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有個不知道叫什么的定律是這么說的:當你注意到一個人的時候,這個人就會更加頻繁地出現(xiàn)在你的生命里。
事也是如此——
陳韻上了一天班到家,兩只鞋不對稱地脫在玄關處。
她光著腳丫往里走,越過客廳里拼拼圖的孩子們往沙發(fā)上一躺。
陳昕陽的智商尚且是搗蛋有余成事不足,早對這個游戲失去興趣。
他順桿趴在媽媽腿上,賴賴唧唧地撒嬌。
只要不吵不鬧,陳韻對兒子有充盈的愛意。
她伸手捏捏他的臉蛋:“今天在家干嘛啦?”
陳昕陽:“我今天是皇帝哦~”
也不知道是在家cos什么了,一天天的戲多得很。
陳韻:“那皇帝去給媽媽倒杯水。”
陳昕陽噠噠噠跑向廚房,把門開得乒乓響。
宋逢林熱火朝天地做飯,回頭問:“是不是餓了?馬上能吃飯,你再跟姐姐玩一會好不好?”
陳昕陽覺得這話很有說自己貪吃的嫌疑,大聲說:“我是來給媽媽倒水的!”
他說是倒水,其實還不到獨立完成這項事的年紀,甚至連杯子都夠不著,墊著腳尖呼哧呼哧瞎忙活。
宋逢林沒忍住偷笑,倒好把水杯遞給他:“去吧。”
陳昕陽對“倒”這個動作沒有執(zhí)念,反正結果是他想要的就
行。
他小心翼翼地抱著水杯,磕磕巴巴的往外跑,想跟媽媽大獻殷勤。
不過就這么短短的幾秒功夫,陳韻已經(jīng)哄起女兒。
陳星月拼圖拼了一下午,這會剛好大功告成。
她貼在媽媽身邊展示成果,黏人得不要不要的。
陳韻就是再累,看到她都好像沒煩惱,笑盈盈:“寶貝真棒。”
陳昕陽此時不甘示弱地擠在媽媽和姐姐之間:“我也很棒!”
他一激動,水潑出來半杯,愣愣地在原地眨巴眼。
陳韻接過他手里的杯子:“謝謝寶貝,但是先把地擦擦。”
陳昕陽一口氣抽好幾張紙,蹲下來認真地擦。
他擦完覺得還是需要再被表揚一下,可憐巴巴的小眼神示意著:“媽媽我擦好了!”
陳韻可不敢說他有點浪費紙,心想等下次再提醒,現(xiàn)在把不要錢的好話先往外丟。
她也是二胎養(yǎng)出點經(jīng)驗,有點風吹草動的影子就知道先把孩子的情緒哄好。
媽媽配合,陳昕陽稱心如意。
他得到被愛的安全感立刻去追求一些更高難度的東西,湊到姐姐邊上討要關懷。
陳星月剛結束一個“大項目”,正是成就感最爆棚的時候。
她心情好就是全世界最好的姐姐,大方地把平常自己獨占的玩具分弟弟玩。
姐弟倆甜甜蜜蜜,陳韻生怕自己再被注意到,趕緊躲進廚房。
宋逢林聽到開門聲還以為又是兒子,這次頭也沒回:“媽媽還要喝水嗎?”
陳韻看著他翻動鍋鏟的背影:“喝。”
聽見她的聲音,宋逢林明顯更高興,扭過頭面帶笑意:“怎么沒使喚孩子。”
陳韻吐槽:“你兒子干活,我就喝得上半杯。”
又問:“還剩幾個菜?要不我炒?”
宋逢林:“不用,馬上就好。”
他對自己的做飯水平認知清晰,提前聲明:“你要不喜歡少吃點,孩子睡了再叫外賣。”
陳韻:“我對廚師可是很尊重的。”
宋逢林心想就別玷污廚師這倆字了,又不愿意說她用詞錯誤,從柜子里拿出漂亮盤子都用上,說:“色香味不全,走點歪門邪道。”
陳韻:“也沒那么差勁,實在不行多喝點水。”
宋逢林的廚藝有個致命缺點,就是調(diào)味料下手極重。
他很小的時候開始養(yǎng)活自己,對食物的要求是菜少飯多頂飽。
這種勞動人民的主流食譜很大程度甚至影響他的味蕾,以至于婚后用很長一段時間來融入這個家精致的飲食習慣。
沒錯,就是融入。
大概是今天何晴晴提起過,陳韻現(xiàn)在從哪方面看都覺得他在這段婚姻里確實付出許多。
她心想如果自己嫁到一個吃不到一桌的家庭會是什么樣子,連掀桌的動作都在腦海里演練好,沒有目標的視線慢慢聚焦。
宋逢林看她上下打量自己,問:“怎么了?”
陳韻:“你衣服濺到油了。”
宋逢林:“沒事,這衣服之后也穿不上。”
陳韻揶揄:“沒事,你新的買了也長得像舊的。”
宋逢林從前對穿衣打扮不講究,甚至可以說是回避,舊的衣服到了不得不扔的時候,就會買件幾乎一樣的再穿上。
他從這種固定里獲得安全感,一度希望公司可以給發(fā)工裝,就像學生時代穿校服,完全不用考慮搭配和場合。
說句實話,他自知是時尚絕緣體,渾身土得掉渣子,低頭看著破兩個小洞的衣角:“這次買點不一樣的。”
硬生生講出一股破釜沉舟的氣勢。
陳韻:“為啥?”
宋逢林心想她現(xiàn)在偏好的明星是陳之問這款奶油小生,自己要是再一副土老帽的樣子可不行。
但他不好意思說出來,小聲:“換換口味。”
那些營銷號文章怎么寫的?中年男人突然好打扮,估計是要換老婆的幾率更大。
陳韻倒不覺得他是這樣的人,心想估計和自己買新裙子等著瘦了穿是一個意思:“行啊,想買就買。”
兩個人邊說話邊端著菜往餐廳走,把碗筷都擺好叫孩子們吃飯。
陳星月和陳昕陽逐漸接受奶奶不在家的菜色,大概也知道爸爸的實力很有限,對桌上的三菜一湯照單全收,吃得十分爽快。
他倆大快朵頤,陳韻小雞啄米。
她有心想吃出點“很合胃口”的意思來,下一秒連碗都被人端走,兩只手愣在原地:“怎么還有搶飯的。”
宋逢林:“你吃水果。”
口型示意“等下點外賣”。
他遮遮掩掩的,孩子看出一點端倪。
陳星月狐疑:“媽媽為什么不吃飯?”
陳韻明明被偏愛,還跟著理直氣壯:“對啊,為什么不讓我吃。”
宋逢林跟變戲法似的,剛剛已經(jīng)趁人不備把老婆的飯倒在自己碗里。
他只展示空碗:“因為媽媽吃完了。”
陳星月就這么被糊弄住,哦一聲:“我也快吃完了。”
宋逢林還以為會被抓現(xiàn)行,悄悄松口氣,又有點不好意思,趕緊低下頭看手機。
陳韻故意問:“看什么呢這么認真?”
她本意是揶揄,沒想到宋逢林一本正經(jīng):“順達的消息。”
陳韻跟這位堂哥的交集都止步在十歲以前,詫異道:“你倆平常還聊天?”
宋逢林:“沒有,他剛從爸媽那路過,聽說我們下個月也回去,讓我有空去他那釣魚。”
回老家這件事,其實是陳韻的安排。
她只是象征性地征詢過意見,這會想正兒八經(jīng)地再問一次,顧忌到孩子還在憋回去,改成:“你們聊得來嗎?”
說實話,如果宋逢林沒有結婚,大概永遠不會有聊得來的那天。
但他既然成為老陳家不能分割的一份子,怎么想的有時候并不重要。
他一邊措詞怎么回復,一邊說:“一年就幾次,可以的。”
對他來說,這幾次也已經(jīng)是一種巨大的挑戰(zhàn)。
但這十年里,陳韻好像從沒正視過這種困難。
她不得不又一次地想到:付出,果然是一種很難被看見的東西。
第52章
晚上十點,陳韻從兒童房出來。
她把門關上后松口氣,放輕腳步走到客廳打開電視看。
宋逢林下樓丟垃圾,在小區(qū)門口的路邊攤買了吃的回來。
他進門的時候半個身子先探進來,小聲問:“睡了嗎?”
陳韻用力點兩下頭,把茶幾上的雜物收拾到一邊。
遙控器被她不小心掃落在地,咚一聲砸得人心頭發(fā)慌,兩只手僵在原地,比闖進這個家的賊還心虛。
宋逢林:“今天放完電了,應該睡得挺好的。”
陳韻:“一到放假就24小時待機,剛剛要睡覺還在那開演唱會呢。”
她固然愛孩子,但實在也很享受這片刻安寧,來了興致:“有沒有下酒菜?”
宋逢林:“有鴨脖和雞爪。”
又問:“啤的還是?”
陳韻猛地站起來:“有個新搭配,我給你弄一杯試試。”
這個酒加那個果汁,全是宋逢林弄不明白的東西。
他只覺得做出來顏色紅橙黃綠的還挺好看,抿一口:“好喝。”
就是夸得天花亂墜,從他嘴里說出來也不剩多少參考價值。
但不管怎么佯,情緒價值好歹是管夠的。
陳韻反正心情大好,挨個拆開他帶回來的塑料袋:“怎么都是我愛吃的,你不吃嗎?”
宋逢林本來是不吃的,看她不知怎么有點失落:“也有我愛吃的。”
他是這么說,吃得可有可無。
陳韻面前堆起骨頭山,他還慢條斯理地跟同一個鴨鎖骨較勁。
看得出來,跟誰一起吃比吃什么這件事對他來說更重要。
宋逢林確實心情好,想把這一秒拉得更長。
他道:“下午遇見淇淇爸爸了。”
淇淇是女兒的幼兒園同學,兩個人最近在一家課外班學書法。
以孩子為紐帶,家長們自然有許多交集。
陳韻:“你以前沒見過嗎?”
宋逢林:“見過,但今天還是第一次說上話。”
男人好像都一樣,把孩子送進學校恨不得扭頭就走。
陳韻笑:“你倆社恐,還
搭上話了?”
宋逢林有點藏不住的小驕傲:“我先跟他說的。”
那可真是太了不起,陳韻做作地鼓鼓掌:“都說些什么來著。”
天南地北的,一下子也記不清都說些啥。
宋逢林最后蓋棺定論:“就是瞎聊。”
陳韻也不是非要探個究竟,畢竟誰都不是拿著攝像頭過日子。
她道:“要是合得來,以后接送孩子多個伴。”
宋逢林生出退卻之意:“我一個人送,也挺好的。”
他只是站那跟人聊兩句,沒有要跟誰搭伴結伙的意思,想到可能增加的社交負擔,無端嘆口氣。
就是這樣的個性,更讓人覺得他在這段婚姻里的種種表現(xiàn)不可思議。
陳韻把最后一口酒喝掉,晃著叮當響的冰塊,忽然抬眸:“宋逢林,我問你件事,你要說實話。”
連名帶姓,如此鄭重,嚇得宋逢林一顆心狂跳。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兩只手微微用力攥著:“好。”
陳韻:“你喜歡回老家嗎?”
