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很奇怪,蹦出這個念頭的時候,宋逢林居然一顆心落地了。
他以為自己要傷心和難過,沒想到只剩原來如此,甚至連表情都是放松的,露出一個笑容:“現在能去洗澡了。”
陳韻悄悄松口氣,很周到把他領到洗手間門口:“去吧。”
又給他拿睡衣擠牙膏:“你小心點,別摔了。”
宋逢林嗯一聲點點頭,把洗手間的門關上。
他看著鏡子里的人,用挑剔的目光從上到下打量,發現自己從身材到外貌都沒多少可取之處,像是找到一樣支撐的動力:“我看著都不喜歡。”
作為陪老婆看完一整部《甄嬛傳》的人,他覺得有個字很適合形容現在的情況,叫做色衰而愛馳。
當然,他不知道原來有多少色,也不敢深思有多少愛。
自欺欺人總是最容易的,生活不就是過得稀里糊涂又能一天接一天過去。
拔出蘿卜帶出泥,何苦費這個力氣去添麻煩,宋逢林太平日子才過上沒幾天,不想做戳破泡沫的那個人。
他在心里告訴自己:就這樣吧——
水龍頭被擰開,洗手間里漸漸有活動的聲音。
陳韻擔心他摔倒的心情稍微減弱,沒事找事地疊衣服。
疊完她才后知后覺那是換下來的,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開始回想剛剛的表情。
她有流露出一絲不情愿嗎?有遲疑得太久嗎?有……
紛紛擾擾,無數念頭在腦海里,百忙之中蹦跶出一個:宋逢林會發現嗎?
做賊的人會心虛,不管有沒有,陳韻的氣焰已經弱下去。
她這些年總是反復被這樣會傷人的愧疚鞭打,兩只手無意識地捏來捏去,可憐得像是被辜負的人。
宋逢林洗了個涼水澡出來,身上的露珠都帶著寒氣。
他擦著頭發一愣:“還不睡嗎?”
陳韻醒過神,往前走兩步抖抖被子鉆進去一氣呵成,半閉著眼睛:“要睡了。”
她的拖鞋順著這股勁飄遠,被宋逢林輕輕踢回床邊,然后滋溜一下鉆進了床底。
他蹲著扒拉兩下,露出的后腦勺扁得很平順,只有兩根頭發不乖巧地支棱著。
陳韻跟他搭話:“明天你有事嗎?”
宋逢林現在是無業游民一個,最近每天除了接送孩子就是在老婆店里幫忙。
他現在忽然覺得工作也是很好的東西,起碼不用費心想點借口,還是誠實說:“不忙。”
陳韻:“那明天中午咱們出去吃吧,媽不在,也沒人做飯。”
宋逢林把拖鞋擺正站起來:“好。”
他沒有問吃點什么,神色困倦地打個哈欠。
陳韻拍拍他的枕頭:“睡吧,感覺你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是很累。
宋逢林人生至此,此刻是最疲憊的。
他一閉上眼就開始做夢,醒來卻什么都記不住,愣愣地看著天花板。
快十二點,陳韻在這個早上第四次進房間,對上他的視線:“醒啦?”
宋逢林反應很大,猛地坐起身:“很晚了?”
陳韻握著門把手,半個身子往前傾借著力:“還行,我以為你會睡到下午。”
這句話之后,從媽媽的身后鉆出姐弟
倆的小身子。
陳星月和陳昕陽蹦到床上,差點把親爹給踩骨折。
宋逢林身手矯健地一躲,搓著亂七八糟的頭發叮囑:“小心點,別摔著了。”
陳韻都懷疑孩子要是殺人他都能給遞刀,板著臉:“下來,立刻。”
陳星月順勢一跳,挨著爸爸站好:“爸爸你總算起來了,媽媽說要等你去吃海底撈!”
她盼星星盼月亮,一早上趁媽媽不注意偷偷都進房間看了好幾次。
海底撈三個字,點燃陳昕陽的活力。
他一張嘴像小馬達似的:“我肚子都快餓扁啦,爸爸你餓嗎……”
宋逢林不渴不餓,但腦瓜子嗡嗡響。
他被兒女左一句右一句地纏著,宿醉的后遺癥都涌上來,迷茫得再戳兩下就該碎了。
陳韻下意識摸摸他的額頭:“你要不再睡一會。”
宋逢林緩緩搖頭:“沒事,我洗把臉就好。”
他一雙好看的眼睛失焦,像是蒙上一層霧,人高馬大的,卻有一種不違和的楚楚可憐。
陳韻更加溫柔:“好,你慢慢來。”
又轉換語調:“你倆快把爸爸的胳膊拽斷了,不要吵,去客廳等著。”
姐弟倆夾著尾巴跑了,不忘催促:“爸爸你快點啊。”
陳韻就后悔昨天不該嘴快跟他們說今天出去吃,一早上簡直是被魔音穿耳。
她道:“你要是不舒服,我給你煮點粥,我帶孩子出去吃。”
宋逢林:“不用,我馬上好。”
他洗漱也簡單,前前后后不到十分鐘就站在玄關穿鞋,彎腰想起件事:“今天店里怎么辦?”
陳韻:“沒事,就關一天門,這個月也還沒給瀟瀟放假呢。”
雖然咖啡店不是大生意,但她向來很有服務業的精神,覺得在其位謀其職,有幾回刮臺風都一個人把店給支棱起來了。
這樣一想,是不是可以很牽強地認為自己在她心里也有點分量?
哪來的腦回路呢?當年居然能靠這種解題思路上大學,真是匪夷所思。
宋逢林有點想笑,嘴角扯出復雜的弧度,連表情都變得難以形容。
陳韻今天密切關注他的一切變化,第一時間捕捉到這幾不可見的情緒,問:“是不是還覺得暈?”
宋逢林的酒量是不太好,但他昨天喝得也不算多,說:“沒有,就是有點低血糖。”
一問一答,實在都再正常不過。
然而不知是心虛還是女人的直覺,陳韻心頭總有幾分毛毛的,但大概是這幾年老懷著這樣的揣測,反而有點拿不準究竟是不是。
即便在心里,這個疑問也只敢輕輕地落下,好像多想一秒十年來塑造的完美世界就會毀滅。
光是其中千百萬分之一的可能,都叫人面色煞白。
陳韻昨晚本來就睡得不安穩,早起又被兩個孩子吵得沒一刻安寧。
她不過是強撐出一點氣色,根本經不起一點雨打風吹,不由自主地低眉垂眼,額前的碎發微微晃動。
只是那么短短的瞬息,夫妻倆內心各自演了好幾出戲。
但孩子們一無所知,只顧著喊:“媽媽,爸爸!電梯來啦!”
有句話很對,下一代是家庭的粘合劑。
那些若有似無的重重迷霧散開,宋逢林一邊拿著手機,空著的另一只手一伸:“走吧。”
陳韻順勢牽著他,找回一種被愛的安定。
這一刻她發現,原來在她構建的穩定世界里,他是超乎預料的重要。
第42章
大概是暑假的緣故,即使是工作日的中午,離家最近的海底撈也客似云來。
陳韻一早上心魂不定的,都忘記還得取號這件事。
她看一眼剛拿到手的排號單跟孩子們商量:“換一家行嗎?”
陳星月搖著頭,兩根麻花辮跟著甩:“不行。”
又雙手合十賣可憐:“媽媽我們不吃別的好不好。”
陳韻哪里硬得下心,無奈捏捏她的臉:“知道啦。”
然后頭一轉:“你要不要先吃別的墊一墊?”
宋逢林:“沒事,我看叫號挺快的。”
他其實沒什么胃口,還被這種吵鬧擠得想化作塵埃,下意識地皺眉:“我去樓下買杯咖啡,你喝奶茶嗎?”
陳韻:“不喝了,待會點可樂。”
兩個孩子一聽可樂就蹦跶,扯著媽媽的手的晃。
陳韻腦瓜子都跟著晃,都沒發現宋逢林已經走到電梯處。
手扶梯緩緩向下,漸漸連他的背影都看不見。
會不會有一天他離開這個家,也是這樣的呢?
陳韻莫名嘆口氣,找了個空位坐下來,余光留意著兒女的動靜。
姐弟倆在玩剪刀石頭布,輸的人可以打贏的人一下,三局過后雙方已經快打急眼,馬上就要各自哭一場了。
陳韻見勢不妙,在目光所及里找件事,說:“我們來疊星星吧,看今天能抵多少錢。”
陳昕陽還不怎么識數,比姐姐多輸了一次倒是清清楚楚的。
他不太情愿:“姐姐打我。”
陳星月:“你也打我!”
快上小學的人了,發脾氣都更有理有據,臉一別:“你玩不起,不跟你玩了!”
她親親熱熱地挨著媽媽坐,大有要在家庭里孤立某個人的架勢。
陳昕陽委屈巴巴扁著嘴,也不敢頂嘴,擠在媽媽的膝蓋上。
陳韻不調解這種矛盾,只是拿著紙條示范:“像這樣慢慢地繞過去。”
最后一收尾,像模像樣捏出星星的五個角,只不過“肚子”鼓不起來。
陳星月對媽媽全是濾鏡,語氣浮夸:“好好看啊。”
陳韻失笑:“你媽年輕的時候也折得好著呢。”
陳星月:“那是什么時候?”
陳韻一怔:“很久很久了。”
陳星月:“我還是小寶寶的時候嗎?”
夠打破砂鍋問到底的,陳韻隨口“嗯嗯啊啊”敷衍過去,腦海里飄過往事,神色也顯得恍惚。
陳星月埋頭折好一個皺巴巴的像是星星的東西,寶貝一樣:“第一個送給媽媽!”
陳昕陽現在就不記得剛剛還跟姐姐絕交了,舉著手說:“我也想要。”
陳星月才不理他:“下一個是要給爸爸的。”
話音剛落,買咖啡回來的宋逢林很順暢地接上:“給我什么?”
陳星月顯擺:“爸爸我折的星星,是不是超好看!”
宋逢林捧場:“好看,我還是第一次收到星星呢。”
居然是第一次,陳星月:“媽媽說她以前做了好多,沒有分給你嗎?”
