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第 91 章
崔老太公壽誕當日, 崔府門庭若市。
一眾前來參宴的賓客攜禮進門,繞過大門前屹立的白石屏風,首先入目的, 便是崔府宴廳之前的大院。
崔府的園林設計別出心裁,不僅后院有假山曲徑,小橋流水, 前院也有個大園。
這園子的設計空曠大氣, 不著累贅的裝飾, 平日只在中間的過道兩旁,擺置一些昂貴獨特的綠植盆栽,風格簡約,卻不失貴府的門面。
今日則一反往常,滿園名花異卉,形形色色的品種無所不有, 四時不謝,八節長春。
院中還有一眾亭亭玉立的崔氏女兒, 看似難得從后院出來,個個眼含笑意, 站在了院中賞花, 只聞滿庭芳香, 馥馥襲人, 美人個個賞心悅目,人比花嬌。
崔府每回的壽宴,都是這些姑娘顯山露水的好機會。
是以這一天, 這些姑娘無不費盡心思地打扮自己, 只盼在人群中脫穎而出。
那群受邀的青年才俊從前門的長廊而來,遠遠瞥見園中姹紫嫣紅, 不由紛紛朝著那一片娉婷的麗影望去。
唯有一人,信步跟在人群后頭,眸眼漫不經心一掃,視線真就只落在了那群美人身后的花團錦簇上。
秦陌及冠之后,要說內在桀驁不馴的脾性,真算不得有多少變化。
可那一副俊美的皮相,矜貴自持,越發隨著年齡的增長,裹上了一層不動聲色的面具,整個人顯得沉穩肅雅,落在別人眼里,乍一看,還以為是一位翩翩君子。
只見他與新科探花郎崔啟并肩而來,十九歲的崔啟,秀逸絕倫,入仕之后,更是成為了長安城萬千少女的夢中情郎。
可立于秦陌身邊,他終歸還是少年姿容,身形尚且青澀削薄,宛如一株剛伸展開來的修竹,遠不及成熟高大的洛川王,那般豐神俊朗,刺眼炫目。
更不論秦陌高貴的身份,王妃二字的稱謂,足叫多少人削尖了腦袋往前擠。
又有誰會在意他曾成過親。
那一群待字閨中的姑娘遠遠窺見他的身影,個個以扇半蔽著面兒望去。
只見他清雋的面容上,一雙鳳眸猶如一汪幽深的浩瀚星海,看一眼,便叫人不由沉淪。
好幾個姑娘眼見他要走近,團扇下的面容宛若胭脂掃過,卻見他雙眸不偏不倚,只落在她們前頭那盆罕見的蝶蘭上。
秦陌盯著那盆蝶蘭呈出三種少見的顏色,宛若翩飛彩蝶,絢爛無比,第一反應便是蘭殊當會喜歡。
他轉頭朝崔啟問去:“這花,是崔府的花匠專門培植的,還是從外頭買的?”
崔啟答道:“應是花匠培植的,崔府的后宅,養了不少園丁。二王爺喜歡這花?”
秦陌道:“我想拿去送人。”
話音甫落,秦陌的腦海中靈光一閃,乍然閃過了另一副場景。
那一年,長公主壽宴。
主宴席蓬萊宮旁邊的大涼亭里,一場才子匯集的詩會上,他原只是扶病弱的盧四哥去湊個熱鬧,卻看到了兩盆極美的山茶花。
他一下陷入了那場斗詩之中,心里想的,是若能把它們贏回家,崔蘭殊看了,肯定會露出笑意來。
秦陌如愿得到了花,勾起唇角,召元吉把它們送到蘭殊那去。
盧堯辰也十分中意那花,敗北之后,對著他面露遺憾。
他那時好像還不知自己錯認的真相,一看向盧堯辰,心中仍是一股懷有救命之恩的感激,寬撫道:“今日是四哥讓了我,日后,我一定另尋更好的名種送給你。”
所以,那兩盆十八學士,原就是他想送她的?
可憑蘭殊這一世的舉動,分明是誤會了他想送給盧四郎。
秦陌的眉宇微微蹙起。
崔啟見他失神,又輕輕喚了他一聲王爺。
秦陌回過神,看了他一眼:“你以前不都是喊我二姐夫嗎?怎么最近改稱呼了?”
崔啟支支吾吾起來,“二姐突然說不合規矩。”
秦陌的雙眸一暗。
那廂,花叢里的姑娘正你推我攘,都想著借與同族崔啟打招呼的原由,上前和秦陌打一個照面。
只見那個一身玄色長裾的男子,半分眼神都沒分過來,轉頭,便往宴廳走了去。
幾名姑娘忍不住跺了跺腳。
這人,這人在花前待了這么久,到底是來看什么的——
秦陌特意過來參宴,本以為可以自然而然見到蘭殊。
可惜他在前廳的賓客席間尋尋覓覓了一圈,竟不見蘭殊的蹤跡。
秦陌只好走出宴廳的正門,站在了廊檐角落下,悄無聲息地觀望起了門口魚貫而入的一茬茬客人。
宴廳上頭的閣樓布著珠簾,屋內亦有許多本家的姑娘,倚在樓上漫看下方。
其中一少女見到樓下秦陌那一道頎長的身影,捂著朱唇,驚呼一聲,拉了一群年輕姑娘擠到了欄桿處,忍不住好奇地朝他張望。
嬉笑閑談中,少不得去憧憬他也是來相看姑娘的。
可一說到他可能看上哪個女兒,她們相互打趣了一番,最后惋惜地笑道:“他之前娶了蘭殊姐姐那樣絕頂的美人,便是再從我們家挑,當也是要現任的崔氏第一美人吧。”
話音一墜兒地,她們便紛紛將目光,朝著屋內彩幕之后的人兒看去。
那人明明聽到了她們的調笑,卻不見有一點兒的動心,只專注以墨在紙上臨摹桌上的扇面。
“蘭綺,底下那么多王室貴胄,你就沒有一個中意的嗎?”
彩幕隨風輕飄,顯現出了一張秀色照人的美人面。
蘭綺只朝著窗外掠了一眼,淡淡搖了搖頭。
其他姑娘都以為她眼光高,勾唇哄笑,忍不住打趣她莫不是想嫁天上的神仙哥哥。
蘭綺只垂眸凝望著自己臨摹的白梅扇面,正是蘭殊姐姐還在崔府教她作畫時,贈予她的。
蘭綺并非清高,只是覺得,連蘭殊姐姐那樣美的女子,最后都成了高門棄婦,她又有什么本事,去俘獲什么洛川王的心。
至于別的,蘭綺見了太多高門宗婦的不易,對于那些世家子弟,當真不抱什么期待。
只覺得嫁高門,還不如嫁那些刻苦讀書的寒門子弟,或是白手起家的能干富商。
可惜身為崔氏女兒,逃避不了聯姻的宿命。
蘭綺心中悵然,只想待在這里安靜作畫。
偏偏窗戶外頭的風兒越吹越大,竟一個席卷,把她臨摹的宣紙帶了去,悠悠朝著樓下墜去。
蘭綺只好沖下樓去撿,剛到了窗戶的正下方,卻看到了一道溫潤的身影,唇角銜笑,俯身撿起了她的畫作。
來人的眉宇和雅,與那些嬌生慣養的世家子弟不同,身上沉著一股精明能干的穩重氣度,不見一點清高之態。
邵文祁方入席不久,原還想著找機會去尋一下蘭殊,聽小廝同他稟告母親邵夫人也會過來,心中一顫,起身準備出門相迎,走到廊下,只見地上躺了一副素雅的畫作。
那風格與蘭殊偶爾以墨的涂鴉有些相似的神韻,引得他不由拾了起來,眼中含出柔和的溫度,恰好同蘭綺四目相觸。
蘭綺宛若被灼了一下,立即垂眸,側身福禮。
邵文祁見她盯著他手上的畫作,會晤出這是她的東西,笑吟吟遞還給她。
蘭綺伸手接過,只聽他柔聲輕緩,溫言贊了句:“凌霜傲骨,宛若渾然天成。”
蘭綺的指尖輕顫了下,雙頰一點點泛出了紅,再抬眸,男子已經轉身離去。
樓上有幾個同她要好的少女,見她下樓跑的匆忙,忍不住跟了下來,只見蘭綺手上握著畫卷,怔怔看著前方發呆。
其中一人拍著她的肩膀道:“怎么了?”
“那是何人?”
“哦,那是公孫先生的弟子,前幾年新晉的皇商,邵文祁。”
蘭綺幾不可聞地將他的名字復述了遍。
旁人見她雙靨泛出薄紅,四顧看了眼周圍,已有不少高門顯貴因她的出現而投來了青眼,忍不住在她耳旁提點起來。
“邵先生雖然富貴,比起皇親貴戚,還是差了一大截。我們若能被他相中,自是天大的好福氣,但你可是我們的第一,總要攀上更高的門戶,崔老太太那廂才會滿意的。”
蘭綺默了默,只拿著畫卷,重新回了閣樓——
崔老太公每日上午都要在佛堂靜修,便是壽誕也不改分毫。
正廳如今是崔老太爺暫時主持局面,秦陌受他所請,列坐在第一席,崔啟陪同在側。
待得賓客基本來了大半,席面開宴前的閑暇時光,少女們在席間顯露才藝的時刻,到了盛勢頂峰。
那廂吟詩作畫,這廂彈琴舞曲,個個才貌雙全,眼花繚亂。
飯前呈出來的點心,素來也是女孩彰顯廚藝的必爭之地。
崔老太公年紀大了,吃不得多少甜食,平日都會忌口,只在壽宴之時任性一次。
是以這一日女眷獻來的點心,只有一人的,可以得崔老太公垂青。
這份點心,由席上的賓客品嘗評定。
秦陌一直端坐在席上,目光時不時朝著門口掠去,似是在等著什么人,并沒有仔細看過什么才藝,更沒打算去評定什么點心。
崔老太爺見他意興闌珊,也沒敢強求他參與。
直到靦腆的崔啟,忽而將其中進獻的一份糕點,溫柔遞到了他面前,攜著幾句算不得自然的溢美之詞,提議他品嘗一下。
秦陌看了他一眼,望著崔啟目中不明所以的懇切,拿起了托盤上的一枚綠豆糕,嘗了一口。
這一口,令他微沉的雙眸亮了不少,含著口中的那一抹熟悉的柔糯感,目中透出了一絲驚疑,不由看向了此刻,正站在廳前,給大伙兒上點心的小姑娘。
霍靈兒是三房霍夫人娘家托孤過來的表姑娘,一直在崔府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
她不曾如此招搖地出現在大眾面前,面對這么多人,雙手垂于身前,隱隱有些局促。
崔啟關切問道:“王爺覺得好吃嗎?”
秦陌頓了頓,稍微提高了一點嗓音,好叫廳內的人兒都聽清楚,“很是不錯。”
果不其然,席上賓客聽見他的聲音,口徑不約而同統一起來,紛紛朝著霍靈兒,沒口子地夸贊起來。
崔老太爺同管家笑道:“那就把這盤獻給父親吧。”
他并未料到秦陌會主動開口幫靈兒說話,本還想著讓靈兒把點心拿去佛堂送給老太公后,便回來給秦陌福禮。
再轉眼,卻見秦陌已經悄然離席,跟在靈兒的身后出了門。
崔老太爺不由訝然,但想著靈兒也是崔府長起來的姑娘,若能得洛川王垂青,不失為崔家的一樁喜事。
然秦陌雖是跟著她出了門,卻不是為了攔她說話。
他只是知道,他想見的人,在哪了。
當秦陌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的轉口,大門前,琉璃王帶著一大批賀禮,姍姍來遲——
蘭殊不著痕跡從三房的小廚房內偷偷出來,就一直待在佛堂前的水榭旁。
當她如愿看到霍靈兒端著食盒過來,唇角不自覺露出一抹欣喜的笑意。
霍靈兒一見她,一雙眼睛轉而變得通紅,滿口都是謝意。
蘭殊拉著靈兒的手,將她送到了佛堂前,“快進去吧,老太公聽了你的事,一定會幫你的。”
崔老太公終日待在佛堂靜修,連老太爺和老太太都不敢輕易打擾,小輩幾乎難得見他一面。
霍靈兒在崔府向來謹小慎微,不爭不搶,今日這番冒頭,就是為了能有機會見一面老太公,求他出面收留她無依無靠的母親。
這于崔老太公并不是什么難事,他老人家慈悲為懷,吃了一口點心,聽靈兒說完,很快就應聲下來。
蘭殊并不懷疑老太公的仁慈,卻沒有料到,時隔這么多年,老太公竟還記得她做的點心味道。
當靈兒從佛堂出來,眼含熱意地同她說,太爺爺喊她進去,蘭殊頓了頓,有一剎那間的恍惚。
這近乎是她嫁出去后,第一次,得已有機會見他。
蘭殊緩緩走進了佛堂,只見他的身形已經有了老邁的佝僂,卻還是在看見她后,眼含笑意,努力坐在蒲團上直起了身。
蘭殊凝著他那雙熟悉的柔和眼眸,一瞬間彷佛回到了當初,在他們最是落魄的時候,他就像天神一般出現在他們面前,把他們帶回了崔府。
崔老太公端詳了她一下,笑紋益發深,“都長這么大了啊。”
蘭殊哽咽著行禮,崔老太公拍了拍旁邊的蒲團,喊她過去。
爺孫倆坐下寒暄了片刻,崔老太公聽她說了些有趣的見聞,笑得合不攏嘴。
笑完過后,他沉吟了會,看了她一眼,問道:“一直都沒有機會問你,怎么就和秦家那小子散了?你當初過來拜別我的時候,不是說,你喜歡他嗎?”
蘭殊愣怔,忽而想起當初被指婚時,崔老太公特意從佛堂出來,問過她是否同意這門婚事,鼻尖不由發酸起來。
“別怕,若是你不肯,老頭子我可以幫你推掉的。”
遙想當年她自小女扮男裝,也是他給她算的命,擔心她,后來崔老太太給她換回女裝,他還阻擾過。只是蘭殊那時心里也想攀高枝,想帶家人過上好日子,就同他說是自己想做回女孩子。
而嫁人,當初,她確也是心甘情愿的。
蘭殊悵然答道:“我與他,終是有緣無份吧。”
崔老太公見她神色黯淡,只好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他續問道:“父母的牌位,已經接來長安了?”
崔啟考上了探花這等光耀門楣的事情,總要告知他的。崔老太公聽到這個消息,就已經猜到了他們定會回臨安,給亡父亡母報喜。
蘭殊頓了頓,頷首。
崔老太公嘆息道:“好啊,好,總算是熬過來了。”
蘭殊的眼眶發起了紅,認真從蒲團起身,給崔老太公叩首行下跪拜之禮,感謝他這些年對他們的照拂之恩。
崔老太公連忙扶她起身,原想斥她禮數忒多,可看著她眼角的淚痕,又忍下了斥意,幫她拭了拭淚,“傻孩子。”
崔老太公眼底閃過了一絲追憶的光芒,惻然道:“我從不是為了施恩才救的你們。若我不救你們,我的良心,這輩子都會過意不去。”
“我不需要你們記著我。”崔老太公的眸眼滿是悲傷,“我只希望孩子你,不要怪你的父親。他當初下那樣的決心,心里也一定很痛苦。”
蘭殊的心頭猛地一抽,眼角再度流下淚來——
“孩子,你恨你的父親嗎?”
當年,崔老太公曾對他們四個人,分別問過這么一句相同的話。
蘭姈,啟兒,弘兒皆說了不恨,唯獨蘭殊,她沒有回答這句問話。
從佛堂出來,蘭殊擦了擦眼角,仍有一些黯然的失神。
她信步游走到了水榭邊,怔怔望著眼前波光粼粼的湖水發呆。
恨嗎?
你恨嗎?