大概因為有個要說“實話”的前提,宋逢林稍微糾結一下才說:“談不上喜歡,但也不討厭。”
其實這個回答已經(jīng)很好,稍微減輕陳韻的負罪感。
她放下杯子,手在大腿上無意識地摩挲著:“那要是這樣,這次你就別去了,我?guī)Ш⒆踊厝ゾ托小!?br />
宋逢林臉色都變了:“我一個人在寧江做什么。”
陳韻:“待在寧江不用跟親戚寒暄,不好嗎?”
宋逢林一字一頓:“一點都不好。”
酒精上頭,他還有點委屈:“你是不是覺得帶我回去丟人?”
陳韻反問:“我為什么要覺得丟人?”
宋逢林:“我現(xiàn)在是無業(yè)游民。”
社會對成功有許多的定義,但絕沒有一種跟失業(yè)掛鉤。
經(jīng)他提醒,陳韻自己都驚訝:“你不說我都忘了這回事。”
這個回答實在是出人意料,以至于她開始反省自己或者父母是否在無意間表露過對他最近沒有工作的難以啟齒,想來想去都是沒有。
宋逢林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垂著頭:“那我在家等你們回來。”
陳韻受不了他這樣,非得掰扯清楚:“我是覺得回老家事情多,你本來也不愛跟別人打太多交道,不想回去就不回去,跟有沒有工作沒有任何關系。”
宋逢林悶悶地說聲“好”,倒把陳韻給堵住。
她有口氣不怎么上得來下得去,索性捶他一下:“你看著我。”
宋逢林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先把眼鏡給摘了。
那點微末的酒精含量全憋在他的眼尾,汪汪像一池春水。
陳韻嚴重懷疑這是美人計:“故意的吧你。”
宋逢林眼神飄忽:“沒有啊。”
裝,陳韻瞪他:“跟你說正經(jīng)的,你自己想回去嗎?”
她的重音放在“自己”這兩個字上,意思很顯而易見。
宋逢林卻微微搖頭:“陳韻,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
好好的叫人名字,怎么叫得黏黏糊糊的。
陳韻撓他:“那還能是誰的?”
宋逢林:“每年我們都是一起的,爸媽也跟親戚說過了,現(xiàn)在我突然不回去,別人怎么想?”
陳韻撇撇嘴:“干嘛在乎別人怎么想。”
她在老家長大,有固定的交際圈子,故鄉(xiāng)于她而言是有意義的符號,才有躲不開的人情糾纏。
說實話,宋逢林在乎的從來不是別人。
他嘴巴好像說點好聽的話就張不開,上下嘴唇團團圍住,小聲嘟囔:“我在乎你,還有爸媽。”
不要臉一點說,他回不回去對長輩尤其有著重大意義,是向外人證明他們?nèi)妹篮蒙畹南笳鳌?br />
陳韻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抿抿嘴:“我就是覺得太為難你。”
難,肯定是有的。
宋逢林自知性格缺陷,說:“但是我樂意。”
這聽上去何其矛盾,陳韻:“有時候真是搞不懂你。”
她真的不懂嗎?宋逢林覺得不是的。
他想留白也是一種美,既然不知道往下接點什么,索性陷入沉默。
陳韻卻不肯放過他,手肘撞過去:“你說話啊。”
宋逢林好脾氣地笑笑:“還餓嗎?還要吃點別的嗎?”
陳韻:“你自己不吃,一直叫我吃!”
說到這個,她還發(fā)火:“我都胖三斤了!”
女孩子的體重是個禁忌,宋逢林剛結婚那陣子還有不知死活非要誠實的美德,在這件事上得罪過她兩回就學乖了。
他哄著人:“稱被我弄壞了,沒胖。”
人家主動背這口鍋,陳韻也沒轍。
她無可奈何:“你現(xiàn)在腦子轉(zhuǎn)得很快嘛。”
宋逢林:“十年了,肯定有進步。”
人的一生還能有幾個十年?運氣不好也許下一個都走不完。
到那個時候,陳韻覺得自己起碼還有一樣是幸運的,她偏過頭看,心想:起碼那個時候,有個人一定會在自己身邊。
第53章
也不知怎么回事,陳韻最近很愛思考一些跟柴米油鹽無關的問題,講得矯情點叫少女心事。
她自思已經(jīng)是三十出頭的人了,心尖跳過這四個字都有點不好意思,只想晃晃腦袋看里面有幾斤重的水。
但越抗拒,架不住這事自己往腦袋里鉆,搞得她稍顯恍惚,干活的時候把剛開封的奶油當成過期牛奶給作廢了。
瀟瀟看她往水池里倒東西也沒覺得不對勁,就是正好沒顧客上門,兩只眼睛百無聊賴地四處打量。
看著看著,她問:“姐,奶油也壞了?”
什么奶油?陳韻回過神來。
她手舉在半空不知抬高還是放下,莫名其妙笑:“我是神經(jīng)病吧。”
怎么還罵自己,瀟瀟:“啊?姐你沒事吧?”
陳韻嘴上說沒事,洗洗手給自己倒了杯加滿冰塊的水,一口喝下去凍得連雞皮疙瘩都冒出來,腦子越發(fā)嗡嗡響。
她既不知道為什么在結婚多年后忽然反思起婚姻的意義,也不清楚到底把宋逢林在這段婚姻里置于何地。
二十幾歲的時候她以為自己是全天下最通透的人,早早看破“愛情是不存在的東西”,在未來伴侶的選擇上盡量摻雜最少的感情因素。
但人真能不為情緒所撼動嗎?大概是不能的。
起碼陳韻現(xiàn)在心里已經(jīng)亂成一鍋粥,想喝都不知從何下嘴,神色越發(fā)凝重。
瀟瀟忍不住伸手在她面前揮揮:“姐,你今天是不是不舒服?”
陳韻下意識:“沒有,就是昨晚沒睡好。”
瀟瀟:“失眠啦?”
陳韻隨口嗯一聲。
其實她昨晚在酒精的作用下倒頭就睡,連夢都沒做一個。
不對,像是做了來著,只是迷迷糊糊的也想不起來。
不是要緊事,陳韻甩甩腦袋沒放在心上。
她忙活著早上的工作,生怕一閑下來就開始琢磨些有的沒的,下班的時候還有點依依不舍。
瀟瀟看她一步三回頭,問:“落東西了?”
陳韻搖搖頭,出店門莫名長舒口氣。
她心想也許揣著糊涂裝明白也是一種日子的過法,拍拍自己的臉往家里走。
掐著她到家的點,宋逢林剛好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正好,能開飯了。”
陳韻掃一眼餐桌:“今天這么多菜。”
宋逢林:“有三個半成品。”
他說這話都有點心虛,視線都跟著飄來飄去。
陳韻只扭頭看一眼兒子被顏料畫得五花八門的臉,就知道當?shù)慕裉爝^得不容易。
她道:“明天還是叫外賣吧,夠累的。”
宋逢林:“沒事,我也就炒個葉子菜。”
他唯一全部掌廚的蔬菜,兩個孩子都很不買單。
陳星月跟媽媽討價還價半天,才跟吃毒藥一樣嚼吧嚼吧吞下去。
陳昕陽也想學著姐姐的樣子反抗,可惜被瞪一眼連話都沒敢說就低下頭。
他整張臉都快埋進碗里,額頭上沾兩粒米,勺子一揮桌面也掉落著星星點點,順帶把湯碗打翻。
此刻日頭西斜,夏天的白晝漫長。
一天里的無數(shù)稻草,現(xiàn)在掉下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
宋逢林連抽好幾張紙巾,深吸口氣沒忍住:“
陳昕陽,能不能好好吃飯。”
他上班的時候在百忙之中抽出能陪伴孩子的時間以溫情占多數(shù),哪怕想生氣也能很好的自我調(diào)節(jié)。
但現(xiàn)在幾乎24小時繞著兒女轉(zhuǎn),好像每十分鐘都有一個大發(fā)雷霆的理由,哪怕是彈簧這么伸縮都該壞了,更何況他這樣的血肉之軀。
反正平地一聲,沒吼沒叫把陳昕陽嚇住。
兒子脖子一縮,宋逢林反而開始自責,放輕語氣:“爸爸不是兇你。”
陳昕陽捏著兩根小手指:“有一點點兇。”
一哄,眼淚都開始在打轉(zhuǎn)。
陳韻本來秉持著誰教育誰發(fā)言的原則,還是跳出來:“哪天被你爸揍一頓你就知道什么叫兇了。”
宋逢林給兒子打圓場:“沒事,擦干凈了。”
愿打愿挨的,陳韻還能說什么,沒好氣在桌子底下踢他。
宋逢林傻笑,給她夾菜轉(zhuǎn)移話題:“何泰明天中午找我吃飯”
陳韻:“你去吧,我接他倆。”
宋逢林:“不用,我都安排好了。”
陳韻心里過一遍孩子明天下午的課程安排,說:“要不給陽陽請假,他跟我在店里。”
那可不行,陳星月第一個不服:“弟弟也要好好上學!”
還沒步入義務教育階段,但這個暑假她已經(jīng)逐步體會到什么叫課業(yè)壓力,在磕磕巴巴讀拼音的時候?qū)ν嫘∑嚨牡艿艹錆M羨慕,常常喊著不公平。
越是看些什么兒童教育的理念,越是輕了重了都不行。
陳韻也怕惹得女兒對學習起逆反心,偏過臉:“那我請假好了。”
宋逢林:“不用,我?guī)Ш⒆右黄鸪晕顼垼酝晁退麄內(nèi)ド险n。”
陳韻:“時間有點緊。”
宋逢林:“沒事,我怕多坐一會他又要說拉我創(chuàng)業(yè)的事。”
到底是多少年的朋友,直接拒絕還是抹不開臉,索性拿孩子當借口抓緊走。
創(chuàng)不創(chuàng)業(yè)的先暫擱一旁,陳韻:“又是什么意思,他之前提過?”
