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第 71 章
“原來當年, 阿殊是為了救世子爺才”
時隔七年,真相終于大白。
盧梓暮呆滯在了原地,久久, 訝然無聲。
秦陌撿起地上的面具,一直握在手上看了良久,腦海里如遭了滿堂的雷擊, 轟然炸得靈臺一片清明, 兩邊太陽穴突突地疼了起來。
耳畔一陣又一陣的耳鳴之聲, 蓋過了身旁所有的聲響,他猶如被人勒住了喉間,窒息中,不可抑制地回想起他曾在南疆,撿過一只小狗給她。
她明明是很喜歡的,卻還是沒有帶回家。
而他什么都不知道, 甚至,還在聽到她說麻煩之后, 揶揄她是不是沒有愛心
秦子彥啊秦子彥,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王八蛋!——
當日, 紅寺堡一戰, 秦陌置之死地而后生, 一招請君入甕, 雖沒能徹底殲滅敵軍,卻使突厥氣勢大挫。
沙場之上,誰不敢死誰先輸。
頡利祿見勢不對, 生怕軍心浮動, 將士臨陣脫逃,當即收了攻勢, 夾著尾巴,撤回了兩國交界之處。
大周迎來了大捷,秦陌也因此戰徹底嶄露頭角,從小小的少年將軍,逐漸變成了茶樓酒肆中口口稱贊的新一代戰神。
秦陌看著冷硬倨傲,實則內心并不自負,自覺比之父親遠遠不及,聽著這個稱號,心中略有虛浮。
總覺得名不副實,有負眾望。
李乾卻寬慰道:“他們只是說來給自己重拾一個信仰,你真當喊你兩句,就非要你立刻去收復山河不成?”
就像“秦”字是軍士的信仰,戰神,也不過是百姓祈望庇護的愿景而已。
但秦陌是真的想收復山河。
皇庭內省,章肅長公主經一場大悲大喜,病中醒來,失而復得,終于在重新抓住秦陌的那瞬間,一顆做母親的心,徹底軟了下來。
自秦陌出生以來,幾乎沒有見過長公主落淚。
這一滴滾燙的淚水,自此化開了兩人之間的三尺冰封。
長公主有意給秦陌補辦一場及冠禮,李乾遣禮部著手安排,為表榮寵,又加了一份恩賞給他。
“除了金銀,還是金銀,你就不能賞點別的給我?”
“那不然,再賞你一個媳婦?”
“”
秦陌哐當一聲,將酒杯磕在了桌上,“你故意的吧!”
君子報仇,真是十年不晚。
然當章肅長公主提出想將掌兵虎符作為成人禮送給秦陌,內閣那群好了傷疤忘了疼的老臣,一時間又炸了鍋。
章肅長公主聰慧睿智,有治政之才,國家存亡之際勇挑大梁,重振大周朝,功不可沒。
但她終歸是名女子,縱有文韜用來制衡內閣,卻無武略領兵打仗,上陣殺敵。
這也是這些年她一女子手握兵權,內閣卻并無多少彈劾的原因。
他們并不期盼大周的武再度重過文。
想當年秦葑威勢最盛之時,無須任何軍令文書,一道口諭,即可調動全境的兵力。
落在內閣眼里,皇帝簡直就是把命懸放在了他的劍下,秦葑反不反,全看他的心情。
這幫文人心里自然崇尚文治,堅持認為,將帥若擁兵自重,國家如何能長治久安。
是以,與其再出一員猛將來統管兵力,而后又蓋過他們一頭,不如由長公主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來管,掀不起什么風波。
可如今,章肅長公主卻要把虎符交給秦陌這個天生嗜戰的年輕小子,他們當然是竭力反對,開始成天到晚在李乾耳旁灌冷風。
大抵沒有哪個君王,不會惶恐大權旁落。
章肅長公主見李乾對此不置可否,只好暫時將此事按下,但內閣老臣與長公主相互制衡多年,知己知彼,感覺得出她決心已定,即使今日不給,也是遲早的事。
秦陌倒是不急不徐,從始至終沒有表現出對于虎符的渴求,從容在禮壇前受冠加冕,承襲王爵,成為了真正的洛川王。
只見那長大成人的男子,俯首戴上王冠,轉過身,叩拜祖宗的神色波瀾不驚,眼皮都沒眨一下。
唯獨在聽到賜字“子彥”時,他猶似恍惚了一下,側了一下眼眸,仿若下意識想在人群中尋找什么熟悉的身影,眼底卻被一層失望覆蓋。
后來,內閣仍然警惕長公主母子兩人的動靜,就等著秦陌襲爵之后,開口提出重振玄策軍的事。
他們連反對的措辭都想好了幾大篇幅。
秦陌卻什么都沒提,身上覆著赫赫軍功,不趁熱打鐵,反而愈發沉寂起來。
洛川王自襲爵后,一直拖延著沒接下李乾給的重要軍職,只道經此一戰,大周元氣受損,當務之急是興百業充實國庫,千里迢迢跑到了西邊絲綢之路上去剿沙匪,給商路保駕護航。
他跑的又遠又偏,內閣人見的少了,自然心里松懈下來。
轉眼,不過半年,西部邊防盯著他動向的內閣眼線,卻傳來了洛川王庇護商路,遇到一支突厥軍隊襲擊鄰邊小國的消息。
他在出手幫助的過程中,發現對方領隊的是頡利祿的次子,即刻從路過援助變成了主動伏擊,直接把人給擒了,派使臣去同頡利祿說拿城池換人。
結果遭到對方婉拒,只想拿錢換人。秦陌連稟都不稟報長安,二話不說,一刀就砍下了那次子的頭顱,就這么給頡利祿送了回去。
“連座城池都不值的頭顱,在不在頭上都沒什么關系!
秦陌料得不錯,頡利祿悲痛欲絕,卻也沒兵戎相見。
兩方都在蟄伏,他不過是挫一挫對方的氣焰。
內閣參洛川王的折子,卻在御書房疊了高高一摞。道道都在斥他剛愎自負,恣意妄為,魯莽武斷,不羈不馴,視皇權于無睹。
李乾即刻下令召他回京。
斥候快馬加鞭將密令遞到秦陌眼前時,他剛好馳馬來到了大周與天方國的邊界處。
自洛川王來到西部,除了每日追在沙匪屁股后面攆,貌似一直都找尋什么人。
這幾日,似是終于有了什么蛛絲馬跡。
京城的急召卻傳了過來。
自上回紅寺堡一戰,曹都尉和王參軍深深折服在了秦陌腳下。從他襲爵之后,就一直追隨著他,跟來來西北吃沙子,竟也是甘之如飴。
曹都尉騎馬在他身旁,看見陛下的旨意,壓低了聲音道:“王爺,陛下不會真的信了那幫老臣的話吧?”
王參軍目光深遠,忍不住輕聲提醒:“若陛下真的疑心,長公主肯定不會坐視不管。可若是公主娘娘同陛下起了齟齬”
自李乾登基數年,私下打壓長公主勢力的行為,秦陌并不是一點風聲都沒有收到。
所有臣子都能理解帝王攏權的行為,連長公主自己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但王參軍覺得秦陌肯定不希望他倆之間,因為他,由暗搶變成了明爭。
雖然這么多年,長公主面上對親子都是冷冰冰的,可王參軍一直覺得,這不過是長公主蒙蔽陛下,減少陛下對秦陌猜忌的手腕。
秦陌拿著眼前的密令,神色從始至終沒有什么變化,只唔了聲,瞇起了視野,望了一眼遠處碉堡繁復的天方國。
那一眼透著一絲期盼,卻又有些,近鄉情怯的黯然感。
他沒有那么不了解她。
當年少女凝望著那張由西通向羅馬的地圖,滿懷憧憬的目光在他腦海里一閃而過。
他知道她最可能會想去的地方。
他也知道,她有很多想看的東西,卻不見得,會想看見他。
短促的沉默過后,秦陌轉過了馬頭,奉命回京——
西北的灼日,燒人皮膚。
天方國境內,一名頭上戴著遮陽斗笠的女子,正背著一個小小的行囊,走進了一個與大周開通互貿的小鎮集市內。
斗笠上以白色的輕紗覆蓋,她在一個賣香料的小攤前停住了腳步。
攤販正低頭擺布著從庫房新拿出的香料,見有身影靠近,含笑嚷著熟稔的迎客話,不經意抬首,只見幔幔紗帳下,風輕輕撫過,露出一張恍若天人的如畫容顏。
他在貿市做了這么多年生意,見過的往來行人無數,卻還是不由自主被這年輕的中原女子吸引了目光,心中連贊了好幾聲,好俊一姑娘。
只聽她開口的嗓音清脆,泠泠猶如山中澗泉,溫言詢問道:“請問有藏紅花嗎?”
小攤販露齒一笑,還未開口。
旁邊,另一道熟悉的男子嗓音響起,“就這么用中原話開口來國外買東西,也不怕被坑嗎?”
小販向左看去,只見來人,正是那時常與這集市做大生意的中原大戶。
女子抬起頭,看清來人,雙眸不由閃過了一絲驚喜之色,眼角捎上了一絲禮貌的笑意。
“邵師兄?”
“你怎么在這?”——
三年后。
又是一年春。
經當年一戰,暫時逼退突厥,大周朝休養生息三年,老天眷顧,這幾年風調雨順,整個國朝稅收重心的江南,再度呈現回來一副興盛的景象。
江南江岸的春日,素來好風光。
碧水長天,萬里無云,融融陽光傾瀉而下,滿庭芳草灼灼烈烈。
大運河內,各地往來的商船吃著水來回交錯,最旁邊的渡口,屹立了一家風吹雨打多年不倒的小酒肆。
一名二十多歲的店小二,從廚房打簾而出。
他一身店小二的裝扮,身影如風,剛銜笑給其中一張靠窗的桌子遞上了兩道下酒菜,轉眼,又被進門的客人喊去灌一壺解渴的酒。
他的腳步忙忙碌碌,穿插在酒肆中,耳朵路過一桌又一桌,不同的聲音灌耳掃過。
“這陣子的米價降了不少,正是囤貨的好時候!
“朝廷這三年減稅,是真為我們百姓著想。”
“鹿員外家里添生了個大胖小子,你們都打算隨多少禮?”
酒肆里每日都招待著形形色色的過路人,空間雖小,卻能聽聞各種各樣的侃聊。
店小二素日聽多了閑談,早沒多少新鮮感,忙碌的身影不停,心里只嘆著自己命苦。
直到另一道腔調響起,說話的是一名老者,看著有幾分學問的模樣。
“要我說,圣人多多少少都是有些忌憚洛川王的。不然當年洛川王及冠禮,長公主想把虎符交給他,皇帝怎么就沒同意呢?”
“何況洛川王當日行事武斷,殺突厥大汗之子,如此重要的事,先斬后奏,圣人心里肯定很不舒服!
那店小二聽到“洛川王”,腳步一頓,下意識回了頭。
第072章 第 72 章
只見那店小二轉過臉來, 眉目清秀熟悉,可不就是那什么都能扮的靜塵小師父。
靜塵跟在秦陌手底下辛辛苦苦討生活,六年下來, 成功從人人尊崇的寺廟主持,變成了被人吆五喝六的店小二。
簡直是混得一日不如一日。
偏偏洛川王給他畫的大餅還一個接著一個,靜塵除了相信, 也不知有什么盼頭。
這會兒聽到有人聊起他的上峰, 靜塵內心自然是樂見對方好好說一說他的壞話的。
可眼下不是享樂的時候, 他下意識朝著后廚的門簾里望了一眼,長吁了一口氣,端著木盤上前給老者添酒,企圖打斷他接下來的編排與議論。
旁邊另一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卻特意轉過身子,附和那位老者道:“先生所言甚是, 晚輩也是這么認為的。只是每每這么一想,便心中惆悵, 秦家忠君愛國,從無反叛之意, 圣人的疑心是不是有些過了?”
那年輕人嘆息道:“畢竟北境仍在虎視眈眈, 我朝國防的強化, 迫在眉睫!
靜塵擋在了他倆中間, 那老者不惜探著頭同人家討論道:“此言差矣。今上也是為了江山穩固,人心難測,總不能你覺得人家得勢之后不會猖狂, 就把命運托付到別人手中!
書生道:“可當年秦葑戰神憑聲可令全境兵力, 一直也沒出過什么問題。為何到了今日,反而比先人還不敢為了?”
老者道:“當年先帝執掌朝政多年, 政權穩固之后,秦葑才冒出頭來,先帝賜他虎符,皆因先帝掌控的住,一壁賜愛女拉攏與他的關系,一壁又能讓中樞制衡他的權利?僧斀袷ド吓c洛川王年紀相仿,內閣那幫老臣也并非完全受他所控,又還有長公主深埋的勢力。倘若洛川王有了異心,圣人如何能坐穩江山?”
書生沉吟良久,點了點頭。
老者得了擁躉,捋了捋胡須,結論道:“想必這也是至今洛川王停職閑游在外,圣人卻也不召他回京的原因吧!
“你說他現在會在哪兒呢?”書生問道。
“這就不知了,但肯定在哪兒都是心寒不已,對影自憐的!
后廚的門簾內,剛從酒窖搬酒出來的小店掌柜文長青,無意間隔著簾子,聽了一耳朵閑話,忍不住端著酒壺,坐到后廚窗臺邊的桌前,一放下酒壇,打開蓋子,正好倒影出了桌子對面,那張面無表情的俊臉。
只見他半張臉都隱在漁夫的斗笠之下,露出的鼻尖高挺,雙唇涼薄,只一個輪廓,已是個極其俊朗的模樣。
文長青指了指酒面,“真對影自憐?”
秦陌提了提唇角,嗓音已經完全褪去了少年人的清越,一開口,又穩又沉,“不然怎么有空來找您?”
文長青滿臉不信,倚上椅子道:“我可收到了好幾個故人的信,王爺這是游說了一圈,最后順路繞到我這兒來的吧!
秦陌抬起頭,眉宇間的青澀蕩然無存,說話的語氣也變得慢了起來,波瀾不驚的,“您是父親當年的軍師,豈敢有慢待的心思。晚輩讓靜塵跟了您三年,怕的就是我還沒找過來,你就走失了!
文長青嗤地一笑,朝著簾外的大廳指去,“外頭那小子是真可以,干活這么麻利,酒肉均沾,我都沒看出他是個和尚!”
自從玄策軍離開之后,文長青就一直游蕩在大周境內,即走即停地開小酒肆。
時隔十五年,文長青以為自己都快忘了在軍營里的那些日子,突然,他收到第一封軍營舊友的書信。
聽聞舊友提及大帥之子前來請他出山,文長青一溜煙就換了個窩。
可惜,千算萬算,沒算到他自以為跑得快,一落腳,新聘的小二,就是人家的眼線。
靜塵把自己的身世編得不知有多慘,憐得他還供吃供穿這么久,一路帶著他走。
最終,叫秦陌摸著了他的老巢。
說是老巢,其實也不是他的家,文長青一生喜好漂泊,但紅塵俗人,免不了有幾份牽掛。
大運河上,有他一生的紅顏知己,他再怎么跑,到了這,總是會挪不動道一段日子的。
文長青的紅顏知己,是大運河漕幫的掌舵人龔三娘。最近江南漕幫遇了事,文長青聽到消息,便馬不停蹄趕了來。
眼下正發愁不知如何幫她,秦陌就及時雨般地帶著一批身著便裝的軍隊,出現在了他面前。
漕幫最近遇到了一幫水性極好的水匪,折了不少人。
那幫水匪神出鬼沒,作案隨機,跑的還快,龔三娘已經憂心了好幾晚沒睡著。
文長青空有一身計謀,手無縛雞之力。雖替她出了不少招,奈何漕幫的水手不比沙場將士,實力懸殊,根本打不過那幫水匪。
一籌莫展之際,秦陌從天而降。
文長青一開始都懷疑那水匪是不是他派的,秦陌的長睫動了一下,只道:“原來還能出這么一招!
兩人甫一碰面,文長青就成功教壞了大帥的兒子一招。
文長青也不知秦葑在天之靈,會不會恨不得像以前那般踹他一腳。
但要說一直流傳的外界傳聞,秦陌受到了皇帝的排擠,從他手底下一下能招來那么多軍士,文長青就表持疑態度。
要重振玄策軍,可不是在朝堂上嚎一嗓子就有用的。
秦陌從始至終都很明白,他要說服的,從來就不是內閣老臣。他們又不會打仗,就算說動來搖旗支持,有什么大用?
找回玄策軍丟失的這一幫主心骨,才是重振玄策軍的當務之急。
只要一聲令下,多方響應,內閣同不同意,還攔得住他嗎?
只是當文長青探究般地問他,陛下到底有沒有猜忌他。
秦陌道:“若是有,看在家父與你的情份上,文軍師是不是應該來晚輩身邊出謀劃策,保一保我的平安?”
“又想套我?”文長青瞇縫著眼,牽起唇角,沒有直接拒絕,只問道:“王爺之前說已有了那幫水匪的線索,打算什么時候動手?”
秦陌端起了茶杯,道:“再等一下!
