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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流沙

    呼吸悶在口罩的纖維布料之后, 因為不透氣,而反過來將熱度傳遞到臉頰和耳朵。

    溫意垂在膝蓋上的手無意識抓了一下褲子,呆愣幾秒, 舔了舔干澀的唇, 迅速垂睫回到原來的位置。

    靜了幾秒后,她低聲訥訥, 聲音從口罩里透出來,顯得悶悶的:“那我回去, 就不會傳染了。”

    ……

    顧連洲支著額靠回去, 黑色長袖袖口滑落,露出一截骨骼突出的冷白腕骨,他笑了下,嗓音低啞:“這么不負責嗎?體溫結果還沒量出來呢。”

    溫意頓了頓, 忍不住:“你不會看度數嗎?”

    “不會。”他懶懶道,整個人半倚在沙發一角,打了個哈欠, 一股子平日里見不到的松乏勁。

    溫意盯了幾秒他的側臉,緩緩道:“好吧。”

    測體溫需要五分鐘時間, 溫意坐在松軟的沙發上, 想掏出手機看剛才的信息,誰知左找右找不到。

    明明剛才就是隨手放沙發上的,她“嘶”了一身, 拿起身后的抱枕抖了抖,又起身扯了兩下自己的衣服。

    “啪嗒”一聲,就在她起身的同時, 一聲手機撞地的悶聲響起,輾轉兩聲之后落地。

    溫意腦海里立馬就浮現出碎屏的樣子, 一陣肉疼,連忙去找聲音的來源。

    地上一圈都沒有,她有點著急:“不會是掉沙發縫里去了吧。”

    “別急,”顧連洲聲音低沉而安穩,撫慰道:“等會我幫你找。”

    他把自己的手表遞過來,以目光詢問她是否足時。

    溫意湊過去看了一眼,點點頭。

    顧連洲把體溫計取出來給她,而后讓她退后兩步,拉開了她剛才坐的單人沙發去找手機。

    手里的溫度計紅線已經飆到38.5之上,溫意撫額,難為顧連洲還能像個平常人一樣,看起來仿佛絲毫不受影響。

    只有手,手的溫度因為高燒而冰涼,方才幫她戴口罩時,男人的指腹好像結了一層冰。

    溫意思緒回籠,去看顧連洲時,他已經從沙發的縫隙中找到了她的手機,不知為何屏幕亮著,而他看了一眼,神色難辨。

    溫意不解,探頭:“屏幕碎了嗎?”

    顧連洲沒說話,把手機遞過來,頓了下,語氣慢慢:“這是我媽給你介紹的那個相親對象?”

    她懵住,接過手機,果然見屏幕上浮現一則微信的好友申請,來人備注陳云瀚,南阿姨介紹的。

    指紋解鎖之后,溫意才發現剛才南瓊給她發了兩條微信,說是把她的微信推給了上次說的那個醫生,讓他們可以聊聊,而她那時候忙著給顧連洲找藥沒來得及看。

    溫意一時語塞,看著通訊錄的那個小紅點,不知道要不要添加。

    顧連洲聲音似笑非笑:“我媽還挺熱情。”

    溫意順勢點了點頭,故作鎮定地把手機關上:“你超過38度了,吃個退燒藥看看明天早上能不能退燒。”

    他可有可無地嗯了一聲,坐了回去,長指支頤著下巴,懶懶看她:“怎么不同意好友?”

    溫意覺得這樣他坐她站的對話方式有些奇怪,于是也坐回了那張單人沙發,聞言抿唇。

    有那么一瞬間的沖動,她差點脫口而出你希望我同意嗎?

    理智制止了她問出這句話。

    幾秒后,她慢吞吞說:“南阿姨是好意,但我不太喜歡相親這樣的方式。”

    顧連洲抬眸,目色專注看著她,等待接下來的話。

    他的凝視太過有存在感,溫意舔了下唇,才繼續說:“短時間內帶有目的性的去接近一個人,對我而言這樣很難對他產生好感。”

    男人的瞳仁漆黑,聽完后略略垂睫,仿佛是隨意問道:“那你喜歡什么樣的方式。”

    “我喜歡……”溫意輕輕咬了下牙齒,不動聲色,感受到自己胸腔內逐漸攀升的心跳。

    過了半晌,她慢慢地說:“如果是我喜歡的人,什么方式都可以。”

    顧連洲笑了下,聲音微啞,像被砂礫磨礪過般的磁質:“這算什么。”

    “如果用網絡用語來說的話,”溫意思考了一下:“大概叫雙標吧。”

    他忽然握拳咳嗽了兩聲,胸腔震動,沒有說話。

    溫意連忙傾身把茶幾上的半杯熱水端到他手里。

    顧連洲接過的時候,無意識碰到了她的指尖。

    他摩挲了下杯壁,忽然問:“有喜歡的人?”

    溫意正在坐回去,心里一驚,心跳加快,急促地眨了下睫毛。

    “還是沒有?”顧連洲側眸,補全了后半句。

    溫意肩膀幾不可察地抖了下,片刻后,搖了搖頭。

    顧連洲手上的動作一停:“沒有?”

    溫意輕輕“嗯”了一聲。

    顧連洲笑意微斂,淡了幾分,盯著她纖長濃密輕顫著的睫毛,半晌,緩緩移開目光。

    溫意把體溫計和退燒藥都留給了他,回到自己家反鎖門之后,靠著門緩緩地舒了一口長氣。

    她撫著胸口,無力地閉眼,緩了好大一會兒才重新睜開,失落地嘆了一口氣。

    剛才面對顧連洲,她實在沒有勇氣開口承認。一旦開了那個口子,她怕自己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喜歡一個人怎么可能藏得住。就像薛幼儀曾經說過她,不知道自己看向顧連洲時候的眼神有多亮晶晶。

    溫意抓了兩把頭發,走到客廳的置物架旁,盤腿坐在地上,拉開柜子,抽出里面的箱子。

    她打開,里面除了各式各樣別人送的生日禮物外,最底下壓著一個鐵皮盒子。

    這明信片一套十二張,是她在大學的某一個假期,去一個小島旅游時看到的紀念品,上面是風景圖:蔚藍的海四面環島,太陽半沉,金色光芒籠罩海平面和小島。

    別島籠朝蜃,連洲擁夕漲。

    看到的第一眼,溫意的腦海里就冒出了這兩句詩。

    彼時是11月30日,過了零點便是顧連洲的生日,溫意掐著的時間點,在小島上隨便找到一家咖啡店,要了一塊小小的黑森林蛋糕和一根蠟燭。

    時針轉過零點,她擦亮火柴,火苗照亮臨街的玻璃,外面是凜冽的風,漫天灰暗,也因此她抬眼便看見了玻璃上映照著的自己的模糊影子。

    玻璃窗上的女生圍著厚厚的灰色圍巾,黑色羽絨服和白色毛線帽,半張臉隱在圍巾里,只余清亮的雙眸。

    她閉眼,雙手合十,火苗的熱度隱隱灼燒著手背,認真地輕聲說了句生日快樂。

    還有,平安健康。

    后來每年12月1日,溫意都風雨不移地點燃蠟燭,在明信片上寫下祝愿。

    八年時光,八張明信片,貼滿郵編和郵票,卻從未寄出,被她沉默地保存在盒子里。

    溫意次日調休不用上班,她按照往常的生物鐘時間起來,拉開窗簾伸了個懶腰。

    早上溫度不高,空氣中有絲絲涼爽的風,溫意換了一身運動衣,把頭發扎成馬尾下樓跑步去。

    晨跑的習慣是學生時代養成的,回國之后因為工作太忙,基本只有周末不上班的時候才有時間晨跑,平常她就在家里瑜伽墊上做一些健身運動。

    繞著小區跑了幾圈,溫意買了一瓶水,擦著汗上樓,到家門口的時候向對面的門看了一眼,有點好奇顧連洲今天有沒有去上班。

    她心不在焉地咕嘟咕嘟喝了幾口,打開門進去找到自己沒帶的手機,發現微信里有一條來自顧連洲的未讀信息:【沒上班?】

    嘴里還含著的半口水差點噴出來,溫意咽下去,回復:【你怎么知道?】

    這句話發出去之后,她立刻在腦海里回憶自己剛才有沒有遇見過顧連洲。

    尚未回憶完一圈,手機振動一聲,顧連洲發來了一張照片。

    溫意點開,眼睛瞬間瞪大了一圈。

    顧連洲發來的是一張她的照片,因為是從落地窗往下拍,他放大,又因為她在跑步難以聚焦,因而照片有一絲模糊。

    但依然能看出是她,灰色的一身運動服,高馬尾,耳朵里塞著白色的耳機。

    溫意的神情瞬間有一絲裂開。

    她臉沒洗牙沒刷下去跑步,高馬尾隨手扎起來的,發絲凌亂,又因為運動出汗而貼在緋紅的臉邊,絕對稱不上好看。

    她把手機倒扣過去,深吸了一口氣,內心無比懊悔。

    也不想再回顧連洲的信息,溫意打開熱水器進了浴室,帶著一肚子的郁悶洗漱加洗澡。

    等到她洗完澡吹完頭發出來,已經過了40分鐘,溫意心情稍微平復了點,才再次去摸手機。

    顧連洲:【吃飯了嗎?】

    顧連洲:【過來吃早飯。】

    這兩條信息顯示是30分鐘前發的。

    而她當時在洗澡。溫意估摸著現在他都該吃完了。

    她思忖了下,如實道:【剛才在洗澡,沒看見信息。】

    發完之后,溫意猶豫了下,又關心道:【你退燒了嗎?】

    這下顧連洲很快回:【洗完了?】

    溫意有些不理解,回了個嗯。

    那邊頓了幾秒,沒再回,接著溫意聽到了幾聲敲門聲。

    不用腦子想也知道是誰,溫意手機還拿著梳子,有一下沒一下梳著頭發,忽然扯到,她痛得嘶了一聲。

    門外的人似乎也不急,敲了兩下就耐心等著她開門。

    溫意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睡衣,連忙跑去臥室換了身衛衣長褲,把頭發理好才去開門。

    顧連洲抱胸半靠在門邊,額前垂著幾縷松散的黑色碎發,瞳仁清明了些,神色懶散。

    溫意打量了幾眼:“你不上班嗎?”

    “今天休息,”顧連洲道:“吃早飯了嗎?”

    “沒。”

    “訂多了,”他直起身,高大的身材落下陰影,瞬間籠罩她:“來一起吃。”

    溫意“哦”了一聲,跟著他回家,在身后小聲問:“你退燒了嗎?”

    “應該。”顧連洲隨口道。

    “什么叫應該,”她蹙眉:“你沒測體溫嗎?”

    男人正懶懶地給她倒水,聞言回頭,看著她,慢慢吐出一個問句:“現在量?”

    ……

    溫意頗有些懷疑地看著他:“你以前發燒怎么辦?”

    顧連洲把桌上的早餐擺好,叫的是粵式早茶,艇仔粥香氣軟糯撲鼻,他思考了一下給出答案:“我一般不發燒。”

    溫意無話可說,她拉開椅子坐下,用勺子舀起一口粥,入口顆粒細膩材料豐富,是滿滿的滿足感。

    顧連洲測了體溫,或許是真的因為身體素質好,昨晚那么高的燒,只是睡了一夜竟然好了。

    溫意想起自己每次生病發燒都要拖拖拉拉好幾天才能好,稍微有些郁悶。

    早飯很對胃口,她多吃了幾口,顧連洲坐在她對面,只喝了幾口粥,沒怎么動其他的,手里翻閱著幾份文件。

    天光大亮,屋內沒開燈,落地窗前簾子拉開,陽光毫無阻礙地曬進來,明朗透徹。

    顧連洲神情卻淡淡的,側臉曲線平直,半垂著睫翻閱文件。

    溫意安靜看著他,不知道為什么,直覺他心情一般,仿佛心頭有一塊石頭壓著,壓得他很難開心起來。

    她動了動唇,不知道說什么。

    溫意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水,桌上顧連洲的手機忽然響起來。

    顧連洲隨手接起,放到耳邊:“什么事?”

    “頭兒,你有空嗎?”電話是韓木打來的。

    “有空,”顧連洲放下文件:“發生什么事了。”

    韓木的語氣有幾分無奈:“明朗在學校和別人打架,嫂子在上班脫不開身,我暫時也走不開,你要是有空去一趟看看情況。”

    “打架?”顧連洲皺眉:“行,我去。”

    溫意放下筷子,聽完來龍去脈后,關注點落在了明朗身上,下意識問:“他打贏了嗎?”

    顧連洲笑出聲:“你還挺關心他。”

    “那畢竟不能吃虧。”

    顧連洲彎唇:“這小子從小跟著他爸混,應該不會輸。”

    他回房間拿了件外套,拎著車鑰匙出來。溫意已經把桌上的垃圾收拾好,猶豫了下:“我能跟你一起去嗎?”

    “我就是,”她補充:“就是想去看看明朗有沒有傷哪。”

    “你不嫌麻煩當然可以,”顧連洲想到什么,莫名笑了下:“這小子整天念叨你。”

    溫意受寵若驚:“真的嗎?”

    顧連洲頓了下,側眸看她,語氣慢悠悠:“他說,長大了要找溫姐姐當女朋友。”

    溫意和顧連洲一起到了學校,遠遠便看見班級門口倆小男孩背手在罰站,明朗白嫩的小臉上全是污漬,衣服也弄得亂糟糟的,小臉上滿是倔強。

    顧連洲和另一個小孩的家長一起去辦公室,溫意則領著明朗等在門外。明朗見到她,眼里迸發出驚喜:“姐姐,你怎么來了!”

    “來看你怎么和別人打架了啊。”溫意蹲下來,食指刮了刮他的鼻子。

    明朗癟嘴,委屈地抽了一下鼻子。

    “怎么了,”他這幅樣子莫名有些好笑,溫意彎唇:“沒打贏嗎?”

    “沒有,”明朗悶悶地說:“沒打過他。”

    “那跟姐姐說說,為什么和他打架啊?”

    明朗圓溜溜的眼睛周圍通紅,抹了下眼睛:“誰想跟他打架,是張照先說我的。”

    “他說你什么了?”溫意柔聲問。

    明朗又抽了下鼻子,聲音里帶了些哽咽:“張照說我爸爸不要我們了,我以后都沒有爸爸了,他才沒有爸爸了呢!”

    溫意掏紙巾的動作一頓。

    明朗說著說著委屈起來:“姐姐,他們都說爸爸不要我了,是和別的人生小孩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姐姐,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不是。”溫意聲音堅決地否定,給他擦臉上的灰:“不要聽別人胡說。”

    “姐姐,那我爸爸是干什么去了?”

    溫意一時語塞,事實上,她并不知道明朗的父親去哪了,韓木和顧連洲都沒有跟她說過。

    明朗烏黑帶淚的眼睛看著她:“姐姐,我爸爸還會回來嗎?”

    溫意不忍心騙他,在心里嘆了一口氣,揚起笑容:“如果爸爸回來,看到你和別人打架還打輸了,他是不是會很難過。”

    “我爸才不會難過。”明朗撇嘴:“他只會覺得我丟了他的人,再揍我一頓。”

    溫意笑出聲,捏了捏他的臉。

    顧連洲出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一大一小說話的和諧場面,他睨了明朗一眼,走到溫意旁邊,自然地拉上她的胳膊把她拉起來。

    溫意蹲得腿有點麻,起來之后揉了揉腿,手下意識還扶在顧連洲胳膊上。

    顧連洲視線掃過她的手,沒說話,不過一瞬的功夫,溫意松開。

    明朗見著顧連洲,囁喏喊了一句“顧叔叔”。

    “你小子挺有本事啊,”顧連洲單手抄兜:“上次偷跑這次跟人打架,下次準備干什么?”

    明朗抓著溫意的衣服,躲到溫意身后不說話。

    溫意握上小孩子的手,回頭摸了摸他的頭,問顧連洲:“老師怎么說,張照會來道歉嗎?”

    “在辦公室里道過歉了。”

    溫意點點頭:“那明朗現在回去上課嗎?”

    “不回去了,”顧連洲掃了明朗一眼:“帶他去醫院檢查一下,再換身衣服。”

    “我不想去醫院。”明朗嘟囔道。

    “不行。”顧連洲看也沒看他。

    明朗瞬間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

    二人先帶明朗去醫院兒科做了檢查,結果出來得慢,便驅車去隔壁的商場給他買了一身衣服。

    期間明朗一直都是悶悶地不說話,買了新衣服也不見得多開心。溫意是獨生子女,沒接觸過什么小孩子,對此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么哄。

    倒是吃飯的時候,顧連洲突然開口問明朗:“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明朗拿著個勺子有一口沒一口喝著自己面前的湯,聞言抬頭,眨了眨烏黑的大眼睛。

    顧連洲從手機里調出一張圖片,推到他面前:“想要這個嗎?”

    屏幕上赫然是今年新出的限量版樂高,明朗手一松,勺子掉進碗里,他抱著手機狠狠點了點頭。

    顧連洲不咸不淡道:“想要就好好吃飯。”

    “好耶!”明朗瞬間轉悲為喜,立馬精神了:“顧叔叔最好了。”

    說完明朗就拿起勺子,認認真真吃起飯了,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溫意不得不佩服顧連洲帶孩子的游刃自如。

    上午還是好天氣,誰知吃了一頓飯的功夫,秋風掃落葉,天空陰陰沉沉下起了小雨來。

    顧連洲向服務員要了一把傘,直接單手把明朗抱到車里。

    溫意站在廊下,小雨淅淅瀝瀝,男人把車門關好后,又折返回來接她。

    他撐著一把黑傘從雨中走過來,一身黑衣將下頜削得凜冽冷淡,身后背景仿佛都被虛化,英俊眉眼清晰可見。

    三人先返回醫院拿檢查報告,所幸沒檢查出問題。拿到檢查報告后,顧連洲給盛清打了個電話,讓她安心。

    盛清暫時還沒下班,于是二人帶著明朗先去附近的商場的兒童區玩了一會兒,等到天色擦黑之時,顧連洲才開車送明朗回家。

    “你著急回家嗎?要不要先送你?”他偏頭征詢溫意的意見。

    “不用,我不著急,先送明朗吧。”

    “好。”

    “不行。”明朗的小腦袋從后面探出頭來,可憐巴巴地扒著溫意的肩膀,“溫姐姐今晚留下來吃飯。”

    溫意捏捏他的臉:“不行,這樣會太打擾媽媽了哦。”

    “不打擾的。”明朗抬起小手,示意溫意看自己手腕上的兒童手表,“我跟媽媽說了你和顧叔叔一起來的,媽媽說讓我跟你們說留下來吃飯,她已經在家里準備了。”

    溫意一時為難,看向顧連洲。

    他側眸:“你想留下來嗎?”

