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秦陌以前零零碎碎的夢境中, 曾見過蘭殊坐在案幾前,一壁托腮回憶,一壁著筆勾勒出了一處住宅。
當他從身后以禁錮的姿勢環抱住她, 問她在畫什么。
蘭殊說,她在畫她夢里出現過的一處地方,那個地方, 住著一個六口之家。
她靠在他懷里, 同他講訴她夢境里那一家人在宅子里發生的趣事, 就好像在講一個真實存在過的溫馨故事。
秦陌耐心聽她說著,一直以為只是一個有趣的美夢。
直到前陣子,他再度夢見她將那宅子的最后一部分畫好,偷偷給它的右下角,以微微的筆墨寫上了所處的街道門牌。
秦陌凝著上頭的“臨安”兩字怔怔出神,恍然大悟, 她其實一直都在畫她小時候的家。
上一世,蘭殊并不希望秦陌知曉她的真實身份, 可他又是她最親近的人。她想和他分享她的喜怒哀樂,就將童年的美好回憶, 打著一場趣夢的幌子, 說給了他聽。
秦陌不知那處宅子抄沒去了何處, 如今又成了誰的家。他憑著夢境中的街道門牌號去戶部國庫入賬的存檔室搜尋, 幸而,它竟一直留在了皇家底下的不動產業里,自先皇隆慶年間, 就沒有被賜給任何人。
就那樣原封不動記在皇家名下, 連抄家的來源都隱了去,不聞不問, 就好像在等著歲月侵蝕,它自己慢慢消失。
秦陌向李乾把它討了來,憑著記憶畫了張圖紙,尋了一批上等的修葺匠人前往杭州,將它打理成原來的模樣。
巡鹽從魯東開始,一路走向兩浙。
秦陌還沒有那么快到達浙江,便一路寄信,在信中同蘭殊陳訴了近日發生的事,包括那一處落在臨安街西湖南面的宅子,包括他今夜到達杭州的行程。
但憑著蘭殊此時訝然的神色,她并不知情。
窗外那幾盞燈籠轉而行至了門前停下,輕敲了敲門,不待屋內回聲,便緩緩推開了屋門。
蘭殊下意識回眸看去,秦陌卻在這時將她一翻,天旋地轉間,他倆的姿勢一輪換,蘭殊被他壓在了榻上。
蘭殊驚大雙目,秦陌并沒有其他輕薄的舉動,只是豎起食指抵在唇邊,示意她別出聲,而后,便將床邊的掛鉤一扯。
半透明的床幔落下,瞬間蔽住了他倆的模樣。
那提著燈籠闖入的,正是幾名婀娜娉婷的女婢。
她們一進門,便先朝著里屋有模有樣地欠了個身,“王爺,奴們是沈大人派來特地伺候王爺洗漱更衣的”
她們一壁說著,一壁搖曳著曼妙的身姿朝里屋的床榻靠近,原以為屋里的男子已然酒醉入腸,打著燈籠往前一罩,床上顯出了兩道影子。
昏黃的燈光下,那男上女下的交疊身影,曖昧不堪。女婢定睛一看,那女子的裙角還露在床幔外頭,半截腳踝若隱若現,雪白晃人。
幾個女婢一下噤了聲,萬萬沒想到,竟有人比她們爬床的動作還要快些。
秦陌那冷然的嗓音已經從床帳之內浮出,“出去!”
其間含了好幾分被攪擾興致的不滿,女婢們噤若寒蟬,立時垂了目,連聲歉退而去,順帶還幫他倆關上了門。
門一闔實,蘭殊一把推開了他,坐起身來,蛾眉微蹙,“你怎么會在這里?”
秦陌道:“我記起了你給我畫過的宅子,就讓陛下把它賜給了我。”
蘭殊頓了頓,揚起下巴,示意了下燈籠消失的方向,“剛剛是怎么回事?”
秦陌如實道來。
他原是一直跟在巡鹽隊伍身后暗查,自魯東過來,巡鹽隊伍都未有察覺他的存在。
然秦陌兩腳邁入杭州,沈珉等人就站在了碼頭前,敲鑼打鼓地迎接了他。
秦陌表面不動聲色,心中納悶是哪里露出了馬腳,直到沈珉在接風宴上,拿出了一份地契和宅門鑰匙。
沈珉含著歉意笑道:“當年這處宅子是家中老太翁抄沒的,老人家年紀大了,記憶不好,鑰匙一直落在了他那都沒發現。直到前幾日,杭州府衙遞呈文來向戶部要,說是陛下把宅子賞給了王爺,王爺先派了一批工匠過來修繕,可他們這邊只保存了地契,沒找著鑰匙。”
話罷,沈珉連忙自斟一杯,替他家老太翁賠罪道:“還請王爺體恤家父年事已高,多多海涵。”
秦陌實在沒預料到宅子鑰匙竟不在杭州府衙,平白無故給沈家遞了消息,等他到了杭州,沈珉給他來了招先發制人。
然沈珉只是得了秦陌修宅子的消息,并不知曉秦陌來杭州的真正緣由,這么來一下,只是想先探一探他的口風。
秦陌道是來巡江南軍營的。
他現在算是大將軍王,去哪個營巡視,都沒什么值得奇怪的。
沈珉笑了笑,拿出了他修葺的圖紙,信誓旦旦同他道:“卑職已特地去檢查過,里邊修繕的和王爺圖上一般無二,就等著王爺今日過去拆封了。”
秦陌的眼睛微微瞇起了縫,果不其然,沈珉下一句便是,他知曉秦陌初來乍到,對杭州人生地不熟,還沒有往宅里添置仆人,他都已經安排好了,明天就給府里送去。
接風宴上都是杭州的官員,沈珉直接躬身道:“希望王爺可以接納卑職的一番好意,便做是卑職替老太翁給您的賠禮了。”
秦陌心里冷不丁地嗤了聲,他都當著眾人面這么講了,他還能怎么說,難不成真去計較一個外人眼里勞苦功高的小老頭,不小心拿走了鑰匙嗎?
只是沈衡那般心細如發的人,說他只是單純忘記上繳鑰匙,秦陌真有點不信。
秦陌這才剛落腳,宅子里就已然盡是沈珉的眼線。
這頓飯真是吃的秦陌渾身不舒服,他轉眼裝醉退席而去。
他只是暫時按下,豈料沈珉還給他蹬鼻子上臉,一聽他醉了,連夜就給他送暖床人來了。
秦陌忍無可忍,便借了下蘭殊這場東風,明日正好給個“無禮闖入”的由頭,先把那幫女婢打發出去。
一應來龍去脈,秦陌如實相告,最后柔聲輕喃了句:“我在信里說了,我今夜會到杭州。”
蘭殊頓了頓,“我最近比較忙,沒空看信,所以不知道。”
秦陌眼底劃過了一絲失望,扯了下唇角,“我還以為你是特意過來找我的。”
他在信里特地替到過,如果她想在杭州有個落腳處,可以住進這所宅子里。
只是他從來沒有收到過她的回信。
就也不知她到底心中是作何想。
蘭殊看了他一眼,撇嘴道:“我為何要來找你?我只是想回來看看,我不知道它有主了。”
秦陌道:“我也是剛到,剛把封條拆下。”
蘭殊簡單地點了下頭,起身朝著門外而去,“走了。”
秦陌沖著她的背影急切道:“后院那棵枇杷樹長大了好多,結了不少果子。”
蘭殊腳步一頓。
秦陌道:“你想不想,摘幾個枇杷再走?”
后院池塘邊有一棵枇杷樹,是蘭殊小時候跟著父親春游,在野外采回來的小樹苗。
蘭殊當時一聽爹爹說這是棵枇杷樹,興沖沖把它挪回了院里,每天都盼著它長大。
秦陌猶記得前世她特地指著自己作的畫,點出了那里有一棵枇杷樹,同他講訴它的來源時,她的目光含滿了懷念。
秦陌見她腳步有了躑躅,乘勝追擊,三步并兩上前,拉起她的手腕,便朝著廊外后院走了去。
今兒月明星稀,院子內,水池上布滿了星星點點的月輝。
夏夜風過,滿池微瀾四起,猶如道道銀線,交織在如墨的幕布里。
蘭殊抬眸看到那棵盛下滿頭月光的高大枇杷樹,愣怔片刻,目光閃過了一絲驚色。
她停下了步伐,幾乎有些不敢確認的,沒有往前走。
它早已不是她記憶里的那棵小樹苗。
但若草木有情,她在它眼中,也已然不是當初那個天天繞在它身旁的小姑娘。
唯一不變的,就是他們仍在當年相伴的地方,再度看到了長大的彼此。
秦陌身高腿長,邁步上前,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其中一把枇杷摘了下來。
他轉身將它們遞到了蘭殊手中,蘭殊捧住黃燦燦的枇杷,那沉甸甸的手感,令她剛眨了眨眼,只見秦陌轉而又摘了好幾把下來。
蘭殊連忙勸阻道:“夠了夠了,吃不完的。”
秦陌看她一眼,提起唇角,“就是想你多吃一點。”
蘭殊眉梢微蹙。
秦陌道:“這樣你就能待久一點了。”
蘭殊愣怔,秦陌轉而又將她懷里的枇杷全都搶了回去,蘭殊美眸圓瞪,只見他扭頭走向了旁邊的水井,打水將它們一個個洗干凈。
蘭殊過去幫忙,夏日的夜晚稍悶,井水顯得尤其涼爽。
蘭殊忍不住將手沒在水中撥了撥,秦陌蹲在井邊,捻起其中一個枇杷,仔細剝好皮,遞向了她。
蘭殊頓了頓,沒有接過,站起身,直接提起了裝枇杷的水桶。
秦陌隨在她身后,勾起唇角道:“我還以為你是不想吃‘嗟來之食’,原來你是嫌少了。”
蘭殊乜了他一眼,朝著水池邊的石桌前走了去,“我只是想坐著自己剝。”
野枇杷樹的果實大多小巧,不如集市上賣的肥碩,可味道卻極是醇香清甜。
蘭殊一口入腹,眉目舒展,回想起當年種植它的場景,真不枉費她千里迢迢把它搬回來。
蘭殊心中一縷溫暖劃過,靜靜坐在桌前,環望院子里的每個角落。
前塵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閃過,都是一些小時候的回憶。
阿娘以前就坐在這個院里將她寫生,她畫的畫眉鳥兒總是呼之欲出,而她的總像只吃飽了走不動的小雞。
蘭姈最喜歡后院的錦鯉,每日都過來喂魚餌,她聽說魚喜歡吃蚯蚓,有回為了逗姐姐開心,帶著啟兒給她挖了一袋蚯蚓,結果嚇得她走不動道。
她小時候很調皮,經常惹阿娘生氣,但爹爹,她最喜愛的爹爹,總是會說殊兒是上天賜給他最好的禮物。
蘭殊本以為再度回到這兒,觸景生情,自己會很難過,可她記起來的,卻都是一些美好的東西。
這座宅子,本身就記載著很多,很值得回憶的東西。
尤其秦陌還將它,復原成了她記憶里的樣子。
兩人吃著枇杷,吹了會晚風,賞了會夜景,秦陌問起她的近況。
蘭殊想也未想道:“挺好的。”
秦陌看了她一眼,望向眼前的水池,溫言道:“士農工商,每個都不一樣,互相不理解是件很正常的事,不是你做的不好。”
蘭殊愣怔,想到他是掌兵的大將軍,前世還是攝政王,不論是軍營整頓,還是朝堂改革,他遇到的困難只會比她多。
自然也能一下洞察到她可能面臨的難處。
蘭殊自知遮掩也沒什么大用,沉吟良久,嘆了口氣:“你前世加征賦稅的時候,也是舉步維艱吧,你是怎么做到的?”
前世,蘭殊怕別人參她深閨攝政,給他制造麻煩,幾乎沒有問過朝堂之事的具體。
秦陌也很少同她講這些,這會聽她問起,他默然片刻,娓娓道來。
前世,秦陌為了強戎富兵,實行了全國上下的稅賦改革,當時百姓過慣了稅輕的日子,一下變得怨聲載道。
那陣子他的名聲幾乎一落千丈,連奸佞的罵聲都出了來。
朝上參他的折子不計其數,站在他身后的人也越來越少。
直到出征將北邊的失地徹底收復,實現了大周的統一,百姓深刻體會到了強戎的益處,才漸漸理解了他。
話音甫落,秦陌看了她一眼,按了下心口,鼓勵道:“只要問心無愧,他們遲早會理解你的。”
蘭殊想起前世他兵權政權兩手抓,什么都要顧,還要領兵打仗。
大周的擔子一下都壓在了他身上,可他從來就沒有抱怨過什么。
每次回家,也都只同她說開心的事。
她那時還體會不深,如今,單這一處小鎮的變革就難到了她,忽而不敢想象他統管一個國家,當時是怎么扛住壓力過來的。
蘭殊道:“你挺不容易的。”
秦陌怔了下,“心疼我?”
“理解而已。”
秦陌勾起唇角,“前世主要兄長身體不好,內里朝政不穩,沈家虎視眈眈,北邊又要備戰收復疆土,我那時,真恨不得自己有三頭六臂。”明明是想想就苦的一段日子,他的語氣輕飄飄的,“這一世還好,兄長坐鎮朝堂,內斗和外亂也沒有擠到一起,也有了足夠的時間,一件件理過來。”
秦陌看向了她,“要說到這個,還得多虧你當初放跑了昌寧。不然我哪能這么清閑?”
“我是為了寧寧。”
秦陌唇角的笑意更深,輕輕地嗯了聲。
蘭殊默然了會,回想起他剛剛說他是來暗訪的,忍不住提醒起他江南可能存在官員圈地的事。
上回里正說到有人煽動農民種花一事,蘭殊怎么聽,怎么都覺得不對勁。
秦陌頷首道:“家里的米缸富足了,少不了出現蛀蟲。這就是我來這兒的目的。”
蘭殊見他心里有數,點了點頭。
秦陌看了她一眼,忽而后悔道:“我那時,是不是應該多同你哭訴一下?”
蘭殊疑惑歪頭。
秦陌道:“如果我先開了頭,你會不會就變得也敢和我哭訴?是不是就會告訴我你家人的冤苦,那我就能幫你報仇,解你心頭之恨,你肯定就沒那么惱我了。”
蘭殊垂眸道:“你哭訴只會讓我更加覺得你辛苦,哪還敢說什么叫你操心的事。”
秦陌沉吟了會,眼底真真切切地透出苦惱起來,“那到底要怎么樣,你才會告訴我你受了委屈?怎么樣,你才會相信我一定會站在你這邊呢?”
蘭殊愣怔。
秦陌看向了漆黑的天空,回憶道:“是不是該把你帶在身邊才好?我那會確實陪你的時間太少了,就讓你一個人待在那偌大的王府里。”
蘭殊的鼻尖莫名酸了瞬。
秦陌苦笑續道:“我總是想著不把外頭的煩心事帶回去,但現在看來,告訴你,指不準還多了個幫手。你看你現在,就很有迎難而上的精神。”
蘭殊道:“我還以為你會勸我換個門道。”
就像今天邵師兄都提議幫她換道題,而憑秦陌的權勢,大可直接提出讓她通關。
秦陌搖頭,“你若是想要的是這個,當初我說直薦你做皇商的時候,你早就答應了。現在還會跑到田埂里去曬日頭?”
蘭殊下意識捂了捂自己的雙靨,“我黑了嗎?”
秦陌看著她,嗤地笑了,“沒有,還是白的發光。”——
夜色逐漸闌珊。
秦陌將蘭殊送回到了碼頭上,離船還有十米的距離,蘭殊回頭同他說留步。
秦陌很乖地止了步伐,蘭殊往前走去,便是不回頭,也能感覺到他還站在原地看著她。
不見到她安穩走上船板,他是不會走的。
銀裳在三層樓閣看到蘭殊上船的身影,忙不迭下來詢問她去哪兒了,她找了她許久。
她仔細端詳著蘭殊可有掉一根毫毛,只見她手上提了個籃子,里頭裝滿了黃澄澄的果子。
那滿滿當當的一桶枇杷,她就是熬一夜也吃不完。秦陌給她打包了。
銀裳面露疑惑。
蘭殊如實相告,“跑別人家里摘的。”
“姑娘,你這,這也太大膽了!”
蘭殊不做解釋,只拉著她手,帶著她回去趕緊嘗嘗,“可甜了。”
走上甲板,蘭殊下意識回頭看了眼,那道隱沒在黑夜的深色身影,望見她安然回去后,默然轉身離去——
蘭殊只同銀裳分享了枇杷,還歡喜地告訴她,那棵枇杷樹有兩層小樓房高,卻沒有告訴她,舊宅子如今已經換了新主人。
不料,沒過多久,宅子的主人就找上了他們。
今兒個一大清晨,蘭殊仍來到了田埂間,帶上了三位賬房先生,一路沿著田野,測算如果只先變化一半的稻田為桑樹,成本與收益當是多少。
田中茶寮休息,蘭殊側耳聽著賬房先生拿著簿子仔細同她說話,遠遠看見銀裳的身影疾步前來。
這幾日,蘭殊將在城中購房的事情,交給了銀裳辦置。
房子倒是不難找,只是商賈們消息靈通,聽聞她是為了競選皇商,才特意前來杭州施法,料定她一定會買,價錢一下翻了好幾番。
“這幫奸商,真是獅子大開口!”銀裳愁眉苦臉過來同她匯報,蘭殊早有預料,不急不徐地叫她先把收集到的房屋信息,一一給她篩選。
在蘭殊心里,價錢虧就虧了,當下也是沒法的事,只是她左看右看,總是覺得沒有哪一處十分歡喜。
銀裳見她陷入沉默,斟酌道:“今兒個還有一處宅子出售,尋到了我們跟前,倒難得是個有良心的,沒開口抬價,只是”
“只是什么?”
銀裳咬了咬唇,有些不確定蘭殊到底是何心意,斟酌再三,還是決定如實相告,從懷中掏出了另一份宅子平面圖,鋪到了她眼前。
蘭殊垂眸凝著那圖上熟悉的結構,瞬向了右下角的地址,心頭忽而猛地一抽。
銀裳支吾道:“那家仆還說,他家主子待會就會過來,親自與你詳談。”
話音一墜兒地,不遠處傳來了一陣踢踢踏踏的馬蹄聲。
一道頎長的身影翻身下馬,走到了寮子的門前,望見她手上拿的住宅信息,看了她一眼,勾起唇角,“談談?”——
賬房先生喝過茶水,繼續拿著量尺,忙碌著朝田野里去。
銀裳盯著秦陌駭然了好一會,回過神,他已經朝著蘭殊對面的凳子坐了下來。
銀裳不由看了蘭殊一眼,只見姑娘的面色并無多大變化。
銀裳躬身上前,給秦陌斟下茶水,轉而退身出了寮子,給他倆留出了談話的空間。
蘭殊坐在茶寮里,待他抿下一口茶水,“你要談什么?”
秦陌:“談宅子。”
蘭殊點了點圖紙,“你要把它賣了?”
“你買,我就賣。”
“拿我的家,賣我?”
“那我還給你,你要不要?”
蘭殊短促的沉默“你還是開個價吧。”
秦陌看向了她,沉吟了會,“我原是想按市價的,可你剛剛那么一說,我覺得我說什么價都不合適了。因為家是無價的。”
蘭殊蹙起眉梢,“你這是要坐地起價?”
秦陌勾起唇角,柔聲道:“既是無價,如何起價?我只是希望二姑娘同我做筆交易。”
蘭殊不準他喊她朱朱,有時嫌他煩了連名字都不許他叫,漸漸的,他便開始喊起她二姑娘。
那溫柔的嗓音,就好像在喚一個他喜歡了很久,對方不認識他,而他正在努力結交的姑娘。
朱朱是他的妻子,蘭殊是他暗戀的朋友,二姑娘,是現在的她。
第102章 第 102 章
上回接風宴散場, 沈珉送秦陌離席,有意無意間,問到他府宅圖紙風格特別, 不知是請哪個大師設計的。
秦陌當時看了他一眼,答得便是,崔二姑娘。
沈珉眼神微瞇, 秦陌直接說出他來杭州的真實緣由, 就是為了崔二姑娘。
沈珉似笑非笑地調笑了句:“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至于他到底信沒信,秦陌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蟲。
而秦陌同蘭殊說的是,他無意間暴露了行蹤,導致兩浙官員對他心生防范,宅里現在都是眼線,他不要她一分錢, 只希望她帶著她的人住進去,給他打個掩護, 也好幫他限制一下他們的活動范圍。
蘭殊:“你是想讓他們覺得你是追尋我來的?”