等,又是等。
秦陌已經待在這讓他等候了近半個月。
期間蹭吃蹭喝的,文長青都還沒跟他算呢。
看在他爹的份上,便宜他了。
小酒肆地處江岸邊角,窗外,是一池環岸生長的野荷花。
此時碧葉露尖,中間有兩個附近漁夫的孩子在江上泛舟,正坐在了船上玩簸錢。
文長青忽而想起他和龔三娘的緣分,就是從玩簸錢開始。
江邊小酒肆老板的兒子,總是注定會遇到漕幫里的女孩。
可惜漕幫上一任掌舵無子,龔三娘為守家業,在幫會面前立誓一生不嫁。
文長青一直未娶。
“王爺小時候玩過簸錢嗎,輸得多還是贏得多?”文長青望著江上那兩小無猜的孩子出神,不經意問道。
直到迎來秦陌短促的沉默,文長青忽而記起他小時候一直都在突厥作質,簸錢這類小游戲,正是在他身處異國他鄉的時候興起的。
文長青立即拱手道歉:“小人冒犯!”
秦陌搖了搖頭,勾了下唇角,“玩過。老是輸!
他循著文長青的目光,朝著窗外那兩小人看去,思緒亂飛,想著想著,嘴角不自覺將勾起的微毫,拉回了原處。
十六歲之前,他的少時記憶,是朝不保夕的質子,是寄人籬下的忍辱負重。
十六歲之后,他的少時記憶,是和她一起吹過的夏日涼風,烤過的冬夜溫火。
秦陌本是沒有玩過簸錢的。
直到有一夜,蘭殊夜里犯饞,特別想吃醉仙居的鹵鵝掌,卻又不想動。
她朝案幾前的他看了一眼,突然拿來五個銅錢,要來同他猜正負。
她簸錢的手十分靈巧,纖手翻飛如蝶,上下旋轉間,將秦陌看了個眼花繚亂。
沒猜對。
而她就像捏中了他好勝的性子,在他叫她再來一遍時,說自己想吃鹵鵝掌,吃不著手動不了。
少年那陣子夜里同她玩上了癮,為她跑了不少腿,眼看著她的小臉,吃胖了一圈。
小酒肆窗臺前。
泛舟的孩童被家中大人一喚吃飯,劃船離開了視野之間。
秦陌微微愣怔,垂下眸眼,心口的思念開始決堤。
他靜靜地呆了片刻,習以為常任由那股子思念在身體流竄了一圈,端起茶盞,一口抿盡。
大周無人不知他劫后余生,她但凡心里有半點他的位置,都會回來看他一眼。
可她消失得無影無蹤。
秦陌不是沒有找過,卻總是在差那么臨門一腳時,臨陣脫逃。
他想見她,又怕打擾她。
他擔心她在外頭受委屈,卻又怕她嫌他煩。
以前,總覺得蘭殊體貼明理,是朵溫和的解語花。
直到放到了心上,才發現她的枝干,長著要人命的毒刺,只要察覺到你有一點思念,就伺機往心窩深處瘋狂生長,戳出一陣陣沒完沒了的疼。
她不在的這三年,他被扎得遍體鱗傷。
每每企圖想著忘記,想將她從心里挪走,又悲哀地發現,自己沒有這樣的權力和資格。
她是他的救命恩人!
就算她不愛他,就算她惱他,厭他,這輩子都不想見到他。
他這一生,都再沒有資格忘記她
夕陽逐漸落下,水天一線間,一道道起伏的漣漪,散滿了落日余暉的殘紅。
靜塵打簾從外廳再度進入廚房,那向來恬淡的神色,凝上了一份沉重。
秦陌先開了口:“他們出現了?”
靜塵點了點頭。
文長青神色一變,耳畔貼近了他倆。
三人靠在桌前壓低著聲音說了半晌,秦陌讓靜塵通知潛伏的軍士們今晚好好休息。
明天準備上船——
夜色闃靜,秦陌從耳房出來之后,便熄燈入了寢。
說來也怪,自蘭殊離去后,秦陌再也沒有做過那些繾綣的夢。
可她的一顰一笑,卻在歲月的洗刷中,變得越發清晰起來。
大抵是連夢都不愿施舍一面,他才潛意識里,一刻都不敢忘懷。
今夜,倒一反常態,難得,她肯回到他的夢里來。
夢境中,男人一睜開眼,那熟悉的倩影,就站在了他床邊。
眉目如畫,巧笑盼兮。
秦陌想她想的不行,恨不能撲上去抱住她。
本以為她會如同以往的夢里一樣配合,給他渴望的溫存,她卻退了兩步,輕飄飄地避過了他。
甚至,朝他露出了一個譏諷的笑容,“秦子彥,我已經不是你的妻子了!
秦陌被她譏的心口一陣陣痛,幾乎喘不上氣來,探出手,試圖想牽住她。
兩人相隔不過兩三步,卻怎么都靠近不了。
“蘭殊”他近乎有些哀求地喚出了聲。
蘭殊靜默地將他看了會,他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眼看就要觸碰到她了,女孩身如薄紙,輕輕一躍,跳到了門前。
“既已一別兩寬,你且好好珍惜心上人。而我,也該嫁作他人了。”
秦陌瞳孔驟然緊縮,拼命抱住了她,絕望道:“你敢!”
女孩面無表情,只靜默地看了他一眼,直接化作了輕煙,消失在他懷中。
秦陌驀然睜開了眼。
一時間五內俱焚,足足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才緩緩回過了神,吐了口氣。
支摘窗不知是不是被夜風打掉了撐桿,屋內四合,籠著一股春夜的悶熱。
秦陌的腦袋被悶的頭昏腦脹,一抽一抽地疼,四肢酸脹,渾身,卻是前所未有的冷。
嫁作他人。
饒只是一場噩夢,這四個字纏擾在他空蕩蕩的心房里,引得他心如擂鼓,仿似預示著什么般,叫他一宿不得安寢,比昔日輪班守城,一夜不睡還累。
第073章 第 73 章
自元成帝李乾執政以來, 一直勵精圖治。
這廂暗中支持秦陌重振玄策軍,那廂將內閣的關注點聚焦于發展大周的商業,拓寬大運河, 修繕古絲綢之路,增加通商岸口,鼓勵國朝商賈出海淘金。
自海上商路貫通東西南北之后, 沿海一線的港口, 時不時都會出現遠從海外歸來的富商巨輪。
一大清晨, 江南水岸雨霧朦朦,沾衣不濕。
未過多時,一輛兩駕的長途馬車穿過氤氳的早霧,就著沿海最外圍的一處岸口停了下來。
趕車的車夫生得五大三粗,抬起的虎目如電,正是曹都尉曹立。
車里坐著一位身著月色白袍的年輕男子, 打扮得猶如商賈模樣,揚手掀開了車簾一角, 一雙鳳眸穿過層層水霧睥睨,目若寒星。
直到一道金光從天際掃下, 撥云見霧, 一艘遠航歸來的豪華大商船, 終于從蒼茫一片的大海中, 露出了一點端倪。
只見它體型碩大,饒是海水深不見底,在它重重的吃水下, 竟也顯得有些不堪重負的局促。
大船穿過海霧而來, 緩緩在靠近海岸口時,一點點轉動著身形, 小心翼翼進入渡口,走向大運河與海口的交界處。
這是一艘第一站前往揚州落腳的商船,里面載滿了從海外運回來的琳瑯商品,上頭都是一些淘金歸來的商賈,幾乎個個富得流油。
這些出海商賈的行蹤與歸期素來不定,可能好幾年才有幸碰見那么一回。
若能劫持他們的船只,這一輩子將不愁吃穿。
那幫來無影去無蹤的水匪,這回的目標便是它。
秦陌通過趙桓晉手底下遍布各地的暗線,摸著了這一條脈絡,順藤摸瓜,找到了這艘大船的入岸口。
在它靠岸停歇的片刻,上船搭乘。
那幫水匪早在船上埋下了內應,探尋艙內值錢貨物的方位,屆時和他們里應外合。
秦陌喬裝改扮,提前上船,為的也是里應外合。
水匪奸詐狡猾,為了不引起他們的懷疑,秦陌特意扮作了一位出差談生意的商人,正要回揚州去,過來搭個順風船。
他平日素喜深色,甚少穿顏色淡雅的長裾,此時身著繪浮金暗紋的白色圓袍,頭戴玉冠白簪,整個人豐神俊朗,清貴華然,一看就是一位風流多金的富商之子。
主動邁上船板,完全就是只嗷嗷待宰的大肥羊。
一進船,秦陌端坐在船艙飯館的靠窗一處,曹立在他對面,隱隱感覺到四周有幾道探究洞察的視線,暫時分辨不出敵我。
其間有不少紅著臉的姑娘,不由朝他們這廂看得極癡,連手上端著的茶水,都頓在了半空老半晌。
面對提壺前來招待的跑堂,秦陌不失禮貌在唇邊銜起了一抹淺笑,與其簡單交談了一二。
那跑堂年紀不大,十六七少年,聽聞他是來自揚州的酒商,輕嘿了聲,“我家東家也做酒生意,她釀的酒在那幫洋人心里俸作國.朝的瓊漿玉露,堪稱絕品,甭提多受歡迎了!
話音甫落,他又笑著問秦陌都賣什么酒。
“清酒濁酒花果酒,基本都會賣一些!鼻啬暗。
那跑堂笑意更甚,“巧了,這些我們東家也都會釀!”
他一壁自豪說著,一壁歡呼雀躍地跑到了柜臺前,拿來了一份酒單,邀請秦陌甄選。
曹立見狀,抬手婉拒:“我家少主連夜舟車勞頓,其間山路顛簸吐了一夜,暫時不宜喝酒。還請店二哥先點些飯食過來吧,好給他暖暖肚子。”
他倆上船是為了掌控敵情,需時刻保持警惕,確實不宜因酒誤事。
只是曹立找的理由,一張口一閉嘴的瞬間,秦陌的形象就從一位風姿綽約的翩翩公子,變成了一只嬌生慣養的弱雞。
秦陌眉頭上的青筋不由蹦跶了兩下,沉吟了半晌,倒也沒有反駁。
他從善如流將那酒單放下,跑堂卻又推了回來,連連笑道:“這不是讓您們點單,是送您們的。我們東家在船上立了規矩,凡是有緣搭船的客人,都贈一壺酒以表心意。大家都在紅塵中討生活,便當是交個朋友!
秦陌與曹立互看了眼。
既是送的,便沒有推辭的道理了,也不必拿來當場開封。
秦陌一眼掃過,選了壺洛神花酒。
曹立原以為對方只是聊表心意,得不了多貴的酒,直到接過跑堂捧過來的酒壇,卻是一股濃郁的醇香從酒蓋縫處緩緩飄出。
曹立二十年的酒蟲,聞香便可識貨,不由目露驚嘆:“你這東家,倒是慷慨大方!”
那跑堂拍著胸脯仰首道:“我們東家人可好了!”
秦陌簡單望了一眼那酒壇子,不失禮數道:“既在下收了禮,理當前往致謝,卻不知你家東家現在何處?”
跑堂忽而靦腆一笑,撓了撓頭,指了指樓頂,“她現兒,也同您昨日走山路那般,正在樓上暈著呢!
跑堂道:“主要是昨夜我們臨時受到了一場風暴,船在海中顛簸了陣,把她晃懵了。不然按她素日脾性,有新客上船,她自是會親自下來迎接的!
秦陌微一頷首,目光下意識朝柜臺后那上樓的扶梯看了眼,溫聲道:“那便先不擾了!
跑堂嗯了一聲,“這兒到揚州還有一段路程呢,您們總會見著的。”
他說話一直保持著笑容,聽來令人心情舒暢,胃口都跟著好起來,連點單都不自覺多點幾道。
秦陌直覺他必然是受過良好的調教,心里不由對他口中的那位東家生出了一縷好奇。
只見跑堂轉眼受到了廚房上菜的傳喚,回過眸來,再度噙著笑,意味深長地打量了秦陌一眼,最后留給他的話卻是,一句十分有趣的玩笑。
“就怕屆時公子見了,可別不想下船了才好!
秦陌微怔了一下。
曹立不由聽得發笑,忍不住湊近秦陌耳旁低聲揶揄道:“怎得,這東家還會下蠱不成?”
曹立跟著秦陌走南闖北也有幾年了,投懷送抱的美人遇過不少,卻沒見過誰曾有一分半刻絆住過他這頂頭上司的冷硬心腸。
那脾性,真是石頭都比他好捂熱。
要說看一眼就走不動道,這事,絕不可能發生在他身上。
秦陌提了提唇角,并非放在心上,目光一轉,便將心思放在了四周的風吹草動上。
此時此刻,扶梯之上。
廂房內,一副水墨淡雅的屏風后,一道纖細嬌柔的身影,正陷在睡夢中,無意間轉了個身——
商船渡過海岸口,駛往揚州的路途中,會走過一片野密林。
今夜的晚風裹挾著一些水霧的涼意,夜航船頭剛在密林之間的河道冒出頭,沉重的船身吃水極深,劃過兩旁的浪花,一道道緩緩拍向了兩岸。
兩堤的茂林漆黑一片,望不到頭,影影幢幢,樹葉迎風搖曳,時不時傳來一陣陣悉悉索索的聲響。
到達密林深處一帶的水路,夜色已深,船上的旅客基本已經歇下。避過一輪船上水手的巡邏,船尾某一處,忽而出現了一顆一閃一閃的光火,正對著叢林之中閃爍。
商船上有兩個行慣了夜路的老船工,站在另一側船頭的甲板前,聽著兩邊岸上的樹林除了風聲,近乎沒有蟲鳴鳥叫,心里不由犯起了嘀咕。
一般路過這樣的地貌,兩岸不應如此安靜,仿若毫無生氣。
除非
那兩老船工心下一凜,正想著怕是有埋伏,船板下突然游來了數道黑影,攀鉤朝著甲板上一掄,飛身便從水下冒了出來。
緊接著便是一把把致命的刀鋒,在黑夜中青光乍現,將那兩回身企圖通知大家的老船工,徹底堵在了甲板上。
就在他們險些命喪刀口,嚇得閉上雙眸的一剎那,仿若看到了一道月白的身影,猶如厲風襲過。
一陣短暫而急促的打斗聲,老船工再睜眼,那幫歹徒已經盡數被踹回了水中。
水下瞬間出現了另一方勢力,只見幾個水性極好的壯漢,一見水匪跌下水,齊齊上前將他們擒下了水面。
水面暫時恢復了表面的平靜。
秦陌轉過身來,沉聲同那兩老船工囑咐道:“立刻叫醒大家,所有人關好艙門,千萬不要從船里出來。”
另一廂,曹立早已趁機抓住了船尾的那幾個水匪內應,卻沒有立刻把那信號燈熄滅,反而提在了手上,變本加厲地朝著叢林一帶晃動。
那群水匪看到了暗示下手的信號,紛紛從密林中暴露出蹤跡,一茬接著一茬扎入了水中。
這一招引蛇出洞,要的就是將他們一網打盡。
文長青早已聽從秦陌的安排,叫漕幫的人埋伏在了水底下。他們陸上打不過水匪,水性卻從不比他們差。
那幫水匪露出了狐貍尾巴,才發現這是一道陷阱。兩方在水中僵持不下,水匪企圖將他們引到岸上,只要一上岸,這些漕幫的人便不是他們的對手。
豈料,兩岸之間,所有可以逃亡的密林口,早已伏了滿滿當當的士兵。
水匪以為自己是將漕幫的那幫莽漢往岸上引,孰不知自個實則是自投羅網。
要論作戰能力,滿大周還有哪幫人,比得過秦陌手底下親養出的精兵?
若說乖乖順著水流逃竄還有一線生機,到了岸上,他們面臨的只有死路一條。
倒也有趁機上船的一些漏網之魚,轉而就被秦陌和曹立踹回到了水里,與漕幫再度來一場你追我趕的驅逐上岸游戲。
文長青一開始還擔心只派兩人上船,不足以保護那么大的商船,現兒發現他倆完全不參加打架,就是在玩“蹴鞠”,一頭一尾兩個守門員,綽綽有余。
秦陌這邊正護著船頭,剛把一個體型剽悍的水匪打下水,另一個水匪握刀朝向他的手不由顫顫發抖,遲疑了片刻,那水匪猛地轉頭,一個筋斗翻身往上飛跳,竟循著船艙外部的梁檐,往船頂處逃了去。
這艘商船頂上雕梁畫棟,四角墜著迎風銀鈴,正上方的那間雅間,正是船東家的住處。
秦陌面上一凜,縱身跟著那水匪躍了上去,剛攀上雅間窗戶前方的朱紅危欄,水匪一刀朝著他面門而來。
秦陌旋身一轉,躲閃的身姿近乎寫意。
兩人在船頂打斗了片刻,水匪手握長刀,卻也完全抵不過秦陌赤手空拳,一下就被他逼到了角落。
絕境之中,水匪一刀劈開了旁邊的窗戶,企圖跳入屋內。
秦陌及時從身后拽住了他,一把將他卡進窗戶一半的身子拉了出來,緊接著一揚,把他整個人從船頂徑直拋到了水中。
撲通水花聲四起,周圍的漕幫猶如魚群撲食,聞聲而動。
秦陌站在欄前,見狀,唇角忍不住溢出了一絲笑意。
恰在此時,打裂的窗戶中,屏風后,豆大的燈光朦朦朧朧,一道纖細的影子明顯受到了驚嚇,猛地從芙蓉帳內,緩緩坐了起來。
她似是還有些暈暈乎乎的疲乏,下意識捂了捂額間。一抬手,腕上的真絲袖口順勢滑落到了手肘,露出了玉如意般的臂腕,隔著一層模糊的屏風,身姿優美,娉婷婀娜。
晚風徐徐襲過,廊檐前的銀鈴,登時發出了一陣陣清脆的聲響。
窗外人著一身浮光閃現的長袍,頭戴玉冠,清輝映邊,皎如一道頎長的月色,長身玉立在窗前,見屋中有人影蘇醒,正朝著屏風內看了過去。
芙蓉帳內,那纖細的影子恰好也扭了頭,隔著屏風,款款望了過來。
第074章 第 74 章
朱漆危欄外, 水云空流。
兩人隔著一道朦朦朧朧的水墨屏風,畫上幾枝伸展的雪梅底下,兩個小兒圍著一個雙耳壺。
豆大的燭火搖曳在床頭矮幾前, 一看清屏風上映出的是一道嬌柔女兒的身影。
秦陌一下別過了臉。
饒是隔著一道屏風,對方畢竟坐在了床榻上,他無心冒犯, 即刻垂下了眸眼, 非禮勿視, 干咳了聲,安撫道:“姑娘不必驚憂,在下是官兵!