眼下已經入了夏日,天空之上,烈日炎炎。
崔府雕梁畫棟的梁檐,采用了流水降溫,開始有了水簾下落,宛如道道雨柱,嘩啦啦地循環。
那水滴重重拍打水渠的聲音,令她不由回想起了當年的那個電閃雷鳴之日,刑場上,大雨傾盆,整個臨安城,都仿佛沒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那道道撕裂天空的閃電在她腦海中狂閃,蘭殊的心口登時充滿了恐懼與驚惶,耳邊一陣嗡嗡的耳鳴之聲,太陽穴不由發疼起來。
她忍不住捂住了腦袋,越捂,那雷聲卻越轟頂。
直到一道熟悉的男子嗓音從她身后響起,清晰地灌入她宛若封閉的耳中,“在想什么?”
蘭殊猛地回過眸,只見曾經那個總會在打雷時趕回家的人,再度出現在了她面前。
秦陌凝著她通紅的雙眸,不由朝前走近了兩步,“哭了?”
他的語氣不自覺有了一絲關切的慌亂,下意識抬手,指腹就落在了她的眼角。
第092章 第 92 章
秦陌的體質很特別, 冬暖夏涼。
每逢寒冬臘月,他整個人就像一個火爐般,一轉夏, 那修長的指尖,好比一塊冰涼的玉石。
那宛若山中澗泉觸在頰邊的舒適涼意,令蘭殊溫熱發紅的眼眶得到了一絲消退, 也給她帶去了一份清醒, 將她夢魘般的神識, 緩緩攏回了原位。
秦陌見不得她紅眼睛,輕輕摩挲著她的下眼皮,凝著她眼角殘余的泛紅,“你們在佛堂說了什么,為什么哭?”
蘭殊頓了頓,一把拍開他的手, 后退兩步,避開了他的目光, “不用你管。”
她的語氣十分冷然,秦陌望著她背過去的身影, 一顆關切的心空落到了地上, 無處安放。
蘭殊原也不想同他鬧這么僵。
都是活了兩輩子的人, 總該相互體面一些。
可他明明聽懂了她的拒絕, 偏偏同她裝聾作啞。
她不收他的禮物,他就轉趙桓晉的手給她送過來。官大一級壓死人,趙桓晉無可奈何, 任是塞了她一院子, 只道“上命難違”。
這陣子,她每早一推開門, 就被一堆禮盒子絆住。他越送越多,幾乎快堵得她人都出不去,腳尖無處安放。
她又不好牽連無辜的趙某人。
搞得現在一見他,就來氣。
蘭殊下意識擦了下眼角,保持著背對他的姿勢,冷道:“你來這作甚?”
秦陌在她身后柔聲答道:“我收到了請帖,特來給老太公祝壽。”
崔家的壽誕帖,向來是長輩接來續舊,小輩接來相親。
蘭殊涼涼瞟了他一眼,“你也是來相看的?又來霍霍我們崔家的姑娘?”
她故意一副冷聲冷色,完全不待見他分毫,秦陌也不著惱,牽了下唇角道:“我要是再娶一名崔氏女,你會不會半夜翻墻幫她下廚?”
蘭殊眼底劃過了一絲訝然,忍不住回眸看向他,盯著他唇角那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這是吃出了她的手藝,特意過來抓她們的?
作弊斷然對他人不公,但她只是想幫幫靈兒。
蘭殊道:“你就不能睜只眼閉只眼嗎?”
秦陌望著她眼眸一閃而過的心虛,“我閉了。我還投了一票,說好吃。”
蘭殊愣怔。
洛川王投的一票,必然是重重的一票。
不用想都知道,他一開口,定然能引來大批的附和。
秦陌邀功道:“不謝謝我嗎?”
蘭殊沉默片刻,冷哼了聲,“你不投我也能贏。”
話音甫落,她轉身沿著湖岸邊快步離去,不想睬他的意思,再是明顯不過。
秦陌毫不識相地跟了上來,肅然道:“我有事找你。”
“我沒空。”
秦陌只好跟在她身后緩聲道:“我有東西想送你。”
“我不要。”
蘭殊頭也未回,只想抽身離去。
然話音甫落,前頭已經冒來了好幾位花匠,隨在元吉身后,抱來了數盆令人驚艷的蘭花。
他們堪堪在她面前停了下來,朝著她跟前就是一排開擺,愣是把她眼前的路,圍堵了個水泄不通。
秦陌在她入佛堂的空檔,去尋了崔府后院的花匠。
誠然,他是想約她一并賞一下奇珍異草。
只是蘭殊的去路就這么被堵了個嚴實,腳步滯在了盆栽前,不由漲紅了臉,瞪向他,“你就是這么送東西的?”
他這分明就是存心在和她做對!
秦陌確實是想給她送花,也確實沒有阻擾他們無意間攔住了她的步伐。
他不做辯駁,抬手示意元吉等人將花直接送去趙府,邁到了她身前,代替那擋路的盆栽,人高馬大地攔著她,溫聲道:“我看到這花的時候,回憶起了我們屋里的那兩盆山茶。”
四目交匯,秦陌道:“上一世,那花是我帶回來的,你很喜歡。為何這一世,你想把它送走?”
蘭殊反問道:“你難道不是想送給盧四哥哥的嗎?”
秦陌微一搖頭,問道:“你為何會以為我想送給四哥?”
蘭殊頓了頓,道:“你當時把它們捎了回來,卻從未說過要怎么處置。我見它們生得好看,就把它們放在了臥室里。直到后來,盧四哥哥同我說起,他也喜歡那兩盆山茶花,當初在詩會上,是他先看上的”
秦陌:“所以你就覺得是你搶了他的?”
蘭殊頓了頓,默然沒有說話。
秦陌望著她眼底劃過了一絲微不可察的黯淡,不由心疼起來,靠近了一步,柔聲解釋道:“我當時把那花帶回家,的確只是想讓你開心。”
蘭殊怔了下,抬眸看向了他。
秦陌續道:“你忘了?那時我倆已經僵了好幾天沒說話。我把那兩盆花帶回來,只是想作為我們和解的契機,想讓你,和我說句話。”
他這話的重點,絕對是在后面的和解二字。
這是他贈花的初衷,也是他說那花是給她的依據。
可蘭殊一聽到他說“好幾天沒說話”,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上一世,他送那兩盆茶花前不久,正是她誘了他同她圓房的時候。
雖說是她主動,可那時他倆畢竟年少,第二天從榻上起來,望著那一床的旖旎,都不敢看對方的眼睛。
后來好幾天,她也都是一見他就躲,羞臊不語。
直到他送來了兩盆山茶花。
她一開始的確會晤對了他的意思,心中十分歡喜,在他回屋后,打破了僵局,彎眸開口說自己一定會好好照顧它們的。
他雖沒多說別的,但那日夜里,他主動把她抱入了懷,挑開了她的衣帶,情至深時,的確在她耳邊呢喃了好幾聲,“以后不準躲我”
蘭殊小腦瓜子嗡地一響,就像被人踩到了尾巴。
不得不承認,她此前不盼著他記起前世,怕得就是這般時刻。
這一世,她在他面前不說高傲,好歹不曾沒臉沒皮過,怎么說,也是個有操守有氣度的女子。
可他們前世的那些風流韻事,簡直每一幕都,不、堪、回、首!
秦陌懊悔道:“是我當時沒處理好,以為只要叫人把花送到你手上,你就會明白。以后不論送什么,我都會主動跟你說清楚。”
他自是在認真誠懇地解釋。
蘭殊的芙蓉面卻如胭脂掃過,頂著麻了半邊的頭皮,抬臂捂起了臉,“都過去了。我也不要你的以后!”
秦陌的神色一滯。
蘭殊疾步走開,扭頭選擇了繞道,朝著另一邊的曲徑小路,分花拂柳而去。
秦陌邁步跟上。
蘭殊心里有一點兒生亂,轉眼見秦陌跟了過來,不由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不料剛穿過假山口,險些被一根拉直的麻繩絆了一下。
她一個踉蹌,秦陌便及時從身后拽住了她騰空的手,一個回力,她就反撲到了他懷中。
蘭殊就這么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他身上,雖穩住了搖搖晃晃的身形,可那兩團渾圓,就這么貼在了他堅實的胸口上。
秦陌生得高大,為了不讓她的頭磕到他下巴,特地揚起了首。
蘭殊一抬眸,便對上了他緩緩下滑的喉結。
她臉紅更甚,即刻將他推了開來,定了定心神,轉移注意力般,看向了地上那根長繩。
它的兩頭仔細系在了假山石的兩側,繩的切口還很新,看起來分明就是蓄意的惡作劇。
蘭殊低頭看了看,目光不由順著繩子,關注到了前面青苔上一些滑倒的擦痕。
這是有人已經摔倒過了?
蘭殊的蛾眉不由蹙起,再往前走了幾步,緊接著,聽到了一些爭吵啜泣的聲音。
蘭殊腳步一頓,狐疑地循聲而去。
走過一片灌木叢,只見前方一棵楊樹底下的草坪上,霍靈兒被兩名年少的家仆按著肩膀,屈膝落地,膝蓋上的衣裙仍殘留著摔跤的污痕,臉上全是淚痕,正朝著站在她對面的少年求饒。
“我求求你,不要傷害它!”
“是我不好,我不該強出頭,不該去爭你姐姐的名頭,求你放過它!”
蘭殊定睛一看,只見那少年一手拿著一把飛鏢,正瞄著楊樹林上掛著的一個圓木盤,上頭綁了一只白乎乎的小兔子,正是霍靈兒平日養來的玩伴。
那小白兔被綁在盤上,騰在半空中,拼命掙扎。
霍靈兒的淚珠子一個接著一個掉,眼見那飛鏢已經在少年手上旋轉蓄勢,閉上了雙眸不敢看。
那少年惡劣地笑了起來。
卻在這時,一道翩翩麗影快步趕來,冷聲沖他們喝了句“住手”,張手站在了小兔子的前面。
少年一愣,投擲的動作僵在了半空,尚且不敢動作,不遠處卻已經飛來了一粒石子,勁道又準又厲,一下打偏了他手上的飛鏢,直接彈飛了出去。
那少年猛地受了驚,循聲望去,只見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寒著面色,出現在了他們面前。
霍靈兒身后兩名家仆一見洛川王的身影,目露驚恐,連忙松開了她,拉著那少年跌逃而去。
蘭殊緩緩扶起了霍靈兒,隨后便走到樹前,小心將那小兔子放了下來。
一陣涼爽的夏風徐徐習過,頭頂的楊樹颯颯作響,吹動著樹葉,旋轉飄落,輕輕拂過了蘭殊腳踝的裙邊。
秦陌望著她的背影,見她悉心將那受驚的小兔子抱在懷里安撫,回想起她方才張手擋在小兔子身前的模樣,腦海中,忽而閃現過了另一個場景。
那時,風比今日的輕緩,頭上搖曳落下的,也是楊樹葉。
耳畔邊,傳來了恍如隔世的少女清脆嗓音。
“可不可以放過它?”
“我屬兔的。再過一年,我就及笄了!”
第093章 第 93 章
霍靈兒含淚接過了蘭殊手上的小兔子, 抱在了懷中,心疼地看著它手腳的勒痕。
蘭殊義憤填膺,肅然同她承諾, 一定給她討回一個公道。
霍靈兒紅著眼眶搖頭,欠身感謝蘭殊與秦陌的仗義相助。
她的貼身婢女這時尋了過來,一見靈兒身上有摔痕, 連忙扶她回去, 想給她更衣, 順便看看有沒有受傷。
蘭殊溫言交代了兩句,本想跟過去幫忙,剛走了兩步,袖擺,轉而被拉住。
蘭殊回過眸,只見秦陌另一只手早已在不知何時, 握住了隨風吹落地上的一片楊樹葉。
他凝著那樹葉看了好一會,再抬眸, 定定望向了蘭殊,望向她的眼睛里, 泛出了一層似驚似喜的光澤, 輕喃道:“朱朱, 我記起來了。”
秦陌舉起了那枚碧綠的樹葉, “我們成婚之前,是不是在梨園后山的獵場見過?”
蘭殊凝著他手中握著的楊樹葉,望著他那雙依如前世的熟悉深眸, 不由想起了前一世, 他成為攝政王后,一直同趙桓晉并肩作戰, 守衛大周江山。
兩人感情還算不錯,但有一次,兩人意見不合,小小爭執了一場,晉哥哥故意在離開御書房時,同他說,蘭殊小時候,嫁給他之前,曾有個一見鐘情的意中人。
秦陌不知道是誰,左右不太高興,回家之后,一直在榻上磨著她,旁敲側擊地問了她許久。
蘭殊偏偏賣著關子,最后沒經住他的反復推磨,只好拿出了她藏在書中的一片楊樹葉書簽,努著嘴同他道:“等你記起這個的時候,我就告訴你。”
卻不曾想,這一等,竟等到了來世。
要是前世的她,此刻肯定會臉紅吧。
就像暗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跑出了身體,又害羞,又期待對方發現以后的反應。
此時此刻,蘭殊望著秦陌眼中后知后覺的喜意,心底緩緩淌過了一絲酸澀,唇角不由露出了一點嘆笑,也不知該說他笨,還是他倆,造化弄人。
蘭殊盯著那片楊樹葉子,到底信守了前世的承諾,回答了他:“是啊。你就是我小時候一見鐘情的意中人。”
秦陌不由提起了唇角,她補了兩個字,“曾經。”
秦陌眼中的光澤,肉眼可見地被澆滅。
風簌簌起,再度拂過了樹下的兩人。
蘭殊轉身離去,最后遺給他的,是一句斬落清風的話,“所以,別再來找我。”
秦陌仍筆挺地站在了樹下,一身暗蟒圓袍隨風緩動,清貴華然,那張恍若天人的臉,風姿卓絕,一點都看不出,里頭已經因為她的三言兩語,支離破碎——
午宴過后,下午,崔府的馬球會開場。
秦陌坐在了臺上正中央,崔老太公左邊的席上。
他怔怔凝著眼前正打得如火如荼的賽場,失神了會,目光一轉,情不自禁,看向了老太公膝下坐著的蘭殊。
她正在狀似無意地,同老太公告狀,把今日霍靈兒的遭遇,統統說了一通。
秦陌望著她那全然相信老太公會作主的樣子,不禁想起前一世,她也曾這般信任他。
她也曾什么都敢同他說,不高興就是不高興,不樂意他納妾就離家出走,想要什么都不藏著掖著,說鬧別扭就鬧別扭。
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漸漸的,不和他說真心話了。就連發現啟兒冤死,也只是自己想辦法買兇殺人,給蘭姈報仇,也是趁著他昏迷的時候。
那般大的委屈,她竟都不同他說,只一味自己承受。
這一世,她更是從一開始,就藏住了自己
即使記不得,秦陌也足以感受到她的失望與難過。
他從來從來,沒有這么恨過自己。
“靈兒的眼睛怎么紅了?”崔啟坐在了秦陌身旁,目光不由朝著下頭欄桿處角落的小姑娘看了去。
話音甫落,不待秦陌同他說起今日楊樹林下的事,崔啟自己已經忍不住起身走下了臺階,主動去詢問起了小姑娘。
秦陌看著他一走到霍靈兒身邊,眼底不由淌出的滿目關切,忽而想起今日他主動邀他品嘗糕點的模樣。
秦陌原以為崔啟是同他一樣嘗出了蘭殊的手藝,此時再看,他那重重的一票,還給探花郎搭了下橋。
不知崔啟說了什么,竟哄得小姑娘轉悲為喜,露出了笑,而后他似是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旋即下了場。
望著崔啟翻身上馬,握起月仗,霍靈兒在臺上輕揮起絲帕給他鼓氣,秦陌回想起曾經,也有一個白得發光的小姑娘,與他在楊樹林下相遇后,也曾在臺上,為他助威喝彩過。
秦陌頭一回,望著臺下那一對純真的少年,產生了深深的羨慕之情。
若他與蘭殊之間也沒有誤會。
若他一早認出的恩人就是她,那他們在春獵場上的重逢,會是多么美好的開始。
他大可以借救命之恩接近,一直陪在她身邊,待她一及笄,便帶著堆山碼海的聘禮,上門提親。
一切水到渠成,他會在洞房之夜,迫不及待同她結發,日后愛她護她,大大方方牽著她的手,緩緩走上那一條長長的長壽坡
馬球場下,琉璃王最終以二十幡比十五幡的成績,打響了開賽的第一聲勝利的鑼鼓。
崔老太公看得笑逐顏開,和顏命管事將第一份彩頭,一對象征龍鳳呈祥的白玉如意,送到了琉璃王手中。
只見琉璃王翻身下馬,邁上前來,站在了臺前,沖著崔老太公作揖,“這第一份彩頭,崔公可否允小王拿去作為聘禮,送給小王的意中人?”
