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喧鬧的煙花聲中, 大梁風度翩翩的皇太子殿下,完全忘了皇室的儀態(tài),也完全不顧外面是不是有刺客, 他從觀景閣慌亂地下樓,還差點摔了一跤,然后沖了出來,身后是跟著的大批太子府侍衛(wèi)。
人群熙熙攘攘,梁珩撥開一個又一個的人:“走開!走開!”
他穿著便服, 侍衛(wèi)不敢暴露他身份, 只好緊緊跟著他保護他安全,梁珩推開人群, 趕到剛才那個小乞丐站著的地方。
但是那個地方是衣著齊整的看煙火的男男女女, 再無那乞丐身影。
梁珩喃喃:“人呢?她人呢?”
梁珩臉上是從未有過的慌亂,他隨手拉來一個男子,問道:“寶姝呢, 寶姝在哪里?”
那男子莫名其妙:“什么寶姝?”
“孤的寶姝呢?她去哪了?”
那男子被梁珩吼的一頭霧水,他剛想發(fā)火, 卻被一個侍衛(wèi)按住, 侍衛(wèi)還亮出寶劍:“我勸你最好趕快回答我家主人。”
那男子被寶劍嚇得一激靈:“什么寶姝?你就算殺了我, 我也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梁珩平復下心緒,問道:“剛剛在這的那個小乞丐呢?”
“小乞丐?他……他走了。”
“去哪里了?”
那男子隨手一指,梁珩便順著他指的方向急忙追上去,他身后大批侍衛(wèi)也跟著追過去, 被嚇到的男子嘟囔道:“真倒霉,元宵燈會碰到個臟兮兮的小乞丐, 然后又碰到個瘋子, 晦氣!晦氣!”-
但是梁珩找了很久, 還是沒有那個小乞丐的身影。
她仿佛是他醉后的一場夢,根本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
有侍衛(wèi)小心翼翼勸道:“殿下,太子妃娘娘在五年前,就已經(jīng)薨了,那根本就不可能是太子妃。”
梁珩忽然暴怒:“你胡說!你看到了她的眼睛嗎?和寶姝一模一樣!”
“可是太子妃娘娘的尸體,殿下和我們,都親眼看到了啊,當日,娘娘跳下江水,是陸小侯爺將她撈出來的,也是陸小侯爺,在殿下和我們的面前燃起火折,將娘娘的尸體燒成灰燼,娘娘確實已經(jīng)薨了,殿下,人死不能復生啊!”
“胡說八道!”梁珩抽出劍,指著那個侍衛(wèi):“孤和寶姝同床共枕歲余,她的習慣,她的神情,孤一清二楚,難道孤還認不出自己的妻子嗎?她是寶姝,她一定是寶姝!”
所有侍衛(wèi)都撲通一聲跪下:“殿下!那只是一個面目臟污的小乞丐,是殿下醉了,才將她錯看成了太子妃娘娘,可是殿下,娘娘確實,已經(jīng)不在了啊!”
梁珩執(zhí)劍的手在發(fā)抖,侍衛(wèi)們又道:“就算殿下今日殺了屬下等人,也改變不了娘娘已經(jīng)不在的事實!”
梁珩雙目赤紅,侍衛(wèi)們都叩首,戰(zhàn)戰(zhàn)兢兢等著梁珩的怒火,但是半晌后,梁珩卻扔下劍,然后低低道:“你們說得對,寶姝她,已經(jīng)死了,而且,已經(jīng)死了五年了,她的尸體,是孤親眼看到的,她再也回不來了……回不來了。”
他搖搖晃晃地轉(zhuǎn)身,一邊離去,一邊喃喃道:“回不來了……回不來了……”
月光下,聲聲爆竹聲中,煙花盛大地燃放著,那是他送給蕭寶姝的禮物。
可是,她卻再也回不來了。
如水月光下,大梁高高在上的皇太子殿下,此刻的背影,卻無比孤清可憐-
梁珩正在瘋狂地尋找蕭寶姝時,蕭寶姝卻躲在護城河邊的大樹背后,完全不敢出來。
她看到了梁珩帶著侍衛(wèi),瘋狂地在找人,是在找她嗎?
不,不可能。
她現(xiàn)在容貌完全變了,而且她的臉上涂滿了污泥,梁珩不可能認出她。
那他是在找誰?