    明朗眨巴著大眼睛看她。

    “可以是可以但是……會不會太打擾明朗媽媽。”

    “沒事。”顧連洲方向盤一轉,“我們去超市買點東西帶過去。”

    “耶!”明朗歡呼。

    明朗家住在市南路上的一個低層小區,綠化很好,車剛停在樓下,溫意便遠遠看見盛清在樓下等著了。

    “媽媽!”明朗朝她跑過去。

    盛清摸摸他的頭,向車的方向看去,夜色里溫意和顧連洲一起走過來,仿佛一對相攜的壁人。

    “你們來了。”盛清笑。

    顧連洲把手里的東西遞過去,距離保持得恰到好處:“嫂子,打擾了。”

    “客氣什么。”

    溫意不好跟著叫嫂子,于是折中叫了一聲“盛清姐”。

    盛清笑著應了,挽著她的手一起上樓去。他們家里不算大,不超過一百平,布置得很溫馨,兩個人住顯得很寬敞。

    “不知道你們愛吃什么,我就簡單炒了幾個菜。”盛清笑著拉開椅子,招呼溫意,“來,坐。”

    “謝謝盛清姐。”

    干煸四季豆、清炒上海青、 土豆牛腩、油燜大蝦、海鮮菌菇煎蛋湯。盛清做的都是一些家常菜,但色澤鮮亮,看上去很誘人。

    “明朗說你一直在陪他玩。”盛清笑著給溫意倒了杯水,“這孩子調皮,麻煩你了。”

    “不調皮,明朗很可愛。”

    “就是就是。”明朗坐在溫意旁邊抗議,“我才沒有調皮。”

    盛清瞪他一眼:“你不調皮怎么在學校里打架,還麻煩你顧叔叔過去一趟,給我老實點。”

    明朗委屈地撇撇嘴,坐在溫意旁邊乖乖地吃飯。

    吃飯中途,盛清忽然接到了個電話,對方說她前兩天送去店里修的平板修好了,問她現在有沒有時間去拿。

    “明天可以嗎?”盛清問。

    電話那頭顯然有些抱歉:“明天我有點事,可能不在陵江,得一周后才能回來,您要是今天不來拿就只能一周后了。”

    “那我現在去拿吧。”掛掉電話,盛清起身準備穿衣服,“你們先吃,我去那個店里一趟,就在這附近。”

    “我去吧。”顧連洲主動起身,拎起椅子上的外套,“外面下雨了,你們在這吃。”

    “我要和顧叔叔一起去!”明朗聞言,把勺子里的飯一口塞進嘴里,“我認識路,那是我的平板。”

    “好。”盛清寵溺地捏捏兒子的臉,給他套上外套,又給二人拿了一把大傘,叮囑道,“天黑了,路上注意安全。”

    “知道了媽媽!”

    目送著二人出去,盛清關上門,回來坐到溫意對面,給溫意盛了一碗湯。

    “謝謝盛清姐。”

    “不客氣。”盛清笑道,“我還沒謝謝你今天去接明朗。”

    “我閑著也是閑著。”溫意摸摸鼻子,“沒事的。”

    盛清頗有些頭疼地按了按額角:“說到這個,我也忘了問老師明朗為什么在學校打架。”

    溫意把湯送進嘴里,放下勺子,有些猶豫:“明朗他跟我說了,說是因為他同學說他爸爸不要他了,所以……”

    盛清微微沉默。

    溫意舔了舔唇,有些忐忑自己是不是說錯了話。

    誰知盛清忽然笑著嘆了口氣:“果然是這樣。”

    溫意沒說話。

    “溫醫生。”盛清問,“連洲有和你說過明朗爸爸的事情嗎?”

    溫意有些迷惑地搖搖頭。

    盛清很淡地笑了一下:“其實說來也簡單,三年前明朗爸爸參加一個專案組的追查任務,在任務過程中失蹤了,至今都沒有消息。”

    她偏頭看向窗外,夜色沉重,雨水連綿顯得霧氣很深,看不清遠方。

    “我們一直騙明朗說他爸爸去很遠的地方執行任務了,但是時間越久,明朗越長越大,越來越不好騙了。”盛清苦笑道。

    溫意張了張嘴,心頭一震,沒預料到是這樣。

    “抱歉,我……”

    盛清搖頭,她的長相和氣質都很溫柔,面色也很平靜,笑著說:“這沒什么值得抱歉的。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我已經很感激了。主要是連洲,他比較自責。”

    “自責?”

    盛清再度嘆氣:“那場任務是連洲和明朗爸爸一起去的,他總覺得是自己的過失導致隊友失蹤。所以這些年一直活在愧疚之中。你也看到了,他們都很照顧我們母子。”

    原來竟是這樣,溫意忽然覺得有些沉甸甸的壓抑,難怪自重逢以來,她總覺得顧連洲一直被什么事壓著。

    盛清胳膊向前,握住她的手,目光誠懇:“溫意,有些事我不方便開口。過去的終究已經過去了,何況連洲和明朗爸爸只是隊友,他沒必要也沒這個責任為明朗爸爸的生死負責。我不希望他一直背負著這份愧疚,如果有機會,你替我勸勸他。我和明朗從來沒有怪過他,明朗爸爸更不可能。”

    溫意看著她的眼睛,不自覺說:“盛清姐,我……”

    她的話沒來得及說完,門口傳來腳步聲,隨后門被打開,明朗抱著他的平板蹦蹦跳跳地跑進來。

    顧連洲落后半步,在門口將傘上的雨水抖落,而后把傘收起來,才進屋關門。

    “溫姐姐。”明朗來到溫意面前,把懷里的青檸汁給她,“給你的。”

    “哦?”溫意有些驚喜。

    明朗嘴里叼著棒棒糖,搖頭晃腦地炫耀自己的旺仔牛奶:“這個是我的,顧叔叔說你愛喝這個。”

    溫意看了顧連洲一眼。

    盛清拍拍兒子的頭:“跟你說多少遍了,不能叫姐姐,要叫阿姨。”

    明朗嘟起嘴:“媽媽,不是你跟我說對女孩子要叫姐姐嗎?”

    盛清一時語塞,溫意笑出聲,捏捏明朗的臉,笑瞇瞇道:“沒關系,叫什么都可以。”

    吃完飯后,溫意和顧連洲沒在林家逗留太久,盛清又找了一把傘,帶著明朗下樓送二人。

    顧連洲和溫意用同一把傘,他撐著傘,走在她旁邊,傘不大,二人之間的距離很近,溫意能聞到他方才外出一趟帶回的清寒雨水氣。

    送到樓下的時候,二人和樓梯口的盛清說再見,誰知明朗猝不及防從盛清的傘下跑出來,跑到車前,溫意連忙把他拉到傘下,拍拍他身上的水。

    “顧叔叔。”明朗眼睛亮晶晶的,拽著顧連洲的衣服:“顧叔叔,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說。”

    明朗吸了下鼻子,鼓足勇氣,小聲說:“爸爸是不是真的不要我和媽媽了?”

    顧連洲把傘給溫意拿著,彎腰揉了揉明朗的腦袋:“不是。”

    “那他為什么不回來,也不給我和媽媽打電話。”

    顧連洲靜靜看著他,半晌,道:“你爸爸是去執行一個很重要的任務,所以暫時不能聯系你和媽媽。”

    “真的嗎?”明朗驚喜。

    “當然。”

    “那顧叔叔,”明朗扯了扯他的袖子:“爸爸還能回來嗎?”

    小孩子的瞳仁像黑色葡萄,干凈明亮,眼里是亮晶晶的期待和全然的信賴。

    顧連洲頓了頓,手從林明朗發頂移開,整個人沉沉地透不過來氣。

    片刻,他笑了笑,聲音低沉:“能。”

    明朗開心起來,顯然非常信任顧連洲:“太好了,那我等爸爸回來,顧叔叔溫姐姐再見!”

    說完,他就轉身抱著頭朝盛清的方向跑回去,盛清焦急地上前迎接他,脫掉明朗身上被淋濕的外套,嘴里隱約仿佛在訓斥著什么。

    顧連洲直起身。

    目光追隨著雨中小孩子歡快的身影,沉沉吐了口氣。

    明朗回頭,開心地對二人揮手。

    傘外雨絲綿密,無孔不入的潮氣仿佛織成一張網,溫意看著他,心底仿佛被一張網纏住,絞得人心口隱隱作痛。

    半晌,他接回溫意手中的傘:“走吧。”

    男人的身材仍然高大,一身黑衣,修長挺拔,仿佛永遠傲骨錚錚。

    小雨淅淅瀝瀝,空氣染上陣陣寒意,順著鉆進骨子里,溫意沒走兩步,瑟縮了一下肩膀,一個噴嚏打出來。

    她不自覺停步,揉揉鼻子,身旁人也跟著停步。

    下一瞬,一件帶著熟悉氣息的外套落到她身上,披在肩后的長發被壓在外套里,溫意抬頭,顧連洲正垂眸把披到她身上的衣服拉好,神情專注認真。

    男人的睫毛濃密漆黑,臉龐棱角分明,英俊而冷靜。

    溫意片刻失神。

    “穿好。”淡淡的嗓音。

    她下意識伸手,穿進寬大的袖子里。

    顧連洲把雨傘塞進她手里,彎腰,骨節分明的手從下往上拉上拉鏈。

    溫意的視線追隨著他的動作,在快拉到她下巴時,她忽然不過腦地抬手握住了他的手指。

    或許是感冒未愈,又在冷風里待久了,手指很涼。

    顧連洲一愣,抬眸看眼前的人,她巴掌大的臉隱在長發里,干凈清冷,握著他的肌膚觸感柔潤溫潤。

    被他這樣盯著,溫意有些緊張,但她還是沒松手,咽了下口水,低聲:“顧連洲,其實有些時候,人不是萬能的。”

    顧連洲微微怔然。

    眼前的姑娘仰頭,看著他,眼眸柔軟堅定,輕輕地說:“無論你有什么不開心的,我都能陪著你一起。”

    第32章 流沙

    雨還在下, 溫意后半句的音量隨著雨珠噼里啪啦砸在地上的聲音而越變越小。

    她忽然有些后悔,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握著男人手的力道變松, 順著往下滑。

    誰知手腕忽然被反握住。

    顧連洲低眸, 四目相對,溫意有些慌張地避開。

    他的掌心還有些涼, 握著她手腕的力度卻是很松弛。

    傘下的空間密閉,呼吸交錯, 她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看她的眼神好像跟以前不一樣, 以前顧連洲看她的眼神和看南熹一樣,都是那種很明顯的對妹妹的寵。

    現在好像不同了。

    溫意莫名地心慌,手上稍微用了點力掙脫。

    她低下頭,盡量鎮定:“我的意思是, 你要有什么煩心事,可以跟我說。”

    隨后,溫意聽到顧連洲笑了笑, 他抬手揉了揉她的頭,聲音很輕地說:“好。”

    雨斷斷續續下了一周, 沖散燥熱, 天氣也漸漸轉涼,再晴天的時候,路邊零星飄散著些發黃的楓葉。

    十月的一個周五, 溫意剛從病房出來,便見薛幼儀在外面轉著筆等她:“查完了嗎?”

    “差不多了。”溫意把聽診器裝進白大褂口袋,“找我有事?”

    “陳主任找我們開會。”薛幼儀抬了抬下巴, “你沒看手機嗎?”

    溫意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才看見,我要去拿個本子嗎?”

    “應該不用, 走吧。”

    二人一起往會議室走去,路上聊起之前的那樁醫鬧案。溫意全權委托了律師和醫院醫務處代理,趙欽一開始拼死不肯讓步,后來法庭之上,調出的錄像和證據都讓他啞口無言,只能灰溜溜撤訴。

    “這種人真是晦氣。”薛幼儀點評道,“我看他也不在意他爸,不然怎么也不會干出這樣缺德的事。”

    溫意笑笑,二人推開會議室的門,里面已經坐了不少人,她們便隨便撿了兩個剩余的位置坐下。

    沒多久陳庭芳也來了,原來臨時開會是要安排培訓,北城那邊華和醫院進口了一批新設備,醫院安排他們去參觀學習一下,分批去。

    “溫意、黃憶霖、蔣安。你們三個第一批。”陳庭芳點名,“剩下的第二批。”

    “那我們不能同一批了寶貝。”薛幼儀和溫意咬耳朵,“我記得這兩人都追過你吧。”

    溫意碰了她一下,低聲:“你別胡說,蔣安現在都有女朋友啦。”

    “黃憶霖可沒有。雖然你之前拒絕他了,但我覺得他還是喜歡你。”

    溫意無奈地嘆了口氣,反正她是阻止不了薛幼儀八卦,不如隨她去吧。

    既然要出差,溫意便想著下班后去超市采購一些出差要用的生活用品。

    她有不算特別嚴重但也絕不算輕的潔癖,出門在外住酒店,一般都是能帶的生活用品都自帶。

    這次出差大概要超過一周,溫意從衣柜里拿出幾件衣服,放在床上疊好之后裝進收納袋,在把收納袋拿到客廳行李箱的時候,她一抬頭,瞥見了陽臺的那些花花草草。

    她搬進來之后,買了不少的植物和盆栽來裝飾黑白色調的屋子,讓房間看起來不會那么冷冰冰。

    其中有些喜水的花,一周不澆水可能就死了。

    溫意把大號的衣物收納袋放進行李箱,想了想,準備去看看顧連洲在不在家。

    行李箱有點大,橫擺在客廳,溫意跨過去的時候被絆了一下腳。

    她打開門,去敲對面的門。

    敲了三下之后,溫意安靜地等了一會兒,很快,門從里面被打開,顧連洲邊打電話邊出現在她面前。

    溫意做了個手勢,表示自己可以等。

    顧連洲側身,讓她進來。

    溫意連忙擺擺手,用口型說自己只是有點小事。

    顧連洲看了她一眼。

    因為收拾行李,溫意把頭發綁成了丸子頭,長袖長褲的米白色家居服,讓她整個人看上去十分的柔軟舒適。

    “頭兒?”電話那頭高威迷惑,“你聽見了嗎,初曉妹子送的夜宵該怎么辦啊?”

    顧連洲回神:“你們分了吧,回頭我買了還她。”

    說完,他就掛了電話,溫意沒想到這么快,她瞪大眼睛:“你打完了?”

    “打完了。”顧連洲揚眉點頭。

    溫意保持懷疑的態度:“其實沒關系,你有事可以先處理,我不急的。”

    顧連洲看著她,慢悠悠笑了下:“你還挺善解人意的。”

    溫意有些臉熱。

    “真打完了,沒什么大事。”顧連洲把手機丟回玄關,“你找我?”

    “想找你幫個忙。”溫意轉身開門示意他跟過來,“我馬上要去北城那邊出差培訓一周,家里的花花草草我擔心沒人澆水會渴死,所以——”

    她說到這,頓了一下,手撐著沙發轉身,眼睛亮晶晶地看向顧連洲。

    顧連洲微微點頭,視線從陽臺上種滿的花花草草掃過,略思考了一兩秒:“那我要是沒空怎么辦?”

    溫意的笑瞬間垮了三分。

    顧連洲被逗笑,走過去自然地揉了揉她的頭:“逗你呢,有空。是一天澆一次嗎?”

    突如其來的親昵,溫意心跳莫名加快了一瞬,她有些臉熱,連忙轉身:“不是,有些是一天一次,有些是隔日一次。”

    說這,她想走過去指給顧連洲看,奈何一時慌張,腳下突然被橫在沙發前空地上的行李箱絆倒。

    身體忽然不受控地向后跌去,溫意一驚,在還沒反應過來之前,被人摟著腰接住。

    她扎好的丸子頭擦著顧連洲的下巴劃過,他只單手扶了一下她的腰,便讓她穩在原地。

    “小心。”男人在她耳邊說。

    站穩之后,溫意仍然余悸未消,顧連洲已經松開了摟著她腰的手,她還是緊緊抓著他的胳膊,低頭看了一眼行李箱。

    一上午,她被它絆了兩次,居然還被顧連洲看見了。

    “謝謝。”溫意心如擂鼓,道完歉才發現此時二人的距離過分親密,幾乎是顧連洲稍微低一低頭,就能碰到她頭發的地步。

    溫意連忙松手,向后退了一步,不自然地整整碎發。

    隨后聽到顧連洲很低地笑了一聲。

    縱容的,帶點寵溺的笑。

    溫意整理頭發的手一頓,睫毛很不自然地飛快眨了幾下,耳垂泛紅。

    “現在就收拾東西了?”顧連洲問,“什么時候走?我送你去機場。”

    “不用。”溫意極力鎮定,“我們從醫院出發,明天走。”

    顧連洲微微點頭。

    溫意拇指和食指合攏,摩挲了幾下,手心有些出汗,不再去看顧連洲,轉身朝陽臺,繼續給他介紹這些花花草草該怎么照顧。

    顧連洲跟在她身后,聽得很認真,他一向是這樣,答應的事絕不會出差錯。

    是最值得信賴和依靠的存在。

    去北城的高鐵班次是次日上午十點。

    溫意先帶著行李箱到了醫院,而后在醫院和蔣安黃憶霖一起出發,過安檢的時候,蔣安主動過來幫她搬行李箱,溫意本想拒絕,他已經拎著她的行李箱放了上去。

    “謝謝。”溫意手里落空,只能客氣道謝。

    “客氣什么,這不是應該的嗎。”蔣安跟在她身后,“不過你們女孩子的箱子的確是重哈。”

    溫意彎腰拎出自己安檢完的箱子,笑笑沒說話。

    她不是擅長和人交際的性格,黃憶霖也不是,三人路上全程只有蔣安在說話聊天,她和黃憶霖時不時附和著。

    五個小時的車程,下午三點,三人到達北城。

    酒店是醫院提前定好的,在北城華和醫院旁邊,三人先去酒店放行李,溫意自己住一個單人間,黃憶霖和蔣安一起住雙人間。

    舟車勞頓,收拾完行李,溫意坐在沙發上歇了會兒,打開手機跟陳庭芳說他們已經到了。

    再回消息列表界面,溫意點開另一個小紅點。

    一小時前,顧連洲給她發了三張照片。

    三張她叮囑要日日澆水的花的照片。

    意思是他完成任務了。

    溫意盯著看了幾秒,選了一個貓貓感謝的表情包回過去。

    回完這句,她本打算換鞋出門,誰知顧連洲的信息很快回了過來:【到酒店了?】

    溫意回了個嗯嗯。

    顧連洲:【位置和房間號發我。】

    溫意迷惑,下意識回:【你要這個干什么?】

    片刻之后,對面回了條語音,溫意點開,顧連洲的聲音帶著些許無奈:“出門在外,為了以防萬一聯系不上你的時候,我也得有地兒找人不是?”