倒也不用覺得,這本是事實。
秦陌一本正經道:“你不是也希望可以盡早把這些貪官污吏緝拿歸案嗎?”
蘭殊略有沉吟, 秦陌續道:“事成之后, 那所宅子便是報酬。”
蘭殊垂眸思忖了會, 頷首答應。
秦陌肚子里還有一堆冠冕堂皇的說辭, 就等著她推三阻四的時候發揮作用,不曾想,她答應的極其干脆。
秦陌目露驚色, 忍不住問道:“就答應了, 不怕我纏著你了?”
“我怕,你就不纏了嗎?”蘭殊睨了他一眼, “怎么都會被纏,還不如拿一間宅子來得劃算。”
秦陌怔了下,不由失笑。
歸根到底,他這門子交易可以成功,皆因他看出了她對于宅子的懷念。
如果這所宅子是蘭殊心中的痛處,那他如何都不會拿它往她傷口上撒鹽。
蘭殊原也以為它會是一道傷疤,重溫故土,卻發現它蘊含更多的,是她不舍得遺忘的痕跡。
若是連它都沒有了,那關于爹爹娘親一點一滴的回憶,她該往哪處去著落?
有機會把它拿回來,蘭殊心里是萬分樂意的——
不過兩日,同里小鎮碼頭邊上的那艘大船,開始拔錨。
村民見它調轉起船頭往回走,不由匯聚在岸上交頭接耳,紛紛搖頭嘆息:“你看這沒來多久,就走了。”
“果然不可靠。”
“幸好沒信她。”
然它沒前進多少,并沒有順著河路向北歸航,反而轉向了杭州的城區方向,直接停泊在了城區的大運河邊。
村民目露驚詫,忍不住跟著走過去看了看,只見船一停下,船上人便魚貫而出,大包小包拎著行囊,朝著城中心的西湖邊上前進。
他們前擁后攘地走進了一處大門剛刷過紅漆的住宅,從此在杭州城區,有了安定的落腳處。
蘭殊還特意遣人打了塊“崔宅”的漆木招牌,掛到了大門之上。
秦陌今日回府,門口守衛已經成了蘭殊船上的水手,他上前牽馬,見秦陌站在門前盯著那新鮮出爐的招牌怔了會,小心翼翼將他們東家的話原封不動通知給了他。
“洛川王?那就是個在我們家寄住的。你們聽好了,這里是崔宅,把他的東西全部拿到側院去,以后讓他憑著那一處院子住就好,不許他來主院,更不準他進我房間。”
秦陌仰頭凝著那兩個大字出了好一會神,不由露出一點嘆笑。
夕陽已經垂落到了枝頭,像個紅柿兒掛在了樹梢上。
秦陌來到用膳廳,廚房已經漸漸把晚膳端上了桌,卻不見宅子的主人身影。
蘭殊一進門就把各個主要的地方換成了自己的人,那些眼線,她皆以不習慣陌生人伺候,不動聲色打發到了攪擾不到他倆的地方。
秦陌的由頭本就是來哄美人的,自然是蘭殊說什么都為重。落到外人眼里,也抓不出什么錯處。
秦陌在飯桌前坐等了會,遲遲不見那一道麗影,忍不住詢問起蘭殊的去處,侍仆道:“東家還在后院摘果子。”
“她說那枇杷果已經熟透了,再不摘掉地上就廢光了。”
今日上午,里正隔壁的張佃戶,猶豫再三,敲響了崔宅的門。
雖然兩人談到最后,他仍還有些猶疑,說要回去再好好考慮一下,但至少,蘭殊已經給到了自己已在城里安家落戶的信息。
總算有人上了門,事情可謂有了點眉目,蘭殊心里高興,下午炎日一歇,她便興致勃勃跑到了后院去摘果子尋樂。
秦陌走到后院的時候,只見銀裳端著一個竹籃在樹下,滿目擔憂地望著上頭,仔細接著那從樹上扔下的枇杷。
那趴在樹干上的女子,高高探起的手臂,白的幾乎炫目,襯得眉目如墨,烏云疊鬢,宛若天外飛仙。
蘭殊折下另一把枇杷,眼眸彎彎想朝下扔去,一低頭,只見秦陌正站在了樹下,凝望著她。
蘭殊二話不說,佯作失手地將枇杷朝著他臉上砸了去。
秦陌頭一歪,一抬手,精準無誤地接了下來。
“小心一點。”秦陌道。
蘭殊聳了聳肩,“可惜沒打中。”
“我說的是你小心一點。”
蘭殊敷衍地應了聲,轉眼見他想上來幫忙,連聲喝止,抬頭看了眼夕陽,只叫他先去吃飯。
秦陌腳步一頓,輕輕地嗯了一下,卻沒有任何離開的意思,她不許他幫忙,他就一直站在了樹底下守著她。
蘭殊不得不承認,她最是受不了秦陌緊緊盯著她的目光。
就跟會灼人一樣,熾熱地打在她身上,饒是她扭過頭不去看,仍覺得如芒在背。
她嘆了聲息,只好爬了下來,另喊了一位侍仆,找鉤子把最上頭的那些果子鉤下來。
秦陌心口的大石落下,悄無聲息地松了口氣,轉眼,只見蘭殊瞟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方才,特別像我以前養過的小狗。”
秦陌心角一下猶如被人捏了一下。
“以前每次我爬樹的時候,它也很喜歡在樹下仰頭看著我。我跟它說在它碗里放了骨頭,它都不走。”
秦陌道:“它肯定是擔心你摔下來。”
“可能是吧,只是它后來不知被哪個小母狗拐走了。”蘭殊笑了笑,笑容里帶了點愴然,“說實話,后來在樹上往樹下望的時候,不見一個狗頭,還有點不習慣。”
秦陌忽而啞了聲,“你想它了?”
“有點,雖然它沒良心。”
秦陌沉吟了良久,啞聲道:“你剛剛不是說我像嗎?要不然,你把我當成它就好了。”
“我會一直在樹下守著你的。”
蘭殊不由回眸,盯著他虔誠的目光看了許久,嗤地笑了聲,“秦子彥,你上輩子也是拿這些話來騙我的。”
秦陌怔了怔。
蘭殊負手而立,嘆息道:“要不怎么說長得好看還有錢的男人說起情話來,最最具有蠱惑性呢?”
“哼,我再也不會著你的道了。”
秦陌眼眸晦暗,看向她抱著竹籃離去的背影。
他上輩子也說過這種話嗎?
那他上輩子,是不是也早就發現自己認錯了人?
如果他早就知道了,那他前世和現在,應當是一樣的心境的。
可惜,這一日的漫漫長夜,秦陌并沒有如愿夢見他所期盼的事情。
他在夢境中一睜開眼,便看到自己受傷昏迷在了榻上。
門口傳來了一陣十分熟悉的急促腳步聲,秦陌站在里屋的簾幔前,下意識朝窗外看了眼,一道麗影匆匆而來。
他的目光不由凝在了門前,只想在她推開門時,第一眼就能看見她。
可當她滿目關切地推開門,視線忙不迭朝著里屋的榻前望去,琉璃般的美眸,瞳仁猛地一縮。
秦陌回過眸,竟看見四哥坐在榻前,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一股生理上本能的不適,令他的背脊一陣冷顫打過,轉眼,蘭殊已經走到了床榻面前,看了昏迷的他一眼,眼眸晦暗,略有怔忡地看向了他們。
四哥眼神的下意識閃躲,就好像他們之間真的有什么。
秦陌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卻只見四哥不作任何解釋,將蘭殊帶到了外屋,開口第一句便是:“二妹妹,子彥是為了我受的傷,我難辭其咎,只是想留下來照顧他我之前,也一直不知道子彥的心意。”
蘭殊聽到心意二字,瞳仁輕顫,似是并沒有很意外,就好像在親眼所見之前,她已經隱隱聽到過一些風聲。
然親眼所見,終是比別人口中說的,更有沖擊力。
她的臉色已經泛起了白,幾乎是想逃避一般的,發懵著問了句:“什么心意?”
盧堯辰的神色泛著一絲不知真假的傷感,惋嘆道:“他少時同我說他不愿娶妻,我還以為是年少羞怯,孰不知是陛下拿我的性命要挾了他。這些年來,他心里,一直都很痛苦。”
不是,不是這樣的。
秦陌站在一旁,微微搖晃著腦袋。
他一開始不想成婚,的確是誤會了自己的心意,可更主要的是,他不喜歡被脅迫的感覺。
可他后來,他后來不是這么想的
蘭殊的雙靨一瞬間變得毫無血色,櫻唇輕顫了顫,險些往后跌了一下。
盧堯辰扶住了她,卻說出了更令她宛若刀割的話,“二妹妹,你是子彥的妻子,我不會同你搶什么。只是他的心意我已知曉,他為了我連命都可以不要,我我只希望,你可以讓我待在他身邊。”
秦陌兩邊太陽穴猛地一跳,恨不得沖到榻前去搖醒自己,可他身處夢境,什么都觸摸不著。
他多么,多么期盼這時候的自己蘇醒過來,期盼他說出,不是這樣。
可他只看到了蘭殊傷心逃離的背影。
秦陌心慌意亂,追在蘭殊身后而去。
只見她的身影搖搖晃晃,那慘白無色的芙蕖小臉,六神無主,眼神渙散地望向了庭院的草木。
秦陌卻從她的眼睛里,仿佛看到了他倆剛成婚那會的回憶,一幀幀走馬燈般閃過,良久,她蒼涼地嘆笑了聲:“原來真是因為這樣。”
蘭殊輕喃了聲,“怪不得,你當初不愿意娶我。”
秦陌的心猶如被石頭猛地錘了一下,鼻尖瞬時酸澀起來。
他心里藏了千言萬語想和她說,他想和她解釋,他伸手去抓她的衣袖,想把她抱在懷中,卻什么都摸不著。
蘭殊垂著首,叫人看不見她的神色,眼前的青石板上,落下了兩滴水珠。
緊接著,一滴接著一滴,重復落在了那兩處水痕上。
秦陌宛若萬箭穿心,眼眶發紅,卻只能干干看著,連幫她擦一擦眼角,都做不到。
而在她最是難過之時,銀裳恰好收到了崔府某一位匿名家丁的告發信,邁著急切的步子過來尋她。
蘭殊一聽到她的呼喚,連忙擦了擦眼角。
秦陌順著她接過來的信件看去,發現里面寫的,是啟兒死因的真相。
秦陌雙眸微瞠,并非驚詫于信里的說辭,而是這一封告發信來的時機,真的很巧。
典型的雪上加霜。
而這個時空的他,從始至終躺在了榻上,并不知曉他的姑娘,偷偷在花園里,無聲地落了場淚。
他一蘇醒,迎面不見那道熟悉的俏影,撐腰起身,開口便是詢問:“王妃呢?”
當蘭殊再度走進主臥的屋門,榻上人遠遠看到她熟悉的衣角,發白的唇角勾起笑容,正想開口喊她過去。
盧堯辰卻先他一步喊了蘭殊過來,主動起身給他們夫妻倆讓出空間。
落在蘭殊眼中,他的主動退避,就好像讓給她一樣。
秦陌靠在床頭,見她坐到了床邊,著意看了看她,“怎么臉色這么差?”
他伸手想去捧她的臉,蘭殊眼眶一紅,先垂眸避了過去。
他浮在半空的手心空無落處,關切地望著她,微微蹙起眉稍,“生氣了?是我讓你擔心了?”
他的嗓音還是一如既往的蠱惑,沉沉中,透著一抹獨一無二的溫柔。
蘭殊原以為他的溫柔只屬于她。
他見她不言不語,輕輕拉過了她的手,蘭殊咬了咬下唇,忍不住抬頭看向了他。
秦陌站在旁邊,心里默念了無數遍,問他,快質問他。
至少,別把難受壓在心里埋著。
去沖他發脾氣,甚至罵他,打他也行。
他實在舍不得她背地里哭。
蘭殊的眼底劃過了極其復雜的情緒,愛意與怒意交織,悲傷而又無奈。
她默然了良久,另一只隱在廣袖里面的手,指尖蜷縮,摸索著袖中的告發信。
最終,在他再度詢問她是不是生氣的時候,撇頭呢喃了句:“我怎么敢?”
她怎么敢在這種時候,去指責他,和他鬧掰呢。
哪個高門大戶不是三妻四妾,她又憑什么,要求他不亂玩,不變心。
世家貴族看似夫妻和睦的,哪個不是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作不知道,沒看見?
第103章 第 103 章
天空泛起了魚肚白。
秦陌從夢境中驚醒, 屋外,響起了雞鳴之聲。
蘭殊推開窗,迎面又是一張熟悉的俊臉, 悚然一驚,神色很快恢復了平淡,似乎已有了些對于眼前情景的習以為常。
一小撮家仆氣喘吁吁地追在了秦陌身后, 轉過長廊, 看見蘭殊已經站在了門外, 哭喪道:“王、王爺真的跑太快了,我們想攔,也攔不住啊”
蘭殊交代過,不許他靠近主院的。
可他們真奈何不了他。
蘭殊只得擺了擺手,示意無礙,“你們先回去吧。”
家仆們叉腰喘著氣告退。
蘭殊朝著秦陌略有慘白的面容打量了會, 負手而立道:“說吧。這回,又想起什么了?”
秦陌:“我”
他什么。
他恨不得渾身長滿嘴, 卻發現自己沒有任何依據,來為自己做辯駁。
蘭殊著意看了看他的愁容慘淡, 試探道:“你是不是記起你對不起我了?”
秦陌的長睫一顫。
蘭殊盯著他愧怍的模樣, 心在那一瞬也停了一下, 繼而, 她往后退了兩步,勾起唇角,調笑道:“我準備好了。”
她朝著地面揚了下下巴, 示意他大可以信守承諾, 給她跪上一跪了。
秦陌杵在原地沒動。
蘭殊道:“怎么,還是不信?”
秦陌的雙眸晦暗, 直言他夢到了一段不算屬于他的回憶。
他簡單地陳訴了下夢境,蘭殊垂下眼眸,頷首道:“是有這么一回事。”
秦陌的唇角顫了顫,一開口,就啞了聲:“你當時,為何不質問我?”
蘭殊頓了頓,背過了身,定下心神道:“因為我舍不得你王妃的位置。我也承擔不起吵架的風險,如果我和你鬧了,萬一你惱羞成怒把我棄了,我便失去了依仗,那我如何,給我的家人報仇”
秦陌微搖著頭,沉痛道:“可你以前都敢對我生氣,甚至都敢離家出走?”
后來發現他變心那么嚴重的事情,她怎么就粉飾太平起來了。
蘭殊嘆了一息:“以前是以前”
秦陌:“那后來呢?”
后來又是為何,就不一樣了。
蘭殊沉吟了良久,苦笑了聲,仍然保持著背對他的姿勢,朝院前走了一步,“后來,可能是因為聚少離多吧。少了那股整天到晚黏在一起的膩歪勁,感覺自己在你心里也沒有那么重要了。時間與距離,本來就容易淡化感情。”
蘭殊嘆息道:“天天見不到的情況下,我也不知道你在外面做什么,和誰廝混在了一處。”
“一個人在深宅待久了,便是一星半爪的流言蜚語,也難免容易敏感起來的。”蘭殊的眼底劃過了一絲惻然。
秦陌望著她無助的樣子,心口大震,一陣一陣的痛楚在身體里□□西錯,無意中,將指尖挫得咯咯作響,攥緊了拳。
他沉痛道:“你之前就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嗎?”
“嗯,不過都是沈幼薇和她身邊的人胡亂說的,我原也不信的。只是后來有一次,沈幼薇陪在了陛下身邊,給他進藥的時候,故意引他說出了當年你娶我的原由。”
“沈皇后生下了唯一的龍嗣,雖同我不對付,但對陛下一直很癡情。陛下也比較信任她,所以就同她說了。但是他不知道沈幼薇當時找人把我誘到了屏風后,我聽見了。”
蘭殊回過眸,盯向了他的眼睛,“你娶我,原就是因為他發現你的心思歪了,不信你是個斷袖,想給你糾正回來,不是嗎?”
這一點,秦陌無法反駁。
蘭殊嘆氣道:“所以,在這樣的事實面前,你怪不得我心里生疑。也怪不得我,聽信了盧四哥哥的一面之詞。”
秦陌怔了下,眼眸瞬間亮了起來,“你這話的意思,是代表著你心里也存了疑惑?”
蘭殊點了點頭,“我現在反應過來了,我當時也確實沒有實質性的證據。”
秦陌的嗓音發沉,“所以,你其實沒有抓到過我和他”
蘭殊不可置信地沖他笑了一下,“你還要我去捉.奸嗎?我才沒心情去看那種場面,你還是自己記起來吧。”
秦陌垂眸道:“可我不記得。”
“那你也不能指望我給你抓出來啊?”
秦陌定定看向了她,“你是我的妻子,如何抓不得?”
他甚至帶了點怒氣道:“就該帶一幫人,拎著麻袋,一旦發現,捆起來,投湖了事。”
他一回想到她在后院掉眼淚的樣子,心口就泛疼,疼的幾近碎裂。
若是前世的他當真背叛了她,那就讓他去死好了。
何必留著。
蘭殊訝然,出乎意料地被他這話逗得一笑,笑完后,唇角遺余著一些愴然,“可能也是因為,我當時覺得我不配吧。”
秦陌:“不配什么?”
“不配做你的妻子。”
秦陌心頭猛地一抽,整個心臟開始無休止地下落。
他望著她黯然的神色,以為她是因為他最開始的不情愿,心底生出了悲涼。
秦陌伸手想去牽她,蘭殊退卻一步,轉了轉傷情過往的眸色,哎了聲,斥道:“又想動手動腳!”
“你還是趕緊想想你到底有沒有吧?好給我一個落實你罪證的機會。”
秦陌:“你不是,也猶疑了我可能沒有嗎?”
蘭殊默了默,如實道:“是。”
秦陌的唇角方勾。
蘭殊并不否認自己心中的疑慮,但也不影響她現在的心境,緊接著,她淡然道:“所以,其實不論你有沒有,我的想法都不會變化。還是那句,秦子彥,一切都過去了。”
秦陌的心臟驟跌,整個人僵滯了下。
轉眼,蘭殊已經邁步離去,只留給了他一個無情的背影——
蘭殊剛走出長廊,只見家仆引著邵文祁,從大門走了進來。
“師兄?”
邵文祁見她方向朝外,停下步伐,溫言道:“你要去同里嗎?我聽說你有意勸服村民先動一半的土地,我今日正好有空,陪你一起過去說說?”
“也好。”
邵文祁同她并肩離去,不由回眸,看了一眼仍站在長廊出神的秦陌,“師叔他,住在你這里?”
蘭殊:“嗯,我和他談了筆交易。”
“只是談交易?”
蘭殊笑了笑,“不然還能有什么。”
邵文祁跟著露出笑容,心里悄無聲息地松了口氣。
他狀似感懷嘆道:“你們感情是真好。”
蘭殊頓了頓,眼底劃過了一絲幾不可聞的晦暗,“并沒有。”——
接下來好一陣子,蘭殊都是早出晚歸,秦陌每回都盡力趕在夕陽落山之前回來。
坐在用膳廳里,卻等不到那道熟悉的麗影。
“姑娘應該是在外頭吃了,王爺你還是盡快用膳吧,不然菜都涼了。”銀裳臨時成了宅子的管事,見狀勸道。
秦陌看著眼前一桌子她愛吃的菜,忽而回想起前世他每每難得有空回家吃飯,一進門,迎面都是他愛吃的食物。
她以前也是經常這樣一個人坐在餐桌前等他?
怪不得,她每回遠遠看到他回來的身影,都會笑得那么開心。
他現在也很想見到她。
好不容易見到窗外院子的奴仆有了漣漪般的波動,秦陌剛看見她的身影從長廊出現,不由站起身。
轉眼,只見她沒有一點兒食欲,奴仆詢問她要不要用膳,她也只往用膳廳瞥了眼,便愁容滿面地朝著主屋走了去。
秦陌雙眸暗了瞬,忍不住向銀裳問道:“同里小鎮的事,還是進展的不順利嗎?”