崔老太公只覺得他詢問的過于謙卑小心,捋著白須笑了笑,“既送到了王爺手上,自是由王爺處置,無須詢問老夫的。”
琉璃王驀然一笑,道:“要問的,要問的。”
崔老太公慈眉狐疑了聲,只見琉璃王轉而叫身旁的侍仆,捧著彩頭,端到了崔老太公的席面中。
正正放到了蘭殊的面前。
琉璃王躬身笑道:“小王還有個不情之請,想讓老太公,為小王做一回媒人。”
“小王想,同您家的蘭殊提親!”
蘭殊微微一怔。
左席之上,秦陌的眸眼猛然凜起,握在手中的杯盞,轉眼,裂開了一條深深的縫——
同秦陌一樣不悅的,還有當時剛剛走進馬球場的邵文祁。
夜色如幕,月光被層層路過的密云遮蔽了瞬。
邵文祁離開崔府時,特地尋機送了蘭殊回家。
他旁敲側擊,探出蘭殊并沒有嫁給琉璃王的心思,松了口氣的同時,又有一絲惆悵劃過了心頭。
邵文祁回到住宅,眉宇間已有些疲累,本想直接朝著臥房過去,家中管事卻說老夫人正在主廳侯他。
邵文祁頓住腳步,捏了捏眉心,轉過身,朝著主廳而去。
一進主廳門,只見邵夫人的身影,站在了正廳屏風的后面。
廳內的燈光照在了屏風上,她年已四十有余,身姿卻保持得極好,遠遠看去,那一抹側身而立的倩影,恍若一位下一瞬便能翩然起舞的少女。
“回來的這么晚,又去見你的小師妹了?”邵夫人緩緩從屏風后走了出來。
邵文祁稟身未語,心里正犯愁她待會若是勃然大怒,他該當如何應對。
邵夫人卻突然問道:“那崔家姑娘之前嫁的,是洛川王?”
蘭殊很少在外頭提及自己的往事,邵文祁也沒有主動去揭過,是以邵夫人從下人那兒得知的,僅是她是個成過婚的女子。
上回鋪前短暫一面,她原還以為就是個有點姿色的普通女子,不曾想。
邵文祁應了聲是,緊而,便斟字酌句著,為蘭殊說起了好話,“小師妹雖嫁過人,卻絕非母親所想的那類胭脂俗粉,她聰慧能干,有自己的立身之本,從不依靠別人,今年,不過五月,她就已經拿到了長安最大的絲綢訂單。”
邵夫人難得沒有打斷他,默了默,只道:“我聽說,洛川王對她很不錯,宮宴上還護了她。”
邵文祁道:“他們是好朋友。”
“好朋友?”邵夫人莫名輕笑了聲,“你真的喜歡她?”
邵文祁垂目而立,頷首。
他原以為邵夫人又將發惱,可她卻沉吟了許久,最終嘆了聲,“罷了。我也要回蜀川了,管不著你了。”
邵文祁目露驚色,忍不住道:“母親這是,答應了?”
邵夫人看了他一眼,背向著他,“她既在你眼里這么好,你也要追求得到,再說。”
邵文祁的雙眸,一下亮了起來——
最近,蘭殊不得不過上了東躲西藏的生活。
琉璃王在崔府當眾提出要向她求親,她雖同老太公說明她并不想遠嫁,老太公也替她婉拒了琉璃王的一番好意。
奈何在琉璃王心里,越是珍貴的,越不容易得手。
就因她這么一時的拒絕,他便斷然放棄,那也委實談不上有幾分真心實意。
是以,他仍堅持要把這個親提成。
而那些個素日最喜亂點鴛鴦譜的七大姑八大姨,眼見若能說成這么一樁親事,必定可以得到大大的好處,紛紛開始替琉璃王,踩起了她家的門檻。
都是沾親帶故的,長安城內,低頭不見抬頭見,也不好拒之門外。
蘭殊原是住在趙府的,為了不影響趙桓晉與蘭姈的生活,躲回了兩個弟弟的小院子。
后來又為了不影響啟兒和弘兒,不好叫他們老打發親戚,只能往外頭跑。
她自是不缺錢不愁住處,只是老這么躲來躲去的,心中甚是煩惱,再加上她最近要談生意,一時也躲不到外頭去,每日還得出門。
今日剛把最新的一批蠶絲定下,從商會的議事廳出來,遠遠就在二樓看見街頭處,琉璃王打馬而來。
蘭殊轉頭朝著后門離去,繞著小道巷口拐彎,卻見琉璃王已經懷疑她逃向了后頭,正快步尋了過來。
蘭殊慌不擇路,轉眼要同他迎面撞上,卻在這時,旁邊的一條羊腸小道入口,伸出來一雙修長的手,一手環上她鎖骨下,一手將她的腰身一攬,直接把她“擄”了過去,躲到了一個隱蔽的小角落里。
“不準這么抱我!”
眼見琉璃王的身影一遠去,蘭殊便輕推開身后人,瞪圓了眼睛,警告道。
他的手一環過來,她不用多想,就知道來者何人。
秦陌的掌心微不可察地蜷縮了下,為自己下意識的舉動,做了點小小的辯駁,“我只是想幫你。”
蘭殊看了他一眼,又瞟了眼琉璃王遠去的方向,忍不住嘆息道:“你們這些做王爺的,還真是一樣。”
明明都被她清楚明白的拒絕了,還是一樣的,陰魂不散。
秦陌當然聽得懂她的腹誹,唇角抽了抽,并不樂意她拿他同琉璃王相提并論。
卻也不愿惹她厭煩。
他默然片刻,只得一本正經道:“我只是記起了一個地方,想帶你去看一下。”
蘭殊背過身子,冷淡道:“如果是追憶往昔,我就不去了。”
秦陌頓了頓,“那個地方,你前世沒去過。”
第094章 第 94 章
前腳, 琉璃王剛從巷子口出來,苦尋無果,還以為蘭殊沒有從樓里出來, 站在了正門檐前,左顧右盼。
后頭,一輛掛著“秦”字燈籠的馬車, 款款從巷內駛出, 堂而皇之地從他面前轆轆走過。
車旁隨著一道騎馬的高大身影, 目光瞟來,與他四目交匯,還簡單同他點了下頭示意。
琉璃王看了眼秦陌面無表情的臉,并沒有興趣知道他去哪,稽首回了下禮,轉身便朝著樓里再度尋了去。
蘭殊坐在車內, 輕掀起窗簾一角,見琉璃王的身影于她的眼角往后飄遠, 淺淺松下一口氣來。
秦陌陪在車窗旁邊,見狀沉聲道:“要不, 我出面幫你解決?”
蘭殊蹙起眉梢, “你要怎么解決?”
秦陌:“派兵把他護送回高句麗。”
護送?確定不是一麻袋捆了, 朝哪個犄角旮旯里一埋了事。
秦陌可算不得是什么善茬, 蘭殊謹慎地想了想,否決了他的提議:“不必。”
琉璃王現兒也就是正在興頭上,等碰壁多了, 他自覺沒什么意思, 自然而然就會離去。
實在不必因此枉送一條性命。
秦陌見她不肯,忍不住問道:“你不是不想他纏著你嗎?”
蘭殊看了他一眼, 勾起唇角,“我只是還沒考慮好。”
秦陌握著韁繩的手不由一滯,“你有意向嫁他?”
蘭殊:“不能有嗎?他挺好的。”
秦陌的眉心深深皺起,“哪好了?他那些通房妾室,露水情緣,手并腳都數不過來。”
蘭殊睨他一眼,意味深長地冷笑了聲,“男人不都這樣嗎,至少他的心思都寫在臉上,不用我猜來猜去的。也不會在見異思遷以后,跟我說他不記得了呢。”
秦陌:“”
“就是高句麗確實遠了點。”蘭殊雙手托腮,輕唔了一聲,“不過,若要避開你,倒是個很好的去路。”
“你舍得你的家人?”
蘭殊笑道:“舍不得啊。所以,要不你出面幫我解決,派個兵,把你自己也‘護送’出長安一下?”
秦陌給她噎了好半晌,凝著她眼底促狹的涼涼笑意,良久,無可奈何地提了提唇,“這才是你。”
這才是那個敢對他發脾氣的人。
蘭殊常道他說話難聽,可能同他前世做那么久的夫妻,這一世又處成朋友的人,那一張嘴,何嘗不是伶牙俐齒得很。
此前她對他的客氣,不過是因為他是個什么都不記得的傻瓜而已。
現在發現他就是那個混蛋秦子彥,她驚惱之下,下意識間,也比以往更加熟稔了起來。
畢竟七年夫妻,鬧再大的矛盾,一起經歷的每時每刻,都在記憶深處存著檔,算著數。
只是這種潛意識的相熟相知,蘭殊自己還沒有察覺。
她見自己這般冷嘲熱諷,秦陌竟一點兒沒有著惱,眼底反而淌出了一絲莫名的欣慰。
一時之間,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
馬車一路向東駛出了城門,在郊外一處青山腳下停了下來。
蘭殊掀開車簾,迎面先看到了一片郁郁蔥蔥后,隱藏著一角烏瓦房檐,前方有一脈碧水,水上用木板搭著浮橋,橋下長滿了蓮花。
清風掠過水上拂來,攜著一陣舒爽的濕意。
蘭殊望著眼前的青山綠水,眼中不禁有了一抹驚艷之色劃過,提裙準備下車。
車旁立時遞來了一只熟悉的修長大手,骨節分明,指尖帶著經年習武的薄繭。
蘭殊瞥了一眼,沒搭理他,自己跳下了車。
秦陌的眼眸晦暗,蘭殊走前幾步,指著綠意深處的雙開烏漆木門問道:“這是什么地方?”
秦陌答道:“是我年前購置的一處私宅。”
“怎么跑這兒來買宅子?”
“你之前夏天不是總嫌城里熱嗎?這兒依山傍水,是個避暑的好地方,我覺得你會喜歡,就買了下來。”
話音甫落,秦陌走上前,緩緩推開了宅門。
蘭殊一壁心想年前她都還沒回長安,他竟還記著她以前說過的話,一壁目光朝宅內瞬去,綠蔭環繞,小橋流水,廊角處有一青竹搭就的長亭,夏日納涼,擺上一盞冰鎮酸梅湯,別有一番意境。
秦陌前腳邁進門中,回眸只見蘭殊雖目露好奇地端詳著門內,卻站在了門前不動。
蘭殊遲疑道:“請我來避暑?”
“不是。我只是忽而想起了一個場景,上一世,端午盛宴前,我曾把你的兩個侄兒和乳母,接到了這兒。”秦陌如實相告道。
蘭殊聞言,即刻提裙踏入了門中,站在了院里,仔仔細細環望了一番這處山間的別居小院。
干凈整潔,溫馨宜居,并無任何囚禁的意味。
蘭殊眉心微微一皺,“你是把他們接來了這里?你不是抓走了他們?”
秦陌:“我為何要抓走他們?”
蘭殊頓了頓,“你不是想給盧四哥哥討公道,才鉗制了我的家人?”
秦陌的神色微斂,并未想到在她眼中,這件事竟是這般模樣,垂眸思忖了片刻,認真搖了搖頭,“我記起來的是,你那時昏迷不醒,我見你因親人之死情緒不穩,心中惶惶不安。端午盛宴在即,我無力抽身,又害怕你的家人再出什么意外,會給你造成更大的打擊,就先把他們藏到了這里。”
蘭殊的瞳孔微縮,皺眉思索,半晌過后,輕聲喃道:“你的意思是,你是為了保護他們?”
蘭殊不由想起了她死后,靈魂無處可棲之時,的的確確在王府門口看到了安然無恙的乳母,和兩個幼年的侄兒。
秦陌的確沒有傷害他們。
秦陌忍不住道:“他們是你的家人,我能對他們做什么?”
可她當時昏迷不醒,醒來就已是端午節,他并沒有機會同她說這些。
蘭殊反駁道:“可我害死了你的心上人。”
秦陌愣怔,沉吟了會,沉聲道:“我好像沒有計較這個。”
他尚且記得他在她船上發的那場夢境里,他是選擇了瞞下她蓄意放火一事的。
“你沒有計較?”蘭殊一時有些難以置信,不禁后退地搖了搖頭。
秦陌目不轉睛地望向她,回憶道:“你的兩個侄兒,和啟兒一樣聰慧敦敏,后來都走了仕途,三元及第,官至宰輔。你的乳母張氏,也在他們的照顧下,安享晚年,最后葬回了她的家鄉,無錫巡塘。”
張氏的故鄉,迄今只有他們幾個至親之人知曉,他一說出地名,蘭殊幾乎已經信了他大半。
秦陌續道:“上回在崔府你不吝相助的那個姑娘,是前世你倆侄兒的母親。”
蘭殊睜大眼眸看了他一眼,秦陌道:“我后來,見過她。”
秦陌這一段記憶涌來的最后,腦海中閃過的畫面,便是上一世,多年之后,蘭殊的兩個侄兒爭相中舉,霍靈兒偷偷回了來,望著兩個孩子落淚的畫面。
秦陌回憶道:“她給啟兒守了一輩子的寡。”
蘭殊心頭猛地一抽,目露驚色。
霍靈兒與崔啟之間,本該是三年前發生的事。
上一世,元成三年的科舉舞弊之事,并沒有當即揭露,而是在一年后發作。
崔啟仍還會同崔氏那兩子弟往來。當時那兩子弟的其中一個,正在同望門王家的嫡姑娘議親。不料王姑娘來崔府做客,卻看中了在園中背書的崔啟。
那子弟心生嫉妒,又不甘這么好的婚事落入旁人手中,便在一次家宴,將霍靈兒與崔啟設計到了一張榻上,還引了王姑娘來發現。
那時霍靈兒方才及笄,在崔府人微言輕,所有人到了蘭殊面前,都說是她算計的崔啟。
崔啟相信靈妹妹的人品,矢口否認,但霍靈兒自覺攪黃了他的婚事,心中愧疚,第二日便悄然離開了崔府,消失得無影無蹤。
后來,科舉舞弊東窗事發,啟兒自縊。
蘭殊悲痛欲絕之時,霍靈兒托人,將兩個襁褓的雙生子送了回來。
她原只是想他們認祖歸宗,得到更好的照顧,卻不想孩子還沒入門,啟兒就去世了。
而蘭殊在這一世如此袒護霍靈兒,皆因前世,霍靈兒是給他們家唯一留了后的人。
就憑那兩個她未忍心打掉的侄兒,霍靈兒于蘭殊,可謂是有恩。
只是她沒有想到,靈兒一生無名無份,卻愿給啟兒守寡。
蘭殊訝然了許久,抬眸再看向秦陌,眼底不由露出了一抹艷羨,“你都活到看見他們的結局了?”
這也活得太長了吧,羨慕。
秦陌垂眸扯了下唇角,笑容透出一抹愴然,“我得活下去。”
蘭殊忍不住把心中的嫉妒羨慕恨說出了口。
秦陌只道:“我反而,很羨慕現在的啟兒和霍姑娘。”
那日崔府家宴中,秦陌從崔啟的眼神中,已經看出了他對霍靈兒的情意。
他們在這一世走上了另一條更為平坦的道路,有了可以重來的機會。
霍靈兒上一世的那份癡情,也終于有了回應。
蘭殊微一頷首,再一次環望了眼這處宅子,心中大抵相信了他的說辭。
只是這么一信,令她對于盧堯辰的看法,更添上了一層濃濃的迷霧。
蘭殊問道:“你還有記起別的嗎?”