    溫意一愣。

    她一直以來都沒有這個概念,因為沒有可供緊急聯系的親人,自然也就不知道出門的時候要把地址和行程發給家人以備不時之需。

    心頭涌過微微復雜的滋味,靜默片刻之后,她老老實實把地址和門牌號都給顧連洲發了過去

    后面幾天,溫意都在華和醫院里參加培訓。

    他們胸外病人多要做開胸手術,術后胸痛常有發生,華和引進了一項新的技術和配套的手術儀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減緩患者的術后胸痛。

    溫意學得很認真,蔣安和黃憶霖的學習能力比她稍遜色些,因此花的時間也要比她久些。

    培訓共為期一周,結束的那天剛好是周六上午,也是十月的最后一天。

    北城地處北方,氣溫降得比南方要快,前一天夜里下了雨,周六當天溫度又降了幾度,溫意沒帶多少厚衣服過來,從華和里出來直接凍得起雞皮疙瘩。

    “你們先回酒店吧。”她對蔣安和黃憶霖說,“我忘帶外套了,好冷,我去附近買一件。”

    “穿我的外套。”蔣安說著就要把外套脫下來。

    “不用不用。”溫意連忙拒絕,“我去附近買一個就行了,你們先回去吧。”

    “這有什么的。”蔣安執意要遞給她,“別凍著。”

    “真不用。”溫意不知道怎么委婉拒絕,蔣安明明有女朋友還不注意分寸,她其實不太能理解他的想法。

    眼見著二人僵持不下,一直沒開口的黃憶霖突然出聲:“這附近不到一公里好像就有一個商場,溫意,我陪你過去吧。”

    溫意不想再和蔣安糾纏下去,于是開口應好。

    商場的距離不遠,二人便步行過去,路上,黃憶霖沉默了一會兒,說起蔣安:“溫意,你離他遠點。”

    溫意側頭。

    黃憶霖看她:“他不是什么好人,有女朋友而且不止一個。”

    溫意愣了一下,她知道蔣安在私生活上一向不愛惜羽翼,所以也不想和他沾上關系,只是沒想到黃憶霖會出言提醒。

    “我知道。”溫意認真地接下了這份好意,“謝謝你。”

    黃憶霖微微一頓,視線在她的眉眼間停留一瞬,最后緩緩移開,輕嗯了一聲。

    商場的確很近,步行十分鐘后到達。到了商場門口溫意才想起來今天是十月的最后一天,也是萬圣節,商場的頂部和玻璃幕墻上都懸掛粘貼了很多萬圣節主題的裝飾物。

    她走進一樓的一家快消服裝品牌挑風衣外套,黃憶霖則說自己想去二樓逛逛。

    因為是周六,店里的人很多,溫意隨意拿了一件白色風衣,試了試大小合適后便直接付錢穿上。

    從服裝店離開,正好遇上黃憶霖從樓上下來,他手里還拎了個小袋子。

    “我買好了。”溫意把手插進口袋,“謝謝你陪我過來。”

    黃憶霖搖頭,許是因為走得急了些,他的臉看上去有點紅,低頭從小袋子里拿出了一盒糖果。

    溫意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已經把糖果遞了過來。

    “給……我的?”

    黃憶霖點點頭,頓了頓說:“今天不是萬圣節嗎,送你一盒糖果。”

    溫意微微張了張嘴,低頭看著手里的糖果,一時不知道說什么。

    就在她搜腸刮肚想著是該婉拒還是該感謝的時候,隨身斜挎包里的手機忽然來了一個電話,音樂鈴聲打破了有些尷尬的氛圍。

    “抱歉……”溫意舉舉手機,“我先接個電話。”

    來電人是顧連洲,溫意走遠兩步接電話:“喂。”

    “是我。”對面男人的聲音有些懶散。

    “嗯。”溫意說,“我知道,顧連洲。”

    顧連洲輕笑出聲:“在忙嗎?”

    “不忙,我們的培訓今天上午結束了,我應該下午就回陵江了。”

    “哦?”聽到這句話,他好像突然來了精神,“那正好。”

    溫意有些迷惑:“正好什么?”

    “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嗎?”

    她低頭看了眼自己手中黃憶霖送的糖果,抿抿唇:“萬圣節。”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

    顧連洲好像很輕地嘆了口氣,些許無奈地喊她:“溫意。”

    “嗯?”

    男人低而溫柔的聲音隨即通過電流送入她耳中:

    “生日快樂。”

    第33章 流沙

    掛掉電話, 顧連洲拿上車鑰匙準備出門,韓木正好拿著一袋卷宗過來找他:“頭兒,你要去哪?”

    “出去買點東西。”顧連洲停下腳步, “你找我?”

    韓木把手里的文件袋遞過去:“要提交給省里的申請材料寫好了, 連三年前相關的文件也都放在里面。我們什么時候送過去?”

    “今天周六,有人上班嗎?”

    “我打過電話了, 趙隱在值班。”

    顧連洲接過來:“那我順便送過去。”

    “誒!”韓木三兩步跟上去,“我跟你一起去頭兒, 反正這事辦完了, 今天又周六我沒啥事。”

    顧連洲拉開車門:“我要先去趟蛋糕店。”

    “沒問題我一起。”韓木爽朗地應下,上車之后系完安全帶才反應過來,“頭兒你去蛋糕店干嘛,給誰買蛋糕?”

    “溫意生日。”

    “什么?”韓木有點沒聽清, “溫妹妹生日,今天嗎?”

    “對。”

    “我差點以為你是要給初曉買東西呢。”韓木整個人松散地坐在副駕駛座椅里,“初曉妹子老往咱們隊里送東西, 頭兒,這姑娘不死心啊。”

    “給她的東西已經還過了, 下次別收了。”

    韓木笑嘻嘻的:“還是頭兒你魅力太大了, 初曉這都追幾年了。”

    二人閑聊間到了蛋糕店,顧連洲將車停在門口,去蛋糕店訂蛋糕。

    蛋糕店展臺里提供了很多的模型, 韓木摸著下巴看了一會兒,嘖了一聲:“頭兒,我怎么看著都差不多呀, 咱也不知道小姑娘喜歡什么樣的啊。”

    顧連洲沉吟,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 發給南熹詢問她的意見。

    南熹回得很快,選了第二款玫瑰色天鵝的,還附帶了一句語音:“哥,給溫意過生日啊,我記得她不是在出差嗎?”

    顧連洲簡單地回她這條:【今天回來。】

    南熹:【!!!你怎么比我知道得還快】

    “請您把要寫在蛋糕上的祝福寫在這里。”店員微笑著推出記事本,“您是要今天就取是嗎?”

    顧連洲拿筆,順便抬腕確定了一下時間:“三小時后可以嗎?”

    “可以,我們立刻就通知師傅做。”

    “謝謝。”顧連洲低頭在紙上寫下祝福。

    韓木在店里轉了一圈,因為是萬圣節,櫥窗里還擺著萬圣節特質的小怪物慕斯。

    “這個挺可愛的誒。”

    顧連洲合上筆回頭,看到韓木讓店員小心地把小怪獸慕斯也取了出來。

    “一起結賬吧。”顧連洲說,“是送給小朋友的,麻煩包得可愛一點。”

    訂完蛋糕,二人先去送了申請文件,又開車到明朗家,把小怪獸慕斯送給明朗。

    “謝謝顧叔叔和韓叔叔!”明朗很開心,蛋糕做得精致可愛,正符合小孩子的喜歡。盛清幫他拆開外包裝,又拿手機幫他和蛋糕拍了一張照。

    “我想和媽媽一起拍!”明朗從椅子上跳下來,跑到電視柜前抱著自己爸爸的照片又跑過來,拉著盛清的手仰頭看顧連洲,“顧叔叔,可以幫我和媽媽拍一張嗎?”

    韓木別過臉去。

    顧連洲頓了頓,俯身拍了拍明朗的小腦袋,從盛清手里接過手機:“當然可以。”

    于是鏡頭里框進了一家三口,明朗懷里抱著他爸爸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黑發黑眸,溫和沉靜。

    顧連洲按下拍攝鍵的手有瞬間的顫抖。

    “謝謝顧叔叔!”照片拍好,明朗歡呼著跑過來,顧連洲半蹲下來給他看手機里剛才拍到的照片。

    明朗小臉上的神色看著看著便失落的起來,腦袋低下去,小聲喃喃道:“要是爸爸真的在就好了……”

    “明朗!”盛清奪過手機,余光看了一眼顧連洲的神色,蹲下來捏捏明朗的臉,“蛋糕不吃了?”

    “吃!”小孩子的傷心來的快去的也快,“顧叔叔和韓叔叔留下來吃飯嗎?”

    盛清也站起來,用眼神詢問。

    “我們就不留下來了嫂子。”韓木笑道,“我和頭兒還有點事,得先走。”

    “行。”盛清點點頭,“那我就不留你們了,開車注意安全。”

    “嫂子不用送了。”

    秋天晝短夜長,顧連洲和韓木二人從盛清家出來,外面的天色已經昏暗了下來,加上天氣不甚好,秋風卷落葉,便顯得陰沉沉的。

    二人沒上車,在車旁,韓木敲出兩根煙,一根留自己,一根給顧連洲。

    攏著風點煙,火光總是明明滅滅,好不容易點上,二人齊齊松懈下來,背靠著車沉默。

    夜幕低垂,無月也無星,是看上去又要降溫的天氣。

    韓木率先打破沉默,吸了煙,他的嗓子有點啞:“頭兒,忘了跟你說了,夏城的判決下來了,三年,故意傷人加協助販-毒未遂,這已經是看在他立功的面子上輕判。”

    顧連洲點點頭,微向后仰,靠著車窗不言語。

    韓木接著說:“他也是可憐,被供應商拖欠尾款工資,孩子急著手術用錢,這時候又有人跟他說,只要幫忙運個東西,就能拿三萬塊錢解燃眉之急,任誰也會心動。”

    顧連洲撣了撣煙灰:“他不是沒做嗎?”

    “幸好沒做,又給我們提供了毒-販的信息,所以法院輕判了持刀傷人的罪責。”韓木嘆了口氣,突然話鋒一轉,“頭兒,等省里的批準下來,我們是不是就可以重啟三年前的白銀案了?”

    顧連洲微頓一頓:“對。”

    韓木仰頭,呼出一口煙:“三年了,不知道林潛現在怎么樣了。”

    片刻的沉默,顧連洲盯著自己指間燃燒的煙:“三個月前,他和季成彥失去了聯絡。誰也不知道他現在怎么樣了。”

    三年前,他和林潛被選進專案組,追查一個跨國的販-毒組織,奈何因為牽扯太廣,證據不足,對方的人員眾多,最后傷亡慘重,他和林潛都受了傷,二人躲在邊陲小鎮,決定冒險臥底進去收集證據。

    二選一,二人僵持不下,都希望對方能退一步讓自己去。

    臥底生死難料,成敗不可知,林潛彼時已有妻兒,顧連洲從沒想過讓他冒這個險。

    林潛一貫性子溫和,在這件事上卻寸步不讓,最后無奈,只好說,將信息傳回專案組組長,由他來決定。

    信息是顧連洲去傳的,他額外加了一條申請,希望能著重考慮由他去。

    可是等他回去之后,卻已不見林潛的申請。老舊的木質書桌前,只剩下墨水未干的字條,上面并無洋洋灑灑的抒情話語,只有一句話:

    【連洲,勞你關照盛清和明朗。】

    語氣平淡自然得仿佛他只是出去買個菜一般。

    卻字字如針般透進了顧連洲心里。

    此后兩年,林潛仿佛人間蒸發般消失,除了每月固定和季成彥的聯絡外杳無音信。又因為案件的保密程度極高,警隊上下口徑一致,不得不對盛清撒謊,稱林潛是失蹤。

    顧連洲至今都記得盛清在聽到消息后絕望的眼神,強撐著沒有掉一滴眼淚,聲音顫抖著說拜托各位,再尋一尋。

    再尋一尋。

    再尋,也是尋不到的。

    他欠盛清和明朗的,除非林潛平安回來,否則怎么也還不清。

    三個月前,林潛和季成彥一直以來的聯絡忽然中斷,警隊暗地里使用了許多方法都聯絡不上,誰也不想提起那個最壞的結果。

    若是臥底被發現,只有死路一條。

    甚至,死都是最輕的。

    好在突然之間查到,和夏城聯絡的販-毒人員正是當年那個團伙的下線,又重新有了線索,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要把他們一網打盡,不能再像當年一樣留余孽。

    煙尾燃盡,灼到指間,痛意燃心,顧連洲垂眸,將手里的煙按滅在車旁的垃圾桶。

    韓木看著他的身影,兩旁樹影寂寥,只剩一盞昏黃的路燈落在顧連洲肩上,像過去三年無數個夜晚一樣。

    “頭兒,”韓木出聲,“老林不會希望你一命換一命。”

    顧連洲的動作一頓,隨后,他轉身,神情隱匿在路燈的陰影里,一陣秋風過,幾片落葉沉默無聲地落在他腳邊。

    良久,他才開口,嗓音低啞,極緩慢道:“老韓,你知道嗎,這幾年,我幾乎每天都能夢見林潛。”

    明朗每一次問爸爸去哪了,都無異于對他的慢性凌遲。

    韓木閉上眼,右手握拳微微顫抖。

    “韓木。”他再睜開眼,聽到顧連洲一字一句地說,“林潛必須活著回來。”

    他說必須,語氣堅定而堅決。

    韓木深吸一口氣:“頭兒,你有沒有想過伯父伯母,還有南熹,他們要怎么承受。”

    沒聽到回答,韓木掐滅手中的煙,問出最后一個問題:“還有溫意,那姑娘那么在意你,頭兒,你敢說你不喜歡她嗎?”

    溫意從陵江南站出來,已經過了八點。

    她和蔣安黃憶霖住的方向都不同路,因此三人分開打車。

    臨分別前,溫意把黃憶霖送她的那盒糖果還了回去,并且認真地對他道了謝。

    黃憶霖動了動唇,最終什么也沒說。

    推著行李坐上出租車,手機提示來了條信息,溫意打開手機查看,是一條快遞派送成功的短信,顯示已經放在家門口了。

    是南熹寄給她的生日禮物,南熹不知道她已經搬家了,禮物寄到了舊地址,上午時快遞員打電話過來溫意才知道,于是跟快遞員說了新地址麻煩轉寄。

    每年生日,最準時到達的一定是南熹的禮物,甚至有時候溫意自己都忘了生日,南熹卻還替她記得。

    今年還多了一個人跟她說生日快樂。

    溫意回神,從短信切到微信界面,跟南熹說她快到家了,馬上就可以見到她送的禮物了。

    南熹:【!!!你一定會喜歡的溫溫。】

    溫意打字:【當然啦,你送什么我都喜歡。】

    二人又聊了些近日工作和生活上的事,聊天的時間過得快,出租車很快停到溫意小區樓下。

    “謝謝師傅。”司機主動下車幫溫意把行李從后備箱拿下來,溫意客氣地道謝。

    夜色已晚,小區里有些人家的窗戶上面貼了萬圣節的鬼怪貼紙,偶爾有結伴的十幾歲小孩拎著南瓜燈從溫意身邊跑過去。

    家門口地上放著快遞箱子,溫意先打開門,把行李箱和包放到玄關處,然后抱著快遞箱子進屋。

    打開快遞箱,里面是一個包裝非常精致的盒子,絲絨袋中裝著粉貝母項鏈,賀卡是南熹手寫的,寫得很認真,祝她生日快樂。

    南熹最愛送她首飾。

    溫意有一個首飾盒,里面放著的都是南熹這些年送的生日禮物,從耳環到項鏈到手鐲一應俱全,南熹說她長這么漂亮就該打扮得亮晶晶的。

    溫意拎起項鏈。

    心形的粉貝母吊墜,銀鏈子,周圍鑲著一圈碎鉆,在燈光下折著亮閃閃的光,極為少女心。

    她忍不住揚唇,戴上之后拍了張照,給南熹發過去。

    剛發完照片,門口門鈴便響了起來。

    溫意放下手機去開門。

    門外是顧連洲,他穿著黑色外套,手里拎著精致的粉色蛋糕盒子,看上去有些違和。

    溫意心頭浮現一股奇妙的感覺。

    “生日快樂。”他在她面前打了個響指,“怎么,傻了?”

    “沒有。”溫意回神,側身讓他進來。

    顧連洲一進來就看到了桌上的快遞盒和項鏈盒,又看了一眼溫意脖子上的項鏈,她脖頸的形態白而纖細,戴上項鏈十分漂亮。

    溫意注意到他的視線,走過去把快遞盒拿下來:“南熹送的。”

    顧連洲揚眉:“她眼光還行。”

    溫意聽到這話,頓了頓,鬼使神差道:“不好看嗎?”

    顧連洲剛把蛋糕盒子放到桌上,聞言回頭,看著她笑了笑,合著的手掌向她展開,里面神奇地掛著一個黑色絲絨袋。

    “可以更好看。”他說。

    溫意愣住,顧連洲已經朝她走過來。

    他拉開布袋,取出里面的手鏈,玫瑰金色的雙鏈,中間是一個圓環。

    “抬手。”

    溫意還沒反應過來,下意識聽話地抬起左手。

    她的手纖細修長,膚色冷白,手腕處干干凈凈的,什么裝飾都沒有。

    顧連洲解開手鏈,認真地給她戴上。

    溫意稍微回神,男人離她很近,這好像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這么近地低頭,他的睫毛,頭發,都清晰地根根可數。

    他身上有淡淡的清苦氣,也許是剛抽過煙,被夜晚的冷風吹過,并不重。

    這場景好像在夢里一樣,溫意有些窒息的恍惚感。

    “顧…連洲。”她極緩慢地念他的名字。

    “嗯?”顧連洲抬眸,房間里很安靜,深秋的夜晚靜得無一絲蟬鳴,只余窗外朦朧得幾乎聽不清的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他的眉眼有種別樣的溫柔感。

    溫意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錯了。

    她只覺得自己的心臟被極為綿軟但有力地揪起來,惴惴不安地跳動著,想說些什么又缺失勇氣。

    “我……”她輕聲開口,眼神亮晶晶的,比項鏈和手鏈加起來的光都亮。

    顧連洲眼眸幾不可察地一動。

    溫意睫毛微顫,小聲說:

    “你買的蛋糕什么口味的……”

    她突然之間喪失所有勇氣。

    “……”

    “我餓了。”

    第34章 流沙

    那生日蛋糕二人最終沒有吃完。

    顧連洲不是愛吃甜食的人, 溫意雖然喜歡但吃多了也膩,還剩下大半個,被她放進了冰箱, 第二天上班時, 連蛋糕盤一起帶去了醫院分給薛幼儀他們吃。

    “溫意你也太不夠意思了。”薛幼儀吃著蛋糕道,“生日也不跟我說一聲, 是不是不拿我當朋友?”