銀裳微微嘆了口氣,“聽姑娘的意思,村民的想法很是保守。便是先拿一半土地嘗試,也不愿冒這個險。”
秦陌凝望著她漸漸消失在了長廊盡頭的身影,眼睫微垂,陷入了沉思——
翌日,一大清晨。
蘭殊剛又被一戶拜訪的村民搖頭從屋中請出,站在門前,悄無聲息地嘆了口氣。
轉過身,只見秦陌站在了坡下,四目交匯,沖著她微微提起了唇角。
前陣子不見他靠近,她還以為他醒悟了。
幾次三番拒也不休,他還真是。
有毅力。
蘭殊都有點佩服他了。
也懶得再發脾氣去惱他,反正也沒用。
她走下斜坡,與他擦身而過,頭也不回地揶揄道:“貪污的事情查清楚了?有空來這兒看我?”
秦陌邁步跟了過去,柔聲道:“上輩子就查過了,不費事的。”
蘭殊莫名酸了一把,繼續調笑道:“記憶多就是好,瞧把你閑的。”
秦陌頓了頓,“只是想見你。”
不得不說,憑秦陌這副皮囊,柔下口氣說情話,哄起小姑娘,當真是再輕易不過。
蘭殊充耳不聞,緩緩沿著田野小道,朝著小鎮前方的山坡走了去。
秦陌跟著她:“你去哪里?”
蘭殊指了指山頭,“邵師兄上回說入鄉隨俗,若我有空,可以去半山腰看看村民信仰的神廟。見識一下他們信奉什么,也能更了解一些他們的思想。”
眼下已入七月,稻田已經泛出了黃燦燦的顏色。
秦陌與她并肩而行,看了眼兩邊的稻田,對比江南其他小鎮的收成,明顯稀疏了很多。
一年只有八月一熟,這樣的收成,也就勉強糊口。
秦陌不由問起蘭殊拜訪的這些門戶中,可有見到誰的家里尚有余糧。
蘭殊搖了搖頭,“就等著下個月割稻了。”
她原想待秋收一過,正好有足夠的時間,去轉換田地的農作物。可村民年年無余,便是拿一半的田地去嘗試,他們也不敢冒這個風險。
蘭殊一籌莫展,轉頭,只見秦陌站在田埂邊沿停下了步伐。
蘭殊見他目不轉睛盯著稻田的某一處,甚少見他這般被吸引,不由站到他旁邊,好奇地循著他的視線瞧了去。
“在看什么?”
“那有條魚。”
蘭殊忍不住朝著天空翻了個白眼。
如今一條魚都能吸引他的視線,曾經那個滿眼都只有公文的攝政王,真是一去不復返了。
秦陌道:“他們會養稻花魚?”
“嗯,里正說前年開始嘗試的。只是稻田畢竟不是魚塘,養不了多少條,稻花魚這種,最多就是給家里過年的飯桌,添點熱乎氣。”
秦陌:“但至少代表他們不是一點兒都不想改變的。”
蘭殊看了他一眼,再度盯向了那搖尾的稻花魚,陷入了沉思。
一陣山嵐吹了過來,稻浪陣陣。
蘭殊的鬢發往后飛去,不由被吹得瞇縫了眼。
秦陌一下站到了她面前,抬起廣袖,人高馬大的,宛若一道天然的防風屏障。
蘭殊睜回眸,只見秦陌看著眼前的稻浪,眼底劃過了一絲追憶的光澤,忽而同她道:“還記不記得,我之前教你騎馬,有一回你甩鞭過頭,身下的馬兒狂奔而起,直接沖出了馬場,跑到了人家的田野里。那日的風,也如今日這般呼嘯而過。”
蘭殊的思緒一下被回憶傾注,秦陌勾唇道:“你當時一溜煙就出去了,攔都攔不住,還踩踏了一片麥地,叫我賠了一大筆錢。”
“你還有臉說。”
她當時魂都快嚇飛了,依照他說的死死拽住韁繩不放,最終還是被馬甩了下來。
幸而他撲了上來,護住了她的頭和頸椎。
兩人在麥田里滾了好幾圈,直到秦陌的后背磕到一棵樹下,才被隆起的樹根擋了下來。
兩人滿身狼狽地回家洗漱,一同褪下臟兮兮的外衣進了浴桶。
她看見他背后撞出好幾道深深的淤青,忍不住拿著帨巾輕嘶起來。
他倒好,跟個沒事人似的,將她摟著往腰上一盤,捏著她的鼻尖,只說她讓他賠了好多錢,求償般地朝著她身前的雪團中間一掐,就和她玩起了鴛鴦戲水
思及此,蘭殊的臉頰不由又泛出了一層薄紅,果真是,不能和他憶往昔。
蘭殊疾步離去。
秦陌三步并兩跟上,慨嘆道:“不過后來你還是馴服了那匹馬,那時我就該看出來,你其實是個很倔的姑娘,也很不服輸。”
要換其他柔弱的姑娘,經這么一遭,怎么也會對騎馬產生恐懼了。
然第二天,蘭殊還是如常來到了練馬場。
對此,蘭殊揚起下巴,灑脫道:“現在才后悔娶錯人,晚了。”
上一世,她為了給他一個溫柔賢淑的好印象,多多少少有些隱藏自己倔強的一面。
但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
蘭殊終也明白了浮著光暈的面紗雖然美麗,可一直不去揭開它,只會悶壞自己。
秦陌望著她高高揚起的下巴,輕聲道:“我只后悔給了你放妻書。”
蘭殊的腳步不由怔了下。
秦陌目光瞭望向了那一望無際的田野,眉眼耷拉了瞬,嘆息道:“現在再回想起當初麥田那一跤,撞到樹上那會,真的挺疼的。”
蘭殊忍不住咬了咬牙,“你少博取同情心。”
話音甫落,她腦海中靈光一閃,不由跟著他,一并朝著田野望了去。
她突然想到,長安的麥田,與這兒的稻田,有一處明顯的不同。
長安郊外的麥田邊上,會有一道長長的防風林,種植在田埂交接的沿線,并不影響麥子的生長,還能夠預防平原地帶的狂風。
同里小鎮有綿延的山峰作為屏障,倒不需要防風林,可若是在田埂邊界種一排類似防風林的桑樹,也是不影響稻田生長的。
秦陌見她眸中閃過了一絲清明,心知自己的提示給到了位。
“觀念不是一時就能改的,但可以先從邊沿滲透。”秦陌道,“就是需要一點耐心。”
而蘭殊素是最有耐心的。
只要給她時間和方向,她一定能做的好。
蘭殊想了想,又愁眉不展道:“可田埂并不具有價值,官府不會愿意百姓以田埂抵押批款的。”
秦陌分析道:“戶部的要求是希望你教會佃戶抵押土地向官府借款,獲得活絡的銀錢購買桑苗,開拓更好的生計,而經此舉,你作為收購商,可以得到物美價廉的蠶絲,官府則可以收到土地借款利息,如此良心循環,便是三方得利。”
蘭殊點了點頭。
秦陌道:“這確實是最好,也該是變革最終的形態。但眼下,其實只要你能保證三方得利,稍微在借貸上做一點變通,也是可以的。”
蘭殊垂眸思忖,恍然大悟道:“若村民害怕承擔風險,我可以先做這個借款人?”
秦陌勾起唇角,微一頷首,不由心里贊嘆,她果然是個一點就通的小姑娘。
如果只是先用田埂種植桑苗,給村民看到桑樹的價值,這一批桑苗,蘭殊完全可以自己提出向官府借款,只要她還的上,朝廷就是獲利的。
而她可以出錢去租賃田埂,聘請佃戶順便照看桑苗,先讓村民得到一些微薄小利。
那田埂種植的桑樹屬于她,養出的蠶絲,便可以給她帶來一些利益。
待村民親眼見證種植桑樹可以獲得更好的營生,發現她這一套操作完全可行,他們自然而然會爭相效仿,自己以土地向官府提出借款,將稻田更換成桑苗。
那蘭殊就可以漸漸回歸成單純的收購商,最終實現良性循環。
蘭殊忍不住以拳抵向掌心,輕敲了敲道:“這個辦法好。”
秦陌提醒道:“但是你得敲好你的小算盤,別把自己整虧了。”
蘭殊一下提回了精氣神,自信道:“我剛剛已經在心里算了一把,不會虧的。你說要我一人一力承擔起所有稻田改換桑苗的貸款,我定然吃力,但就先打個樣,我還是很有余錢的。”
秦陌輕笑了笑。
蘭殊看了他一眼,至此回味出他特意過來,原是想給她一些暗示,忍不住干咳了聲,道:“不愧是攝政王,眼下這么閑,前世看來還是干過不少實事的。”
變革絕非一蹴而就的思路,他明顯輕車駕熟。
秦陌沉吟了會,提了提唇角,再度看向了她,“你還記不記得,你十八歲生辰那晚,我們在驪山看過的那場煙花,后來,我還給你放了天燈?”
“你如果后面要講泡溫泉,就閉嘴。”
然秦陌并沒有提及他倆進屋后的那些不知廉恥,只是溫聲道:“你當時和我說,你小時候在瞿靈江,也看過一場天燈。你還在漫天燈火下,同朝朝暮暮說,你一定要嫁給一個可以收復山河的大英雄”
蘭殊的記憶,一下被他帶到了九霄云外。
回想起當時,她倚在他懷中笑道:“我那時也就是心血來潮,不曾想,我還真的嫁到了。”她還捏了捏他的耳邊,努嘴道:“你可千萬別讓我食言啊!”
秦陌道:“這是你的生辰愿望嗎?”
她想了許久,搖了搖頭,“唔,要說是愿望,天上的神明聽著,自然要許個更大的才好。我還是要,大周山河永安,河清海晏吧。”
可她還沒見到愿望實現,就已經離世了。
秦陌眼角不由隨著回憶泛出了一點微不可察的緋紅,凝望著她,柔聲道:“如果我說,我后來實現了你的愿望,你信嗎?”
蘭殊不由愣怔。
秦陌笑了笑,眼里透出了一層瑩潤的淺光,恍若漫長歲月下掌燈的守候,“其實,還挺想讓你看看后來完整的大周,上上下下,我都翻新了一遍。”
蘭殊心頭猛地抽了下,沉吟了良久,最終避過了他的視線,“我這一世也會看到的。”
她這話似安撫,也似有意的淡漠。
秦陌站在了原地,望著她朝前離去的背影,輕喃了聲,“也對。”
只是這一世的河清海晏,再不是我給你的那份生辰禮——
蘭殊款款走上了山坡,來到了同里小鎮香火最旺的神廟里。
秦陌站在坡前,不由朝著旁側水庫的堤壩多看了兩眼,再進門,只見蘭殊站在了廟院右側的一棵老樹下,抬頭看向了那郁郁蔥蔥的樹梢。
那是一棵雙生樹,存在的時間已久,當地人基本把它當作姻緣樹,村里的未婚男女,都愛把自己心儀的對象和自己的名作為雙面寫下,掛在上頭,祈求樹神可以祝福他們。
蘭殊此刻正凝著上頭掛滿了的姻緣牌發呆。
秦陌走近一看,雙眸微瞠。
只見上頭一道道紅漆木牌,正面寫滿了蘭殊的名字。
迎風轉動,流蘇穗子上的鈴鐺叮叮作響,緩緩浮現出了背面的字跡。
邵文祁。
秦陌的太陽穴突地一跳,一瞬間明白了邵文祁提示蘭殊入廟的緣由。
秦陌的耳畔一時間變得嗡嗡作響,望著蘭殊目光中顯露的驚異,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哆嗦起來。
第104章 第 104 章
邵文祁這一出把戲, 意料之中,卻猝不及防,當真令秦陌心口窩出了一口血, 一時間仿若有人要來掏他的心肝,叫他渾身發了個寒。
蘭殊的皓腕一把被他攥住,目光終于從樹上落了下來。
山嵐一陣接著一陣擦過樹梢, 姻緣牌在他們的頭頂隨風作響。
蘭殊一聽到叮鈴叮鈴的聲音, 不由自主又抬頭望了去。
秦陌凝望著她昂起的側臉, 忍不住握緊了她的手腕:“你喜歡嗎?”
邵文祁是什么心思,他如何看不出來。
可關鍵是,她的想法。
蘭殊頓了頓,望向那滿樹紅線牽引的紅木牌,不得不承認:“有些感動,頭一回, 發現自己是別人的心上人。”
她一壁嘆息,一壁嫌他抓得有些緊, 掙開了他的手。
別人的心上人。
別人的心上人。
崔蘭殊,你是我的心上人。
秦陌的雙手不由顫抖, 定定凝著她的眼睛, 企圖從她的眼里看出一絲蛛絲馬跡, 可她那雙琉璃眼眸慣是澄澈, 明眸善睞,卻也看不出,里面到底是什么想法。
秦陌問道:“你喜歡他?”
蘭殊看了他一眼, 沉默片刻, 不由提起了唇角,似笑非笑道:“他其實還挺符合我喜歡的類型。”
“你喜歡什么類型?”
蘭殊伸出花瓣若般的手指頭, 井井有條地數著,“溫和的,脾氣好的,不欺負人,不愛打打殺殺,先喜歡我,比我喜歡他多得多的”
秦陌自嘲一笑:“你直接說和我相反的就是了。”
“哈哈。”蘭殊笑而不語。
秦陌壓下眼底的酸澀,沉下了嗓音,“我的確不溫和,脾氣不好,愛打打殺殺”
可我喜歡你,絕不比他少。
只是在你眼里,我已經不配喜歡你了。
秦陌面不改色站在那兒,整個人卻已經成了一條干涸的魚,難受的快要窒息。
秦陌啞聲道:“你要答應他嗎?”
蘭殊:“哪有這么容易,他又還沒同我明說。”
“你已經知道了。”
蘭殊想了想,同他笑道:“知道又如何,正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不容易有個良人追求我,當然要慢慢追求一段日子,才能看出真心。 ”
而這,便是邵文祁的高明之處。
他不選擇正面訴衷腸,而是偷偷讓蘭殊自己發現他的心意,指在試探蘭殊的心意。
如果她是排斥的,那他大可當作什么都不知道,繼續同她做朋友;如果她并不討厭,那他就可以再往前一步。
然蘭殊這會兒揶揄的語氣,也說不出到底有沒有故意的成分。
反正秦陌是被噎得很徹底,連嗓子眼都泛出了苦澀,“你要給他機會?”
蘭殊想了想,言語含了幾分認真,“也不是不可以。”
話音甫落,秦陌的心口猶如萬箭穿心,腿肚間一陣抽搐,險些要昏厥過去。
才發現,她一句話可以讓他猶如浮上碧落翱翔,也可以,輕而易舉地,將他的骨頭縫隙,凍成冰窖。
他不同意,萬般不同意。
可他早已不是她的夫君,甚至不再是她的好友,他能拿什么,不同意呢——
接下來的時日,蘭殊仍是忙得腳不沾地,臉上卻逐漸揚起了舒朗的笑容。
蘭殊同村民說出了租賃空閑地帶種植桑苗的想法,不用他們抵押土地,直接付給他們租賃的費用,以及照看桑苗的工錢,家中女眷若有愿意幫她養蠶的,她還會額外付一份工錢。
人家商戶搞種植業的,都是找一整個山頭的去買,哪有會相中他們田里那些犄角旮旯處的,還按寸給錢。
此言一出,村民們都覺得天上掉了餡餅。
然當蘭殊把真金白銀的租賃定金往他們家里一送,他們才發現,她說的每一句話,絕無半句虛言。
邵文祁今日忙里偷閑過來幫襯她。
自那日進了神廟后,蘭殊看見他的眼神有了一點變化。
不是羞赧,也不是厭惡的目光,仿佛是在心里懷了一腔感動。
蘭殊此前雖從未對師兄有過不正經的心思,但知曉他思慕自己,她還是有些歡喜的。
畢竟大周女子十五及笄,至二十內,都是可以好好挑揀,相看郎君的年紀。
然蘭殊成婚老早,本該風花雪月的那些好年紀,都砸在了秦子彥那個小混蛋身上。
如今歲數已長,又離了婚,蘭殊以為自己今后只能招到一些像琉璃王那樣圖她一副樣貌的爛桃花,可師兄他從來不缺女子歡心,也未談婚論嫁,卻看上了她。
這樣一份難得的心意,蘭殊是極為珍視的。
邵文祁見蘭殊想出了這么一個既不虧損,又可以先獲取村民好感與信任的好法子,不由豎起拇指稱贊她,“真是青出于藍,已經比師兄想得要高遠了。”
蘭殊搖了搖頭,“只是有幸得了一點指點。”
邵文祁驚詫道:“哦?是哪位高人,難道是公孫先生?”
可公孫先生已經云游海外多年未歸了。
蘭殊嘆息道:“一個曾經很厲害的閑人。”
這陣子,秦陌幾乎是時時刻刻黏在了她身邊,也就今天,終于得去干點活了似的,一大早便出了門。
邵文祁提眉笑道:“閑人?”
蘭殊想了想,斟酌了下措辭,“唔,也不算閑人。”
畢竟人只是上輩子太努力,把活干完了,所以現在就顯得很閑。她在別人這么面前編排,對他也不公平。
邵文祁溫和笑了笑,見蘭殊簽好了租賃契約,幫她把今日的最后一份定金,送到了佃戶手上。
兩人走出村莊,邵文祁與蘭殊并肩前行,覷了她一眼,抿唇沉吟了會,同蘭殊提議道:“我聽說今夜西湖邊上,會有花燈展,小師妹喜歡逛燈會嗎?要不要一起過去看看?”
蘭殊頓住腳步,看了他一眼,道:“可以啊。”
邵文祁見她答應,不由露齒笑了開來,“那我今晚過來接你。”
“好。”——
秦陌今日一整天,都在一排排長長的書架之間穿梭。
沈珉近來防他防的緊,秦陌也沒有特意去引起他的懷疑,反正沈珉那些藏污納垢的事,他閉著眼都能給他條條分明列舉出來。
沈珉猜忌秦陌如果身懷密任,大多都是沖著他來的。
孰不知秦陌最近一直打著同他周旋的幌子,背地里暗暗通過他,查他老子沈衡,今日他就在浙江總衙的卷宗室里,翻閱沈衡當年在杭州任職通判時的卷宗。
秦陌上一世查過沈衡入京之后的所有檔案,條條列列,都是個清清白白的好官。
這會兒他搜尋了一遍他年輕時期的卷宗,依舊毫無所獲。
這只老狐貍,當真一輩子沒犯過一個錯誤?
秦陌微微蹙起眉稍。
直到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戶的罅隙灑到了書架上,秦陌從室內出來,順帶捎上了一本縫線斷裂散架的書卷,遞予了前頭當值的檔案管事。
管事負責保護好各類卷宗,見狀連忙接了過去,拿出工具箱,將其重新合縫的手法,十分熟稔。
“小官爺來卷宗室翻閱了一日,是在找什么檔案嗎?”
眼下的這位檔案管事,年紀已近花甲,說話十分溫和,只是關切的問候。
他們常年都和這些書卷為伴,除了府衙內的官員,很少接觸到其他官員,秦陌年輕面生,也沒有暴露身份,是以他并不認識他。
秦陌只道最近遇到了一個比較難的案子,就想來看看有沒有什么可以借鑒的案例。
他生得結實修長,說自己是司法衙門負責查案的官吏,完全沒有違和感。
管事點了點頭,瞟了眼他看的卷宗,慈祥笑道:“沈公確實是個好官,參考他的做法,的確是條好路徑。”
秦陌眼眸一頓,朝他望了眼,猶疑問道:“管事認識沈太師?”
管事笑了笑道:“年輕的時候,有幸在他底下做過事。”
秦陌著意打量了他一眼,掂量著他的年歲,只比沈衡小一點的樣子。
秦陌不由心想,這些書卷終究只是死物,不如聽活人講訴來的真實,聽聽這管事的所見所聞,指不準可以發現一些線索。
秦陌即刻勾起唇角,拱手自詡成了沈衡的追隨者,生平最崇拜的榜樣就是他。
管事慈眉善目理解道:“以前就有很多人崇拜沈公了。”
秦陌就此繞開話茬子同他交流了起來,后來眼看天快黑了,就快下值了,謙卑地請他賞一個臉,同他一起到酒樓里喝上一杯。
管事難得遇到個年輕小伙子愿意聽他年輕時的事,被秦陌哄了不過三言兩句,便欣然前往。
兩人來到了西湖邊上的一個酒樓。
秦陌一直都在以十分謙卑的姿態打聽沈衡的往事。
管事說了不少,不過都是秦陌基本聽過的事情。
直到他說起曾有一位少年為一樁冤案不惜攔轎遞狀書給他,奈何那冤案的債主是城中權貴,沈公當初為了伸張正義,險些遭人毒手。
“幸好那遞狀紙的少年察覺到了不對,臨危不懼,救下了沈公。沈公非常欣賞那位少年,后來還收他做了學生。”
“當時沈公喜歡那少年,幾乎要比他家公子還多得多,總說他特別像年輕時候的他。”
秦陌彷佛聽得津津有味,心里冷不丁想,沈珉也確實不討人喜歡,他比起他老子差多了。
“后來那少年年紀輕輕中了舉人,沈公調任山東時,還特地給他寫了舉薦信,贈了財帛給他入京趕考。”
秦陌問道:“他考上了嗎?”