宋逢林:“提過,我沒答應。”
他是個保守主義,年輕的時候都沒多少乘風破浪的進取心,更別提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紀。
陳韻當然知道他的性格,只是奇怪:“你沒跟我講。”
這世間上當然有許多即便是親密關系里也相互不知情的小事,但宋逢林是個很愛“匯報”的人,需要在回應里汲取自己還和世界的聯(lián)系,從稱得上乏善可陳的日程榨出一點有趣來分享。
如果沒提過,那壓根就是故意的。
宋逢林還真不是:“我當時想說的,頌菁不是正好在,就給忘了。”
張頌菁上禮拜剛從歐洲出差回來,為好友們無償代購一圈還送貨上門,嘴上說急著走急著走,實則戀戀不舍在玄關處蛐蛐了好幾個人。
就憑她跟何泰在一起過還不歡而散這件事,眼看也是徒增點談資。
陳韻想著也是這么回事,一下可以理解。
她跳過好友現(xiàn)在能夠談笑風生的情史,只問:“項目不好嗎?”
前不前景的,宋逢林覺得自己沒有那么高瞻的眼光能看到。
他雙手一攤聳聳肩:“我你是知道的。”
陳韻怎么會不知道他只希望家里六口人能一直過這種穩(wěn)定的生活,任何需要承擔風險的投資行為在他這兒都會被拒之千里外。
搏一搏之類的詞匯對他來說是觸發(fā)風控的密碼,把高于定期存款的回報率通通打成詐騙,堪稱寧肯錯殺不肯放過。
說實話,這種謹慎在剛認識的時候一度讓陳韻覺得他保守無趣,沒有半點年輕人的銳意進取。
但十年來目睹太多在意氣風發(fā)面前倒下的人,反而叫她暗自慶幸,說:“我有時候覺得你挺了不起的。”
宋逢林:“為啥?”
陳韻嘴巴還沒動,女兒先搶答:“因為所以,科學道理!”
這一天天的,都哪學的這些話。
陳韻:“吃完就去把今天的作業(yè)寫了。”
陳星月得意洋洋:“我全寫完啦!爸爸檢查過了!”
她很有生存直覺,大概覺得媽媽要臨時加碼,拉著弟弟“跑路”。
陳昕陽順手拽起衣服擦擦嘴,叫當媽的看著太陽穴一跳。
她拳頭都捏起來,宋逢林又趕快給孩子們打掩護:“你還沒說為什么呢?”
那一秒過去,陳韻也覺得沒啥好罵的,畢竟在生兒育女的道路上這不過是小事。
不過她還是斜個眼:“都你慣的。”
宋逢林不能否認自己對兒女更縱容,把桌上散落的飯粒捻起,一邊再度關心著剛剛提出的問題。
陳韻再問:“你們班發(fā)財?shù)娜四敲炊啵憔鸵淮螞]心動過嗎?”
趕上互聯(lián)網(wǎng)這十來年的風口,外加能考京大的智力加持,宋逢林的同學里億萬富翁已經(jīng)出了好幾個,他算是混得一般的那批人。
有幾次橄欖枝都伸到跟前,他全部毫不猶豫地拒絕,馬后炮說起來算是錯過好些致富的機會。
他本人是不遺憾的:“我只適合打工,最多能做個小領導,讓我投錢我就慌,虧錢我更難受了。”
陳韻其實想到他會這么答:“所以我才說你厲害,能坦然承認自己能力有限。”
最后這四個字,說出來都不容易,她摸摸頭發(fā):“我到現(xiàn)在還不想面對這個現(xiàn)實。”
事實如何不重要,宋逢林是個合格的丈夫。
誠然他不夠巧舌如簧會,仍舊盡最大的努力使勁夸,連“好好吃飯”都憋出來當優(yōu)點。
陳韻忍俊不禁,很給面子跟他商業(yè)互夸。
說得像是玩笑話,參雜著真情實感。
結婚十年,她好像才知道面前人有多么閃閃發(fā)光。
第54章
宋逢林跟何泰約好的時間點,其實是有點分身乏術的。
他前腳剛從書法班接到女兒,后腳得拐去樂高教室接兒子。
兩個孩子早上出門前為了誰的雞蛋圓小吵一架,在課程結束后心里都還帶著氣,隔著爸爸沖對方哼哼唧唧,大有動手動腳的架勢。
宋逢林左哄一句,右勸一個,全被當成耳旁風,只能無奈地嘆口氣。
他人生很長一段時間里踽踽獨行,孤單兩個字幾乎貫徹他的所有回憶,在二胎出生前對兄弟姐妹之情有過美好幻想。
為了避免“子女不和,多是老人無德”的悲劇,在如何把一碗水端平這件事上,他提前有過很多的理論學習。
只是事實證明紙上談兵像泡沫,專家們的孩子也許真的都是天使,陳星月陳昕陽姐弟倆則是屬炮仗的,在兩代大人的愛里長成一對霸王花,成天的搞內(nèi)訌,有利可圖的時候才一致對外。
比如此刻,路過麥當勞的窗口。
初為人父之時,宋逢林也對給小孩手機和零食等手段嗤之以鼻,認為那都是偷懶的父母才干的事。
但經(jīng)年累月的育兒讓人很需要喘息,偶爾渴望片刻安寧,考慮到午飯還有別人在場,宋逢林跟一雙兒女協(xié)商之后,給他們買了麥旋風。
何泰到的時候,就看到姐弟倆坐在靠窗的位置十分乖巧地捧著杯子吃,小短腿還一晃一晃的。
這種外人窺見的安寧,讓他的第一句話不是打招呼,而是說:“以后我也生兩個。”
宋逢林平靜地“哈哈”兩聲:“你有對象嗎就生?”
何泰抖摟自己的勞力士:“咱這條件去相親也是老來俏了。”
其實現(xiàn)在晚婚晚育成風尚,尤其寧江這種一線城市,他的年紀想擠進老這個賽道還是有點勉強,不過俏倒是真的。
三十四歲,沒有中年發(fā)福,身高實打?qū)嵉?78,拾掇得人模狗樣的,有全款買房買車的經(jīng)濟實力。
僅憑這幾條,居然就算優(yōu)質(zhì)男。
說實話,宋逢林可以理解陳韻為何總是替張頌菁抱不平。
畢竟這對曾經(jīng)的情侶的基本條件對等,但因為性別在相親市場上得到了截然不同的評價。哪怕張頌菁并不為這些評價所困擾,也不妨礙好友的忿忿。
為朋友站臺,是人的天性。
宋逢林不能免俗:“你要想找肯定很快。”
何泰:“想啊,這不沒有合適的。”
又說:“我可給你保了個好媒,現(xiàn)在到你回報我的時候了。”
宋逢林還真的思索起來,一直到粵菜店里坐下來:“想得起來的都是陳韻的朋友。”
何泰:“那沒戲,你老婆對我的意見不是一般大。”
不提他跟張頌菁分手的時候大吵過三百架,就說誰會幫閨蜜的前男友介紹對象?
宋逢林頓時有種夾在婆媳間的錯覺,給孩子涮好餐具倒上水,轉(zhuǎn)移話題:“你房子看好沒有?”
何泰:“事情太多顧不上,還是先在酒店住著吧。”
又再度提起:“真不來跟我一塊干?”
正好上菜,宋逢林明目張膽當作沒聽見,說:“吃飯吧。”
反復拒絕,對他而言也是件難事。
何泰其實已經(jīng)不抱多少希望,吃兩口想起來逗小孩:“你們知道我是誰嗎?”
陳星月理所當然:“何泰叔叔。”
答得是沒錯,不知怎么還把何泰給噎住了。
他失笑:“我是你爸跟你媽的鵲橋,鵲橋你知道是什么嗎?”
陳星月:“我還沒上小學呢。”
意思是我怎么會知道。
小朋友說話總有自己的一套邏輯,她覺得已經(jīng)完美回答了上一個問題,小心翼翼咬著流沙包的皮,對下文似乎也沒什么期待。
就這個神韻,跟媽媽十足的像,或者說完美體現(xiàn)某一類人的特質(zhì)。
何泰幼年不能只用貧窮兩個字概括的窘境,讓他一度對所有美好向上的形容詞都充滿惡意揣度。
跟陳韻共事那會,他的人生閱歷還不足以治愈這種惡疾,因此跟朋友提起此人的時候語氣里多少充斥著一些陰陽怪氣。
他是這么說的:“我們部門的新人,這么大人了,上下班還要她爸接送,她媽給她帶的飯,擺得跟日本動畫片似的。”
只這么一句話,宋逢林就問:“她有男朋友嗎?”
這才有何泰的牽線搭橋。
不過他現(xiàn)在說起來都是自己的功勞,把這段婚姻的起源在言語中極盡美化之能,到詞窮處還借鑒引用不少。
看陳星月的表情就知道,她現(xiàn)在估計越聽越覺得父母像是迪士尼故事里的公主和王子,雖然很捧場,卻總感覺哪里不太對勁的樣子。
宋逢林不得不打斷:“星星別聽你何叔叔瞎說。”
何泰不樂意了:“我承認有藝術加工,但怎么能叫瞎說呢。”
宋逢林:“從鵲橋開始,就是瞎說。”
年頭太久遠,現(xiàn)狀基本代替了記憶。
何泰也是經(jīng)提醒,才想起來自己一開始是覺得陳韻配不上宋逢林。
因為宋逢林讀大學的時候,開過一朵人盡皆知的桃花,對方是系里一位泰斗級別老教授的獨生女,模樣生得不錯,家境更不用說,性格也溫柔。
可以說他當時要是接住這根橄欖枝,現(xiàn)在估摸著也得是業(yè)內(nèi)數(shù)得上號的人物。
偏偏他沒有選,甚至實習就從首都跑到寧江來,簡直明晃晃把拒絕兩個字寫在臉上。
這么不圓融,得虧人家老教授不是什么小肚雞腸的人,否則光是那些對著愛女的流言蜚語,就足以化成扎向宋逢林的針。
有這種珠玉在前,宋逢林發(fā)結婚請柬的時候,同學們都紛紛打聽究竟是什么樣的天仙才足以打動人。
出社會以后,在學校里被弱化的階級更為明顯,不止一個人可惜這餅沒砸在自己頭上,在畢業(yè)幾年后仍會議論。
趁著兩個孩子吃完飯離開座位攜手去看店里擺著的魚缸,何泰說:“本來都以為你是嫌當上門女婿沒面子才不答應的,沒想到最后居然還是。我怎么看,你倆結婚都是陳韻占大便宜。”
宋逢林:“我有什么便宜能值得人占的。”
何泰:“孩子跟媽姓還不夠嗎?”
宋逢林還以為他能說出什么來:“跟誰姓難道很值錢嗎?”
何泰:“不值錢你干嘛特意讓出去?”