    “沒有啦。”溫意解釋,“昨天不是還在北城嘛, 而且我自己也沒想起來。”

    “沒想起來?那蛋糕是……”薛幼儀機靈地湊上來, “該不會是顧警官吧。”

    溫意端起杯子喝水,不說話。

    “他跟你表白了沒?”

    溫意抬眸,眨了一下眼,搖頭。

    薛幼儀瞬間無語了:“你們倆的進展也太慢了, 有這時間我都能睡三個了。”

    溫意被逗笑,剛想說什么,婁錦月和程信推開門探出頭:“溫老師, 聽說這里有蛋糕吃?”

    “怎么才來。”薛幼儀招手,“快過來錦月, 都給你切好了。”

    “好哎。”婁錦月開心地過來接過蛋糕盤, “這家蛋糕最好吃了,我每次生日都訂。”

    “你生日什么時候?”

    “快了。”婁錦月笑瞇瞇的,“今天先祝溫老師生日快樂。”

    “謝謝錦月。”溫意笑道。

    吃完蛋糕, 婁錦月先一步回去,程信卻說有問題想問他們兩個所以留了下來。

    “什么問題啊?”薛幼儀隨口打趣道,“不會是小婁生日快到了, 你想問我們送什么禮物吧?”

    此言一出,程信的臉有些微紅。

    溫意和薛幼儀對視一眼, 居然還真給猜中了。

    程信打開手機,找出兩張圖片:“我想送一條項鏈給她,但不知道女孩子會喜歡什么顏色。”

    “我看看。”薛幼儀把手機拿過來,和溫意一起看,項鏈上的寶石有兩個顏色,一個粉紫色,一個松綠色。

    “松綠色。”二人異口同聲。

    程信的臉上出現了些迷茫。

    溫意解釋道:“這個松綠色很透,比粉紫色漂亮很多。”

    薛幼儀點頭,同時嘖嘖道:“這牌子挺貴的,你小子挺有錢啊。”

    程信大大方方笑道:“攢了好久,錦月喜歡這個牌子的首飾。”

    “有前途。”薛幼儀問,“你準備什么時候表白,別跟我說沒計劃,一個兩個的急死我。”

    提到這個,程信不免還是有些不好意思:“應該就是她生日那天吧。”

    “不錯。”薛幼儀說著,用胳膊肘碰了下溫意,看了她一眼,微微揚眉,暗示之意明顯。

    溫意則裝傻,跟程信說了幾句鼓勵的話。

    接下來幾天,陵江持續降溫,還下了一場雨,秋意愈發明顯。

    溫意穿衣服沒太注意,受了些涼染上感冒,說話甕聲甕氣的。

    “你還行嗎?”周五下班前,薛幼儀過來問她,“晚上錦月生日聚會能去嗎?”

    “能去。”溫意套上大衣,“只是有點感冒,不太礙事。”

    婁錦月生日,邀請了科室里的人一起吃飯,溫意和她關系好,自然不可能不去。

    聚餐的地點定在一家專門辦生日宴的酒店里,包廂布置得很漂亮,推蛋糕出來的不是服務員,而是程信,給了婁錦月不小的驚喜。

    程信親手點蠟燭,親口給婁錦月唱生日歌,看著她的眼睛里滿是溫柔。

    薛幼儀坐在溫意旁邊,二人都看得頗為動容。

    “真好。”薛幼儀說,“多少年沒人這么真誠跟我表白了。”

    “錦月。”程信掏出自己買的項鏈,有些緊張地送給她,他說話一直不卑不亢,倒是第一次磕磕巴巴的,“我喜歡你很久了,我們能在一起嗎?”

    溫意眼也不眨地看著。

    知道婁錦月點頭說好,在場眾人瞬間都為他們歡呼起來。

    “喝酒啊喝酒。”蔣安起哄,“小程,你今晚可得喝三杯。”

    “就是就是。”

    大家紛紛鬧起來,互相碰杯喝酒,包廂里的氣氛很熱,溫意脫下外套,也為他們開心,跟著喝了幾杯。

    她酒量很不行,雖然開心,但喝到一半就覺得暈乎乎,包里的手機響起來,有人給她打電話,她拿上手機去外面接。

    “誒,”薛幼意注意到她,“你去哪?”

    “我去接個電話。”溫意晃晃手機,因為腦袋暈,連帶著身子都有些暈。

    “你沒事吧。”薛幼儀扶了她一下,“你喝醉了吧溫意。”

    “我沒事。”溫意扭頭對她笑了一下,唇紅齒白的,給薛幼儀都看愣了幾秒。

    溫意就趁這幾秒推開她,自己走到包廂外接電話去了。

    整個酒店的暖氣打得都很足,外面也不冷,溫意接起電話,直接放到耳邊:“喂。”

    電話那邊頓了一下,沒說話。

    溫意腦袋昏昏沉沉的,也沒反應過來,她拿下手機看了一眼來電人,然后說:“顧連洲,你怎么不說話?”

    “你喝酒了?”電話那頭男人直截了當地問。

    “是啊。”溫意喝了酒,膽子也變得大了起來,“你這么兇干嘛,我又沒喝你家的酒。”

    顧連洲被氣笑出聲,聲音卻溫柔了幾分:“我哪有你兇。”

    鼻子有些癢,溫意打了個噴嚏,揉揉鼻子,背靠著墻,她遲鈍地問:“你找我干什么?”

    “沒什么事。”顧連洲頓了下道,“結束了沒,我去接你。”

    “快了。”溫意說話慢吞吞的,把地址報給了他。

    刑警隊外,掛掉電話,顧連洲盯著熄滅的手機屏幕,唇角的笑容卻逐漸淡了下來。

    “頭兒,你愣什么?”高威從里面走出來,“季隊剛才打電話來說我們一起去喝頓臨別酒,也算是為哥兒幾個送行。”

    “你們去吧。”顧連洲直起身,轉身進去,俯身從椅子上拎起自己的外套,“我還有點事。”

    天色已黑,氣溫漸冷,車胎碾過一地的落葉,到酒店樓下時,顧連洲給溫意發信息說自己到了。

    信息剛發出去,他一抬頭,便遠遠看見酒店前的路牙旁有個纖細的身影抱膝坐著。

    夜色很黑,兩旁梧桐樹影光綽綽,那姑娘穿著白色毛衣和黑褲子,懷里還抱了件外套,長發散落,坐在那頭一點一點的,整個人瘦削單薄。

    溫意是難受。

    她既感冒頭疼,又喝酒胃里燒了疼,怎么樣都不舒服,酒店里暖氣混著酒氣讓她暈得厲害,便索性出來等顧連洲。

    外頭冷得厲害,她瑟縮了下肩膀,肩上一沉,一件帶著淡淡松木香的外套落到她身上。

    溫意慢半拍抬頭,男人俯身把外套披到她身上,攏好,隨即半蹲下來,頗為好笑地問她:“你大衣怎么光抱著不穿上?”

    她還有些愣愣的,鼻尖凍得通紅,腦子也不甚清醒:“大衣…是白色的,會臟。”

    顧連洲沒想到是這個理由,他耐心地繼續問:“那你怎么不在里面等?”

    “里面熱。”她口齒有些不清地給出回答。

    顧連洲無奈地笑了下,溫意有一根頭發飄到眼前,他抬手替她撥開,隨后伸出手:“走吧。”

    溫意看著他,慢騰騰地點頭,把手放到他掌心。

    她的手被風吹得很涼,又細又軟,男人的掌心卻是溫熱的,還因為職業的緣故,掌心有一層溫厚的繭。

    顧連洲起身,小心地拉她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腦袋低久了,突然站起來,溫意眼前一暈,腳下被絆住,忽地朝前栽去。

    顧連洲及時護住她,她撞上男人的肩頭,他一手護著她,一手接住她懷里的衣服沒掉到地上。

    在外面凍得久了,溫意渾身都有點冷,顧連洲的胸膛很暖和,一靠上她就不想松開,伸出手又大膽又拘謹地去拽他的衣角:“顧連洲,我難受。”

    她喝醉了,嗓音被酒精浸軟,仿佛在撒嬌一樣。

    手腕很細,腕骨嶙峋,顧連洲隔著衣服握住她的手腕,聲音不自覺放輕:“哪難受?”

    溫意頭輕輕地貼在他身上,閉上眼:“頭,頭很難受。”

    她身上有不輕的酒氣,混著原本的花果香,醞成一種格外獨特好聞的香味。

    顧連洲手掌撫在她背上,蹙眉:“是不是酒喝多了,帶你去醫院看看?”

    “不要。”懷里的人搖頭如撥浪鼓,帶著抗拒和嬌氣,“我自己就是醫生,我不去,我就是難受。”

    “那喝點水?”

    “好。”

    顧連洲扶著她站穩,這才發現她的臉頰緋紅,因為喝了酒,五官之間的清冷氣盡數融化,染上幾分唇紅齒白的嬌憨,眼眸明亮,像水洗過一樣。

    他扶住她的肩,耐心祝福:“你在這等我一會兒,我去給你買水。”

    溫意乖乖地點點頭。

    遲鈍半秒,她又拽拽他的衣角,把身上他的外套脫給他,只小聲說了一個字:“冷。”

    顧連洲微微一愣。

    溫意已經接過自己的外套穿上,低頭一顆一顆認真地扣上扣子。

    顧連洲眸光動了動,沒說什么,轉身去買水。

    便利店很近,就在樓梯上面,顧連洲買了一瓶溫水和一包紙巾,結完賬出來,卻碰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宋絮挽著朋友的手,正在說笑著進入便利店,踏上臺階看到他,直接愣在原地。

    顧連洲也看到了她,既然是認識的人,不好裝作沒看到,于是朝她點了點頭就要走。

    宋絮卻上前一步,攔住他的去路。

    “宋小姐——”

    “顧連洲。”她直接截住他的話頭,咬了咬唇,“你連一句話都不肯跟我說嗎?”

    顧連洲的視線越過她,落在不遠處的人身上,那姑娘站在樹下等他,已經轉過身,一襲白色大衣亭亭玉立,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知道她看向的方向是這邊。

    他的耐心不剩幾分,只客氣道:“宋小姐,你說。”

    宋絮注意到他目光的落點,循著回頭看過去,自然而然也看到了樹下的溫意。

    她臉色一變,神情幽怨地看了一眼顧連洲,什么也沒說,拉著朋友的手徑直離開。

    顧連洲帶著礦泉水回到臺階下,擰開瓶蓋,遞給溫意。

    溫意接過瓶子,安靜地看著他,杏仁眼很亮,一邊看他一邊喝水。

    顧連洲稍稍揚眉:“看我干什么?”

    水是溫的,喝了幾口之后,胃里舒服了些,溫意把瓶蓋擰上,齒尖輕輕地磨過唇肉:“剛才那個女生,是不是之前來給你送東西敲錯門的那個。”

    雖然離得遠,但溫意記性好又印象深刻,幾乎一下就認出來了。

    顧連洲略微回憶幾秒才想起這件事,點了點頭。

    溫意手里捏著塑料瓶的瓶身,捏得咯吱作響,幾乎蓋過了她說話的聲音:“你喜歡她嗎?”

    顧連洲微微一愣,他一只手抄在外套口袋里,想摸煙盒卻先摸到了另一張薄薄的卡片。

    是溫意之前送他的平安符,他一直放在車里,昨天車子送去洗,便隨手裝進了衣服口袋。

    煙盒在另一側,他取出來,若無其事地笑了笑:“怎么突然想起來問這個?”

    溫意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也許是酒精作祟,也許是剛見證過一場表白勾起了她壓抑許久的感情。

    接著又看到顧連洲。

    他來到她面前。

    他用那么溫柔的語氣跟她說話,眉眼英俊,一切的一切,都是她喜歡的樣子。

    她忽然就不想再克制,想再大膽一次,給自己一次機會。

    她見過他桀驁不馴的少年時期,見過他沉穩不屑審訊犯人時的樣子,面對她時,他卻總是會多留幾分溫柔。

    溫意在無數個夜晚輾轉反側,腦海中反反復復都在想,顧連洲對她應該是特殊的吧。

    他帶給她的安全感是獨一份的,心慌不安也是獨一份的。

    溫意抿抿唇,低下頭,漆黑的睫毛撲簌,暴露了她的緊張,她小聲說:“因為我想起來,你上次問我有沒有喜歡的人的時候,我撒謊了。”

    顧連洲磕煙的動作一頓。

    不遠處有一盞路燈忽而閃了幾下,隨后滅掉,落在他肩上的光暗了幾分。

    溫意毫無所察,仰起頭看著眼前的人,鼓起勇氣輕聲說:“其實我有喜歡的人,而且,我喜歡他很多年了。”

    隱晦又直接的表白。

    兩側路燈余影淡淡攏在她身上,她的眼睛很亮,同十七歲那年一樣,勇敢又真誠。

    煙尾抵著煙盒的動作持續了很久。

    四目相對,溫意的瞳孔里盛滿了期待和純粹的愛慕。

    顧連洲看著她,卻覺得漸漸有海水淹沒心口,喘不過氣來。

    他今日來,原本是想著,臨走之前見她最后一面。

    幾日之后,專案組便要赴港城執行最后的調查和抓捕任務,三年前沒能一網打盡的制-毒販-毒團伙,如今愈發壯大,甚至有跨境貿易,省里聯合了香港警方,不惜代價抓捕。

    他無論如何也要把林潛帶回來,還盛清和明朗一個完整的家。

    前路未卜,生死難料。

    顧連洲知道,以溫意的性格,恐怕無論生死,她都等著他。

    她就是這么倔的一個姑娘,看著和氣聽話的,其實最執拗。

    他怎么舍得。

    她已經吃過這么多年的苦,后半生合該安康幸福。

    從前他不能答應她,現在,也同樣不能。

    上一次,他問心無愧。

    現在,他竟連拒絕的話都不知該如何說出口。

    “真的嗎?”顧連洲斂眸,指間的煙機械地在煙盒上敲了兩下,他聽到自己淡笑著說,“我們溫意的眼光肯定是好的,哥哥也替你高興。”

    溫意一愣,手里握著的水陡然落地,她愣愣地看著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烏發落肩,白色大衣修飾著年輕姣好的身段,她不愛化妝,素顏也出挑,天生漂亮吸睛,性格又溫和,就像韓木說的,溫意多好的一個姑娘。

    是啊,多好一姑娘。

    溫意的臉上慢慢浮現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她腳步不穩地退后兩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聽錯了。

    顧連洲仍然站在她面前,深秋的風吹過樹葉,吹過他的衣服,幾片蕭瑟樹葉飄過,落在他的腳下。

    “你…你說什么?”她的聲音顫抖。

    “溫意。”男人的眼眸很黑,平靜又深邃,讓她在一瞬間懷疑,之前所有別樣的溫柔是不是一場幻夢。

    “溫意,”他說,“哥哥也希望你幸福。”

    語氣仍然溫和,說出的話卻字字如刀。

    溫意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

    寒風刮過,方才在酒店里喝的酒此刻全然冷下來,她的嘴唇和臉,都泛出一種冷的白來。

    “哥哥?”溫意緩慢地重復了一遍這兩個字,眼尾上揚,拉出諷刺的笑。

    一并在他心上劃出一刀。

    溫意站直搖搖欲墜的身體,臉上笑意全然消失,她本就纖瘦,穿著白色大衣,寒風刮過,整個人愈發清冷。

    “顧連洲,是我癡心妄想。”轉身前,她最后看了他一眼,嗓音冰涼如月,“但我從來都不是你的什么妹妹。”

    第35章 流沙

    溫意從未覺得自己如此可笑。

    大概不會有人像她這樣, 兩次表白都失敗,一廂情愿地以為對方喜歡自己,結果只是再一次撞到南墻而已。

    出租車前行著, 司機師傅沒有關嚴車窗, 冷風一簇簇灌進來,窗外的光影和街道不斷地變換著。

    溫意本就頭疼, 現在更是難受,天氣變冷, 她的感冒好像加重了, 又喝了酒,在外面吹了這么久的冷風,整個人都昏昏沉沉得不舒服。

    司機從車內后視鏡注意到她蒼白的臉色,關切問道:“姑娘, 你還好嗎,要不要送你去醫院?”

    “沒事。”溫意閉著眼,“麻煩您直接送我回家。”

    她這樣說了, 司機自然也不好說什么,只好盡量開快點送她回家。

    師傅車技不錯, 車開得很平穩, 但溫意還是覺得胃里翻天倒海般難受,頭暈得靈魂快要與身體分離。

    她恍恍惚惚間睜開眼,入目便是映著自己倒影的車窗。

    她與倒影中的女子對視, 車輛駛過路燈下,一瞬間的亮光照亮她臉上的表情。

    沉沉下垂的睫毛,揚不起的唇角, 她看到自己的唇色蒼白,眼圈卻通紅。

    仿佛經歷了什么重大的打擊。

    溫意諷刺地看了自己幾眼。

    車很快開到樓下, 她頭靠著車后座,還是被師傅喊了好幾聲才醒過來下車。

    “姑娘,你真沒事嗎?”師傅擔心地問,又看了一眼后視鏡,壓低聲音說,“后面有輛車一直跟著我,你回去注意點安全。”

    溫意睫毛顫了顫,平靜道:“沒事師傅,謝謝您,我會小心的。”

    “行,那你小心點。”師傅道。

    她拎著包下車,后面的車開著前燈,很亮,一直照到她腳下。

    晚風簌簌,長發在肩后被吹起,溫意頭重腳輕,走得腳步都有幾分虛浮。

    她知道后面的車是誰的。

    車門被打開又關上,男人的腳步聲漸近漸慢,跟在她的身后。

    她面無表情地往前走著,始終沒有回頭。

    溫意回到家便倒頭沉沉睡去。

    她洗了澡,頭發胡亂吹干,在鏡子中看到自己蒼白的臉色愣了一下,而后啪地一聲關上吹風機,神色平淡地離開浴室。

    不知道睡了多少,渾身都難受,酒精和感冒齊齊上陣,折磨得她頭昏腦脹。溫意在渾身酸痛中醒來,意識到自己可能發燒了。

    她懶得測溫度,也沒有力氣,灌下一大杯熱水便蜷縮在沙發上發呆,直到南熹的電話拉回她的思緒。

    “你怎么了溫溫?”接起電話后,南熹第一時間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不對,“你是不是發燒了?”