管事搖了搖頭,嘆了口氣,“當年春闈還沒放榜,我也調離了杭州,去了皖北,幾十年沒再回來,不知之后的事情了。”
秦陌頷首,隨口問道:“那少年,叫什么名字?”
管事蹙起了眉稍,“名字還真記不清了,就記得沈公,很喜歡喊他小白。”——
為了表達尊敬,秦陌特意點了幾壇子上等的好酒上桌。
然沒探聽出什么端倪,倒是把人給喝醉了。
秦陌見管事趴在桌前打起了瞌睡,只好扶起他下樓,準備把他送回去。
管事整個人成了一灘爛泥,搖搖晃晃,在轉角的露臺險些摔了下,趴到了欄桿上。
秦陌伸手上前摻他,一陣風吹過,樓外傳來了熱鬧的熙熙攘攘人聲。
西湖陷入了如墨的夜色之中,湖邊擺滿了絢爛多彩的花燈,遠遠望去,一列列縱橫往下,就似是給西子美人,披上了一條女兒的彩色巾帛。
秦陌不由抬頭朝著湖邊望去,第一眼,卻直接落在了湖面上漂泊的一條小船上。
船上有一道熟悉的俏麗身影,一下便將他灼灼的視線撲捉了去。
他看見蘭殊正同一名男子面對著面坐在了船上,那男子低頭捯飭了許久,而后舉起了一盞花燈,放到了她的眼前。
那花燈精致迷人,隨著燈罩上的圖紋,散發著七彩霓光。
她的眉眼冒出了笑意,正要接過那燈,未及,卻有一陣風撲過船尾。
她的身影搖晃了瞬,轉而,男子及時摻住了她的手,兩人靜置地對望了片刻。
秦陌的眸眼一滯,雙手緊握,一時間站在了露臺上,變得寸步難移。
第105章 第 105 章
湖邊的華燈高懸, 映在水中,猶如金光碧影。
一葉扁舟緩緩劃過,漣漪攪碎著水中的絢爛燈火。
蘭殊從來不知邵師兄會做花燈, 還做的如此美輪美奐,直夸他手巧。
“你什么時候學會的?”
邵文祁笑了笑,“六七歲的時候就會了, 那時我年歲小, 對親情仍有比較高的渴望, 見母親喜歡花燈,就想討她歡喜,特意找街上賣燈的老伯學的。”
蘭殊慨嘆道:“師兄這么小就有如此孝心,我還小的時候,只會依賴父母。”
邵文祁仍保持著笑容,其間卻透出了一抹苦澀, “但她并不喜歡,還摔碎了它, 罰我跪了祠堂,斥責我不好好學習經商賦論, 盡學這種無用的東西。”
蘭殊眼底劃過了一絲憐憫, 不由想起自己曾在藥材鋪子門口同邵夫人有過一面之緣, 看她同師兄的相處方式, 的確不是什么母慈子孝的模樣。
邵文祁留意到了她目光中顯露出的同情,順著這個話題續道:“我小時候書讀得其實不錯,私塾先生曾同家中提議讓我走仕途, 但母親激烈反對, 絕不允許我進大周朝堂,她只想我從商。后來, 我以為母親喜歡錢,就努力掙了很多很多錢給她。”
“隨著我的生意越做越大,家中越來越富裕,一大家子人過上了錦衣玉食的生活,再不用單靠鏢局過日,都以我為榮。母親也總說她很欣慰,但我始終看不見她的笑容。”
“我好像永遠都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邵文祁的目光飄向了遠方,對著那鏡花水月失了會神,苦笑道,“后來,我也不強求了。”
一個素日溫文爾雅的成功男子,忽而卸下心防,聊起自己少時缺乏母愛,任哪個姑娘聽了,都會忍不住在心底生出憐惜與柔軟來。
蘭殊亦不例外。
她默然了片刻,捧起那盞他親手做的七彩花燈,誠摯寬慰道:“我覺得它很好看,我很喜歡。”
蘭殊有一副天然微勾的唇角,笑起來,總是讓人看著很明媚,心里很舒朗。
邵文祁凝望著她的笑靨,溫言道:“其實現在回想,早知道橫豎都不能討好她,或許我還不如去走仕途,指不準能中個狀元郎。”
“師兄想當狀元郎?”
“也不是。只是若選擇進京趕考,而不是出海經商,早點入長安城,或許就能早點,遇見一些人了。”邵文祁定定看著她笑道。
蘭殊的雙頰一時如胭脂掃過,聽懂了他期盼早日認識自己的弦外之音。
她赧然垂下了眸眼,思緒不經意游走地想,可不論他多早認識她,年少的那個她,終將一顆心另有所屬。
狀元郎縱然風光美好,可小時候的蘭殊,不愛文官愛武夫,只喜歡有勇有謀的沙場英雄。
她那時候的眼睛,早已住在另一個少年的身上,挪不開了——
碧水悠悠,月下獨影寥寥。
蘭殊提著花燈邁進了朱門,轉過長廊,只見秦陌孤零零一個人,坐在了院子的水榭邊上。
蘭殊簡單同他打了個招呼。
秦陌抬起眸,目光在她臉上逗留了會,便沉沉地朝著她手上的花燈看了去。
招呼打完,蘭殊并無逗留交流之意,徑直朝著主屋回去。
她正從秦陌身旁擦身而過,秦陌忽而開口道:“這燈的顏色還挺特別,哪里來的?”
蘭殊回過頭,顯擺似的在他面前晃了晃,直言道:“師兄送我的,好看吧。”
“好看,我很喜歡,能不能送給我?”秦陌一壁溫言詢問,一壁直接站起了身,走到她面前,伸手就想奪她手上的燈柄。
蘭殊眼疾手快地一躲。
秦陌見她不給,暗自咬了咬牙,卻也不敢對她有絲毫硬來,只得面露出一縷委屈,“就當作我前陣子給你提示的謝禮,不行嗎?”
蘭殊連忙將燈藏在了身后,努嘴道:“你要謝禮我可以給你買更好的,可這是第一次,別人親手做花燈給我,我不能給你。”
秦陌不由蹙起眉稍,“誰說這是第一次?”
蘭殊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我也給你做過。”
“你做過花燈?”
秦陌回憶地講訴起從南疆回來后的第一個上元節,她當時著了涼,沒法出去看燈會,只能懨懨地趴在了榻上。
他從佳節宮宴歸來,給她捎了些夜宴比較特別的吃食,拿著食盒朝著掬月堂去,在走廊外,隔著窗戶,看見銀裳給她喂藥,她捏著鼻子一口抿完,苦瓜般的小臉,艷羨地說起以前的燈會,自己都能靠猜燈謎,拿到一盞花燈。
蘭殊耷拉著腦袋道:“今年卻沒有了。”
他當時在外頭聽了,也不知是腦子抽了哪根筋,轉回清珩院,就尋來了教程,偷偷摸摸給她做一盞兔子燈。
“我當時就放在了窗沿上,你沒看見嗎?”
為了給她一點猜燈謎的參與感,他還特地在上頭貼了個字謎。
蘭殊驚詫道:“啊,原來那是你做的?”
秦陌微一頷首,蘭殊笑彎了眼,“我還以為是哪個家仆的小毛孩子做著玩,不要了扔我窗戶上的!”
怪不得兩世,它都出現在了那里。
她還想著是哪個調皮鬼,兩世都指著她的窗戶口上扔。
秦陌雙手微蜷,不經意有了些羞赧,可惜他膚色甚冷,怎么也紅不出面上來。
他咬牙道:“怎么,別人送你的是寶貝,我送的就不是。”
蘭殊撓了撓后腦勺,“不是,主要它那么丑,我完全沒看出是只兔子。”
然后沒怎么注意就,直接叫銀裳扔了。
秦陌溫言解釋道:“它有耳朵的,我當時黏了老半天,才讓它看起來有弧度。”
蘭殊撲哧笑得更開了,“原來你也有不擅長的東西?”
秦陌噎聲道:“我是不太會這種紙糊的。”
蘭殊遲疑了會,道:“可你冰雕,木雕,泥塑這些更細致的都做得那么好,怎么花燈不會做?”
這也實在怪不得她,完全沒看出那玩意可能出自他手。
秦陌面不改色解釋道:“這些都可以用刀。”
蘭殊怔忡了會,唇角的笑意益深。
他還,真是名副其實的舞刀弄劍。
秦陌質問道:“我做的泥偶難道不好看嗎?”
“好看啊。”
“那你喜歡花燈,還是泥偶?”
蘭殊短促的沉默,揚起下巴道:“當然是花燈。”
話音甫落,蘭殊昂首挺胸,提著燈籠揚長而去。
秦陌僵滯在了原處,眸光黯然地凝著她的背影看了好一會,伸手從袖間,拿出了他最近新雕刻的泥塑。
是近日為了融入當地風土人情,換上了江南時興的芙蓉襦裙,梳起靈蛇髻的她。
秦陌望著手上的小泥人,正勾著唇角,同他微微地笑,指腹輕撫過它的腮邊,“可我也可以學做花燈的。”——
第二日,一大清晨,秦陌說什么都想跟著蘭殊出門。
蘭殊竭力制止,嚴詞拒絕他的陪同。
她今日得去一趟衙門,同官府商議借款的事情。商業合作,實在不適宜帶這么一尊大佛過去,搞得她好像要去仗勢欺人。
秦陌見她百般阻擾,脫口問道:“邵文祁會陪你去嗎?”
蘭殊靜默地看了他一眼。
秦陌頓了頓,垂首柔聲道:“沒有質問你的意思。”
蘭殊道:“你若是真想幫我,就幫我把書房那些古籍分門別類,放到書架上。”
“這種事,家仆做不來嗎?”
“那珍本許多是我從外邦帶回來的,語種各異,他們看不懂是什么書目。你是樞密院出身的,精通各邦語言,這事,只有你能幫我了。”
秦陌老感覺她有意把他困在家里。
蘭殊道:“你不愿意嗎?”
秦陌的喉間一下就好似被繩拴住了般,一個不字,也說不出來。
他實在經不住她略有懇求的眼神,明知她是蓄意為之,他還是認命地轉身,朝著書房走去——
直到夕陽垂落,遠處的天際染成了一片油墨般的金黃,就像糖人化了一樣。
蘭殊從外頭款款歸來。
秦陌長身玉立在廊前,似是正在悄然等她回來,一見她,腳尖不由攏了一下,站的筆挺端正。
蘭殊見他神色微斂,打量了他一眼,第一反應便是問他,是不是弄壞了自己的書籍。
畢竟這么多年的相處,怎會看不懂彼此的舉手投足,他雖面無表情,可蘭殊就是覺察到了他的一絲心虛。
秦陌先是說了句“怎么可能”,然后干咳了聲,負手低頭道:“就是地板壞了一塊。”
崔宅的整體修繕,都是保持在原有模樣上,一磚一瓦,只有補填,從無整改。
那書房的地板是木制的,經年難免有了些腐朽,他搬扶梯的時候,不小心踩壞了一塊。
主要是那一塊也著實較其他地方特別,里面是空心的。
可秦陌應承了蘭殊交代的事,轉眼踩塌了地板,甚為擔心她誤會自己是心不甘情不愿,拿她的屋子撒氣。
蘭殊走進書房一看,只見秦陌在那壞掉的地板里,翻出了一個長長的檀木盒子,但一打開,里面是空的。
秦陌問道:“這曾放的是兵器嗎?”
這般尺寸的盒子,除了刀槍棍棒,秦陌一時間真沒想出別的什么。
蘭殊搖頭,睨了他一眼道:“我爹爹從不與人結仇,在書房藏兵器做什么?”她輕撫了一下盒面,思緒被回憶填滿,“這里放著的,是他生平收到的第一把萬民傘。”
蘭殊小時候最喜歡黏在爹爹身邊,爹爹總是很忙,但對她很有耐心,她平常來往最多的,就是這間書房,她也見過他,坐在案幾前,撫摸這把傘的模樣。
“我沒有見到里面有傘。”秦陌擺手作清白狀。
“在弘兒出生的時候,他就將傘給了靈隱寺里的一位高僧,作為給弘兒添福的貢物。”
萬民傘有數以萬計的百姓留名,其中蘊含了一筆厚重的感恩敬重之情,的確是積攢功德的福物。
而能得到百姓贈予萬民傘的人,定然是一個廣受愛戴的好官。
秦陌望著那空空的匣子,不由就回想起了管事口中,那位攔轎遞狀書的少年。
不知為何,當管事一說出“小白”二字,秦陌腦海里最先浮現出的,便是蘭殊的父親,名叫崔墨白。
一提到崔墨白,秦陌心中便是層層的謎團。
這個在卷宗里抹去的人,就像抓不住沈衡的把柄一樣,令他充滿了疑惑。
而這種迷惑感,總叫他有一種關聯的感覺,是他兩世縱橫官場數十載的,直覺。
秦陌不由問道:“朱朱,岳父以前可認識沈衡沈太師?”
蘭殊立即斥道:“不許亂喊!”
秦陌唇角抿直道:“二姑娘,行吧?”
“我爹爹你也不許亂喊。”
秦陌只得糾正:“伯父。”
蘭殊滿意地松了眉梢,雖不解他為何這么問,但想到他最近在查沈珉,許是有什么線索關聯,便細細回憶了一下,搖頭道:“爹爹很少把公事帶回家,我那時年紀也小,并不知道他在朝野的關系人脈。沈太師遠在京中,也從未來過家中拜訪。”
“你再仔細想想,伯父以前有沒有外號,叫小白?”
“誰敢喊他小白,他可是撫臺,當地最大的官。”蘭殊嘟囔了句。
這一聲下意識的嘟囔,令秦陌從她不滿的語氣中,覺察出了一絲隱含的自豪。
上回她在觀前說他是大奸臣,秦陌原以為她心中對父親有怨,氣惱他一時失足,害得他們家破人亡。
可這一刻,他忽而覺得,她在心里,其實很敬愛她的父親。
蘭殊又思忖了片刻,“我確實不知他是否認識沈太師。不過我每年過年,都會收到一個來自京城的壓歲大紅封,爹爹說,是他的恩師給的。”
只是她從未見過這位恩師的模樣,也不知他的姓名。
“怎么了?”蘭殊問道。
秦陌沉吟片刻,誠懇地看向了她,“可以告訴我,伯父到底因何落罪嗎?”
雖然卷宗上只言片語都沒留下,秦陌后來也曾問過蘭姈啟兒他們,他們也只知朝廷給的罪名是瀆職。
可秦陌隱隱感覺,蘭殊是知情的。
蘭殊垂首凝著那空空的萬民傘匣子看了許久,最終將它捧起,放到了書架上頭,淡漠道:“這重要嗎?錯了便是錯了,更何況,人也已經不在了,糾結這些,毫無意義。”
秦陌道:“你覺得他有罪嗎?”
秦陌只是從她傷感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對于朝廷處決的不甘。
可當他問出這句話時,她眸光一頓,先看了他一眼。
那雙澄澈的琉璃眼眸,閃過了一絲極為復雜的情緒,源于內心深處的糾結與困頓,以及一抹微不可察的,內疚。
蘭殊凝望著他,幾不可聞地紅了眼眶,沒有回答。
秦陌見她難過,登時悔恨自己一時多嘴,惹出了她一番愁腸。
他不由伸出手,想去撫慰她的腦袋。
蘭殊毫不留情地截下了他的手,瞪了他一眼,轉而將目光落在了他的袖口上。
蘭殊疑惑道:“你這里怎么了?”
他的袖口邊角處,似是被刀鋒狠狠劃了一下,破開了一道明顯的口子。
秦陌收回了手,先溫聲道了句無礙,而后解釋他今天發現踩壞了木板,怕她生氣,以為他故意搞破壞,就想著自己出去尋材料,把它悄無聲息地修回去。
不想路上遇到了刺客,打了一架,就把修木板的事耽誤了,他只好乖乖在門口等她回來,挨批。
“你怎么這么招人恨,什么刺客追你追到了這兒?”
秦陌遲疑了會,拿出了一方布料,展開給她看道:“一個有這樣圖騰的組織。”
蘭殊打眼一瞧,發現是只很特別的鳥。
“這是西域一個亡國的圖騰。你以后要是看到有人身上有這個,記得立刻繞道。”
“我和他們無冤無仇的,我怕什么。”蘭殊不由笑了笑,“只是,我好像見過這個花紋。”
秦陌的眉梢一凜,“你見過?”
蘭殊方才第一眼看見這個圖騰時,腦海中好似閃過了一支類似這樣三尾的雀釵,可她卻不太記得,是誰頭上戴的了。
蘭殊蹙起蛾眉,仔細想了想,搖頭,“也可能是我看花眼了。”
大周女子盤發,頭上均會佩戴釵環,花類鳥類的樣式最是常見,即使這鳥兒的造型不同,乍一看,也不易在琳瑯滿目的頭釵中,區分出來。
蘭殊同秦陌下意識說了句小心。
秦陌勾起唇角,蹬鼻子上臉道:“你不要留下我一個人,出門帶上我,你們人多勢眾的,對方自然就沒有可乘之機了。”
蘭殊呵地笑了聲,“正是因為您處境如此危險,更不適宜出門。”她從旁邊拿來一本磚頭厚的書,塞到了他手上,“不然這樣,你就待在家里,幫我翻譯一下我這些書籍?我可以付工錢給你,市面上什么價,我雙倍給你。”
秦陌咬牙切齒道:“我要的是錢嗎?”
“我除了錢,別的沒有。”
秦陌恨聲,“二姑娘一定要同我裝傻充愣?”
“是你先對我裝聾作啞的。”蘭殊斥道,“都拒絕你多少次了。”
秦陌不想和她討論這個話題,轉移話茬說自己給她做了新的糕點,還在廚房的蒸籠里放著。
“新的糕點?”
“杭州本地的藕糕和龍井糕。我試著做了下。”
“這個我今天和師兄在酒樓吃過了。”
邵文祁果然又去找她了。
秦陌將書朝著桌前一放,說什么明天都要和她一塊出門。
他激將道:“你們要做什么,不能帶上我?”
蘭殊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起來,“做什么,都不好帶上你。”
秦陌眉眼一沉。
蘭殊又把書放回了他手上,“你就好好在家譯書,順便好好想一想,你到底有沒有和盧四哥哥有過什么,好給我一個徹底回絕你的機會。”
秦陌猛地噎了一下。
“反正我是絕對不要別人碰過的男人,我、嫌、臟。”蘭殊字字誅心,甚至拍了拍他的肩膀,似笑非笑,“所以,你先把你自己掂量清楚了,再來我跟前耍無賴吧。”
秦陌:“”——
接下來的好幾天,秦陌都被蘭殊摁在了書房做譯文,好幾次望見她離去的背影,都恨不得起身追出去。
耳畔邊一下回蕩起她此前說過“掂量自己”的話,最終還是坐了下來。
他終是,終是害怕她厭惡他。
秦陌坐在桌前,忍不住捶了捶自己的太陽穴。
秦子彥啊秦子彥,你到底有沒有背叛過她?
你真的,讓我好被動。
秦陌惱恨地朝著椅背一靠,一個用力過頭,撞到案幾后頭的書架上,掉了好幾副畫軸下來。
秦陌撿起來一看,發現都是蘭殊信手的寫生,便將它們一卷卷掛在了案幾前,呆呆看了良久。
他已有數日秉燭在此,倚在椅上出神,不由闔眸,打了個盹。
便是這么一瞬間,秦陌入了一個夢,猶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夢里,他又遇到了另一幅畫。
不過,那卻是一幅假畫。
夢境中,蘭殊在他二十歲生辰的時候,花盡心血,撒出天羅地網,為他搜尋了一幅他一直想要的名畫,《江海夜宴圖》。
結果,卻遭了哄騙,買了幅假畫回來。
那晚他回到家,只見她抱著雙臂,蹲在床上不停地流淚。
蘭殊悔恨莫及,一個勁罵自己太笨,竟然會犯這樣低級的錯誤,簡直要沒臉活下去了。
他怎么哄都哄不好,只能妥協問她,“到底要我說什么,你才肯放過你自己?”