蕭寶姝想不出來,她也不準備再費心思想這個問題,因為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接下來幾日,蕭寶姝都在找尋能夠混進太子府的時機,恰好,讓她看到一個時機。
寧安教坊使在四處尋舞技出眾的舞姬,進獻給太子府,聽聞太子梁珩現(xiàn)在愛好飲酒,而且還喜歡聽戲看曲,常常在夜中觀看舞姬跳舞,享樂到凌晨,這讓蕭寶姝十分詫異,蕭寶姝記得以前梁珩雖然也飲酒,但是很有節(jié)制,不會喝醉,他以前也和她一起聽過戲看過曲,但不會玩物喪志,更不會享樂通宵,如今怎么他好像性情大變,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
但是不管梁珩為何改變,至少,這給了她一個機會。
梁珩如今喜怒無常,經(jīng)常因為樂師舞姬錯了一點節(jié)拍,就將其趕出府,所以太子府極缺樂師和舞姬,蕭寶姝剛好學過五年舞蹈,她于是就洗干凈了臉,換上女子服飾,去寧安教坊使處應召。
去教坊使處應召的人還不少,有民間賣藝的,也有身家清白的良家女,都是抱著飛上枝頭變鳳凰的想法去的,太子殿下現(xiàn)在并沒有立正妃,也沒有其他姬妾,假如能被太子看中,就算只能當個侍婢,以后等太子登基,至少也能混個才人當當,榮華富貴都會唾手可得,所以,何不如搏一搏呢?
教坊使都挑花了眼,這些應召的女子大多都長相不錯,有幾個民間賣藝的舞藝更是出眾,不過他還是將目光,投到一個安安靜靜的少女身上。
這少女約莫十五六歲,長相極美,身姿纖細,楚楚動人,跳起舞來,更是翩如驚鴻,婉若游龍。
只可惜,是個啞巴。
一個啞巴,怎么能獻給太子殿下呢?
教坊使嘆嘆氣,然后對蕭寶姝揮揮手,意思是她不行。
蕭寶姝很是失望,這是她能尋到的最好機會了,錯過這次機會,她不知道該如何去混進太子府,她對教坊使打著手勢,眼神露出哀求,縱然教坊使不懂啞語,也知道她是在求他給一次機會。
教坊使鐵石心腸搖頭:“不行,本官不能將一個啞女進獻到太子府,你快走吧。”
身旁幾個民間賣藝的也紛紛對蕭寶姝冷嘲熱諷道:“這位妹妹,就算你進了太子府,太子殿下也不會看上一個啞巴啊,你還是趁早離去吧。”
蕭寶姝咬唇,難道這次,真的沒有機會嗎?
正當她失望的時候,忽然看到教坊使站起,點頭哈腰:“玉琢姑娘,您怎么來了?”
玉琢?蕭寶姝的心猛地跳一下,是凌玉琢?
她抬頭看過去,果然是凌玉琢。
五年不見,玉琢還是那樣美貌囂張,眼高于頂,她雖然只是個太子府侍婢,但是人人都知道她是梁珩身邊的紅人,所以有官職在身的教坊使都要巴結(jié)她,教坊使堆笑道:“什么風把玉琢姑娘吹到我這教坊來了?”
玉琢環(huán)顧著滿屋的鶯鶯燕燕,環(huán)肥燕瘦,她漫不經(jīng)心道:“你要挑選人進獻給太子殿下,我可不得來看看嗎?”
她眼神掃向來應召的那些女子:“挑的如何了?”
教坊使道:“已經(jīng)挑選完了。”
他拍一拍手掌,示意被挑中的女子都向前走一步,他說道:“這就是微臣準備進獻給太子殿下的舞姬,每一個都舞技精湛,保管讓殿下滿意。”
玉琢皺眉,隨手一指那幾個民間賣藝的女子:“這幾個以前是干嘛的?”
一個女子大膽道:“我們以前是在民間賣藝的。”
“賣藝的?”玉琢嗤笑:“怪不得一個個都市儈風騷,俗不可耐。”
那幾個女子臉色一變:“你為何罵人?”
玉琢道:“還敢頂嘴?看看你們一個個這狐媚樣,哼,肯定是想進府勾引殿下,劉教坊使,你就是這樣挑人送給太子殿下的?”
教坊使擦著汗:“玉琢姑娘教訓的對,這樣的女子,是斷斷不能進獻給太子殿下的。”
他朝下人使了個眼色,著人將那幾個賣藝女子趕出了教坊,然后對玉琢道:“玉琢姑娘覺得誰合適呢?”