    “有點。”溫意聲音嘶啞,提不起什么力氣說話。

    南熹瞬間擔憂:“你吃藥了嗎?”

    “吃了。”溫意不想讓她擔心。

    “我怎么覺得你不太好呢溫溫?”

    溫意手握成個拳,咳嗽兩聲,眉梢眼角都是疲倦,仍然強打著精神和南熹說話:“我就是發燒有點難受,你別擔心,睡一覺就好了。”

    “那你別跟我說話了,你快吃藥睡覺吧。”

    “好。”溫意點點頭。

    掛掉電話,溫意瞬間卸掉了全部的力氣,把自己整個人都裹進毯子里。

    窗戶明明沒有開,可她還是覺得好冷。

    眼皮越來越沉,視線變得模糊,溫意頭靠著沙發一角,任由自己的思緒陷進無窮無盡的黑暗中。

    過往的畫面一幕幕如走馬燈般閃過,她看到初見時一身黑衣張揚的顧連洲,看到他俯下身摸她的頭對她笑,看到他在江邊低頭為她認真地系上卡通氫氣球……

    那氣球她至今都沒有扔,后來它沒氣了,她便把它好好地收起來,放在柜子里。

    最后的最后,溫意聽到他啟唇說:“哥哥也希望你幸福。”

    哥哥。

    哥哥。

    數十年的暗戀走到最后,竟然只換來了這樣的結果。

    怪只怪她妄想癡心。

    溫意閉著眼,只覺得心里一寸一寸地疼,如同冰割。

    就在她頭腦昏沉之際,玄關處傳來細微的響聲,有人打開了她的門,停在玄關處,喊她的名字。

    她根本沒有力氣去回應,也睜不開眼。

    緊接著那人走進來,腳步聲在耳邊越來越近,熟悉的淡淡清苦煙草氣漂浮在鼻尖,他俯下身,動作有些顫抖,手繞過她的膝蓋和后背把她連著毯子抱起來。

    溫意混混沌沌地半掀眼皮,視線中只有男人模糊的下頜,他低下頭來,眸中是她看不懂也看不透的掙扎和心疼。

    他也會心疼她嗎?

    是了,他覺得自己是哥哥,自然心疼妹妹。

    溫意很想自嘲地笑一下,可惜眼角徑直滑落一滴眼淚。

    抱著她的人陡然一僵。

    淚水劃過她黑漆漆的睫毛,泛紅的眼尾,最終湮滅在發尾。

    她整個人高燒,身體和眼淚一樣燙。

    “顧連洲。”溫意的聲音輕得如同囈語,仿佛是在對他說話,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語:

    “我再也不要喜歡你了。”

    她閉著眼,看也不看她,臉上有淺薄的淚痕。

    顧連洲抱著她的力道微微收緊,閉上眼,難以言喻的窒息感鋪天蓋地,他恍然間發覺感情是相互的,原來在不知不覺間,他竟然這么喜歡她。

    喜歡到她的每一個字,都成了刻進他心尖上的刀。

    醫院急診科24小時燈火通明,深秋料峭,便顯得夜也更寂靜了幾分。

    護士來給溫意扎上了吊針,調整好滴液的流速,過程中溫意一直睡著沒有醒,只是在針頭刺進皮膚那一瞬間微微皺了皺眉。

    醫院空調的溫度偏低,顧連洲把她身上的被角拉好,而后調暗了燈,坐在床邊。

    她沉沉睡著,頰與唇都沒什么血色,膚色很白,唯獨睫毛是黑的,睡覺很安靜,躺在病床上,像一碰就會碎的琉璃。

    顧連洲靜靜地凝視著她,腦海里閃過的卻是溫意那些堅強到讓人心疼的瞬間。

    明明一開始只是覺得,是個乖巧聽話的小姑娘,又是南熹最好的朋友,便總會順手照顧照顧。

    沒想到青春期小姑娘的心思敏感,她在海邊說喜歡他的時候,他切實震驚了幾分。

    那時只覺得小姑娘的孺慕很快便會過去,誰知道過了這么多年,才知道她比誰都固執。

    而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什么時候,感情悄然發生了變化。

    今晚南熹給他打電話的時候很擔憂,說不知道溫意怎么樣了,想讓他去看看她。

    顧連洲伸手,輕輕地把堆在她頰邊的頭發撥開,她睡覺的呼吸很淺,臉頰因為發燒有些熱。

    他無聲地盯著,倏爾閉了閉眼。

    點滴一共有三瓶,全部滴完,已經過了凌晨兩點。

    護士進來把針頭拔掉,面對這個一直在床邊守著的英俊男人,難免提醒兩句:“旁邊有折疊床,你可以睡的。”

    “謝謝。”顧連洲的嗓音有些低啞,但仍然禮貌道謝。

    護士拔掉了針頭,出門時一步三回頭,見那男人正俯著身,動作很輕地將病床上女生的胳膊放回被子內。

    夜已深,顧連洲沒什么睡意,看著溫意的吊針打完后,他來到醫院外,撥開打火機。攏著風點煙。

    路上偶爾駛過一兩輛車,風大,他試了好幾次才成功,零星的火光在深夜格外矚目。

    淡淡白霧飄散,隨著風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支煙燃盡,顧連洲將煙按滅在垃圾桶中,轉身回到病房,推開門與從病床上坐起的人四目相對。

    病床內的燈大亮,溫意面無表情,穿好鞋下床,一顆顆扣好自己的外套扣子,毛毯疊起,搭在臂間。

    她看著他,頓了一下,低頭解下他親手戴到她手腕上的手鏈。

    而后,毫不留戀地放到床頭的柜子上。

    玫瑰金的鏈條依舊光芒耀眼。

    她平靜地與他擦肩而過。

    第36章 長晝

    深秋露重, 溫意的發燒和重感冒纏纏綿綿拖了一周才好。

    人懨懨的,胃口也變差,她整個人瘦了一圈, 上體重計一稱, 輕了五斤。

    陳庭芳點她的腦袋,又生氣又心疼:“你們小年輕就是不注意的身體, 造進醫院有你哭的時候。”

    溫意在她面前,笑著吐了吐舌頭:“沒事的陳老師, 我自己就是醫生, 我還能沒數嗎?”

    “你有什么數。”陳庭芳哼一聲,“來我辦公室拿湯,專門給你煲的,你看你瘦的。”

    陳庭芳一向嘴硬心軟, 給她煲的是老鴨湯,秋天喝最滋補。

    溫意坐在值班室里,拆開保溫盒, 溫厚的香氣撲面而來,她怔神幾秒, 想起不久之前也有人來醫院給她送過湯。

    那時天氣還熱, 現在窗外樹枝光禿禿的,綠葉早已凋零。

    她盯著漂浮的湯面,沉默幾秒, 再次一勺一勺喝完。

    婁錦月也注意到了她生病,不知道從哪買來的蜂蜜,到值班室拿給她, 說這蜂蜜稀有,喝了對她的嗓子好。

    盛情難卻, 溫意笑著收了,下班時裝進包里帶走。秋冬晝短夜長,走出醫院的時候,天色已經擦黑,冷風簌簌,溫意戴好圍巾,手抄進口袋,她不想坐地鐵,便沿著路邊慢慢地走。

    街邊不知何時新開了一家蛋糕店,店員端著切成小塊的蛋糕招呼來往路人試吃。溫意作為年輕的女生,是蛋糕店消費群體的主力軍,那店員便熱情地插起一小塊戚風蛋糕送到她手邊。

    溫意不好意思拒絕,便接下吃了。戚風蛋糕入口松軟香甜,是她生病這段時間以來入口最好吃的東西。

    “我們剛開業,今天全場八八折哦~”店員注意到她的表情,及時推銷。

    溫意猶豫了下,走進蛋糕店。

    原木風的裝修和暖黃色的燈光讓一切面包看起來都很有食欲,她背著單肩包,從門口取上一個托盤,慢慢地逛。

    店里在放歌,許美靜的《傾城》,溫意走到玻璃櫥窗前,聽到歌詞,怔神。

    “繁華鬧市燈光普照,然而共你已再沒破曉。”

    她從玻璃窗前出神地望出去,對面商場樓立,華燈璀璨如云,映進她的眼里。

    放在包里的手機跳出一條通知,溫意不用看,也知道是提醒事項,每年這個時候準時送達,提醒她今天的顧連洲的生日。

    這是她曾經親手設下的,為了怕自己忘記。

    店員在她旁邊不斷推銷著產品,溫意垂睫,買下了一個四寸的小蛋糕。

    回到家,溫意脫下大衣,客廳空曠,只亮著一圈淡黃的燈帶,她坐在茶幾前的地毯上,拆開蛋糕的包裝,插上蠟燭,深藍的火苗蹭地一聲冒出,照亮她素白的面容。

    火苗在她手中微微顫抖,逐漸吞噬蠟燭。

    她借著這一方亮光,垂眸翻看手中的明信片。

    明信片一套十二張,八年時光荏苒,溫意用掉八張,張張寫滿祝福,張張未曾寄出。

    她取出一張空白的,低頭一筆一畫,寫得很用力。

    過去每年的十二月一日,她都會買一個小蛋糕,插上蠟燭,閉眼許愿,不祝他生日快樂,只愿他歲歲平安。

    愿他生日快樂的人太多,她只想自私一點,特殊一點,即便他聽不到她的祝福,也看不到她寫下的一張又一張明信片。

    溫意放下筆,盯著明信片,片刻之后閉上眼,睫毛微微顫抖,酸澀終于如附骨之蛆般蔓過四肢五骸。

    這世界這么大又這么小,小到不久之前他們幾乎天天遇見,又大到如今面對面住著,卻再碰不上一面。

    窗外冷風不斷吹著,不知何時下了雨,雨水拍打落地窗,匯起一圈圈的霧氣。

    插在蛋糕上只剩半截的蠟燭被拔起,跳動的火苗碰到新寫的明信片,未干的字跡迅速湮滅在火焰中。

    明信片上的海浪、圓島逐漸消失,最后只剩一輪紅日。

    溫意松開手,燃燒著的明信片掉在茶幾上的玻璃碗中,和一起蛋糕齊齊融化。

    恍恍惚惚間,她想起某一年冬天的十二月一日,她因為做家教太晚,到蛋糕店時當日蛋糕已經售罄,店主好心,用剩的蛋糕胚,給她鋪了一層奶油,灑上一些巧克力,權當禮物送給她。

    她開心地道謝,插上蠟燭閉眼就開始許愿,比自己過生日還開心。

    那時對他的喜歡太濃烈,多長的日子也消磨不盡,總在期待有朝一日的重逢。

    她閉眼的時候,店主放了一首音樂,邊哼著歌邊開始收拾櫥柜里的蛋糕準備打烊。

    歌詞落進她耳邊,她現在才聽清。

    “無愛可失,得不到相戀別說失戀。”

    自始至終,只是一廂情愿。

    十二月沒過幾天,科室里的通知下來,要選幾個人去港城和周宴深一起參加醫學會青年學術論壇。

    名額共有五個,是一早就定下的,兩女三男,溫意是其中之一,只是臨出發前,另一個女醫生因為家里孩子突然生病要留下來照顧的原因,她和科里推掉了這次活動,由薛幼儀補上。

    薛幼儀自然很開心。

    溫意的感冒好了之后,嗓子又啞了幾天,可能是因為秋冬生病傷人元氣的原因,病好之后她整個人還是顯得沒什么精神。

    “你也太瘦了溫意。”飛機上溫意脫下大衣外套,薛幼儀捏捏她的胳膊,“人家冬天都胖你怎么還瘦了呢。”

    “最近胃口不好。”溫意把大衣和空姐給的毛毯都蓋身上,疲倦地打了個哈欠,“我睡會昂,有事再叫我。”

    “睡吧睡吧。”薛幼儀幫她關上了頭頂的閱讀燈,“等吃飯的時候我再喊你。”

    溫意戴上眼罩和耳塞,世界頓時陷入一片安靜和黑暗。

    其實她倒不是刻意傷春悲秋。距離被顧連洲拒絕已經過去了一段日子,以前那么多年溫意都習慣了一個人生活,不至于到如今反而要死要活起來。

    只是天氣冷,她那夜喝了酒又吹了冷風,高燒幾天不退,病去如抽絲般緩慢,食欲下降不少,又兼之院里的病人多,身體得不到好好的休息,所以一直沒有緩過勁來。

    飛機從地平面緩緩起飛,穿破云層,機身微微顛簸,反而讓溫意睡得更沉。

    夢里夢見了很小的時候,那時候媽媽還在,爸爸很愛媽媽,一家三口生活算不上特別富裕,但也是不愁溫飽,生活得很幸福。

    一覺醒來,溫意精神好了不少,飛機挨個發飛機餐,有蓋澆飯小面包和水,很普通的口味,但在旅途的中途吃就是比平常要可口一些。

    落地港城是中午,論壇會議第二天才開始,大家都各自回酒店先休整。溫意和薛幼儀住同一間,收拾好行李后,薛幼儀迫不及待拉著溫意出去玩。

    “你師兄是不是晚上才到,閑著也是閑著。”薛幼儀換上松綠色的短款皮夾克,吹著口哨把墨鏡戴到臉上,“好不容易來一趟,走嘛走嘛。”

    溫意想了想應下來,她在飛機上睡足了,現在不困也算不上累,悶在房間里不如出去逛逛。

    離酒店最近的地鐵是觀塘線,二人查了查攻略,打算坐地鐵去黃大仙廟轉一圈。

    工作日的黃大仙廟仍然人頭攢頭,滿是從世界各地來的游客,穿過大門兩邊便是十二生肖象。

    薛幼儀屬鼠,在子鼠象面前擺好姿勢,溫意半蹲著給她拍了幾張照片。

    穿過十二生肖像,就是排隊領香的地方,一人九支。

    排隊的人也多,推推攘攘的,溫意不小心撞到了排在她身后的男人,她下意識回頭,說了一聲對不起。

    “沒關系。”男人開口,嗓音溫和低沉。

    他說話口音聽上去有些熟悉,溫意便多看了一眼,男人身材很高,穿著深色的丹寧外套,長相英俊溫和。

    眉眼似乎也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見過。

    這念頭在腦海里轉過一秒,溫意便立刻甩去,她肯定自己沒有見過他。

    “溫意,走了。”薛幼儀在前方催促。

    “來了。”溫意沖那個男人抱歉地笑笑,拿著香跟上薛幼儀。

    香一共九柱,分三次分別在三個殿上,二人走過黃大仙殿、三圣堂、孟香亭,依次參拜之后,隨著人流回到黃大仙殿求簽。

    “我要求一個姻緣簽。”風有些大,薛幼儀一邊抬手把頭發扎起來一邊說,“問問神仙我什么時候能撞上一個又高又帥還眼瞎看上我的富二代。”

    溫意幫她拿手機和包,聞言揚唇:“我記得之前有個富二代追你來著,你不是看不上人家嗎?”

    “他不行。”薛幼儀扎好頭發,“花花公子,一點都不食人間煙火。”

    “富二代怎么食人間煙火?”

    “那可不一定。”薛幼儀回過頭道,“別光說我啊,你打算求什么簽,要不要問問你和那位顧隊長什么時候能結婚?”

    溫意的笑容淡了幾分。

    薛幼儀不知道他們之間的事,仍舊感嘆道:“不得不說,顧連洲的身材樣貌和性格真是頂級難遇,我這輩子恐怕是談不到這樣的了。”

    溫意垂在包旁的手指動了動,神情絲毫未變,自然而然地轉移話題:“快去搖簽,到你了。”

    “好。”薛幼儀忙著上前。

    溫意不想再求簽,便從排隊的隊伍里離開到一旁等薛幼儀,誰知她沒走兩步,風忽然變得更大,她一偏頭,頭頂的棒球帽順著風被吹走,落在不遠處的地上。

    長發散開糊滿整張臉,視線被遮擋,溫意有些失措地撥開頭發,卻見她的帽子有人幫忙撿起來了。

    是那個穿丹寧外套的男人,剛才在門口排隊拿香的時候見過的。

    他拿著帽子走到她面前,笑容溫和:“這是你的嗎?”

    “是我的。”溫意伸手去接,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他的臉,“謝謝您。”

    “不客氣。”男人看著她,嘴唇動了動,眸光里有隱隱深意。

    溫意微微一愣。

    帽子下她和男人的手相碰,他指尖飛快地點了幾下她的指甲,往她掌心里塞了個紙團。

    這功夫轉瞬即逝,甚至她還沒來得及反應,男人的手就抽離,看上去自然地仿佛只是給她遞了個帽子。

    她視線從他臉上掃過,隨即睫毛淡淡一壓,手里握緊了紙團。

    之后的時間,溫意照常和薛幼儀逛街吃飯,玩到天黑了才回酒店。

    回到酒店,她趁薛幼儀去樓下洗衣房的時間,打開了紙團。

    紙團上寫著好幾行數字,她看不懂什么意思,腦海里閃過男人給她紙團時的嘴形,如果她沒猜錯的話,那口型說的是:

    “給顧連洲。”

    至于那個男人——

    溫意終于想起他眉眼的熟悉感從何而來,她去明朗家時,曾在客廳茶幾上看到過一張全家福,全家福上明朗爸爸就長那個模樣。

    她心里猛地一驚。

    顧不上再想什么,溫意立刻打開手機,從通訊錄里找到顧連洲的號碼,沒有任何猶豫地按下撥打鍵,只是手指有些微的顫抖。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經關機……”

    電子女聲機械播報著,溫意皺起眉,掛掉電話想了想,找到陵江刑警隊的電話打過去。

    這次倒是很快接通,接電話是一個很年輕的小警察,溫意堅持要和顧連洲本人通電話,她上次去的時候小警察見過她,即使覺得她在胡鬧也不敢隨便掛電話,苦著臉去喊了高威來。

    “喂。”高威接了電話,上來就很無奈的說,“溫醫生,頭兒不在,你找他沒用。”

    “他去哪了?”

    “這你就別問了,這不好說的。”

    溫意深吸一口氣:“高警官,我不是在跟你胡鬧,我是真的要找顧連洲,我現在在港城,下午的時候在黃大仙廟碰見了明朗爸爸——”

    “等等。”高威驀地打斷她,“你說碰見了誰?”

    “明朗爸爸。”溫意并不知道他叫什么。

    高威腦瓜子被打得一懵,倒吸一口涼氣:“溫醫生,你不是在胡說吧,你沒認錯人吧?”

    “沒有。”溫意說,“我在明朗家見過照片,有九分的把握確定就是他。”

    “那他是怎么認得你的?”