他的聲音冷冷清清,聽來是年輕男子,卻有經年的官威積壓,不急不徐的語氣中, 給人一種沉穩的安定感。
屏風之后,那纖細的身影略有一瞬間的僵滯。
秦陌沉著嗓子續道:“商船遭到了水匪襲擊, 我們正在清剿,姑娘只需待在屋中, 便可安然無恙。”
只見對方靜默了片刻, 緩緩點了下頭。
轉而, 窗外的男人腳步聲挪動, 轉身下樓前,目光落了眼那空蕩蕩的窗臺上。
伴隨著一陣飛身下瓦的輕快動靜,那頎長身影帶起的短風漏進窗臺, 攜來了他最后留下的, 一句略有頭疼的聲音。
“這窗戶,我會賠的!
芙蓉帳內的身影愣怔了下, 聽著那趨漸離去的腳步聲,略一歪頭,從屏風后,探出了一雙澄澈的琉璃眼眸。
只見她特意尋名匠精心打造的六菱彩色雕花窗,轉眼就只剩下半扇了——
夜色如墨,漆黑一片的天空上,月光受到來回路過的云層遮擋,忽明忽暗了許久,終于撥開了云層,斜斜將銀光灑在了船板上。
船頂四角的銀鈴,仍在風中時不時搖曳輕響。
水道上,喧嘩聲逐漸落了下來。
商船臨時?吭诹税哆。
秦陌下岸收拾殘局,不少商戶從船艙走出,經歷了一晚上的提心吊膽,好在有驚無險,他們大大舒了口氣,紛紛上前,向他拱手作揖。
秦陌禮貌頷首,一開始并沒有將心思留意在他們的恭維話上,問及姓名,也只道是江蘇衙門領俸打工的一位無名小卒。
秦陌站在船前,仔細聽著士兵匯報水里與岸上的傷亡。
直至那跑堂笑吟吟走上前來,道是他家東家十分感謝他今日的出手相助,有意請他上船吃一杯酒。
秦陌婉言拒絕,頭也未轉,只道:“分內之事,不必記掛。”
“真的不必?”
一道十分清越的嗓音忽而從背后響起。
秦陌猝不及防回首,只見那擋在屏風后無聲的人兒,此時正邁著蓮步,提裙走下船來,脆生生的語氣中,攜著一抹熟悉的天然笑意,“那我該怎么同你商量我那窗戶的賠償呢?”
她穿了一身與以往迥然不同的珊瑚紅襦裙,襯得她膚白若雪,整個人都在月色下發光,而她的神情越發恬淡,眸眼中沉淀著游觀山海的閱歷,愈顯得又清又亮,而無波無瀾。
便是這么驚鴻一瞥,秦陌宛若定住,四目相對,他緊緊盯著那熟悉的芙蓉面,心房驟然開始狂跳。
眼看著她款款向自己過來,秦陌近乎麻木地在原地站了片刻,腦海里一片空白,匯報的士兵后來說了什么,一概沒有聽清。
那令他朝思暮想的人兒,就這么走到了他面前,一如既往彎彎了眼眸,喊了他一聲,“世子爺!
轉而笑了笑,“哦不,該叫王爺了。好久不見。”
秦陌憑著本能頷首,只覺得喉嚨干澀,有千言萬語,堵在了嗓子眼,百轉千回,最后,也只化作了一句干巴巴的,“好久不見!
曹立站在一旁,把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倒還是第一回,看見他素是心有成算的年輕上峰,這般略顯得手足無措的模樣。
崔蘭殊,前世子妃,曹立還是有幸見過的。
與前妻驀然重逢,是個人多少都有點尷尬,秦陌的僵滯,他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可僵滯過后,這一番走不動道的樣子,倒叫他有些摸不著頭腦。
文長青則全不知情,只見秦陌波瀾不驚的眸子難得露出一點慌亂之色,看熱鬧不嫌事大,拿腔拿調地揶揄道:“原來您砸碎了人家的窗戶啊,怪不得想跑!
不是他砸的
當時會那么說,皆因秦陌自覺是他一時不慎,放那水匪逃竄上了樓。他既用人家的船引蛇出洞,又無法事先告知,以免引起水匪的警覺,便理當保護好這兒的一磚一瓦。
只是他從未料到,這是她的船。
若是他知道。
那他肯定連上樓的機會都不會給那個水匪。
所有的水匪皆以盡數緝拿,秦陌原打算與他們一同前往當地的府衙,連夜將這幫作惡多端的犯人徹底審問清楚。
劫過多少船,害過多少命,量刑判定,該囚得囚,該殺得殺,今天能干完的活,絕不留著見第二天的太陽。
這便是洛川王的行事準則,曹立與王參軍都做好今晚熬通宵的準備了,豈料這人一下轉了性子,手一松,叫他們把人先帶回衙門羈押。
“今夜辛苦各位兄弟了,你們先回去,休整一下!鼻啬暗。
曹立訝然,“那您呢?”
秦陌頓了頓,義正言辭道:“我留下賠窗戶!
眾親兵將領聞聲納罕。
幾時賠窗戶這等小事,竟輪到他親自留下來處理了?
秦陌向來是說一不二,轉眼,人已經跟在“債主”身后上了船。
那一副沉穩的步子雖變得有些虛浮,但卻不像是心虛,反而像是步入了夢境,瞧著不像是去賠錢的,反而是心甘情愿去送錢的。
商船臨時靠岸休整,四周夜幕之色濃郁,水上蒸騰出一層淡淡的霧氣。
蘭殊叫人在船頭安排了一桌席面,兩人一坐下,蘭殊先輕咳了聲,主動解釋她方才在屏風后沒有開口,主要是怕打擾了他們的計劃。
“總要先干活,后續舊,你說是不是?”蘭殊笑道。
自成年以后,秦陌的說話聲越發練得不徐不疾,一遇到她,卻變得生澀起來,遲疑間,只低低嗯了聲。
蘭殊看了他一眼,唇角的笑意益深,“看來確是太久沒見了,要換做以前,你總要譏笑我兩句,問我剛剛是不是被這場打劫嚇破了膽,才不敢吱聲的。”
秦陌輕咳了聲,沉著嗓音道:“小時候不懂事,說話比較難聽。”
蘭殊呆了呆,有些意外地掩袖嗤了一聲,眼眸彎彎起來,慨嘆道:“原來你也知道你說話難聽啊!
“”
秦陌眼底劃過了一絲窘色,默然看著她的笑容,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寸也舍不得挪動,心里有九分的重逢之喜,剩余一分,不是滋味。
秦陌微不可察地細細打量了她一會,一時覺得她胖了,一時又覺得她瘦了。
胖是因為他給了她想要的自由,別離的時光,他無時無刻不期盼她一切安好,如今看見她各方面都好,他心里懸著的大石終于落定。
瘦是因為他存有一絲小小的私心,企圖尋得她身上的某一處落魄,讓他能有理由,把她綁回去。
算起來,有三年多不見她了。
具體到多少天,多少個時辰,秦陌心里記得,只是不愿回憶。
蘭殊就像一場暴風雨,在的日子,終日肆意喧囂,一走,一切都安靜下來。連夢,都再不輕易舍他一面。
而就在他恍若重新回到了夢里,看著她那一副熟悉的芙蓉面再度出現在他面前,與往常一般,坐著同他談天說地。
旁側端著溫酒過來的跑堂,先將其中一只杯盞放在了他面前,略有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又把另一只放到了蘭殊面前,賊兮兮道:“東家,你幾時又認識了這么個俊朗的官爺?”
剛剛,跑堂還無意間聽到了她喊他“王爺”。
雖然對方明顯有低調的意味,可這不妨礙他們這幫人對于他倆關系的妥妥好奇之心啊。
畢竟,他們從來沒聽蘭殊說過,她還認識大周的皇親貴戚。
而以蘭殊的脾性,能叫她親自請上座來的,更是關系匪淺。
秦陌聽人這么問,一時之間,都不知要怎么解釋他們的關系,心中正是躊躇。
只見蘭殊簡單地看了他一眼,落落大方同人介紹道:“這是我前夫!
跑堂手上的托盤,一時間噹地一聲,掉到了地上。
不止是他,那些個躲在了船艙門簾后偷窺的侍女船工,紛紛都驚掉了下巴。
跑堂立馬撿起了托盤,再抬首的目光,左顧右盼,滿心滿意地替他倆尷尬。
蘭殊對此搖了搖頭,嘆笑道:“我們是好朋友。”
跑堂愣怔,連忙點了點頭,跟著她咯咯笑起來,也不知是真信了,還是為了緩解尷尬。
秦陌一腔的思念,則被她短短“好朋友”三字,徹底束縛回了軀殼之內。
再看她一眼,心口頓時猶如萬箭穿心。
歡喜與煩躁擰成一股帶刺的毒藤,時時刻刻用它那針尖的荊棘纏繞他的心房,扎得他滿心痤瘡,又疼又麻,堪堪維持面不改色,已經耗光了他的力氣。
明明剛剛還恨不能把她綁回去,秦陌的雙腿一瞬間固步自封,只保持著禮數的端坐,在蘭殊將目光投向他時,配合著,扯出了一個僵硬的笑容。
跑堂才記起主動提壺為他倆斟酒,禮貌詢問道:“敢問前這位官爺如何稱呼?”
“秦陌。”
跑堂又是一個呆住。
洛川王的真身,向來是神出鬼沒,不是誰想見就能見的。
但洛川王的大名,滿大周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跑堂一下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目光淌出了不盡的驚異,忙不迭看向蘭殊,謹慎問道:“哪個陌?”
蘭殊見他并未有掩飾身份之意,便和顏笑道:“陌生的陌!
與此同時,秦陌聞言作出回答:“陌上花開的陌!盵2]
話音甫落,兩人下意識對望了眼。
第075章 第 75 章
晚風輕輕拂過, 吹過女孩的鬢發,男人的袖角。
秦陌的目光一過來,其間透著一些目不轉睛的專注, 叫蘭殊一時怔了會。
跑堂驚的抖了抖嘴,失聲了好一片刻,眼睛睜得大大, 直直將眼前的男人看了會, 忽而, 難以自抑地握住了他的手肘,“我一直都很崇拜您!”
轉眼間,那些躲在船艙里面偷窺的人群,更是鋪天蓋地涌了出來。
秦陌一下成了猴一般地被圍觀。
這也是他為什么不喜歡在外頭暴露身份的原因。
但這會他既成了蘭殊的前夫,便覺得總要有個好些的身份,才能不丟她的臉面。
直到人群統統叫蘭殊轟散, 她才有了機會,溫言同秦陌笑問道:“你和公主娘娘和好了?”
趕走了跑堂等人, 蘭殊只好自己親自提起了玉壺。
她正想起身為他斟酒,秦陌卻主動從她手中奪走了玉壺, 轉而, 朝她杯中先斟了一杯, 再把自己的杯盞滿上。
對于她的問題, 秦陌回答道:“我倆險些生死相隔,還能再見,有些氣, 便也沒必要置了!
而他名字的由來, 便是他倆母子頭一回平心靜氣坐下來談話,章肅長公主同他說的。
這件事, 蘭殊也曾聽公主娘娘說過。
章肅長公主生秦陌的時候年紀尚輕,那時小女兒家心思足,很多事情都更容易賭氣。
當時她生他生得辛苦,險些命喪黃泉,但秦葑卻還在前線,沒能及時回來。
待他馬不停蹄趕回來時,章肅長公主已經抱著孩子鬧別扭回了娘家。
秦葑自知有錯在先,后來一直守在公主府的門口,想要接他娘倆回去。
章肅長公主就是不肯出門,只打發宮人出門,替她冷不丁詢問了句,“當初說好女孩是我取名,男孩是你取名。我可不像你,整天到晚食言而肥,父皇已經問起孩子的名諱,你且說說取什么?”
那宮人拿來了筆墨,秦葑當即便寫了個“陌”字。
章肅長公主一開始還以為他是在暗示她若再鬧下去,耗到他沒有耐心,他倆就形同陌路。
氣得她連忙叫人用大棒子把他打出去。
那拿大棒子的宮人走出去后,又拿著棒子回了來,第一句先支吾著解釋他們沒打過駙馬,攆不走他,第二句提及駙馬又遞來了一份筆墨。
章肅長公主攤開一看,只見上頭寫了句“陌上花開”。
后來,夫妻倆重歸于好,孩子的名字便這么隨隨便便敲定了下來。
秦陌最開始聽到自己的名字,竟是父親拿來哄媳婦的把戲,一時間有些哭笑不得。
轉而看見章肅長公主眼底劃過的悼念,他忽而又有些心疼淌過。
人只有在共情到了他人的苦楚之后,才會發現自己的可惡。
當秦陌并不期盼崔蘭殊成為寡婦的那刻,便也真正體會到了母親獨自一人的難處,再不忍心,多去苛責她什么。
蘭殊再回想到章肅長公主每每說起過往,唇角不自覺提起的笑容,與眼角瑩瑩的淚意,打心底,為她與秦陌冰釋前嫌開心。
蘭殊面露出欣慰的笑容,舉杯同秦陌碰了一下。
秦陌一口抿完,提壺為自己斟酒,蘭殊叫他給她添一點,他卻推拒道:“你意思一下就好,別喝太多。”
蘭殊蹙起眉宇,不敢茍同道:“好不容易故人重逢,怎得叫我意思就好?”
秦陌看了她一眼,提了下唇角,“因為我不想被掐死。”
蘭殊反應了好一片刻,想起當年她在朝朝家里喝醉的那次,才醒悟到他在揶揄她酒后會撒野,不宜喝太多。
蘭殊輕咬了一下唇。
好哇,虧得前一刻她還提到他說話客氣了,這才沒過多久,原形畢露。
不過她轉而又釋然地笑了下,雙手舉杯,狀似為往事賠罪地朝他揖了下,抿去一小口。
繼而回嘴道:“那你也掐過我啊。”
秦陌顯然記得很清楚,面對她的指控,即刻舉杯,亦如她方才那般,沖她回揖了一下,一飲而盡。
蘭殊得逞地笑了笑,秦陌放下杯盞,目不轉睛地看向了她,忽而面容變得十分誠懇,同她道了聲謝謝,不待蘭殊反應,他又連著說了聲抱歉。
蘭殊不明所以道:“不是罰了一杯嗎?怎還較上真了?”
“不是因為這個。”秦陌道。
蘭殊顰了下眉,和顏道:“打壞的窗戶出錢賠便是了,也不至于道歉的!
“也不是因為這個!鼻啬暗。
蘭殊笑道:“那是為了什么?”
秦陌看了她一眼,提了提唇角,只一味道謝與致歉,卻沒有開口說原因。
蘭殊根本不記得當年的事,所有人都瞞著讓她保持現狀,不愿她記起來傷心。
是以不論是謝意,還是歉意,秦陌都不能主動去解釋。
他仍然沒與他的救命恩人相認,仍然不需要她知道。
可該說的話,他總歸要說。
蘭殊只覺得一晃三年,他竟多了些莫名的神神叨叨。
合計著可能還是因為以前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在心里耿耿于懷,她也沒太在意。
人一旦走出去的遠了,看事的格局便會擴寬。
這些年,蘭殊的成長很大。
秦陌再度為自己的空杯斟滿酒,關切問道:“你這趟是去揚州?”
蘭殊頷首道:“先去揚州做一筆生意,然后直接順著大運河回家。”
秦陌心口猛地蹦了下,“會回長安?”