宋逢林的眼神微不可見的顫動。
他有個跟誰都不能提的秘密,那就是剛談戀愛那陣子曾經十分關注過對象前男友的社交媒體。
胡宇辰在分手之后也沒有刪除過那些曾經甜蜜的證據,其中照片有一張是滿滿一玻璃瓶的星星。
他的配文是;【某人親手折的】
某人某人,咂摸在唇齒間都盡顯曖昧和青澀。
宋逢林當然也收到過很多老婆的禮物,但他仍舊會渴望沒有得到過的東西。,
然而只是念頭他沒法宣之于口,覺得自己像是陰溝里的臭老鼠。
原來名正言順,也需要躲躲藏藏。
宋逢林藏住心事,摸摸女兒的頭:“有啊,你不就是媽媽送給爸爸的星星。”
這話不太像是他能講出來的,效果可謂是老少通吃。
陳星月被哄得龍顏大悅,紆尊降貴給弟弟一個好臉色看。
向來是姐姐發句話,陳昕陽就屁顛屁顛湊過去。
兩個人又好得跟什么似的,親親熱熱地研究起五子棋。
真是一會一個樣。
陳韻心想只要他倆能消停就行,仰起頭:“你咖啡喝完啦?”
宋逢林:“嗯,一口悶。”
他喝的時候也想象那是酒,有一種能解千愁的豪氣干云。
陳韻倒是關注他的胃:“冰的嗎?你還空腹呢。”
宋逢林是個很好哄的人。
他一面要自己正視“她不愛我”這件事,一面又從細枝末節里汲取養分壯大那顆自我攻略的心。
這種完全相反的思路在腦海里也沒怎么拉扯,天平輕易地向一邊傾斜。
宋逢林:“沒有不舒服。”
行吧,陳韻不吭聲,很順手地戳兩下他的手背。
她沒有留長指甲的習慣,觸碰之間全是不灼人的溫度。
宋逢林的肌膚留下個轉瞬即逝的小坑,下一秒就不知道到底是哪處曾經被流連。
他想,自己起碼是不被討厭的,如釋重負地笑。
陳韻沒看到,只是盯著叫號臺的屏幕,然后猛地站起來:“到我們了。”
一家四口往里走,在這種鑼鼓喧天的日子里居然還占了靠窗的好位置坐下。
往下看就是商場露天的兒童樂園,大中午的居然還有幾個不怕曬的小朋友們在玩耍。
陳星月和陳昕陽也是不怕曬的,嚷著:“媽媽我也想去滑滑梯。”
陳韻斷然拒絕,手指快速地在iPad上點著單。
等她閑下來喝口水要玩手機,才發現父母發了很多群消息。
劉迎霞跟陳勇忠都不擅長打字,發的全是視頻里夾雜著話語背景音。
他倆既介紹了午飯的菜色,還得讓親戚們挨個沖著鏡頭打招呼。
上面的宋逢林已經一條一條都回過了,陳韻沒了用武之地,讓兩個孩子給爺爺奶奶發語音。
明明才一天沒見,祖孫你儂我儂得如隔三秋。
陳韻都覺得渾身在掉雞皮疙瘩,摸摸手臂。
宋逢林留意著她的一舉一動,問:“冷嗎?”
陳韻嘴角翹起個弧度,微微搖頭伸出掌心:“手機我拍張照。”
宋逢林遞給她,一邊往煮開的鍋底里下菜。
陳韻立刻喊:“別動。”
她調整角度,拍了幾張后點開相冊看,咦一聲:“你昨天拍了這么多照片啊?”
宋逢林:“趙焱傳給我的。”
跟他拍的也差不多,陳韻勉強夸獎:“不錯,每個人的胳膊腿都在。”
宋逢林知道她說的其實是自己,笑:“這個我現在也做得到。”
那可真是好了不起啊,陳韻斜眼看他:“你就不能更有點追求嗎。”
宋逢林:“可以,我回頭好好學學,正好現在不上班。”
他自打不上班,說要做的事情可太多了。
陳韻捏著拳頭鼓勁:“看好你喲。”
宋逢林給她夾一筷子燙熟的肉,明明沒有什么特別的表現,就是讓人覺得不好意思。
幸福變得具像化,陳韻毫不吝嗇:“宋逢林,你真是全世界最好的老公。”
老公是身份,和愛并不掛鉤。
宋逢林居然還能笑出來,心想她挺會避重就輕的,鄭重其事道:“謝謝。”
倒讓陳韻愣住,眨巴眨巴眼遲疑道:“不用謝。”
不,要的。
她不知道宋逢林有多感激遇到她,并且能在人海茫茫中成為被她選中的那個人。
結婚這十年來他每一天都覺得原來人生真的有苦盡甘來這回事,以至于都不敢渴求老天爺再給予別的幸運。
不過是不被愛而已,宋逢林太習以為常。
他忽略五臟六腑的隱隱作痛,在心里偷偷跟陳韻說:沒關系的,我還是很愛你。
只是盡管努力說服了自己,他腦海里仍舊跑出一句悄悄話:但是可以的話,希望你也可以愛我一點點。
第43章
吃過午飯,一家四口去了商場二樓的游樂場。
陳星月和陳昕陽是常客,換上防滑襪之后熟門熟路撒開蹄子跑。
在這種地方,解放的不光是孩子,家長們也得以喘息。
陳韻夫妻倆找了個能縱觀全場的位置坐下,視線時刻留意著孩子跑到哪。
看了一會,宋逢林就有點昏昏欲睡。
他摘下眼鏡緩一緩,掐大腿想讓自己集中精神,頭卻忍不住一點一點的。
陳韻大方獻出肩膀:“靠著睡會吧。”
又提議:“或者你先回去?我能看得住。”
宋逢林離不開她,不想錯過這種大家都在一起的時刻,溫順地依偎在她身側:“就睡半小時。”
他個子高,這個姿勢其實頗為別扭,加上這里吵吵嚷嚷的,沒幾分鐘就睜開眼。
陳韻察覺到輕微的動靜,偏過一點頭:“不再睡一會嗎?”
宋逢林向來睡眠淺,這會純粹是酒精的后遺癥在作祟。
他搖搖頭,后知后覺這個動作像是伏于頸間撒嬌,頓住不動:“他倆呢?”
陳韻指給他看,正好跟玩保齡球的兒女對上眼,招招手叫他們過來喝水。
陳星月跟陳昕陽在這短短的幾分鐘里跑出滿頭汗,臉頰紅得像蘋果,劉海浸透貼在額前。
學齡前兒童的活力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里熊熊燃燒,陳韻光坐在旁邊看都有點累得慌。
她眼看時間差不多,說:“我先回家做飯了,你們等會回。”
宋逢林:“好。”
看孩子其實算容易的活,叫他們回家吃飯才是個大難題。
姐弟倆面對爸爸,很敢拿出抵死不從的架勢,不知道的以為是遇見人販子了。
但到底胳膊擰不過大腿,垂眉搭眼地跟著走。
宋逢林從小吃過很多苦,對下一代難免嬌慣。
他當然知道什么教育方式是對的,一方面又有種對多年前的自己的補償心理,因此路過文具店的時候沒忍住,主動提出:“要不要買東西?”
哪有說不要的小朋友。
姐弟倆美滋滋各消費十塊,跟爸爸又是天下第一好。
宋逢林也高興,仿佛能看到心尖上的小缺口被抹上水泥填平——
此時,陳韻在家炒最后一個菜。
她的廚藝尚可,不過嫌天氣熱不肯大動干戈,敷衍地做出一葷一素,想想是有點不夠,切了盤西瓜湊數。
老公孩子進家門的時候她正好在啃西瓜皮上的那點紅,汁水順著下頜線滴落,衣服領口上渲染開一團,毛毛糙糙得可愛。
宋逢林給她拿紙巾:“等會我吃,不浪費。”
陳韻把瓜皮一扔才接過來,胡亂在嘴上擦兩下:“盛飯吧。”
又喊:“洗手啦!”
不用指名道姓,誰都知道該做什么。
大概是下午消耗太多,孩子們對晚飯抱有極大的熱情,捧著碗就扒拉。
陳星月忙里偷閑還捧場:“媽媽做飯最好吃了。”
給她嘴甜的。
陳韻寵溺地捏捏她的臉,又夾一筷子空心菜:“那就多吃點。”
陳星月乖乖巧巧張大嘴,叫人看著不知道多喜歡。
陳昕陽就沒那么老實,悄悄把菜推到碗邊。
陳韻倒不覺得挑食是多大毛病,畢竟她本人小時候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道:“陽陽你吃三口菜就行,明天媽媽再給你炒西蘭花。”
陳昕陽勉強是能吃上三口,沒怎么討價還價就答應。
他現在也能數到十了,吃完豎起三根手指頭給媽媽看。
陳韻浮夸地夸他是全世界最棒的小朋友,連表情縫里都擠出一點真情實感。
陳昕陽十分受用,主動說:“我還能再吃好多。”
他把剩下的菜也吃了,展示空蕩蕩的碗給大家看。
陳韻跟宋逢林齊齊鼓掌,深覺得為人父母確實需要付出許多,對視一眼憋住笑。
陳昕陽哪里知道大人的“演技”高超,還在邊上跟姐姐叫囂:“我是第一名哦~”
一副欠扁的樣子。
陳星月擺出大人的姿態,哼一聲:“幼稚。”
敵不動,我生氣。
陳昕陽嬰兒肥的小臉蛋鼓成河豚了,半響踩著噠噠噠的腳步聲去玩小汽車。
陳星月真是沒白多吃幾年飯,不費吹灰之力獲得勝利,站起來大聲宣布:“我也吃完啦!”