玉琢隨手指了幾個姿色一般,看起來老實的,然后她看到了蕭寶姝,蕭寶姝一對上她眼神,就飛快低下頭去,蕭寶姝心中雖然恨她恨得牙癢,但是還是抑制住自己的情緒,并沒有露出異樣神色。
玉琢看起來卻是完全沒有認出來蕭寶姝,的確,云七娘的五官和蕭寶姝完全不一樣,玉琢自然認不出來。
不過云七娘在剩下這些人中,容貌算是頂尖的,玉琢不由多看了幾眼:“這個長得倒是漂亮。”
教坊使忙道:“這個不行,這是個啞巴。”
“啞巴?”
蕭寶姝抬起頭,指了指喉嚨,擺了擺手,意思是她的確是個啞巴。
玉琢卻高興了起來:“啞巴又怎么了?只要會跳舞就行了,那些能言善辯的,反而不是省油的燈。”
教坊使還想阻止:“可是她的身家背景微臣還沒調(diào)查清楚,實在不敢進獻給殿下。”
玉琢聽言,走到蕭寶姝面前,蕭寶姝垂眸,一副不敢看她的模樣,玉琢忽拉起蕭寶姝的手,細細撫摸:“她的手纖細柔嫩,顯然是不會武功,不過一個弱質(zhì)纖纖的啞女,有什么可怕的?就她了。”
玉琢顯然是不想有人去府中受到梁珩寵愛,所以才故意挑些相貌勉強只能說是清秀的,和蕭寶姝這樣容貌雖美,但是啞巴的舞姬,她私心如此,教坊使也不敢多言了,于是蕭寶姝就這樣很順利地進入了太子府-
太子府。
府中一切,和五年前都沒有太多變化,只是侍從來來往往換了好幾批,蕭寶姝眼熟的丫鬟都沒幾個了。
新入府的舞姬們都心懷憧憬,一個個在議論著太子梁珩,聽說太子殿下儀容清貴,美如謫仙,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就連樂師稍微彈錯一個音,也能馬上聽出來。
只是,殿下雖然完美若斯,但卻因為太子妃之死,患上了心疾,至今未愈,性情也變得陰晴不定,暴躁難安。
但或許,她們是那個能讓太子殿下忘記太子妃的人呢,畢竟那是太子,他總不可能一輩子不再娶妻吧,皇帝陛下也不會允許的,也許,她們就是那個能飛上枝頭變鳳凰的人呢,舞姬們心想。
蕭寶姝因為不會說話,所以格外不合群,她平日就默默練著舞,靜靜期待著能接近梁珩的機會。
不過有一件事,蕭寶姝卻始終惦記著。
當日她嫁過來,從蕭府陪嫁了好幾個丫鬟,蕭家滿門傾覆,她也被梁珩送上妓船,那她那些陪嫁丫鬟呢?秋實等人現(xiàn)在,到底是死還是活?
秋實是從小伴蕭寶姝長大的奴婢,和她感情甚是不錯,當初也是秋實主動要求陪蕭寶姝嫁到太子府的,蕭寶姝實在擔心她安危,于是在一天夜里,眾人都睡著的時候,她悄悄起來,去往她以前住的院落。
此時已是深夜,太子府除了在巡查的侍衛(wèi)外,沒有其他人在外面,蕭寶姝一路躲著那些侍衛(wèi),輕車熟路,順利到了她居住的院落。
她抬頭看著院落牌子,弄玉軒,這名字還是她和梁珩一起取的,取自古秦時弄玉和蕭史跨鳳而去的故事,意寓愿她和梁珩同弄玉蕭史一樣,琴瑟和鳴,夫妻同心。
弄玉軒似乎是沒有人居住了,一片漆黑,蕭寶姝輕手輕腳推開院門,只見里面打掃的干干凈凈,擺設(shè)一如她離開之前,看起來常年被人精心打理著,蕭寶姝心想,難道,秋實沒有死嗎?是秋實每天在打掃嗎?
可是這弄玉軒寂靜到可怕,分明是沒有人居住的,蕭寶姝正疑惑的時候,忽然聽到有聲響,她立刻躲到屋檐后,一點動靜都不敢發(fā)出來。
進來的原來是兩個仆婦,那兩個仆婦拿著掃帚,一個一邊打掃,一邊抱怨:“這里明明沒人住了,為什么長史還要我們每天打掃?”