秦陌略一沉吟,蘭殊叉腰直截了當道:“關于你和盧四哥哥的奸.情,你還是沒記起來嗎?”
奸.情這個詞一出,秦陌整個后背反射性地打了個寒顫。連帶著頭皮都麻了大半邊。
蘭殊凝著他僵滯的神色,嘆了口恨鐵不成鋼的氣。
秦陌:“我想想。”
他捏了捏眉心,朝著那廊角的長亭椅上一坐,低頭思忖了會,腦袋空空地看了眼杵在原地的蘭殊,沖她拍了拍自己旁邊的座位,“你過來。”
蘭殊猶疑地看了他一眼。
秦陌一本正經道:“你在我旁邊,我更記得起來。”
蘭殊明顯不信,“真的假的?”
“真的。”秦陌面不改色道,“我很多記憶,都是你陪我的時候記起來的,比如我們在溫泉池”
“好,你不用說了。”
蘭殊幾不可聞地朝著天空翻了個白眼,咬了下唇,硬著頭皮坐到了他旁邊。
院子里氛圍幽靜,景致宜人,除了旁邊假山底下的潺潺流水,只有兩個人的呼吸聲。
那長亭由青竹編就,觸感清涼,加上山嵐拂過的陣陣爽風,不由吹得人慵懶舒適起來。
蘭殊百無聊賴地晃起了腳尖,珍珠面兒的繡花鞋一點一點伴著清風,漫不經心地搖曳著光影。
秦陌靜默無聲地看著,目光專注,蘭殊半點沒去打擾他,直到他垂眸了大半天,忽而抬起眼,看向了她的芙蓉面。
蘭殊以為他是記起來了什么,滿懷期待地投目而來。
秦陌道:“你——餓不餓?”
蘭殊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多余給他好臉色。
“你自個慢慢吃吧。”
蘭殊倏爾起身,氣鼓鼓地朝著門口離去。
可不待她走到門前,那萬里無云的天空,忽而間,風云突變。
山頭另一廂的烏云一瞬間遮了過來。
蘭殊躑躅在原地愣了一會,轉眼,天空竟打下了道道雨柱。
秦陌及時拉起她的手,帶著她躲回了檐下。
“原想送你回城的,可惜下雨了。”
蘭殊望著他唇角那一抹略有愉悅的笑意,一點兒沒聽出他嘴里的可惜。
蘭殊:“這雨是你招來的吧?”
秦陌頓了頓,“我要有這本事,我就讓它下一天。”
蘭殊無可奈何地朝著那白茫茫的一片雨色看去。
秦陌想來他們一時半會也走不得,轉身走向了廚房的方向,吩咐院中留守的侍仆準備午膳。
回來時,卻見蘭殊找來了一把油紙傘,沖向了雨中。
秦陌還以為她要冒雨離去,嚇得一把追上前拉住她的手,微斥道:“會著涼的,你身子本來就弱。”
蘭殊回眸見他連把傘都沒帶就跟了過來,一絲不茍的束發轉眼打濕了大半,無奈打著傘朝他頭上罩去,指著前方的墻角解釋道:“我只是想把這盆花挪到廊下去。”
蘭殊道:“就這么淋著,它會敗的。”
秦陌悄無聲息地舒了口氣,朝前俯身,幫她把那盆栽抱了起來。
兩人回到了屋檐下,蘭殊收了油紙傘,秦陌放下盆栽,以袖面擦了擦額間的雨珠。
蘭殊見狀道:“沒帶手帕嗎?”
秦陌掃了掃身上的雨露,微微搖頭,轉而,旁邊遞來了一方素白的手帕。
秦陌欣喜接過,剛勾起唇角,蘭殊抱起盆栽,頭也不回地邁進了屋中。
秦陌的眸光一暗,擦了擦濕漉漉的發跡,將那帕子小心疊好,跟著她進了屋內。
蘭殊護下的,是一盆剛打了花骨朵的紅薔薇。
下雨天也做不了別的事,蘭殊順便拿來了剪子,幫它修剪了一下多余的枝葉。
秦陌坐到了她對面,望著她細細打理著盆栽的模樣,腦海中靈光一閃,輕聲道了句:“愛人如養花。”
蘭殊握著剪子的手僵滯了瞬息。
四目交匯,她望著他眼底閃過的追憶光芒,不由想起了上一世,這句話,是她同他說的,她還把他比喻成她小時候養過的一盆薔薇花。
那盆薔薇在夏日炎炎的時候,被園丁不小心遺忘在了外頭,蘭殊拿回來的時候,它已經被曬得奄奄一息。
蘭殊親自給它換土,翻土,施肥,好不容易把它救活了過來,它剛煥發出生機,枝干就冒滿了刺,險些扎破了她的手。
可當她繼續堅持給它澆水,施肥,它在她夜以繼日的照料下,漸漸長出了綠葉,遮蔽住枝干上的刺,還開出了美麗的花。
“秦子彥,你就是被丟到了大漠回來的薔薇花。”
蘭殊腦海中回蕩起她曾說過的這句話,再看向秦陌的眼睛,不知為何,鼻尖莫名來了點酸意。
秦陌亦記起了這段回憶,心底劃過了不盡的澀然,不由伸出手,觸碰了一下眼前的薔薇花苞,“它開花了。”
蘭殊心頭猛地一抽,將剪子一放,在他對面站起了身,咬了咬唇,狠狠地哼了聲,“我收回當初的話,你才不是什么薔薇花,你是食人草!”
她轉身走了兩步,仍有些氣不過,回眸冷淡斥道:“少記起一些有的沒的,多想想你后來是怎么三心二意的吧!”
秦陌凝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怔怔看向了眼前的花骨朵。
如今,她成了那長滿刺的薔薇。
他是否,能有像她當年那般的耐心,把她養好呢。
這個夜晚,秦陌陷入了另一個深深的夢境之中。
第095章 第 95 章
秦陌在夢中緩緩穿過了一片白茫茫的濃霧, 四周的景色登時變得清晰起來。
他回到了那間開著異色山茶花的屋子。
一迎面,又是香艷的一幕。
高幾上的燭火搖曳,映照著墻邊兩道緊緊相依的身影。他將她摁在了梁柱前, 扣著她的十指,與她相擁相吻。
好不容易給了她喘息的機會,她眼眶微紅, 一雙澄澈的雙眸, 布滿了誘人的水色。
他喉結微沉, 伸手開始去挑她胸前的裙帶。
她卻努嘴推了推他,“別在這里”
他克制著收了手,將她壓在梁柱前,嗓音低沉,伏在她耳畔,“那你想去哪里?”
她咬了咬下唇, 難以啟齒道:“這個姿勢,不好受孕。”
他們已經成婚了好幾年, 卻一直都沒有子嗣,蘭殊心里免不了有些著急。
秦陌頓了頓, 凝著她眼底一閃而過的愁色, 眼眸微沉了瞬, 緩緩握起了她的雙手, 攏在手心,貼上了心口,寬慰道:“孩子的事, 不急的。”
她的目光卻很執著, “可我想要。”
他只好牽著她往里屋走,“那去榻上。”
她的臉頰猶如胭脂掃過, 咬緊了下唇。
秦陌鼻尖逸出了一聲嗤笑。
蘭殊看著他眼底蕩漾起了一抹溫柔的笑意,一時臉紅更甚,面子上有些沒過去,尋空脫開了他的手,轉而往耳房屏風后躲了去。
“我先洗漱一下。”她邊說邊跑,饒是沒有回頭看,卻也知道他肯定在對著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笑。
蘭殊走到耳房門口,不由回眸瞥他一眼,果然對上了他直勾勾的視線。
她一下臉紅到了脖子根,不由嗔道:“你也要洗!”
他漫不經心地應了聲好。
眼見她咚地關上了耳房的門,秦陌勾起的唇角趨漸平直,輕聲喚來了元吉,“去把里屋的香爐點上。”
元吉怔了怔,目露難色,“爺長公主已經催促過好幾次,希望您盡早給秦家開枝散葉。一直不納妾,又不延嗣,王妃的壓力也很大。”
秦陌的眼色暗了暗,低聲道:“母親問起來,就說是我還不想生。”
秦陌的心口猶如被猛地錘了下,一時也不知他這話的由頭所為何來,正想繼續看下去,眼前的畫面卻突然一轉。
他晃了一晃,再睜眼,卻看見方才還甜蜜的兩人,轉眼間,對站在了屋子里,大吵了一架。
秦陌剛從刺殺中蘇醒沒多久,便得知鄭家的家主去觀音廟中祈福,遭到了一場大火焚燒。
盧堯辰當時也在廟里,卻在火中匿了蹤跡,似是燒得尸骨無存。
太妃下令徹查,趙桓晉知曉內情,眼見大理寺即將查到蘭殊頭上,心中憂慮,只好提前給秦陌放了信。
秦陌始知蘭殊的姐姐蘭姈之死,并非鄭家對外口口聲聲的意外,而蘭殊為了給姐姐報仇,不惜設計引鄭祎去了觀音廟,縱下大火。
他一時間大為震撼,沖回家便向她質問道:“這么大的事,為什么要瞞著我!”
蘭殊一開始梗著脖子不肯應話,冷臉以待,導致他們大吵了一架。
吵到最后,秦陌忍不住怒斥道:“你有什么委屈不能和我說,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當你夫君!”
蘭殊的眼角登時泛出了紅,望著他整個人發惱的模樣,咬牙恨聲道:“你又何曾,把我當過你的妻子?”
太多的不敢怒與不敢言,令她氣得臉上全沒了血色,惱至極處,一把推翻了高幾上的香爐。
噹的一聲,那金獸掉到了秦陌腳邊,爐灰飛濺。
秦陌雙眸微瞠。
蘭殊痛聲指向了他,“你明知道我這么多年,一心所求,不過是和你有個孩子。可你卻叫人,一直在香爐里添避子香!”
“你既那么喜歡那個人,何必要娶我回來,如此羞辱我!”
她雙眸直直將他逼問著,嘴唇上沒了絲毫血色,下一瞬,便嘔出了一口血,視線一黑,整個人昏了過去。
“朱朱!”
秦陌見她身影飄落,徹底慌亂了神,剛一抬腳,腳底卻瞬間懸空。
他整個人隨之一沉
再轉眼,三年之后。
他一頭墨發盡白,正逢又一年的端午,他倚在那座空有墓碑的墳冢前,靜待了一上午。
直到手下的親衛急切上前,同他躬身稟了一句話。
秦陌的眼眸一凜,起身打馬跟在他身后,來到了一個極為隱蔽的小院子前。
屋門前,已經被一群人馬團團包圍住。
秦陌一揚下巴,親衛上前,一把將門推開。
咚地一聲破門聲響,門扇之內,端藥的侍女嚇得猛地縮了手,描漆盤掉落到了地上。
桌前一道羸弱的身影卻巋然不動,頭頂戴著斗篷,坐在了圓凳前,正在喝一碗氤氳的藥。
秦陌站在門前,凜聲嘆道:“我找了你好久。”
那道身影抵唇咳了咳,緩緩側過臉來,似凄似笑的目光,輕輕淺淺地落在了他身上
秦陌望見那張活生生的面容,一時間驚得驀然從床上坐起了身——
昨日,蘭殊原以為待過了午膳時分,那場突如其來的雨,怎么也得散了。
不曾想,它竟呈現出延綿的趨勢,從山頭那一廂,一路覆蓋向了長安城。
蘭殊當時站在雨柱淋漓的長廊前,見秦陌從廳里出來,忍不住用涼颼颼的眸子,瞟了他好幾眼。
這人是什么烏鴉嘴。
這一場雨,當真一下就是一天。
蘭殊徹底被困在了他這間避暑別居中留宿。
第二天清早,望見窗外雨過天晴,她不由勾起唇角,從榻上爬起身,便推開了支摘窗。
迎面,竟又對上了秦陌那雙灼灼的眸眼。
四目交匯,蘭殊見他又是趿鞋而來,披頭散發,這回先往后退了一步,避免他又趁機抱了上來。
她輕嘖了聲,實在是搞不懂他什么時候,有了一大清晨守在她窗戶前的癖好。
然不待她出聲質問。
秦陌迫切道:“四哥沒有死。”
蘭殊愣了一下,雙手猛地撐在了窗臺上,“你是說”
秦陌道:“我后來找到他了,他沒有葬身在那場大火里,他還活著。”
蘭殊睜大了雙眸,愕然良久,急急問道:“那他為什么不出現?”
為什么要讓她以為,她失手殺了他。
秦陌垂眸回想了會,搖了搖頭,“這點我還沒有記起來。”
饒是如此,他這一句話,足以令蘭殊震驚到不能自拔。
蘭殊長長吸了口氣,定了定心神,越發覺得前世的那些事,并不如她眼里看見的那么簡單。
秦陌望了眼天空,“雨停了,我先送你回去。”
蘭殊看著他微斂的神色,“你是不是打算去找他?”
秦陌略一沉吟,蘭殊連忙提裙邁出門來道:“我同你一塊去。”
她心中團了許多的疑惑,也想去觀察一下,盧堯辰到底有沒有問題。
秦陌立即否決道:“你先別跟來。”
“為何?”
秦陌默然地看了她一眼,只道如果盧堯辰真的有什么不對勁,他倆一起過去,顯得太過醒目,容易引起對方的警惕心。
而除了嘴上說的這份原因,他還想先試探一下,他們之間,有沒有可能產生她口中的那份奸.情——
然當秦陌佯作認真地握住了盧堯辰沏茶的手,宛若暗示般說了幾句龍陽之癖的話。
盧堯辰的手猛然一抖,整個茶壺都打到了桌上,茶水順著桌沿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秦陌清楚感覺到了他手上倒立的寒毛,探究地凝望著他看過來的那雙,驚恐與厭惡交織的眼睛。
這么明顯的不喜,顯然是接受不來了。
兩個都是筆直的大男人,恰好上輩子都成了斷袖?
秦陌是怎么也想象不出。
而他現在這一副抓住男人手的模樣,便是試探,卻也真不敢叫蘭殊來瞧分毫。
秦陌松開了他的手,露出一絲戲謔的笑意,“我開玩笑的,四哥。”
盧堯辰肉眼可見地舒緩了好大一口氣,連忙喚人進門,打掃了一下桌子與地面,微斥道:“多大人了,還拿你四哥說笑?”
他說話依如當初初識模樣,仿佛在他眼里,他永遠都是個少年義弟。
秦陌聽不出半分潛藏的敵意,提了提唇角,漫看著他小心翼翼把茶壺擺正的動作,心里不由想,若說四哥的假死,是為了引發蘭殊同他之間的矛盾,那他好歹是心里有他,做這件事才有動機和意義。
可他方才都給暗示了,盧堯辰分明對他一點意思都沒有。
難不成前世原是沒有,后來被他感化了?
秦陌真不信自己有這等本事。
但若不是愛,他尚未發現他們之間,有什么深仇大恨。
恰在這時,那擦桌面的貼身近侍見盧堯辰只顧檢查他那舊茶壺是否完好,覷了眼今日的貴客秦陌,忍不住道:“公子這套茶壺都用了好幾年了,就是舍不得換。”
就拿這么老舊的茶壺來招待這么貴重的客人,他都有些替盧堯辰著急害臊。
秦陌倒不介意這些小節,奇道:“是什么名窯出的壺,竟讓四哥這般愛護?”
那近侍道:“不是什么名窯產的,沈家二姑娘送的。”
盧堯辰臉頰瞬間發起了一絲窘色,瞪了他一眼,嫌棄他多嘴。
秦陌疑惑道:“沈家二姑娘,可是沈幼薇?”
盧堯辰聽見這個名字,眼底明顯劃過了一絲溫柔,似有若無地嗯了聲,柔聲道:“就是當年我剛病的時候,沈妹妹時常過來看我。”
錦上添花,自不比雪中送炭。
秦陌從盧堯辰的口吻中,聽出了他對于沈幼薇當年之舉的不盡感激,以及一抹暗暗藏匿的情意。
他心中是有人的。
那不是更不可能同他廝混。
然秦陌不可避免地想到,上一世,沈幼薇早早進了宮,嫁給了李乾為妻,還生出了唯一的龍嗣。
他做了攝政王后,沈家惶恐太子小兒的江山旁落,素來同他不合。
四哥會同沈家有關聯嗎?