陳韻打發她去玩,自己收拾餐桌。
宋逢林不用人使喚,到陽臺去收衣服。
誰干活,誰知道家務多。
陳韻覺得自己沒做多少事,一晚上也跟個陀螺似的轉來轉去,把兩個孩子都哄睡后疲憊地坐在沙發上發呆。
宋逢林扔完垃圾回來,看她的樣子說:“早點洗澡睡吧。”
陳韻:“我不想動。”
她往后一倒,一只腳翹得很沒禮貌,四仰八叉地躺著看天花板,衣服的下擺往上飛,露出纖細的腰肢。
客廳只開著一盞暖黃色的燈,她下意識地半瞇著眼,模樣慵懶又愜意,
宋逢林的心頭好像被小貓伸出爪子撓了一下。
他最近確實飽暖思**,連男人身體的本能反應都頻頻起義,此刻有點小念頭實在再合理不過。
幾乎是被欲望控制,
他坐在了沙發的邊緣,大腿挨著她的發頂。
陳韻察覺到靠近,一只眼睛掀開點縫隙又耷拉,柔順得全無任何防范。
誠然他們是夫妻,多么親密都像是理所應當的,但宋逢林還是為此喜悅。
他妄圖試探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卻既怕昨天誤會了她的表達,又怕得到一個更肯定的答案,騎虎難下地收回即將觸碰她衣領的手:“回屋睡吧。”
陳韻鼻音答應,賴了一會才起身去洗澡。
她著實困得很,洗完含糊說聲晚安就鉆進被窩里。
沐浴露的香氣里好似有什么動人心弦的成分,撩得宋逢林按捺不住。
他在洗手間里磨磨蹭蹭地洗澡,出來后仍舊有點空落落的,手環著老婆的腰。
陳韻下意識地靠他更近,動作之間哪里都碰到,本人卻毫無所覺地睡得香甜。
宋逢林喃喃自語:“我真是個男人。”
他無奈地嘆口氣,慢慢地騰出手腳。
明明動作很輕,陳韻還是不滿地哼唧兩聲。
宋逢林終于忍不住。
他手指頂著陳韻的臉,嘴唇輕輕拂過。
像是一片羽毛撓得人癢癢,陳韻慢慢地睜開眼。
她還帶著三分睡意,話音也含糊不清:“好像有蚊子。”
宋逢林親吻的力道變重,手順著她的肩而下,輕笑出聲:“沒有蚊子。”
結婚十年,陳韻很清楚現在在發生什么。
她的意識慢慢回籠,說出口的話全是撒嬌:“宋逢林,我好困。”
是呢,她很困了。
宋逢林心潮打出去的浪花全收回,掌心仍舊帶著溫度撫過她的臉:“睡吧,晚安。”
到這一刻他還是想說服自己,拒絕和確切的答案并沒有任何關聯。
第44章
過了仿佛有一個世紀那么久,陳韻悄悄睜開眼。
她不知道宋逢林睡著沒有,只能從感覺來判斷,想想還是沒敢有太多動作,閉上眼一聲不吭。
但表面巍然不動,不代表心里也云淡風輕。
畢竟這短短24小時之內發生的事情,真是叫人心慌。
陳韻都覺得審訊室里的那盞燈已經打在自己的頭頂,隨時都會讓真相無所遁形。
她不知道該用什么心情來面對,在夏日里都仿佛如墜冰窟,無端地瑟縮。
一動,宋逢林就察覺。
他的睡眠一直很淺,是學生時代每天三更眠五更起留下來的習慣。
因此兩個孩子剛出生那陣子,他是最不得安寧的,一夜醒來百八十次。
所以新養成的習慣,就是會在風吹草動后下意識地伸出手拍拍。
他的掌心寬厚,確實讓人心安和安慰。
這種肌膚相親的溫度,不帶有一絲旖旎,起碼對陳韻來說是如此。
有句話怎么說來著,沒有性的婚姻早晚到盡頭。
她不想走這一步,就得做出改變。
要怎么改?答案很顯然只有一個。
但如果這是件能輕易克服的事情,陳韻早就做到了。
她在心里微微嘆口氣,腦海里閃過無數個畫面,最終定格在女兒出生那天。
陳韻是半夜破的水。
她當時已經快到預產期,全家時刻都做好準備,喊一聲大家就著急忙慌把她送到醫院去。
結果醫生一看離生還遠著呢,叫她躺在病房等。
至今陳韻都記得天花板上的那盞燈,燈光顏色死白,周遭的空氣比停尸房還要冰冷。
她在關鍵時刻才終于有生孩子是道鬼門關的意識,只好罵罵周遭的人發脾氣。
首當其沖,自然是宋逢林。
誰叫孩子是兩個人的,卻只有一個人躺在床上受罪。
陳韻懷孕以來都很堅強,對任何的不良反應一笑置之。
那一刻猛然全部發泄,眼淚掉一籮筐。
宋逢林本來就嘴笨哄不來,只能順著說。
“是,老天爺不公平。”
“好,下次我生。”
“行,不要老二。”
……
好話又不能安慰誰,陳韻心里頭堵得慌:“那也是你占便宜!”
她說完這句就被推進待產室,獨自面對身份上的轉變。
等再出來,她就成為占便宜的那個——擁有從母姓的女兒陳星月。
多少親戚朋友都跟她父母說恭喜,似乎大家真的能看到老陳家虛空之中續上的香火。
陳韻起先沒覺得怎么樣,架不住人人都把這當作她被愛的鐵證。
即便是對她的婚姻生活一無所知的甲乙丙丁,也會在知道她老公主動讓孩子跟媽媽姓之后感嘆:“這是真愛啊。”
愛嗎?宋逢林的心是毋庸置疑的。
然而陳韻總覺得不舒服。
她說不出來哪里奇怪,被熱鬧的氣氛裹挾著配合歡喜鼓舞,迷迷糊糊到生二胎。
麻醉藥還沒消退的時候,陳韻聽到父母在說話。
陳勇忠:“咱家也有帶把的了。”
劉迎霞:“以后我也算是對得起你家了。”
對得起?那誰是需要對不起的人?
前半生真是恍如一場笑話,又沒辦法真心實意地去恨。
陳韻想說服自己不過是兩句話而已,自己這么多年得到的才是最真切的。
可惜全世界的人都在提醒她,她的丈夫已經成為她隱形的哥哥/弟弟,生命里姍姍來遲的競爭者。
比她成績好,比她能賺錢。
老陳家的族譜上光明正大寫下他的名字,她反而成為順帶的那個。
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陳韻當然不在乎族譜這種東西,知道該向世道抗爭才是對的。
可她也是個普通人。
心軟,怯懦和掩耳盜鈴。
迷茫,憤怒和不知所措。
一切情緒最終抽絲剝繭,歸根究底全由這個姓氏而起,變成扎向宋逢林的針。
誠然陳韻知道他是無辜的,但她真的很需要一個出口來化解選擇這段婚姻的初衷。
說來十分可笑。
即使親眼目睹過很多癡男怨女,堅定認為愛情是世界上最不可靠的東西,但陳韻曾經對婚姻的全部幻想,都建立在相互喜歡的基礎上。
她在結婚的時候把這個需求往后挪,可以說是把父母的將來作為第一步考量。
那些一家三口美好得冒泡泡的日子,是她人生最想要持續的東西。
結果她以為可以延續這份快樂的新生命,卻讓她現在只能生活在編織的夢里。
父母疼愛,兒女雙全,夫妻和睦。
任誰來看,陳韻都該是全世界最應該滿足的人。
可她不滿意。
她每一天都沉浸在糾結里,卻又不知道究竟可以做點什么來脫離苦海。
跟父母談談?她無從訴諸口。
跟宋逢林說說?她害怕會打破現狀。
如果非要做一個詳細對比的話,陳韻其實更恐懼后者。
以己度人,她覺得宋逢林大概沒有辦法接受自己是婚姻里的那個妥協選擇,也不能理解自己想讓她開心的事怎么都變成錯誤。
更何況如此厚顏無恥的話,她連說出口的勇氣都沒有。
而且說完又會如何?
她什么都不做,生活風平浪靜。
她輕舉妄動,人生瞬間起波瀾。
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陳韻也不例外。
然而那些誠實的聲音總是春風吹又生,在每個靜悄悄的角落冒出來。
每次被按捺下去,都留下一絲裂縫,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
陳韻能感覺到一顆心已經千瘡百孔,卻又拒絕承認這個事實。
她甚至自我詰問:你到底想要怎么樣?
振聾發聵,唯余沉默。
就像可以相擁而眠,卻不能更進一步的夫妻生活。
非要說的話,陳韻覺得自己是矯情。
她沒有更合適的詞匯來形容現在的狀態,也找不到恰當的表達。
藏在偶爾的欲言又止里的情緒,也是另一種不知從何說起的詞窮。
她沒辦法準確剖析的心理,只能繼續陰暗地埋在角落里,持續幻想一種可能:如果我沒有嫁給宋逢林就好了。
這種假設并非是美化沒走過的路,而是建立在陳韻明確知道嫁給宋逢林的好的基礎上。
但沒有人說過,最愛她的人,原來也會給她帶來最多的痛苦。
思及此,陳韻牙關緊咬,下意識地瑟縮。
一動,宋逢林伸手摸摸她的后頸。
摸完大概覺得是空調的問題,騰出另一只手去摸遙控。
陳韻貼他更近,閉口不言的心思占據上風。
她很自私地想享受這很多很多的愛,在心里默默祈禱:我有罪,將來可以下十八層地獄,但宋逢林是大大的好人,老天爺千萬不要再欺負他。
第45章
好的不靈壞的靈,第二天起床陳韻就覺得鼻塞喉嚨疼。
她是個對客人負責任的老板,只好“曠工”帶娃。
宋逢林作為交換選手到咖啡店上班,在瀟瀟不可置信的眼神下進了烘焙間。
門一關,他自己先心虛。
畢竟他會做的甜品其實就一種,還是店剛開業那陣子學的,現在早就手生,只能翻出教程依樣畫葫蘆。
光看不夠,還得有人遠程指導。
陳韻剛把兒子送到繪畫班,就看到滿屏的未讀消息,趕緊點開回復。
宋逢林騰不出手打字,過了會索性發個視頻通話。
他把手機放在臺面的支架上,鏡頭從下往上正好照著下頜線。
明明臉最近看著有幾分消瘦,從這個角度愣是看不出他輪廓的棱角。
陳韻心想自己是絕不會讓自己這樣出現在鏡頭里的,說:“你面向烤箱,左手邊上面的柜子里有新的油紙。”
宋逢林那邊叮鈴咣當的,不知道以為在炸廚房。
他的聲音從夾縫里出現:“等我一下。”
即使表情沒什么變化,都能看出來狼狽。
陳韻好笑道:“實在不行算了,今天沒蛋糕也行。”
不行兩個字,在何種場景下對男人都是宣戰。
宋逢林鏗鏘有力:“我可以的。”
陳韻不好再打擊他的自信心,心想做得不好可以內部消化,先給瀟瀟發消息打好招呼。
瀟瀟:【我待會評價的時候要說實話嗎?忠言逆耳啊姐】
陳韻:【他不是小心眼的人】
瀟瀟悄悄嘀咕:那得分跟誰吧。
她覺得站在禮貌的社交立場還是少說點戳人心窩子的話,提前開始措詞。
宋逢林尚不知有人在外面等著他的失敗,自顧自地忙活著。
他謹慎地審視眼前的食材,想起多年前被化學實驗課支配的恐懼。
陳韻隔著屏幕看他遲遲不動,抿住欲言又止的嘴。
她在沉默中以手托腮,眼神沒有目標地飄來飄去。
宋逢林腦海里過完一遍流程,視線定在屏幕上:“我開始了。”
一臉的鄭重其事,吸引陳韻慢慢地聚焦。
她的瞳孔好像因為有注意力而閃亮,連帶著微笑都變甜美:“加油。”
宋逢林的壓力更大。
他心想只是個蛋糕而已,何苦搞出這么大的陣仗,可惜現在后悔也來不及,只得暗自捏拳,然后單手往碗里打三個蛋。
還怪帥氣的,陳韻拍拍手:“厲害。”
她正在機構里等孩子下課,有間不密封的教室里傳來老師拉長音的話:“tongtong太棒了,老師要獎勵你。”
兩句話幾乎是重疊在一起,顯得陳韻很沒有誠意的樣子。
她尷尬撓撓臉,盡量無辜地瞪大眼,帶入從前看過的偶像劇女主。
宋逢林心中一動:“我會有獎勵嗎?”