“這定是殿下的意思。”另一個仆婦道:“殿下時常會來這里坐坐,所以長史要我們天明之前打掃好。”
“太子妃都死五年了,殿下真是癡情。”
“殿下就算癡情,也沒有放過這弄玉軒中眾人啊。”這個仆婦看起來在太子府時日長些,她說道:“你是沒看見,當日太子妃病亡后,殿下下令,將這弄玉軒所有侍婢和侍從,全部杖斃,那天的鮮血,染紅了整個弄玉軒,哀求聲慘叫聲不絕于耳。”
那仆婦似乎是想起那日慘狀,她不由打了個哆嗦:“太子妃最忠心的那個侍婢,叫秋實,倒是硬氣,一聲都沒求饒,只是厲聲喊道,你們害死我家小姐,我就算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仆婦環(huán)顧著四周:“所以每次來這弄玉軒,我都心驚膽戰(zhàn)的,生怕看到秋實的鬼魂。”
另一個仆婦也聽著害怕:“真有這事?”
“你來得晚,不知道,這都是我親眼所見。”
“那秋實那句話,是什么意思?太子妃不是病亡的嗎?她為什么說太子妃是被害死的?”
“這我哪能知道?反正秋實臨死之前,就是這么說的。”
“那估計是秋實胡言亂語吧,殿下如此愛重太子妃娘娘,每日都讓我們打掃這弄玉軒,五年來都不再立太子妃,也不再納妾,為了太子妃更是患上心疾,疼痛時心如刀絞,脾氣也變差了好多,因此還常被圣上訓斥,這我們都是看在眼里的,若太子妃是被人害死,太子殿下第一個不會饒過那人。”
“說的也是。”
一直躲在屋檐外的蕭寶姝聽著她們的話,她一直咬著自己的手,拼命讓自己顫抖的身體平靜下來,原來秋實和她的其他陪嫁侍女,全都被杖斃了嗎?
梁珩果然沒有留下她們性命,他真的心狠若此。
但可笑的是,他對自己的妻子做下如此禽獸不如之事,將她碾斷手指,灌下啞藥,送上妓船,又下令杖殺了她的所有侍女,在天下人眼中,他竟然還是個癡情男兒,連這些無知仆婦,都對他的癡情交口贊嘆,更別提天下眾人了,這是何等可笑又滑稽的事情?
蕭寶姝如果能夠發(fā)出聲音,只怕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大笑出聲了,可笑,真可笑!
蕭寶姝身體抖如篩糠,在極度激動下,她踩到了樹葉,發(fā)出了聲響。
那兩個仆婦驚覺:“誰?”
她們正準備去聲音發(fā)出的方向?qū)み^去,忽然一陣疾風起,疾風吹著樹枝,發(fā)出聲音凄厲宛如鬼號,那兩仆婦對視一眼,都心想,這莫非是秋實的魂魄回來了,她倆嚇得心驚膽戰(zhàn),于是趕忙匆匆打掃完,然后就頭也不回地奔出了弄玉軒。
疾風還在繼續(xù)吹著,吹著蕭寶姝的頭發(fā)還有衣裳,蕭寶姝聽著這宛如鬼號,她慢慢抬頭,眸中已全是淚水,她默默動著口型:“秋實,我回來了。”
“你安息吧,我一定會幫你報仇的。”
她伸出手,感受著疾風在她指尖拂過,慢慢變得平緩,那凄厲鬼號也漸漸平息下來,最終恢復到寂靜一片。
蕭寶姝眸中的淚,也終于慢慢滑落。
那滴淚落到地上,迅速滲透到泛著暗紅的泥土中,湮滅無痕-
初十,太子府設(shè)宴。
宴席上,自然需要舞姬獻舞。
這是蕭寶姝混進太子府來,遇到的第一個絕佳機會。
為了能參加這次設(shè)宴,她每天練的格外努力,其他舞姬都對她冷嘲熱諷:“就算練的再努力又怎么樣?一個啞巴,還指望殿下能看上她?”