蘭殊吸了吸鼻子,看他一眼,忍不住拱了他的手臂,“你會不會安慰人啊,這種情況下當然要和我說一件你做過的類似蠢事,讓我心里平衡一些。”
“我怎么可能會犯這種錯誤。”
蘭殊瞪了他一下,哇地一下,哭得更兇了,甚至狠狠捶了他一拳。
他又是想笑又是憐惜,無語凝噎了會,把她圈在了懷里道:“我年少的時候,曾認錯過一個很重要的人。因此還在某些認知上迷糊了好幾年,蠻重要的一些認知。后來幡然醒悟,也被自己蠢到恨不得一頭撞死。”
“那你怎么現在還活的好好的?”蘭殊一本正經質問。
他頓似怔了片刻,忍不住嗤笑地捏了捏她的臉,“因為有錯的,就有對的。總要活下來,好好對待對的。”
“可我找不到那幅對的畫在哪,我要是找得到,就不會買到錯的了。還買了那么貴!”蘭殊哇哇大哭道。
“總會出現的。大不了到時候我給你買,跟你換假的那幅,成不?”
女兒家好似一下覺得自己沒那么虧了,心頭寬了兩分,好奇問道:“那你認錯的那個人,后來知道你認錯了嗎,是什么反應?有沒有嘲笑你?”
他盯著她清澈的眼睛看,“我沒告訴她,如果我告訴她,她鐵定會嘲笑我,我能活多久,她就能笑話多久。”
蘭殊一下來了興致,彎眸笑了起來,挽著他手臂道:“那你告訴我好不好,跟我說說具體唄,我保證比那人少笑話你十年。”
他眉頭的青筋蹦了蹦,捏住她的鼻尖,“你做夢。”
她輕輕哼了聲,心情倒是好了不少。
他見她開懷了些,心口也松懈下來,摟著她道:“其實,不論真的假的,只要是你送的,我就會喜歡。”
下一幕,畫面隨之一轉,屋外飄起了鵝毛大雪,這一回,在他皇宮內的書房。
當上攝政王之后,李乾專門在皇宮,另辟了一個書房給他。
有一日,蘭殊來給他送大氅,秦陌忙到現在,好似才發現窗外已經下起了大雪,不知不覺就入冬了。
他見她過來,連忙叫人添了暖籠。
蘭殊不敢打擾他太久,將衣物送到后,正準備走,他許多日不見她,叫她留下陪他吃了午膳,還抽空陪她在瑤席上,打了個盹。
本只是想休憩一下,她的身軀一入懷,秦陌的眸眼就變了色。
旱了太多時日,終是一點都忍不住的。
他開始啃她的脖子,蘭殊沒有反抗。
起起伏伏間,她看到他在書房里,無所顧忌地掛著她送給他的那副假畫,也不怕被人笑話了去。
她把所思所想問了他,他搖頭不畏懼,只道這是她送給他的。
蘭殊眼底劃過了一絲溫暖,緊而,配合著他的索取,傷懷地呢喃了聲,“你也會在這,對別人這樣嗎?”
他一下捏住了她的下頜,“你胡說什么。”
蘭殊咬緊了下唇,沒再吭聲。
他心里悶了口氣,要的越發肆無忌憚起來,非逼得她將口中的嬌嬌低吟,如絲般吐露出來。
若有別人,他何苦忍到現在?
他并不知曉她心里在想什么,以為她信口開河就來猜忌他,氣得多欺負了她好幾下。
情至濃處,十指交纏,他望著她徹底酥軟在他懷中,吻著她秋水般微紅的眉眼。
心頭認栽地想。
我只有你一個。
從始至終,都只有你一個。
第106章 第 106 章
秦陌睜開雙眼, 天色欲晚。
窗臺前打下的樹影,俱已隨著日頭的垂落,逐漸消弭。
秦陌坐在椅子上, 長吁了一口氣,回想著剛剛腦海中的一幕幕。
從始至終,只有她一個。
如果他真的有對不起她, 那他還能有這么坦蕩的心理嗎?
而且他及冠之前就知道自己認錯了人, 同這一世他知情的時間節點, 幾乎如出一轍,那他怎么可能,還會因為誤認,同盧堯辰糾纏不清。
就算就算,他真是個千刀萬剮的,圖了一時新鮮, 仍然把當年少時的糊涂心意,表露給了四哥。
按這個理, 四哥也不該用過往的誤會,同蘭殊說那些傷人的話。
他明明也該一下就反應過來, 當年救人的是蘭殊, 不是嗎?
他曾經還那般幫忙袒護她, 怎么能忍心, 借題發揮,鉆她不知情的這個空子,去傷害她。
他同朝朝暮暮最初瞞下那件事, 原不是為了她開心的嗎?
到底是什么原因, 令四哥的心境發生了變化。
秦陌心中一半清明,一半糊涂, 左思右想,只覺得自己好想見蘭殊。
他身體里的兩個他,此時此刻,都好想她。
秦陌從桌前站起,轉過長廊,便朝著大門外狂奔而去。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城中點起了萬家燈火。
秦陌在城中走走停停,左顧右盼,好容易尋到了河畔邊,抬開柳枝條,望見那道熟悉的麗影,倚在了河岸邊的木廊上。
他提起唇角,正想朝前走去,另一廂,邵文祁從白石橋頭下來,銜笑同她說了一句:“久等了。”
秦陌的腳步僵滯。
只見邵文祁站在了她身邊,朝著河岸對面示意地晃了下手。
下一瞬,啾地一聲,一道細細的火光騰然升上了天空,在漆黑的夜色中,炸出了五彩的光芒。
蘭殊琉璃般的眼眸里絢爛剛過,緊接著,河對岸一排火樹銀花齊齊朝天綻放,宛若孔雀開屏一樣。
蘭殊目露驚異,凝望著眼前這番美麗的景色,不由勾起了唇角。
邵文祁問她喜不喜歡。
“喜歡。”
“那以后只要你想看了,我就放給你看,好不好?”
蘭殊轉過眸,同師兄四目交匯。
邵文祁溫柔道:“你喜歡煙火,我隨時可以給你放。”
“你若喜歡我做的花燈,我也可以隨時給你做。”
他的眉眼溫潤,眼底都是柔情。
蘭殊呆了呆,邵文祁見她的芙蕖小臉在光火的映照下,猶如一塊泛著暖色的白玉,一時心動,不由緩緩靠近了她的臉頰。
蘭殊蝶羽般的長睫微動,望著他朝她臉邊傾覆的俊臉,腦海里卻忽而,閃現過了另一個畫面。
那日的天空也如今日這般,月牙猶如一道鉤子,遙遙掛在天上。
驪山上,他將她抱在懷中,指著半空爛漫的煙火,也曾很認真地問她,喜不喜歡。
而她反拉過他的手,用他的食指,朝著她點了點,問道:“喜歡嗎?”
他那時朝她耳邊回答了三個字。我愛你。
“你說,煙火聲剛剛那么大,我方才許的愿望,老天爺會不會沒聽見呢?”
“沒關系,我聽見了。”
“怎得,你還要做那天上的神明,幫我實現愿望?”
“其實,還挺想讓你看看后來完整的大周,上上下下,我都翻新了一遍。”
江流奔騰不息,煙火聲仍在半空中,綻放不停。
蘭殊望著邵文祁越靠越近的溫和眉眼,腦海中卻不知是閃過了哪一雙凌厲漂亮的鳳眸,心頭一抽,下意識,腳跟往后挪了一步。
然未等她徹底朝后閃避,一道頎長的身影,轉眼已經擋到了她的面前。
秦陌拉住她的手,不允任何人覬覦他的珍寶一般,將她不予分說地藏在了身后。
掌心間傳來他緊緊攥住她的熟悉溫度。
方才還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的那雙鳳眸,此時此刻,陰陰沉沉,厲得猶如兩道鬼火,跟會吃人一般。
蘭殊怔忡了下,下一刻,卻聽見邵師兄猝不及防地叫了一聲,身子朝后一傾,狠狠摔倒在了地上,額頭磕到了旁邊的石樁,劃出了一道淋淋的血痕。
蘭殊驚地睜大了眼,連忙掙開了秦陌的手,從他身后快步離去,上前去摻扶邵文祁。
她低斥道:“秦子彥,你這是做什么!”
秦陌睜大雙眸,愣怔在了原地。
他方才為了阻攔邵文祁親吻蘭殊,的確,伸手擋了一下。
可那一下,他明明把握著分寸和力道,應不足以,將邵文祁推摔出去的。
他一個大男人,連這點力都抵不住?
秦陌難以置信。
蘭殊隱隱生怒的目光,已經朝他望了過來——
夜色漸深,一疊疊的濃云,悄悄在杭州上空聚攏。
此前在長安,蘭殊便發現今年的雨水,較往年都要多許多。
夏季的江南,天空本就時不時會落下一陣雨,來去匆匆。
加上今年雨水偏多,雨季更加漫長起來。
眼下,蘭殊剛抬首望了眼窗外云層蔽住的月色,淅淅瀝瀝的小雨點,已經飄了下來。
這等說下就下,也無雷電預警的煙雨蒙蒙,整個江南都已經習慣成了自然。
只不過是今年更甚,猶如素日混跡在了云山霧境之中。
銀裳躬身打起門簾,愁眉同她稟告:“王爺還在院外站著。”
蘭殊煩躁地翻了頁賬目,握起賬簿,并未抬眼,“叫他趕緊回去。”
“他需要道歉的人又不是我,與其在我門口罰站,不如拿筆醫藥費,去拜訪師兄。”
銀裳轉身出門,良久,有負使命地回了來,站在旁邊默了一會,見蘭殊終于抬頭看了她一眼,支支吾吾道:“奴婢,勸不動。”
秦陌跟個木樁子似的立在門口,不為所動。
雨勢越下越大起來。
蘭殊敲著算盤把一頁賬算完,聽著那瓢潑起來的雨聲,下意識再朝銀裳看了眼。
銀裳意會著她的目光,提裙邁出門。
回來,還是沖她搖了搖頭。
居然還沒走?
這么大的雨,這是有多想不開?
蘭殊將賬本收好,站在書架前,默然了好一會。
窗外的雨聲越來越大,這場雨沒有雷聲,沒有閃電,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壓抑與沉悶。
也真說不得,是在替天行道,還是非要泡軟小姑娘的心腸。
蘭殊靜置了許久,最終還是妥協地嘆了口氣,拿起墻邊的油紙傘,走出了院門。
“趕緊回去。”蘭殊一把傘罩在秦陌頭頂,冷冷瞟了他一眼,怒斥道。
秦陌的神色,不知是不是被水泡的,略顯法白,垂眸怔怔凝望了她許久,睫羽上還掛著幾粒瑩潤的水珠,甫一開口,只道了五個字。
“我沒有推他。”
蘭殊愣了愣,蹙起蛾眉,“你在這站了這么久,就為了和我說這個?”
“這個醫藥費我可以出,可我沒有故意推他。”
“行,我知道了。”
秦陌望著她并不耐煩的神色,眸眼暗沉,“你不信我。”
蘭殊算不得還有氣惱,但看見他淋成了一只落湯雞,心頭的火復而就竄了出來,愈發往上涌,忍不住斥道:“秦子彥,你是小孩子嗎,承認自己犯錯就那么難?又不是什么彌天大錯,有什么好過不去的?”
“可我沒有做過,你要我怎么承認?”
蘭殊長吸了一口氣,道:“好,你沒有。那是不是我不信你,你就在這站一晚上?就非在這里和我犟著?難道這樣我就會信你了?生病我就會信你了?”
秦陌聽她明顯動了肝火,壓下了口中的辯駁之聲。
腦海中一下閃過曾經吵架的畫面,她在他面前嘔出的那口血,終究成為了他心中揮之不去的陰影。
便是再度面臨挫敗與不信任,秦陌終還是學會了,先站在她的角度想一想,而不是一張口,就先闡述自己的委屈。
兩人短促的沉默。
蘭殊也漸漸冷靜了下來,分神一想,自己當時被他擋在了身后,的確,沒有親眼看到他推師兄。
秦陌的臉色蒼白,眼中是深沉的黑色,再度開口,嗓音沙啞起來,“我不是故意和你犟。我只是,恨我自己,從頭到尾,沒有給過你一個好印象。”
“我和他對比,你不信我很正常。”
“可我真的沒有推他。”
“任何人都可以不信我,我也不需要他們的信任,但你不一樣。”
而他堅持站在這里,只是希望她能給他一個機會,讓他解釋一句。
他以前就是說的太少了。
很多不該有的誤會,都沒有及時發現,及時澄清,也沒有給到她,足夠的安全感。
他不想再犯同樣的錯誤。
蘭殊抬頭看他,也不知是呆滯,還是在反應他說的話。
秦陌也知道丟失的信任沒有那么容易就能回來,他也不求她認為他沒有錯。
漫漫夜雨中,秦陌一回想到今晚的畫面,耳邊就一陣耳鳴之聲,忍不住拉住了她的袖口,喉結不知動了幾個來回,啞著嗓子道:“你能不能,先不要和他在一起?”
蘭殊頓了頓,垂下眼眸,“他還沒有和我說。”
邵文祁今夜的那兩句話,若說是表明心意,可以是,若說不是,也可以不是。
蘭殊心知每個人性情不一樣,表達感情的方式也不同,但前可進后可退,總是少了些義無反顧的感覺。
活了兩世,還是奢望炙熱的愛意,蘭殊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越活越倒退。
但她還是,喜歡直接一些。
秦陌道:“如果他和你說了呢?”
蘭殊稍一沉默,秦陌便慌了神,緊緊拽著她的袖口,“能不能,先不要答應他?至少,在我恢復所有記憶之前?”
蘭殊盯著他的眉眼,太陽穴突地跳了一下。
兩世活了二十多載,她好像,還是頭一回,見他這般,仿若低聲下氣的哀求神色。
話音甫落,秦陌又自嘲地笑了聲,“抱歉,我又在拿記憶當借口了。”
他默然了片刻,沉聲道:“我就是不能接受你和別人在一起。我怕我會嫉妒,會發瘋。如果今晚我沒有擋在你們之間,我覺得我肯定已經瘋了。”
蘭殊怔怔望著他。
誠然,她也的確還沒有想好,真到了那一天,她會不會接受。
秦陌見她遲疑,眼眸一暗,抓著她的手,沉吟了良久,略顯無奈的,道:“如果你一定要跟他走,那我只能殺了他。”
他聊天氣一般的口氣,連一絲狠戾,都沒從眼底劃過。
卻也不做玩笑。
蘭殊驚地睜大了雙眸。
秦陌淡淡續道:“他不是你最敬愛的師兄嗎,你真的不為他的安危著想一下?”
蘭殊訝然了好一會,氣得將傘柄朝他懷里一推,“你簡直,不可理喻。”
她轉身走上臺階,直接砰地關上了院門,半個字都不想再和他多說。
秦陌握著她的油紙傘,長睫一垂,眼眸里,是一派深沉晦暗的黑。
這一場沒有夾雜任何風馳電掣的大雨,整整下了一夜,越到夜色闌珊,百家燈火盡滅之時,雨勢越來越兇猛。
同里小鎮旁邊的堤壩,水面瘋狂上漲。
夜深人靜,只聽見轟地一聲,壩口斷裂,破出了一個血盆大口,洪水一瞬間朝著山下,肆意宣泄開來
山底下,百萬畝良田,黃燦燦的稻谷,只等著來月收割,卻在一夜間,毀于一旦。
第107章 第 107 章
蘭殊原以為這一夜的雨會同往常一樣, 第二日便會雨過天晴。
可它卻只是一個先兆,這場雨一下,就是整整半個月。
江南一帶遇到連日暴雨的襲擊, 郊區的各個村落,多多少少都受到了洪澇的災害,同里小鎮一帶附近, 尤其慘烈。
朝廷反應很快, 籌集的賑災糧已經撥了下來。
估摸是因為洛川王在這兒, 及時給陛下遞了函。
同里小鎮因為堤壩損毀,稻田盡數淹沒,蘭殊種植桑苗的事情,也隨之耽擱了下來。
近日,蘭殊此前簽訂的大批絲綢訂單,也面臨了結款期。
屋外綿綿下著雨, 處處潮濕泥濘。
她一直宅在了屋中算賬,熬了數夜, 忙得暈頭轉向,也沒得空閑, 往外頭去瞧一瞧。
今日, 賬房先生隱晦地在一旁提醒她, 按約定, 他們本該在秋收之后,便把桑苗種下。可如今稻田被淹,田里全是水, 工部派人將堤壩修復之前, 他們將無法進行種植。
“修個堤壩,少說兩三月, 屆時入冬,一落雪,更不好下種。那我們付的定金就全打水漂了,是不是應該趁現在,同村里人商量一下退訂?畢竟,這不是我們的過錯。”
蘭殊抬眸看了眼窗外的雨,“可天災也不是百姓所能預料的。他們已經失去了糧食,我們再去退訂,是不是有些落井下石?”
“可若我們來承擔這部分損失,賬目便將面臨不平,只怕會影響戶部對于東家的考核。”
商人逐利,本該懂得審時度勢,及時止損。
樂善好施的活菩薩,朝廷會欣賞,可要提拔做皇商,總還是會擔心她左右拎不清,把國庫弄虧了去。
蘭殊默然片刻,賬房先生勸道:“朝廷的賑災款,按理基本能夠保證百姓的溫飽。我們畢竟只是同他們合作的商人,并不是他們的衣食父母。若是尋常,大不了我們賣這個人情,權當濟世,可眼下事關皇商競選”
三方盈利是準繩。
加上競選人那么多,別人只要比你做的好,考官相中他,又怎么有空去看你是不是有難處,才沒得利盈。
蘭殊的手停滯在了算盤前,捂額,捏了捏眉心。
崔宅門口,雨柱淋漓不止。
好幾個冒雨前來的狼狽身影,凝著眼前的朱漆大門看了良久,終是走上前,伸手輕叩了叩門環。
蘭殊正在桌前犯愁,銀裳疾步從大門的方向回來,提裙走下長廊的石階,朝著主屋前去,“姑娘,同里小鎮的里正和張佃戶他們來了。”
蘭殊連忙起身,出門迎接,剛走到長廊外,張佃戶跟隨在里正身后,一見她,擦了把臉上的雨水,竟忙不迭跪到了她的裙邊,“崔姑娘,我愿意聽你的,種桑苗,以后都愿意!你讓我什么時候種,我就什么時候種,只求你能,先把土地的租賃金付給我”
后頭緊跟著的幾個佃戶,見狀也紛紛撲到了她身前。
蘭殊被這突如其來的跪拜大禮嚇得訝然,蛾眉蹙起,一時之間,沒能明白他們的態度,為何轉變的如此之快。
直到馬車踏進了同里小鎮,她遠遠在車窗里,看見鎮門口旁邊朝廷搭建的施粥棚,當值把守的衙役懶散站在了鍋前,用鐵勺攪了攪鍋中的清湯。
蘭殊駭然地探出頭,望向了那幾乎看不見米粒的粥。
現在已經到了午膳的點,施粥棚前,空無一人,沒有一個百姓,過來喝這可有可無的清水湯。
張佃戶戴著斗笠緊緊跟隨在了車旁,見蘭殊掀開車簾探首,不由摘下斗笠朝著她的頭頂上方罩去,“崔姑娘別淋了雨,會受涼的。”
蘭殊頷首致謝,張佃戶眼眶一紅,“我才應該謝謝姑娘。”
張佃戶的家處于堤壩下游,遭了水災,徹底沖垮了,家里的女娃當時被水沖走,好不容易找了回來,昏迷不醒,高燒不退。
朝廷下來的賑災舉措,形同虛設,張佃戶又要買糧糊口,又要給孩子找大夫,為數不多的積蓄,沒幾下便捉襟見肘。
他實在是沒法子了,才不得不求到了蘭殊跟前。
蘭殊一聽他家孩子病了,連忙驅車帶著女大夫過了來。她原以為困難的只是個別情況,到了現場,才發現方圓數百里遭災的百姓,已經走投無路。
無家可歸的大批流民,擁擠在了山頭臨時搭起的幾間棚舍里,甚至空不出位子,讓女大夫下腳進門。
蘭殊只好叫張佃戶把孩子抱出來,到她的車里看。
她還叫家仆把車上她備來的一些吃食拿了下來,可眼下根本不夠分。
饑腸轆轆的災民一看見他們籃子里的糕點,眼中登時冒出了綠光,蜂擁而上。
蘭殊被他們擠得險些摔了一跤,手上的胭脂傘落了地,鬢邊被雨水打濕,焦頭爛額地嚷著:“別搶,別搶,別掉地上了。”
銀裳等人也是被圍得水泄不通,她見姑娘受困,一壁喚著她,一壁索性將籃子盡數扔給了災民,朝著她的方向護去。
雨勢密集,蘭殊頭上沒了雨傘,不過一會兒,鴉羽般的墨發已經緊緊貼在了額間,雙頰上全是水珠。
她的嚷聲不斷提起,提醒他們不要吃掉地上的東西。
可他們根本不聽。
蘭殊左擾右阻不成,怔忡望著水洼里相互爭搶食物扭打成一團的災民,一陣耳鳴之聲響起,回憶一下猶如潮水般涌入腦海。
明明是陰雨連綿,她的眼前,仿佛不再是絲絲雨柱,而是烈日當頭。
十六年前,浙江出現過一場史無前例的大旱,所有田地干涸,百姓們顆粒無收。
易子而食,餓殍遍野。
蘭殊當時經不住炎熱中了暑,伏在爹爹背上出門看病,昏昏沉沉間,她眼睛睜出了一條縫,只見滿城遍地,都是衣不蔽體的流民。
他們為了一口吃食扭打在地,可一看見爹爹,便齊齊哭著并膝跪了過來,求他救一救他們
爹爹一生愛民如子,兩腿猶如灌滿了鉛。
蘭殊趴在他背上,從未覺得走向醫館的那條路,有那般遙遠,在一陣接著一陣的痛哭聲中,仿佛走不到頭。
銀裳一點一點擠在人群中朝著蘭殊的方向過去,只見她呆滯在了原處,兩眼無神,長睫輕顫,唇色漸漸發起了白。
整個人都陷在了深深的回憶中。
銀裳擔憂地沖她叫嚷了聲。
轉眼,旁邊來了一只有力的大手,一把將她從擁擠的人群中撈了出去。
蘭殊的后背剛貼上一副堅實的胸膛,甫一抬首,一把大傘朝著她頭頂罩下。
“怎么在這里淋雨?”