陳韻:“肯定有。”
她本來想接一句“給你買禮物”,宋逢林已經說:“那我來選?”
他目光灼灼,陳韻莫名有點緊張,緩緩點頭。
宋逢林看得見她隱藏的遲疑,給她打預防針:“不會很貴的。”
明碼標價的禮物,不會叫人總是提心吊膽。
陳韻:“貴的也可以。”
宋逢林在物質上其實沒多大追求,想要禮物實屬心血來潮。
他更多是出于想要被花時間的需求,笑一下沒說話。
陳韻也沉默了。
她的人還在屏幕里,視線到處飄蕩著,從半拉玻璃窗里留意兩個孩子的一舉一動,兩只眼睛好像能同時看著兩個方向。
一個人的注意力就這么多,宋逢林已經習慣在她的世界里不是第一位。
他結婚的時候早知如此,現在卻還是貪婪地想獨有她,心想果然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微不可聞地嘆息。
陳韻當然沒聽到。
正好是女兒的下課時間,陳星月沖向媽媽:“媽媽媽媽媽媽!今天可以喝果汁嗎!”
小姑娘像是炮彈一樣砸過來,陳韻受不住力往后仰,手肘一下子撞在墻壁上。
她道:“星星,咱能斯文一點嗎?”
陳星月狗甩尾巴似的在媽媽懷里蹭來蹭去:“我現在好渴啊。”
陳韻把口罩蓋得更嚴實一點,把女兒扯開:“那就多喝水。”
水對小朋友沒多少吸引力,陳星月撅著嘴巴。
她知道撒嬌沒用,一扭頭看到爸爸在屏幕上,大為興奮:“爸爸爸爸爸爸爸爸!今天可以喝果汁嗎!”
沒對著耳機,都沒能擋住她的聲波傳遞。
不過宋逢林那邊也頗有些動靜,只聽到窸窸窣窣的話音。
他:“星星下課了?”
陳星月捧著手機嘰里呱啦,臉幾乎貼在屏幕上,不知情的以為有一個世紀沒見過爸爸。
宋逢林怎么看她都可愛,一分心奶油倒多了。
他表情僵住,腦海里閃過好幾個補救措施,隨便再說兩句掛斷通話。
最后不外乎是水多放面,面多放水,硬生生做出來兩個12寸的蛋糕來。
瀟瀟一早上沒敢進來催做得怎么樣,看到成品瞪大眼。
她對男人做甜品這件事毫無信心,只是有一顆盡職盡責打工人的心,琢磨著待會試吃之后如何委婉拒絕讓這倆蛋糕上架。
宋逢林也處于忐忑之中。
他對自己沒有濾鏡,但考慮到口味是十分私人的事情:“你切一塊嘗嘗吧。”
瀟瀟只敢切小小的角。
她心想入職的時候也沒說這工作還需要付出生命代價,拿出視死如歸的精神,挖下米粒大的一勺抿抿。
雖然沒品出味來,但也不太像是毒藥。
瀟瀟又吃一口,不小心說出心里話:“真能吃啊。”
宋逢林要是跟老家的同齡人一樣早早的不讀書,生出來的孩子恐怕也有她這么大。
他以長輩的姿態不覺得這是冒犯,拿出打包盒:“那就好。”
瀟瀟:“給韻姐送過去嗎?”
宋逢林嗯一聲,彎下腰把蛋糕的切面弄得更平整。
他好像要展示一件藝術品,動作小心翼翼得捏不死一只螞蟻。
瀟瀟心里直呼磕到了,趕緊拍照給老板看:【給皇上送壽禮也就這架勢了】
學習不怎么樣,五花八門的比喻倒是掌握得挺好的。
陳韻還在等孩子放學,回她一個“好好工作”的表情包,一邊下單午飯的食材。
還沒選好要買點什么菜,宋逢林的消息跳出來。
【蛋糕好了,瀟瀟說可以賣。】
【你想吃嗎?我叫個閃送。】
【孩子也可以吃一點。】
陳韻:【你先放冰箱,待會回家順路過去拿】
宋逢林:【還得多走一個路口,挺熱的今天。】
陳韻:【領導視察,休得多言,你做好接待工作就行】
宋逢林都能想像她打出這句話時的表情,難得很懂這種幽默
回復:【收到,請領導放心】
陳韻確實挺放心的。
她現在只需要操心午飯吃什么,充分參考兒女的意見之后才結賬。
陳星月和陳昕陽一早上都在教室,一到太陽底下跟吸血鬼似的哇哇叫。
兩個人都覺得跑得更快能被曬得更少,熟門熟路把媽媽甩在后面跑進咖啡店。
陳韻跟得緊,只落后兩步,剛好夠宋逢林雨露均沾把兩個孩子都抱一抱,好整以暇:“領導蒞臨,蓬蓽生輝了。”
陳韻:“你說哪里是蓬蓽?”
宋逢林一時語塞。
他的情商都用在剛剛,臉上又是熟悉的不知所措。
陳韻在他手臂上輕輕掐一下:“怎么沒給領導準備橫幅?”
宋逢林:“下次準備。”
陳韻就怕他這種隨口一說都當真事辦的個性,趕緊:“別,我怕社死。”
宋逢林收回念頭,勾住她的小拇指:“你來一下。”
大人說話,小孩不要摻和。
瀟瀟眼疾手快把小朋友們哄住,露出個微妙的笑容。
陳韻回頭看一眼,她就立刻假裝在看天花板,弄得人有點摸不著頭腦。
宋逢林不知道有人提前幫他鋪墊了情緒,推開烘焙間的門,往右跨一步讓出路。
小小的空間里擠下兩個人并肩站著,顯得逼仄不堪。
陳韻索性半坐在臺面上,拽著他的胳膊借力:“怎么了?”
宋逢林一手扶著她,另一只手伸長從上面的柜子里拿東西,嘴也沒閑著:“我本來想放在外面等你的,但有點不好意思。”
說著話,他掏出一束花。
論姿勢確實不太唯美,好在花開得實在嬌艷。
但他這人在某些事上是有點刻板,非情人節這樣的節日基本不會有送花的念頭。
陳韻詫異:“怎么突然想起買花了?”
宋逢林:“迎接領導,不都要獻花嗎?”
他覺得自己這一招怪聰明的,應該能哄人開心。
陳韻的確開心。
但好端端的百合和桔梗,都被這個“獻”字扯斷所有浪漫。
她忍不住扶額:“你說得很有道理。”
宋逢林看她的臉色:“不喜歡下次我買別的。”
他需要很多的確定作為反饋,總疑心世上多數都是面子情。
但這種需求對這段親密關系里的另一半是種勒索,陳韻只在心情特別好的時候愿意反復證明:“超級喜歡。”
一而再,再而三。
宋逢林才肯當作是真心,妥帖地收藏起來。
第46章
禮尚往來,陳韻做完午飯,也給宋逢林送了一份。
她一進廚房就覺得體溫直線上升,要不是扭頭看一眼嗷嗷待哺的兒女,早就撂挑子點外賣。
但為人母之心在滿頭大汗面前也不剩多少,只簡單地把海苔和米飯攪和兩下,白水煮的牛肉和青菜加點調味料拌一拌。
對孩子來說是略顯敷衍,卻正好適合減肥的人。
宋逢林那份的肉片格外多,蓋子一打開都快冒出來。
大概是天氣的作用,拿到手里都還尚且有余溫,燙得他一顆心暖洋洋,給老婆發消息:【不用特意給我做減脂餐的】
陳韻倒不是特意。
她本來買了好些菜,準備在她媽回老家的日子里為孩子們大展拳腳,可惜不是個能在廚房多待的人,舉白旗那叫一個爽快。
不過不妨礙她覺得自己已經是廚房,拿爸爸當正面教材教育:“你們自己看,爸爸這種態度,才是只吃不做的人應該有的。”
陳星月挑著飯里的海苔,小聲嘟囔:“爸爸當然不會說媽媽不好。”
她被奶奶養叼嘴,每頓飯不僅色香味俱全還有擺盤,現在由奢入極儉,全然的不適應。
說實話,陳韻小時候不知比她嬌氣多少,倒沒覺得孩子這樣挑挑揀揀不好:“晚上烤雞翅吃,中午就先這樣吧。”
雞翅的魅力大,媽媽的威力更大。
陳星月也只是敢嘀嘀咕咕而已,連碗底都吃得干干凈凈。
她吃完飯才有種終于過上暑假的感覺,拽著弟弟玩過家家。
陳昕陽本就不多的頭發被扎成無數小啾啾,粉色發卡們在他頭上開大會,尊榮叫別人不忍直視,自己還在那傻樂。
陳韻把餐桌收拾好到客廳一看,簡直不想承認這都是親生的。
她移開目光,定格在電視柜的灰塵上。
家務是開始就很難停下來的事情,擦完柜子后看地板又不舒服。
陳韻難得勤快一回,里里外外轉個不停,太陽快下山往沙發上一趟,手指頭都不想動一下。
殊不知陳昕陽已經盯上媽媽很久,立刻八爪魚似的貼過來:“媽媽我想去樓下騎車車。”
孩子也不能沒有戶外時間,趁現在是應該出去走一走。
陳韻念頭方起,打個哈欠:“那你問問姐姐書看完沒有。”
陳昕陽沖進書房,又及時地剎住車,沒有扒拉媽媽那股勁頭,略顯狗腿子問:“姐姐你要去樓下玩嗎?”
陳星月識字不多,課外讀物還是以帶插圖的為主,捏起來薄薄一冊。
她頭也不抬:“等我看完。”
陳昕陽很老實地等,腳丫子都不敢動一動。‘
還是陳韻聽見沒什么動靜,勉強從沙發上爬起來后才“解救”他。
姐弟倆一下午起碼大戰過八百次,都以姐姐的天然優勢勝出。
陳昕陽現在就跟個小鵪鶉似的,抱著媽媽的大腿:“媽媽不要吵到姐姐哦~”
怎么不貼著人耳朵說話,陳韻都差點聽不清。
她戳戳兒子沒出息的小臉,問:“星星還有幾頁?”