蕭寶姝置若罔聞,只是自顧自練著,她從不生事,只管練好自己的舞姿,她本就在文娘子的教導下舞姿出眾,加上在太子府又勤學苦練,雖然她不會說話,但此次跳舞又不需要說話,于是很順利就拿到了獻舞的資格。
獻舞那日,蕭寶姝換上淺藍婆娑留仙裙,身上披著輕紗披帛,頭發(fā)梳成飛天髻,眉間畫上一抹殷色五瓣梅花,面上戴著紅色面紗,腰肢纖細,步步若蓮,搖曳生姿,跟隨眾舞姬,翩翩來到宴中。
這次獻舞,眾舞姬表演的是一首霓裳羽衣舞,戴著面紗的美人魚貫而入,個個衣袂飄飄,如扶風弱柳,娉娉婷婷,宴席上的文武官員,眼睛都看直了。
蕭寶姝走過來的時候,竟然意外在宴席中看到了陸從風。
她不由一怔,腳步也滯了下,還是后面舞姬不滿推了下她的腰,她才回過神來,繼續(xù)行走著。
陸從風坐在首席,顯然是梁珩今夜的貴客,蕭寶姝胡思亂想著,表哥也從桑州趕回來嗎?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到自己那封信,有沒有幫忙安頓好葉氏等人?
陸從風正拿著酒杯,似乎在飲酒,蕭寶姝飛快地低下頭,生怕他會認出她來。
但是蕭寶姝低頭的時候,陸從風卻也一眼看到她,陸從風和蕭寶姝一樣,第一反應是怔了一怔,然后皺起了眉,手指捏緊了酒杯,那杯酒,終究也沒送到嘴中-
眾舞姬站定后,向梁珩等人行禮:“見過太子殿下,諸位大人。”
坐在主座的梁珩道:“免禮吧。”
眾舞姬又齊聲道:“多謝殿下。”
蕭寶姝站在最后,混在人群中,她隨著眾舞姬起身,然后微微抬眸,看向主座上的梁珩。
梁珩并沒有看她們,而是正漫不經(jīng)心把玩著手上的翡翠杯,蕭寶姝在元宵燈節(jié)的時候,在觀景閣下對他只是驚鴻一瞥,這次,才算是她五年來,第一次近距離地看清楚梁珩。
五年了,梁珩還是那般清雋俊逸,軒然霞舉,宛如畫中人,只是相比五年前,他似乎消瘦了不少,整個人的氣質(zhì),也相較于五年前陰郁了很多,雙眸也更加幽暗深沉,讓人完全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梁珩飲了口酒,道:“既然美人都來了,那就開始吧,讓諸位大人欣賞欣賞孤這太子府的霓裳羽衣舞。”
眾舞姬說了聲“是”之后,便隨著箜篌聲,甩動衣袖,翩然旋轉(zhuǎn),羅裙翻出萬朵繁花。
箜篌聲和笛聲悠悠而和,戴著面紗的美人們足尖輕點,纖纖素手,翩躚而舞,梁珩拿著翡翠杯,漫不經(jīng)心地瞟了眼臺下跳舞的美人們。
忽然梁珩手上的翡翠杯,掉到了地上,里面的酒液撒了一地,打濕了梁珩的衣衫。
大臣們都被梁珩失態(tài)舉動訝異住,梁珩卻渾然不覺,他的所有目光,都被舞陣后面的一個纖弱女子吸引住了。
那女子舞姿輕盈,髣髴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但梁珩卻并沒有看她的舞姿,他在看她的眼。
那雙眼,清澈如露珠,眸中似有萬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愁緒,但卻又沉靜的如波瀾不驚的秋水,似是五年前,他想愛,又不能愛的那人,那雙眼眸。
梁珩不由站了起來。
一曲霓裳羽衣舞已經(jīng)結(jié)束,眾舞姬都跪下,梁珩從臺階上步步走下,這短短十數(shù)步,他卻走的無比艱難。
大臣們已經(jīng)因為梁珩的異樣開始交頭接耳,唯有陸從風擰著眉,看著跪在舞陣后面的女子。
梁珩向舞姬們走來,眾舞姬也都開始心中打鼓,太子殿下為何突然走向她們?難道殿下看上誰了嗎?
眾人心里不由開始祈求,希望這個幸運兒是自己,那樣,她們便可以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一些膽子大的,已經(jīng)開始偷偷抬頭,期盼地看向梁珩,祈望梁珩走向的是自己,但是梁珩卻徑直穿過跪著的眾人,走到跪在最后的女子,顫聲道:“抬起頭來。”
蕭寶姝伏在地上,聽到梁珩此言,她微微抬起頭,梁珩看到她眼睛的那一剎那,他如遭雷擊。
這雙眼眸,這種神情,真的是故人回來了嗎?