宋逢林沉默兩秒,心想自己確實沒有那么的正義凜然,他的確曾把冠姓權的讓渡看作“最能打動人心”的禮物,作為更深層融入家庭的敲門磚,也毫無疑問走了步好棋。
如果說結婚初期他只是岳父岳母的女婿,現(xiàn)在幾乎能說是這個家的“異姓兒子”。
享受到福利,嘴上還要說著“跟爸爸姓跟媽媽姓都一樣”,真是細思起來,自己也不過是個偽君子。
宋逢林:“你說得對。”
何泰看他一臉沉重,剩下兩口飯都吃得不香了,說:“不是,你這個表情我有點慎得慌。”
宋逢林不會因為被人戳破事實就發(fā)脾氣,反而琢磨起來:“你知道嗎?陳韻特別不喜歡人家專門夸‘你老公對你真好,還讓孩子跟你姓’。”
這事是他自己發(fā)現(xiàn)的,本來他以為跟岳父岳母十分避諱人家在他面前提到“上門女婿”四個字一樣,現(xiàn)在越想越不是那個味。
何泰松口氣,翻個小小的白眼:“你老婆的事就不用特意提起,自己想著吧。”
宋逢林:“嗯,你沒老婆估計也想不明白。”
什么人啊,何泰掏出手機買單:“這飯吃不下去了,a錢,我請孩子不請你。”
宋逢林各項軟件用得比他熟,早在下單的時候就付過錢。
他不甚在意擺擺手:“請孩子的。”
沒想出頭緒的事放一邊,口頭便宜先占上。
男人,畢竟是連他都不能免俗,在三十幾歲也想給彼此當?shù)纳铩?br />
第55章
吃完飯,何泰還有別的事要忙。
他時間緊任務重,還有時間帶著兩個孩子在商場一樓的名創(chuàng)優(yōu)品“大肆消費”,買單后才匆匆走人。
小朋友的世界里,誰給他們買禮物誰就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因此晚上回到家,陳星月對著媽媽把只見過一次面的何叔叔大夸特夸——當然,也有逃避寫作業(yè)的意思在。
無論陳韻有什么立場,對著這種面面俱到也很難說出什么壞話來。
她對孩子的教育以積極正面的情緒為主,問:“那你有跟人家說謝謝嗎?”
陳星月突然起來扯著嗓子喊:“有!!!”
陳韻就是沒有心臟病,都快給嚇出好歹來。
她全憑那點“要給女兒好榜樣”的自制力才沒罵出聲,自我消化兩秒努力地輕聲細語:“你這樣喊,媽媽的耳膜都快破了。”
陳星月扭成麻花一樣撒嬌:“我都有小小聲。”
喇叭跟她都不敢試比高,陳韻都想看看她究竟用的是哪個部位發(fā)聲,無奈地屈指彈一下她的臉頰:“你可愛,你有理。”
陳星月也知道自己很討人喜歡,掰著手指細數(shù)最近從哪些叔叔阿姨們那里收到過禮物。
她還不懂大人間的交際往來,把所有的善意都當作是一種魅力的肯定。
愛這個字眼對她來說實在太輕而易舉,尤其父母在弟弟出生后更加把她擺在第一位,以至于她偶爾流露出是世界中心的理所當然。
好像誰不愿意對她付出,誰就太不識好歹。
相似的家庭,養(yǎng)出相似的性格。
陳韻小時候也這樣,腦門上只差刻唯我獨尊四個字,猖狂起來在家里搞登基,出場得帶《一代女皇》的bgm,還有父母
作為太監(jiān)宮女隨侍左右。
與之相比,陳星月過家家的時候還愿意讓弟弟做二皇子實在是太客氣了,姐弟倆還偶爾輪流給對方當馬騎。
陳韻小時候可不干這種苦差事,她要做就是人群中的焦點。
年齡漸長,那些發(fā)光發(fā)亮的瞬間像枯萎的花,想起來空余嘆息。
陳星月不知道媽媽的憂愁,但敏銳察覺到些微變化。
小孩子其實是最懂察言觀色的物種,她突然愛上面前的作業(yè),每個字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框在田字格里。
陳韻雖然看上去像是發(fā)呆,余光還是留意著女兒,那點傷春悲秋瞬間消融,只剩下暗自竊喜。
她把握女兒的狀態(tài),趁機又讓她多背一首古詩。
陳星月迷迷糊糊跟著媽媽一起讀,總覺得今天吃了虧,不過半推半就也服從指令了。
為人父母的,趕上這種好日子真是跟中彩票差不多。
陳韻不用跟女兒斗智斗勇,簡直喜不自勝,“收工”后法外開恩:“要不要看一集電視?”
即便今天不是可以看電視的日子,但小朋友把握良機,才不會問“為什么可以”,高喊著“耶耶耶耶耶耶“沖向客廳。
跑得太快,把弟弟的積木一腳踢翻。
陳昕陽辛辛苦苦搭建的高樓坍塌,還沒從打擊之中緩過精神來哭一哭,就被亮起的電視屏幕打斷。
他瞬間忘記悲傷,爬到沙發(fā)上坐好,兩只手乖巧地放在膝蓋。
陳星月大部分時間還是懂禮貌的,把遙控器的掌控權讓給弟弟作為歉意。
陳昕陽欣然接受。
他最近愛上被姐姐評價為幼稚的奧特曼,被一只丑到全網(wǎng)沒有人賣周邊的怪獸深深迷住,看著看著嘴巴慢慢張大,眼里都散發(fā)著崇拜。
陳韻很難用“總得有人掃大街”的理論來說服自己,跟丈夫嚼舌根:“這算不算從小就審美異常?”
宋逢林實在無愧于“慈父“的名頭,面不改色:“不好看嗎?我覺得還行啊。”
陳韻現(xiàn)在不懷疑孩子的眼睛有問題了,斜著眼看孩子爸,上下打量一會,說:“像你也行吧,好歹老婆知道挑個漂亮的。”
宋逢林其實不太愿意從旁人口中聽到孩子像自己的評價。
他不太喜歡來源于父母的很多特質(zhì),多年來也極力規(guī)避其中相似的部分,用全部的精氣神來逃離家庭附加的陰影,至今尚且從性格的細枝末節(jié)里品出未能掙脫的部分。
說孩子們像爸爸,很多時候?qū)λ允窃{咒。
偏偏世俗實在很愿意做出此恭維,一雙兒女出生之時諸君紛紛送上“必肖其父”的祝福。
每聽見一次,宋逢林都仿佛脖頸被人掐住,顧不得所謂的社交禮貌,一次又一次跟人家糾正:“肯定得像媽媽,那才好。”
為此,人人盛贊他很懂得照顧老婆產(chǎn)后的情緒。
宋逢林自覺是體貼的,做這一茬卻不全然,只發(fā)自肺腑認為如果孩子們都能像媽媽一樣長大,將來就不會在重溯人生時得到許多悲哀和怨?jié)M。
不過凡事有例外,他附和著老婆的話:“他要是能找到你這么好的媳婦就好了。”
陳韻謙虛地擺擺手:“一般一般,客氣客氣。”
宋逢林嘴巴禿嚕:“不客氣,不客氣。”
乍一聽是對的,細品又有點好笑。
陳韻沒憋住嘴角上揚,八卦地打聽:“何泰禿了嗎?”
宋逢林下意識摸摸自己的濃密的頭發(fā):“還沒有。”
陳韻流露出可惜的神情:“他當時要是去英國就好了。”
這個“就好了”,對何泰而言興許沒那么妙。
宋逢林再度生出被夾在婆媳矛盾中的錯覺,用尷尬的咳嗽來回避。
正好手機響,陳韻低頭看了眼,問:“我跟何泰掉水里你先救誰?”
宋逢林:“當然是你。”
答得快,陳韻還不滿意:“按流程,你應該左右為難一下。”
宋逢林哭笑不得:“這個流程也不該走在你跟何泰中間吧。”
話不是這么說的,陳韻:“你有時候還躲在陽臺跟他通宵打電話,咱倆談戀愛的時候都沒有。”
宋逢林很喜歡她這種挑刺的勁,是不需要刻意要求就能得到的被在乎的感覺。
他道:“就兩次,美國有時差,別的時間不方便。”
陳韻更是一臉逮到的表情:“還記得打過幾次電話,那跟我呢?”
這哪能記得住,宋逢林連上個月的都數(shù)不清。
他從婚姻生活中生出的默契,在此刻先發(fā)制人:“要出門嗎?”
陳韻嘻嘻笑,生怕被孩子聽見湊得很近說:“佩琳喊我吃小龍蝦。”
宋逢林無奈:“不找茬也可以去的。”
哦豁,什么意思啊。
陳韻:“說我故意找茬是嗎?”
宋逢林肩膀微微向下:“你跟我說什么我都高興。”
千把力氣,凈打在棉花里,軟得讓人想沉溺。
陳韻拍拍他的手臂:“好好帶娃,好好看家。”
她悄無聲息溜出門,在街上掃了輛共享單車哼哧哼哧騎,到了目的地才發(fā)現(xiàn)桌面上已經(jīng)一片殘軀。
陳韻:“你都吃上了才想起我?”
周佩琳手肘碰碰桌面的啤酒瓶:“還喝上了。”
陳韻從邊上的冰箱里拿出瓶可樂坐下來:“那我就不喝了,待會送你回去。”
兩個人邊吃邊瞎聊,但大概是見面太頻繁,最近能作為話題的事情已經(jīng)反復咀嚼過太多遍失去新意。
周佩琳索性投入重磅炸彈:“我不想待在寧江了。”
陳韻第一反應是不舍,畢竟她們認識二十幾年,人生軌跡基本在同條線上,連結婚都是前后腳。
但她站在哪個角度都沒有勸阻的立場,說:“換個地方也好,散散心,想去哪?”
周佩琳:“環(huán)游世界。”
她伸出手在虛空的位置劃拉:“先買張票到蘭州,走大環(huán)線,從敦煌-烏魯木齊一路到中亞,過土耳其繞歐洲一圈,再飛南美,正好還能去南極。”
這條路線,是多年前的地理課上兩個人一起畫出來的。
她們當時以為將來可以結伴同行去很多地方,結果現(xiàn)實和想象相去甚遠。
陳韻無限悵然:“記得給我寄明信片,就當我去過了。”
周佩琳:“干嘛說得像一輩子去不了似的,有機會的。”
她現(xiàn)在有時候也開自己的玩笑,補充:“不是像我一樣離了婚再去哈。”
陳韻無奈道:“看你也不怎么需要散心,都走出來了。”
周佩琳環(huán)顧四周,正是宵夜攤子煙火氣最盛的時間,人群熱鬧得擠不進去半點傷春悲秋,越發(fā)襯托得人形單影只。
她聳聳肩:“走遠應該就能走出來。”
陳韻:“打算什么時候走?”
周佩琳:“過兩天吧,離婚的時候該處理的也都差不多了,還剩點大件先放你那。”
這么快,陳韻不知怎么眼眶微酸。
她心想又不是生離死別,大家還是天天會在手機上聯(lián)系,卻仍舊止不住想要落淚,偽裝情緒用力眨眨眼。
周佩琳好笑:“你就不能大大方方哭一個?”