蘭殊笑道:“嗯。我已經三年沒回家了,阿姐下了最后通牒,說我今年再不回去,就要把我逐出家門。”
這三年,蘭姈與趙桓晉又誕了一個麟兒,崔啟今年入春闈考進士,崔弘如愿成為了軍營候選的供奉郎。
一轉眼,這兩個孩子都大了。
崔弘在家書中還提過前二姐夫在靶場上指點了他射藝,他兒時的夢想終于實現了。
蘭殊同秦陌致謝,秦陌只道舉手之勞。
蘭殊望著秦陌一張成熟男子的俊臉,儼然成了實實在在的洛川王,心里不由回想起上一世,這時的他,本該早已是攝政王。
可如今李乾安康如故,并無任何需要托孤的跡象,早在前兩年就該被秦陌俘獲斬殺的頡利祿,也還好好的在草原活著,對中原虎視眈眈。
她重生回來之后,所做的每一個選擇與舉動,看似都是一點點小小的扭轉,卻早已形成旋波,改變了整個局面。
轉眼二十二歲將至,蘭殊將再也預料不到未來。這也是她急切需要回長安一趟的原由。
雖然迄今許多事情都在逐漸發生變化,但這一年,那一場劫難,蘭殊還是放不下。
秦陌垂眸自酌了一杯,抬眼見蘭殊似是在出神,不由朝她看了一眼。
猶記得初識的那段日子,他因為那些雜亂無章的夢境,總是不喜她在他眼前亂晃。
如今,他望著她生動的臉,笑也好,哭也好,專注也好,愣神也好,只恨不能一筆一劃都刻在心上。
蘭殊勾回了心緒,見他盯著她,不由笑道:“你今年會回長安過端午嗎?我船上帶了不少洋貨,你要不要挑一些,剛好帶回去當手信?”
秦陌前陣子剛在回復李乾的密信中,嚴詞聲明他不回去,休想給他相親。
這會子,他卻二話不說答了個“會”,不過對于她口中的手信,秦陌搖頭說“不必”。
“真的不必?不用客氣,我這三年出海,賺了很多錢,真的很多很多!碧m殊張手大大比劃了下。
秦陌不由牽了唇角,“你在和我炫富嗎?”
蘭殊輕輕微笑,朝他勾了勾手指頭,湊近他耳畔:“我還帶了一些海外的植物花種,種出來很好看的,要不要給你拿去送給盧四哥哥?”
秦陌的神色,瞬間晦暗了好幾分。
蘭殊見他臉色突變,小心翼翼問道:“你和盧四哥哥怎么樣了?”
“沒怎么樣!
“你還沒拿下他嗎?”蘭殊的神情有些難以置信,“你這也太不爭氣了!
她明明記得上一世的這個時候,盧堯辰早已知曉了他的心意。
秦陌盯著她看了良久,短促的沉默,勉力扯了下唇角,“我一直都不爭氣!
蘭殊訥然了好一會,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寬慰道:“沒事的,感情這種事急不得,慢慢來就是了!
興許是她引發的一系列變化,導致他們倆之間的進度也往后延了。
秦陌凝著她如畫的眉眼,倏爾截住她即將收回的手,輕握住了她的手腕,“我”
“我說是誰這么大的面呢,竟叫你這么晚,都還有興起來作陪!
旁側忽而傳來了一道快步靠近的男子聲音,正興沖沖朝著蘭殊質問走來。
秦陌轉首一看,只見高句麗的琉璃王,竟出現在了船上。
琉璃王生性風流閑散,向來喜歡云游四方。以前高句麗大王在的時候還收斂著些,前年大王去世,赭禾登基,琉璃王沒了約束,便如插著翅膀的鳥兒,一飛出來,大江南北四處跑,徹底不著家起來。
直到半年前在海上坐船,遇到了蘭殊,從此就成了跑堂口中那類不想下船的人,整天到晚,圍著蘭殊轉。
這半年間,琉璃王顯然同蘭殊建立了不錯的友情。
一見秦陌拽住了她的手,他一個箭步上前,生生就把他們分了開,“做什么做什么,有您這樣對前妻如此不本分的?”
秦陌:“”
蘭殊朝著琉璃王笑了笑,“您不是早歇下了嗎?怎么還起來了?”
“不是說過別再稱呼您了嗎?顯得我跟長輩似的。”琉璃王生平最喜美人,一見蘭殊心情就好,不經邀請便矮身坐在了桌上,夾在了他倆中間,略有委屈地看向蘭殊,“你還從來沒在晚上邀過我喝酒”
秦陌見他說話還是那般不著調的模樣,神色微冷了下來。
蘭殊似笑非笑道:“我敢嗎?”
琉璃王輕哼了聲,“說的我會吃了你似的。那他你怎么就敢了?”
“您倆不一樣!碧m殊道。
琉璃王道:“哪里不一樣?就因為他是你前夫?”
蘭殊短促的沉默,和顏笑道:“您也知道是前夫!
但凡有點別的,還能是前夫嗎。
琉璃王笑笑,默聲沒再同她胡攪蠻纏,轉過頭,饒有興致地看了一眼秦陌,只見洛川王的臉色早已無形中下沉,瞬間黯淡了一片。
就在這時,跑堂遠遠朝蘭殊招了下手,蘭殊臨時告退了片刻。
秦陌目送她離去,一回過眸,雙眸便如鷹隼般盯向了琉璃王,開口的溫度,一下降到了冰點,“王爺何時上的船?”
兩人雖有數年不見,少年已然長大成人,輪廓舒展,面容中的俊美,猶有當年的模樣,眼神卻沒有了一點青澀,隱隱約約,透出絲絲殺伐果斷的涼意。
琉璃王主動從眼前的酒具中翻起來一個杯盞,放到了自己面前,為自己斟了一杯,“有大半年了吧。蘭殊買下這艘船時,我基本就上來了。”
秦陌:“您一直待在船上?作甚?”
琉璃王握著酒杯,看他一眼,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有的女孩如珠如寶,偏有人棄如敝履,令她落入塵世,遭人哄搶。”
“我自然就是哄搶者之一!
秦陌面容發沉了會,默然片刻,冷聲道:“別打她主意,您不成。”
琉璃王歪頭疑惑:“什么不成?”
秦陌看他的目光,就像在看一朵爛桃花,審視道:“生性風流,喜好眠花宿柳,內院妻妾成群,不適合她。”
琉璃王:“男人不都這樣嗎?”
不待秦陌再開口,琉璃王續道:“那你不風流,你也沒討她歡心啊,不成前夫了嗎,指不準她就喜歡我這種呢?”
秦陌驀然冷得一笑,拎起他的衣領,就直接朝船頭抓了過去,直接將他半個身子都抵在了外頭,一松手,就是丟下水的架勢。
琉璃王心下一凜,回頭再看他一眼,才發現他雖然說話要比以往平和,卻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少年。
那一雙冷冰冰的眼,歷過腥風血雨,發起怒來,毫無半分溫度。
琉璃王急促道:“你這是不是有點蠻不講理?”
秦陌平聲靜氣道:“只要說您是失足落水就好了。”
琉璃王道:“可我聽說洛川王從不是濫殺無辜的人!
秦陌:“您還挺了解我?”
琉璃王道:“曾經聽蘭殊說的。”
秦陌怔忡了下。
恰在這時,蘭殊剛好從船艙走了回來,“這是做什么?”
秦陌即刻將人收了回來,迎上蘭殊的目光,提了提唇角,面不改色:“王爺說他剛剛看到了一條很大的魚,一時興起,探出身子去看!
“我怕他摔下去,就在背后抓住了他!
琉璃王微微張大了嘴,實在是有些沒料到秦陌生出一副這么正經的皮囊,扯起謊來,也能如此臉不紅心不跳。
蘭殊上前兩步,一壁關切道“小心”,一壁忍不住和他們一起看向水面,企圖看見他們口中的那條大魚。
秦陌見她赤子之心經年未減,唇角不由勾起了一抹笑意,煞有介事地朝水面指去。
蘭殊左顧右盼,一時好奇心起,忍不住攀了下秦陌的肩膀接力,踮起腳尖往水下瞧。
秦陌一動不動,猶如杵在原地的木樁,順著她攀扶。
然不待他們并肩站在船頭過一刻鐘。
樓梯口處,另一道男子身影從倉庫底下大步流星出來,長松了一口氣,一副溫潤如玉的面容,笑吟吟與船板上的蘭殊招手道:“小師妹,出來了,出來了!”
只見蘭殊的雙眸猛然泛出了驚喜之色,一時間都未再顧得其它,扭頭便朝著那男子奔了過去,疊聲問道:“公的母的?”
邵文祁溫聲笑了笑,“公的,可俊了!”
蘭殊笑容更甚,一把接過了他摻扶的手,跟著他走下了船艙。
秦陌的視線一暗。
琉璃王指著邵文祁道:“你說我不合適,那他呢?”
第076章 第 76 章
蘭殊這趟回家, 還帶了好幾匹從西域尋得的良馬,有意進獻給李乾,同大周皇帝談一筆購置戰馬的生意。
這幾年蘭殊去了不少地方, 包括瞿靈江對岸。
蘭殊在異國他鄉經商的時候,雖然獨在異鄉為異客,至少是個客, 可在淪喪的國土中, 她在那里深刻體會到了當地人遭受的奴役與歧視。
也終于明白了為何上一世, 秦陌不惜與內閣分庭對抗,將滿朝文臣盡數得罪,也一定要主戰,堅持主張收復故土。
沒有在那片土地生活過的人,是不會真正明白個中辛酸苦楚的。
她上一世一直在身后無條件支持秦陌,卻并不能領會他的主張, 只覺得那幫老臣迂腐膽小,存心與他作對。
可現在的她, 卻愈發領悟政見存在分歧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沒有哪方一定有錯, 以和為貴也未必是壞事, 商場最宜此道, 但朝廷所做的一切決定, 深切關乎到底層百姓的生活。
這一世,蘭殊仍覺得秦陌的主張更勝一籌。
是以,當她在西域發現一類極其適宜做為戰馬的馬種時, 第一個念頭, 便是將它們引入大周。
但這良馬價錢昂貴,蘭殊把它們帶回的同時, 也在試驗能否將它們的血統融合進大周現有的良駒中,若能遺傳下良好的血統,那就只需購買種馬,足以省下一大筆錢。
前些天她培植的小馬即將出生,她在樓下牲畜艙里守了老久,恰巧遇了場風暴,邵師兄一直是她生意上的合伙人,眼看她有些發暈,趕忙叫她回去休息,代她照看了一夜。
小馬駒一出生,遺傳了父親又壯又俊的外形,母親的溫順脾性,無疑是十分成功的結合。
秦陌下船之后,腦海里仍在回想著方才牲口欄前,蘭殊一看到小馬駒跌跌撞撞站起來的那瞬,激動地忍不住抓了下邵文祁的手臂,與他撫掌慶賀。
琉璃王多多少少有點報復的口吻,特意溜到秦陌耳旁同他說,這三年,邵文祁一直陪在蘭殊身邊。
三年。
他曾占有蘭殊生命中的那一段短暫時光,也是這個數
府衙中,秦陌給陛下的呈文寫得斷斷續續,時不時握著筆桿出神,叫曹立不由伸出脖子去看,搞不清楚清剿水匪這般三言兩句就夠邀功論賞的好事,怎得令他斟字酌句了這么久。
這兩天的審訊進展得十分順利,那幫水匪該交代的都交代了,贓物藏匿處也盡數繳空。
除去得知水匪頭子聽聞那艘商船的東家花容月貌,曾妄想將她擄回去做壓寨夫人,秦陌神色一斂,當場給了他一個了結,讓他到地府里去做夢,也沒其它意料之外的事。
卻不知是哪處攪了洛川王的心神。
曹立正將目光朝著秦陌面上移去,剛巧秦陌回過神,煩躁地擲下了手中的狼毫,一抬頭,正對上了他的視線。
曹立怔了怔,只見秦陌目光直勾勾將他看了會,不知記起來什么,忽而開口同他說了句“你等一下”,緊接著便起了身,朝著府衙門外而去。
再回來,秦陌手上多了一壇百年的紹興花雕。
身還未至,曹立已經聞到了馥郁芬芳的酒香。
“上回船上得的那壇洛神花酒,可還在曹都尉手上?”秦陌猶記得他說過要帶回家,同家人一起品嘗。
曹立遲疑地點了點頭。
秦陌將那昂貴的花雕放在了他面前,想跟他換酒。
曹立不過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愣了會神,秦陌立馬轉身道:“我再給你加兩壇!
“不是不是,王爺,哎,別跑啊,我現在就去給您拿!”
直到把洛神花酒送還到秦陌手上,望著他凝著那壺酒呆了一瞬的目光。
曹立還是沒想通,就要回一壇酒的事情,至于叫他糾結這么久,竟游了一上午的神?
這時,王參軍將剩下的一應事宜盡數交代給了當地的有司衙門,正好邁進門來,上前詢問道:“王爺,我們下一處去哪兒?”
文長青的煩惱,他們已經幫他解決了,他愿不愿意回來,不再是他們可以左右的事情。
這兩年他們暗中連絡了不少玄策軍的舊部,再是隱跡,經過這一趟剿滅大運河水匪的動靜,內閣那廂必當有所察覺。
眼下還不是和那幫老頭硬碰硬的時候,該回長安蟄伏一陣,迷惑一下他們了。
秦陌的回答不出所料,只是他回家的路徑,一改以往直線最短的奔命走法,忽而不講效率的,拐了一個彎。
“先去揚州!薄
大運河上的船只,每日都是來來往往,走走停停。
覽千帆過盡,夕陽垂落,文長青坐在了小酒肆的窗邊,獨自一人溫了一壺燒刀子,斟酒自酌。
猶記得他最初結識秦葑,兩人就是在殘破的城墻上喝了一壺燒刀子。喝完以后,他就入了他的軍營。
秦陌第一天走進他的小酒肆,點的也是一壺燒刀子。
秦陌當時頭戴斗笠,一副路過歇腳的旅人打扮,毫無違和地融進了他的酒肆中。
可文長青一把酒水放到他桌前,迎面看到他斗笠下那副刀削般的輪廓,一時間仿若故人重逢。
“想去就去吧!
伴隨著打簾進門的短風浮動,一道爽朗的女子嗓音響起,旁邊忽而伸來了一只白皙的女子手,手心略有薄繭,提壺給他早已空掉的酒杯斟酒。
龔三娘溫言道:“我知道這么多年,你心里一直就沒放下。我也看得出,現在的洛川王,和當年的一樣,有勇有謀,是個值得追隨的人。”
文長青噙笑將她一睨,“你怎么還當起別人的說客了?”
龔三娘倒完了酒,將酒壺朝桌上一磕,叉腰道:“人家幫了我一個這么大的忙,我不幫他說話,我還叫你繼續在這游手好閑嗎?”
文長青雙眸微瞠,“我哪里游手好閑了?你沒看見我這酒肆,成日人來人往的,我可是有正經營生的小老板!
“但這不是你的志向!饼徣锏。
文長青凝著她的雙眼,一下失了聲。
龔三娘拿起了桌上另一只酒杯,“當年我說我要當掌舵,所有人都說我自不量力,唯獨你支持我,給我出主意,我那時就看出來你是個好軍師。后來你說你要去參軍,我給你準備行囊,親自護送你去,你說我天生就是個運輸的好手。”她提壺斟了杯酒,雙手捧著敬向了他,“現在我把漕幫打理得井井有條,你呢,什么時候讓我看到大周完整的國土?”
文長青神色一頓。
龔三娘皺眉道:“你可別連我一個女子都比不過,我可是會笑話你一輩子的!
文長青噎了好一會,垂眸嗤地笑了一聲,拿起酒杯,與她輕輕一碰,揶揄道:“你是普通女子嗎?”
龔三娘瞪他一眼,轉而,跟著他一同笑了笑。
這酒杯一碰,她便知他心里已然下了決定。
當她問及他是否需要她幫忙送他去長安,文長青搖頭道:“現在還不是入京的時候,尚需靜候時機!
文長青想了想,銜笑續道:“何況,現在洛川王也不在長安。”
今兒個一大清早,他人就跑揚州去了。
文長青比王參軍他們還要早得知他的行程。
靜塵在清剿水匪的第二天,就戀戀不舍與他提出了辭別,道是臨時接到了王爺的指令,安排他先去一趟揚州。
文長青問他去揚州做甚。
靜塵恢復了一張云游高僧的面容,安靜了會,似是有什么不可泄漏的天機,只雙手合十,稽首道:“王爺的心在哪,靜塵就在哪!
言下之意,秦陌的心思已經被別人勾走了,不留我給你打工獻殷勤了,你文長青要不要回來,你自個慢慢想吧!——
當靜塵如期在揚州的大運河岸口與秦陌一班人馬匯合,只見秦陌翻身下馬,一上前就將他帶到了旁邊,竊竊私語。
靜塵是秦陌的心腹,領命的向來都是機要任務。
王參軍等人見他倆站在柳樹下神色凝重,紛紛退避在一邊,為他們放風把守,給他們提供出商議要事的良好環境。
秦陌見靜塵嘆息搖頭,蹙起眉宇,“沒賣出去嗎?”
靜塵雙手合十,“沒買到!
秦陌面露不解,靜塵道:“崔姑娘手上的貨物一卸下船,就被當地的商戶搶購一空了,靜塵有負使命,一星半爪都沒買著!