故人曾經(jīng)和他同床共枕歲余,他對她的一切都無比熟悉,曾經(jīng)她玩心大起,和侍女們戴上面紗,讓梁珩認誰是她,但每次梁珩都能精確地認出來。
還記得故人不解問過:“怎么我遮的這么嚴嚴實實,你還能認出我呢?”
梁珩記得他當時大笑道:“你是孤的妻子,孤自然能認出你來。”
如今,梁珩望著戴著面紗的少女,她的眼眸,她的身姿,她的一切,都給他一種莫名的熟悉感,難道,真的是她嗎?
梁珩屈膝,顫抖著手,解開她的面紗。
當他解開她面紗的一剎那,他怔住了。
這張臉,不是她。
那是一張雖然也極美,但是,卻和她完全不一樣的臉,她的臉,是明艷張揚的,眼前的這張臉,卻是清麗柔弱的,這不是她。
只是眼睛有些相像而已。
不是她。
果然,不是她啊。
是啊,他都親眼看到了她的尸體了,她已經(jīng)死了,這怎么能是她呢?
梁珩一瞬間,覺得無比失落。
他心口處,又開始傳來陣陣絞痛,梁珩捂著心口,但是,他還存在這一絲希望。
明明不是她,可是,為什么他卻有一種這么熟悉的感覺呢?
梁珩一字一句問:“你,是,誰?”
蕭寶姝沒有回答。
梁珩又問了一遍:“你到底是誰?”
蕭寶姝依舊沒有說話,身邊已經(jīng)有舞姬大膽道:“殿下,她是個啞巴,她不會說話。”
“啞巴?”梁珩又怔住了。
他猶記得,五年前,那人也被他灌下啞藥,再也不會說話。
怎么會這么巧?這么熟悉的感覺,這么巧剛好也不會說話,難道……
梁珩思忖間,蕭寶姝已經(jīng)悄悄將右手伸進袖口,她將匕首縫在了袖口處,她已經(jīng)練了千百次,只要拿出匕首,便能一擊即中。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這就是最好的機會。
祖父,寶姝終于可以為你報仇了。
當蕭寶姝右手剛剛摸到冰冷的匕首時,忽然她聽到陸從風朗聲道:“殿下容稟!”
梁珩被陸從風這一聲回轉(zhuǎn)過神,蕭寶姝也一驚,手迅速從袖口抽離,陸從風已經(jīng)大步前來,他跪下道:“殿下,臣有一事稟告。”
梁珩站起,他揉了揉眉心,語氣從剛才的顫抖迅速轉(zhuǎn)換成上位者的冷淡:“從風,你有何事?”
陸從風一指蕭寶姝:“殿下,求殿下將此女,賜給臣。”
梁珩愣住,半晌,才道:“你說什么?”
陸從風坦然道:“此女名喚云七娘,是臣在回京途中相識的女子,臣心悅七娘,但尚未來得及表明心跡,七娘就赴京尋親了,也不知她為何會流落到太子府做舞姬,如今得以相遇,正是上天安排,求殿下答應,將七娘賜給臣,臣必然感激不盡。”
梁珩直視著跪在地上的陸從風,他從陸從風的臉上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慌亂,仿佛他真的十分愛慕云七娘一般,梁珩負手,道:“從風,你在西州五年,都從未娶親,怎么如今,會看上一個低賤舞姬?”