秦陌戴著斗笠前來,身后跟著數位工匠,看樣子似是過來勘察損壞的堤壩。
“秦子彥。”蘭殊望著他熟悉的臉龐,呆呆地輕喃了聲。
秦陌方將她額間礙眼的碎發輕輕撥到旁邊,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指向了流離失所的村民,“你快看,你快看。”
“還有那鍋里,根本沒有糧食,你看到了嗎?你看到了嗎?”
“按大周這些年的發展,國庫應該是充足的啊。”蘭殊喃喃不停,“不是說了會賑災嗎,怎么會這樣?”
“你可不可以管一下,這樣下去不行的。”
她就像一個孩子一樣,手足無措,滿眼驚慌地抓著他。
秦陌注視著她眼底的惶恐,看著她一番不同尋常的模樣,反握住她的手,關切道:“你怎么了?”
蘭殊一個勁說得不停,猶如一個無能為力的孩子,“天災沒有你們想的那么簡單,朝廷不管的話會死人的,真的會死很多很多的人。”
“秦子彥,秦子彥,他們的命也是命啊。”
“你已經看見了,你會忍心不管嗎?”
“你都看見了”
秦陌疊聲安撫道:“我管,我會管的。”
蘭殊的眼眸全是凄然之色,拉著他的手就要帶他往山下走,恨不得他立刻去質問那口口聲聲過來賑災的官員。
可她剛大步朝前走了一步,小腿肚一陣痙攣,眼前一黑,便昏了過去。
秦陌睜大雙眸,緊緊將她摟在了懷里,打橫一抱,連忙帶著她回了城——
主屋中,秦陌將蘭殊往榻上一放,銀裳連忙引著大夫過來把脈。
大夫朝著蘭殊施了兩針,寬撫道:“只是情緒起伏過甚,加之最近操勞過度,一時血不歸經。休養片刻,便無大礙。”
銀裳欠身送走大夫,回到屋內,只見秦陌坐在了床頭,盯著蘭殊的眉眼耳鼻出神,若有所思,眉宇間也布滿了憂色。
秦陌對于蘭殊的關心,銀裳這陣子都看在眼里。
當他詢問起蘭殊為何見到災民,情緒反應會如此激烈,銀裳遲疑了會,如實相告。
“老爺在世的最后那一年,江南也發生了天災。不過不是澇災,是旱災。姑娘看見百姓挨餓,可能是想起了當年的場景。”
銀裳將當年江南一帶的場景描述了一番,簡直就是人間地獄。
“而老爺生前為百姓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開倉放糧。”
“后來他因瀆職落罪,滿城的百姓前來相送。那日下了很大的雨,我一時沒看好姑娘,叫她跑了出去。”
“她好像,看到了老爺被斬的場面。我們發現她不見后,嚇得統統出門尋她。而夫人自老爺被抓后,整個人就失了心神,等我們回來,竟發現她不愿獨活,追隨老爺自縊。姑娘當時心中大悲,也像今日這般昏了過去。”
秦陌心口就如打翻了五味瓶般,伸手用指腹輕撫過蘭殊的臉邊,眼底滿滿都是心疼。
他忍不住詢問起銀裳當日崔宅抄家落難之時,可有具體言明是什么罪過。
銀裳的回答與其他人一般無二,“似是朝廷機密,并沒有透露。”
秦陌目不轉睛看向了蘭殊,“當時,她害怕嗎?可有受到什么驚嚇?”
銀裳搖了搖頭,“抄家的時候,曾有位官差見大姑娘貌美,本想意圖不軌,但為首的那位欽差大人阻止了他們,不許他們傷害我們分毫。”
“后來,崔老太公趕來,把我們接走了。”
當年奉旨抄家的欽差,正是當時的宰相沈衡。
沈衡是惦念師徒舊情,放走了他們嗎?
秦陌握了握蘭殊的手,幫她放回被褥內,捻了下被子,站起了身,“這幾天我得回京一趟,還得麻煩你們,照顧好她。”——
八月的長安,艷陽高照。
秦陌回京之后,即刻就給李乾遞去了一本厚厚的折子,除去對于沈珉的糾察,他還將自己收集到的工戶兩部上下,貪污納賄的一應罪證,盡數陳列在李乾面前。
上回他陪蘭殊上山進廟,瞥過一眼旁邊的堤壩,心里當時便犯出了一點嘀咕。
那堤壩看似修葺沒過多久,但高度遠遠不夠他印象中的工部頒發最新準則里的準度。
秦陌原還以為自己記錯了工部新修正的堤壩維護防洪條例,特意遣人八百里加急,向工部討要了一份文件過來看。
結果條例未到,那堤壩就塌了。
秦陌接過新條例一看,高度果真沒有達標,完全不足以防洪防澇。
不僅沒達標,他悄悄派人去勘測,發現他們竟還偷工減料,只在堤壩表面做足了功夫,完全沒有修整里面的破損,致使千里之堤,毀于蟻穴。
而戶部上下至杭州官員,貪污賑災款,更是鐵證如山。落得最下頭,百姓連口米湯都喝不上。
秦陌請求陛下立即嚴懲,讓他們即刻把賑災款吐出來。
可日子過了好幾天,不見宮里傳召。
要按往常,李乾早就派人來找他了解具體情況。
秦陌等不到召喚,只好配上魚符,主動入宮。
御書房內。
李乾見他過來詢問有沒有看到他遞的折子,食指輕點了下案幾,微微頷首,拿過旁邊呈上來的折子,若有所思半晌,只仔細詢問秦陌在暗查之時,可有打草驚蛇。
換言之,就是他們知不知道他已經查了他們,還掌握了證據。
秦陌搖首答無。他辦事向來謹慎。
李乾頷首,沉吟片刻,隱晦地同他說了句,“那就再等等。”
秦陌蹙眉道:“等什么?”
李乾道:“這次批復的賑災款項數額巨大,分三次往下撥送,他們目前,還只貪了第一部分。”
“這一部分,足以叫他們治罪,卻不足以,讓朕肅清戶部,歸攏政權,讓他們永無翻身之日。”
是以,李乾決議先按兵不動,放任他們貪污,嘗盡甜頭,等事情鬧大,沒了回旋余地,再將他們一個個揪出來,以重罪一鍋端了。
秦陌脫口而出:“可若放任他們貪污,災民怎么辦?”
若要把這件事情鬧大,沒有數以萬計的人命,下得來嗎?
李乾看出了秦陌眼底的不忍,默然了會,長長嘆了一息,起身,朝秦陌招手,帶著他走向了墻邊。
李乾指向了御書房正墻之上高掛的大周版圖。
首先是杭州,只是其中的一小塊部分,只是一個用紅點標記出的地方。
而縱觀整個大周,是何等廣袤的土地,不想法子清除朝廷中樞的這些貪官污吏,該如何長治久安。
北邊還有突厥虎視眈眈,他的手指一劃,數十座城池,等著他們去收復。
李乾誠懇道:“子彥,這是個歸攏國朝錢權的大好時機,你難道就不想收復國土嗎?”
秦陌沉了聲,“哥,你沒有看見杭州現在的情況,災情已經越來越嚴重,落難的百姓,民不聊生。”
他切切痛聲:“他們等不起的。”
李乾反問道:“可又有誰等得起呢?大周的故土,已經淪喪太久了。”
四目交匯,秦陌一時噎了聲。
李乾不容置喙道:“凡事當以大局為重。現下,收回工戶二部的掌舵權,才是重中之重。”
秦陌心下一驚,還是想為災民發聲,最后忍不住同李乾在御書房中爭執了起來。
這還是第一回,他與李乾在政見上,出現了分歧。
沒多久,劉公公躬身進門,稟告說章肅長公主過來了。
面對秦陌的抗議,李乾從始至終都很有耐心地同他分析局勢,希望他能以大局為重,并沒有惱火他的不恭。
只是章肅長公主一出現,李乾和顏笑了聲,“姑母的耳朵,還是那么靈。”
秦陌登時噤了聲。
這么多年來,李乾暗中提防長公主的勢力,秦陌并非不知,“母親只是多日未見我。”
李乾:“你知道她疼的是你就好。”
秦陌默然了聲。
李乾下了逐客令,“你先同她老人家敘敘舊吧。貪污的事情,朕自有決斷。”
秦陌只得邁出了御書房門。
章肅長公主一見他出來,愁容滿面走上前,拉過了他的手,“你和你表哥吵架了?”
秦陌唇角一抿直,長公主便婉言警示他不要和陛下爭吵。
“子彥,你與乾兒親如兄弟,但你始終不要忘記,他才是大周的皇帝,而你是大周唯一的異姓王。”
封王拜相,何等風光,卻又何嘗不是福兮禍所依。
自古以來的異姓王,有幾個得以善終。
章肅長公主只求他平安,保住秦家的血脈,哪怕做個閑散王。
秦陌望著她憂思關切的神色,在這一刻,深深體會到了她的良苦用心。
長公主聽他闡述了自己與李乾爭執的原因,開解道:“這幫蛀蟲,你現在沒等他們吃飽,就一板子打下去,他們嗅到了風聲,轉而就尋法子脫了身,是打不死的。”
“除痤瘡,就要等它化膿了,才好戳破它,再把它徹底擠出來。”
“你表哥的想法沒有錯。”
秦陌痛心道:“可那些災民呢,就這么讓他們等死嗎?”
章肅長公主嘆息道:“軍隊打仗,何嘗沒有傷亡?你忘了當年你以身犯險,難道不是為了絕處逢生?”
可他當時對死已經有了預期。他是自愿的。
那些百姓,哪個是自愿的呢。
秦陌沉默地看了長公主一眼。
章肅長公主悲傷道:“你要相信,你表哥下這個決心,他也是痛的。”
可陛下都住在金碧輝煌的宮殿里,底下遞來的傷亡統計,最終,也只會成為他印象中,折子上的一個數字而已。
或許就是這樣,他方能縱觀大局,明白孰輕孰重。
但若設身處地,手心手背都是肉,如何忍心呢。
便如今時的秦陌。
若換上輩子掌權的他,遇到此情此景,又當如何取舍?
秦陌的心中,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他形影蕭索地離開了皇宮,剛回到王府,邁進前院,府門外,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
他臨行前,特意在蘭殊身旁安插了暗衛。
暗衛用八百里加急向他遞來了消息,崔二姑娘已經答應災民,提前支付土地租賃金了——
這陣子,邵文祁去了趟無錫,把上半季度的賬都查了一遍,下午回到杭州,便先到府衙清繳今年的稅款。
順便把今年江南一帶的生意規劃,同官府做了個匯報。
皇商與朝廷的錢袋子息息相關,接待他的官員聽了他的謀劃,滿意地點頭,開口都是溢美之詞,不禁感嘆了句,“果然還得是男子經商有道。”
邵文祁不解他為何作此感嘆,婉言反駁道:“公孫先生是女商人,比我等都要厲害。”
那官員哎了聲,“大周只能出一個公孫霖了。”
邵文祁微蹙眉梢,只聽他輕嘖道:“你推舉的那位崔姑娘,比之她師父,還是差了不少火候。居然跑到我這兒來,借錢租地。”
“同里那邊的土地現在什么情況,誰不清楚,目前什么也種不成,從今年秋,虧到明天夏。就算改稻為桑,她一力擔下,樹也有生長周期啊,各方面人力物力那么多開支,一時半會哪里回得來本。惡性循環,年年虧損,就算后頭盈利了,估計我頭發都白了,時間就是金錢啊。”
“又想做好人,又想做生意,我就問這賬,她在規定的考核期內,怎么算得平?”
邵文祁聞言眉心緊皺,一盞茶過,便起身告辭——
銀裳領著邵文祁走進崔宅正廳時,日頭已經落了山。
邵文祁一進門,正好看見蘭殊集裝了好幾箱子的金銀珠寶,讓賬房先生們拿去兌換成銅錢。
那都是她辛辛苦苦掙下來的家當。
邵文祁甫一皺眉,邁步靠近她的身后,蘭殊回眸與他四目交匯,笑了笑,“師兄,你回來了。”
蘭殊關切道:“頭上的傷勢可好了?”
“已無大礙。”
“無錫那邊的賬處理完了嗎?”
“都理好了。”
蘭殊點了點頭,并沒有看向他,使喚賬房先生將那幾個貴重箱子抬了去,又來到了桌前,數起了她目前擁有的銀票數額。
“我聽說,你要租地?”
“嗯。”
說來她有件事情也正想同邵文祁商量,然未等她開口提出,邵文祁先兜頭給她潑了一盆涼水,“你糊涂。”
邵文祁眉皺成川道:“行商絕非行善。”
蘭殊解釋她并非只是行善,也是借這個機會,趁著村民同意,明年就將同里小鎮的稻田全部改成桑田。
“他們難得心甘情愿,若是過了這個時期,就很難有這么迅速推行變革的機會了。”
邵文祁想了想,還是覺得這么擔風險太大,建議她給土地壓價。
蘭殊道:“壓不得。”
邵文祁:“你租賃的價錢,以田地現在的情況,已經足夠將它們買下了。”
蘭殊:“如果他們想要賣地,為何要來尋我租賃呢?”
現在城中,本來也有不少趁火打劫的商戶,趁著災民沒有活計,借機低價購買災民的土地。
蘭殊道:“我給的價錢,堪堪可以讓他們熬過這個冬天,我不能再往下壓了。”
邵文祁搖頭,脫口而出道:“你這不是明智之舉。”
邵文祁分析道:“你以高于如今市價的價錢去租賃土地,租賃過后近一年,甚至近幾年都是虧損毫無進項的狀態,朝廷只會覺得你一點不會打算,根本不會同意你做皇商的。”
蘭殊默然了許久,低頭把那一沓數好的銀票捆好,“那便不做吧。”
“小師妹!”
蘭殊笑了笑,“師兄如果沒有別的事,我這邊還有的忙。”
邵文祁沉吟了良久,嘆息一聲,不由上前,拉住她的手,溫言道:“你若是心中憐憫,我大可以陪你去施粥。你犯不著,把自己的前程搭上。”
施粥,能施一整個冬天嗎。
何況,他們不是每個人都缺的是粥。
真正能解決問題的,是錢。
“師兄,我會好好想想的。我不是小孩子了,會對自己的行為負責。”蘭殊勾唇一笑,緩緩松開了他的手。
邵文祁心頭一抽,頭一回覺得,自己沒法理解她。
她一直都是個聰明伶俐,一點就透的小姑娘。
怎么會在這件事上,這么固執己見呢?
蘭殊將邵文祁送出了門。
甫一回首,銀裳滿面憂色來到了蘭殊身邊,“姑娘,你原不是打算向邵先生借錢周轉的嗎?”
蘭殊想到方才師兄的態度,搖頭道:“這原是筆存在風險的生意,還是不拉他一塊下水了。”
“那我們還是缺了好大一部分。”銀裳發愁道,“你在長安的家當,也盡數叫人運過來了。大姑娘知道了,寫信來問,奴婢迄今沒敢回。”
“再把船賣了。”蘭殊想了想,續道,“書房里還有不少古籍珍本,你陪我去收拾一下,也能賣不少錢。”
主仆倆朝著書房走去,一進門,只見一道黑影竄過。
銀裳大喊:“什么人!”
那黑衣人朝著架子上覷了眼,轉頭便跳出了窗戶。
潛伏在屋檐頂上的守衛聞聲拔刀前來,一見那黑影翻窗,緊接著追了出去。
蘭殊望了眼那守衛熟悉的背影。秦陌又把他的貼身暗衛留下了。
這明顯是遭賊了。
銀裳跑到架子上,果真發現盒子空了,大叫一聲。
蘭殊緊接而來,見狀松了口氣,笑著同她道:“這盒子本就是空的。”
看來那賊流年不利,辛辛苦苦翻出的,恰好是那一副長長的萬民傘空盒子。
蘭殊將翻起的蓋子合上,轉念一想,心中殘留了一點疑惑,一般的賊,會來書房偷東西嗎?
蘭殊靜靜撫摸起那個空盒子。
心里不由又回想起了爹爹拿起那把萬民傘的樣子。
蘭殊默然片刻,轉首同銀裳道:“我在揚州的書寶齋里,還存了幾幅墨寶,你明天跟我去一趟,把它們拍賣了。”——
兩主仆一來到揚州,便先到了書寶齋的珍藏庫中,清點字帖畫作。
有一些非常昂貴的畫作,庫管者會專門放到密閉的內室中保存。
蘭殊隨在侍仆身后去取,捧著畫卷回來,發現銀裳正好打開了一個盒子,拿出了一幅畫作。
“姑娘,這是你的嗎?我看上頭留了你的名字。”
銀裳幫她將外頭的墨寶從櫥柜上一一拿下,蘭殊大多珍藏品,都是展開存放在櫥窗內的,唯獨這一幅,標了她的名,卻用一個匣子鎖了起來。
蘭殊的眸眼一滯,不由走上前,握住了那幅畫的卷軸,思緒一瞬間被回憶勾了去。
這幅《江海夜宴圖》,上輩子將她騙的好慘。
這一世,她又不幸遇見了它,這一回,她以分文未給的價格,將它收了回來。
蘭殊上過它的當,深刻領會竹籃打水一場空的痛苦,便也不希望它再流落在外,哄騙世人。
她當時恰好是在購置名畫的途中偶得,便將它一并帶到了書寶齋中。
連書寶齋的鑒賞師第一眼,都沒認出這是一幅贗品。
當真是惟妙惟肖得很。
蘭殊從不避諱自己踩過的坑,帶都帶回來了,留下做個警醒也好,就將它同她收藏的墨寶,一起放在了這。
“是我的。不過這幅不拿去賣。”蘭殊囑咐道。
銀裳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恰在這時,書寶齋的老板派人來請蘭殊。
蘭殊吩咐銀裳將她要賣的畫作都放到一個箱子,再找奴仆幫忙抬出去,轉身,便先出了珍藏庫。
書畫數量較多,銀裳清點好后,便出門尋人來幫忙。
揚州城的書寶齋不僅能夠替人保存名畫墨寶,還能組織各大收藏巨賈前來鑒賞,競拍。
蘭殊同這兒的東家有些交情,不過兩日的時間,拍賣晚宴的席面就給她安排好了。
聽到外頭傳來了沸騰的人聲,以及拍賣儀式的開場鑼聲響起,銀裳一時著了急,趕忙叫家仆,把名畫墨寶都帶到前頭的席面上去。
匆匆忙忙間,卻沒有注意到底下人,將其中的兩幅畫作拿混淆了。
蘭殊收藏的大多是名家之作,一般人恐怕見都見不著。
每出一幅,便是一陣趨之若鶩的哄搶。
蘭殊坐在二樓的露臺上,整個人肉疼得很,可見那白花花的銀子進了賬,便也閉眸不去看他們帶走她心愛珍寶的快意模樣。
待得第五幅賣出,蘭殊心頭滴著血,忍不住起身走到長廊外頭,緩了口氣,再回來,還未入座,只聽見樓底下已經開始傳來了沸騰的驚嘆聲。
蘭殊下意識打眼看去,美眸圓瞪。
《江海夜宴圖》一出現,場面所有人都瞪大了雙眸,就連樓上長廊看熱鬧的人,也紛紛探出了腦袋張望。
這可是一幅流傳了數百年的傳世之作。
傳聞銷聲匿跡多年,不曾想,今日能有幸一見。
好幾名愛畫人士上去鑒賞了一大圈,都以為是真跡,不待書寶齋的掌柜把話說完,他們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競拍起來。
書寶齋的范東家此時就坐在蘭殊旁邊,猶記得自己當初撫著那畫瞧了許久,才發現其中的一點端倪偽跡。
她忍不住朝蘭殊看了眼,發現崔妹妹臉上亦是始料未及的驚駭之色。
蘭殊扭頭看向了銀裳,銀裳的唇色已然盡白。
蘭殊同范東家篤定道:“這幅畫賣不得。”
賣了一定會損壞她和書寶齋所有的信譽的。
可畫已經展示了出去,若此刻召回說是假畫,書寶齋便當場成為眾矢之的。
蘭殊垂眸思忖片刻,即刻讓銀裳悄無聲息坐到樓上的其中一個包廂,舉牌進行競價,“把它壓回來。”
范東家不由提醒道:“書寶齋的拍賣皆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江海夜宴圖》價值斐然,妹妹身上帶的錢財可夠?”