淚珠滾落,陳韻:“倒也沒有那么傷心。”
和即將分別的現(xiàn)實比起來,當年送她出嫁和今日的場景相映才更叫人難過。
成年人的偶爾軟弱,好像假裝看不見會更為禮貌。
周佩琳無聲地握住好友的手,忽然感嘆:“還是你說得對,戀愛腦真的沒有好下場。”
十幾年前還沒有這個詞,陳韻說她是“花癡”,恨鐵不成鋼的時候說“遲早被男人騙去賣”。
那些讖語如今句句誅心,叫人生出許多的愧疚,好像犯了什么錯,頭不自覺地垂著。
周佩琳自覺失言,找補:“又不是你給我戴綠帽子,不用覺得不好意思。”
然后瀟灑喝一大口酒:“你娘們一點,這都是小事!”
她話是這么說,最后不出所料的喝多了。
陳韻本來想送她到酒店,半道上讓司機拐彎回家。
——
夜深人靜,宋逢林在客廳看電視。
他聽到開門的聲音站起來,看到率先進來的醉鬼有些不知所措。
周佩琳其實勉強還能走直線,扶著墻把鞋踢到邊上,瞇著眼睛跟人打招呼:“嘿喲,老宋。”
宋逢林跟招財貓似的揮揮手:“嘿……喲……”
眼神企圖跟老婆得到一些信息交換。
場面實在搞笑,陳韻憋不住嘴,下巴一抬:“你去把客房的床單鋪一下。”
周佩琳覺得自己喝太多了,仿佛看見宋逢林答應的時候有條看不見的尾巴一甩一甩的,趴在好友的肩膀含糊不清道:“這也是個戀愛腦。”
言猶在耳,陳韻心有戚戚焉,下意識用否認來驅(qū)散這三個字的不詳意
味。
周佩琳替“戰(zhàn)友”發(fā)聲:“他怎么不是,挖開一看他腦花里都是你。”
腦花這個詞,把血腥恐怖的形容都變得熱氣騰騰的。
陳韻還沒來得及接點什么話,周佩琳已經(jīng)豎起手指朝向剛從客房出來的男主人:“你自己說,你是不是。”
再喊大聲點,該把孩子們鬧醒了。
陳韻推著她往洗手間走:“是是是,快洗洗睡吧你。”
只余宋逢林一臉茫然,考慮到女客在,轉(zhuǎn)身回了房間。
第56章
喝醉的人難伺候,陳韻好不容易把周佩琳安頓在床上,捏著酸澀的手臂回主臥。
宋逢林還在玩手機,聽見開關門的聲音:“太晚了,你也趕緊洗洗睡。”
陳韻熬過平常的作息時間,洗漱后躺下反而不困。
她睜著眼睛看黑漆漆的天花板發(fā)呆,毫無所覺地聲聲嘆息。
宋逢林半夢半醒之間一激靈,手肘借點力撐著半起身:“怎么了?”
陳韻扭過身子對著他:“佩琳要去環(huán)游世界了。”
如果在她的朋友里排次序,誰都知道周佩琳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名。
宋逢林努力安慰:“以后還會回來的。”
陳韻:“再來也就是一天兩天,等她玩累了想定居,肯定不會選寧江。”
這座城市沒給周佩琳留下個好結局,左看右看又都是回憶,任誰都不會想繼續(xù)待著。
宋逢林:“那等她以后定居,我再陪你去找她玩。”
他不多的幽默細胞在此刻全部調(diào)動:“是不是不方便你們說我壞話了?”
陳韻理不直氣都壯:“捉賊要拿贓的,我們什么時候說你壞話了。”
聲調(diào)還高起來:“那不叫壞話,是實話,當你的面我都敢說。”
這倒是。
兩個人剛在一起那陣子,陳韻逢人就介紹說處了個悶葫蘆,優(yōu)點是長得不錯工資還行性格好。
最后這幾個詞,聽上去像是被發(fā)好人卡的標準感謝語。
當時宋逢林的“戀愛軍師們”紛紛覺得這戲唱不下去,讓他風緊扯呼別浪費時間。
唱衰太多,以至于參加婚禮的時候都有點尷尬,祝福語不要錢似的往外送,紅包一個比一個厚。
到這,宋逢林收回憶往昔的思緒。
他道:“你說得也沒錯。”
大方得陳韻都有點不好意思,強調(diào):“我已經(jīng)好幾年沒說過了。”
宋逢林難得不識趣:“上次你用方言,我聽懂了。”
約莫是抱怨他加班太多,連女兒的幼兒園活動都參加不了。
十年的婚姻生活,陌生的語言也慢慢變熟悉。
他雖然還不會說,但罵人的話倒是一捏一個準。
陳韻其實忘了上次是哪次,仍舊辯駁:“我是故意讓你聽見的!”
又哼哼唧唧:“我現(xiàn)在哪敢跟別人說你的壞話。”
兩個人靠得那么近,宋逢林哪能聽不見。
他純粹覺得這話有點意思,揶揄:“還有你不敢的事?”
陳韻扁扁嘴:“誰叫您聲名遠播,我敢抱怨一句都是不識好歹,要被發(fā)配寧古塔去。”
放眼望去,她的朋友圈里誰的婚姻都沒逃開經(jīng)濟、育兒和婆媳這三關之一,已婚女士們紛紛勸人千萬別步后塵,末了不免再提一句“還是陳韻挑人的眼光好”。
她嘀咕兩句,人人都有一百句宋逢林的好話等著講,再加上一千句自家的壞話。任何一個稍有情商的人,多經(jīng)歷兩次就知道要學會閉嘴。
不知道是不是加了個“您”的緣故,陰陽怪氣的味道實在難以忽略。
宋逢林生怕被牽連,趕緊表白:“那是別人不知道,能娶你才是最好的!”
陳韻:“好的東西能藏得住?別人不知道不就是沒有唄。”
有些話她憋在心里太久,稍有一絲空隙情緒就從四面八方鉆出來,下一秒反應過來又自覺失控,咬著嘴唇。
宋逢林察覺出她的生氣,有些摸不著頭腦,小心翼翼哄:“他們有眼無珠才看不出來的。”
如果十年前他說這句話,大概所有認識陳韻的人都會嗤之以鼻,畢竟她從前人生閃閃發(fā)光的瞬間之多,光憑一張臉站那兒都是人群焦點。
但現(xiàn)在就連保養(yǎng)得宜的長相,都歸功于宋逢林會愛人會“養(yǎng)花”,或者說每件事情,到最后起承轉(zhuǎn)合都是如此。
陳韻開店兢兢業(yè)業(yè),是全賴老公在背后經(jīng)濟支撐。
一雙兒女多被夸贊性格好,是不缺席的爸爸的重要性。
父母在寧江的悠閑退休生活,是女婿的不計較肯付出。
陳韻有時候想闡述自己在其中的重要性,嘴唇碰來碰去沒下文,因為她也沒底氣。
她掰開揉碎想找出在這段婚姻里的奉獻,卻悲哀地發(fā)現(xiàn)能做到同樣事的女生比比皆是,越發(fā)印證別人“嫁得好”的結論。
陳韻并非不感激,只是生出些許的妄念和羨慕,很希望他可以做錯點什么,這樣自己就有理直氣壯的立場可以討厭他一下。
然而時間一天過一天,她越來越討厭的只有自己。
她厭煩自己的不磊落,把枕邊人當作對手爭高低,厭煩自己的矯情,好日子過多了想是非,更厭煩自己連一顆赤誠愛人的心沒有,甚至以此為針刺。
就這樣一個人,大概也只有宋逢林會當成寶。
思及此,陳韻更來氣:“還說別人,就數(shù)你眼光最不好。”
宋逢林貓踩尾巴一樣急起來:“誰說的?他們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動作一大,空調(diào)風從被子的空隙里鉆進來,激得陳韻想打噴嚏。
她皺皺鼻子:“我說的。”
這句話本該起到一個免死金牌的效果,在宋逢林面前把天捅破都能收獲一句“沒關系”。
但他維護老婆的心大過一切,都有點敵我不分了:“你也不能這么說吧。”
陳韻罕見從他這里收到類似指責的話,心情微妙地好起來:“你知道晚上佩琳說你是什么嗎?”
對話怎么跑到這兒的?宋逢林都有點追不上。
他還以為是什么詆毀之語,心想剛剛鋪床的時候應該在床單下面放兩顆豌豆的,提心吊膽:“說什么?”
陳韻摸索著想戳他的腦門,結果手放低了正中顴骨,尋思意思意思就行,用點勁:“說你是戀愛腦。”
怪不得剛剛一直問什么“是不是的”,宋逢林捏著她的手指頭往額頭上帶,松口氣輕輕笑了一聲:“是啊。”
陳韻:“聽你的語氣,很是引以為榮啊?”