重逢那夜,蘭殊曾提及她在海外進了一批貨物,打算拿到揚州去賣。
秦陌顧慮到她剛回中原,一時還憂心她會找不到銷路,正想出錢幫她吸納,不曾想,是他多慮了。
秦陌默然片刻,不由自嘲地嘆笑了聲。
她已經不是那個賣畫給他買衣服的小姑娘了——
當秦陌與蘭殊在渡口再度相遇。
靜塵的頭頂上已經多了一個正兒八經的假發套,隱在他身后一眾親兵中,完全看不出是個和尚。
秦陌這回舍近求遠的行程安排,已經叫曹立等人有些納罕。更令他們吃驚的是,洛川王馬不停蹄趕到揚州的岸口來,為的竟然是,蹭、他前妻的船、回、家。
“剛好揚州下了一批商戶,空出來的閣間,倒也夠得你們住的!碧m殊溫言大方道。
曹立不由捂了把臉,也不知該慶幸自己跟了這么個會為國家省錢的好上峰,還是該懷疑陛下是不是給他傳達了最近國庫緊張的信號。
不然以秦陌的脾性,是那種蹭吃蹭喝的人嗎?
曹立忍不住同王參軍嘀咕了句,王參軍默然站在一邊,琢磨了眼秦陌的眼神,也不知看出了什么,嘆笑一聲,負手而立,跟在他身后上了船。
大商船緩緩駛離了渡口,順著大運河,駛向下一個終點站,長安。
月明星稀,夜霧趨漸在水面上攏聚。
秦陌循聲打簾從船艙出來,正好看到了蘭殊與一眾商戶圍坐在了船頭,磕著瓜子果仁,說說笑笑。
琉璃王坐在了她旁側,手上不知從哪里撿來了一只塤,正饒有興致地為她獻了一曲。
秦陌邁步上前的過程,聽了個全程。
一曲罷,琉璃王滿懷期待地詢問道:“如何?”
蘭殊面容微滯,唇角掛著牽強的笑容,正斟酌著回答的措辭,身后忽而傳來了一道熟悉好聽的男子嗓音,一本正經的語氣,卻透著一縷說不清道不明的揶揄,“可以上陣殺敵了。”
蘭殊一回頭,秦陌目光略有懇切地朝她看了一眼,示意她讓出一點位置給他。
蘭殊下意識往旁邊挪了挪,環顧四周,驀然發現場上的空位明明還有很多。
秦陌已經在她和琉璃王中間坐了下來。
琉璃王見他一個大男人非往他倆夾縫里鉆,先是意味深長地瞥了他一眼,而后笑了笑,“不愧是沙場勇士,竟聽出我吹的正是《蘭陵王入陣曲》的其中一段!
秦陌頓了頓,誠懇道:“這我倒真沒聽出來。”
“那你怎么說可以上陣殺敵?”琉璃王質問道。
蘭殊干咳了咳,溫言解釋:“他的意思是,您吹的曲,功力足以退敵。”
那十六七歲的小跑堂也在席里,即興來了句實話補充:“是挺催尿的!”
琉璃王:“”
場上一片哄笑而過。
琉璃王瞇縫著眼看了秦陌一眼,又看向蘭殊道:“他一向說話這么深奧嗎?”
就你聽得懂?
蘭殊笑而不語,琉璃王直接把塤遞給了秦陌,揚起眉角,“你來一個?”
在蘭殊的記憶里,秦陌是不會吹塤的。
可他默然接了過來,溫言問她借了下手帕,當著琉璃王的面,潔癖一般仔仔細細地把它擦拭了遍,一陣悠揚的塤聲,隨著晚風在船頭游蕩開來。
四周霧靄繚繞,月亮已升到了頭頂。
大船在白茫茫的霧中穿梭向前,前方的水道筆直寬闊,兩岸青山夜色籠罩,全然一派和睦安寧,眾人卻在緩緩上揚的塤聲中,猶如誤闖沙場,眼前出現了金戈鐵馬。
偏偏塤聲底調如絲,隨著風聲忽有忽無,不叫人心中洶涌澎湃,猶如烽火狼煙中,殘垣斷瓦下,一樹梨花簌簌下落。
一曲罷,婉轉流觴,令人又驚又嘆。
轉目再望向眼前的將帥,鐵血冷面,目光堅毅,宛若將心中對于戰爭殘酷悼念亡魂的一縷柔腸,僅封存在了委婉的樂聲里。
蘭殊短促的沉默,再抬眼,只見不少士兵循聲出了船艙,不知不覺融到了他們的圍爐夜話之間。
其中有一名將士遭旁人詢問怎得從榻上爬了起來,牽起唇角,說起他們在外征戰,每逢疲累之時,不少同袍都會坐在城墻上吹塤,聊以慰藉。
并非獨愛塤這類樂器,只是最方便他們這樣的行伍之人隨身攜帶。
其間他們最喜聽大帥的曲,都是糙漢,品不出什么風月婉轉,但每次聽完之后,便覺得心中的凄涼有了揮散,身上又來了勁。
這也是為何他們一聽到艙外熟悉的曲聲,不由紛紛探了出來。
倒是一下叫這幫船上的商戶,心中激動不已。
他們聽聞洛川王攜兵上了船,對于這群沙場猛將心生好奇,一直渴望有機會上前攀談一二。
奈何這幫精兵軍容整肅,不茍言笑,令人望而卻步。
現下他們卻主動坐到了席面上,游商與軍士開口交談,發現彼此也沒什么兩樣,雖出門在外,各有閱歷,但心里都有掛念的親人。
侃天說地,商場與戰場的趣聞輪換分享,船頭一時間熱鬧非凡。
蘭殊無意間,同秦陌底下的將士透露出他其實還會彈琴。
長安高門的世家公子,自小錦衣玉食,見多了高雅的東西,多多少少都會附庸風雅。秦陌剛從突厥作質歸來的時候,生怕自己顯得格格不入,琴棋書畫,樣樣都曾花足了功夫去補。
一回想到少時自己心高氣傲的要強模樣,秦陌自個都忍不住在心里笑了聲。
一石激起千層浪,百姓難得與洛川王同樂,大伙兒目露十足的期待,都盼著能有幸看一看,那素來舞刀弄棍的手,撫起琴來,將會是什么模樣。
船上各類商賈匯集,尋出一把好琴,倒也不是什么難事。
只是秦陌這幾年經年在外,弓弦倒是拉過不少,卻許久都沒有摸過琴弦。
偏偏這話又是從蘭殊口中說出,見她同大家說的開心,語笑宴宴,也不想掃了他們的興。
那七弦古琴移至他身前,秦陌彈指一旋,一串猶如美玉相擊的泠泠之聲響起。
蘭殊端坐一旁,見他如常試了試音,卻遲遲沒有下手彈奏。
秦陌微微蹙著眉宇,一時間指尖泛起了生疏,也不知該彈哪一曲適宜。
便在這靜默的片刻,蘭殊將腿下的小圓凳往前挪了一挪。既是她不經意一時嘴快挑起的事端,總不好叫人家下不來臺的。
蘭殊伸手撥上那古琴的另一側,一脈宛如和風細雨的悅耳旋律隨即響起,裊裊拂向了秦陌的耳畔。
她先行彈奏了一段輔律,清如竹下風,令秦陌不由一瞬間回想起了隨在這一疊音律后頭的,那一脈熟悉的主旋律,信手一撥,指尖的生澀感消退開來。
伴隨著他手下的琴音響起,秦陌側過眸,朝蘭殊看了一眼。
兩人共撫一琴,夜色如墨,她的雙眸卻如晨光映射下瀲滟的湖水,一心專注于為他輔奏,清澄而光采熠熠,顧盼生輝。
秦陌知曉她只是一片好心,卻還是不由回想起當年,兩人還是夫妻的那段時光。
蘭殊少時在思邈堂上學,曾有一回,收到過公孫先生一份曲譜練習的課業。
那份曲譜難度較高,更是蘭殊最不擅長的一類,她坐在古琴前琢磨了許久,總有些掌控不了節奏,不得開竅。
恰恰秦陌會彈此曲,見她臨到夜深,仍枯坐在琴前煩惱,一時沒看下去,便上前給她示范了一遭。
那時他也似她這般先彈出前奏,來來回回給她引奏,協助她找到樂感。
此時此刻,風水輪流轉。蘭殊此舉,不乏投桃報李之意。
秦陌素知她恩怨分明,卻也還是不經意沉浸在了還能與她合奏的歡愉之中。
一輪明月高照,二人的合奏猶如天籟,令船頭眾人皆屏氣凝神,靜聽細賞。
而眼下的樂聲不僅動人,奏樂的兩人更是風姿綽約。
其間不乏隨著音節跳轉的目光相觸,兩人的唇角均攜著溫和笑意。
蘭殊的笑容不必多說,素是天然一抹,明媚如春光照人,而秦陌,一副極其冷硬的清雋骨相,周身殺伐之氣沉淀,驀然勾起唇角,竟如冰雪消融,不經意照得他們,恍了好一會的神。
就在他們沉醉于這幅令人著迷的畫面之際,船艙的二樓露臺上,忽而傳來了一陣和著琴音而奏的洞簫之聲。
秦陌與蘭殊齊齊抬頭望去,只見邵文祁手握洞簫,款款出現在了樓上。
他遠遠沖秦陌略一頷首,轉而將目光,停留在了蘭殊身上,對著她溫雅而笑。
秦陌望著他專注柔和的視線,與蘭殊四目交匯,一顆心緩緩下沉。
蘭殊并未察覺有何異樣,只被眼前更加熱鬧愉悅的氛圍帶動,笑意更甚,一心將這一場即興的合奏演繹好。
人生苦短,自當及時行樂。
河道之上,茫茫夜霧之中,瞬間變成了琴聲與簫聲迂回共鳴的天地,交織迭現,一時猶如帶著眾人沖向了碧落云霄,一時又好像轉圜飛下了深海遨游。
一曲奏畢,眾人撫掌稱贊。
邵文祁走下樓來,一路過來與大伙兒含笑招呼,目光卻始終克制而專注地落在了蘭殊身上。
邵文祁埋怨道:“你們在這兒談天說地,竟也不叫我?”
其中一位與他熟絡的年輕商賈笑道:“這不是看你前陣子在揚州談生意疲累,就讓你多補一會覺嗎?”
邵文祁看了蘭殊一眼,嘆息道:“真是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眼下小師妹購貨的眼光比我還要好了,她的貨供不應求,我的差點兒沒賣出去!
蘭殊眼含笑意地睨他一眼,“我當初早與你說了,叫你考慮和我進同一批貨,你偏是不聽!彼制擦讼伦,“還有,我與你師出同門,同輩,可不是你徒弟,別亂占我的便宜!
邵文祁悔不當初地哎了聲,轉眼迎上了秦陌的視線,他垂眸看了一眼那二人合奏的古琴,拱手佩服道:“早前只聽聞王爺武功蓋世,不想琴也彈得這么好。邵某原以為小師妹的琴藝已然卓絕,今日一聞,方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不待秦陌回應,蘭殊不服氣起來,“你夸他就夸他,為何非要踩我一下?”
邵文祁挑起一邊眉頭,與她使了個眼色,“這不是你我都得喊‘師叔’的人嗎?”
蘭殊訝然,唇角不由浮出一抹認同的笑意,與他一起不約而同看向秦陌,“說來也是。”
這么一句差輩份的稱呼一壓下來,秦陌忽而之間,不知該說什么,只能故作深沉地,低頭輕咳了聲。
抬起雙眼,再看向邵文祁的雙眸,不由多了兩分微不可察的凜意。
秦陌與蘭殊仍坐在了琴后,邵文祁剛從屋中出來,心想舒展一下筋骨,就沒有坐下,一直站在了他們前頭。
秦陌見他間或同周圍人閑聊兩三句話,眸光卻總會悠悠回轉到他身旁的女孩身上。
琉璃王探頭隔著他問向蘭殊:“之前在海上也曾聽聞過你和邵二哥琴簫合奏過一次,你們以前經常合奏嗎?”
話音甫落,秦陌心口忽而一抽。
第077章 第 77 章
只聽蘭殊道:“也沒有經常。就是偶爾會給大家解解悶!
便是一個“偶爾”, 足叫秦陌的眼底閃過了一絲黯然。
琉璃王嘆聲道:“敢情你們仨都擅樂,就我不成了!
邵文祁明顯聽到了他們的交談,一回過眸, 便十分自然地接話道:“樂技只是一門手藝,只要王爺有心去學,總會學會的, 倒也不必妄自菲薄。反倒是王爺生性風流瀟灑, 天高海闊, 叫我心中一直十分羨慕,這份豁達,是天生習不來的!
琉璃王摸了摸鼻尖,露出笑來,“是嗎?”
秦陌見他嘿嘿一笑,不禁納罕道:“您在高興什么, 沒聽出他在指你成日游手好閑無所事事,所以才沒有煩惱?”
琉璃王噎了好一會, 忍不住顫著指尖怒道:“你就是不會說話!”
蘭殊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秦陌側眸看了她一眼,只見她雖沒有出聲, 卻由衷而發, 略有認可地點了點頭, 不經意抬起雙眸, 又瞥了一眼邵文祁。
他就很會說話?
每天都哄得她很開心?
秦陌的雙眸驀然暗沉,臉色倏爾變得鐵青起來。
就在這時,站在他們身前的邵文祁長身玉立, 視野更加開闊, 一下注意到了前方河道拐彎處,沿岸的小水鎮在放煙火。
漫天璀璨的火樹銀花, 在他眼中綻放開來。
“小師妹,快看!”邵文祁抬手朝前方一指,蘭殊背對著船頭,下意識回過眸,卻被眼前的青山阻隔了視線。
她微微抬起了身子,探頭張望,轉眼,邵文祁直接繞過七弦古琴,拉著她朝前方欄桿走去。
秦陌見他的手一朝蘭殊伸過來,下意識想要阻擋,肩膀剛一松動,又止了起身的動作。
蘭殊若是厭惡她這個師兄,斷然也不會與他結伴而行這么久。
秦陌明顯能感覺得出,她待邵文祁,與琉璃王不同。
夜航船在河道中穩步前行,伴隨著越來越靠近的噗噗響聲,眾人紛紛從席上起身,趴在了欄桿上,指著那一片絢爛的天空,喜上眉梢。
秦陌坐在原處,靜靜看向了蘭殊與別人在欄桿上并肩的背影。只見她雙手撐桿,一抹麗影賞心悅目,時不時素手一指,沖著身旁人盈盈露出欣喜的笑意。
嗖地一聲,又一輪新的煙火,徑直沖上漆黑的半空。
秦陌聞聲抬頭。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秦陌曾以為蘭殊會同他白頭到老,時至今日,才發現他們的緣分就如這一場煙火,轟地一聲,絢爛了整個少年時光,在他抬頭望見的那刻,消失殆盡——
燭火一熄,長夜漫漫而來。
這一夜,秦陌輾轉反側許久,才堪堪強制自己生出一縷困意,閉眸入眠。
昏昏沉沉中,卻入了一場夢。
時至今日,秦陌驀然回首,才發現他的夢境,并非全無規律可循。
至少,他發現當蘭殊再度出現,他與她的,那些雜亂無章的夢境,就跟著回來了。
只不過今日這一場,并不是一場旖旎的夢。
秦陌在夢中緩緩睜開了眼,只看見一個一模一樣的自己,置身于洛川王府主屋的床榻前。
他著一身逼近龍袍的蟒服,頭頂九珠王冠,全然不是如今洛川王的朝服。
而是類似他父親當年攝政時的穿著。
他一身的威嚴沉淀,眼底卻布滿了愁色,凝著昏迷在床榻上的女子怔怔出神,輕將她的手握起,置于雙手掌心,靠近唇畔。
秦陌朝前一看,只見榻上的蘭殊面色煞白,額間掛著虛虛的汗,閉著雙眸,眉頭緊蹙。
她好像發了一場高燒,至今尚未消退。
秦陌不知是因何故,目露關切。
他朝著床前的自己看去,彷佛從他的滿目懊悔中,得知他們此前發生了一次劇烈的爭吵,蘭殊一時氣急攻心,嘔出一口發黑的淤血,便昏倒了過去。
門口傳來了一陣輕而快的腳步聲,元吉一靠近,他便沉聲問道:“還沒有找到華圣手的蹤跡嗎?”
元吉搖了搖頭,默然未語。
他將蘭殊的手又緊握了握。
元吉囁喏了會,左思右想,還是把陛下傳召他入宮的消息,如實告知。
元吉垂手而立,“今年的端午佳節,四方節度使將入京上貢述職,陛下龍體欠康,需要王爺操持局面”
他知道秦陌現在一刻都不想離開,可是朝廷當下一團亂麻,江山社稷,真的也很需要他。
秦陌沉吟了會,朝著蘭殊的手背親吻了片刻,幫她把手仔細放回了被褥中,替她捻了捻被子,站起了身。
“我現在入宮,你們照顧好王妃。她若醒了,立刻來通知我。”
元吉俯首稱是,隨著秦陌步至門外,關上屋門,頓了頓,壓下了嗓音道:“大理寺那邊已經開始懷疑鄭大人與他的妾室葬身火海一事,屬于人為蓄意,加上盧家四哥意外出現在那,如今連尸骨也未找到,端華太妃悲痛萬分,嚴令要求徹查奴怕萬一他們發現此事與王妃有關”
秦陌面容發沉,寒聲道:“此事與王妃無關。”
元吉一下噤了聲。
主子這是要幫她把事徹底兜下來了
秦陌已坐在床頭守了蘭殊數夜未眠,走到馬廄時,他強打起精神,翻身上馬,準備入宮。
臨行前,他仍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照顧好蘭殊,千萬不要走失了她。
等他忙完這場端午宮宴就回來。
秦陌見他策馬離去,不由想回屋去看蘭殊,可剛一抬腳,他整個人一旋,下一幕,卻出現在了三日以后的端午宮宴上。
四周煙霧迷蒙,人群嘈雜,似幻似真。
隱隱間,他聽到了絲竹管弦交織作響,可不待他從迷霧中撥出身來,眼前鶯歌燕舞的樂臺,數十位奏樂的伶人間,驀然飛出來一柄利箭。
秦陌順著那柄利箭穿梭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他自己端坐在席中央微瞠的面容。
下一刻,一道楓紅的身影,忽而撲到了他身前。
秦陌瞪圓了雙眼,不知為何躺在家里的蘭殊,竟會出現在此處。
他明明,明明交代了他們一定要看顧好她的。
“秦子彥,小心!”