    溫意搖頭:“我不知道,可能是他聽到了我和同事說…說顧連洲的名字。”

    高威嚴肅起來:“溫醫生,這不是兒戲,我這邊不好確定,詳細情況等你見到頭兒再說。”

    “他在哪。”

    “港城警務處,我把地址報給你,你去那里找他。”

    港城警務區。

    垃圾桶中堆滿了車仔面和豬扒飯的打包盒,新風系統一刻不停地運作著,面飯混合的香氣隨著濃烈的尼古丁味道一同被交換到室外,使得辦公區的味道還算清新。

    無數臺顯示屏和電腦上播放著監控和實時監測的網絡信息,季成彥從外面走進來,敲出兩根煙,一根叼在嘴里,一根遞給顧連洲:“怎么樣,還沒找到人嗎?”

    顧連洲坐在椅子上,聞言疲倦地向后靠,閉上眼捏了捏眉心,嗓音沙啞:“原本得到的信息作廢了,聯絡不上林潛,我猜他應該是被控制起來了。”

    季成彥撥開打火機撥開,將煙點燃:“我們這邊已經基本可以確定萬宏行動的時間線了。他們今晚開了十輛運貨的貨車去工廠,但是不能確定具體行動的時間點和運送的貨物數量以及地點。”

    三年前那一次行動,并沒有將當時的販-毒團伙一網打盡,他們勢力龐大,運輸產業波及國內邊境以及東南亞部分地區,在內地作掩護的大本營便是設在港城的萬宏集團。

    二人齊齊沉默,缺少關鍵信息,如果貿然出手的話,恐怕會損失慘重,更怕落得一場空。

    上頭下了死命令,這次無論如何要搗碎他們的大本營,截獲即將被運到內地的大量毒-品。

    原本通過夏城提供的信息,抽絲剝繭找到了港城這邊的一個小頭目,奈何剛找到人便死了,顯然是信息已經作廢。

    煙灰抖落在玻璃缸中,顧連洲剛想起身出去透口氣,便見得韓木急匆匆推開門進來。

    “頭兒,有急事找你。”

    “什么事?”

    韓木身后還跟了一個港城的警察,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說:“有人要見你。”

    顧連洲看過去。

    韓木面色凝重:“是溫意,她說她白天見到了林潛,至于詳細信息,除了你她誰都不說。”

    乍然聽到這個名字,顧連洲猛地抬頭,手下沒控制住力道,還剩半截的煙按滅在煙灰缸里。

    “你說誰?”

    “她就在外面。”韓木說,“我帶你去見她。”

    警務處的等待室不同于其他地方,更像是一個待審室,四面都是通透的單向玻璃,里面擺放了兩把黑色的沙發。

    玻璃從房外可視房內,顧連洲遠遠便看見了坐在里面的溫意。

    港城入夜之后便有些冷,她一路過來,鼻尖凍得通紅,灰色連帽衛衣外面穿還穿了卡其色的風衣,圍巾遮住下半張臉,長發隨意披散著,穿得很隨性也很學生氣。

    顧連洲步伐放緩,目光落在溫意低垂著的小臉上,皺了皺眉。

    她瘦了好多。

    不過短短一月,整個人清瘦了一圈,坐在那里,安靜又清冷。

    “韓木。”

    “誒。”

    顧連洲心底情緒沉沉,面上淡聲說:“去倒杯熱水。”

    韓木看了一眼玻璃后的溫意,心里無聲嘆氣,應聲去了。

    他繼續往前走,推開門。

    溫意原本低著頭,聽到動靜抬起頭來,看清來人,心口在剎那間有些窒息。

    顧連洲仍然穿著黑色的夾克,眉眼漆黑,臉頰輪廓分明,外套敞著,莫名多了幾分痞氣和頹感。

    有一段時間沒見了。

    燈光很亮,溫意注意到他的眼圈里布滿了紅血絲,整個人疲倦而冷淡。

    指甲嵌入指腹,她稍一用力,痛感遍布心口。

    “你找我?”他就站在門口,沒朝前邁一步。

    溫意睫毛顫抖,忍住心底翻涌的情緒,語氣平靜而平淡地把自己白天遇到的事跟他說了一遍。

    顧連洲越聽臉色越不好,溫意事無巨細地講完,描述得有些口干舌燥。

    正巧這時,韓木端著一杯熱水過來, 他接過那杯水,朝她走過來。

    溫意站起來,從包里翻出那張紙條,遞給他。

    離得近了,顧連洲才發現她當真是瘦了很多,下巴尖尖,顯得眼睛和鼻子越發精致,衣服穿在身上很空,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

    他從她手里接過紙條,她垂著眼,沒看他。

    紙條交接的同時,顧連洲把水遞到她手邊。

    溫意的手背碰到玻璃杯外壁,溫熱的觸感,正是她現在所需要的。

    她頓了頓。

    下一秒,她的手自然落下,仿佛沒有看到也沒有碰到那杯水一般,把帆布包背回肩上,對著眼前落空的男人客氣一笑:

    “既然東西已經交到顧隊長手里,那我就先走了。”

    第37章 長晝

    林潛送來的紙條, 是用特殊的編碼方式傳遞的信息,而且因為他本人已經被懷疑,所以為了安全保障, 采用的不是最新的譯本。警局里一夜燈火通明, 玻璃缸中落滿煙灰,天微微擦亮的時候, 陵江那邊的破譯人員才傳來解碼之后的內容。

    季成彥將內容打印出來,顧不上自己此刻落拓的形象, 喊顧連洲:“走, 我們去找陳sir安排行動。”

    “稍等。”顧連洲落后半步,煙尾按滅,他蹙眉,接通手里的電話, “老韓,怎么樣了?”

    電話那頭傳來韓木的聲音:“頭兒,我照你說的, 送完溫意回酒店之后在酒店對面蹲了一夜,沒發現什么可疑的人, 應該沒有人跟著溫意。”

    “剛才溫意和她的幾個同事一起出來, 應該是要坐車往醫院去了。”

    “好。”顧連洲道,“你回來吧,換兩個人繼續暗地里護著。”

    “明白, 我會叮囑他們保護好溫妹妹的。”

    掛掉電話,顧連洲一抬頭對上季成彥似笑非笑的表情:“對那姑娘那么上心?”

    顧連洲沒答,一抬手將玻璃缸中的煙灰倒進垃圾桶, 隨手抽起辦公桌上的文件往前走。

    季成彥笑了笑,叼著一根未點燃的香煙:“這姑娘倒是夠聰明, 也夠有膽子。”

    溫意這幾天一直沒閑著,周宴深在他們抵達的當晚也落地酒店,次日幾人便一同去參加論壇的開幕式。

    這一次的醫學論壇匯聚了許多國內外的青年醫生,帶來不少先進的設備和技術,交流一共持續了四天,她也忙了四天,在忙碌中刻意讓自己無暇去回想與顧連洲的那次見面。

    第四天晚上,論壇正式閉幕,回陵江的機票在明天,于是溫意便和薛幼儀一起出門去散散步。

    港城的夜晚霓虹璀璨,到處都是人,二人沿著棧橋走了長長一段路,才終于走到稍微安靜些的地方,棧橋對岸開著賣冰激凌的小攤,薛幼儀去買冰激凌,溫意則趴在欄桿上等她。

    夜晚的海風很舒服,十二月的港城偏冷,但并不是那種侵入骨髓的陰冷,只是迎面讓人覺得清醒。

    遠處海浪一層接著一層,天已經黑了,海是深藍色的。溫意閉上眼,大腦放空,海風撲面而來,將她的頭發吹起,偏腥的海風幾乎一瞬間就將她帶到了高考之后的暑假。

    越是不想回憶的,越是一直不受控制地出現在腦海中。

    溫意睜開眼,煩躁地搖搖頭,聽到身后有腳步聲,她以為是薛幼儀回來了,回頭:“幼——”

    后半個字卡在嗓子眼中,強烈又刺激的乙-醚味道讓她下意識退后一步,但很快,眼前逼近的男人用帶著乙-醚的毛巾直捂上她的鼻唇,溫意連聲音都未來得及發出,整個人便失去意識,四肢癱軟地倒下。

    與此同時,西郊廢棄爛尾樓。

    十來輛貨運車被武警牢牢控制,地下車庫氣氛低沉壓抑,司機和交易小頭目挨個被銬上手銬從車上壓下來,在地下押成一排。

    “啐!”季成彥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接過紗布隨意地往胳膊上流血不止的傷口上裹,“狡兔三窟,還是讓程萬宏這老東西給跑了。”

    “三組四組也都沒抓到人。”顧連洲給自己胳膊上的紗布打了個結,沉聲,“也沒見到林潛。”

    季成彥臉色一變,將紗布猛地拽斷,撂給旁邊的警察,抬腳踹了地上程萬宏的二把手一腳,差點把人踹翻過去,他臉色陰沉,捏住那人的下巴:“說,程萬宏和林潛在哪?”

    “季隊。”旁邊的警察臉色一變,“您小心點。”

    那二把手叫高仁,刀尖游走這么多年,也不是怕事的,咳出一口血水,臉上竟還露出了笑容,直愣愣對上季成彥諷刺道:“姓林的背叛我們,你們以為他還能好死?”

    季成彥瞇眼,手上用力,幾乎將他的骨頭捏出聲音來。

    另外幾個警察對視一眼,連忙去拉季成彥。

    顧連洲脫掉外套,團起來扔在地上,面色平靜地處理好自己的傷口,隨后走上前,居高臨下地瞥了高仁一眼。

    他的黑襯衫浸滿了血,肉眼看著只是顏色更深了些,然而當他走近,血腥氣撲面而來。

    干凈利落的子-彈上-膛聲在耳邊響起,顧連洲俯下身,高仁面色抖變,冰涼的槍口抵上他的額頭,男人看他的眼神像看死人,嗓音冷厲:“我建議你,坦白從寬。”

    高仁咬緊牙關,額頭撲簌簌冒下冷汗,他不敢和眼前的男人對視,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從嘴里蹦出來:“做夢。”

    顧連洲眸色加深,剛想說什么的時候,腰間的對講機忽然響起急促的聲音,他看了高仁一眼,槍仍然抵著他的額頭,另一手掏出對講機:“一組顧連洲,什么事?”

    “頭兒!”對講機另一頭,韓木的聲音顫抖,“剛剛接到消息,跟著溫意的那兩個人被打暈了,他們醒來之后,溫意就不見了。”

    車庫冷肅而空曠。

    不遠處的白熾燈不斷閃著,隨著“滋滋”的電流聲,燈芯徹底被點燃,那一片的亮光消失。

    顧連洲的手指從槍把下移,扣著板機,黑漆漆的槍口劃過高仁的臉頰,直到他的下巴。

    稍一用力,高仁的下巴被抬起。

    他渾身冰涼,冷汗浸濕整個后背,喉嚨被槍口抵住,讓人幾近窒息的力道。

    顧連洲彎腰,迫使他看著自己的眼睛,神情漠然而瘋狂,吐出一個字:“說。”

    溫意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頭痛欲裂。

    手腕和腳踝處傳來劇烈摩擦的疼痛,稍微動一動,嘴上被緊緊扒著的黑膠布撕扯著皮膚,痛得她不由自主皺了皺眉。

    她睜開眼,入目是昏黃燈光下的輪船甲板,海浪一波高過一波,沖擊著船身,帶來微微的搖晃感。

    手和腳都被粗布麻繩綁了起來,繩子綁到身后,她稍微一扭頭,才發現自己是被綁在了甲板的欄桿上,背后便是波濤洶涌的大海。

    被乙-醚迷暈帶來的惡心感涌上心頭,溫意渾身發涼,心下一沉,想起自己暈倒前見到的兩個男人。

    耳邊傳來皮鞋踩踏甲板的聲音,溫意回頭,先看到一雙皮鞋,接著是纖塵不染的黑色大衣。

    來人大概四十出頭,長相很儒雅,如果不是他手里還拽著麻繩邊走邊將林潛在地上拖行,溫意甚至會以為他是來救自己的。

    見到她醒來,男人不甚意外地挑了挑眉,他抬起皮鞋,狠狠地踹了一腳林潛,林潛渾身幾乎被捆成粽子,痛苦地滾了兩下。

    男人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痛苦的樣子,從口袋中抽出一張手帕,慢條斯理地擦了擦手。

    “溫,意。”他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普通話中帶點香港口音,“認識他嗎?”

    林潛幾乎已經面目全非。

    他渾身是傷,即使夜晚纜燈光線昏暗,溫意仍然覺得觸目驚心。

    嘴被膠布捂著,她發不出音節,只能搖了搖頭。

    程萬宏卻像是看到什么好笑的事,哈哈大笑起來,笑夠了,他半蹲到溫意面前,隔著手帕掐住她的脖頸,眼神如鷹:“小姐,說謊可不是什么好習慣。”

    溫意被迫抬起頭,衣服和長發都亂糟糟的,被掐著脖子,呼吸逐漸變粗。

    “可惜了。”程萬宏的手在她下巴上游走,眼神中流露出幾分狠辣的玩味,“這么漂亮的一雙眼,你說,要是我把這管藥水注射進去,會怎么樣?”

    他說著松開了手,從大衣口袋中取出一個針管,撕開,敲開一個不知道是什么的安瓶,抽干了里面的液體。

    空瓶被丟到地上,咕嚕咕嚕滾到溫意身邊,恐懼像海水一樣迅速在她心底蔓延。

    針頭距離她的眼球只剩毫厘之距,程萬宏撥開她眼前的頭發:“小姐,你知道你多手多腳傳出的信息,毀了我什么嗎?我損失了多少,你說我是先把你弄瞎好呢,還是先砍一只手或者一只腳好呢?”

    溫意渾身顫抖,眼睛里流露出驚恐,身體各處都在強烈地預警著危險的信號。

    程萬宏盯著她的臉,在看到明顯的神情變化之后,冷冷地嗤笑了一聲。

    “廢物。”

    他起身,走到林潛旁邊,又添了一腳:“跟在我身邊這么多年,這就是你挑人的眼光嗎?林潛,你還不如跟在我身邊當一條狗。”

    夕陽早已完全沉入海底,海面映著沉沉的夜幕,像是要將人吞噬。

    溫意在這一刻才感受到,自己過去是生活在多么安全的地帶。

    所有的血腥,殘暴,都有人擋在前面解決。

    林潛痛苦地悶哼了幾聲,程萬宏蹲下來,惡狠狠揪起他的頭發,咬牙切齒道:“你叫我一聲哥,我拿你當兄弟,林潛,你背叛我。”

    “老子真該在第一次懷疑的時候就把你大卸八塊。”

    林潛的表情扭曲,痛得意識回籠,緩緩地睜開眼,卻咧開嘴笑了起來。

    即使在這種場景下,溫意仍然能看出他的笑充滿了諷刺。

    “兄弟?”林潛的嗓音沙啞,不知道被灌了什么,他嘲道,“我真正的兄弟,有的死在三年前的緝毒中,有的現在正在圍剿你的毒品。程萬宏,與其在這里折磨我,不如好好想想你自己的后路吧。”

    溫意心里猛地發涼。

    這一番話果然激怒了程萬宏,他的拳頭狠狠落下,快要落在林潛臉上時卻突然收手。

    “想死?”他揪著林潛的衣領把他提起來,笑容陰狠,“你害我到這個地步,想死哪有那么容易。這一管藥水,你猜是什么,是我最新研制的新型毒-品,一針下去就能成癮。林潛,你猜我給你打一針,你能不能扛過去?”

    “我偉大的英雄警察,我讓你活著回去,你猜你是會榮譽加身,還是被關在戒毒所里終日癲狂。”

    溫意牙齒打顫,恐懼無孔不入地將她扼住。

    她終于見到了林潛,這個一直活在明朗和盛清口中的人,這個讓顧連洲惦念了一千多個日夜的人。

    他若是死了,顧連洲恐怕此生難安。

    溫意劇烈地扭動身體,在膠布后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響,來吸引程萬宏的注意。

    程萬宏扭頭看了她一眼,隨即對林潛笑起來:“她在救你?蠢貨,你們什么關系?”

    林潛毫不畏懼地迎上去:“我們沒有關系。她只是個普通人,程萬宏,若為了你妻兒考慮,你最好放了她。”

    “放了她?”程萬宏好像聽到什么天方夜譚一樣,仰頭大笑,隨即抽出槍,往里面塞了三發子彈,一字一句地說,“今天,誰都別想活著離開這里。”

    “還有。”他用槍拍了拍林潛的臉,“你現在真像個警察的樣子,我最厭惡的樣子。”

    天空中傳來旋轉的轟鳴聲,有直升飛機飛到頭頂,整座游輪周圍不知何時已經悄然被警察包圍,隔空響起一聲聲警報。

    程萬宏卻絲毫不慌,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塵,把林潛拖到溫意旁邊,腳踩著他身上的傷口,槍口對準溫意的太陽穴。

    他已走投無路,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破釜沉舟,同歸于盡。

    他用另一只手握著手機,含笑對電話那頭說:“如果有一個以上的人上來這艘船,我會立刻啟動自爆裝置。”

    說完,程萬宏直接把手機丟進海里,他低頭,問地上的林潛:“你要不要猜猜,會是你的哪位好兄弟來救你?”

    槍口在溫意的太陽穴抵出一圈紅痕,她心底一陣陣絕望的涼意,沒過多久,前方出現沉沉的腳步聲,她如有所感地抬起頭,眸中掉下無聲的眼淚。

    纜燈上掛著繩索,隨著海浪輕微晃動,船已經離港,駛向無盡的黑暗,昏黃的光照顧不到甲板對面的樓梯,來人的身影一步步從樓梯走上來,投在地上的影子逐漸清晰,他的面容卻模糊在黑暗里。

    程萬宏瞇了瞇眼:“像是熟人呢。”

    顧連洲在黑暗里淡淡開口:“好久不見。”

    程萬宏冷笑:“應該說終于見面了吧顧隊,這幾年,手下可是有不少弟兄落到你手里了。”

    “是嗎。原來那些都是你的人。”他不咸不淡地補充,“還有,剛才那句好久不見不是說給你的。”

    話音剛落,程萬宏突然抬手朝顧連洲的方向扣動板機,子彈砰地一聲飛過去,溫意心臟懸起,瞳孔劇烈地放大。

    顧連洲動也沒動,子彈擦著他的腿邊飛過去,血液汩汩流出。

    他繼續往前走,走到有光的地方:“你大可以再打一發,你給妻子和女兒安排的飛機已經被截下了,想必她們現在正在被押來的路上。”

    程萬宏的臉色一變。

    顧連洲繼續往前走,逼近他:“放了這兩個人,你的妻女才能沒事。”

    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程萬宏臉上的肌肉隱隱抖動,“砰——”,他又朝顧連洲腳下開了一槍。

    “別想威脅我!”他踩著林潛,槍口再次抵住溫意,臉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顧隊長,你讓我選之前,不如你自己先選一下。”

    “槍里還有一發子彈,你說,給他們倆誰比較合適?”