這三個字或許代表很多負面的形容,但在宋逢林這里絕對是個正面的詞匯。
他覺得連續(xù)說兩句一樣的話很有敷衍的嫌疑,換湯不換藥:“是挺驕傲的。”
陳韻平常老在網(wǎng)上勸別人不要把全部感情寄托在別人身上,但輪到身邊有的第一反應是竊喜。
她唾棄自己的兩面派,忍不住想起很多年前大家都做過的那個選擇題——另一半選更喜歡你的還是你更喜歡的。
從前到現(xiàn)在,她堅定擁護的都是前者,但從來沒人告訴過她,太被愛的人會因為無法回饋而愧疚。
大概為了減輕此刻的心理負擔,陳韻不自覺地仰起臉,嘴唇像蜻蜓點水一樣掠過。
快得宋逢林都沒反應過來,反應過來又有點懷疑是錯覺。
他甚至不敢多問一句,唯恐打擾老婆投懷送抱的好心情,期待著更多的親密。
等了一會沒下文,他才丈量著瘦了好幾寸的腰身,心想:以色侍人,明明就非常好。
第57章
宋逢林的大學時代,曾經(jīng)是計算機學院的一根草。
盡管他終日穿著洗得發(fā)白的T恤,長于
黃土地的膚色偏黑,鼻梁上永遠駕著一副塑料眼鏡,看人的時候眼眸微微下垂,一米八幾的大個子總是緊巴巴擠著的感覺。
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長著一張救贖文男主的臉,還有著一聽就很適合被美救英雄的身世,明里暗里有幾個女生向他表達過好感。
只是女孩子嘛,臉皮薄,最大膽不過是約他去圖書館自習,被拒絕兩次也知道偃旗息鼓四個字怎么寫。
就是架不住計算機系男多女少,舍友們自己的個人問題解決不了,倒是很熱衷于攛掇他談個戀愛。
宋逢林很實誠地說:“我窮得叮當響,約會吃個必勝客都費勁,現(xiàn)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承認貧窮這件事,其實需要很多的勇氣。
他都自我剖白到這份上,別人再鼓勁都像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只能扼腕這張臉沒長自己的身上。
頂著這張人人都認為他最少談過三次戀愛的臉,宋逢林一路單身到大學畢業(yè),用漂亮的成績單換來收入還不錯的工作。
他運氣好,剛進職場頭兩年互聯(lián)網(wǎng)行業(yè)還沒全面進入996時代,尚且能自由的上下班,有了找女朋友的時間和基礎。
可惜這種悠閑沒持續(xù)多久,兩個孩子接連出生,職級和工作強度也一起上漲。
宋逢林不想做缺席的父親,晚上回來負責把孩子哄睡還得接著加班,活干到一半就很需要吃點東西來緩解壓力。
剛開始那陣,人真不會發(fā)現(xiàn)自己胖。
等反應過來,人人見到他都會露出一個欲言又止的表情。
宋逢林倒不在意別人怎么看,但很在乎陳韻的想法,尤其是在后知后覺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性生活之后。
盡管他們?nèi)耘f在出門的時候手牽手,在夜里同床共枕的時候相依偎,從表面上看和從前一樣親密。
心思敏感如宋逢林,當然能感覺出其中的微妙不同。
他從最大的變化中推測原因,痛下決心要減肥,不僅戒掉宵夜還打算對三餐痛下殺手。
才減少攝入量沒幾天,心理狀態(tài)已經(jīng)崩成隨時會斷掉的弦,偏偏兒子還生病,一天十二個小時哭得全家都不得安寧。
宋逢林太陽穴突突跳,連吃兩頓小龍蝦才緩過勁來,也意識到熱量這點安慰劑還是得留著,否則工作都要出大問題。
那句話怎么說來著——色衰而愛馳。
宋逢林一直記得自己戀愛的時候就只有長得不錯工資還行性格好三個優(yōu)點,現(xiàn)在咔噠去掉一個,只好在另外兩個上格外努力。
但這種總評分只在及格以上的日子,對優(yōu)等生而言實在難以接受,因此宋逢林逮到能進步的機會,可比學生時代在樓梯間打手電挑燈夜戰(zhàn)來得積極。
自從辦完離職手續(xù),他幾乎天天雷打不動五點起來鍛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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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早上五點,天色已經(jīng)蒙蒙亮。
關了一晚上的陽臺門打開,飄進來的空氣都帶著一點潮濕。
宋逢林迎著風做拉伸,彎著腰試圖去夠腳趾頭,和自己較勁得對外界一無所知。
周佩琳宿醉醒來,迷迷糊糊地想著去倒杯水再睡個回籠覺,走到客廳被居然有人這件事嚇一跳,短促地驚呼出聲。
下一秒她反應過來在別人家有人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自然地打招呼:“起得夠早的啊。”
正在撲騰的宋逢林霎時僵住,站直了把手背在身后像是要去老師辦公室接受批評,說句廢話:“是比較早。”
看他的樣子就知道,社交恐懼癥又犯了。
十幾年前周佩琳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也差不多是這個表情,尷尬又強裝鎮(zhèn)定,一旦要對話就跟游戲里的NPC似的,拋一句才給一句。
一頓飯吃下來,周佩琳連及格分都沒給他打上,既有出于李奧納多配自家閨蜜的都差點意思的理所當然,也有對這樁婚事的反對。
她當時怎么勸來著:“難道世界上就沒有各方面都適合你又讓你很喜歡的人了嗎?”
陳韻只是聳聳肩:“那多難,差不多得啦。”
五十分的喜歡就步入婚姻殿堂,對始終追求百分百的周佩琳而言實在無法理解。
那道同樣的選擇題,她想要的是后者——另一半選更喜歡的。
這么選的人并不少見,她面前如今就站著另一位。
出于這種同類之誼,周佩琳對他的評分一下子變得寬容,截斷這場令他左右為難的對話:“那你繼續(xù),我喝杯水再睡一會。”
客房的門關上,宋逢林長吁一口氣。
他對老婆的幾位好友總是尊敬有加,唯恐怠慢,畢竟人家的“枕邊風”一吹興許比他這個有名有份的還管用。
但這種重視對他本就不擅長的社交水平而言簡直是雪上加霜,態(tài)度怎么都拿捏不準,尤其老婆不在場更沒主心骨。
怕人再出來,宋逢林想想還是決定出門去鍛煉,但沒敢躲太久,畢竟不用上學的孩子起得比雞早。
掐著點,他買了早餐回家,才打開門就知道回晚了,說:“怎么都這么早。”
陳韻本來是趴在餐桌上,聽見聲音回頭瞪他:“你兒子干的好事!”
陳昕陽還真以為是表揚他,挺著小胸脯:“是我!”
分不清好賴話,傻弟弟。
陳星月大人樣對著弟弟無奈搖搖頭,扭過臉非要跟佩琳阿姨分享自己新買的貼貼紙。
周佩琳平常是很喜歡小朋友的,架不住宿醉未醒,整個人行尸走肉一般坐在沙發(fā)上,敷衍地用著“是嗎”“真棒”這種萬能回答。
一看這樣,就知道一大早的又是雞飛狗跳。
宋逢林先路過老婆,摸摸她的頭以示安慰,又喊:“你們兩個,刷牙洗臉吃早飯。”
孩子嘴上應著,腳卻紋絲不動,然后一左一右被爸爸拖進洗手間。
這么大的地方,哪有什么隔音可言,更何況小朋友的語音語調(diào)本來就極具穿透力。
不費吹灰之力,周佩琳聽到那邊的對話。
陳星月:“爸爸我今天要夾小貓夾子!”
宋逢林:“行,要夾幾個?”
陳昕陽:“爸爸你有買小豬包包嗎?”
宋逢林:“有,你一個姐姐一個。”
就這樣短短幾句話,已經(jīng)有很多可以讓人羨慕的地方。
周佩琳整個人往后仰,望著天花板,咬一口陳韻剛給她送到嘴邊的肉包:“感覺我是離婚三次的命了。”
陳韻順勢拍她的臉:“大清早的,說點吉利話。”
周佩琳:“真的,我一看你們倆,又有點相信愛情了,人家說這種是不用看八字都必離婚三次。”
陳韻:“別聽人家胡說八道。”
周佩琳兩口吃掉大肉包,還沒咽下去含糊不清:“沒事,我以后光談戀愛不結婚就行。”
上一段感情讓她傷筋動骨,卻不妨礙她仍舊有走近下一個人的勇氣。
陳韻:“我都不知道該罵你,還是羨慕你。”
周佩琳詫異:“我有什么值得羨慕的?”
她剛剛還覺得自己看著他們一家四口像流浪狗呢。
陳韻沉默片刻:“我沒被蛇咬過,還是十年怕井繩。”
沒輪到她,世上卻比比皆是,叫人不由得不防備,怕把真情托付落得慘淡收場。
周佩琳愿意相信這世界上有真摯動人的感情存在,出于那點同類之誼說:“你男人還是不錯的。”
這句話陳韻聽見了,剛料理完孩子的宋逢林也聽見了。
他心中竊喜,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聽到人家的下一句:“但男的不能全信。”
但什么但!宋逢林心想要是哪天要是婚姻不順了肯定去把周佩琳的前夫打一頓,生怕再說下去自己的婚姻真的岌岌可危,趕緊打斷:“陳韻,你是不是要去開店了?”
陳韻看一眼時間,心想男人不男人的不重要,她的工作才是要緊的,邊站起來邊扎頭發(fā):“佩琳你跟我走嗎?”
沒有女主人在,再坐下去也不合適,周佩琳跟著起身,走到玄關
要穿鞋。
就在那瞬間,她覺得背后一涼,猛的回過頭看。
宋逢林沖她微笑致意,還教孩子“跟姨姨說再見”,看上去跟平時沒什么不一樣。
周佩琳沒能想到他方才聽見了,說不出哪里有古怪,狐疑地收回眼神,兩道秀氣的眉毛微擰。
陳韻拎上包拍她一下她才回過神:“應該是太困了,我要回去接著睡。”
睡醒,她又是一個敢愛敢恨的好姑娘。
第58章
周佩琳說是困,腦子不知道為什么轉(zhuǎn)得越來越清楚。
她想要離開寧江算是臨時起意,心情一下子有點按捺不住,在電梯里就開始交代在哪家店還有快過期的充值余額。
數(shù)目之多,陳韻忍不住吐槽:“得虧離婚的時候沒分這些,不然協(xié)議都得多打三頁。”
又道:“你這樣念我也記不住啊。”
周佩琳:“我晚點列出來給你。”
她離婚后的雜亂無章好像此刻才捋順,忽然問:“你下禮拜回家是吧?”
這個“家”,指的是陳韻遠在千里之外的祖籍。
她點點頭:“下禮拜三的機票。”
周佩琳:“那我爭取比你早點走,你還能送送我。”
走這個字,用在這里聽著著實有點不吉利。
陳韻:“我們把孩子丟下就回來了,你也不用這么急。”
周佩琳:“我看你現(xiàn)在的表情更急,恨不得馬上飛回去。”
暑假過半,陳韻對一雙兒女的耐心已到達谷值,想到都得嘆口氣:“一天能叫一千句媽,叫得我頭都大了。”
周佩琳這種長年熬夜人士,想到陳昕陽剛剛跳到自己床上蹦跶的勇猛之姿都心有戚戚焉:“光要早起這一樣我就受不了。”
她沒離婚的時候其實備孕小兩年,一度很為沒懷上這件事焦灼,畢竟進入婚姻的女人過了三十歲,就自發(fā)自覺地進入準媽媽狀態(tài),不知道的以為從哪里領到了生育指標,但她壓根沒做好養(yǎng)育一個孩子的準備,現(xiàn)在想來都有點慶幸。
陳韻生的時候倒是想好了,可惜現(xiàn)實總是超乎預料。
她無奈嘆氣:“今天還算晚的,前兩天宋逢林說帶他們?nèi)タ系禄栽绮停妩c就跑進房間說天亮了。”
五點?周佩琳嘖嘖搖頭:“也就你爸媽能應付這種作息吧。”
陳韻:“誰說不是,我現(xiàn)在只希望一睜眼就是下禮拜三。”
如此迫不及待的心情,周佩琳:“你這輩子都沒這么喜歡老家吧?”