那一柄利箭,猝不及防,轉瞬即至。
秦陌心慌意亂地朝她那廂伸手抓去,卻只覺得視覺越來越模糊,剛觸到那一抹楓紅的衣袖,眼前的一切,驟然消失在了黑暗深處。
他眼睜睜看見她倒在了他面前,什么都沒有抓住
船艙尾部的床榻上,伴隨著岸邊水鎮中的雞鳴聲起,秦陌猶如溺水之人驟然浮出了水面,一下重新獲得了空氣一般,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胸口一陣接著一陣夢境殘留下的錐心之痛,他一抽一抽地大口呼吸著,整個額間都冒出了細細密密的冷汗,眼底布滿了無盡的驚惶與茫然。
直到狂跳的心口趨漸平和,秦陌的心神仍在九霄云外飄蕩,遲遲難以歸位,他緩緩抬起雙手,發現它們仍在隱隱顫抖。
他的腦海里,一遍遍回放著方才夢中的最后一幕。
秦陌驀然翻身下榻,不待整裝束發,甚至沒有披外衣,趿鞋奔出了房門,扭頭便朝著通往船頂的扶梯走去。
天邊將將泛起了魚肚白,四周夜霧未散。
小跑堂早早披著晨露,起來幫著廚房準備早膳,他手捧著一籃子雞蛋從廊上走來,遠遠看見洛川王失了心瘋一般,披頭散發地朝著東家屋門前去,當即一愣,忍不住快步跟上了他。
可秦陌的步伐,豈是一般人想跟就跟得上的。只見他健步如飛,不一會就到了船頂的雅間門口。
檐頂的銀鈴隨風而響,雕花窗扇早已尋工匠盡數修好,此時此刻,蘭殊恰好也聽到了雞鳴聲,難得起了個早床。
她推開了窗,正想對著外頭的青山綠水,伸一個懶腰。
不料一開窗口,秦陌倉惶慘淡的視線直直投射而來,在看見她活生生出現在他視線的霎那間,撲身上前,隔著窗臺,緊緊抱住了她。
窗外還散著濃薄相接的晨霧,銀鈴的紅穗子迎著船頭拂面的清風搖曳。
蘭殊下意識一愣,秦陌結實有力的手已經環上了她的后背,高挺的鼻梁,陷入她的脖頸間,深深吸了一口氣,就仿若在確認懷中人的氣味,確是她無疑一般。
這極其親昵熟悉的動作,令蘭殊身形不由一僵。
一些一直被她壓在心底深處的記憶撲面而來。
明明以為自己都快忘了,蘭殊還是不可抑制地回想起上一世的他,若有多日不見,一回到家,也很喜歡這般緊緊環抱她,嗅著她的氣息,就像是傾瀉思念一樣。
可眼前的男子,早不是上一世的他了。
蘭殊勾回神志,輕掙了掙,沒推開他,雪白的下頜搭在他寬厚的肩頭上,隱隱感覺到他撲在她耳畔沉重的氣息中,微不可察的顫抖。
“我做了場噩夢。”秦陌閉著眸,在她耳畔道。
蘭殊又被他往懷里攏了攏,眨巴了一下雙眼,尚反應他是不是在為他現在突兀的舉止做辯駁。
秦陌轉而抬起頭,伸手,撫上了她的右腮邊,啞聲道:“我夢見你出事了”
他的掌心滾燙,指尖卻有些發顫的慘白,覆在她溫暖的臉頰邊,似乎在通過手指汲取她鮮活的溫度,來安定慌亂的心神。
蘭殊右眼眉頭上的青筋一蹦,不可避免懷疑他這番舉動,委實是有點趁機在吃她的豆腐。
可望著他那雙凌厲的雙眸少見的憂思慘淡,全然不像素日那個四平八穩的他,蘭殊隱隱感覺到他是真的關心則亂,一時之間,也沒能貿然狠下心,拍開他的手。
而就這么一瞬的遲疑,蘭殊的臉頰又遭他撫摸了好一會,便是心有不妥,此時再甩開他,也顯得又當又立,有失風度了。
蘭殊只好大度由他摩挲著,干干笑了笑,反拍了拍他的背,溫言寬慰道:“你沒聽過夢和現實都是相反的嗎。”
秦陌仍是目不轉睛地將她凝著,卻似是回了一半的神,緊緊箍著她的手,略有兩分克制地回縮。
蘭殊趁機逃脫了他的束縛,站在窗臺前,對著他直勾勾的視線,攤開手,笑吟吟在他面前轉了個圈,“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秦陌低沉地嗯了聲,順著她攤手的姿勢,由上而下地打量了她一番。
完完整整,連根頭發絲都沒少。
可秦陌的目光還是不由自主落在了她胸前,落在那一箭的著點上。
那寸肌膚此時此刻完好無損,瑩潤雪白,沒有一點受傷的痕跡。
蘭殊見他的目光朝著她頸下落去,頗有些后知后覺地,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尚未更換的輕薄睡袍。
只見披落在胸前的鴉羽墨發下,凹凸有致,那一道深陷的溝壑,若隱若現。
“流氓!”蘭殊咚地一聲,關上了窗。
秦陌頓了頓,卻在她這一系列生動的動作中,終于找回了丟失的三魂七魄,悄無聲息地松了口氣。
他默然轉身下樓,卻見樓下簇了一堆仆人,都在以一種十分古怪的眼神看向他。
秦陌:“”
秦陌面不改色地下樓,離開,回房,恍若只是夢游了一趟。
回到屋中,關上門,秦陌靠在了門板上,再度回憶起他夢中的那個日子。
就是今年的這個端午。
秦陌一回想方才夢里那一幕,仍是心有余悸,不由暗下決心,以防萬一,不論如何,他都不能讓蘭殊出現在今年端午的宮宴上。
商船一路馬不停蹄,終于趕在四月的上旬,回到了長安。
這一趟路途似慢,也快。
對于歸心似箭的游子而言是漫長的,但秦陌總覺得白駒過隙,時間一晃而過。
一下船,他就要同蘭殊作別。
“你回哪里?”秦陌問道。
蘭殊想到自己還沒見過蘭姈的第二個娃娃,溫言回答:“這陣子應該會先在趙府住!
秦陌低低嗯了一聲,遠遠看見王府接他的馬車已經轆轆駛來,想也未想道:“正好順路,我送你!
“順路?”蘭殊歪著頭,左手指了指趙府的方向,右手指了指洛川王府的方向,正好是一南一北,天差地別。
秦陌面不改色地噎了一下,尚在搜腸刮肚出其他托辭。
琉璃王走至他身旁,噙笑道:“正好本王要去驛館,倒是與王爺同路,不如王爺送送我?”
秦陌睨了他一眼,“您一個大男人,用得著人送?”
琉璃王輕嘖了聲,“上回本王來使大周,你還特意派人送我回國,怎么這會兒這么放心我的安危了?我好歹是你們皇后娘娘的娘家呢!
不得不說,這些年琉璃王的中原話真是長進了不少,連“娘家”都能脫口而出了。
秦陌只道:“有這回事?”
琉璃王不服氣了,“哎,你忘了上回給我踐行,我請你去平康坊,那晚你玩得花嘞,叫那一群小娘子女扮”
秦陌的背脊一僵,連聲打斷,“你記錯人了!
饒是長大成人,為人處世看似和氣不少,秦陌冰冷警告的視線一戳過來,琉璃王腳下猶如掃過了一陣涼風,嗓子眼呼之欲出的辯駁,一瞬間受到了生命威脅的凍結。
到底沒敢再戳穿他。
蘭殊卻看熱鬧不嫌事大,遲疑了聲,“記錯了?”
這倆可是在平康坊互相逮過對方的。
秦陌望著她唇角如常一抹戲謔的笑意,不由走上前,示意了眼彼此身后的下屬,湊近她的臉,于她耳旁輕聲道:“我倆就不必相互揭短了吧?”
叫別人聽去,豈不是顏面掃地。
蘭殊促狹地抿了抿櫻唇,識相閉嘴,看向他熟悉的眉眼。
秦陌并沒有后退,仍是近在咫尺,凝向她的芙蓉面,溫聲問道:“你捎我回了長安,我送你回去?”
他的聲線素來冷硬,便是軟話,落在旁人耳中,也只是尋常不過的交談。
偏偏蘭殊同他處得久,不知怎得,竟聽出了一點莫名的搖尾乞憐。
蘭殊一頓,未置可否。
這時,邵文祁拱手走上前來:“師叔不必擔憂,我剛好要去南邊,會送小師妹回去的!
自秦陌上船以來,邵文祁便一直尊稱他是師叔。
雖是禮貌,說不出什么錯處,可每回蘭殊在旁一壁笑得合不攏嘴,一壁起哄跟著他喊,總叫秦陌心里有種亂了輩分的感覺。
這會兒蘭殊聽了又是一笑,跟著邵文祁喊了句,秦陌忍無可忍,雙手交疊,睨了她一眼,“誰是你叔?”
“當初叫你喊我名字你不肯,學這個倒是很快。”秦陌道。
這話聽得蘭殊一下不服氣了,“邵師兄喊你就可以,我就不行?”
秦陌:“他比你大六歲你喊他師兄,我比你大一歲你喊我師叔?”
蘭殊:“那輩分本來就是這么算的”
秦陌:“你幾時這么守規矩了?”
蘭殊:“我哪有不守規矩,你別平白無故污蔑人”
眼看他倆又因為一點兒雞毛蒜皮的小事掐了起來,眾人在一旁看著,只覺得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樣的前夫前妻。
這兩人也就剛見面那會還有點兒客套。
后來,一路伴行,低頭不見抬頭見,慢慢找回了以前的相處方式,很快就熟絡了不少。
當真是蘭殊口中共過患難的好朋友。
有時候說話,別人甚至都插不進嘴。
眼下,邵文祁明明站在他們中間,就有一種置身事外的感覺。
蘭殊正同秦陌就規矩一事據理力爭,轉眼,邵師兄系在腰間的玉佩卻忽而掉在了地上。
清脆一聲響,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兩人聞聲下意識看了他一眼,回過神來,似是也才發覺彼此不由自主,又陷入了一場無聊的交談中。
以前,秦陌總是有足夠的時間,同她因為各種無聊的事情吵嘴。
他們可以一路說回家,說到餐桌前,說到床榻上。
現下,她被別人提醒該走了。
邵文祁拾起了完好無損的玉佩,連嘆了幾句幸好,趁著蘭殊直言他這玉買的真不虧,他銜笑躍入了他們中間,溫言道:“天色已然不早,小師妹不是說要回去吃團圓飯的嗎?”
蘭殊哎呀了聲,點了點頭,連忙與眾人欠身作別。她剛隨著邵文祁轉過身,只聽身后傳來了一聲輕喚,“崔蘭殊!
蘭殊回過首,秦陌望著她的目光露著一絲憂思關切,欲語還休。
蘭殊反應了會,當即笑了笑,“不用送的。”
“明明是順路捎你們一程,若是還求回報,豈不是顯得我太小氣了。”蘭殊道。
而后,她揮了揮手,轉身離去,“走了。”
秦陌張了張嘴,千言萬語在嗓子眼繞了一圈,失聲半晌,站在了原地,望向她的背影,驀然想起兩人上回離別之時,還是他出征那日。
她當時一路從家里送到了城門口,最后,還不由跟著他走了幾步。
再度重逢,她卻已不再跟他同路。
秦陌還是悄悄騎馬,跟在了她的車廂后頭。直到看見她安全進了趙府,他才調轉了馬頭,直奔皇城去復命。
蘭殊邁進門檻前,若有所感地回頭望了一眼。
只見一道熟悉的頎長背影,策馬轉而消失在了巷口轉角處。
蘭殊愣怔了會,門內傳來了熱鬧的人聲。
一晃三年,蘭姈的姿容仍不減分毫,正帶著兩個孩子,疾步朝她迎來——
秦陌剛回京沒多久。
李乾就收到了內閣遞來了一封長長的奏折,也不知是防著誰,針對誰,通篇寫著倘若增強邊防,招兵買馬,只會增加國家的賦稅,不利于當下國朝的經濟形勢,嚴重影響商業的發展。
今日一下朝,李乾召秦陌入御書房,把折子遞給他觀摩了下。
秦陌一目十行掃過,狠狠地拍了下桌子:“可笑!”
李乾還召了趙桓晉,三人一同就此事商議目前的對策。
就在秦陌認同暫時按兵不動的策略后,李乾見劉公公邁著小碎步進門,似是后宮有要事稟報,便叫他倆先行散了去。
趙桓晉走在出宮回家的馳道上,回頭,卻發現秦陌漫不經心地跟上了他。
一路走來,都沒有要和他分道揚鑣的意思。
趙桓晉不禁蹙眉停下了腳步,“王爺還有事?”
秦陌扯了下嘴角,說不出的敷衍,“最近陛下有意給我說親,對方一副勢在必得的樣,總在門口堵我趙大人能否讓我蹭個飯?”
趙桓晉訕笑了聲,“還有您怕的人?”
秦陌默然不語,一臉當真有點發愁的樣。
而待趙桓晉將他領回了家,兩人坐上飯桌的時候,秦陌四下環顧了好一會,可直到午膳全部上齊,除他倆以外,竟不見旁人過來。
趙桓晉見他雙眸不由朝著門外張望,問道:“怎么了?”
秦陌禮貌詢問:“嫂夫人呢?”
“同殊妹妹回崔家看兩個小舅子了,要吃完晚飯回來!
秦陌點了點頭,眼底閃過一絲幾不可聞的失望。
飯畢。
秦陌坐下喝了會茶,在趙桓晉以為他吃飽喝足,差不多可以回去之時,又主動遞出邀約,道是想與他切磋一下棋藝。
“陛下總夸趙大人的棋藝精絕,我還從未有幸討教過!鼻啬暗馈
趙桓晉看了他一眼,沉吟了會,忍不住道:“那要與你說親的對象,當真這般難纏?”
竟叫他一個從來不得空的人,現下為了避難,躲到他府邸同他虛度光陰起來。
須知洛川王和離之后,足足攔了四五份差事到身上,就沒叫自個閑下來過。
整天到晚不是在外面奔波勞累,就是埋在堆山碼海的案牘前不得抬頭。
秦陌摸了摸鼻尖,干咳了聲,“是有點!
趙桓晉頷首,起身引他入了書房。
兩人圍著棋盤坐了下來,侍奉的小廝端來了茶水,抬起手臂,為他們斟茶。
趙桓晉讓秦陌先手,秦陌卻之不恭,拿起了茶水,抿一口,落下一子。
兩人無言對弈,一盤接著一盤。
其間趙桓晉見他眉宇隱有愁色,不由關切詢問了幾句陛下給他說的是哪家親,竟叫他如此為難。秦陌回答的十分含糊,似是連對方是誰都說不上來。
直到日頭逐漸垂落,趙桓晉見秦陌愈發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時不時朝著窗外看去,靈光一閃,后知后覺地回過味來。
“你不是來蹭飯的吧?”
“你是不是,想見什么人?”
秦陌一頓,手上敲著的黑子,無意間掉落在了盤上。
第078章 第 78 章
窗外, 天色漸暗,夕陽垂落到了樹梢上。
書房內。
趙桓晉也不管他剛剛落的子是不是他想下的,緊跟著下了一子, 幽幽道:“那您可得抓緊了,最近高句麗的琉璃王,可比您跑我這勤快多了。”
秦陌頭皮一時間麻了半邊天, 面上除去皺了一瞬眉頭, 沒有一點多余的變化, 只道:“別胡說!
趙桓晉道:“我胡說什么了?”
秦陌低頭看著棋盤,面不改色道:“琉璃王風流成性,提他不宜沾上內院的女眷,對清譽不好!
趙桓晉鼻尖逸出了一絲輕笑,再按下一子,屋外, 遠遠傳來了女子們的語笑宴宴。
秦陌一聽見其間一道清甜的嗓音,就知道她回來了。他不動聲色地落子, 靠近窗戶的耳尖,動了一下。
姐妹倆說說笑笑了一路。
蘭姈道:“那琉璃王今日見你不在家, 竟還特意追到小院來送東西, 是真要讓全京城都知道他的心思嗎?”
