抹去你的神性,其實根本是反過來的。”
“你是想借我的手,幫你抹去所有殘余的人性。”
身邊人沒有回答,幻境繼續向前推進。
山洞里傳來清晰的腳步聲,無數火把亮起,人影攢動,堵住了所有可能的去路。
“找了這么久,原來殿下竟是躲藏到這里來了,”幻境中的將領獰笑出聲,伸手朝后一揮,“二皇子通敵賣國,意圖謀反,奉皇上旨意,今日就地格殺……放箭!”
箭雨落下,在山洞里發出刺耳的破空聲。
柳遙下意識閉緊雙眼,預想中的疼痛卻并沒有到來,取而代之的是不遠處撕心裂肺的慘叫。
洞內黑影幢幢,火光之下,先前還圍攻他們的士兵全都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提了起來,鮮血迸濺而出。
柳遙倏地回首,正與一雙眸子撞在一處,眼看著里面的顏色由深黑染成血紅。
“你醒得太快了,”對方的語氣似是無奈,“那就只能再重來一次了。”
圓月高懸,整座止戈山都在搖動,驚呼與慘叫不絕于耳。
邵蒙懶得繼續演戲,砍翻幾名士兵,拎起差點跌落山崖的道士反手扔去一邊。
同樣砍翻幾名士兵的無頭小廝湊了過來,比劃著雙手,詢問接下來該如何行動。
邵蒙眉頭緊皺,他也不清楚接下來該做什么,方才他仔細探查過,確認柳遙此時應該正與主子呆在一處。
也就意味著,如今所有事情的關鍵,都已經落在了對方的身上。
而自己能做的只是安靜等待,不給柳公子添麻煩。
“這位義士,”坐在地上的小道士喘著粗氣,忽然開口道,“恕貧道多嘴,您有沒有覺得眼前的幻境有些不對。”
“你說什么?”邵蒙回過頭。
小道士戰戰兢兢,“之前有人給兩位師兄送信,說師父進了山里,一直沒有回來。所以我們才跟著師兄冒險跑來這里。”
“可,可貧道剛剛忽然想起來,師父他老人家,早在六年前就已經仙逝了,怎么可能再給我們送信,我們根本就是被誆騙到這里來的。”
至于騙他的是什么,小道士不敢細想,只感覺背脊升起陣陣涼意。
邵蒙心中一凜,“不好!”
幾個道士無足輕重,自家主子繞了這樣大一個圈,分明就是有意要將柳遙引到此處的。
他們先前以為山上的幻境都是主子在無意中制造出來的。
可如果對方從一開始便是有意為之。
邵蒙不敢再浪費時間,踢開撲來的士兵,朝無頭小廝道:“把所有人都召集過來,必須馬上找到主子和柳公子!”
寒風嗚嗚作響,血水從石壁滑落,一直流淌到腳下。
原本的山洞已經不見了蹤影,四周空間開闊,鮮紅的血水映照著月光,柳遙肩膀輕顫,手里緊握一枚古舊的符紙。
復雜的咒文在符紙上不斷流轉,散發出耀眼的金光。
“圣祖金符?”對面人睜著血紅的雙眸,語氣似在贊嘆,“膽量不錯,居然能將我封住。”
柳遙抖得幾乎站不住,雖然穆仙師有告知過他圣祖金符的大致用法。
但他也沒想到自己在情急之下居然真的能成功。
不過就算成功了也用處不大,用在活死人身上尚且只能維持一刻鐘的能力,放在殷月離的身上只會更加短暫。
可他確實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
“你現在想要做什么,”眼前人笑容溫和,“和那個苦修士一樣,再將我封在止戈山上二十幾年?”
“不過可惜,你只是個普通人,恐怕還沒有他那樣的本事。”
“沒有,”柳遙眼眶都紅了,“我沒想過要將你封起來,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什么一定要抹除自己的人性,就沒有別的路可以選了嗎?”
“不是非要抹除人性不可,”殷月離收起笑容,再沒有一絲憐憫,“你該問我,當初為何要選中你,成為我的祭品。”
柳遙渾身一僵,忽然明白過來。
祂早厭倦了這場假扮凡人的游戲,從沉睡醒來那刻起便想著將一切徹底終結。
柳遙是祂的祭品,也是祂為凡人的自己親手選的那把刀。
二十年前,止戈山上那場圍殺已經幫祂消磨掉大部分的人性,祂封閉了自己的意圖,刻意與柳遙親近,就是為了讓柳遙將那柄短劍送進祂的心口,讓祂僅存的人性于痛苦中徹底消散,再不復存在。
只可惜,期間出了一些差錯。
也許是受到自身人性的影響,祂對柳遙似乎也升起了少許興趣。
“不過無妨,”對面人紅眸清澈,映出銀白的月光,“圣祖金符的效用有限,即便你清醒過來,我也能隱去你的記憶,讓幻境不斷重復。”
“長長久久下去,早晚有一日能夠成功。”
“而等成功之后,”祂溫柔道,“我會與你一起沉到黑暗深處,永遠都不會分開。”
巖石,樹下,被白雪掩蓋的枯草間,濃黑的陰影翻涌掙動。仿佛有無數道視線一齊注視著柳遙。
“金符失效了,”祂走上前來,將手撫在柳遙的臉頰上,“再來一次,希望你這一回能夠成功。”
“不會成功的,”思緒再次變得昏沉,柳遙努力扯住對方的衣袖,“人性也好,神性也好,我的月離只有一個。即便你沒有騙我,我也永遠都不可能對你動手。”
而這才是他之前幾次醒來的真正原因。
殷月離曾經給他下過蠱惑,只要他有半分想要抹去對方神性的意圖,那一劍早就已經落下了。
“你想消磨掉人性,是因為人性讓你痛苦,可喜怒哀樂,原本就是人性的一部分。”
“你可以隱去我的記憶,也可以繼續嘗試,隨便多少次都沒有關系。”柳遙聲音微弱,已經聽不清自己在說什么了,幾乎用盡渾身的力氣。
“可如果你到最后還是失敗了,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我可以給你證明,人性除了痛苦之外,還有其他更多的東西。”
祂沒有松開手,只靜靜望著眼前人無力的抵抗。
“留下來。”
冷風吹過林間,月亮始終懸掛在半空,薄薄的銀紗籠罩在柳遙的面頰。
原本還是短劍形態的陰影再次化成黑貓,直接朝著殷月離撲來。
不知什么緣故,祂并沒有躲開,任憑那一小團黑影落在自己的眉心。
大段記憶涌入腦海,有兩人一起吃飯的畫面,有兩人一起寫字的畫面,也有晴天里,祂舉著傘,站在茶坊樓下,柳遙從窗子探出頭來,沖祂甜甜一笑。
有聲音越過那些畫面,清晰落在祂的耳邊。
“和我一起回家吧。”
樹林內,邵蒙拼命沖破幻境,一眼便看到山崖下面陰影翻滾,濃重的血腥味壓得他幾乎無法挪動。
他知道這是主子已經完全找回力量的征兆,從今往后。作為凡人的皇子將軍將被徹底抹去,之后留下的,只有邊疆蠻荒信仰的邪神。
而就在邵蒙已然絕望之際,他看見銀月落下,日光從天邊升起。
無頭小廝拼命揮舞著手臂,幾乎手腳并用的,給他指著不遠處的方向。
邵蒙下意識望過去。
山崖深處,晨曦映照之下,殷月離神色平靜,懷里抱著一個已經熟睡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