蘭殊算了算方才拍賣的進賬,加之她一到揚州,就把自己的大船賣了,現錢應當足夠。
蘭殊微一頷首,銀裳開始按照吩咐舉牌壓價。
一口緊接著一口叫,價錢很快便水漲船高。
直到銀裳一口價叫到五百萬兩時,場面才逐漸猶疑地安靜了下來。
這大抵是畫作目前預估的最高價值,再往上,可就不劃算了。
蘭殊心中所料的,也是這么個數。
然正待掌柜第三聲倒計時數下,即將落槌。
最上層的廂房雅間,忽而又有人命侍仆伸出牌子,往上競了一聲,開口便是:“一千萬兩。”
那間廂房自拍賣始,已經競得了蘭殊的前五幅畫作。
銀裳訝然,朝著樓下露臺上端坐的蘭殊覷了眼,不得不再次舉牌。
那人卻不依不饒,最終直接一口五千萬兩,整整比畫的價值,翻出了十倍。
直叫得蘭殊完全不夠錢,把它壓回來了。
蘭殊忍不住心里嘀咕了句。瘋了吧。
錘子落定,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競價一失策,蘭殊眼睜睜看著樓上派了好幾個仆人下來,抬了整整五千萬兩的黃金,把那幅畫捧了回去。
蘭殊咬緊了下唇,盯著那幾大箱金燦燦猶豫了好久,長吸了一口氣,最終,還是起了身,提裙上樓,敲響了那位買家的屋門。
開門的是一位當地的世家公子,家中長輩在兵部當值,今日剛好得了邀帖,便來一觀。
蘭殊欠身行禮,問起那畫,那公子溫言說是他的朋友看中了,便買了下來。
蘭殊通過門縫朝著里頭望去,只見朦朧的幔帳內,雅座前,還坐了一道筆挺的身影。
蘭殊再度欠身行禮,表明了來意,直道自己后悔了,悔到腸子都要青了的那種,想要回那幅畫,不知能不能同他的朋友打個商量。
蘭殊找了個托辭,愁眉懇切道:“這原是我想送給未來夫君的畫。”
那公子回到雅座內,過了會,退回來,溫言道:“崔東家的難處,我朋友并非不能理解。”
“只是我朋友說,那是他妻子在他及冠時送給他的生辰禮。”
“他不慎丟失,現在只想把它贖回去。恕不能讓。”
蘭殊頓了頓,美眸圓瞪。
她一把素手推開了半遮半掩的門,大步闖了進去,掀開幔帳,果然看見了一張熟悉的俊顏。
第108章 第 108 章
揚州白日下了場蒙蒙細雨, 夜江之上煙霧繚繞。
書寶齋外,臨著河堤楊柳。
蘭殊將秦陌帶到了走廊外頭的危欄邊上。
欄外水云空流,蘭殊走到欄前, 一回頭,便問道:“你怎么會在這里?”
秦陌道:“恰好過來湊熱鬧。”
“說實話。”
“就是來買畫的。”
“這么有錢?”
“現在沒有了。”
還有才奇怪了,敗家玩意拿五千萬買一幅畫, 估計在場的人多多少少都以為他腦子有點進水。
蘭殊亦不例外。
她朝他伸出手, “你把畫還我, 我把錢還給你。”
秦陌一本正經道:“二姑娘剛剛沒聽懂我的意思?那幅畫對我很重要,我不能給你。”
蘭殊:“可我不想賣給你。”
“你這話好沒道理,我錢都已經付了,銀貨兩訖,哪里還有要回去的說法?二姑娘平日同別人做生意,也是這么無賴的嗎?”
蘭殊登時噎了一瞬, 萬萬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被一個無賴, 說成無賴。
成天到晚死纏爛打,她還沒說他呢, 他倒好, 惡人先告狀。
蘭殊無語地指了指他, 道:“你既然記起了那幅畫, 便該知道它是假的。”
“我知道。”
蘭殊:“所以它根本不值得你給出的價錢,我來找你退貨,是一片好心。”
“可我覺得它值得。”秦陌停頓片刻, 柔聲道, “價值這種東西,本來每個人心中的定義就不同。就像別人都覺得你這時候拿地虧了, 可你不是也覺得值得?”
看來,他已經聽說了她的事。
蘭殊又與他辨了一會,秦陌來一句回一句,就是不肯松口。
蘭殊見他執意將畫帶走,默然片刻,只得嘆息道:“你跟我來。”
她轉身而走,秦陌跟在她身后,只見她把他帶到了書寶齋樓上的另一間廂房之中。
這兒是范東家專門空給她住宿的廂房,蘭殊一推開門,便走到了床頭,從行囊中,拿出了她的賬簿。
秦陌端詳了一下她的住宿環境,面露安心。
蘭殊拉著他坐到了桌前,拿出紙筆,一張口,有條有理地給他算出了一筆賬。
堤壩破裂的四周地域,受災最是嚴重,蘭殊這回準備舉力拿下的土地,不止是同里小鎮的所有田畝,還有鄰里小鎮的萬畝良田。
那些家園傾塌,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的災民,他們手上的土地,她統統都會拿下來。
但她并不是無條件的給他們簽訂租賃條款。
同里小鎮的土質特殊,適宜種桑,而它鄰里的土地恰恰相反,非常適宜種植水稻,一年能有三熟,產量非常可觀。
當下,只要保住這些佃戶的勞動力,來年一開春,她就可以在同里小鎮的規劃種桑,鄰里仍是水稻。
按常理,一年一熟能夠糊口,三熟便綽綽有余,她不去干涉鄰里水稻的種植,只要求鄰里的災民答應來年給她四成的糧食作為租賃回報。
而這四成糧食,就是她支付同里小鎮村民為她種桑養蠶的酬勞。
蠶絲的價格遠遠高于稻米,但同里小鎮的村民思想質樸,只要保證他們的糧食,他們并不如商人那般精打細算,會去計較其間價值的不對等。
那些覺得她會連年虧損的人,只是不了解佃戶的思想,沒同那一方的村民進行過溝通,以為哪里都要用錢解決,卻沒想過兩邊土地各有所長,可以拿稻米來同桑植勞務進行對沖。那她便不用額外多出一分錢。
蘭殊的租期要求是三年,她算過賬,前三年的桑蠶產值雖然不高,但也還是高過了四成糧食的價格。
她會有結余的進賬錢款,去支付其間種植產生的額外費用,比如肥料等等,去維持這個平衡。
只要熬過前面,待得后頭桑樹大了起來,蠶絲產量增高,漸漸走入了正軌,就能實現盈利。
形勢好的話,她在三年內,就能連本帶利地盈回來。
甚至可能在戶部給的期限內,完成同里的變革。
只是這個辦法最初耗費的金額巨大,還要長期的精打細算,統籌稻田桑田養蠶三方。衙門的官員,不信她把控的了,前期又都是虧損,就以為她在畫餅,糊弄他們。
蘭殊微微笑了笑,“這么算,我其實是個趁火打劫,占災民便宜的奸商。”
只要她把他們保住,安穩過完這個冬天,來年完全就是廉價十足的勞動力。
秦陌并沒有這么想,他看著她一筆筆仔細斟酌寫出的規劃,搖了搖頭,目光露出驚嘆,“你算的很好。”
畢竟外面哪兒的錢沒比這里好掙,她既有足夠的銀錢,做什么生意不香?
她完全可以不去管,可她管了。
再多的精打細算,都抹滅不了她心底的善良。
何況,若她不這么去盤算,便沒有銀錢流水,去支撐這片遭災的土地得到良好的耕種循環,沒有前期的計算經營,也不能保證村民接下來的活路。
她雖自嘲自己是奸商,卻是步步都走在了雙贏的將來上。
他們在她底下,前面看似吃了虧,實則后面有大大的盈利等著。
秦陌忍不住道:“你是什么時候,就開始盤算這么做了?”
“你回京七八天了都沒消息,我估計你遇到了難處,便開始琢磨了。”
秦陌遲疑了會,只得含蓄道:“朝廷這廂,還沒有那么快動作。”
蘭殊只是短促的沉默了會,一點兒也沒多問,頷首理解,指了指自己不知不覺間寫了滿張紙的賬目,一字一句認真道:“我同你說這些,只是想同你交個底。你既把錢給了我,我便當是你的入股,前幾年可能沒有分紅,但后期我一定會統統還給你的。”
秦陌看了她一眼,不由勾唇道:“二姑娘當真會給我分紅?”
蘭殊雙指一并,指向了房梁,“我說到做到。”
“也好,這本就是小王拿來娶新婦的,一刀一劍掙下來的老婆本,都在這兒了。”秦陌唇角深勾,猶如冬雪遇到了暖陽,“只是照你剛剛那么算,少說也得要個五六年才能分紅給我。我今年二十有三,屆時就奔三十了,要是沒人看得上,我就不要分紅了,你直接賠個新婦給我就好。”
蘭殊:“”
“我不做買賣人口的生意。”她咬了咬牙,將手上的狼毫擱在了筆架上,“你要是不信我,還是把錢拿回去吧。”
“可我已經收了畫了,哪有把錢拿回來的道理?”
“你把畫還我就好了。”
秦陌不敢茍同道:“外頭滿堂賓客看著,我不惜花那么大筆錢買回來的畫,忽而說要退,難免不惹人生疑。難不成,你希望所有人都知道,書寶齋賣了幅假畫出來?”
蘭殊又給他噎住了。
秦陌唇角的笑意未減,連帶著眼底都漾起了溫柔笑意,站起了身。
蘭殊不禁循著他的身影抬眸,只見他伸手一落,猝不及防朝著她的頭頂輕拍了下,略有安撫之意,“好了,不開玩笑了,我相信你。”
蘭殊不由一呆。
大抵是這陣子聽到了太多的冷嘲熱諷,乍然有個人說自己信她,還砸了一大筆錢來證明自己的誠意。
任是塊石頭,也不得不,為之動容一瞬。
動容過后,蘭殊怔了下,咬牙伸手朝他的腹部一推,把他的爪子從她頭上徹底推離了去。
秦陌似是早有預料,順著她的力道朝后退了兩步,輕輕笑了會,替大周給她躬身行禮,感謝她的挺身而出。
禮畢,秦陌轉過身,準備離去。
要給她的東西已經給到了。
他也得趕緊回去抓一抓朝廷的進度。
既要借此機會將異黨連根拔起,那他總要在陛下發難前,把一切該準備的證據都給查足了,一條漏網之魚都不給放過。
否則,便也對不起蘭殊操下的這份心。
蘭殊見他要走,頓了頓,起身喊停了他,“你等一下。”
秦陌回過眸,蘭殊只叫他在這兒等她一會,自己徑直朝著屋外走了去。
秦陌不知她何意,但還是耐心坐了下來,提壺,給自己沏了杯茶喝。
他抿了一口,再度看向了桌上她一筆筆算出來的累年效益,忽而很想把這個東西,寄給公孫霖瞧一瞧。
師姐費心教出來的學生,如今已經有模有樣。
若叫她知曉,指不準還會愿意給朝廷寫出信函,為蘭殊發聲,親薦她為皇商。
蘭殊不愿借他的權勢上位,但得到師姐的認可,她一定會很高興。
屋門吱呀了聲,蘭殊熟悉的繡花鞋尖一在門口露頭,秦陌便開口詢問道:“我可不可以把這張紙帶走?”
蘭殊答了句好,秦陌將它折疊,放置在了自己的袖口內,回過眸,只見蘭殊端了一個描漆盤進了來。
盤上放了一碗熱騰騰的面。
蘭殊將面端到了他面前,聲音較以往柔和了許多,“吃吧。吃完再趕夜路。”
秦陌原以為她是擔心他連夜趕回長安,舟車勞頓,難免饑腸轆轆。
他雖然不餓,卻也不舍得拒絕她的心意,牽起唇角,拿起了竹箸。
直到夾起那面,秦陌筷子一往上抬,發現怎么捋也捋不到盡頭,怔忡了下,猛然發覺,這是一碗供給壽星的長壽面。
今日,恰恰正是秦陌的生辰。
秦陌從來沒有過生辰的習慣,也不喜過,除去及冠那一年,男子成年大禮,不得不興師動眾一場,其余時候都是如常過去,甚至連他自己,都會忘記這個日子。
但蘭殊以前總會在今天,做一碗長壽面給他。
“這是?”秦陌有些發愣。
蘭殊表情不算自在地道:“就當是我給你雪中送炭的謝禮。”
秦陌的眼眶驀然熱了起來,心口緊緊抽動了好幾下。
算上前世的年歲。
他是有多久,多久沒有吃過她做的面了?
在他獨活的那些歲月,秦陌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還能有機會,指腹摩挲上這么一碗面的碗沿。
蘭殊叮嚀道:“要從頭開始吃。”
長壽面只有一根,延綿不斷,從頭到尾吃完,意寓壽命長久,健康無恙。
秦陌乖巧應了聲好,明明她沒有往里面加醋,他的鼻尖,總是吃的一陣接著一陣泛起酸來。
眼角眉梢,卻都是笑著的。
“好吃。”
蘭殊揚起下巴,努嘴道:“我的手藝,那是自然。”
吃過面后,蘭殊順帶送他下了樓。
秦陌的馬匹栓在了后院側門的木樁旁邊。
他上前將繩子解開,牽過馬匹,把畫匣子都安置在馬背上后,站在了門前同她作別。
蘭殊左思右想,還是覺得有些過意不去,蹙眉道:“一幅假畫,一碗面,就收了你五千萬兩。”
“多多少少,給我一種我真的是奸商的感覺。”蘭殊自我埋汰道。
朦朧了一晚上的月色,終于從層層疊疊的云霧中,冒出了一點端倪。
環邊柔和的月暈,彰顯著明日必定是個好天氣。
秦陌在月光的映照下看了她一眼,唔了一聲,“你這么說,好像是有點虧了。”
話音甫落,只見秦陌高大的身影往前一傾,薄唇猶如一片羽毛輕輕飄過,挨了一下蘭殊的額心。
那溫潤的觸感是如此熟悉。
又顯得如此點到為止,小心翼翼。
僅僅泄露出一點濃情厚意,不愿嚇著她,也不愿她不知情。
蘭殊睜大雙目,在他抽身離去時,愣怔地捂上了額頭。
秦陌望著她耳畔邊浮起來的紅暈,漸漸蔓延到了頰邊,連帶著鼻尖一并掃了去。
不得不承認,她的一顰一笑都十分動人,而她微嗔的模樣,最甚。
他忍不住調笑道:“還覺得我虧的話,那,陪我一晚?”
這人的嘴,真是。
蘭殊恨不能抽他兩巴掌。
“你還是哪涼快,哪待著去吧。”
第109章 第 109 章
這一年的冬天, 老天爺遲遲在臨近年關之時,才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場瑞雪。
杭州過得有驚無險,長安過得驚心動魄。
陛下龍顏大怒, 就貪污賑災款一事,牽一發而動全身,把監察堤壩失職的工部, 以及貪污最甚的戶部上下, 全部整頓了一遍。
該入獄的入獄, 該革職的革職。
長安城一夜之間,猶如變了天。
誰也沒料到這位素日看似溫和的帝王,狠戾起來,也是說殺就殺。
而那個一直在朝上悶聲不吭的洛川王,整天到晚圍著那崔家姑娘轉,隨手一揚, 就是他們的條條罪證。
一個冤字還沒出口,就被他陳列的證據, 堵住了嘴——
杭州的雪,落得要比北方削薄, 鋪在青石板路上, 只有銅錢那般的厚度。
崔宅歷經多年荒蕪, 今年頭一回, 引來了它曾經的小主人們齊齊回家。
蘭姈知曉了蘭殊的事,帶著弘兒和兩個孩子,馬不停蹄地從京城趕了來。
一進門, 蘭殊從窗戶口看見他們, 目露驚喜,笑吟吟起身迎接, 兜頭上來,就被蘭姈捏住了小耳朵。
“怎么缺錢也不同家里說。”蘭姈氣呼呼斥道:“連船都賣了,你當初御它回長安的時候,不是還擱誰都炫耀嗎,這才沒過多久?”
蘭殊的蛾眉微微一擰,目光先朝著身后的銀裳斜了一眼,“是哪個耳報神?”
“你別看她,她哪有你主意大。我從你前夫那知道的。”蘭姈冷笑了聲,“真不錯,他竟比我們和你親。”
蘭殊撇了下嘴,埋汰喃喃道:“秦子彥什么時候變得這么長舌了。”
“你還真打算瞞著?”看來是她力道輕了,竟讓她一點兒沒認出錯誤,蘭姈忍不住加大了一下力道,將她雪白的耳朵往上提了提,“人家還不是關心你,他忙得脫不開身,生怕你一個人在這兒孤立無援,到我們面前,把你說的不知道多可憐。”
弘兒狠狠點頭,“就差說你去要飯了。”
那連連的搖頭嘆息,含沙射影著他們再不過來陪她,簡直就不是人。
為了能讓他們順利出發,秦陌還特意讓樞密院的院正給弘兒放了假。
蘭殊:“”
她只好連聲求饒。
蘭姈教訓完后,也不來虛的,轉身便叫人把馬車后的好幾個箱子抬了下來,都是白花花的銀兩。
“這是我們幾個一起湊的。啟兒和你姐夫有官職在身,朝堂近日公事繁忙,實在脫不了身。知道你回不去,我們過來陪你過年。”
蘭殊聽到他們會留下來陪她一起過年,唇角一提,笑得合不攏嘴,卻不愿接他們的銀兩。
蘭姈只得拍著她的手背,托辭道:“不是白給,要還的。”
弘兒嬉笑附和道:“對,收利息的,我和啟哥哥屆時能不能娶到如花似玉的美娘子,就靠姐姐你了。”
蘭殊揚起眉梢,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你這話,有人教你的?”