陳星月的書爽快一收:“我看完啦。”
看樣子是故意拿捏弟弟的,陳韻雨露均沾也捏捏女兒的臉,說:“都上個廁所再出門。”
當媽的準備好紙巾、汗巾、水杯、零食,把雜七雜八的東西全塞進帆布包里,還沒跨出第一步就覺得疲憊不堪,
下一秒,她的“天神降臨”。
宋逢林推門而入,看這架勢問:“要出去玩嗎?”
陳韻沉重點點頭,抱著最后的希望:“外面還熱嗎?”
宋逢林看穿她的意圖,手還在門把上:“我帶他倆去吧。”
陳韻小時候想過嫁給蓋世英雄,但誰說英雄一定要拯救世界的?
她嗓音甜膩:“辛苦你啦。”
揮手揮得迫不及待,宋逢林發笑。
等還沒來得及往下走的電梯門打開,家門就已經關上了。
陳星月眨巴眨巴眼:“爸爸,我們好像被掃地出門哦。”
都從哪本書里學的這個詞,宋逢林:“你知道掃地出門什么意思嗎?”
陳星月假裝拿著掃把比劃:“就這樣,掃出去了。”
要這么說的話,好像也沒什么問題。
小朋友從字面來看,哪里知道大人世界里的引申含義。
宋逢林只能盡量解釋:“一般不讓回來的,我們才用掃地出門。”
陳星月:“那我們不是,我們還要回家吃晚飯呢。”
又用宣布重大新聞的語氣:“媽媽要烤雞翅!”
她好像都吃上了,吸溜一下口水。
宋逢林忍俊不禁。
他很容易為這種微小的事情感慨,多年前煢煢而立的身影隱匿在虛幻之間。
不管怎么說,老天爺待他還是不薄的——
門一關,陳韻沒聽到父女間的這段小對話。
她把孩子們的拖鞋擺放整齊,進廚房淘米切菜,生怕再坐在沙發上就不想起來。
忙活一陣,手機響了。
她手在圍裙上隨意一擦,帶著水珠的手劃半天才接通視頻。
劉迎霞都準備掛斷了,一看到女兒的臉:“忙什么呢?”
陳韻把手機架好,對著自己的手:“做晚飯。”
這都幾點了,劉迎霞:“才切菜啊?”
她在家的時候恨不得頓頓都現磨面粉,菜色燒出滿漢全席的水平。
陳韻可做不到,說:“能切就很了不起了。”
也是,她打小干過幾樣活。
劉迎霞:“實在不行就吃外賣。”
又覺得不夠營養:“要不我早點上去。”
陳韻:“不用不用,你們在老家玩著。”
問:“你們不是跟我小姨收花生去,這就回啦?”
往前三四十年,劉迎霞對一切農業勞動深痛惡絕。
現在只要不作為謀生手段,
她又樂意至極:“就兩畝地,收不了多久的。”
陳韻對畝沒有概念,連埋在地里的花生該是啥樣都不清楚,但不妨礙她很愿意跟父母交流。
一家三口聊聊天,說些毫無意義的事情。
人生本就沒有那么多意義重大,細數起來全都是狗屁倒灶的瑣碎,翻來覆去還講個不停。
一件八卦的細枝末節能聽得人耳朵起繭子,卻還是很有意思。
劉迎霞和陳勇忠在老家這幾天可以說是如魚得水,畢竟衣錦還鄉總是光彩照人。
陳韻最大的愿望他們天天都開心,通話結束覺得十分滿足。
她哼著歌做飯,掐著點把老公跟孩子都叫回來。
陳昕陽一看就是被爸爸硬拽回來的,進屋的時候嘴巴翹得老高。
宋逢林趁著兒子看不到,對著老婆無奈嘆口氣。
陳韻用口型示意“沒事”。
陳昕陽巴掌大的腦袋里能放多少情緒,很快被烤雞翅塞滿。
陳星月正在換牙,吃的速度比弟弟掉一截,平常嘰嘰喳喳的嘴今天一個字都不往外跑。
姐弟倆吃得那叫一個香,以至于陳韻都疑心自己進化成廚神了。
她道:“有這么好吃嗎?”
宋逢林吃得最少,捧場最快:“有。”
陳韻莫名想起中午女兒說的那句話,筷子戳著米粒沒吭聲。
宋逢林看她一眼,琢磨著哪里又說錯話。
他不懂為什么,明明每次都是希望她高興,說出來的話做出來的事總是收到反效果。
年輕的時候他認為一切難題皆有公式可套,相信努力的人會有好結果。
他給自己灌的雞湯有百八十碗,也最終實現廣泛社會意義上的“成功”。
然而在看不見的地方,他只身站在亭臺樓閣之上,風一吹雨一淋立馬會重重跌落。
那根能拉住他的繩索在誰手上不言而喻,卻讓人不想細究。
誰叫世上貪戀這種生活的人,又何止她陳韻一個呢?
第47章
養了兩天,陳韻的不適癥狀消失。
夫妻倆各歸其位,咖啡店的活又回到她手上。
瀟瀟對此舉大旗歡迎,私下里偷偷吐槽:“林哥人挺好的,但是跟他上班太難受了。”
她遇見有趣的事想轉個頭分享,心情能急轉直下,站在收銀臺后面都不敢放肆大笑。
社交對宋逢林的人生是個難題,偏偏他還是兢兢業業的類型,小時候做班長會老老實實把每個遲到同學的名字都記下來。
跟他一起干活哪怕天塌下來都不需要擔心,別的方面就坎坷許多。
尤其是像瀟瀟這樣的性格,只怕每天上班都跟上刑差不多。
陳韻想想就覺得有趣:“他就是不掛笑臉,還是挺好相處的。”
跟笑不笑的沒關系,瀟瀟:“我看他就像上學看班主任似的。”
有嗎?陳韻記得自己的班主任是個愛在腰間掛鑰匙的中年男人,心想宋逢林瘦的時候還是有兩分姿色的。
她道:“有這么夸張?”
瀟瀟覺得有,嘖嘖兩聲:“姐,你情人眼里出西施,我懂的。”
陳韻:“等你再相兩次親就知道,宋逢林何止是西施。”
一提這事瀟瀟就擺出苦瓜臉:“憑什么人一定要結婚。”
陳韻像她這么大的時候就沒思考過這個問題,到現在更加稀里糊涂,擰開水龍頭洗杯子:“愛莫能助。”
瀟瀟捂著胸口:“沒事姐,你的婚姻幸福就好,我的傷痛無關緊要。”
就這種說話風格,跟宋逢林怎么可能共事到一塊,陳韻有時候都不知道怎么搭腔。
她甩甩杯子上的水,用抹布擦干后擺放整齊,隱約覺得有哪里不太一樣,左右看看只當自己是多心。
倒是瀟瀟提醒:“姐,你沒覺得架子變了?”
就說哪里不對,陳韻:“買了得有好幾個月,總算裝上了。”
舊的那個不堪重負,一根桿子略微變形,她老早想換,又懶得把上面的東西都拿下來,拖拖拉拉一直沒動作。
瀟瀟:“你老公換的。”
又說:“連桌腿他都抬起來擦了,你想我得有多水深火熱。”
換個多心一點的,也許覺得是一種對衛生環境的挑剔。
陳韻:“他就是閑不下來,沒別的意思。”
瀟瀟揶揄:“我也沒有別的意思啊,姐你也太替他說話了!”
陳韻:“我是實事求是。”
是是是,瀟瀟:“嗯,我相信絕沒有一絲情感因素作祟。”
越是越是那個味,陳韻索性不搭腔。
她趁著沒客人玩會手機,聽見店門推開的聲音抬起頭,掛出招牌的微笑。
嘴角翹起的弧度在看清楚來人的時候多出幾分真心實意,語調也跟著變高:“吸血鬼居然出門了。”
周佩琳向來把防曬做到極致,今天也不例外從頭包到尾。
她連鼻梁上都掛著一副墨鏡,說:“我自己看鏡子都認不太出來。”
陳韻:“我主要是認出你的愛馬仕。”
周佩琳陪著前夫白手起家吃足苦頭,離婚后覺得應該倒倒腦子里的水,這陣子用大肆消費來轉換心情。
她的朋友圈時刻展示著購物清單,比人家去逛大潤發都敢買。
陳韻一度怕她把家底都砸進去,但站在好友的立場也知道這是一種無聲的歇斯底里。
成年人的崩潰無需言語,有時候也不要安慰。
周佩琳已經獨自走完這一程山崩海裂,瀟灑歸來。
她墨鏡一摘:“我不比愛馬仕引人注目嗎?”
陳韻:“何止是引人注目,你穿這身去天安門晃悠一圈,肯定能被當場按下。”
周佩琳給她一個白眼:“對晚上要請你吃飯的人尊敬點。”
陳韻不免為難。
她早上出門的時候答應孩子晚飯后帶他們去商場兜一圈,出爾反爾并非她為人母的習慣,想想還是說:“今天有點趕,還得回家帶娃。”
那不湊巧。
周佩琳雖然需要朋友的陪伴,失落之余還有理智:“行吧,那改天你請我。”
陳韻給她切一塊蛋糕:“別改了,就現在。”
又做了杯熱拿鐵:“喝吧。”
周佩琳:“一毛不拔,你現在好摳門。”
陳韻坐在她對面:“再挑只給你喝水。”
周佩琳:“我剛離婚那兩天你還給我剝小龍蝦的,變得也太快了。”
離婚兩個字,越是舉重若輕說出來,越叫人心里不是滋味。
陳韻很難像剛剛一樣嬉皮笑臉,換個話題:“頌菁晚上也沒空嗎?”
周佩琳:“她要加班。”
又說:“沒事,我自己去吃也行。”
陳韻有些過意不去,想著要不跟孩子們商量一下,周佩琳已經率先阻止:“我還沒那么脆弱,老娘是誰啊。”
都這樣說了,再改口顯得像同情。
陳韻:“等下個月我把孩子送回老家,咱們出去夜夜笙歌。”
周佩琳:“孩子不在家,你還能是跟我夜夜笙歌?”