秦陌不禁抿唇沉思,盧堯辰把新泡好的茶,重新端到了他面前。
轉眼輪到了他喝藥的時間。
以往秦陌見盧堯辰喝藥,心里都只覺得萬般惋惜,這么有才華有能力的人,經一場大病,就這么廢在了宅院里。
否則,憑盧堯辰的才學,再加上他的抱負,肯定能成就一番大作為。
可歷了昨夜那場驚駭不已的夢境,最后那一幕,盧堯辰轉過臉來,那雙凄然的冷眸,以及那縈繞周身的苦澀藥味,在秦陌腦海中揮之不去。
以至于他現在再聞到這股味道,心里不由泛出了一絲莫名的心慌。
他一直聽聞盧堯辰是意外遭了一場大病,而后經年臥榻不起。
可他到底,為什么會突然病倒呢?
第096章 第 96 章
秦陌在端華宮討的這一盞茶, 喝了不下兩個時辰。
期間還同盧堯辰下了一盤棋,落子的過程中,還試探了他是否知曉他曾將他誤認成恩人。
盧堯辰目前仍不知情。
他當日一口認下那件外袍, 雖令秦陌錯認了人,但秦陌知曉真相后,仍對他當年維護蘭殊的清譽一直心懷感激。
這件事, 秦陌從頭至尾都知道是自己不好。少時過于好面子, 不愿叫別人記起自己逃亡的落魄模樣, 沒有好好溝通交流,導致了這么一場誤會。
而盧堯辰這樣一個溫柔的人,秦陌實在想不到,他會有可能去離間他和蘭殊。
蘭殊更是想不到。
這一刻,盧堯辰也確實沒有問題。
到底是他們想岔了,還是這一世的扭轉, 令一些變化的時機未到呢?
秦陌捏著棋子,垂眸沉思。
臨近午時, 端華太妃外出回了宮,一聽聞洛川王前來探訪臣哥兒, 扭頭便朝著他的寢殿走了來。
正逢秦陌起身同盧堯辰告辭, 太妃娘娘忙不迭邁進門來, 轉眼見秦陌意欲離開, 長舒了一口氣,站到了盧堯辰身前,和顏道:“王爺不留下吃個便飯?”
“我還有事, 就不多叨擾了。”
秦陌頷首行禮婉拒, 看了眼太妃稍喘的模樣,見她下意識擋在了四哥身前, 總覺得她方才趕來的身影,略顯急促匆忙。
仿佛他來探望四哥,并不是什么尋常事。
可他明明在端午節前,還來給盧堯辰送過佳節禮,不過渡了一個節日,她在,緊張些什么?
這一點困惑,一直留存在他心里,直到他入了坤儀宮,仍是蜷在心口消褪不去。
安嬤嬤躬身靠近過來,望著他定定坐在正廳的黃花梨太師椅上,長睫垂落,眉頭微蹙,不由露出一點慈笑來,“爺想事的樣子,倒是和公主越來越像了。”
秦陌微微一怔。
章肅長公主正好帶著幾名上膳的宮女進了門,安嬤嬤便直接同她笑道:“都說是女肖父,兒肖母,乍一看,還真是這么一回事。”
長公主聞言干咳了聲,與秦陌四目交匯,雖無言語,各自唇角勾起了一抹笑意。
章肅長公主知他今日入宮,親自下廚房做了幾道他愛吃的菜,帶著宮女往側廳的飯桌上布置起來。
安嬤嬤見他倆關系越來越和睦,心中十分慰藉,隨在公主身后過去幫她。
秦陌一并跟進了側廳,章肅長公主見他眉間隱有憂色,不由問道:“怎么一直心不在焉的?”
秦陌頓了頓,上前幫著她擺置碗筷,道:“兒子來前去了趟端華宮,只見眼下晴空當頭,盧四哥仍披著狐裘,身子不見好,一直在吃藥,心中不禁有了些惋嘆。”
章肅長公主微一頷首,秦陌續問道:“母親還記得他當初是怎么病倒的嗎?到底是什么大病,竟這么損毀身骨?”
章肅長公主的手不由滯了下。
秦陌察覺她短促的沉默,不由朝她看了過去。
章肅長公主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吃壞了什么,但究竟是什么,太醫那邊也沒說出個所以然,想必,是遇了什么疑難雜癥了。”
秦陌略有沉吟,章肅長公主見午膳擺置完畢,連忙喊他上了桌。
話茬在她漫指著一道道菜要他品嘗的過程中,帶了過去。
安嬤嬤笑著替長公主問他好不好吃。
秦陌點了點頭,長公主看了他一眼,眼底漾起溫柔的笑意,轉首朝安嬤嬤問道:“上回鄒管家進宮看你,我聽他說,有人不知何時,學會了做點心?還三更半夜爬起來做,嚇得他當時差點兒以為撞見了鬼。”
鄒伯與安嬤嬤是夫妻,章肅長公主時不時借他進宮看望的機會,打聽王府的事。
秦陌低頭正抿了口湯,聞言險些嗆了一口,不由轉過首,只見章肅長公主一雙上挑的鳳眸,已經似笑非笑地望起了他。
章肅長公主眼里都是促狹,嘆道:“哎,我這個當娘的,都還沒嘗過兒子的手藝。”
秦陌也不揣著明白裝糊涂,只能頂著頭皮發麻,謙恭道:“兒子不敢在您面前獻丑。”
“那你就敢跑到你前妻面前去獻?”
“”
章肅長公主語氣涼涼,“我說上回怎么那么乖呢,叫你去參宴你就去了。敢情跑別人的新席上,看舊人。”
秦陌拿起湯勺,不動聲色給她盛了碗湯。
章肅長公主觀望著他堪堪維持住的面無表情,愉悅地笑出了聲,屈指敲了敲桌面,“那么喜歡,就趕緊把人追回來。”
“省得我在這為你白操心,你看看人家到我這歲數的,哪個不是當上奶奶輩,兒孫繞膝了?”
秦陌背脊一僵,心道,他何嘗不想。
只是
秦陌的目光晦暗了瞬,不禁朝著廳內幔帳后的那鼎香爐,滯留了去。
并不明白,前世的他,為何會不想同她有孩子。
秦陌一直都很想知道上一世是因何緣故,令他們成了這般結局。
可當那一幕逐漸顯現,他終是,終是會怕自己真的傷過她。
今日秦陌休沐,可他一點兒沒有留在坤儀宮閑度的意思,一吃過午膳,便著急忙慌地想要離宮。
章肅長公主大抵猜得出他趕著出宮想見誰,除了笑,也沒攔著。
她站在宮門前,目送他打馬的身影離去,唇角的笑意收斂,回過眸,同安嬤嬤低聲道:“子彥今日在端華宮做了些什么,為何會突然問起盧四郎的病因?”
“奴婢即刻派人去查。”
章肅長公主心底隱隱有了些不安,寒眸道:“密切關注一下端華宮的動向。”——
那一廂,秦陌一出宮門,便朝著東市一間客棧策馬而去。
蘭殊近日左右挪窩,秦陌本想把讓她回自己的王府暫避,偏偏她怎么也不肯,秦陌只好先順著她,將她送到了她最近留宿的客棧,從長計議。
秦陌翻身下馬,走進客棧,尚且思索著如何說服她去住他名下的其他別院,掌柜的卻同他說,她一吃過飯,托跑堂給她買了些香燭,就出門去了。
玉清觀地處山頂,昨日下雨,致使山路有些泥濘。
蘭殊挽著一個籃子,提裙一點一點朝著山上的石階走去。
籃子堆得過滿,里頭都是供奉的食物酒水與香燭,轉角處,不慎歪了一下,掉出了幾把白燭。
蘭殊只好蹲下去撿,正撿到掉落最下方的那把蠟燭,一人比她先伸了手,幫她撿了起來。
蘭殊抬起眸,迎面又是那張熟悉的俊臉,她忍不住蹙眉不解起來。
她今日出門時,沒同任何人說明去向。
他到底是怎么追蹤過來的。
然蘭殊沒同他細究,了當問道:“你見過盧四哥哥了?”
秦陌輕輕嗯了聲。
“如何?”
秦陌想了想,“暫時沒有發現問題。”
蘭殊看他一眼,眼底含滿了懷疑,不由皺眉道:“沒有問題?那你來這做什么?”
她原還以為他是察覺到了什么,特地過來同她交換信息的。
秦陌腳步一滯,面不改色地指了指山頂,“我不能來給神明上香嗎?”
“你的香呢?”
“觀里不是有香?給足香火錢就可以直接點。”
他一個從來不信神佛的人,竟還知道玉清觀里有香。
蘭殊涼涼地瞟向他,“我以前怎么沒發現,你臉皮還挺厚?”
秦陌:“怎么說?”
還怎么說。
裝聾作啞的本事也越來越強了。
蘭殊咬牙道:“今早分開時,不是都叫你回去好好想想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你沒想出來,還有臉來見我?”
她明明也很早之前就說過,除了前世的真相,她不想同他有別的往來。
三番兩次拒絕,竟都沒用。
秦陌低眸思忖了片刻,一本正經道:“總不能干想著,總要出來走一走。”
“那您老慢慢走吧。”
蘭殊扭頭就朝著山門狂奔而去,溜得簡直比山兔子還快。
她一進玉清觀就匿了蹤跡。這觀中樓宇眾多,四處綠蔭成林,構造十分復雜,秦陌初來乍到,一時半會絕對找不著她。
蘭殊走進其中一間寂靜觀祠中,先凝著眼前的牌位出了會神,而后將祭拜的食物一一擺盤出來,便站在了燃香的燈甕前,靜靜握著香柱,朝里面點火。
那三根香柱在火焰的烤炙下冒出了陣陣青煙,蘭殊將它們豎握在手上,剛回過眸,只見秦陌已經站在了蒲團前,注視著眼前的牌位。
蘭殊不由睜大了雙目,咬了咬牙,直接選擇了無視他的存在,走過去,徑直將香火插到了牌前的香鼎中。
而后回到了蒲團前,朝著牌位下跪祭拜。
秦陌站在一旁,輕聲問道:“何時把你父母的牌位接過來的?”
蘭殊一開始沒搭理他,直到他的目光直勾勾朝她過了來,蘭殊跪在蒲團前,若有所感,如芒在背,最終嘆了口氣,答道:“啟兒中榜后就開始安排了。”
按大周律例,像他們這樣的罪臣子女,除非脫除賤籍,家中男丁重新登榜入仕,否則無法將父母的牌位接到寺廟受香火供奉,會被視為辱沒神明,受到仗責。
這一世啟兒有本事,親自把崔父崔母從義莊接了出來。
可上一世,他們的人生沒有這么幸運,最后,蘭殊不舍得父母成為孤魂野鬼,背著秦陌,利用了攝政王的權勢遮掩,悄悄把他們放進了觀中。
然當蘭殊跪在蒲團上,當著父母的靈位面前,輕笑著同秦陌坦白她還背著他干過這件令他名譽受損的事。
秦陌只輕輕道了句:“我知道。”
蘭殊美眸圓瞪。
轉眼,一位小道士捧著一束潔白的荷花邁進了門,躬身同秦陌稽首行禮,將花遞給了秦陌。
秦陌緩緩上前,把那花放到了崔氏父母的靈位前。
蘭殊怔了好一會,睫羽一動,眼眶便發熱起來,鼻尖稍紅。
長安玉清觀的后院,有一汪池塘,開滿了道教推崇的荷花。
這些荷花終日受香火渲染,被視為玉清觀的靈物,象征高潔。
來觀者,只有世代忠良的氏族,可以采摘它們作為祭品,表達對于亡者的追悼之情。
蘭殊前世悄然將父母的靈位接入觀中后,時常偷偷過來祭拜,卻經常看見牌位前,放著一束荷花。
她不知是哪個好心人放的,心中一直很感激,總想著哪日若是有機會遇見,她一定要當面行禮叩謝。
可今日她終于知曉了此人是誰,一時間心里卻如打翻了五味瓶,哪哪都不是滋味。
怪不得,他能一下就找到這兒來。
他和她一樣熟悉這里。
原來,他早就知曉了她罪臣之女的身份。
虧得她前世為此,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瞞了那么久,生怕他會嫌棄自己。
秦陌也是方才聽到掌柜說香燭,腦海中回憶起了這兒發生的事。
他從來都沒有介意過她的身份,甚至都沒有提過他知情。
他原以為她不想他知道,那他就假裝不知道就好。
他也不希望她因為他知道,心里產生任何的自卑之情。
可他卻忽視了紗窗紙斷然朦朧美麗,可不去捅破它,又如何看得到清楚的彼此。
這也是為何蘭殊這一世,從一開始就和他坦白了自己。
她瞞得累了。
秦陌眼底劃過了一絲惆悵,怔怔凝著眼前牌位上的“崔墨白”三個字,開始同蘭殊坦白自己兩世的困惑:“我曾翻過不少卷宗檔案,卻沒有找到關于你父親的任何記載。我知道你家道中落,卻一直不知原因是什么。我不知道你父親,到底因何獲罪?”
蘭殊側眸沒再看他,輕吸了下鼻子,定定看向了臺上的靈位,苦笑了聲,“自然是因為,他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大奸臣。”
第097章 第 97 章
話音甫落, 蘭殊伏在蒲團上,凝著眼前的牌位,陷入了一段久久的沉默。
而后, 她直起腰,朝前輕輕叩了三個響頭。
轉眼,只見秦陌沉吟了片刻, 行至旁側的燈甕燃了三柱香, 走上前, 剛想在她身旁的蒲團前跪下。
蘭殊卻一把伸手截住了他。
秦陌望著她睜大的雙眸底下全是抗拒之色,柔聲道:“只是單純表達對先人的敬意。”
他原以為蘭殊是覺得他倆已經和離,他沒有資格給她父母下跪,便同她解釋他并不是為了在她父母面前拉近他們的關系。
只是出于尊敬。
可是蘭殊的眼眸晦暗更甚,搖了搖頭,堅決不讓他跪下, “不是同你計較”
她看了一眼牌位,神色哀傷凄然, 慘淡地笑了聲,“只是父親他, 受不起你的跪。”
秦陌怔了怔, 不知她這話的由頭, 從何而來。
蘭殊已經特意起身, 替他將手上的香柱,安插在了前頭的香鼎內。
秦陌望著她萬般見外的樣子,心口盡是澀然, 站在原地, 看向了眼前的靈位。
秦陌回想起自己翻遍的檔案室所有記載,除了吏部的存檔中留過一筆記錄她父親曾是隆慶年間的兩江巡撫, 因瀆職罷官,連他生平的政績,乃至他年少中榜的文章,都沒留下只言片語。
那些記錄,貌似都從中拆了出來,不知封存到了何處。
秦陌唯一沒有翻閱的,就是先皇離世之前,以朱筆親封的那些禁卷。可那是隨先皇一并埋入皇陵的歷史,是帝王不愿后世批判的秘辛。
若真只是個因瀆職謝罪的奸臣,何辜納入禁卷,成為秘辛?
蘭殊也沒有再多說什么,擦了擦眼角,轉而拿起籃子離去。
秦陌默然跟在了她身后,見她情緒低落,望了眼西邊半垂的夕陽,沒話找話地企圖轉移她的注意力,說起玉清觀的齋飯味道還不錯,要不留下來吃一頓再走。
秦陌記得她還挺喜歡這里的素味片兒川,很有她故鄉杭州的風味。
蘭殊道:“吃完飯天都要黑了,山間夜路不好走。”
秦陌:“我可以送你回去。”
蘭殊回眸瞥了他一眼,加快了前往山門的步伐,“就是為了不讓你送我。”
秦陌腳步一滯,眼底劃過一絲黯然,邁步繼續跟在了她身后。
道門清凈之地,蘭殊也不好在長廊上疾跑,步子再急促,也奈不過秦陌身高腿長,輕而易舉就追了上來。
期間,她回眸瞪了他好幾次,秦陌每次都會停下來看她,她一轉回去,他又悄然跟了上來。
終于到了山門口,蘭殊以為自己可算能跑了。
不過轉瞬,風云突變,一陣狂風呼嘯著刮過門前石階旁的竹林,山雨說來就來。
蘭殊訝然站在了山門口,縮回自己邁出一半的腳,盯著這與昨日幾乎如出一轍的景象,忍不住對秦陌道:“你究竟是哪里來的龍王爺?”