老家這兩個字的意義,于陳韻而言分成三個時期。
她幼時跟父母在城市居住,偶爾回到跟農(nóng)村跟小伙伴們捉魚摸蝦,上山下河。少女時期回去,滿目都是鄉(xiāng)村對她這個獨生女的排擠和搜刮。等到孩子出生后,那些曾經(jīng)暗中伸出的手縮回去,一切又變得和藹可親起來。
感情復雜到難以描述,卻不妨礙她在提到“故鄉(xiāng)”的時候第一時間想到的永遠是那個千里之遠的村子,即便幾乎人生的一半都生活在寧江,也覺得自己和這座城市有隔閡。
她都如此,更何況是父母。
想到這兒,陳韻:“以前還以為會回去的越來越少,現(xiàn)在看來以后的次數(shù)只會更多。”
周佩琳:“畢竟蓋了房,多住一住不虧本。”
說起這棟房,陳韻更有一萬句要吐槽:“純粹是花錢買我爸媽高興,不然怎么都是虧本的。”
又翻個小小的白眼:“宋逢林還說沒關系我們以后退休可以去住,他倒是在我們村過得挺如魚得水的。”
周佩琳作勢清清耳朵:“誰如魚得水?我是不是聽錯了?”
陳韻:“一回去我那些堂哥堂弟們就輪流喊他出去玩,照顧得不行。”
周佩琳:“為啥?”
陳韻:“據(jù)我研究,是因為同情。”
簡直滑天下之大稽,周佩琳拿著放大鏡挑雞蛋縫都看不出來宋逢林有什么值得人同情的地方。
她哈一聲:“你們村提前進入小康社會了?”
陳韻露出一個似是譏諷的笑:“因為他居然做了老陳家的‘上門女婿’,一個人跟我來這么遠的地方,連姓氏這么寶貴的東西都讓出來,同為男人,都覺得他好可憐。”
她這種情緒并不是針對宋逢林本人,卻難免總是扎向他,以至于提起來沒辦法心平氣和。
周佩琳無語得笑出來:“結婚的女人還都是‘上門媳婦’呢,我前婆家的人只會讓我燒香祭祖給老公洗內(nèi)褲。”
現(xiàn)在想想,她在婚姻里真是諸般忍耐。
陳韻都笑不出來,正好兩人已經(jīng)一路邊說邊走到咖啡店門口。
她掏出鑰匙:“要喝一杯美式嗎?”
喝完還能睡回籠覺嗎,周佩琳豎起一根手指晃晃表示拒絕:“不,我要走了。”
她走得很有富婆氣質(zhì),直接抬手攔了輛出租車,下一秒?yún)R入早高峰的熱鬧之中。
陳韻都沒眨眼,就已經(jīng)分辨不出究竟是哪輛,她盯著車流看了一會,腦袋全然放空,過了會收回目光,打開店門做營業(yè)準備。
干到一半,咖啡師瀟瀟頂著一頭綠色雙馬尾假發(fā)來上班。
陳韻已經(jīng)習慣她的變身出現(xiàn),偶爾覺得有一種小時候看《馬丁的早晨》的錯覺,問:“今天下班要去cos誰?”
瀟瀟:“初音未來。”
拖她的福,什么二次元三次元的明星陳韻都知道點,沒再繼續(xù)追問。
倒是宋逢林帶著沒課的兒子來店里玩,忍不住多看兩眼這個造型,過了會鉆進烘焙間找人:“陳韻。”
陳韻背對著門在打奶油,機器的轟鳴聲過大,視線又全集中在平板播放的電視劇上,完全沒聽到一點腳步。
突如其來的聲音,把她嚇一跳,回頭的瞬間沒好氣:“進來你也不說一聲!”
就是說了一聲,才把她嚇成這樣。
宋逢林自知理虧,又沒有可以解釋的空間,訕訕撓了撓臉。
陳韻是下意識的反應,并沒有真的生他氣的意思,下巴一抬:“你要跟我說啥?”
宋逢林:“我剛剛在想,星星長大了要是也喜歡穿得紅橙黃綠的會是什么樣。”
陳韻眼珠子轉(zhuǎn)轉(zhuǎn),想像出來是什么樣子,齜牙咧嘴:“最好不要吧。”
宋逢林:“你不支持孩子搞這種嗎?”
有點出乎他意料。
陳韻從情感上當然是支持的,但實力不允許啊:“你去問問瀟瀟,她那個頭發(fā)最少要八百,玩cos沒點經(jīng)濟實力可不行。”
他們這樣的家底,也就夠讓女兒實現(xiàn)貼貼紙自由。
提起錢,宋逢林就有壓力。
他在賺錢這件事上還是很大男子主義的,覺得男人要是家庭的經(jīng)濟支柱,讓一家人衣食無憂是他的責任。
想到女兒將來可能因為沒錢而無法投入愛好,他這顆慈父心就坐不住,恨不得到大馬路上撿瓶子,能貼補一點算一點。
陳韻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打發(fā):“有空不如帶你兒子去跑兩圈,遛到?jīng)]力氣再拉回來,爭取讓他明天能睡到自然醒。”
老婆的吩咐要立刻執(zhí)行,宋逢林二話不說拎著兒子走,但一路上也沒忘記琢磨怎么掙點外快。
第59章
宋逢林是個行動力很強的人,白天琢磨上掙錢,晚上舉啞鈴的時候就開始看網(wǎng)課。
陳韻洗完澡出來洗衣服,橫穿過客廳的腳步頓住,左看一眼電視,右看一眼宋逢林,表情不可置信:“你怎么看這個?”
她的語氣讓宋逢林一瞬間以為自己看的是什么黃色視頻,說:“復習一下高中數(shù)學,以前大學的時候我?guī)н^兩個學生,都考得還不錯,說不定現(xiàn)在也能做個兼職。”
做兼職?這倒是個方向。
陳韻:“正好你還挺會講課的,頌菁說以前你們班一半人的高數(shù)都靠你。”
宋逢林心想不愧是老同學,還挺會給自己鑲金的,略顯謙虛說:“他們都是臨時抱佛腳,不然怎么學都會了。”
陳韻對數(shù)學向來是怎么學都不會,苦大仇深道:“感覺你在嘲笑我。”
好大一口鍋,宋逢林可背不住:“我沒有那個意思。”
陳韻一手捂著胸口:“是我們學渣比較脆弱敏感而已。”
宋逢林覺得她可愛,笑了一下,又怕再被扣個罪名,嘴角趕緊抿成一條線。
陳韻卻還是逮個正著,沒有理氣也壯地高聲宣布:“你去洗衣服我就原諒你。”
宋逢林怎么可能拒絕,老老實實把手邊的事情先放下。
陳韻一臉農(nóng)夫翻身把歌唱,翹著二郎腿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
看了三十秒,她找到當年一邊罵一邊寫卷子的感覺,忍不住回憶青春:“我高考考得最差的就是數(shù)學。”
宋逢林在洗衣服,水聲沖淡了她的話音。
他聽得不真切,關掉水龍頭問:“你說什么?”
陳韻噔噔蹬跑過去掐他:“說我高考數(shù)學成績最差!”
這是什么光榮的事情嗎?還讓她重復一遍又一遍。
宋逢林不覺得疼,只是奇怪:“我怎么記得是英語?”
不可能!陳韻:“我英語一直都很好的!”
說是這么說,到最后一個字的時候不知怎么回事聲調(diào)弱下來:“我肯定沒記錯吧。”
宋逢林跳過有還是沒有的答案,提醒:“翻出來看看不就知道了。”
陳韻有個放在房間的大箱子,里面放著她從小到大的所有紙質(zhì)材料。
遠到出生證明,近到中級面點師資格證,每一樣按照學齡前、小學、初中、高中、大學和畢業(yè)后的時間順序放在在不同的透明文件袋里。
這樣一看,人的一生好像就剩這么輕飄飄的幾張紙。
陳韻不免感慨:“等我死了,這些也要一起燒掉。”
宋逢林跟進來就聽到這句,說:“還是留給孩子做紀念吧。”
陳韻:“那感覺也有點占地方,以后房價說不定漲到百八十萬的,回頭掃描存檔好了,讓他們看點電子版就行。”
宋逢林:“以后說不定有更先進的儲存方式。”
誰說得準呢,陳韻聳聳肩,精準找到高中的那份文件夾打開。
在這種時候,要找什么東西變得不重要,撲面而來的都是回憶。
她一下子陷入沉默,宋逢林湊過去看,想象她在那些不認識自己的日子里是怎么生活。
于陳韻而言,那也是很久遠的故事了。
她的記憶模糊不清,很多確信的部分也被偷梁換柱,比如她的高考成績單,還真是英語考得比數(shù)學差。
陳韻百思不得其解:“我怎么會記錯呢?你怎么會知道呢?”
宋逢林:“星星出生的時候我們一起翻過這個箱子。”
陳韻現(xiàn)在真的懷疑有人偷走自己的記憶。
她企圖從腦海深處扯出點線頭,眉頭緊皺卻沒有半點作用,屏氣凝神一會放棄:“還是沒印象。”
宋逢林說不失落是假的。
那些他覺得美好的共同瞬間原來只有一個人記得,再度提起的時候在對方心里連半點印記都不存留。
和過去的很多時候一樣,他努力說服自己:陳韻的世界和他不一樣,有非常多非常多占據(jù)她心魂的人事物,那些本來就只是無關緊要的瑣碎日常,不記得實屬平常。
即便內(nèi)心深處仍舊有些微的沮喪,他還是習以為常地壓下去并且找好理由:“你那時候剛出月子,身體還沒恢復好。”
陳韻:“但我記得你月子里偷偷給我?guī)滩瑁m然只讓我喝兩口就把我的吸管掐住了。”
前半句多少算個甜蜜回憶,后半句就有點秋后算賬的意思。
宋逢林小聲嘀咕:“怎么這個就這么清楚。”
陳韻給他一肘子:“因為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不過她實事求是:“我坐月子的時候你表現(xiàn)的還是都不錯的。”
宋逢林:“也沒做什么,還是爸媽和你最辛苦。”
他要上班,再怎么愿意花時間也有限,比起24小時輪班帶娃和產(chǎn)房里的聲嘶力竭,無非做了點微小的份內(nèi)工作。
哪怕說的只是漂亮話,聽的人也會感動一下,更何況他是發(fā)自肺腑。
完人至此,陳韻卻只感到壓力,不合時宜想起句話:升米恩斗米仇。
下一秒,她又照例在心頭罵自己不識好歹,戳一下男人的肩膀:“為了獎勵你是個好丈夫好女婿好爸爸,你現(xiàn)在有什么心愿嗎?”