    第38章 長晝

    原來, 槍里只剩一發子彈了。

    顧連洲腳步微頓,眸光動了動,視線落到溫意身上, 她正絕望而無助地看著他。

    身后是幽深而一望無際的海平面, 她被綁在欄桿上,纖細的手腕和腳腕被粗麻繩磨出血, 黑膠布占據她半張臉,長發凌亂, 身上和臉上都沾滿了灰塵。

    淚水混著驚懼的汗水, 她的眼睛仍然很亮,拼命地對著他搖頭。

    程萬宏猛地掐住她的后脖頸,槍更用力地扣在她腦袋上:“別動。”

    顧連洲心頭一驚,呼吸一窒, 腳步突地向前,面上卻不能顯露出分毫。

    程萬宏回頭,笑得殘忍:“顧隊長, 他們倆的命就掌控在你手里,你想要誰活?”

    “這女人同你關系匪淺吧?”他瞥了一眼溫意, 又瞥了一眼地上的林潛, 有些玩味地道,“我要是你,就選這女人。既不失去什么, 又成全了你兄弟犧牲的烈士英明,何樂而不為呢?”

    “不能選!”耳麥里傳來季成彥咬牙切齒的聲音,“顧連洲!”

    “再拖住他幾秒, 遠程狙擊手正在瞄準!”

    “顧隊!拖住他!”

    ……

    程萬宏失去耐心,嘖了一聲, 手指扣住板機:“顧隊長,不要再跟我玩拖延時間那一套了,我沒那么多耐心,五秒之內,你要再不做出選擇,我就替你選了。”

    “五——”

    天邊忽然飛來一只驚鳥,橫沖直撞地掠過海面,突兀地撞死在了船身上。

    “四——”

    “顧連洲!”季成彥在耳麥里嘶吼,“林潛必須活著。”

    “三——”

    槍口死死抵著腦袋,魔鬼般的倒計時在耳邊緩慢響著,溫意掉下一顆眼淚,最后看了顧連洲一眼,顫抖著閉上眼睛。

    “二——”

    “頭兒!”韓木的聲音又驚又恐,“你不能——”

    “啪——”

    對講機被-干脆利落地關上,所有的聲音隨著耳麥消失在無邊無際的海浪中,程萬宏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看到對面的男人將手里的槍扔到腳邊。

    “放了他們。”他平靜地抬腳,繼續往前,“我替你陪葬。”

    溫意猛地睜開眼。

    她已經感受不到任何疼痛,眼淚沖過眼眶,滴進膠布里,被撕扯著的肌膚又酸又澀,她瞳孔顫抖著望向顧連洲,全身上下動彈不得,眼里寫滿了不要。

    “站住!”程萬宏陡然放開了她,槍口轉向顧連洲,大呵道,“不許動。”

    顧連洲停步:“放了他們。”

    程萬宏手和肌肉都在顫抖:“舉起手來!”

    顧連洲舉起手。

    “外套扔掉!”

    他干脆地脫掉外套,獵獵海風吹過染血的黑襯衫,溫意的眼淚大顆大顆砸下。

    程萬宏盯著顧連洲,片刻后,卻詭異地哈哈大笑起來,笑夠了,他緩緩放下槍,勾起唇角:

    “別做夢了,你們今天都得死。”

    溫意四肢發軟,提不起任何力氣,耳邊嗡嗡的,大腦一片空白,呆呆地看著顧連洲。

    他的目光掃過林潛,最終回到她身上,視線在空中相交,他對她笑了笑,眸中是她從未見過的溫柔。

    程萬宏說完那句話,從口袋中掏出一個遙控器,徑直按下遙控器上的按鈕,而后毫不猶豫地拋入海洋。

    刺耳嗡鳴的警報聲突然在整座船上開始響起,程萬宏在警報聲里惡狠狠地說:“今天,都一起死在海里吧。”

    就在同一瞬間,林潛被綁在身后的手用刀片割開粗麻繩,他不顧一切地從地上爬起來,用盡渾身的力氣撲倒程萬宏。

    “顧連洲!救人!”

    一切發生地太快,電光火石之間,溫意鼻尖滿是血腥氣,顧連洲來到她面前,飛快地用瑞士軍刀割開了綁在欄桿上和她手腳上的繩子。

    她渾身癱軟,呆呆地看著男人被汗與血浸濕的黑發,程萬宏和林潛在他身后糾纏,溫意緩慢地眨了下睫毛,余光里看到林潛掉下輪船,程萬宏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舉起手中的槍瞄準顧連洲。

    “顧——”她兩片嘴唇發白,幾乎來不及思考,本能地拼上所有力氣把顧連洲向外推。

    “都去死吧——”程萬宏揚起殘忍的笑。

    子彈砰地一聲離膛,輪船上警報聲一聲尖過一聲,幾乎要刺破人的耳膜。

    溫意渾身的血液幾乎倒流,她的手抵在男人的胸膛前,他更緊地將她抱住,欄桿斷裂崩壞,他們幾乎瞬間失重。

    “顧連洲……”

    她聽到子彈灼燒皮肉的聲音,他把她的頭按進懷里,粘稠的熱血混著冰冷的海水,幾乎要刺破她的神經。

    他抱著她跌入深海。

    巨大的輪船在身后四分五裂地炸開。

    ……

    ……

    溫意做了一個雜亂無章的夢。

    夢的伊始她回到了自己小時候,和爸爸媽媽一起住在狹窄的筒子樓,她的房間很小,不足五平米,床貼著墻放,床頭柜便正對著門,陰天下雨,墻面便開始濕答答地滲水。

    那時候雖然窮,但一家三口很幸福,溫意的媽媽漂亮又溫柔,只是身體不好,沒法出去上班,只能待在家里教她寫字念詩。

    她呆呆地看著狹窄的房間,床單仍舊鋪得整整齊齊,舊舊的小熊待在枕頭旁。

    媽媽的聲音隔墻傳來,聲聲喊著她的名字,溫意臉上浮現出喜悅,連忙推開門去找媽媽。

    門一推開便是父母的臥室,里面充斥著各種各樣濃重的藥味,媽媽躺在墻上,面無血色,很虛弱地咳著,笑著看向她:“寶貝來了。”

    溫意走過去,媽媽的手很暖,握住她的,一聲嘆息后,不舍地摸摸她的腦袋:“我好想看到我的小溫意長大,一定長得很漂亮,會有很多人喜歡。”

    她已經沒有什么力氣,說兩句就要停一下。

    “可惜了,媽媽沒有福氣……”

    “媽媽不在了,溫意也要記得好好生活,要好好照顧自己和爸爸,媽媽會在天上看著你的。”

    “溫意乖,別哭……”

    這句話一出,溫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她死死地抓住媽媽的手,拼命地喊她的名字,把嗓子都喊啞了,還是沒能阻擋床上的人生命的流逝。

    她不可置信地退后,崩潰地抱住自己的膝蓋蹲在地上哭,門砰地一聲被踢開,房屋在瞬間天旋地轉,到處滾滿了空酒瓶,床單和桌柜都變得亂糟糟的。

    “哭!就知道哭!”溫莫林醉醺醺地推開門,一腳踢開地上的酒瓶,指著她的鼻子罵,“你有什么臉哭,要不是因為生了你,你媽怎么會死?”

    是了,媽媽的身體就是因為生她才虛弱的,生產的時候大出血,人勉強救了回來,卻一直都很虛弱,才會在后來一點抵御能力都沒有,一場重病就要了她的命。

    她的眼淚流得更多,渾渾噩噩的,聽著溫莫林的指責一言不發。

    四周的房子忽然開始塌陷,無數的碎片亂飛,溫意覺得自己頭痛欲裂,五臟六腑都仿佛在被強烈地擠壓,恍恍惚惚間睜開眼,一滴溫熱的血滴到了她眼皮上。

    四周是無窮無盡的海水,卻不是藍色的,而是刺眼的紅,血腥氣很重,深沉的海底一絲氧氣都沒有,窒息感遍布口鼻。

    “溫意……溫意……別睡。”

    有人在喊她,聲音低低,虛弱且無力。

    溫意的眼皮很沉,很困,衣服浸滿了水,和重力一起帶著她下墜,腰間卻有一股力氣對抗著向上,她昏昏沉沉地睜開眼皮,視線透過模糊的海水,看到顧連洲的臉。

    他也浸泡在海水里,渾身濕透了,不知是因為海水還是因為血,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好像下一秒就要死去。

    她嘴唇顫抖著,想念他的名字,卻發現自己已經無力出聲。

    他撫著她的頭發,臉頰相貼,把她緊緊地抱在懷里。

    他的嘴唇在她耳邊微動,聲音斷斷續續,溫意費了很大的勁,也沒有聽清那幾個字。

    抱著她的力道逐漸變松,她慌張地睜開眼,四周靜得像墳墓,他一點點松開手,四肢隨著海水下沉。

    “顧連洲——”她撕心裂肺地喊他的名字,試圖伸手去抓住他。

    血紅的海水從五指間滑過,他的衣角也在她掌心轉瞬即逝。

    “滴滴滴滴滴滴——”

    “滴滴滴滴滴滴——”

    熟悉的醫院儀器聲在耳邊響起,溫意猛地睜開眼,大口大口地喘氣,腦袋連同身體都痛得無以復加,入目便是一片刺眼的白色。

    陌生的醫生和護士從門口進來,拿著聽診器要給她做檢查,溫意費力地喘了口氣,聽到護士在外面叫周宴深和薛幼儀。

    先沖進來的是薛幼儀,她一進來就撲在她身上哭,溫意愣愣的,嗓子里好像吞了刀片一樣的疼,她聲音嘶啞地出聲:

    “顧連洲呢?”

    周宴深落后半步進來,她的這位師兄好像永遠冷靜,讓人看到他就莫名有安定下來的力量,他掃了一遍儀器上的指標,才回答道:“放心,沒死,在icu。”

    溫意的視線這才逐漸聚焦,呼吸逐漸放平緩,冰涼的藥水順著軟管流入她的血管,幾秒后,她忽地抬手,拔掉自己手上的針頭,掀開被子就下床。

    薛幼儀被嚇了一跳:“溫意,你干什么去?”

    “我去看一眼。”

    護士也被驚到了,連忙按住她:“女士,您還不能下床。”

    “我去看一眼他。”溫意嘴唇蒼白,伸手抓住周宴深的衣角,語氣哀求,“師兄,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我沒事。”

    周宴深垂眸,沉默地看了她幾秒,彎腰扶起她,開口嗓音清淡:“好,我帶你去。”

    重癥監護室在單獨的樓層,四周一片寂靜,只有匆匆來往的腳步聲和極低的啜泣聲。

    溫意見過許許多多躺在icu的病人,也見過更多在icu哭到肝腸寸斷的家屬,她一直以為自己理解他們,但是當真正站在厚厚的玻璃墻外的時候,她才知道那種復雜的感覺是任何人都無法感同身受的。

    icu整條走廊都沉寂無比,沉寂得像海底。顧連洲就躺在里面,身上插滿了大大小小的管子,代表他生命體征的儀器冰冷地立在床邊,平時司空見慣的場景此刻竟顯得如此刺目。

    她曾以為他永遠強大。

    她給他縫針的時候他尚且能和她說笑,她完全不敢想象有朝一日他會悄無聲息地躺在哪里。

    “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周宴深也看著里面的人,把病歷本遞給她,“子彈只是擦著肩膀過去,沒傷及內臟也沒貫穿,很幸運。但是失血過多休克了,還有其他因為船體爆炸沖擊帶來的大大小小的傷口,你自己看吧。”

    溫意沉默地翻過一頁頁,想起爆炸的時候,她被顧連洲緊緊地護在懷里。

    “他什么時候能醒?”溫意抬頭。

    周宴深的目光落進去,搖頭:“不知道,他已經過了最危險的時期,也許明天,也許四五天之后。”

    “林潛呢?”

    “他已經醒過來了。”

    在見到林潛之前,溫意曾想過,到底是怎么樣的一個人,才能讓那么多人對他念念不忘,讓盛清忍著悲痛也能不責怪任何人好好的生活。

    推開病房的門,溫意的腳步停在門口,林潛的確已經醒了,但身上纏滿了大大小小的繃帶,當日在輪船上,除了臉上的傷不算太嚴重外,他身上其他的傷口全部都觸目驚心。

    溫意站在門口,輕輕敲了兩下門:“林警官。”

    林潛看過來,看到溫意笑了笑:“請進。”

    護士幫他在腰后墊了兩個枕頭之后便出去了,方便二人說話。

    “你能坐起來嗎?要不還是躺下。”溫意有些擔心。

    “不礙事。”林潛笑,“我的傷不重,不過是看著嚇人罷了。連洲怎么樣了?”

    溫意微微沉默:“他還沒醒。”

    林潛的笑容淡了些,輕聲嘆了口氣。

    “但是他暫時沒有生命危險,林警官不用太擔心。”

    林潛的目光一時變得有些深遠,似有萬千感慨:“林警官……好久沒有聽到這個稱呼了。”

    “以后會常常聽到的。”溫意說。

    林潛轉過頭來,沉頓幾秒后道:“抱歉,讓你受此無妄之災。”

    溫意搖搖頭。

    林潛道:“我當時已經被程萬宏懷疑,他限制了我的所有行動,日日派人跟蹤著我,我實在沒有辦法,恰好遇到了你,所以想著無論如何冒險一試。”

    溫意猶豫幾秒:“林警官,我有一個疑惑,您是怎么認識我的?難道就單憑我和同事在求簽處提到顧連洲的那一句玩笑嗎?”

    林潛揚起淡淡的笑:“當然不是,如果單憑那一個名字的話,也太冒險了。”

    “那?”

    “容我先問一個問題,你是怎么肯定我當時不是在惡作劇呢?”

    聽到這個問題,溫意抬起頭,目光和林潛對視:“因為我見過您的照片,您和盛清姐還有明朗的合照。”

    林潛的目光中出現劇烈的波動,語氣雖然盡量保持平靜還是難掩小心翼翼:“他們……”

    “他們很好。”溫意打開手機,從里面找出明朗的照片,“可惜我手機里只有明朗的照片,沒有盛清姐的。”

    林潛盯著那張照片看了許久,手指碰上屏幕,隱隱有些顫抖。

    溫意甚至覺得他的眼眶里似乎有淚光閃過。

    她沒有出聲,安靜地等著,良久后,林潛把手機還給她,鄭重地說:“謝謝。”

    溫意接過手機:“明朗很想你。”

    “我知道。”林潛再抬頭,已經掩去了所有情緒,恢復溫和平靜的樣子,“現在我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了,你見過我照片,而我見過你本人。”

    溫意一愣。

    林潛微微一笑:“大概是五六年前,那會兒我剛認識顧連洲,我們一起去北城參加了一個特訓。結束之后他突然說要在北城多留一天,說他有個妹妹在那里上學。”

    “我們在你學校對面的咖啡館里坐了一下午,我很疑惑連洲為什么不聯系你見面,他說你可能不太想見到他。于是我們就一直等,等到晚上才看到你。”

    說到這,林潛稍稍回憶了一下:“我記得你那時候留著短發,是冬天,穿著白色的羽絨服,看起來就是很乖很聽話的小女孩。當時你旁邊還有個男生,長得也很書卷氣,他送你回宿舍,你們看起來關系很好。”

    溫意怔住,記憶太久遠,她壓根想不起來當時和她一起回校的是哪位同學。

    也根本不知道,當時有人在等著看她一面。

    “然后呢?”她迫不及待追問。

    “然后?”林潛搖頭,“沒有然后了。看到你之后,我們就走了。連洲說,看到你過得好,他就放心了。”

    第39章 長晝

    從林潛病房出來, 溫意在門外怔愣了許久。

    醫院的綠化很好,從窗外看出去是空曠的樹蔭成道,偶有飛雀掠過, 驚落幾片葉子墜地。

    她在腦中回想了許久, 也無法確定顧連洲去看她的那一天是哪一天。

    相同的,重復的日子有無數個, 他不出現在她眼前,于溫意而言都沒有什么特別的。

    她在病房外發呆, 薛幼儀卻找她找得快瘋了, 好不容易眼一尖,瞥到這來:

    “姑奶奶,你這是跑去哪了,不是說去看一眼就回來的嗎?”

    “剛看完。”溫意回神, “怎么了?”

    薛幼儀的臉色一黑:“怎么了,姑奶奶你還有臉問怎么了。你趕緊回病房去,自己都是醫生還讓人這么不省心。”

    溫意摸摸鼻子:“好。”

    薛幼儀按著溫意躺回病床上, 護士過來重新給她扎針。薛幼意越想越生氣:“你也太膽大了,不知道有遲發性溺水嗎, 居然就敢這樣跑出去, 你師兄也是,就這么縱容你。”

    “我沒事。”溫意聽話地回到床上躺好,把手伸給護士, “你放心。”

    “我放什么心?”薛幼儀一瞪眼,“那天我買個冰激凌一扭頭你就不見了,我差點被嚇死了, 后來報警才知道你是被綁架了,回來還傷成這樣……”

    她絮絮叨叨說了一通, 差點說得掉眼淚,最后總結:“總之,你先別亂跑,等點滴打完,再去做個全身檢查排除隱患后遺癥。”

    “好的薛醫生。”溫意無奈。

    接下來一整天,薛幼儀都守在溫意床邊寸步不離,像照顧什么易碎品一樣精心照顧。中途周宴深來看過她一次,初步給她檢查了一下,又讓護士帶著她去做全身檢查。

    “師兄,我是不是耽誤你事了?”在周宴深來的時候,溫意有些愧疚地問,“你原本是不是今天的飛機回去?”

    “因為臺風暴雨,航班取消了。”周宴深收起聽診器,“也不完全是因為你。”

    “嗯?”溫意睜大眼睛,論壇已經結束了,不是因為她還能因為誰。

    周宴深沒再多說,只是看了眼手表:“去做檢查吧,我給你訂了營養餐,差不多快到了。”

    溫意越發覺得不好意思:“讓你操心了師兄。”

    “舉手之勞。有什么不舒服記得跟我說。”說著,周宴深頓了下,瞥她一眼,“好好吃飯,你太瘦了。”

    周宴深走后,薛幼儀陪溫意一起去做檢查,各種心肺功能都查了一遍,查完回到病房,周宴深訂的營養餐果然到了,他很周到,訂了兩份,也有薛幼儀的。

    “我靠,他是神仙下凡吧。”薛幼儀感慨道,“你以前老念叨你師兄多好我一直以為你夸張呢,見到我才知道真的所言非虛。”

    “是吧。”溫意拆開筷子,隨手磨了兩下,“師兄除了性格冷了點,話少點,做事真的很周到。”

    “而且長得也太帥了!”薛幼儀道,“太夸張了,我一直顧連洲已經長得夠不現實了,沒想到你師兄也不現實。他是不是沒有女朋友?”