伴隨著一陣泠泠的輕笑, 蘭殊溫言道:“他就是這樣的性子, 只是一時興起,阿姐不用太當真。”
蘭姈蹙起眉間,“你覺得他只是在玩鬧嗎?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 你對他并無意向?”
蘭殊摻著蘭姈的手肘, 撒嬌似的倚上她肩頭,“高句麗那么遠, 我怎么可能舍得你們?”
蘭姈露出笑容,戳了戳她巴掌大的腦門,“當初一走了之的時候不說舍不得,這會回來了,倒是在我面前賣起乖來了?”
蘭殊煞有介事地捂頭嗚了一聲,忽閃著眼睛巴巴盯著蘭姈看,唇角的笑意愈發深了起來。
還能在阿姐懷里撒嬌的感覺,真好。
蘭姈親昵地拍了拍她牽著她的手背,若有所思道:“琉璃王確實是遠了些,性子也浪蕩了點。那你覺得,邵文祁如何呢?”
“邵師兄?”蘭殊腳步一頓。
聊到這兒,恰好是她們最靠近書房窗外的時候。
只聞窗外的姑娘似是垂眸沉思了良久,彎了彎眼眸道:“他挺好的,待人很溫柔,也很大度!
秦陌的臉色漸漸沉了下來。
蘭姈剛好走到了書房門口,問向門口當值的小廝,“相爺還在里面看案牘嗎?”
小廝躬身道:“洛川王來了府中,正同相爺在屋里下棋!
蘭殊聽到他的尊稱,不由下意識朝著書房看了一眼。
趙桓晉抬眸,看向秦陌,“不出去見見嗎?”
秦陌沉吟片刻,壓下了眼底的澀然,按下一子,微一搖頭道:“你快輸了!
“那我們先回后院,就不打擾了!
屋外,蘭姈同小廝交代完,便帶著蘭殊朝后苑走去。
兩名女子的說笑聲趨漸離去。
走過垂拱門,蘭姈繼續她剛剛說到的話題,正兒八經朝著蘭殊詢問:“那你是喜歡邵師兄?”
蘭殊唇角的笑意未減,眼底閃過了一絲訝然,沉聲想了想,誠懇道:“喜歡啊,我沒有哥哥,一直都把他當作兄長看待的!
蘭姈蹙起蛾眉,“兄長?你不想嫁給他?”
蘭殊訝然更甚,“怎么就扯到嫁人了呢?”
蘭姈見她全然沒在考慮過自己的終身大事,神色不由肅然起來,凝望著妹妹如畫的眉目,握住了她的手臂,發自肺腑道:“你還這么年輕,可不許摔了一次跟頭就不敢爬起來了!
外人都知秦陌給了蘭殊放妻書,單方面強制她離去。
雖是當初出征在即、生死難料,可若洛川王心里有她,也當在劫后余生,火速把她接回家來。
但他沒有。
不少流言便以為是他早就厭棄了蘭殊。
可蘭殊心里卻很清楚,這場和離,是她主動提的。
秦陌只是成全了她。
而她既然能同他提出和離,自認也不是放不開的人。
至于為何這三年,都還是孤身一人。
蘭殊思忖良久,只得歸結于,“我還沒有遇到想嫁的人!薄
蘭姈把蘭殊先送回了她住的院子,繼而有意往后廚方向,去安排今夜的晚膳。
蘭殊同她在門口作別,推門進屋,剛和銀裳說了會話,轉而發現自己有樣東西,落在了馬車上。
蘭殊提裙邁出了屋門,快步朝著馬廄的方向前去。
月影稍顯,晚風吹過墻邊的樹梢,一陣颯颯作響。
蘭殊繞過回廊,走到進入馬廄的堂口,迎面只見一個頎長的背影,正站在馬欄旁,等待著馬奴將他的愛駒拉出,套上馬鞍。
他穿了一身浮有暗紋的蟒袍,月光將清輝漫灑,給他鍍了一層暈光。
秦陌方才那一盤棋,無意間隨著心緒的起伏波動,一時忘了謙讓,落子一步比一步刁鉆,把趙桓晉殺的血本無歸,成功被他趕出了書房。
蘭殊的腳步素來輕盈如貓,秦陌還是聞聲回過了頭來。
四目交匯,蘭殊直接狐疑了聲,“不留下吃飯嗎?”
秦陌如實相告道:“趙大人沒留我。”
“肯定是你贏太多了!碧m殊笑道。
秦陌見她一壁同他搭話,一壁著急忙慌地朝著旁側的油壁香車走了去,不由站在原地,看向了她的身影。
他自是千萬般想見她。卻不確定她是否會想見他。
今年的長安回暖回得比較慢,眼下四月天,太陽一落山,晚風中仍積聚著一些涼意。
蘭殊卻早早換上了夏日的襦裙,一襲青綠,垂至腳踝,隨著她輕盈的步伐翩翩而起。
秦陌眉宇微蹙,只見蘭殊掀開車簾,直接站在車旁,踮起腳尖探進了車內,去拿她忘卻的一提食盒。
她一踮腳,裙擺便跟著上提,露出一雙纖細的腳踝,在微寒的冷風中瑩瑩發光。
蘭殊一摸到那盒子,唇角噙起笑意,抱在懷里,驀然回過頭,正對上了秦陌的目光。
秦陌不經意隨她移動的視線被撞了個正著。
本以為長到現在的年齡,生死邊緣都去過一遭,他早已練就了一副對待萬事萬物皆游刃有余的姿態。
唯獨蘭殊,秦陌一到這個熟人面前,總是好像有點笨嘴拙舌。
他同蘭殊就這么各自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了好一會,最后只簡單關切了聲:“怎么穿的這么少?”
蘭殊方才見他那目不轉睛的樣子,還以為他有什么難言之隱,正在斟字酌句,猝不及防聽他問出這么一句,不由愣怔。
秦陌煞有介事道:“天氣還沒有完全回暖,多穿點,別受涼。”
蘭殊忍不住笑了起來,“怎么人長大了,還啰嗦了?”
秦陌略一沉吟,轉而便聽她信誓旦旦聲明自己沒有那么不抗凍,這些年她在外面游蕩,更冷的地方都待過。
“不過游歷過大江南北,我才發現,南方的氣候其實是最宜人的!碧m殊感嘆道。
而她一說起南方,秦陌就會回想起南疆,想起那個一口一句喊他“二哥哥”的小姑娘。
蘭殊續道:“其實我這趟回來的路途中,曾在南疆停留過兩天。隴川那家點心鋪子仍在,他家的糕點,還是一如既往的好吃!
秦陌道:“你買了嗎?”
蘭殊敲了敲手上的食盒,“嗯,我還出大錢預訂了好幾份呢,讓店家在我回來的這段時間派人馬送到長安來,今天剛好到了,我順手拿了些給弟弟們當手信,他倆很愛吃!
秦陌盯著她唇角的笑意看了會,望向那食盒,忽而道:“我也想要!
蘭殊看他一眼,抱著食盒走前了兩步,“可以啊,不過我沒有買陳皮酥,其它的我不知道盧四哥哥會不會喜歡。”
秦陌頓了頓,“不是送人的,我想吃。”
“你想吃?你不是最不愛吃甜點嗎?”
秦陌凝著她澄澈的雙眸看了會,垂下眼簾,“我現在會吃了。”
蘭殊略有驚疑的眼神一過來,秦陌干咳了聲,“挑食原不是好習慣!
蘭殊沒想到他竟越來越有自知之明,驚詫了會,笑了笑,捧著食盒走到他面前,“那你想吃哪種?”
秦陌道:“桂花糕,你肯定買了吧!
“嗯!碧m殊點了點頭,剛想打開食盒,望了眼四下馬廄的環境,心中略感不妥,“我們到旁邊的長廊上去吧!
夕陽垂落西山,灑向大地的余暉,只在墻檐露出了一點端倪。
斜斜一抹在長廊上,映出了兩道并肩而坐的背影。
蘭殊打開了食盒,朝著他面前捧去。
秦陌拿起一枚嘗了一口,略點了下頭,再次對上蘭殊的目光,不由提了提唇角,“之前在那里待了大半年都沒有嘗過,原來是這種味道,確實挺好吃的!
蘭殊見他眉眼未皺分毫,不由詫異嘆笑道:“之前你半點甜都不沾的!
叫他吃一點,都是對他的懲罰。
雖然上一世的后來,他也漸漸變得能吃一些甜食,但都是她強行給他扭正的。
這一世沒人再迫他,想不到他的口味仍然有了變化。
蘭殊還買了一些牛軋糖和龍須糕,說是新出的品種,秦陌也跟著嘗了嘗。
蘭殊見他從始至終不曾面露不喜,看來是真的習慣了吃甜食,只是吃東西的動作,變得頗有些慢條斯理。
他本不是什么粗魯的人,只是這會兒吃得尤其慢。
好在蘭殊倒也不趕時間,想他難得有空過來拜謁晉哥哥,竟連飯都沒得留一口,不由心中唏噓了聲,陪著他坐在了長廊上,大方地由他吃她的食盒。
秦陌的架勢,真有種可以這樣吃到天長地久的感覺。
其間你一句我一句地閑聊,蘭殊不知驟然想起了什么,唇角迸發出愉悅的笑容,“對了!我這趟路過南疆的隴川,還見到了真正的陸貞兒與周麟!”
秦陌聞聲抬眸,只見蘭殊的眉稍眼角盡是欣慰的笑意,“他們居然還是逃到了隴川,還安居了下來,就在那個小酒館!”
蘭殊并不知當年秦陌曾因她的話改變了想法,為那兩名任性的少年爭取了機會。
秦陌亦不知自己當初的決定是否正確,但顯然,代他發現了圓滿結局的蘭殊,顯得十分驚喜而高興。
秦陌沉吟了片刻,“他們過得好嗎?”
“挺好的。雖不是錦衣玉食,但他們很開心。每天過著和我們當時一樣的生活,釀酒,賣酒,買食材!碧m殊回想著她看見他們幸福的樣子,不由笑嘆,“就是酒,沒有我釀的好喝!
秦陌看她一眼,雙眸跟著露出了一抹慰藉的笑意,還未擴散到眼角眉稍,緩緩消弭在了眼底。
她自是那個曾經私奔到隴川,釀酒最好喝的陸小姐。
可他卻不是得以俘獲小姐芳心的家仆周二郎。
蘭殊見他停下了抿糕點的動作,側眸看向他。
四目交匯,秦陌牽了下唇角,壓下眼梢,“說到酒你還記得那罐埋在玉蘭樹下的桑落酒嗎?”
蘭殊怔忡了下,美眸圓瞪,“你還沒有拿出來喝嗎?我記得我當時說的是作為你及冠的賀禮的。”
蘭殊見他一時抿唇未語,握拳敲了下手腕,努嘴道:“你果然還是忘了!
難為她當初還千叮嚀萬囑咐他記得挖出來的。
不過一晃三年,他不記得,也委實正常。
秦陌看著她道:“我沒有忘!
蘭殊見他還狡辯,叉起腰道:“那你怎么沒喝?莫不是嫌我的禮太輕了。”
秦陌搖了搖頭,再度凝向她,目光灼灼,“當初不是說好了,一起喝的嗎?”
蘭殊干干一笑,“那你也不必干等著的,想喝就拿出來喝嘛。”
畢竟,她那時也并未回聲許諾過。
秦陌默然片刻,沒再出聲。
墻檐上的夕陽已經徹底掉下了山頭,天空恍若成了一張油浸的紙,覆在秦陌身后的那層金光也隨之消散。
周身的氛圍一暗,平白無故,給他的沉默,添了幾分蕭索。
晚風逐漸灌過長廊而來,拂過了蘭殊的鬢角,令她冷不丁打了個哆嗦。
說是不怕冷,軀體的反應卻很誠實。
蘭殊面上閃過一絲窘意,低頭摸了摸鼻尖,轉眼,秦陌抬起廣袖,為她蔽住了下一陣冷風。
那寬大的袖衣繡著浮光掠影的暗紋,擋在了蘭殊面前,她甫一側首,只見秦陌的目光,早已落在了她的身上。
眼前的袖衣下擺隨著晚風隱隱拂動,秦陌的鳳眸目若寒星,深邃難測的目光中,透著一絲專注,看著她,輕聲道:“可我已經等了。”
蘭殊微一愣怔,秦陌續道:“你還愿意陪我喝嗎?”
蘭殊笑了笑,“當然可以!
“那你明天,來王府找我?”秦陌道。
蘭殊瞥了他一眼,唇角的笑意益深,“還要去你府上,不是你邀我喝酒的嗎,不該提著酒壺來尋我?”
秦陌就好像料到了她會這么說,提了下唇角,“作為回禮,請你吃飯,如何?聽聞醉仙居最近出了新菜式。”
蘭殊的眉眼登時稍霽了些許,似是心里的小算盤一敲,感覺不是件賠本的買賣,“聽著不錯,說來我這兩天正想著去嘗一下的,只是醉仙居這些年生意越做越好,轉眼成了長安城最有名的酒樓之一,竟變得一桌難求,不提前預約都訂不上。”
“我會訂好的。”秦陌道。
“那成!
“要不要派馬車過來接你?”
“這倒是不必!薄
第二天,一大清早,天還未亮,雞還未鳴。
洛川王府內。
鄒伯昨晚喝多了茶,半夜起夜,頂著一雙迷迷瞪瞪的雙眼,迷迷糊糊中,看到了長廊一道修長的身影一閃而過。
鄒伯悚然一驚,待去細看,又不見人影。轉而被睡意蓋過,只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殘留的模糊記憶中,只記得那道影子似是朝著廚房的方向飄了去,身形高大,是個成年男子的形狀。
等到天空泛起了魚肚白,秦陌今日休沐,卻還是有人在他吃早膳的時候,尋上門聊起公事來。
秦陌今日本不想接辦任何公務,偏偏劉維過來提的,正是端午佳節眾節度使上京的城防要事。
秦陌一聽到“端午”二字,即刻放下手上的竹箸,來到了正廳。
兩人圍著茶桌一坐,一議便是一個時辰。
秦陌向來神色喜怒難辨,加上沙場的打磨,令他身上果決的殺伐之氣越發凜冽,沉沉的威嚴,總叫人有些望而生畏。
他其間話語不多,基本只在緊要處點出一兩句。
但劉維同他的交談中,還是能感覺到他全程都有很仔細地聽他述職。
直到鄒管家大步流星從門外進來,躬身稟告:“夫崔二姑娘到大門口了。”
秦陌臉上局促的神色一閃而過,一時間都沒注意劉維接下來說了什么。
這尊俊美無儔的殺神,面上端著一副冷血無情的模樣,卻在聽聞一個姑娘即將進門的消息后,干咳了聲,低頭抿了口茶,才發現杯中的茶水已盡。
他也不續杯,只將抬起一半的手,沒著沒落地扣在了桌沿邊。
沉默須臾,扭頭問向劉維道:“還有別的事嗎?”
劉維見他如此,有事也是沒事了,即刻識相撤退。
邁下臺階,劉維與那登門拜訪的姑娘擦身而過,忍不住側眸朝那幃帽下的面容,覷了一眼。
只因秦陌剛才的反應著實少見,令他經不住好奇對方是何方神圣,竟能叫他從八風不動的洛川王臉上,品出一點慌亂的意味。
正好來了陣東風,搖曳過臺階下的草木,拂向女子的臉龐。
那幃帽檐前的簾幕輕輕翻飛,劉維可勁兒一瞧,驀然睜大了眼。
這帽檐底下的人不正是王爺的前妻嗎?
秦陌早已不自覺地朝門外走出了兩步,長身玉立在門口悄然等待。
遠遠望見那道熟悉的俏麗身影,秦陌心下欣喜之余,雙眸閃過了一絲黯然。
那個曾經成天到晚在他眼前晃悠的人兒,如今,只是想約她見上一面,他都需要千方百計地找借口了。
蘭殊本以為,她走了之后,王府配合著主人的氣場,會變成一派森森的肅殺之色。
鄒伯含笑為她推開朱漆大門,入目而來,卻是滿庭芬芳。
蘭芝芳草遍地,正前廳的高墻邊,還種了好幾棵黃澄澄的風鈴木。
微風漸起,一片草木清香。
蘭殊心里納罕,一同他打上照面,不由銜起一抹笑意,同他揶揄這院子香成這樣,住的不像是個男主人,倒像個女主人。
秦陌摸了摸鼻尖。
只是因為,她不在的這些年,他從別人口中,打聽過她不少往事。
都是他曾不識的她。
其中包括,她很喜歡花,尤其是稀有昂貴的名種。
可她從來沒在他面前袒露過什么喜好。也從不輕易花他的錢。
這些年在外奔波,走遍各處,一看到什么名種,他就習慣性往家里寄。
不知不覺,就種成了這番景象。
秦陌輕咳了聲,道:“我經年不在家,管家可能是嫌太冷清了,多種些花草,顯得有生氣。”
蘭殊點了點頭,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既是來喝酒,怎能少了下酒菜。
蘭殊特意帶了一個食盒,跟著秦陌走到了后花園的玉蘭樹下。
蘭殊在樹下鋪上了毯子,擺上小桌子,秦陌將那壇桑落酒挖了出來,提著酒壇,回過眸,蘭殊打開食盒,同他顯擺自己準備的下酒菜。
蘭殊一張羅好,擺手叫他快坐下來。
她已經迫不及待想聞一聞自己當年精心釀制的杰作,秦陌卻道:“等一下!