就逮她跟前施雨來了。
秦陌:“老天可能只是不想你餓著肚子下山。”
蘭殊望著他眼底的那一抹竊喜,不由冷笑道:“老天要真這么眷顧我,就不該一道風吹了場雨來。”
秦陌:“那該吹什么?”
蘭殊:“就該一道風,把你吹了去。”
話音甫落,倒真來了道風,刮過山門。只是秦陌穩如泰山,巋然不動。
蘭殊長長嘆了口氣,只得倚在山門邊,靜待著這場山雨過去。
今日的這場雨,與昨日的有些不一樣。
昨日那是一場太陽雨,云層之上,仍有金光照耀,雨勢再大,也是一片閃爍的白茫茫。
現兒這場,卻有烏云緩緩壓城,四周都猶如陷入了一片灰色,黑黢黢的,壓得人心口喘不過氣。
蘭殊凝著眼前一片昏暗的雨幕,出了會神,不知想到什么,原本紅潤明朗的臉色,在這樣發沉的氣壓下,隱隱泛出了一絲傷懷的蒼白。
她向來不喜歡沉悶的下雨天。
山門檐外的雨,一開始下得尚且板板正正,道道雨線都是直直往下墜落。
后來卻隨著天色的昏暗,逐漸邪魅,隨著左右搖曳起來的竹林,忽而朝著山門前劈里啪啦地掃了過去。
蘭殊猝不及防,嚇得往后跳了一步,伸出胳膊先蔽住了自己的臉。
身上卻沒有雨水潑濺的撲襲感。
再睜眼,秦陌擋在了她面前。
蘭殊凝著眼前那一副熟悉的寬廣胸襟愣了會,抬起眸,便落進了他深邃的視線。
秦陌那雙瞳仁目若寒星,總是能收住千絲萬縷的情緒,唯獨一個她的身影,每每都看得分明。
他的后背被豆大的雨滴打出了一片氤氳的濕氣,卻渾不在意,關切地凝望著她愈發沉悶的臉色,柔聲提議道:“看這雨一時半會也停不了,不然我陪你下棋解悶?”
蘭殊頓了頓,轉身避過了他的視線,冷聲拒絕,“我吃飯去了。”
晚膳過后。
雨聲仍是瓢潑不停,甚至有越下越大的趨勢。
整個玉清觀,都籠罩在了一片陰陰沉沉中。
觀主見天氣如此惡劣,主動為他倆在東邊安置了兩間留宿的廂房。
蘭殊跟在觀主后頭前往,秦陌走在他們身后。
剛轉過廊下,秦陌的暗衛忽而來報山腳下的橋路遭到了山洪,困住了一批上山采藥的百姓。
蘭殊耳根子尖,聞聲回了眸,只見秦陌的眉宇凜起,緊而接過了親衛手上準備的蓑衣,一壁披上,一壁卻快步朝她走了過來。
蘭殊腳步不由一滯,只見他一過來,便盯著她認真囑咐道:“乖乖待在觀里,別亂跑。”
蘭殊心里不由腹誹,這么大的雨,誰會亂跑。
轉眼只見他已經召集了所有藏在暗處的親衛,扭頭朝著山門的方向快步而去——
當秦陌的身影再度回到長廊上,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他身上的蓑衣沾滿了雨水,頭頂的斗笠也匯聚了道道水柱,順著帽檐滴滴答答落下,恍若在他的面龐前,布了一張水簾。
隔著水簾,他遠遠看到蘭殊打開了廂房朝外的窗戶,正坐在了窗前,盯著眼前灰蒙蒙的大雨出神。
那一點豆大的燭火被她放在了窗前的矮幾上,隨著罅隙穿來的冷風,忽明忽暗,落在無盡昏沉的夜雨中,將她照成了一泊仿佛隨時會消弭于黑暗的月光。
她呆呆坐在了窗前,凝望著烏漆的天空,目中無神,整個人似是陷在了一場揮散不去的痛苦回憶之中。
每每遇到這樣的天氣,她均會如此。
越暗的雨,她的情緒越低落。
秦陌曾不止一次問過她為何一到下雨天就惆悵滿懷。
她卻只微微一笑,垂眸回答,誰會喜歡陰沉沉的下雨天呢?
這廂,蘭殊聽聞長廊前傳來了泥濘殘留的腳步聲,轉眸,視線與他在半空中交匯。
秦陌摘下了斗笠,甫一靠近窗臺,蘭殊溫言問道:“被困的百姓,可都安然回了家?”
秦陌提了提唇角頷首。
蘭殊目露欣慰,嘆息道:“那就好。”
秦陌見她郁郁寡歡,本還想再同她說幾句話。
蘭殊轉而起了身,摘下了支摘窗的支柱,留給了他一個無聲的窗影。
眼前的燭影一滅,秦陌站在窗前怔了許久,只好回身,邁入了她隔壁的廂房中。
大雨淅淅瀝瀝下到了深夜。
秦陌洗漱完畢,坐在桌前,凝著那一道與她相隔的白墻看了好一會,起身吹滅了燈,閉眸入眠。
可沒過多久,屋外開始閃起了白光,透過窗戶紙,劃過了他的眼角。
秦陌的眉宇下意識凜起,陡然驚醒,轉眼,外頭的雨勢再度傾盆而來,隨之襲來的,竟還有電閃雷鳴之聲。
秦陌的心臟猛地一跳,緊接著,便聽到隔壁傳來了一聲凄厲的女子尖叫聲。
那聲音明顯是被這突如其來的雷聲驚醒,交織著內心盤桓多年不散的恐懼與悲傷。
秦陌一把掀開被褥,抓過外衣披上,跌跌撞撞地推開了門——
蘭殊吹燈入睡之后,屋中寂寥無聲。
外面大雨拍打地面的聲音變得尤其清晰起來,縈繞在她的耳廓,令她緊閉的雙眸眉間不由蹙起,極不安穩地步入了夢境。
再度睜眼,她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場黑暗之中,什么都看不見。
卻能感受到四周推推攘攘的擁擠人群。
蘭殊被他們推著疾步往前,那一幫烏壓壓的人群,手上捧著好多好多的傘,有一個共同的目的地。
他們蜂擁了一條街,朝著市井門口擠去。
蘭殊感覺他們每個人都比她高比她壯,現在的她,只有小小的個頭,是一個年僅六七歲的小女童。
好不容易人潮的腳步漸漸延緩下來,他們仿佛靠近了擁堵的中心。
蘭殊終于有了機會喘息,抬起頭,只見眼前鬧市的街頭,白色大理石柱,上頭雕著熟悉的幾個大字,“臨安街”。
她回到了杭州,她的故鄉。
可這素來人流如過江之鯽的臨安街頭,此時此刻,卻擺出了一個大大的刑場。
那朝廷人人喊打的欽犯,將于今日斬首示眾。
蘭殊耳邊一陣嗡嗡地耳鳴之聲響起,心頭大慟,神思恍惚起來,抬頭望向了那慣來炙熱如毒的晴朗天空,發現它竟在今日,變得漆黑一片。
濃云布滿了臨安的天空,黑沉沉壓了下來,風馳電掣,雷聲在不遠處的山頭轟隆作響,那一場期盼許久的大雨,終于在今日降臨。
跪在臺上的朝廷重犯,眉目清俊,一副身板猶如修竹,抬眸望了眼天空,干涸的唇角,終于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意。
刑場前,一把又一把萬民傘高高舉起。
蘭殊聽著耳廓纏繞的雨聲,恍若再度聽到了那滿城的哭嚎之聲。
一個斬字的令羽擲下。
伴隨著一聲凌厲的雷響,那閃著青光的斬刀,猶豫再三,終還是落了下去
蘭殊嚇得大叫了聲,從床頭驚坐而起,窗外,響起了猶如當年的雷鳴之聲。
蘭殊滿目慌亂,緊緊捂住了耳朵,蜷縮到了床角,渾身不自禁的顫抖起來。
四周一片漆黑,又一道閃電劈開了天際,下一陣雷聲轉瞬即至。
蘭殊閉著雙眸,心頭狂跳不已。
卻忽來了一雙寬大的手,嚴實地蓋在了她發顫的手上,幫她一并,遮擋住了那駭人的轟隆聲響。
蘭殊睜開了雙眸,一雙凄然慘淡的目色中,除去四周昏暗的夜色,還顯現出了一道冷硬熟悉的輪廓。
“沒事,沒事了。”他沉穩的嗓音寬慰而來,輕輕拂過了她的耳畔,明明聲音不大,卻似蓋過了屋外的雷鳴。
蘭殊的思緒逐漸開始回籠,心神一松,整個緊繃的身子一下軟了下去。
秦陌趁機點燃了床頭的燭火,視野一亮,他再朝著床頭的人兒看去,只見她就似泄了氣的紙片人般,一張芙蕖小臉慘白,雙眸毫無神采。
直到被他安放回了被褥內,捻好了被子,蘭殊的手才有了知覺般,在他掌心抽動了下。
他仍坐在床頭,握住了她其中一只手。
蘭殊掙了掙,沒掙開,“你怎么來了?”
她的嗓音顫顫,里面布滿了驚慌之后的柔弱鼻音。
秦陌拉她的手緊了緊,“我一聽到雷聲,就醒了。”
蘭殊腦海中忽而閃過他以前也總會在下雨天及時回家,總會抓著她的手,就好像無聲告訴她,他在這兒。
她眉梢微微擰起,把握著重點問道:“你怎么進來的?”
秦陌默然片刻,不得不從身后摸出了他隨身攜帶的那把匕首,指了指門縫。
而后,將匕首壓到了她的枕頭底下。
她剛剛明顯是做噩夢了。
夜不安寢可以玄鐵鎮壓邪祟的民間傳說,蘭殊也略有耳聞。
只是她一想到他竟用它破開了她的門閂,心里騰騰就冒起了一團火氣。
“你出去!”
“等雷聲停了,我就走。”
“松開我的手。”
“我怕。”
你怕個鬼!
第098章 第 98 章
這股子氣一冒出來, 連帶著她軟趴趴的身體都恢復了些勁力,狠狠掙了掙他。
秦陌見蘭殊的眸光有了不少清明,整個精神頭也好了不少, 一顆懸浮的心逐漸落了下來。
蘭殊見他死活就是不肯松開她,索性爬起身來,順著他拽住她的手, 將他往門口帶。
秦陌被她拽著朝門口走去, 聽著外頭尚未消停的暴雨聲, 到底放心不下,于門前將她拉了回來,轉身擋在門前,安撫道:“我不會對你怎樣的。”
蘭殊剛一句反問:“你還想怎樣?”
話音甫落,窗外再度閃過了一道白光,屋子驟然敞亮了片刻, 又瞬間暗了下來。
蘭殊被那白光閃得微眨了下眼,秦陌的雙手已經下意識捂上了她的耳朵。
雷聲隨之隆隆響起, 交織著一陣又一陣光照如晝的閃電,聲音當是很響亮刺耳的。
可他的掌心寬大厚實, 伏在她耳廓上, 幫她蔽去了大半的聲響。
蘭殊一仰頭, 迎上他關切的視線, 腦海中不由回憶起前世的這般時刻,他總會在她抬頭的片刻,俯首吻下來。
雷聲有多延綿, 他的吻, 就能有多纏綿。
蘭殊猶記得他倆還年少的時候,有一回秦陌差事沒辦好, 遭到了長公主的斥責。母子倆又鬧了別扭,他回家以后,一直有些郁郁寡歡。
當時華圣手正好來把脈,見她總望著窗外水榭邊的少年發呆,輕輕笑了一聲,轉頭便同他身旁的藥童聊起他近些日子看過的醫書,講到前人有一條記載,頗是有趣。
道是人之所以會喜歡親吻,是親吻的觸感,會令人心底產生愉悅的情緒,減緩悲傷與惆悵。
蘭殊信以為真,轉而在秦陌回屋的時候,朝著他臉上啵唧了一口。
秦陌睜大了雙眸,蘭殊把華圣手說的悲傷療法如實相告,秦陌嗤地笑了聲:“你不知道華圣手嘴里除了診斷和方子,其他一律信不得嗎?”
蘭殊白生生的小臉聽他這么一說,不由浮起了兩片紅云。
秦陌望著她赧然的模樣,回想她方才親他的那一口,心中的沉悶,卻真的逐漸去散開來。
后來,每逢雷雨天,他見她不高興,總是會吻她。
蘭殊思及此,臉頰猶如胭脂掃過,忙埋下首,伸手推向了他近在咫尺的胸膛,企圖把他推開。
“等一下,還沒有停。”
窗外的雷聲連綿不絕,秦陌的語氣溫和,仍緊緊幫她捂著耳朵,杵在她身前的軀體分毫未動。
他要是非不肯走,這世上又有幾人推得動他。
蘭殊不自量力了會,無可奈何。
直到雷聲止了之后,秦陌松開了她。
蘭殊頭也不回地回到床褥上,直接掐滅了床頭燈,頭朝著里側,卷起被子一蒙,端出了一副不再睬他的模樣。
屋外的雨仍然在下,下一場雷電不知何時會來。
屋里暫時安靜下來,四周闃靜,近乎沒有了任何異響,連呼吸聲都是極輕的。
不知道的,還以為除去床上的人兒,這屋里已經沒有別人。
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
蘭殊閉了許久的眼眸,復而睜開,朝著床角里側,長長吁了口氣,“你在我身后,我睡不著。”
那守在床前宛若壁畫的頎長黑影,聞聲,才輕輕動彈了一下,“我不出聲,你當我不存在就好?”
他這半認真半詢問的語氣,倒真把蘭殊逗笑了,說不出是真笑,還是氣極反笑。
蘭殊轉過頭,“您又不是水蚊子,自己多大個自己沒數?”
秦陌默然片刻,起身將身下的椅子挪到了邊上,索性坐在了床前的地毯上,倚著床沿。
“這樣行嗎?”
只見那一道黑黢黢的高大身影一下矮了下去,只露出一個鬢若刀裁的輪廓,乍一看,還以為床前掉了個腦袋。
蘭殊嘆息:“更嚇人了。”
秦陌只好朝邊上挪了挪,隔在了床頭的幔簾之后,“這樣?”
蘭殊隔著床簾,望向了那一道朦朧的影子,為了不攪她安眠,努力彎下了筆挺的腰身,忍不住道:“秦子彥,你這是何必呢?”
簾外的身影微微一僵。
蘭殊道:“你是想補償我嗎?可我從來也沒說過要什么補償。”
秦陌短促的沉默,蘭殊靠在了枕頭上,續嘆道:“我覺得我之前,已經把話說的夠清楚了。”
“你我之前的賬是理不清的。何況都是上輩子的事了,日子是要往前看的。你如果總是記掛著,難不成,是想拿你以后的日子,給那些往事陪葬嗎?”
“我不是為了補償。”秦陌道。
蘭殊手肘抵在了枕上,朝著他的影子托腮道:“那你是為什么?”
秦陌沉吟了會,“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在永安樓聽說書先生講的那個故事嗎?”
“賣油郎那個?”
“嗯。”秦陌柔聲問道:“你覺得他為什么要守著那個姑娘?”
自然是因為他想和她在一起。
思緒甫落,蘭殊心頭猛地抽了下,短促的沉默,她扭過了身子,再度背對向他,氣惱道:“簡直是對牛彈琴。”
她一番好心還想開解他,誰曾想這人根本就是油鹽不進。
秦陌知道自己這么說,興許還不如說補償,至少不會讓她覺得沒臉沒皮。
可他心里的真實想法就是如此,他不想騙她,也不想再騙自己。
秦陌道:“我其實想過說給你聽的借口,我待在你身邊,更容易記起前世。事實也是如此。”
“但實話是,恰恰不想給往事陪葬,才想賴在你身邊。”
他這一句話說的十分誠懇,誠懇到蘭殊肉緊了瞬。
蘭殊不由回頭看了他一眼,冷笑道:“那你要是直接在我身邊記起來你見異思遷,豈不是更加無地自容?”