心愿?宋逢林此刻能想到的是:“那咱們一塊再看一次這些吧。”
不管大愿望小愿望,能減輕負罪感的就是好愿望。
陳韻嘩啦啦地翻著資料,一邊說:“我小學就是班干部,初中還拿過市三好學生,這個有點分量的,中考可以加五分,高中的時候……”
末了她嘆口氣:“真是應了那句話,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宋逢林:“誰說的,你現(xiàn)在也很好啊。”
陳韻:“也就你這么想。”
別人宋逢林不敢肯定,但他手上有四票:“還有孩子和爸媽。”
他這句話,真真正正踩中個雷。
如果說陳韻從誰身上最感到對現(xiàn)狀的挫敗的話,那大概就是父母了。
從小到大,陳韻都自認從父母身上得到了所有愛。
但這種愛在結婚之后漸漸偏移,有時候甚至讓她覺得家里多出個不存在的“兄弟”——成績比她好,收入比她高,甚至連封建社會里最賴以維系家庭的香火,也得益于他的大方才能傳承下去。
那個沒能出現(xiàn)的二胎,需要她永遠表現(xiàn)得“比別人家的兒子好”的兒子在多年之后以另一種形式存在,以至于讓陳韻懷疑自己這么多年是否真的被愛的事實。
她不敢去深思,卻又忍不住悲哀地想:連這都是假的,世上還能有什么是真的。
思及此,她對自己的所有行為都有了底氣,看著宋逢林的眼神都帶著一股看騙子的憤憤,好像他已經(jīng)要把她騙去挖心挖肝了。
宋逢林想不通氣氛為何急轉(zhuǎn)直下,小心翼翼問:“怎么了?”
陳韻:“突然累了。”
宋逢林心底是有點不信的,畢竟這也太突然了,手上反應卻更快一步,看著手機上顯示的時間:“都這么晚了,你趕緊睡,我去把衣服洗完。”
陳韻嗯一聲,把手上的東西又放回箱子里。
這一刻她覺得,她靈魂的一部分也被埋葬在過去了。
第60章
隔天是個陰天,一早上烏云蔽日。
陳韻還以為今天店里的生意要不太好,沒想到下午居然座無虛席,連外賣機子都叫個不停。
一忙,很多事情她都顧不上,閑下來才跟翻閱奏折似的回消息。
她那句【剛忙完】才發(fā)出去,宋逢林的【回來吃飯嗎?】就跟過來,搞得像他24小時都盯著手機看似的。
陳韻:【再過半小時回,你切菜我回去炒】
宋逢林:【你忙你的,我做飯】
陳韻:【你女兒已經(jīng)瘦了一斤,再瘦下去下禮拜不好交代了】
宋逢林:【讓肯醫(yī)生看看就好】
看來最近玩手機的時間多,他的幽默感也是直線上升。
陳韻:【這個醫(yī)生我們看就好,他倆還是吃點健康的】
宋逢林很喜歡這樣我們你們的分類,好像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夫妻倆是最親密的。
他喜滋滋再回一句把手機放邊上,手指頭在桌子上點兩下:“星星,字歪了。”
陳星月寫作業(yè)的耐心即將耗盡,憤憤地用著橡皮:“它自己要歪過去的!”
這話說得好沒道理,宋逢林:“筆在你手上,是你寫歪了。”
小朋友的世界里,也有許多驚天動地的委屈。
陳星月覺得下午已經(jīng)寫了很多的作業(yè),怒從心起:“就是它自己!”
怎么還突然喊起來了,宋逢林摸摸女兒的頭:“怎么了寶貝?”
陳星月眼淚立刻掉下來:“我手好疼!”
學習曾經(jīng)宋逢林
的人生,因此他在這一點上有十足的原則性:“那休息十分鐘再寫。”
又哄她:“都寫完爸爸給你拿糖吃好不好?”
后半句點頭了,前半句好像就沒有搖頭的理由。
陳星月大概是在天人交戰(zhàn),捏著衣角提要求:“我要跳跳糖。”
宋逢林爽快點頭,不忘跟她確定:“十分鐘,爸爸開始計時啊。”
沒辦法,不要句準話小孩可能耍賴了。
陳星月眼淚來得快去得快,拽過袖子擦把臉:“要等我走到客廳才可以。”
玩的時候,倒是很爭分奪秒。
宋逢林抽張紙巾塞她手里:“好,去吧。”
陳星月樂顛顛地跑走,在客廳跟弟弟順利會師。
別看陳昕陽玩了一下午,也有滿腹的不高興。
他往書房里跑好幾趟都被爸爸“趕”出來,發(fā)出點大聲音還要被姐姐“訓斥”,嘴巴撅得可以掛油瓶。
但他的世界里快樂也很簡單,姐姐一來趕緊騰出最好的位置給她。
宋逢林進廚房之前看一眼姐弟倆玩得正好,放心地干起活。
他擇菜剝蒜之余,手機拿出來放有聲書。
這書,是他高三的時候火的玄幻小說。
那陣子雖然設備有限,班里同學卻還是能從各種渠道追連載,每天湊在一起都會討論兩句,氣得班主任猛拍講臺:“你們高三了知不知道!”
誰會不知道呢,可架不住總是要分心。
宋逢林也想,但臨門一腳的時候哪里敢,后來上大學又有別的更流行的東西,他一輩子怎么追都永遠被甩在潮流后頭。
就這次撿起來,還是因為女兒在課外班跟別的同學換了張同名動畫的人物卡片,回家后跟爸爸媽媽炫耀聽說來的故事內(nèi)容,好像這動畫她已經(jīng)全看完了。
陳韻:“你媽看這書的時候還沒你呢。”
宋逢林就什么都說不了了。
他乏善可陳的人生里總是有很多啞口無言的瞬間,只好偷偷地“補習”,像極了那個考前挑燈夜戰(zhàn)最多卻總假裝云淡風輕的老同學。
陳韻提前到家,正好把他逮個著。
她本來是看他在切菜,怕突然出聲嚇到人,靠著廚房門框等了一會才說:“你聽什么呢?”
不管是誰,這種情況下都會被嚇一跳。
宋逢林心突突蹦跶兩下,扭過頭:“不是說半小時嗎?”
陳韻挑眉:“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是很驚喜,明明他們晝夜以對,多出來的每一秒還是讓人很高興。
宋逢林笑:“今天累不累?”
陳韻:“還問我呢,你現(xiàn)在臉上寫著憔悴兩個字。”
有嗎?宋逢林下意識摸摸臉,都忘記自己剛剛干了什么,兩頰噌一下變紅,微微的火燒火燎,用力地甩甩手。
陳韻:“咋了?”
宋逢林:“手剛剛剝蒜了。”
陳韻接一捧水粗暴地潑在他臉上,水滴滴嗒嗒全落在地上。
陳星月在這時沖進來,大聲宣布:“爸爸時間到了!”
哪里是時間到了,是媽媽回來了才對。
宋逢林沒有戳破女兒的小心思,手隨便洗洗在圍裙上一擦,把手機收起來:“好,那你自己去寫完。”
媽媽的威壓輻射范圍廣,都不用親自坐鎮(zhèn)都能讓陳星月乖乖巧巧的。
陳韻不知道她下午小發(fā)雷霆了,檢查完作業(yè)還夸她表現(xiàn)非常好。
陳星月才不要口頭獎勵:“爸爸說我可以吃跳跳糖。”
爸爸說的,那得算數(shù)。
陳韻把糖果盒子敞開:“你一個弟弟一個。”
陳星月不樂意:“他又沒有好好寫作業(yè)。”
宋逢林替兒子說話:“他今天也背了單詞。”
陳星月跳得老高:“才一個!”
陳韻:“他才四歲,能背一個不錯了。”
她對兒子的課業(yè)暫時沒有多少要求,給他布置任務更多是想讓女兒覺得公平,但現(xiàn)在看來,公平這種東西真是永遠都追求不到的東西。
陳星月反正是憤憤不平,哼一聲嘀嘀咕咕地抱怨。
陳韻能怎么樣呢,只好親親她的臉蛋:“媽媽愛你。”
愛,陳星月實在得到太多。
她現(xiàn)在更想要一些看得見摸得著的好處,趁機:“媽媽,我可以看電視嗎?”
養(yǎng)孩子,就是原則和底線會節(jié)節(jié)敗退的博弈。
陳韻無可奈何:“只能看一集啊,你選動畫片分弟弟看。”
陳星月蹦蹦跳跳地拿著兩包糖走了,留下父母對視嘆息。
陳韻:“雖然現(xiàn)在后悔也來不及了,但你說要二胎是不是真的永遠平衡不了?”
她真的很努力把握天平,可孩子們站在自己的立場上,總是覺得不滿足。
宋逢林也沒想到這么難,甚至腦海里冒出“如履薄冰”四個字。
他努力安慰:“長大應該就好。”
這句話是萬能公式,大家都寄予著希望有成為靈丹妙藥的功效。
陳韻也只能這么想,系上圍裙:“你歇一會吧,我炒菜。”
孩子們在看電視,正是最不用人看著的時間點。
與之相比,宋逢林更想在這兒打下手。
還算寬敞的廚房里明明站五六個人都有富余,偏偏陳韻一扭頭就感覺要撞到他,左轉(zhuǎn)右轉(zhuǎn)都仿佛是如影隨形,沒忍住:“你比他倆都粘人。”
宋逢林唯恐被嫌棄,趕緊往后挪一步:“我站這兒行嗎?”
怎么還怪可憐的,陳韻:“干站著不累啊?找點話說唄。”
新鮮的事一整天都在手機上分享完了,宋逢林認真想了一下:“我剛剛在聽《xx》。”
不提陳韻都忘了剛剛問過,說:“回憶青春嗎?”
宋逢林:“我青春的時候沒看過。”
這話,說得有點冷場。
陳韻:“其實我也忘了講的什么,約等于沒看過。”
不知是不是偏愛,宋逢林覺得她情商太高,一樣是安慰開解,她說出來的話叫人如沐春風,不像他每次只會翻來覆去地說“不會的”“沒事的”之類的話,干巴巴得像北方露天存放一禮拜的饅頭。
這種能力,他一直都沒擁有,甚至偶爾在過分努力之下還起反作用。
好比此刻,他說:“那我們一起聽。”
陳韻沉默兩秒:“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是一本后宮文。”
啊?啊?啊?
宋逢林:“那怎么能改成動畫給小孩看。”
陳韻:“估計改編很多吧,星星那天要是沒說主角名我都以為是另外的故事。”
又吐槽:“幸好你娶的是我,不然嚴重懷疑你邀請我聽是別有用心。”
比起替自己澄清,宋逢林小聲:“也可以懷疑一下的。”
陳韻:“這樣確實很值得人懷疑了。”
她嘴上這么說,表情卻無動于衷。
宋逢林不知究竟是自己太讓人放心,以至于她從來不查崗、不設門禁、不干涉他的交友,還是她根本都不在乎。
后者,讓他總是渴求更多的情感證據(jù),卻永遠沒辦法被填滿。
從理智上,宋逢林知道陳韻沒有錯。
她明明給予很多理解和尊重,是大家都說的良好的婚姻關系里最不可或缺的部分。
但越是這樣,他越是不好受,甚至暗自抗拒這種體貼,又不想直接要求對方怎么做,那樣會讓他比有不被在乎的感覺還難受。
左不行右不行,或許就像幾位朋友評價的那樣,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