    “這個問題你問過好幾遍了薛女士。”溫意拿筷子在薛幼儀面前晃晃,“沒有。”

    “我這不是忘了嘛。”薛幼儀悻悻,“好了好了不說了,你快吃飯吧,吃完飯早點休息。”

    晚上六點左右,護士來給溫意換了一次藥,她手腕和腳腕都被麻繩磨出不輕的傷,皮膚白,因而傷口看著更加觸目驚心。

    薛幼儀在病房里陪了她一夜,睡在折疊床上,無論溫意怎么勸說,她都堅持不肯回酒店。

    溫意知道,薛幼儀是被她的失蹤留下心理陰影了。

    何止是薛幼儀,她自己想起來也覺得后怕。

    當時只覺得頭腦昏昏沉沉,現在回想當時的場面,冷汗和恐懼齊齊冒上來。

    但凡出了一點差錯,他們三個人都沒有命活下來。

    程萬宏手中的三發子彈,一發擦著顧連洲的小腿而過,一發打在他腳下,最后一發,他抱著她,打中他后背。

    見慣了生死,卻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離生死這么近。

    溫意看著鏡子里自己血色全無的臉,腦海里浮現出的卻是躺在病床上的顧連洲。

    他只身上船,卸掉槍和耳麥的時候,平靜地視死如歸。

    她稍微動一動手腕,傷口摩擦,痛得鉆心。

    那他呢?

    溫意的各項檢查報告在第二天上午十點出來,薛幼儀去取了報告,各項指標都正常,除了外傷以外沒有別的問題,但是還需要再住兩天院觀察一下。

    仔細看過報告之后,薛幼儀放下心來,和溫意說了一聲,回酒店去給她拿換洗衣物。

    薛幼儀前腳剛走,韓木帶著兩個警察后腳趕到。

    彼時護士剛給溫意扎上針打點滴,門口傳來兩聲敲門聲,溫意循聲看過去:“請進。”

    “溫妹妹。”韓木推開門,“傷怎么樣,我昨天忙著沒來得及來看你。”

    “沒什么大事。”溫意看到他身上的警服和后面的兩個警察,“這是?”

    “別害怕。”韓木搖著錄音筆笑了笑,“來做個筆錄,麻煩你詳細地描述一下被綁架的事情經過。”

    “好。”溫意點點頭,嗓子還有些啞。

    這次事關重大,溫意心里也清楚,所以一邊緩慢回憶著,一邊事無巨細地描述了出來。

    病房里很安靜,她的嗓音有些低啞,整個人穿著寬大的條紋病號服,烏發垂落,皮膚白得仿佛透著光,有種柔弱素凈的美。

    和韓木一起來的兩個警察不由得頻頻多看幾眼。

    做完筆錄,溫意吊瓶里的水也滴至尾聲,護士來幫她起針,其中一個警察連忙接了一杯溫水,遞到她手邊。

    “謝謝。”溫意抬頭,對他客氣一笑。

    那人頃刻間便有些臉紅:“不客氣。”

    “咳咳。”韓木睨過去,“筆錄做完了,帶回去給你們季隊,我留下來看看頭兒。”

    “是。”那兩個人立刻道。

    溫意慢慢地喝完了一杯溫水,嗓子稍微舒服了些,被韓木的話吸引過去:“顧連洲醒了?”

    “還沒有。”見那二人出去了,韓木收回目光,“不過中午的時候,已經轉入普通病房了,醫生說生命體征平穩,應該快醒了。”

    沉默片刻,溫意掀開被子:“我和你一起去看看。”

    “你身體可以嗎?”韓木伸手去扶,“萬一你再出點兒什么事,頭兒非削了我不可。”

    溫意哭笑不得,推開他的手:“韓木哥,我沒那么嬌弱。”

    “你看著可不像不虛弱的樣子。”韓木說,“你不知道,傳來消息說你被綁走的時候,頭兒快瘋了。”

    溫意眼神一黯,語氣平靜:“他有那么在意我嗎?”

    “頭兒不在意你?”

    韓木詫異,隨即苦笑:“溫妹妹,你那天從警局離開之后,頭兒就是怕你有危險,所以派了人寸步不離地跟著。只是千防萬防,沒想到對方會魚死網破,大庭廣眾之下打暈我們的人再把你帶走。”

    溫意抬眸,眼底閃過一絲驚訝。

    韓木替她推開門,嘆口氣:“他這人,永遠是做的比說的多,更何況是對你。你這一身傷,他要是醒來看到了,恐怕比起自己的,更在意你的。”

    溫意睫毛驀地一顫,扶著門的手力道收緊,唇間很低很淡地飄出一句:“是嗎?”

    這一句韓木沒有聽清,疑惑地問:“什么?”

    溫意唇角下壓的弧度淡得幾乎不可見,搖搖頭:“沒什么,走吧。”

    因為腳腕的傷,她走路還是有些疼,慢吞吞的,路上,韓木執意要扶著她。

    溫意有些歉疚:“我耽誤你時間了。”

    韓木笑道:“沒事,收尾工作有老季擔著,我忙了兩天了,今天留時間就是來看頭兒的。”

    顧連洲轉入的病房是特殊安排的,在單獨的一棟樓,進去之前,保安還向韓木確認了身份,看到證件才放行。

    溫意跟著流程走過,不由得皺皺眉。

    韓木似乎看出她心里所想:“沒事,別擔心。我回頭把你是家屬報上去,這樣你下次就可以直接進來了。”

    溫意頓了頓:“我不是家屬。”

    韓木無奈地笑了:“好,這不是頭兒在這只有你一個認識的人嗎,權當名義上的而已。”

    二人說著,繼續往前走。整棟樓都很安靜,到了顧連洲的病房前,護士幫忙開門,里面的人仍然悄無聲息地躺在病床上,仿佛睡著了一樣。

    溫意松開了韓木的手,兩人停在病床幾步之外,都沒有再上前,只是安靜地看著。

    病房內只余藥液流過軟管的細微聲音。

    半晌后,溫意聽到韓木嘆了口氣,仿佛夾雜無限情緒。

    “溫妹妹。”他從盒中抽了根煙,敲兩下,低聲道,“我出去抽根煙,你再陪他一會兒,等我一下。”

    溫意點點頭。

    病房門被從外面關上,溫意安靜地站了一會兒,才緩慢抬腳,朝床邊走去。

    窗簾未拉,傍晚時分濃釅而不過分的溫柔光線均勻從床邊散落,將白色的被子也染成了淡黃的顏色。

    秋冬季節,窗外有隱隱的風聲劃過。

    溫意在床邊坐下,凝視著顧連洲的眉眼,他的呼吸均勻,卻因為失血嚴重,臉上沒什么生機。

    她輕輕地抬手,替他拉好被角,男人微弱的呼吸落在她掌心,漆黑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寂靜的陰影,只要她再動一動手,就能輕易感知到他肌膚的溫度。

    這大約是她此生離顧連洲最近的時刻。

    再近,便是妄想了。

    年少時,望著他的臉,她只想快快長大,變成能和他并肩的大人;

    后來并肩的無數個時刻,她都想告訴他,曾經的小姑娘長大了,他能不能看一看她。

    再后來,一腔愛慕如月光碎滿地,她想這輩子永遠都不要再見他了。

    然而現在,望著病床上的人,溫意手指微微顫抖,近一寸,再近一寸,觸碰到他的眉眼。

    菩薩在上,佛祖保佑,她為顧連洲求過那么多平安符,最后護著的居然是她的平安。

    “顧連洲。”溫意紅了眼眶,唇輕輕翕動,語氣低得近乎哀求,“醒過來好不好。”

    她在他面前虛偽、嘴硬、自尊心強。

    唯有這一次,全然無偽裝。

    溫意低下頭,手攥住被角,額頭抵著手腕,肩背脆弱得像蝶翼。

    床上的人睫毛動了動。

    她毫無察覺,直到男人手從被子里伸出來,指腹輕輕搭上她的手腕。

    手腕上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紗布。

    那極輕的力道緩緩撫過她的傷口,模糊微弱的嗓音在闃靜中響起:

    “疼嗎?”

    第40章 長晝

    溫意心尖一顫, 猛地抬頭,床上的人緩緩睜開漆黑的睫毛,看到她, 幾乎沒有血色的唇扯出一抹極淡的微笑。

    她怔在原地, 三秒后,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水掉下來, 眨眼間便被她伸手抹去。

    “你等一下。”溫意從顧連洲手中抽出手,自己都沒注意到聲音有些顫抖, 起身朝外面跑去, “韓木哥,快點,去叫醫生。”

    “溫意——”顧連洲注意到她手腕和腳腕上層層裹起來的紗布,不由得出聲, “小心。”

    那姑娘已經忽略疼痛跑出門去了,連背影都透露著迫不及待。

    顧連洲閉上眼,淺淺淡淡地呼出一口氣, 唇角彎起無可奈何的笑。

    還活著。

    她也平安無事。

    老天待他不薄。

    這樣想著,再睜開眼, 門口醫生和護士帶著儀器齊刷刷進來, 動作利落地開始檢查他的生命體征。

    顧連洲看向為首的人,那人穿著白大褂,扣子一絲不茍地扣到下頜, 正在俯身確認儀器屏幕上的數字,手里握著一只看起來頗舊的鋼筆,神情一絲不茍, 好像他們之間只是單純的醫患關系一般。

    挺久沒見的了,他的這位發小不常回國, 前段時間說要回國了,沒想到先在這里碰上。

    顧連洲想笑,渾身疼痛感卻讓他連動一下都困難。

    周宴深的視線淡淡掃過來:“別動。”

    “好,聽周醫生的話。”他咳笑。

    基本檢查做完,確認沒有危險之后,周宴深從護士手里接過注射器,讓他們先出去。

    病房門關上,室內只剩他們二人,顧連洲笑了一下:“好久不見,阿深。”

    周宴深瞥他一眼,手上開針頭的動作干凈利落:“的確是好久不見,差點兒就永遠見不到了。”

    “哪有這么夸張。”

    周宴深按住他的胳膊,酒精棉擦拭兩下后,針頭內的藥液緩緩推進,不咸不淡道:“要不是我剛好在這,你恐怕早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所以我命大。”推進去的藥按理該有些疼,顧連洲連眉頭都沒皺一下,“溫意和林潛沒事吧。”

    “她能跑能跳,你同事也沒什么大礙,還是先關注下你自己吧。”周宴深把注射器放回托盤中,“傷口不疼跟我講,去做全身檢查。”

    “好。”顧連洲應下,隨口問,“你這次回來,是不是就不走了?”

    沒得到回答,顧連洲抬頭,見周宴深盯著窗戶外的某一處出神,片刻后,才斂眸給出一個模糊不清的回答:“也許吧。”

    顧連洲微微揚眉,順著周宴深方才的方向看過去,醫院附近毗鄰著一棟大廈,大廈的顯示屏上正循環播放著一個奢侈品牌的年度宣傳廣告,他看到的時候剛好播放到結尾,屏幕定格,長相明艷璀璨的年輕女人手里勾著細細的包帶,正對著鏡頭從容一笑。

    顧連洲收回視線:“虞喬越來越出名了,這條路她想必走得也不容易吧。”

    周宴深頓了頓,像是沒聽到這句話一樣:“我請了護工,有事讓他來找我。”

    顧連洲笑笑,也不再提:“記得別告訴我媽和南熹。”

    “知道了。”周宴深拿上托盤離開。

    溫意一直在病房外等著。

    看到護士們都出來而周宴深還在里面,她緊張得不行,直到周宴深也從里面出來,和她一起等在外面的韓木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急切地問:“周醫生,有什么問題嗎?”

    “沒有。好好照顧他。”

    “那就好。”韓木好似松了口氣,連日以來繃緊的身體終于得以松懈,立刻推開門進了病房。

    溫意的腳步卻停在門口。

    她腦海中忽然浮現起剛才顧連洲醒來的第一句話,是問她:“疼嗎?”

    就像子彈來襲時,他緊緊抱住她的身體,直至自己受傷也不肯放手。

    韓木說,他在意她,比在意自己更多。

    是這樣嗎?

    溫意低頭,動了動腳,方才著急跑去找護士的疼痛后知后覺來襲。

    她動動眸,望著半開的病房門,忽然間不想再踏進去。

    “溫意。”周宴深的聲音拉回了她的思緒。

    溫意抬頭,看到周宴深看了下手表:“到時間了,回去讓護士給你換藥。”

    “好的師兄。”她點點頭,不知道為什么,心頭忽然一松,好像有了正大光明的借口不進去。

    回到自己的病房,薛幼儀也已經帶著換洗衣服過來,護士給溫意換了紗布,她的傷口已經開始恢復,結了一層淺淺的痂。

    吃過飯,無論溫意怎么勸說,薛幼儀都不肯回酒店,堅持要留下來陪她。

    其實論壇結束,其他人都已經回陵江了,只有薛幼儀請了假留下來照顧她。

    “別想那么多有的沒的。”薛幼儀把洗漱用品從包里拿出來,“我正好趁這個機會休了年假,我都多久沒休過年假了。”

    溫意知道她是不想讓她有負擔,她也不是愛把感謝掛在嘴上的人:“等過兩天我出院了,請你在港城好好玩幾天。”

    “好啊。”薛幼儀笑瞇瞇地過來捏她的臉,“那我可要住星級酒店吃米其林。”

    “沒問題。”溫意笑,她一直都是自己一個人,也沒有高消費的愛好,所以多多少少還是攢下了一些錢的。

    “開玩笑的,傻姑娘。”

    “我認真的。”

    “好了好了。”薛幼儀整理好衣服和洗漱用品,“早點洗澡睡覺吧,折騰了一天我好困。”

    病床里有專門的折疊陪護床,薛幼儀是真的累了,躺下之后很快呼吸聲變得均勻,溫意卻因為白天睡了太久而無法入睡。

    她翻來覆去好久,月光穿過白色紗簾落進來,最終,溫意在心里默默嘆了口氣,掀開被子下床。

    夜晚的醫院靜悄悄的,溫意一路順利地來到顧連洲病房外,沒想到他的病房還亮著燈。

    手搭在門把手上,她足足停頓了三十秒,才推開門。

    病床上,顧連洲靠著床頭,一疊文件放在膝上,他正認真地翻閱著。

    聽到開門的聲音,顧連洲循聲看過來,看到她,手里的資料順勢放下。

    溫意腳步微頓,睫毛不自然地垂了一下,隨即恢復自然,走過去,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

    “很晚了,怎么還不休息?”她的嗓音很淡,在寂靜的夜里更顯出別樣好聽的質感。

    “你不也是?”顧連洲的視線從溫意的手腕上掃過,最終落到她的臉上。

    溫意動動唇:“我起碼沒有生病還在工作。”

    顧連洲微微揚唇,合起手中的文件,放到床頭柜上:“隨便看看,主要是為了等人。”

    他說這話時語氣很淡,聲音自然地從她耳邊流過。溫意睫毛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

    她垂眸:“萬一等不到呢?”

    顧連洲看著她:“就是因為不知道她會不會來,所以才要等。”

    他成功了,他等到了,他在她這里從無敗績。

    溫意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笑,起身就想走:“很晚了,早點休息吧。”

    “溫意。”她的手被人從身后輕輕攥住,男人的指腹搭在她手腕的紗布上,他輕聲說,“對不起。”

    她沒說話。

    他繼續說:“你一定受了很大的驚嚇,抱歉,是我把你卷進來的。”

    溫意眼里的光明明滅滅,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底的所有情緒,回過頭:“你不用為此道歉,說起來,是我應該感謝你救了我。”

    話畢,她輕輕把他的手推開,一言不發地抬腳離開。

    后面幾天,溫意都沒有再去顧連洲的病房。

    他有警隊的人照顧,有醫生有護士,并不需要她做什么。

    倒是韓木來過她的病房幾次,說她這次幫了大忙,回陵江肯定要給她開個表彰大會。

    溫意本就不是過分外向的性格,更不愛出風頭,于是委婉表示了拒絕。

    “那不行。”韓木說,“你是大功臣,最低也要開個慶功宴的。”

    溫意一想到那個場面,渾身上下都寫滿了拒絕:“我真的沒那么大功勞韓木哥,都是林警官聰明。”

    韓木蹙起眉,勉強道:“行吧,你要真不想這么大場面,我回頭提交申請的時候幫你說一下,發獎章獎狀好了。”

    “謝謝韓木哥。”溫意松了一口氣。

    她的傷不算重,在醫院觀察一周后,傷口基本都已經結痂,也沒出現遲發后遺癥,讓薛幼意徹底放下心來。

    臨近十二月底,辦完出院手續,溫意便可以出院了。

    港城的冬天算不上冷,但是出院的那天下了雨,溫度驟然降幾度,溫意收拾行李的時候聽到窗外的雨聲,不由得停下來多看了幾眼。

    薛幼儀回酒店拿剩下的東西去了,她們從醫院出發直接去機場,韓木主動要開車送她們過去。

    衣服都已收進行李箱,溫意身上只穿著一件薄藍色的棉麻襯衫,她走出病房,來到院子里,靜靜看了一會兒,伸手去接廊下的雨水。

    冰涼的雨水滴到掌心,觸感讓她被動回憶起墜海的時候,所有的呼吸和視線都被淹沒,唯一真實的是,是鮮血粘稠溫熱的質感。

    顧連洲緊緊抱著她,心臟的跳動劇烈而又真實,彼時他氣息微弱,附在她耳邊,唇齒呢喃間,全是她的名字。

    雨水順著掌心的紋理滑下去,細細斜斜的雨絲吹進來,溫意卻在冷涼的風里感覺到心口一陣煩悶的窒息。

    她掌心忽地向下,匯起的水珠傾倒在地,肩上同時一沉,熟悉溫暖的氣息將她包圍。

    溫意回頭,顧連洲不知何時來到她身上,往她身上披了一件外套。他的眉眼在她臉側,四目相對,溫意率先別開眼。

    “你怎么過來了,不怕傷口——”

    “沒那么脆弱。”顧連洲站到她身旁,低眸,“韓木說,你要回去了。”

    “嗯。”溫意垂睫,她瘦,穿他的衣服,視線里盡是一晃一晃的黑色衣角。

    她回答完這句話,氣氛忽然陷入沉默,片刻后,顧連洲才出聲:“溫意——”

    溫意抬頭,沉靜平淡的眸子對上他的目光。

    顧連洲眸光動了動,未出口的話咽下去,看著她:“回去路上注意安全,我們……過年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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