秦陌默然片刻,接下來說的這句話,倒叫她有些始料未及,“那不是正好順著氛圍,給你下跪。”
蘭殊怔了好一會,呵地一笑,“你最好說到做到。”
秦陌:“跪了你就會原諒我嗎?”
“你做夢。”
蘭殊又將臉翻回了里側,閉上了雙眸。
外頭仍在下雨,卻不知是不是枕頭下的匕首起了辟邪的效用,后半夜,蘭殊進入了夢鄉,一夜安眠。
連外面是否還打過雷,都沒再聽見。
第099章 第 99 章
第二日, 天空泛出了魚肚白。
山巒迎接著金色的晨光,濃霧消散,經過一夜暴雨的洗刷, 綠竹林青翠欲滴。
山腳之下的長安城內。
琉璃王好不容易找到了蘭殊的躲避之處,在客棧等了一宿,竟不見她回來。
他焦急地邁出了客棧門, 遠遠看見蘭殊安然歸來的身影, 唇角方勾起一抹笑意, 轉而目光一滯,停留在了她旁邊。
蘭殊徹夜未歸,第二日清早,一出現,身旁陪同了一名男子。
琉璃王驚大了雙眼,含笑同蘭殊打完招呼, 抓著秦陌將他抵在門口,問他倆昨晚干什么去了。
秦陌瞥了眼他拽在他衣襟上的手, 先是輕嘖了聲,看了眼蘭殊進門的背影, 微提了提唇角, “照你的想法, 你覺得我們干什么了?”
琉璃王眉頭緊蹙:“你們不是已經斷了嗎?”
“我們斷沒斷, 和您有關系嗎?”
“你是不是威脅小蘭殊了。”
“這種事,她要是不愿意,我還能迫她不成?”秦陌望著他惶惶的眉目, 開口的語氣, 故意有一些莫名的曖昧不清。
就好像他倆昨晚,真有了些什么似的。
琉璃王瞇縫著眼, “我不信。”
“你不信,你去問她?”
“問就問。”
蘭殊正在柜臺前辦理退宿,心里嘆氣地想,這個地兒,這兩個粘人精都知道了,不能再待下去。
琉璃王走向前,將她拉到一邊,直接問她昨晚同秦陌做什么去了。
琉璃王撇了撇嘴,“你們不會真的舊情復燃了吧?”
蘭殊兩筆秀氣的眉毛微微朝中間聚攏了瞬,扭頭看了秦陌一眼,只見他明明聽到了琉璃王的問話,全然不上前做任何辯解,交疊著雙手,倚在門邊,靜默地看著他們。
蘭殊頓時明白琉璃王口中的舊情復燃從何而來,秦陌讓他這么誤會,分明是有心幫她擋掉這朵桃花。
然她都躲了這么些時日,也是時機把話說明白了。
蘭殊默了默,抬手同琉璃王道:“我們去后院說?”
眼下的時日已經入夏,日頭剛爬上竿,便不留余地攢起熱意。
蘭殊找了塊陰涼地,來到了大樹下的石桌前。
琉璃王隨在她身后噙笑而來,蘭殊一矮身坐下,開門見山道:“你是真的喜歡我?”
琉璃王:“當然喜歡。”
蘭殊問道:“你喜歡我什么?”
琉璃王:“喜歡一個人還需要理由嗎,喜歡你就是喜歡全部。”
蘭殊輕輕微笑,心想,不愧是萬花叢中過的浪子,說話就是熨帖。
只是他都不了解她的全部,又何談全都喜歡呢。
如果他知曉她是個罪臣之女,買過兇,放過火,他還會喜歡嗎。
蘭殊道:“我可以嫁給你。”
琉璃王眼睛大亮了好幾個度,銜笑沖她走前了兩步,正想過來牽她的手。
蘭殊:“但我有個前提。”
琉璃王腳步一滯,認真道:“你盡管開口,便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想法子給你摘回來。”
蘭殊支起下頜看向他,“你什么時候把你后苑的人散干凈了,我什么時候嫁給你。”
琉璃王微微蹙起眉宇,想了半晌,“妾室什么都好說,但本王的發妻與我青梅竹馬長大”
蘭殊不待他說完,垂下眼來,“看來你心里已經有了最重要的人了。”
琉璃王急急道:“不是你沒她重要,只是,你們中原人不是也有一句話,叫糟糠之妻不可棄嗎?”
蘭殊道:“王爺是個重情的人,這一點,我很欣賞。”
“我可以立誓,我會待你極好,絕不讓你受半分委屈。”
蘭殊微笑道:“我知道你可以給我錦衣玉食,可以給我王室身份,可以對我極好。可我要的如果是這些,我不會和離。”
琉璃王一頓。
蘭殊垂眸拂向自己的袖面,溫言道:“這世上有很多類型的姑娘,有愿意與人共事一夫的,就會有不愿的。我原以為我是個愿意的,等真嫁了人,才發現自己其實是個小心眼的。”
琉璃王呆呆地看向了她。
“倘若我不把你放心上,各自也能安好。可你娶我,絕不是為了看我的冷臉吧。”
畢竟這世上有幾個男子,會不要求自己院里的女人,珍愛自己呢。
蘭殊續道:“若我對你上心,我心中必生怨懟,若你對我上心,你心生怨懟。懟來懟去,終過不了美滿的日子。還不如放過彼此?”
琉璃王低眸沉思起來。
“我們在船上相遇,王爺既喜歡此時自由的我,又何必把我鎖回深宅大院去?”
琉璃王道:“我也沒想過把你鎖著,你仍然可以做你想做的,我們可以一起游山玩水,你去哪,我都能陪著你。”
蘭殊輕輕唔了聲,“若你愿意舍棄滿屋子的嬌娥,與我遠走高飛,我也是愿意的。”
“可以啊,你想何時走?”
蘭殊道:“就這幾天。”
“這陣子就要走嗎?”
“對。”
琉璃王轉而面露難色。
“王爺有難處?”
“嗯過陣子可以嗎,過完這個月底?”
蘭殊看了他一眼,站起了身,“這樣吧,我也不迫王爺,三日為期,我在南門口等你。”
琉璃王朝著她動了動唇,望著她一副似如眼含期待的神色,終是選擇了默認。
蘭殊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分花拂柳,只見秦陌正侯在不遠處的長廊之上,眉眼沉沉。
蘭殊當真有了絲不解,款款走上前,“我怎么發現你回京之后尤其閑?”
想想前世的他,及冠成王之后,何曾有半分歇下來過。
秦陌道:“陛下命我回京,本就是為了暫避鋒芒,我不游手好閑,我還給御史臺找機會參我不成?”
這一世李乾現下安康長健,倒真是便宜了他。
蘭殊敷衍地點了下頭,正要側身離去,秦陌攔住她道:“你怎能一開口就說愿意,萬一他真狠了心,你還真嫁不成?”
蘭殊不由笑了笑,“他若是做得到,我何嘗嫁不得?”
秦陌被她噎了下,垂下眸眼,“你拒絕人的托辭,真是有一套,說的好聽極了。”
“我當日拒絕你的話,難道說得不好?”蘭殊背過身子,雙手交疊道,“他絕對比你識相。”
秦陌道:“三日之期未到,你怎么能確定他一定不來?”
蘭殊笑而不語,回想起和琉璃王在船上相遇的時光。他們相處也有一年多了,琉璃王一路過來風流浪蕩,卻總會在遇到什么新鮮的好玩意時,悄悄打包一份,遣人送回高句麗,給他的王妃。
去年他們入夏即將前往一個新的國度,按理這樣獵奇的事兒,琉璃王鐵定相隨,可他特意在這陣子趕回了國,就是為了給他的王妃慶生。
這是他多年的習慣。
而以長安到高句麗的路途,他如果不在這段時日趕回去,就來不及赴生辰宴了。
蘭殊繼而想起什么,回過首警戒道:“你別特意去堵他。他不會來的。”
秦陌頓了頓,“你還真是了解我。”
他恰好在想,他絕對不會讓琉璃王的一根頭發絲,出現在南門口。
秦陌眼底含起了幾分妒色,“你為何不給我設一個三日之期?”
那他肯定一大清早,就到城門口守著她。
“你?”蘭殊呵了一聲,拂袖而去。
秦陌望著她翩躚的背影靜滯了會,琉璃王走上前來,搖了搖頭嘆笑,“看來我倆都被踢出局了。”
琉璃王現兒回過神,也恍悟出了蘭殊方才的話術。不得不贊嘆這個小姑娘,一雙琉璃眼眸,當真是洞察得很。
琉璃王揚手一指,道:“只是不知,他是否能俘獲美人芳心呢?”
秦陌順著琉璃王的手指看去,邵文祁出現在了長廊的轉角處,迎上蘭殊的身影,眉眼溫和,“小師妹。”
“師兄?”蘭殊顯然是沒料到他會出現在這。
那兩個王滿口說喜歡她,想纏著她也罷,邵文祁怎得也會打聽她的住處嗎?
然不待她疑惑出口,邵文祁一句話,便將她的思路一下轉向了別處,“戶部那廂傳來消息,接受了我的引薦,愿意給你一個機會。若你能把他們安排的事情辦成,他們就考量將你列成新一批皇商候選人。”
蘭殊驀然睜大了雙眸,唇角提到了耳邊,“真的嗎?太好了!”
蘭殊特意出海淘金,攜資本回來,對自己最大的期許,本就是成為大周皇商。
邵文祁含笑點頭,蘭殊一把握住他的胳膊,切切詢問起戶部決定拿什么事來試煉她。
她一下便迫不及待地同邵文祁交流起來,那眼冒星光的模樣,看得出是極其歡喜的。
秦陌回想起她一見自己便是一副愁容,眸眼不經晦暗了兩分。
琉璃王不由感慨道:“我只是花叢浪子,他是人堆里的人精,永遠讓你覺得好像和他處一塊很舒服。”
秦陌看了他一眼,琉璃王笑著分析道:“你看他既不像我這樣大膽追求,也不像你這樣胡攪蠻纏。步步穩妥,一有不成,也可及時止損,最是擅長分寸的拿捏。唉,小蘭殊這么單純,指不準就成了他溫水里的青蛙,慢慢就給他煮化了。”
秦陌沉吟片刻,道:“你不知道她最討厭青蛙嗎?你才是青蛙。”
話音甫落,秦陌轉身離去。
琉璃王對著他的背影,皺了好一會的眉,“嘿,這小子!”——
蘭殊果真料事如神,三日之后,琉璃王坐在馬上猶豫了許久,終是策馬選擇了向東,趕回高句麗,給他的王妃慶生。
琉璃王亦所言非虛,三日之后,蘭殊承應戶部的文牘,拔錨啟航,前往杭州的一個稻香小鎮。
而與她結伴而行的,正是邵文祁。
邵文祁底下有不少產業在兩浙地帶,七月將至,他正好要去杭州查上半年的業績。
這人連一同前往的理由都是合情合理的。
一點兒不像某個什么緣由都沒有,還想跟著蘭殊上船的閑散王爺。
蘭殊質問道:“你不要上朝了?”
秦陌如實相告答:“陛下近日也不讓我在朝上說話,這朝上不上都一樣。只要我不惹事,那幫老臣巴不得我不在京城。”
蘭殊卻凜起眉梢,“您干點活吧!”
她憤憤不平道:“我們商人繳了那么多稅,是拿來供你這種閑散人的嗎?”
秦陌噎了一下,忍不住虛點了點她的額間,“真是卸磨殺驢啊你,打仗的時候,你怎么不說我閑?”
“哼!”
蘭殊令人將船板一收,二話不說,把他扔在了碼頭上。
秦陌望著她遠遠駛去的船,只見邵文祁站在甲板上,有意無意朝他看了一眼。
那眼底暗含的得意,令他不禁咬了咬牙,正想尋另一艘開往杭州的商船跟上。
一道陛下的密召,將他劫了下來。
蘭殊還說他不干活,這不,活就來了。
第100章 第 100 章
御書房內。
秦陌剛邁進門, 李乾便將一份北境探子抵命送回來的密報遞到了他面前。
探子來報,自突厥大王子死在西域,大王妃一直對秦陌懷恨在心, 上回派人潛入中原刺殺失敗,大王妃便期望頡利祿能盡快起兵,給大王子報仇。
然大王子并不受寵, 近年北漠畜牧主業又遭到了瘟疫, 元氣尚未恢復, 頡利祿暫且不愿大動干戈。
大王妃見他全不在意,心生怨念,開始與娘家兄長東部小可汗鈷轂通信,寄望小可汗為妹夫報仇。
北疆民風最是慕強,自上回頡利祿帶領大軍入侵中原失敗,竟被茍延殘喘的玄策軍打道回府, 幾位小可汗就已心生不滿,加之最近北漠形勢不景氣, 底下更是怨聲載道。
鈷轂從始至終覺得頡利祿得位不正,企圖取而代之, 趁機一直在暗地煽動四方, 見大王妃寫信回來, 更有意唆使她作他的內應, 同他里應外合。
今時北漠尚且太平,但內部已有了嫌隙,探子坐觀, 不出幾年, 北漠必定生亂。
秦陌看至最后,眉宇不由微微凜起, 回想起上一世,北漠也是內部出了危機,他便趁機出兵,一舉收復了失地。
雖然過程有些艱險,遭到了高句麗的背叛,但大周的版圖,從此回歸了完整。
這原該是一年前的事,卻因這世的一些變動,得到了延緩。
但它終是來了。
李乾同前世秦陌掌政時的想法一模一樣,心想屆時北漠一亂,就是出兵收復失地的好時機。
經過這幾年的韜光養晦,大周已今非昔比,他不想每次都被動應戰,必須來一次主動出擊,徹底把那幫夷人趕回草原去。
烏羅嵐亦坐在了御書房,在秦陌看完以后,接過了他手上的密報,目光不由閃過了一絲光澤。
等了這么多年,她終于有了手刃仇人的機會。
烏羅嵐慨嘆道:“這場仗,確實該打了。”
只是光有兵不成,還得有足夠的糧餉準備。
再強的戰士也是血肉身軀,后方糧草供應若是不穩,終究會一敗涂地。
而要想徹底把戰爭的節奏把握在自己手上,他們必須先掃清朝堂主和派的那些阻礙。
當今朝廷掌權的幾個重要機構,刑部同大理寺一并落在了趙桓晉底下,純純的皇黨;兵部與樞密院連同著軍營,當年皆是長公主的勢力范圍,如今都向著秦陌;吏部和禮部都是李乾近年栽培的一些清流新人,屬于中間黨派;而工部與戶部,這兩個最關乎大周經濟發展的部分,仍握在中樞那幫主和派的老臣手上。
簡而言之,就是供應出戰的銀錢,還捏在他們手里。
七年前,秦陌以南疆之事擊退了陸首輔,中樞那幫老臣暫時成了一盤散沙,給了他倆栽培勢力的空隙,拿回了大半的權勢。
然中樞把控朝廷多年,樹大根深,眼見李乾變著法攏權,他們感受到了危機,逐漸又擰成了一股繩。
這回繩的頂端,變成了沈家。
說起沈家,秦陌同他們可太有淵源了。
前世他做攝政王的時候,他們就成天到晚給他使絆子。
而李乾當下走出的第一步棋,便是與秦陌前世一樣,找機會捏住他們的把柄。
再過一陣子,御史臺中丞沈珉即將奉命前往兩浙鹽區巡鹽,李乾有意派秦陌秘密前往監察。
“巡鹽這般的肥差,自是最叫人把持不住,你去看看,試著能不能抓住他的錯處。”
李乾這一句話一出口,秦陌心里忍不住嗤笑了兩聲。那家伙的把柄,他知道的可太多了。
可難得從不是去捏沈珉的軟肋。
現下的朝堂之上,明里看著沈珉是沈家的主干,是主和派的領頭羊,實則沈家真正掌權的,或是說,前一世秦陌真正的對手,是沈家的老太翁,沈衡。
沈衡官居一品,授予太師之銜,但人已上了年紀,便只領了個閑職,作為皇子帝師。
然李乾當下還沒有孩子,他就基本居在家中,足不出戶。
沈衡入仕之前,就已是有名的大儒,門生眾多,備受敬重。
他在那些翰林大學士心中的地位崇高,近乎是一呼百應。
在秦陌暫有的記憶里,他也是同沈家斗到了最后,才發現沈衡才是幕后指使人。
他那一把老骨頭,老謀深算,真叫秦陌吃了不少苦頭。
好在秦陌命硬,先把他熬死了。
但真要說彼此的較量,卻沒有真的分出過勝負。
沈衡一世頂了個高潔的官聲,秦陌搗騰了一輩子,沒發現過他任何污點。
可若是真高潔,何辜要躲在幕后同他暗斗,不敢上堂前露面,豈是君子所為。
加之前世沈幼薇入宮,誕下皇嗣之后,李乾的身體便每況愈下,如今回想,當真是細思極恐。
無論沈家這一世居心到底如何,秦陌也不得不防。
打蛇打七寸,擒賊先擒王,他雖不必多花心思去查沈珉,但卻一定要在沈家動作之前,捏住沈衡的脈。
李乾面露愧怍,斟字酌句說道:“你今年初春剛回來沒多久,這才入夏,我又把你派了出去,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于心不忍。也不知道姑母知道了,又要在心里怎么氣惱我,害得你們母子分離了。”
秦陌卻勾起唇角,只道:“這門差事極好,為陛下赴湯蹈火,微臣在所不辭。”
李乾甚少聽他說這么肉麻的奉承話,心口緊了緊,輕輕地嘖笑了聲。
倒也面露欣慰。
全然不知,他這么一道密旨下來,完全就是在給秦陌牽線搭橋。
這一趟正兒八經下江南,誰還沒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了?——
杭州南邊的郊區有一個古鎮,名為同里小鎮,倚在山腳之下,堤壩旁邊。
小鎮百姓世代務農,種植水稻而生。
江南魚米之鄉,水稻大都一年兩熟或三熟,家有余糧,可這個小鎮一年只有一熟,百姓堪堪維持生計,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卻并不優渥。
官府遣人勘察,發現小鎮的土質與同鄰鄉鎮有異,更適宜種桑樹,而非插秧。
然小鎮百姓以插秧生活了百載,思想頑固不化,不肯接受朝廷的建議,不接受翻倍價值的桑樹,堅持種水稻為生。
戶部給蘭殊的歷練,便是叫她作為中間調和人,前往同里小鎮,勸說百姓學會向朝廷押地借款,逐步將稻苗換做桑苗。
皇商與普通商賈最大的區別,便是不僅能謀利,還具有大局意識,可與朝廷雙贏。
若她能把這一變革推動,還能從中獲利,便證明她具有為朝廷辦事的能力。
蘭殊的船一到達杭州,就在同里小鎮的碼頭前扎營下來。
這幾日,她一直東奔西走,一大清早便穿梭在田間,同百姓講解種植桑樹的好處。
每日都臨到日頭西垂,甲板上的水手才能看見她遠遠歸來的身影。
“東家。”
蘭殊勾唇頷首,眉山遠秀,卻有一抹愁色暗含其中。
她邁步走進船艙,徑直走向了桌上的水壺,灌了好幾碗入腹。
當真說的口干舌燥。
小跑堂一見她的身影,含著笑眼大步流星過來,捧著一個信封,“東家東家,今日又有你的信。”
這些天,一直有人給蘭殊送信,每日一封,日日不斷。
就好似在這段相隔的時日里,對方苦思不見,便以信寄情。
蘭殊卻只是簡單接過,拿回閣樓,拆也不拆,就放進了梳妝臺的抽屜里。
銀裳端了一碗銀耳蓮子羹進來,見狀忍不住打趣道:“到底是誰,這么鍥而不舍,卻不得姑娘待見分毫?”