這個說法,熟悉得很。
弘兒撓頭嘿嘿一笑。
秦陌在他臨行前,確實有心提醒他一二,若是二姐姐不好意思接他們的心意,就拿這樣的話來堵她。
蘭殊原是沒想過要他們擔心,可見他們千里迢迢趕過來,心底一陣暖流淌過。
畢竟寒冬臘月,誰不希望身邊有家人陪伴呢。
秦陌也是想到了這點,才不惜做耳報神,也要跑到他們面前,請求他們過來陪她。
直到將銀錢的事情說完,蘭姈才空出了一些心思,好好地看了眼宅子,腦海中一幕幕的童年回憶閃過。
弘兒離開崔宅的時候,剛出生不久,對這兒并沒有印象,但跟著兩個姐姐走上回廊,聽著她倆說起小時候的趣事,總覺得處處都是熟悉的感覺,打心底,喜歡這兒的一草一木。
蘭姈原以為自己邁進宅子的那刻,心里會十分傷感,可真進來了,鼻尖是酸澀的,心里卻是懷念的。
登時也明白了,蘭殊為何會愿意回來——
蘭姈他們前腳剛落下,不料第二日上午,崔宅的門再度被人叩響。
臨近年關,村民合伙置辦了一些禮品,托了幾個代表,送到了崔宅上。
蘭殊當然是不肯收的。
他們如今這么困難,很多房子都才蓋起來,她如何能收他們的禮。
可里正堅持要她收下,“也不是什么貴重的東西,就是大伙兒的一點心意。”
單純想要表達一下對她的感激。
蘭殊推卻不動,只好點了點頭,轉過來,又讓家仆帶著好幾籮筐的魚蝦,讓他們跟著里正回去送給村民,好在除夕加點菜。
里正連忙擺手,蘭殊誠懇道:“來年開春,還得仰仗大伙兒幫我把桑田種起來呢。”
里正離去后,蘭殊轉過身,見銀裳帶著一幫家仆在長廊上忙里忙外地掛大紅燈籠,站在旁邊,一同指點了一會。
這紅色的東西一添上,果然年味就來了。
蘭殊看著那喜氣洋洋的一條長廊笑了笑,大門方向,緊接著傳來了另一陣腳步聲。
蘭殊一回頭,只見邵文祁跟在了家仆的身后疾步走來,隨在他后頭的,也是幾個大箱子。
蘭殊溫言喊了一句“師兄”,面上沒有一絲的慍色。
邵文祁心中卻看得不是滋味,開口先同她道了歉。
“當日我一時心急,說錯了話。回去以后,家里急信過來召我,我起身趕回蜀川,路上已經開始后悔。這會兒一忙完,便趕了回來。”
蘭殊道:“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這件事在很多人眼里,都是不值當的,我很清楚。”
邵文祁搖頭道:“其實,不論如何,只要你開心才是最重要的。”
話音一墜兒地,他轉頭召小廝們上來,打開箱子,又是一大筆錢。
蘭殊心中不由自嘲地笑,她是什么時候成了搖錢樹,怎么都上趕著給她送錢?
邵文祁道:“你盡管拿去,虧了算我的。”
虧?他還覺得她這么做是虧的嗎?
蘭殊一開始仍是沒要,對于師兄的婉拒,她的回答是:“若是想法不一樣,而強行支持對方的決定,以后也不會開心的。”
邵文祁短促的沉默,輕了聲,“小師妹,還在生我的氣?”
蘭殊訝然了會,笑道:“怎么會。主要是兩人相處,舒適最重要,不必勉強自己。”
邵文祁道:“我沒有勉強自己。”
他執意要蘭殊收下,直到蘭殊頷首答應,才舒展了眉梢。
蘭殊在心里盤算著以后如何還他,邵文祁看了她一眼,不舍道:“我馬上還要回一趟蜀川,可能要過完年再回來了。”
蘭殊心知他家在蜀川,要回家過年,也是人之常情。
邵文祁沉吟了會,柔聲問道:“你要不要,同我回蜀川過年?”
蘭殊一頓,他緊接著勸說道:“你之前不是說,一直都很想去看一看蜀川的山水嗎?”
她的確很想去看看,但現在,她還走不開。
待年關一過,開春,她還有的要忙。
蘭殊想了想,婉拒道:“姐姐與弟弟特地從長安趕來了陪我過年,我不好丟下他們,怕是沒辦法去了。”——
除夕這一日,一大清晨,弘兒便拎著桃符,蹦蹦跳跳地朝著門口去。
十六的年紀,走起路來,還跟個孩子一樣。
他現在已經是家中最高的男丁,照蘭殊的說法,這樣的身高,就適合拿來貼桃符。
張媽媽站在他身后,看著他風風火火的背影,又是慈笑,又是搖頭。
蘭姈和顏道:“要不說男孩子總是長不大呢?”
蘭殊雙手交疊,調笑道:“有嗎?可有的男孩子,像他這個年齡,早就在沙場上出入好幾回,戰功赫赫了。”
今日早膳,弘兒搶了蘭姈給她的一個豆沙包,蘭殊心里記恨,抓著機會便來挖苦他一回。
崔弘將她們的話聽在耳里,也不著惱,一壁貼著桃符,一壁笑道:“二姐姐非要拿我和洛川王比,那放眼整個大周,也沒幾個少年郎比得過啊?”
蘭姈掩袖笑道:“你倒是會自我開解。”
蘭殊不予認同,交疊在胸前的放下,“我有說是他嗎?”
弘兒在門邊探出個腦袋,“你這說的還不是他?”
“我又沒點名道姓,你自己非得想到他。”
蘭姈聽得咯咯笑了起來,“到底是弘兒非想到他,還是某人無意識說的就是他?”
蘭殊愣怔了下,只惱恨他倆竟然合伙打趣她。
明明被搶了豆沙包的是她!
三姐弟正在宅子門口相互斗起了嘴,正說說笑笑的開心,外頭的巷子口,忽而傳來了轆轆的馬車聲。
啟兒和趙桓晉緊趕慢趕,總算是趕在了除夕當日,到達了杭州。
此前聽蘭姈說他倆忙,蘭殊本以為他們不會來了,這會兒一露面,倒把蘭殊嚇了一跳。
明明進的是她家的門,啟兒還好,一進門,就沖過來同她寒暄,趙桓晉一下車,先朝著蘭姈走了去,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似的,仔仔細細先看了看她。
蘭殊忍不住干咳了咳,“怎么,還怕她在我這破一點油皮不成?”
趙桓晉睨了她一眼,轉頭揚手,叫小廝遞了一份厚禮上來,“這樣總能堵住你的嘴了吧?”
蘭殊一打開,發現是兩柄色澤上好的白玉如意,見錢眼開地嬉笑一聲,沒再開口揶揄他。
蘭殊:“算你有良心。”
崔啟臉色白了起來,“完了,我的禮遠不及姐夫的貴重。”
蘭殊挑眉斥道:“這兒是你家,回家帶什么禮?”
崔啟抿唇靦腆地笑了笑。
趙桓晉輕嘖了好一聲,放眼看去,一院子都是姓崔的,自知沒什么局面優勢,便也懶得同這小丫頭計較。
蘭殊不由詢問他們怎么趕來了,難不成朝廷還提前給他們放假了。
趙桓晉笑了笑道:“朝廷沒有給我們放假,但洛川王特意給我們放假了。”
秦陌一力攬下了所有的差事,就是為了能讓他們過來同蘭殊一起吃年夜飯,一家人團團圓圓。
趙桓晉話音甫落,看著蘭殊略有愣怔的神色,扭頭再度召了小廝上來。
蘭殊見狀調笑道:“莫不是還要給我送錢?”
趙桓晉乜她,“上回那幾大箱子不是有我的份嗎?”
小廝這回捧了一個小錦盒上來,仍是遞到了蘭殊面前。
蘭殊絲毫沒有多疑,揚眉打開一看,只見里面放置了一封信。
無名的信。
蘭殊拆開一看,發現打頭只寫了兩個字,“欠條”。
然后便是一幅畫,畫上是一盞工藝十分精細的雕花鏤空燈,形狀似如一座小樓。
蘭殊疑惑不解。
趙桓晉道:“這是王爺叫我帶給你的。”
話罷,他朝那空匣子瞟了眼,神色露出一絲驚異,連忙道:“原封不動帶來的,我可沒打開過。”
空盒子什么的,可不是他的鍋。
蘭殊盯著那兩個熟悉的字跡,望了眼那信封表面,不敢留下字跡的空格。
他這是怕她一下就看出是他寫的,不會看嗎?
可他這是什么意思,她也沒看懂。
第110章 第 110 章
大周的年假從除夕至上元節, 整整半月有余,是朝廷官員一年以來最長的假日。
不過這樣大段的假期,一般是小吏與閑官享受。
啟兒剛入仕途不久, 尚且能有這么一段清閑日子。
但趙桓晉以往,初五六,就得開始回中樞商榷新一年的朝廷規劃。
這回踏踏實實陪了愛妻愛兒十來天, 蘭殊懷疑他骨頭都躺酥了, 免不了又是一陣調笑。
趙桓晉向來有來有往, 索性腰身一彎,便有模有樣地朝她揖了一揖,“都是托了殊妹妹的福。”
他能有這清福,說到底,還不是洛川王想要蘭殊的家人能好好陪陪她,把他的活全攬下了。
這么大一份人情, 哐當就讓他砸到了蘭殊頭上。
蘭殊登時沒了話,瞇縫著眼, 睨著趙桓晉眼里的促狹。
你在這享受清閑,倒要我心里生出虧欠。
蘭殊轉眸看見蘭姈帶著兩個孩子過來, 起身拉著他們就往自個房間走了去, 今兒個一整天, 都拉著蘭姈撒嬌說體幾話, 沒叫趙桓晉有機會看老婆孩子一眼。
轉過長廊,路過后院的枇杷樹,蘭殊的腦海中, 一道靜站在樹下的頎長身影一閃而過。
她怔了下, 不由朝著那樹下多看了兩眼。
小外甥女正牽著她的手,見她停下, 晃著她問怎么了,蘭殊回過神,才發現自己出了錯覺。
他眼下正在長安忙著,自是沒空過來的——
上元燈節,天空飄著小雪,宛若天女散花,杭州城的街頭巷尾,燈火璀璨。
晚膳過后,弘兒正拉著兩個外甥,給他們一一披上紅撲撲的兔毛斗篷,準備帶他們出去看燈。
啟兒見天空的雪花并不凍人,反而十分怡情,建議大伙兒一同出去走走。
蘭姈頷首應聲,蘭殊還有一筆賬沒有算完,也不想出去人擠人,便道燈會來來回回看都是那樣,她就不去湊熱鬧了。
弘兒蹙眉訝然道:“二姐姐現在居然不愛湊熱鬧了?”
蘭殊翻了個白眼,“年紀上來了行不行?”
蘭姈和顏笑道:“你這話說的我和你姐夫都不好意思跟著去了。”
蘭殊唇角勾起一抹戲謔的笑意,“你倆和我又不一樣。你倆出去都不是人看燈,是燈看你倆秀恩愛,一排過去,全閃瞎了,油錢都省了。”
話音甫落,滿庭之內,都充斥著笑語宴宴之聲。
待他們出了門。
蘭殊回到屋內,坐在窗戶旁邊的案牘上,打開了自己的賬本,五根蔥白的手指,撥在算盤上,優美地猶如在撥弄琴弦。
窗外是明凈如練的月色,避免夜里的寒風透過罅隙侵蝕進來,銀裳特意幫她關實了門窗。
蘭殊將賬簿翻過了一頁,用筆尖蘸了蘸硯臺上的余墨,忽而聽到了一聲敲擊的清脆響聲。
蘭殊轉過眸,只聽得窗戶外,又有一粒小石子,打在了窗花上。
連著三聲過,蘭殊疑竇地站起身,推開了窗扇。
她探頭朝外張望,不見有什么人影。
院子墻邊的常青大樹上,卻多掛了一樣物什,在樹杈枝葉中,瑩瑩閃爍,迅速奪走了她的目光。
蘭殊不禁好奇邁出了門,方才遠遠在窗臺瞥來,只覺得那東西在發光,越走近,才發現它個頭還不小。
只見那樹上,掛了一盞十分精致的燈,通體剔透明亮,在夜色中閃閃發光。
蘭殊一靠近,感覺到了一絲冰涼的寒氣,猛然恍悟,它之所以透明,皆因它是一盞冰燈。
燈頂最下方與最下方,都分別嵌著一顆夜明珠,整個燈體籠罩在柔美的珠光上,散發著瑩瑩的光澤。
蘭殊發現它的造型像一座雕梁畫棟的小閣樓,同那圖紙上的,如出一轍。
只是如今的小閣樓里,住了好幾個白玉小人。
門前廊下的左邊,雕了一個頭戴幞頭的兒郎,稟姿如玉,正握著書卷,似在搖頭晃腦。
右邊則有另一個手握短弓的小兒郎,抬腳大咧地坐在廊前的欄上,彎弓射天狼。
蘭殊睜大雙眸朝著閣樓里面看去,透過門窗,發現里面的桌椅板凳一應俱全,一樓的瑤席內,有位中年的老婦人,低頭在編鞋底。
二樓的舍廳里,一名女子對鏡梳妝,旁邊有個身著官服的男子,正含笑打量著她。
兩個孩童,一男一女,繞著桌前追鬧。
三樓的書房內,窗戶前,眉目如畫的姑娘,對著一本簿子,手敲著珠盤算賬。
這都是她的家人,每一個都刻得栩栩如生。
蘭殊驚嘆過后,忍不住前后左右朝它端詳了遍,似乎是在找什么。
直到身后一道熟悉的嗓音響起,“好看嗎?”
蘭殊回過眸,眼中并沒意外之色,反而對著他,指了指那冰燈,調笑道:“怎么沒有看到你?”
她還以為,他做的,自然也會把他自己順帶捎上。
秦陌沉吟了會,如實道:“我尚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遠不及他們的分量。把我放上去,若還放在你屋里,顯得我著實不要臉,在別的地方也不適合,指不準還會煞風景,影響了你觀燈的心情。”
秦陌還沒有那般自視過高,以為自己可以媲美她家人在她心里的重量。
這一世他還能有幸同她做過一場夫妻,都是她為了家人的份上。
回想過往種種,她哪一步忍讓,為得不是他們幾個。
今日能有這番團圓的場面,皆是她種來的碩果。
蘭殊凝望著眼前這盞別致的燈看了許久,忽而有點想笑。
果然,便是花燈,還是只會用刀雕。
但他也可堪稱為一個手藝人了,便是以后流年不利,貶為庶民,蘭殊也能確認他絕對不會餓死。
指不準還能靠這手藝,發家致富。
蘭殊見過的花燈不少,卻幾乎沒有見過這樣精致的冰燈,她伸手想去觸碰一下,秦陌卻將她半路截了下來。
“怕我給你弄壞?”蘭殊努了努嘴,心想她的手指有溫度,挨上去,免不了是會化一點的。
秦陌搖了搖頭,“怕你手冷。”
畢竟是寒冰做的,看著晶瑩美麗,真摸上去,也是要打一個哆嗦的。
她本來就怕冷,還是不要動寒氣強的東西。
蘭殊聽話收了手,不由朝他的雙手望了眼過去,那雙本就帶繭的修長手掌,此時泛著一些不常見的凍傷。
他向來都很溫暖,以前連個凍瘡都不長。
秦陌注意到她的視線,負手而立,有意將雙手往后遮了遮。
“本來想除夕夜給你的,但當時實在有一堆事纏身,沒來得及。”
所以就給她打了張欠條?
可她原也沒想過要他給什么拜年禮。
蘭殊把自己的想法如實傾訴,秦陌道:“你可以不想要,但我不能不給。”
蘭殊心頭莫名一抽,轉過眸,將注意力放回到了燈上,凝著上頭的小人們看,“可惜做的這么精細了,等天氣一暖,它就化了。”
“你要是喜歡,我以后每年冬天都給你做。”
蘭殊笑了起來,撫了撫燈下的流蘇穗子,戲謔道:“上回師兄給我做花燈,也說了類似的話。你們男子哄姑娘的語錄,都是在哪里通學的嗎?”
“他是他,我是我。我只給你一個人做。”
邵文祁從哪里學來的花燈,秦陌不知曉,可他會的這些小玩意,全都是為了她學的。
蘭殊回頭看了他一眼,不由回想起他口中那盞,最初始送給她的兔子燈。
蘭殊忽而很想看一看,他當年送的那盞兔子燈上的燈謎。
畢竟那盞燈,她當時看都沒看,就叫銀裳扔掉了。
她一直以為她有很多的心意不曾得到過他的回應。
卻從來沒想過,自己也有沒有回應他的時候。
甚至,還扔了他的禮物。
蘭殊心里忍不住生出了一絲愧怍,開口提議他把他那時寫的燈謎貼這燈上去,她想看看自己猜不猜得出來。
蘭殊原是內疚丟掉了他的兔子燈的。
可當他把燈謎寫上的時候。
蘭殊朝著那在冷風輕輕翻飛的小紙條上一望,心中的內疚一瞬間煙消云散,咬了咬牙,只覺得他當初做那兔子燈,純純就是故意逗弄她,在侮辱她的智商。
他是有多怕她猜不出,她看起來就那么笨?
蘭殊哀怨地瞪了他一眼,氣呼呼轉身就走了。
秦陌不明所以,只得隨在她身后跟上,兩人一前一后走到前院,只見她的家人,恰好盡數歸來,邁進了院門。
“二姐夫!”弘兒一見秦陌的身影,下意識喊道,轉而對上蘭殊的目光,一下捂住了嘴。
蘭殊不許他們亂喊,秦陌便讓他們在背地里叫,橫豎這稱呼,就是沒改過來。
蘭殊已經麻木了。
趙桓晉問秦陌什么時候過來的,蘭姈聽見他趕了一天的路,便叫婢女吩咐廚房,再熱一碗元宵過來。
啟兒與弘兒見到他都很高興。
蘭殊簡直不太明白,為何她與他和離之后,她的家人,反而愈發同他熟絡了起來。
“你天高海闊那三年,并不知道他是怎么照拂他倆的。”趙桓晉似是看出了蘭殊的心思,站在她旁邊,看著啟兒弘兒圍著秦陌說笑,溫聲解釋道。
這人心都是肉長的,誰對自己好,時間長了,怎么會感受不到。
也怨不得他們胳膊肘好像老往外拐似的。
便是蘭殊把秦陌拉過一旁,嗔斥他,她跟他和離,他竟背地里拉攏她的親人。
秦陌愣了下,露出一點委屈,辯解的也是“只是處久了,難免就熟悉了”。
即使她不要他了,也沒有妨礙過,他對她的家人好。
因為他知道他們好了,她就會開心。
明明已經吃過了晚膳,他們還是陪著秦陌再吃了頓元宵。
期間還溫上了幾壇好酒,跟他一起在大廳玩了會飛花令。
結果一不小心玩過頭,大伙兒都喝了個盡興,蘭殊酒量淺,便趴在桌上醉了。
趙桓晉顧著蘭姈,啟兒搭著弘兒,乳母看著蘭姈兩個鬧騰的幼子,蘭殊就這么到了秦陌的背上,讓他幫忙背回了屋里。
蘭殊倚在他寬闊的肩膀上,眼睛迷迷瞪瞪睜出一條縫,那熟悉的后發際線一入眼,先在心里悲哀了一聲。
果真是一幫胳膊往外拐的家人,就這么安心讓她落到他手上。
蘭殊的身子軟趴趴的,也掙扎不動,只能盯著他的耳廓發呆,看著看著,心口不知怎得,冒出了一絲蒼茫。
“秦子彥,謝謝你”
秦陌的耳根一動,不由在廊前停下了腳步,微側過頭,聽著她的醉酒呢喃。
“如果不是你當初那五千萬,那些災民過不好這個冬天。”
姐姐和師兄他們后來送過來的錢,是錦上添花,而他,才是雪中送炭。
秦陌勾唇道:“主要不是你很有錢嗎?我是買了你的畫,又不是白給的。”
“也是。”蘭殊腦袋里殘存著醉意,稀里糊涂的,面對夸贊,也不客套,自豪地笑了聲,笑完之后,唇角留余了一絲惻然,“如果我當年也這么有錢就好了。”
“這樣,或許爹爹就不用開倉放糧,也不會被砍頭了”
秦陌的心頭一滯,眸中閃過迷茫,再回眸,蘭殊又趴在他背上睡著了。
秦陌背著她回了屋,輕拿輕放地捧到了床上,給她捻了捻被角。
轉身要走時,蘭殊又睜開了眼,反抓他的手,點了點他指尖的凍紅,“這個,回去記得擦藥。”
“還有,我不喜歡那燈,以后不要做了。”
蘭殊的眼睛很具有欺騙性,麋鹿似的,一眼看過去,清澈見底,說什么都好像是真心話。
可這一刻,秦陌望著她黑夜中泛著醉意的琉璃眼眸,仿若透過她澄澈的雙眼,窺到了她的真心。
她并不是不喜歡,只是,感覺太廢手。
“好,那我下回做別的給你。”秦陌溫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