陸從風答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這話,合情合理,梁珩又望向云七娘,只見她低著頭,只能看到她白皙修長的脖頸,看不到她的神情,梁珩心里忽覺莫名煩躁,他還沒有弄清楚她為何這般像寶姝,陸從風卻偏偏要求賜她。
梁珩道:“云七娘不過是一個啞巴,從風,孤這府中舞姬,都可以隨你挑選。”
陸從風答的堅定:“殿下,臣只要云七娘。”
梁珩再沒說話,他心中,一邊是他對云七娘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他舍不得將這個像寶姝的舞姬送給陸從風,但一邊,他在權(quán)衡著得失。
這五年來,父皇對他多有不滿,諸位皇弟也都已長大,尤其是六弟,剛十四歲,就得封齊王,父皇十分喜愛他,而五年來,風云變幻,最大的改變,就是昔日閑散浪蕩的表弟陸從風,自請去西州平亂,除了浴血奮戰(zhàn)打退北戎,還盡得西州軍心,如今掌管西州五十萬大軍,得封定北將軍,已成為大梁朝中誰都無法小覷的存在。
陸從風因為蕭寶姝之死恨他,他是知道的,他也討厭陸從風,是陸從風下令放火,將蕭寶姝的尸體燒了個干凈,連個念想都不給他留,所以他當初恨意之下,以犯上為由,著大理寺一百杖打掉了陸從風半條命,兩人過節(jié)早已結(jié)下,雖然隨著陸從風遠赴西州,五年來兩人暫時相安無事,可是這個人,梁珩自知,是永遠無法拉攏的。
只是,這也不代表,他現(xiàn)在就要因為一個低賤舞姬,和陸從風公然撕破臉。
不過是一個舞姬罷了,就算眼睛長得像寶姝,那也終究不是寶姝。
梁珩思及此,已經(jīng)道:“既然從風喜歡,那這個舞姬,孤就送給你了。”
陸從風松了一口氣,他道:“多謝殿下。”-
宴席還沒散,陸從風就要帶蕭寶姝回府,眾人只笑他是迫不及待要和美人溫存,打趣了他一番,也沒留他。
陸從風是一路拉著蕭寶姝出了宴會,快到太子府門口的時候,蕭寶姝忽然扯住他的手。
陸從風回頭,擰眉道:“怎么,不愿意走?”
蕭寶姝點點頭,她好不容易才進了太子府,她當然不愿意走。
但是陸從風卻忽然將她扛了起來,蕭寶姝一驚,拳打腳踢,拼命掙扎著,只是陸從風自小就力氣大,她這點掙扎,對他來說就跟撓癢癢一樣,而太子府的侍衛(wèi)看著,也只覺得陸小侯爺和小美人真是有情趣,沒有一個人來救她。
陸從風一路扛著蕭寶姝,出了太子府,他將蕭寶姝扔進早已等候在府外的侯府馬車上,然后也上了馬車,吩咐車夫道:“回府!”
車夫也不敢多問,一揮馬鞭,馬車向侯府疾馳而去-
蕭寶姝被陸從風這一扔,扔的頭暈眼花,陸從風端坐在馬車中,冷聲問:“還要走?”
蕭寶姝咬唇,也不想和他多說,而是爬起,掀開車簾,就想往外跳下馬車。
但是陸從風卻攔住她腰,將她推回到馬車中,他鉗制住蕭寶姝的手肘,在衣袖處捏了捏,輕而易舉就從中取出那把匕首。
他看著那把蕭寶姝磨了幾千次的匕首,冷笑了一聲,然后將匕首扔到了車外。
蕭寶姝一驚,她又往車外撲去,陸從風又將她攔住:“我扔了!你以后也別想拿回來!”
蕭寶姝憤怒不已,她拼命捶著陸從風的胸膛,想掙脫他的禁錮,但是陸從風卻單手握住她兩只手,蕭寶姝氣極,就用腳踢,又被陸從風一條腿死死壓住她兩只腳:“別鬧了!”
車里兩人打斗這番動靜不小,趕車的馬夫都不由側(cè)耳,只聽車里陸從風威脅道:“再鬧,我給你綁起來!”
忽然陸從風痛呼了聲:“你咬我?”
馬夫心想,這小美人性子烈啊,還咬了小侯爺,但小侯爺向來不打女人,應該也不會對她怎么樣。
果然馬車里小侯爺似乎氣得在捶壁,但是也沒對那小美人怎么樣,只是在小美人往外想下馬車的時候,一次次給她攔回去,如此往復,小美人似乎也折騰累了,蜷縮在馬車中,一動也不動。
小侯爺也沒出聲了,馬車里一片安靜。
馬夫心里發(fā)毛,趕緊又一馬鞭,催促駿馬趕緊疾馳。
終于到了永安侯府,老秦和霍青兩人已經(jīng)迎了上來:“將軍,您回來了?您答應給我們帶的宮中好酒呢?”
陸從風掀開車簾,捂著流血的手臂,老秦一驚:“將軍,您受傷了?”
陸從風無語:“被人咬了口而已,大驚小怪。”
“誰這么大膽,敢咬將軍?”
陸從風指了指馬車里面,老秦疑惑地往里一看,只見一個纖弱少女蜷縮在馬車車板上,頭發(fā)和衣服都有點凌亂,臉埋進臂彎,看不清容貌。
霍青問:“那誰啊?”