這回蘭殊啟航下江南辦事,蘭姈擔心她一個人在外頭忙著前程,不好好照顧自己,特意讓銀裳過了來。
剛扎下沒多久,便發現有人朝船上給蘭殊送信。
“一個閑人。”蘭殊言簡意賅答完,接過蓮子羹,勺子攪了攪,抿下一口。
她一看信封上的字跡,就知道是誰。
上一世他很忙,時常一出門好幾日不回家。
蘭殊體諒他,但也很希望他回不來的時候,可以抽空給她寫個信,他每每應下,后來又總是忙得抽不開身。
后來,蘭殊總是等不到,就也不求了。
這一世,他終于有空給她寫信了。
蘭殊卻再沒了欲望,去拆封它們。
銀裳在一旁見她面露疲態,關切詢問她在外的進展如何。
蘭殊輕輕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不太順利。”
任憑她將種植桑樹的效益算得多好,他們就是不信,更不愿意拿土地出來抵押借款。
銀裳蹙眉不解,“這么好的事,他們怎么會不愿意呢?商市里稻米多少價格,蠶絲又多少價格,價格差那么多,他們難道看不見嗎?”
蘭殊也不明白,鎮里的鄉民淳樸和善,見她一介女流,從沒有厲聲相待,可她一說到改變,他們便顧左右而言其他,并不想同她交流此事。
端的就是一個油鹽不進的態度,等著她知難而退。
銀裳為她犯愁。
蘭殊低頭思忖了片刻,抬眸見銀裳眉心緊皺,笑著伸出手指寬了寬她的皺紋,安撫道:“沒事的,哪有一下就成的事,慢慢來,總有辦法。明日邵師兄說他得空過來,他同鎮里的里正有些交情,正好帶我一起過去拜訪一下。”
蘭殊心想著里正是一鎮之長,總是要比她更懂小鎮百姓心思的。她剛好可以過去咨詢一下,了解一下情況。
銀裳卻笑了笑,調笑道:“邵先生查賬那么忙,對姑娘,倒總是有空。”
蘭殊不由愣怔了瞬。
樓下的廚娘剛好喊起全船的人兒吃晚膳,銀裳惦記著她出門奔忙了一天,鐵定餓了,轉眼,便推著她朝樓下走了去——
第二日,邵文祁與她一同進入了同里小鎮,前往里正的家。
里正熱情好客,打開門一見邵文祁,眉開眼笑,拉著他便要不醉不歸。
邵文祁應聲道好,反握住他的手,回眸看了眼,里正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才發現他身后跟了一位姑娘。
這恍若天仙的姑娘,可不就是前陣子一直盤桓在田野里說服村民的那個女商人。
里正的眉頭微微皺起,蘭殊見狀,只好先站在門外向他福禮欠身。
邵文祁含笑道:“這是我小師妹。”
里正聞言,沖她笑了笑,還是將她迎進了門,“快快請進。”
一上午侃天說地,里正都是笑臉相待。
邵文祁問起他今年的收成,里正嘆了口氣,也是擺手笑道:“不盡人意,勉強度日吧。”
邵文祁看了蘭殊一眼,不由問道:“年年問你皆是嘆息,既如此,就沒想過干些其他,讓日子更好過的營生嗎?”
里正頓了頓,默然片刻,提壺先給兩個客人杯中續了杯茶。
蘭殊雙手握上杯身,頷首致謝,抬眸同里正的視線對上,里正嘆了口長長的氣,直接同她道:“姑娘,我們并非不知你是一片好心。小老兒直接跟你說吧,村民的想法,都是很單純的。就想吃飽飯,把日子過下去。”
蘭殊略一沉吟,切切道:“可你們原本可以過得更好,你們這兒的土地,原就有天然種植桑樹的優勢,為何不放著更好的收益不要,非要堅持種不適宜耕種的水稻呢?”
里正擺手嘆道:“你們做生意的,自然想著哪兒的收入高,就往哪兒靠。要我們有你和邵小弟這樣的頭腦,我們早就到外頭去了,何必守著這一畝三分地呢?可我們不是啊。村民都只會干農活,只有這三分地,你要他們拿地去押,沒了土地,他們以后吃什么?”
蘭殊盡量用著通俗易懂的話語解釋:“并非要你們的土地,只是以地抵押,向朝廷借款,等于只是個擔保,只要賺到了錢把款還上,地仍然是你們的。”
里正不自覺抬高了音量,“這怎么說得準啊!”他忍不住伸手指向了隔壁村的方向,“去年,隔壁南邊那幾家佃戶,當初被人忽悠種一種花,說什么長安最近流行的風尚,達官貴人都喜歡買來裝飾屋子,價格頂好。結果呢,說不流行就不流行了,十分之一的價格都沒有。抵押的款沒還上,地也被官府沒收了,現在,成天忙到晚,都是給那些官老爺干活!”
蘭殊聽得心里一跳,垂下眼眸,“竟有這樣的事”
里正續道:“不說這個,就提你說的桑樹,在村民眼里,那就是和花一樣,都是不能吃的東西。你說種來養蠶,能賣高價,可這個價格,誰能保證呢?萬一我種了,連半個月的糧食都買不到怎么辦?稻谷就算賣不出去,至少它能填飽肚子啊!”
“只要我有土地,自己種糧食,不求富貴,起碼餓不死。”里正定論道。
蘭殊一時之間,無言反駁,默然了會,認真道:“可我也向你們承諾,我屆時會來收購你們的蠶絲,你們不用擔心銷路,我會給你們保底。您剛剛不是也說,年年的收成都不好,勉強度日,既如此,為何不愿試一試?就算第一年不滿意,也能拿我收購的錢,去把借款還了,把地贖回來就好。”
里正凝著她看了好一會,搖頭嘆道:“前陣子,隔壁張四家的,其實有被你說動過。他家孩子聰慧啊,小小年紀自學,考上了童生!他家想供他去書塾讀書,接著往上考。可沒有錢啊!張四想了好久,昨日決心去找你來著。”
蘭殊的眼眸瞬間亮了起來,轉而,卻又被里正的下一句話撲滅。
“可他出去一趟,又愁眉苦臉地回來了,搖頭說,你住在船上。”
蘭殊心里一咯噔。
回去的一路上,蘭殊低著頭,腦海里一直都在回想著里正最后的話——
“姑娘,你不是本地人啊,要是跑了,你要村民,上哪兒找你去呢?”
邵文祁見她滿面愁容,想了想里正方才的話,思量再三,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一根難啃的硬骨頭。
邵文祁成為皇商的機遇,正巧趕在了出海,接觸的都是商人,彼此之間,都有異曲同工的想法,便是試煉,也是順風順水。
可農民的想法與他們不盡相同,他們心里覺得一目了然的賬,到農民那兒,只成了能吃和不能吃的東西。
思想的基地就不一致。
邵文祁見蘭殊如此為難,心中不舍,忍不住道:“要不然,師兄去戶部找人通融一下,給你換一道題?”
蘭殊思忖了許久,抬起頭,只篤定地回了句:“我得在杭州,買間宅子。”
她得扎根下來,才能,得到村民的基礎信任——
船上的水手和侍仆一聽說東家要拋錨帶他們進城定居,各個打起了精神,亮起了眼睛。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一想到能在杭州城中住上一陣子,他們每個人都是滿含期待。
唯有銀裳,聽到姑娘決議進城,眉心一皺,心口陣陣發顫起來。
她陪在蘭殊身邊,入城尋宅,一路上,都握緊了蘭殊的手。走到城門前,銀裳更是瞳仁一縮,不由自主,保護性般的,拉住了蘭殊的步伐。
蘭殊回眸看了她一眼,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抬頭,看向了那道熟悉的城門。
自蘭殊到達杭州,一路直奔同里小鎮的碼頭,都沒有進杭州城看過。
這陣子她奔忙于田野之間,船上的侍仆都以為東家事務繁忙,沒空入城游玩。
唯有銀裳知道,這是蘭殊,真正的故鄉。
她就是在這兒,成為了無父無母的孤兒。
一離開,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蘭殊原以為自己穿過那道寬寬的城門,走進臨安長街,入目而來的第一個念想,會是那場揮散不去的噩夢。
她已經做好了驚恐來襲的準備。
可令蘭殊意外的是,當她真得再度踏入幼年的故鄉,踩上那熟悉的街道,望見街口邊那座仍在搖轉的水車。
蘭殊眼前閃過的,只是一個拿著風車扎著雙髻,打扮得像個男娃娃的小女孩。
她一路蹦蹦跳跳地朝著前頭的杭州衙門走去,后面,跟著一位懷著孕的夫人,正被張媽媽摻著,手上提著一個精致的食盒,一句一句叮囑著她,“慢點,慢點。”
“可殊兒想快點見到爹爹。”
蘭殊的眼眶一熱,那三道人影便隨著一陣清風,消散而去。
蘭殊四顧環望,才驚覺,直到身臨其境,她對杭州的印象,從來都不只有雷鳴,暴雨,和烏壓壓一片擠得人喘不過氣的人群。
她仍記得它四通八達的街道,各自通向何方,記得十里點心鋪子街的哪家鋪子,桂花糕做的最好。
也仍記得回家的路,該怎么走。
只是當她不知不覺走到了門口,只見大門緊閉,門上的封條經年累月,早已變得枯黃而模糊。
銀裳見她凝著眼前那道泛白的朱漆大門怔怔出神,擔心她一時受不了物是人非,情緒大慟,拉著勸著,將蘭殊帶離了那兒。
可在無人知曉的夜晚,蘭殊悄無聲息地回到了原處,望了一眼那屹立不倒的白色高墻,她繞到了后面的小二門,一如既往,看到了那棵衍生出墻外的大梧桐樹。
蘭殊提了下唇角,從旁邊撿來了幾塊殘磚,壘在樹下,提裙攀上了那垂拱的樹干,循著樹身,跳進了院內。
蘭殊自小就被預判命薄,娘親愛她如命,唯恐她出事,總是把她關在家中。
她每回都是通過這棵樹偷溜出去,時隔經年,不曾想仍是輕車駕熟。
蘭殊原以為跳下墻那刻,她會看到滿目瘡痍,雜草叢生。
可宅子竟被保護得極好,幾乎一草一木,都未有變動。
蘭殊迎著月光,驚大了雙眸,也徹底陷入了回憶之中。
她撫過樹下的石板凳,撫過堂前的燈甕,撫過長廊的紅木梁,上頭還有她、蘭姈以及啟兒比較身高的刻痕。
當時娘親發現他們亂涂亂畫,生氣了老半天,父親總會將他們護在身后,咯咯地笑著,一雙彎眸,就沒有嚴厲過的時候。
蘭殊鼻尖稍紅,順著長廊,走向了主屋。
剛推開主屋的門,她見屋子打掃的干凈整潔,雖不知原由,關上門后,烏漆嘛黑,下意識覺得屋中當有燃燈的火折子。
可當她走到高幾旁邊尋覓,身后,忽而來了一只修長的手,一下擒住了她的肩頭。
蘭殊猛地一驚,下意識就使出了秦陌教她的那三招防身術。
對方身形明顯比她高大頎長,側身近乎寫意,輕而易舉地避過了她抬手往后的肘擊。
然當她反手摁住他手腕上的麻筋,他頓了頓,高挺的鼻尖輕輕一動,嗅到她袖口淡淡的清香。
蘭殊見他反應遲緩,連忙又使出下一招,想將他的雙手反絞。
他往后一躲,抵到了后頭的黃花梨床架邊。
蘭殊招數盡數使完,眼見兩人距離拉開了點,扭頭便想著走為上計。
他卻一把將她拉住,似是生怕她遁走,那力道著實大,不甚過了點頭。
蘭殊狠狠被他拽了回來,一個趔趄,踩了他一腳,還直直撞上了他的胸膛,對方始料未及,一不小心,就給她撲倒在了床上。
兩人直楞楞栽到了榻上。
蘭殊暈頭轉向從他胸前爬起,窗外忽而閃過了幾盞手提白燈。
蘭殊借光一下看清了身下人的俊臉,美眸圓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