她開個玩笑,才略顯正色:“你倆也好久沒過二人世界了,別管我,陪老公去吧。”
陳韻:“老夫老妻,有什么二人世界好過的。”
周佩琳:“那才更要過,我最近可是認真研究過婚姻的。”
她拿著吃蛋糕的小叉子指點江山:“雖然楊景镕是個劈腿的狗東西,但我也許可能大概對離婚有那么一點點點點的責任。”
盡管不愿意承認,周佩琳還是要說:“我們在一起太久,久到我習以為常地忽略他的情緒。”
她以為感情到最后都會歸于平淡,親情也許是愛情的最佳歸宿,像家人一樣生活成了相互忽視的理由。
那些得不到及時回應的情緒一一投向她人懷抱,走到這一步其實早有預兆。
周佩琳:“他不出軌,我們離婚好像也是早晚的事。”
第三者的出現加快進程,讓她狼狽退場,沒辦法體面結束一切,想想仍舊生氣:“楊景镕我真的咒他一輩子,早晚他也戴綠帽子。”
陳韻陪著她罵,盡忠職守好朋友的本分。
周佩琳同樣是她這一派的,發泄幾句接著:“宋逢林悶不吭聲的,不過大家都看得出來,他一門心思只有你。你的時間要給父母還要給孩子,趁有空也多給他一點。”
“當然,男人不用太給好臉,不然立刻順桿爬。”
后半句真是殺氣騰騰的。
陳韻完全想不出來宋逢林順桿爬會是什么樣子,她心里一咯噔,總算知道什么叫被偏愛的有恃無恐。
但愛能有多持久?是個沒人能解的千古難題。
她這幾天本來就有很多雜亂紛紛的念頭,千頭萬緒摸不到線,只好截取第一反應。
等周佩琳走,她給宋逢林發消息:【等孩子回老家,你有什么想做的嗎?】
宋逢林:【你呢?】
怎么還反問起來,陳韻:【是我先問你】
宋逢林:【我得知道你的,才能知道我的。】
月亮繞著地球轉,地球會覺得過意不去嗎?
陳韻反正會。
她打出的字刪掉好幾遍,不知何時紅云爬到耳后,抬頭看到鏡面反光里的自己就做賊心虛,把手機丟到一邊。
掩耳盜鈴,藏不住心跳如雷。
那句刪了又打的【我們過二人世界吧】,最終還是沒有發送出去。
第48章
陳韻先起的頭,宋逢林才認真琢磨起孩子不在家的日子要干嘛。
他是個沒什么額外興趣愛好的人,喜歡固定的條條框框,朝九晚五對很多人來說是枯燥無趣的日常,于他而言是平靜安穩的幸福。
即便是離職后空出的多數時間,也是以家人為核心來打發。
那些從夾縫里擠出來的自我,反而成為一種愜意。
這樣的性格,遇此難題當然第一時間按照枕邊人的喜好來決定。
他打開手機,從暑期檔的電影開始搜索。
本來他以為這些事情只能填充部分的空閑,沒想到本市的娛樂生活如此發達,什么漫展簽售會的恨不得一天有個八場。
宋逢林還是第一次知道大城市原來這么精彩。
他少年時期看到就會略過的名詞現在栩栩如生,讓人覺得這么多年的付出確實是有價值的。
怎么說,也到享受的時候了吧?
他來了興致,做出個極為細致的表格,連兩場活動之間的交通都考慮到。
陳韻到家一看,很有自己是大領導的感覺。
她不敢當孩子的面討論,先收起來放一邊:“晚上再說。”
宋逢林不免有種被潑冷水的錯覺。
他心思敏感,別人多看一眼都先檢討自己有沒有哪里不對,又極度地了解這種缺點,很快能告訴自己:不是的,她不是那個意思。
幾乎可以掀起風浪的情緒,消弭得無影無蹤。
陳韻的頭發絲都沒動一下,把地面放得亂七八糟的玩具踢邊上。
宋逢林比孩子們更早察覺到暴風雨,彎下腰收拾:“我來吧。”
陳韻沒好氣:“就你會慣。”
還是喊:“我說過不玩的玩具要干嘛!”
都不用帶主語,兩個孩子自覺主動地從兒童房跑出來。
他們在里面過家家,不知道今天走的是什么劇情,翻出些奇奇怪怪的衣服穿。
陳星月戴著奧特曼的頭套,只露出兩只眼睛。
她大概視線也不是特別方便,自己先被玩具絆倒,原地滾一圈站起來。
陳韻都不知道說些什么好,只剩無可奈何的笑。
她道:“吃飯之前要把地板收干凈。”
陳星月兩只手臂交叉比個十字:“遵命!”
這都什么跟什么,陳韻扭頭:“他們今天看電視了?”
又馬上否定:“你不會的。”
全家就宋逢林一個人戴眼鏡,自覺對預防孩子們近視負全責。
他在電子產品的使用這一項向來嚴格控制,這會頭快垂到地上:“看了一集。”
看就看唄,陳韻:“居然達成一致只看一集?”
姐弟倆連巴掌都要一人來一下才覺得公平,獨一份的東西在這個家統統搶破天。
宋逢林:“沒敢跟我討價還價。”
真夠看人下菜碟的。
陳韻想起他倆敢在自己腳邊撒潑打滾的架勢,撇撇嘴:“晚飯都別吃了,餓著吧。”
父母說話的功夫,陳星月已經支使弟弟干完活:“媽媽!我們都有乖乖聽話!”
到底誰在聽話?陳韻捏她的臉:“大懶支小懶。”
陳星月嘻嘻笑,振臂一揮:“沖啊塞羅。”
陳塞羅昕陽噠噠噠跟在姐姐后面跑。
也不知道這陣親熱能維持多久,陳韻見怪不怪,轉身進廚房。
宋逢林給她打下手,扒著蒜:“要不明天我做飯?”
他是會做飯的,不過味道就有點聽天由命。
孩子們被奶奶養得嘴刁,吃媽媽的廚藝都只是勉為其難,更何況爸爸。
陳韻:“不用,一天就一頓。”
中午是宋逢林點的外賣。
他道:“我以前覺得一輩子能吃外賣已經很幸福,現在才給他們吃兩頓,負罪感特別重。”
陳韻:“他們肯定也很幸福。”
但凡是外賣,孩子們沒有不愛吃的。
宋逢林:“媽要是知道,能從老家回來。”
陳韻:“你以為她不知道?”
也是,孩子天天跟爺爺奶奶視頻,就他們那跟篩子差不多的嘴,哪有什么秘密。
只有大人,才會讓人捉摸不透。
宋逢林也不知道自己在感慨誰,都忘了剛剛在扒蒜,伸手推一下快滑落的眼鏡。
他指腹蹭過眼下的位置,馬上意識到不妙,抬著兩只手:“陳韻,我沒洗手碰到眼睛了。”
陳韻摘掉他的眼鏡,手沾水輕擦兩下:“好一點了嗎?”
宋逢林眼睛生得好,這會眼尾泛紅更顯得楚楚可憐,甚至因為刺激還沁著兩滴淚。
灶臺本該是煙火氣最繚繞的地方,偏偏被他弄出三分風塵,還撩人而不自知。
要不是鍋里傳出糊味,陳韻眼睛都快把他盯穿了。
她手忙腳亂地揮動鍋鏟,搶救出幾塊肉。
宋逢林及時遞上盤子,一只眼淚朦朧的眼睛半閉著:“沒事,還能吃。”
陳韻隨便應著,莫名想找個人罵罵,不過看他的樣子又說不出來。
她道:“先洗手再洗臉。”
宋逢林不在廚房跟她搶地方,順便把半糊的肉端到餐廳。
他進洗手間之前路過兒童房,看兩個孩子已經各自在角落里不吭聲,裝作沒發現加快腳步。
有的時候,裝聾作啞也是一種智慧。
陳韻比他掌握得還清楚,晚飯看姐弟倆不對付的樣子問都不問。
陳星月照常和媽媽說話,只是視線會挑釁地略過弟弟。
陳昕陽委屈地扁著嘴,看著可憐,其實他不占理的情況是多數,要不然早蹦跶得有三尺高。
說實在的,光這幅場景就比春晚演小品還有意思。
宋逢林幾乎憋不住笑,背過身咳嗽作為掩飾。
陳韻在桌子底下踢他一下作為警告,自己也沒忍住。
夫妻倆一對上眼,嘴角就自動拼命往后扯,怎么都攔不回來。
陳星月快讀小學,也長出點心眼。
她覺得哪里怪怪的,目光在父母之間逡巡。
明明沒什么,陳韻被看得做賊心虛,盡量坦然地看著她說:“青菜也要吃掉。”
陳星月被媽媽捏住小尾巴,趕緊安靜地扒拉飯。
她吃完自己把碗收到廚房,不用人催促就去練琴。
陳韻豎起耳朵聽,不輕不重的糾正:“第三節再來一遍。”
曾經在幻想世界里的生活再一次具像化,宋逢林看一眼鋼琴的位置。
女兒坐得舒展又自然,扭過頭微微撒嬌的表情可愛又靈動,一束光打下來仿佛她就在舞臺的中央。
很奇怪,這一刻宋逢林居然有點委屈。
明明他一直希望孩子能過上與自己相反的童年,實現后那顆心卻仍舊隱隱刺痛。
在說不清道不明的因素作祟下,他喊:“陳韻。”
陳韻在給兒子擦嘴巴,漫不經心:“怎么啦?”
宋逢林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他把一切無法具體描述的情緒都稱為矯情,若無其事道:“我收桌子了。”
收吧收吧,陳韻順勢輕輕一推:“陽陽跟你爸干活去,媽媽陪姐姐練會琴。”
陳星月立刻推讓:“媽媽我自己可以的。”
彈得還不如貓爪子上去蹦噠兩下,陳韻瞪眼:“練你的,別找揍。”
陳昕陽幸災樂禍笑,眼看要引火燒身,宋逢林一把抱起他:“你也別找揍。”
陳昕陽趴在爸爸肩膀上,小聲說:“我很乖的。”
小小的一個人依靠在懷里,很容易讓人覺得自己是他的全世界。
宋逢林在無聲中又為自己開解:可以為愛的人遮風擋雨,已經很好了——
陪練是很考驗血壓的事情,陳韻沒一會就太陽穴突突跳。
她進廚房想喝口水冷靜一下,腳還沒邁進去,半靠著門框不吭聲。
父子倆在洗碗,小的踩在凳子上幫忙,水花從他的位置濺向全世界。
陳昕陽大概覺得自己表現非常好,仰著臉問:“爸爸我是不是很棒?”