陸從風道:“云七娘。”
“啊?是云姑娘?”老秦大呼小叫:“云姑娘怎么到京城來了?”
陸從風也不想解釋,他疲倦道:“跟她打了一路,還被她咬了一口,老秦,你給她扔到廂房去,給我看仔細了,她要是再敢跑,你就給她綁起來!”
老秦心想,憑將軍你的本事,制服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子不還輕輕松松,結(jié)果還跟她打了一路……將軍你對云姑娘的在意是瞎子都能看出來的,所以我哪里敢綁她啊?他又問:“將軍,您不親自看著云姑娘嗎?”
陸從風咬了咬牙,道:“我不想看到她!”
說罷,他就拂袖而去,只留下老秦和霍青面面相覷。
老秦問:“阿青,這下怎么辦?”
霍青聳肩:“怎么辦?按將軍吩咐的做唄。”
他客客氣氣對蕭寶姝道:“云姑娘,將軍的話您也聽到了,跟我們走吧。”
蕭寶姝聽著陸從風的話,知道他大概是不會放自己走了,于是抬眸,面無表情下了馬車,就隨同霍青和老秦,進了永安侯府-
這一夜,蕭寶姝都輾轉(zhuǎn)難眠。
老秦和霍青兩個人真的就守在她廂房外面,兩人喝著酒吃著肉,聲音大到蕭寶姝捂著耳朵都聽見了。
這兩人武藝高強,有他們不眠不休地看守,她是沒有任何機會逃跑的。
但是,她必須要走,她還要刺殺梁珩,她不能留在這永安侯府。
蕭寶姝思忖,陸從風能關(guān)她一天兩天,能關(guān)她一個月兩個月,難道他還能關(guān)她一輩子嗎?
而且,他身為定北將軍,是要戍守邊疆的,這次奉旨省親完后,他很快就要回西州了,等他回了西州,她不信沒有機會逃出永安侯府。
蕭寶姝想著,漸漸心也安了,對,她肯定有機會逃回永安侯府的。
她也肯定有機會再去殺梁珩的。
她想著想著,終于睡著了,等到天亮的時候,侯府的丫鬟伺候了她洗漱,蕭寶姝打著手語,問她陸從風在哪里,但是丫鬟卻看不懂手語,苦惱道:“姑娘,你在說什么?”
蕭寶姝氣餒,正準備想怎么讓丫鬟理解自己的意思,忽然聽一人冷冷道:“你是在問我在哪里嗎?”
蕭寶姝抬頭,是陸從風。
陸從風臉色仍然不太好,他抱著劍:“跟我走。”
蕭寶姝還在生他的氣,她雖不想理他,但仍然比劃道:“去哪里?”
“別管去哪里,跟著我走就是了。”
他不說去哪里,蕭寶姝不想去。
陸從風見蕭寶姝沒動彈,于是轉(zhuǎn)頭,威脅:“你不走,是不是準備等我扛你走?”
蕭寶姝一激靈,她還不想在侯府丫鬟和霍青等人面前被陸從風扛著走,于是站起,隨著陸從風走著。
她走了幾步,忽感覺長廊有人看她,她扭頭看過去,竟然發(fā)現(xiàn)是舅母臨川公主。
她與臨川公主五年沒見了,臨川公主雖然還是那么貌美,但肉眼可見的衰老了不少,想必是陸從風去西州戍邊,她擔憂所致。
臨川公主以前非常喜愛蕭寶姝,對她就像親生女兒一樣照顧,蕭寶姝見到舅母,鼻子一酸,腳步也停了下來。
臨川公主似乎也看到了她,她對蕭寶姝微微笑了笑,然后點了點頭。
蕭寶姝略微怔住,忽然她又被陸從風拉住:“走了。”
蕭寶姝被陸從風拉著不由自主往前走,她掙扎著回頭又去看臨川公主,發(fā)現(xiàn)臨川公主已經(jīng)在長廊轉(zhuǎn)過身,她只看到臨川公主穿著宮裝的背影。
陸從風一路拉著蕭寶姝,蕭寶姝這才發(fā)現(xiàn)侯府外面停了很多輛馬車,還有一些輜重車輛,她一怔,這些輜重車輛,是出遠門才會用的,陸從風這是要帶她去哪里?
她比劃問陸從風:“我們?nèi)ツ模俊?br />
陸從風面無表情,只吐出兩個字:“西州。”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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