宋逢林:“超級棒。”
他視線瞥過濕漉漉的地板,發現多出個影子看向門。
陳韻沖他笑,溫柔得讓人要醉倒。
宋逢林目光舍不得挪開,很享受這種只為自己停留的瞬間。
不過安靜只有兩秒,陳昕陽不容忽視地蹦噠:“媽媽看我洗的碗。”
他手還舉起來,水嘩啦啦地往下滴。
陳韻定定眨眼,深吸口氣:“寶貝真棒。”
她覺得這里也待不下去了,水都忘記喝趕緊逃離。
這種時候,宋逢林就很想送兒子去風雨里闖一闖。
他無奈地搓揉著孩子的頭發:“放下吧,我先給你洗個澡。”
陳昕陽現在跟從水里剛出來也沒區別,被爸爸拎到洗手間沖刷。
洗完他自己在房間里玩玩具,宋逢林收拾廚房的殘局。
他拖地擦灶臺,感覺工作量比洗碗大許多,干完捶著腰往外走。
陳韻剛跟女兒結束“親子時光”,見狀:“又不舒服了?”
工作過的人,誰沒點小毛病。
宋逢林:“一會就好。”
天塌下來,他都不會說句不舒服。
陳韻:“過來貼藥。”
宋逢林往沙發上一趴,手臂枕著下巴。
他能感覺到衣服被掀開,有雙手輕輕劃過肌膚。
用力怕他疼,輕了怕貼不住。
就是這種不輕不重最撓人,叫他心猿意馬,頭埋在臂彎間,順手把眼鏡也摘了。
把陳韻嚇一跳:“疼哭了?”
宋逢林不敢看她:“沒事。”
甕聲甕氣的,誰會放心。
陳韻:“你看著我說話。”
宋逢林怕她生氣,挪正臉:“真的沒事。”
人家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他大概不知道自己的神情是如何的欲海滔天,才會直白又不加掩飾。
陳韻愣愣看他,想起剛結婚那陣他眼神也是這么直勾勾,跟白天判若兩人。
又或者說他其實一直是這樣的,只是藏得很好而已。
莫名的,陳韻緊張得咽口水。
她有種不詳的預感,總覺得這把火早晚把她燒沒了,結結巴巴:“你……你休息一會,我去看看他倆在干嘛。”
宋逢林忽然有種做數學考卷最后一題的靈光一閃:“我有點疼。”
陳韻立刻顧不上別的,圍著他噓寒問暖。
雖然有點卑鄙,宋逢林還是把羞恥心壓下去,并且后知后覺意識到,如果他努力爭取,好像可以得到她的愛。
他想:哪怕只有一點點都沒關系,因為即使是一點點,他也欣喜若狂。
第49章
說來好笑,雖然有兩個孩子,結婚已經是第十年。
但在如何讓陳韻喜歡他這件事上,宋逢林真是毫無經驗可以借鑒。
他的記憶力向來不錯,現在仍舊可以回憶起兩個人剛認識時的很多細枝末節。
可惜事實證明當年的路線幾乎是行不通的,甚至也不能從失敗中得到相反做法一定是正確的結論。
無數的路口能夠奔向千八百個方向,說不準繞到最后變成另外的目的地。
宋逢林光是想想這種可能性,就知道絕對不能輕舉妄動,生怕偷雞不成蝕把米。
不過說要謀而后定,又連怎么開始都毫無頭緒。
思來想去,到半夜他都睡不著,索性到客廳待著。
明明四下無人,他還是做賊一樣在搜索欄敲下“怎么追老婆”這五個字。
本來以為大千世界這種情況可能共鳴太少,沒想到跳出來的相關結果居然有一大串。
宋逢林頓時好受許多,心想果然深受其擾的不止自己一個,誰知道點進去越看越不對勁,頁面往上拉再看一遍標題。
人家發出來的都比他多出一個字,是“怎么追到老婆的”。
明晃晃成功者的炫耀,把宋逢林給酸的。
他平常不在網上發帖子,任何軟件注冊的賬號主頁基本都是一片空白,這會覺得將來很有必要也發一篇。
下一瞬他又自嘲:就憑你嗎?
陳韻不知道他內心有這么豐富的想法,只看得到他大半夜不睡覺坐在沙發上表情變化。
那些微小的嘴角上揚和耷拉,在昏暗的光線下像是恐怖片的序章。
得虧面對的是他,不然陳韻早叫出聲。
她針尖大的膽子顫兩顫:“你,干嘛呢?”
宋逢林如夢初醒,下意識掩飾自己的行動:“沒干嘛。”
陳韻才不信,眼睛微瞇:“是嗎?”
宋逢林手放在膝蓋撓撓,不自然道:“真的。”
奇奇怪怪的,陳韻上下打量他兩眼,忽然醒悟:“是不是又不舒服?”
無論是什么都行,宋逢林趕緊順著說:“就一點點。”
他小毛小病多,年年體檢報告都看得陳韻膽戰心驚。
她也有一套應對的方案,搓搓掌心:“胃、腰、還是頭?”
怎么有種要被大卸八塊的錯覺,宋逢林遲疑:“頭……吧?”
加個吧是什么意思,陳韻:“你先別看手機了,也有可能是眼睛疼,我去給你拿個眼罩。”
戲唱到這兒,怎么著都得接,宋逢林往后一靠,閉上眼睛:“好。”
陳韻給他戴好眼罩,坐在邊上嘟囔:“說葉黃素對眼睛好,又說吃了肝臟有負擔,搞得我都不敢買。藍莓你不愛吃,胡蘿卜你也討厭。那還有啥能吃的?就剩枸杞了。”
眼睛看不見,其它的感官就格外敏銳。
她挨得太近,宋逢林已經聽不進別的話,更別提回答。
陳韻以為他是困了,說:“回房間躺著吧。”
見他沒反應,伸手拽他:“走啦。”
宋逢林覺得自己很沒出息。
他一顆心總是因為她牽動,連這種狀似平常的觸碰都不可避免。
如果還沒談戀愛的話,這大概可以被列為曖昧的一部分,撩得人情難自控。
但在夫妻的名義下,一切都是順理成章。
搞得宋逢林都分辨不出這究竟是不是屬于路邊看到流浪貓摸一摸。
他心想自己也沒有流浪貓那么討人喜歡,從情感上希望是這就是親近本身。
陳韻不知道現在任何的風吹草動都會被他分析出百八十種可能性,只提醒:“慢一點,別踢到門。”
門是沒踢到,倒撞上五斗柜。
宋逢林正煩著呢,難得罵句臟話。
陳韻:“很疼嗎?”
宋逢林
摸索著坐在床沿:“不疼,就是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陳韻不太信:“你這都罵人了,真沒事啊?”
宋逢林不好意思撓撓臉:“我,其實還挺會罵臟話。”
陳韻詫異:“你??”
她腦袋上問號都快跑出來。
宋逢林:“我以前也不知道這叫臟話。”
父母離婚之后他跟著爺爺奶奶生活,老人家的口癖葷素不忌,每句話開口必帶上長輩。
就跟不吸氣沒法往外吐氣似的,說話帶臟字幾乎成為日常的一部分。
聽得多,就學得多。
等他爸隔幾年回老家,直接拿辣椒水給兒子漱嘴巴。
就這一茬,陳韻聽得火氣往外冒:“憑什么,他又沒怎么管過你!”
宋逢林少時憤恨,如今已經全消。
他還替人說好話:“也算給我一口飯吃長大了。”
陳韻氣得拍他:“那是他應該的!難道還要感恩戴德嗎!”
宋逢林眼睛看不了,倒準確無誤牽住她:“小心手疼。”
陳韻脫口而出:“我是心疼。”
她說完自己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手抽兩下沒抽出來。
宋逢林:“陳韻,我現在特別高興。”
他這樣鄭重其事,陳韻又不是鐵石心腸。
她道:“那你自己摘眼罩。”
房間里就開著床頭一盞燈,雖然不亮,宋逢林還是不適應。
他下意識用空著的那只手擋住眼睛:“我還有個說臟話的故事,你想聽嗎?”
陳韻這十年一直以為對他已經知無不盡,就在方才才知道原來人的一生是不能只言片語說盡的。
她十分的有興致:“聽啊。”
宋逢林的骨子里,其實一直想拋棄掉前半生,畢竟沒人會希望自己的貧窮、困窘和自卑被反復提起。
尤其在他喜歡一個光明燦爛的人之后,更恨不得把過往全埋葬。
他道:“我爸你知道的,很大男子主義。”
陳韻結婚十年,跟公公見面的次數加起來不到五根手指那么多。
不過就這樣,也夠她看清楚對方的性格,點點頭:“是超級無敵。”
宋逢林:“我中考的時候是全市第一,在村里辦過流水席。”
全國的市得有多少,一個中考狀元說起來委實不值一提,但在他們那窮地方轟動一時,辦酒那會連縣里的領導都來過。
人多場面大,宋父覺得很有必要抖摟自己作為父親的威嚴,勒令兒子給領導敬杯酒。
哪怕是今天,宋逢林的酒量都弱得很,更別提當初還是十幾歲的少年。
可正因為他當時只有十幾歲,在逼迫下也只剩“那我就喝給你看”和想一死了之的憤憤。
結果喝完還真死了——社會性死亡。
宋逢林事后聽人講的,他喝醉指著他爸的鼻子問候了祖宗十八代。
他是什么都不記得,那會也沒有任何的影像記錄。
說著說著,他十分遺憾嘆口氣:“好可惜。”
陳韻:“我打電話,你再罵一遍我給你錄。”
她真做得出來這種事,宋逢林趕緊攔:“不用不用,現在這樣各自相安無事就很好。”
平白再去招惹,徒添許多煩惱。
有時候我想為你做點什么,未必是對方想要的。
陳韻勉強作罷,仍鳴不平:“便宜他了。”
提起親生父母,宋逢林偶爾覺得跟說起陌生人也差不多。
他在意過、渴望過,失望過、怨恨過,如今所剩的情緒實在不多,調動一次傾巢而出:“我再跟你說一個好玩的。”
再?剛剛那個哪里好玩。
陳韻心里不是滋味,像鼓勵別人上臺演講一樣,拍拍他的手背。
這種同情,宋逢林得到過太多。
他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索求這種情感,在丟面子和賣慘中糾結兩秒,最終還是決定:“我高考不是考得還行嗎。”
全省前十叫還行,陳韻:“囂張一點。”
又說:“你們那土疙瘩能考出來,是真不容易。”
她出生就是農村戶口,以為這種算寒門子弟,去過一次宋逢林老家才知什么是西北邊陲,不毛之地。
教育資源的落后程度,像七八十年代的勵志電影。
宋逢林本來很有資格對下一代進行苦難教育的,卻幾乎很少提起。
他道:“成績出來沒多久,村里有人給孩子辦周歲,特意請我上座。”
老家那片條條框框的規矩多,誰上座誰陪酒都有講究,一般像宋逢林這樣剛成年的人連請帖都不會收到。
借著一張錄取通知書,他擠進大人的世界里,甚至論資排輩比他爸還靠前。
這種領先,讓宋逢林十分的揚眉吐氣:“我爸在家氣得要命,一直說‘倒反天綱’,在外面還得憋著說與有榮焉。”
陳韻光想想都替他覺得痛快:“就該這樣。”
她像是戲臺下負責叫好的托,宋逢林反倒沒了詞。
陳韻:“怎么不說話。”
宋逢林:“我本來想裝兩句話,說小人得志的心態要不得。”
世界教導正義,與之相對的詞語好像都該套在反派身上,他希望正大光明四個字和自己息息相關,卻不能掩蓋他的內心。
陳韻才不管這些,又拍他一下:“不許說自己是小人!”
這都是污蔑!
不論宋逢林怎么說往事都隨風,風里也會打出回旋鏢,他只是變得強大,遠沒有到百毒不侵的地步。
隔著這么多年遲來的維護,于他仍是最大的安慰。
他在心里說:陳韻,是你一直拉著我的。
有意也有,無意也罷,他放不開,就只能纏上去一輩子。
第50章
聊上興頭,宋逢林的傾訴欲仿佛打開大門。
他沉溺于這種只有兩個人其樂融融的氛圍,余光里看到她昏昏欲睡才反應過來:“早點睡吧。”
陳韻早就哈欠連天,慢騰騰地點頭:“明天再聊。”
她說完這幾個字,整個人往后一趟,用被子把自己裹起來,嚴絲合縫不留空間。
幾秒后猛的反應過來這床是兩個人睡,蠶蛹一樣掙脫被子。
大半夜的,給自己累得呼哧呼哧喘不說,脾氣還上來了,一腳把被子踢開。
宋逢林哭笑不得:“你蓋就行,我不冷。”
他怕熱,夜里總是半個身子伸在外面。
陳韻:“好歹擋個肚子。”
她這一頓瞎忙活,又變得精神奕奕,但看一眼時間,想到明天還得開店,趕緊閉上眼。
宋逢林沒再吵她,靜靜地想著事。
有個詞怎么說來著,投其所好。
如果說宋逢林是個乏味又無趣的人,那么枕邊人就是個恰恰相反的類型。
陳韻對世上的一切都有好奇心。
她追星、追劇、看小說,喜歡出門找好吃的,偶爾彈彈琴練練瑜伽陶冶情操,熱衷跟朋友們一起聊八卦。
即便一個人,她的生活也很精彩,好像不需要別人硬擠進去。
但宋逢林捏著被角蓋好肚子,覺得也許自己也能占有一席之地。
受此激勵,他沒睡一會就起床鍛煉,想著爭取早日練出腹肌。
陳韻半夢半醒覺得床邊空出一塊,迷迷糊糊翻個身:“你買早餐。”
宋逢林應一聲,從公園回來的路上在小區門口的早餐店停下來。
店里正好沒幾個客人,老板娘跟他搭話:“大嫂子還在老家啊?”
宋逢林真的偶爾很希望自己是個草履蟲,最好路過誰都不會多看他一眼。
但人活在這世界上總是有很多預料外的社交,他道:“嗯,還在。”
開店的話八面玲瓏,不需要捧哏也能自顧自把話題繼續下去。
反正小籠包也得再過兩分鐘才能蒸好,閑著也是沒事。
老板娘:“鄉下也好,那山是山水是水……”
不吭聲顯得太不禮貌,宋逢林只好隨口說兩句。
他心想早知道應該點些現成的,可惜后悔也來不及。
拎上
袋子的時候他長舒口氣,結果等電梯又遇上另一位鄰居大姐。
大姐也是個熱情的人,一串話說下來都不給人喘口氣的空間。
有那么一瞬間,宋逢林以為自己回到老家。
他心想到底是誰說城市的小區里沒有人情味,電梯門在22樓一打開趕緊裝作鎮定地走出去。
電子鎖咔噠一聲響,在客廳玩的兩個孩子就圍過來。
他倆上學的日子里三催四請才肯睜開眼,一到放假就在這兒聞雞起舞。
宋逢林給女兒順順亂七八糟的頭發,一邊問:“刷牙沒有?”
陳星月理直氣壯:“還沒有。”
宋逢林給她扎個簡單的麻花辮:“那現在去。”
陳星月想磨蹭一會再去,余光看到弟弟先跑進洗手間就急了。
姐弟倆快把門給擠破,大早上就被媽媽各打五十大板。
陳韻睡過頭才起床,洗漱后從桌上拿個包子:“你搞定,我走啦。”
她說完穿上鞋就走,連包都忘記拿。
宋逢林送孩子去課外班的路上給她捎過去,進門看到坐著的人一愣,剛要硬著頭皮打招呼,陳星月就嘴甜地從爸爸身后躥出來:“晴晴阿姨!”
真是多虧有娃。
他如釋重負的表情雖然不太明顯,何晴晴還是看出端倪,人一走跟好友開玩笑:“不知道的以為你老公不歡迎我。”
陳韻在等面團發酵的中場休息時間,揉著手腕:“他就面上這樣,心里很熱情的。”
何晴晴:“不過比你們剛結婚那陣子有進步,他以前看著是真的很想鉆進地里。”
宋逢林的性格,說社恐也不準確。
他有固定的人際關系,在此以外的部分統統想躲避,但需要迎面而上的情況也還能糊弄得過去。
陳韻:“你要是見過他第一次回我們老家的樣子,就會覺得他見你們特別從容了。”
何晴晴聽她提過老家的親戚,說:“那么多人,他沒當場逃跑嗎?”
陳韻:“差一點。”
宋逢林估計覺得天崩地裂,又知道是人生大事躲不開。
他裝倒是也能裝得不錯,就是每天起床都要做很多心理建設,家里來一個新的親戚都得深吸口氣。
這么聽著,何晴晴感嘆:“果然,男媳婦女媳婦都不容易。”
陳韻:“那不能,男的還是比女的容易,畢竟你婆婆不會因為孩子跟爸爸姓就把你供起來的。”
因為這個姓氏,老陳家上上下下都覺得宋逢林吃大虧,生怕他過得有點不滿意,對他客氣有加。
何晴晴略顯正色:“你說這話的樣子很像我老公,果然,女人是一種處境。”
大概覺得失禮,她又訕訕補一句:“剛剛出門還吵了一架,有點情緒,不是針對你。”
針不針對的,都是實話。
陳韻倒沒有生氣,只是怔忪。
到此時她才意識到,也許自己忽視很多宋逢林在這段婚姻里的辛苦之處。
又或者說為這十年付出許多非本心的,何止她一個人。
思及此,陳韻苦笑:“沒事,你說得對。”
又反應過來:“怎么吵架了?”
何晴晴撇撇嘴:“在說去月子中心的事,反正一提我媽給錢他就應激。”
她說這話的時候摸著肚子,即將為人母的慈愛之中又有一絲茫然:“這日子過的,真的誰結婚誰是冤大頭。”
朋友之間,也不是每句話都要順著接下去。
陳韻連自己的選擇都未必茍同,更別提輕易評價她人的,只問:“選的哪家?”
何晴晴:“還沒定,來找你參謀參謀。”
她坐下來拿出幾張傳單,陳韻掃一眼上面的數字就咂舌:“好貴。”
何晴晴:“寧江都是這個價了。”
她倒是直白:“讓我炫一下富,不然難受。”
陳韻笑:“低調才顯高端你不知道嗎?”
何晴晴:“我們俗人不懂這些。”
她把傳單上面的褶皺壓平,一邊指一邊介紹每家的情況。
不知情的估計以為她在哪家店有股份,陳韻:“你把銷售的詞背下來了?”
何晴晴理所當然:“我這是頭胎,當然得慎重。”
也是,陳韻懷女兒的時候,一度打噴嚏都懷疑對孩子有影響。
她道:“都一樣,再過幾個月恨不得一天聽八百次胎心。”
怪不得結婚生孩子對人的社交圈子是個分水嶺,何晴晴:“還是得你們生過的才懂我。”
乍一聽沒什么,仔細一品,陳韻:“等會,原來我跟燕欣在群里聊孩子,你是不是心里吐槽我們來著?”
大學舍友三個人,何晴晴結婚懷孕最晚。
她喝口水:“那沒有,你們的崽長得好看,我愿意多看。”
陳韻舉高的手作勢輕輕落在她肩頭:“放心,你也會生個好看孩子的。”
何晴晴:“看基因是很難了。”
又忽然:“別說,你老公這么一瘦,我算知道你當年為什么嫁給他了。”
宋逢林的體重蹭蹭往下掉,被掩埋的五官漸漸顯露。
陳韻詫異:“你沒見過他瘦的樣子?”
何晴晴:“你們結婚那天見過,但誰顧得上看新郎。等我從國外研究生畢業回來,你老公已經是……”
她手比劃個球:“當時我還想,真是一朵鮮花……”
陳韻:“我結婚的時候你沒少跟燕欣在背后嘀咕吧?”
何晴晴:“是啊,你人漂亮、工作好、學歷高,家里在寧江又有房,找宋逢林就是委屈。”
大概好朋友之間都是這樣,她道:“你們也覺得我老公不好吧?”
陳韻:“現在輪到我夸你的環節了?”
何晴晴下巴微抬:“可以夸來聽聽。”
天大地大,孕婦最大。
陳韻搜腸刮肚,擠不出詞的時候定時器正好響起。
要不是這樣,她都忘記自己的面團還在發酵,洗洗手說:“你坐一會,我干會活。”
何晴晴應聲,烘焙間的門一關,悄悄掏出手機掃碼付款。
瀟瀟本來在摸魚,聽見到賬的播報音茫然四處看。
她是個打工的,管不到老板的人情往來,沖對方笑一笑又低下頭。
何晴晴也禮貌笑笑,下意識地摸摸肚子。
不知道是不是即將為人母的緣故,她現在看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就覺得開心,還夾雜著一絲對過往的懷念。
二十歲出頭的時候她沒料到自己會成為扛不住世俗的庸人,還以為天地之寬廣,現在想想只剩嘆息,打開銀行卡的存款頁面看一眼,心想:沒辦法,我媽給的真的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