只見他提著酒壇徑直離去,再回來,手上沒了酒,多了一包油紙袋。
“酒呢?”蘭殊問道。
“拿去溫了!鼻啬扒砺渥搅怂赃,看了她一眼,“別喝涼的。”
現在這個點,也算是喝的早酒,不宜貪涼。
只是當元吉提著溫酒的器皿,配著一個熟悉的紅泥小爐過來,放在了他們旁邊,供他們隨時溫酒品嘗。
蘭殊沒想到,秦陌用的是她曾習慣溫酒的工具。
他之前向來喜好吃冷酒的。
轉眼,秦陌將他帶來的油紙袋,放置桌前打開,蘭殊定睛一看,竟是一份桂花糕,新鮮出鍋的余溫猶在。
“這算是我準備的下酒菜!鼻啬暗馈
蘭殊不敢茍同地笑道:“哪有人喝酒吃點心的?”
秦陌看了看她,牽了下唇角,“你若是能喝,當然用不著!
蘭殊釀的一手好酒,酒量卻很淺,而她送給秦陌的這壇桑落酒,適配著他的喜好,后勁極強。
她自然喝不得多少,這桂花糕,是給她小酌的過程中解悶的。
蘭殊自小就喜歡桂花糕,不論哪兒的桂花糕,只要入了她的眼,她都停下腳步,賞臉嘗上一嘗。
只不過眼前這一份,她一口下去,目光閃過了一絲異色。
蘭殊吃過很多地方的桂花糕,這并不是她吃過最好吃的,但卻是她吃過,糖度含量最貼合她口味的。
這種熟悉的合口感,令她不由回想起上一世,秦陌后來也老會在她小日子來的時候,給她買各種蜜餞,以及必有的一份桂花糕。
蘭殊的體質略寒,每回小日子都要吃藥調節疼痛,秦陌總會在她乖乖吃藥后,給她吃甜食解苦。
那時的她,特別喜歡他給她買的桂花糕。
而眼前這一份,就很像他前世給她買的那種。
可這一世他們已然不再是那種關系。
他沒有理由還像前世哄她那般,特意給她買吃食的。
秦陌的眼底含著一絲緊張的切切之色,見她咽下,不動聲色問道:“好吃嗎?”
“好吃!碧m殊勾回思緒,頷首笑道。
“你喜歡嗎?”
“嗯。”
秦陌的雙眸明顯在這一刻湖光瀲滟了瞬息,唇角微勾,將那桂花糕推向她道:“那你多吃點這個,酒讓我來喝。”
蘭殊聞言不由一笑,“本就是送給你的。還怕我搶你的不成?”
她這么說著,倒也樂意靠那糕點近些。
蘭殊是個有口腹之欲的人,甚少委屈自己的嘴。
秦陌默然看著她手上不予推拒的動作,甚至為了給桂花糕騰出位置,主動將她帶的鹵水拼盤往他那邊挪了挪,他感覺得出她確實是喜歡這點心的。
秦陌心底劃過了一絲愉悅之感,素來平直的唇角不由提起。
蘭殊又拿了一枚桂花糕,抿了一口,轉而看他一眼,試探著詢問他在哪里買的。
秦陌竟然回答了一句,和他上一世一模一樣的話,“保密。”
上一世,蘭殊從始至終,都沒能從他口中套出賣這份桂花糕的店鋪。
他那嘴嚴實起來,老虎鉗怕是都沒轍。
蘭殊那會也沒想過特意去查,她曾一心認為,反正他會給她買一輩子。
可這一世,叫她以后饞了,上哪兒找去?
蘭殊勢必要把這點心鋪子套出來,坐在他對面,試探著把東南西北各大鋪子的名都嘟囔了個遍。
秦陌只是抬起爐上溫的差不多的桑落酒,翻起了描漆盤上的兩只白瓷杯,給她先斟了一杯,“你喝一杯就好。”
看來,是決心把這個關子給她賣到底了。
蘭殊不樂意了,“你這就不義氣了,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有好鋪子,怎就不讓人做我的生意?”
秦陌給自己的酒杯斟上,話說的漫不經心,“以后你要是想吃,和我說就好了。”
又是與上一世類似的一句話。
蘭殊不由恍惚了下,凝向了他垂落的眼簾,以及那一副鬢若刀裁的熟悉臉龐。
是曾經那個冷漠的少年長大的模樣,卻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樣。
周圍的一切都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變化。
蘭殊原以為秦陌受她的選擇影響最深,人生軌跡轉動明顯,理應會變成,她越發不熟悉的模樣。
可此時此刻,他抬起首來,視線一觸碰她,面色是不改的,眼中卻不自覺含出一抹溫柔的笑意,一副形容神態,與上一世,幾乎沒什么兩樣。
就好像任世間如何變動,他的變化,始終如初。
秦陌見她朝他定定看了過來,便也回望向了她,蘭殊卻怔了一會,莫名將眼眸側落,避過了他的視線。
有一些故人,越熟悉越好。
可有一些,越熟悉,越叫人心里不由生出亂麻。
第079章 第 79 章
但他總歸不是那個他。
蘭殊在心底暗示自己, 定了定心神,見他端起了酒杯,握著杯盞, 主動同他相碰,銜起笑意,“雖說是賀你及冠, 但你已經過了及冠之年, 我這杯酒, 一時間都不知敬什么由頭了。”
蘭殊一手端著杯,一手抵唇想了想,“要說故人重逢,我們也早在船上喝過一次酒。”
秦陌看她一眼,“既有重逢,那便當補一下當年的離別酒!
蘭殊頓了頓, 不由瞇縫起眼,“你這是在怪我不辭而別?”
秦陌扯了下唇角, “怎么會?但你確實是在我及冠的時候走的!
時間掐的這么準,搭配著這壺酒的寓意, 再想想她提和離的時機, 如何不叫人懷疑是蓄謀已久。
秦陌還沒有那么笨, 至今還反應不出。
蘭殊后知后覺地發現他這是給她來了一場鴻門宴, 來借故同她算賬的。
蘭殊倒也不顯慌張,順手接下頭頂吹落的一朵玉蘭花,沉吟片刻, 吃吃笑了笑, 看向他,“我確實也是頭一回, 看見有人把放妻書,寫成祝福語的!
而他若是想生氣,當年就生氣了,何必擱置到今天。
“愿娘子相離之后,重梳蟬鬢,美掃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韻之態。”[3]
蘭殊重念著她當年收到的放妻書,眼里透著一絲慨嘆,舉起酒杯,“我的確欠你一句告別!
秦陌摩挲了一下酒杯的邊緣,望著她略有誠摯的容色,提了提唇角,同她碰了杯。
蘭殊見他接受,唇角浮出一抹笑意。
秦陌一口抿盡,繼續提壺給自己斟酒,垂著眼眸,語氣略有譏誚,“所以如今精致的打扮,都是聽了我的話?”
蘭殊拿腔拿調地揶揄:“不是你說要我選聘高官之主嗎?”
秦陌笑而不語,放下酒壺,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轉眼,又給自己續了一杯。
蘭殊見他喝的有些快,哎了一聲,“不是說一起喝嗎,怎得我才抿一小口,你已經三杯下腹了?”
秦陌望著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擔憂,抿唇道:“醉不了的!
“你最好是。待會要是倒在了飯館,要我結賬,我就趁你醉倒,拿你的手指,給我摁一張百萬黃金的欠條!碧m殊揚起下巴道。
雖是這么說,秦陌的酒量,蘭殊心里是有數的,只是他這一杯接著一杯倒的狀態,頗有一點喝悶酒養成的壞習慣。
秦陌嗤笑了聲,睨她一眼,給她評了句“趁火打劫的奸商”。
吃酒的架勢,倒是乖乖緩了下來。
再度碰杯,蘭殊抿了口大的,辣得皺了皺眉,四顧環望了下這府邸熟悉的一草一木,不知想起了什么,笑了笑,“眼下這副場景,倒叫我想起我曾經去過的一個鄰邦!
蘭殊托腮道:“他們那兒的人不崇尚成婚,兩人處的來就合,不則分,一年能換好幾個伴侶,相離時還有個很有趣的傳統,便是如你我這般,坐下喝一場酒,坦誠總結經驗,期望在下一場邂逅,彼此不再犯以往的過錯。”
秦陌的視線一過來,蘭殊起了興致,“你在放妻書通篇都盼著我好,卻沒說我哪里不是,這怎么能讓我在下一場姻緣中,不再犯同樣的錯誤?”
秦陌頓了頓,凝望著她,“我沒有覺得你哪里不好!
“你的意思我很完美?”
秦陌低低地嗯了聲。
蘭殊眼中含起了笑意,“居然說的這么好聽?都不像你!
秦陌看著她,勾起唇角,“你不是說過我喝酒之后,說話會好聽些?”
蘭殊怔了怔,“嗯。但我其實想聽真話的!
秦陌沉吟了片刻,“我確實沒覺得你哪里不好,我只是有個疑惑!
“什么?”
秦陌的目光端詳,看向了她一身寶藍色的曳地長裙,“原來你會喜歡明艷的顏色,為何以前都穿淺色?”
蘭殊默了默,笑道:“因為剛嫁給你的時候,我發現清珩院顏色寡淡,以為你喜歡淺色。加之你當時對我比較戒備,我不想礙你的眼!
不想礙他的眼?居然,是因為這樣的原因。
秦陌眼底閃過了一絲沉痛,搖了搖頭,“不會。”
“我其實一直都覺得,明麗的顏色更適合你。你這樣就很好看。”
他的唇角牽起了一抹笑意,卻有些慘淡。
蘭殊也不知為何,看到他這樣的神情,心口不自主地抽了抽。
大抵是一別經年,兩個人都已經長大成人,一時剖開心扉,才發現彼此,都不坦誠。
秦陌執杯與她的杯沿相碰,一杯飲盡,定定看向了她,語氣有一些玩味,有一些愴然,“我有點猶豫,我該不該讓你說一說我的不是?”
蘭殊輕嘖了聲,“那可太多了!
“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鼻啬暗。
蘭殊笑了笑,短促的沉默,舉起杯盞,看向了他,“以后,可千萬不要再把成婚對象丟出門外了。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這么大度的。”
秦陌沉吟了會,捏了捏眉心,誠摯道:“不然,我讓你用雪埋了我?”
他這話說的很認真。
蘭殊道:“我才不擔這謀害朝廷命官的罪名!
她一壁釋懷地笑著,一壁與他的酒杯相碰。
秦陌同她碰了杯,顯然并沒有她如此釋懷,望了眼杯中酒水,一飲而盡,呢喃了聲,“愿老天爺懲惡揚善,日后,讓我替你挨一場凍!
玉蘭樹下,蘭殊聽他這番虔誠的禱告,忍不住輕輕地笑了起來——
兩人把桑落酒喝完,蘭殊抬頭瞇眼看了下天空,日光已經當頭。
臨近午膳時分,秦陌如約帶她前往了醉仙居。
那一大壇子的酒基本都是他喝完的,整個人卻還是一副清醒自持的模樣,面色如常。
蘭殊提裙上車的姿勢沒太擺穩,他在身后摻手一扶的動作,結實有力的手臂,很是穩當。
蘭殊佩服他。
然秦陌已經成了外男,自是不適宜與她坐同一輛馬車了。
蘭殊一人坐在了車上,秦陌騎馬在車窗旁邊一路跟隨。
偶爾與她隔著窗簾閑談兩句,說的都是彼此在外游蕩時的見聞。
秦陌的身形頎長,一上馬,更是人高馬大,走在馬車旁邊,足足比車窗高出了一大截。
為了能聽清窗內蘭殊的聲音,他一直都是躬著腰,側著首的狀態。
這樣的姿勢,一路過來,難免有點受累。
可他從始至終眉頭不皺一分,頗有些甘之如飴。
秦陌從不是個多話的人,只是隔著簾子見不著人,下意識想引她多說幾句,聽一聽她的聲音而已。
他想到什么說什么,正講到他曾在沙漠見過海市蜃樓。
蘭殊這幾年游走過不少地方,就是沒見過海市蜃樓,一下來了興趣,掀開窗簾,一雙瑩瑩閃亮的眼眸,正對上了秦陌刀削的側臉。
才發現,他竟為了同她說話,把腰彎得這么低。
秦陌的鳳眸狹長,睫羽根根分明,眼見窗簾掀開,近在咫尺朝她一看,似是睥睨,又似是,把她盛進了深邃的瞳仁里。
蘭殊盯著他凌厲漂亮的眼睛,他目光里的她,總是很清晰,就像照著她的模樣,刻了上去。
秦陌見她對海市蜃樓有興趣,輕咳了聲,搜腸刮肚著,將他所見的場景,盡可能描繪細致。
蘭殊朝著窗臺坐近了幾分,雙手撐在了窗臺前,擺手示意他后退,“我能聽見你說話的,你坐正來!
不然這樣的坐姿,也太費腰了。
秦陌略有沉吟,乖覺聽了話。
蘭殊在窗前探出了半個毛茸茸的腦袋,就著他所說的海市蜃樓,閑聊起她飄洋過海的日子,甚至有一次,在海上險些遇到了海難。
蘭殊說當時暴風雨猛烈襲擊,他們的商船已經徹底失了方向,在海浪的拍打下左右搖晃。
所有人都絕望了。
她那回卻很奇跡地沒有暈船,一想到這恐將是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幕,她沒有慌張,反而站在船艙的板上,隨著船只的搖晃,跳起舞來。
“后來他們都說當時真以為我瘋了,但看到我這么瘋,還把舞跳得那么好看,又覺得也沒有那么害怕了。”蘭殊笑道。
歷過一次生死的人,總歸是要比別人更能平靜看待死亡的。
秦陌卻并不能意會她沉穩的心態,眼底劃過了一絲深深的慌亂,經不住攥緊了手上的馬韁,沉了聲,“我后悔了!
蘭殊只見到他嘴在動,扒拉著窗臺,豎起了耳廓,“什么?”
剛不是還說能聽得見呢?
秦陌驀然有點無語,經不住被她逗笑。
笑完后,又沒法再重復自己方才一時脫口的心聲。
蘭殊最開始出游的時候,秦陌曾試圖掌控過她的方位,甚至有找人一路跟蹤,確保她的安全。
可慢慢的,她離得越遠,他越發知道,這不是她想要的那種自由。
若叫她知曉他暗地里把她當風箏一般牽著,只會增加她對他的厭惡。
后來,他真的松了手,強迫自己不去尋覓她的蹤跡,也是怕聽到的越多,會越忍不住想去干預。
可如今聽到她差點遭遇險境,秦陌心口的那根弦就像嘣地一聲斷開,只恨當初沒直接把她捆回來。
秦陌再度彎下了腰,問道:“以后,還會出海嗎?”
蘭殊道:“出海是為了淘金,我現在可是衣錦還鄉,都還沒風光炫耀夠呢,至少,得等我沒錢了以后!
況且兜兜轉轉,蘭殊心里還是覺得自己的國家好。她本就想成為,和公孫先生一樣的,大周皇商。
秦陌略點了下頭,看她一眼,淺淺笑了一下。
馬車轆轆行駛一路,在醉仙居的門口停了下來。
蘭殊戴好幃帽,掀開了車簾,剛冒出一個遮擋著面容的倩影。
只見車簾前方的落腳處,擲著一枚成團的繡帕。
秦陌翻身下馬,正準備過去引她下車。
蘭殊伸過來的手,卻朝他遞向了一枚裹著紅棗的粉帕子,戲謔道:“洛川王大人,我發現和你出門不安全,會受到飛來之物的攻擊。”
蘭殊打開那帕子,只見上頭繡了兩行情書。
秦陌抬起頭,才發現集市兩邊的樓層上方,此時匯聚了不少掩著團扇的姑娘,正朝著他這廂瞧。
秦陌至今尚未議親,滿長安覬覦他王妃之位的人兒,只怕能從朱雀大街的頭,排到西華門的尾。
自他勒馬停在了醉仙居前,樓上便撒下了不少帕子和頭花,但他一心朝著馬車走去,根本沒注意從他身邊飛過的那些異物。
直到有人砸中了馬車,卻發現車上下來的,竟是一道女子倩影。
飛花自此停了下來,所有姑娘仿佛都在探頭觀望。
“繡工不錯!碧m殊道。
秦陌下意識想要同她開口解釋,張了張嘴,迎著她幃帽底下傳來的促狹笑意,又默了聲。
蘭殊見他面露不喜,想來是不好張揚,捏著那帕子,溫言道:“小姑娘不都是這樣?看到喜歡的人,就忍不住想要對方知道。雖是有些冒犯,但王爺也不必惱怒的。”
秦陌的重點也不知是聽在了哪里,倏爾問道:“你也曾是小姑娘,你有給別人繡過這種東西嗎?”
還真,也有。
只是那種上輩子曾在給他做的里衣內側繡自己名字的事,蘭殊怎么可能說得出來呢。
“我都是別人給我情書的!碧m殊揚著下巴道。
秦陌:“”
總歸是人家的一番心意,隨意丟棄,太傷人心。
蘭殊探手將那帕子往他懷里一塞,全然沒有注意到秦陌此時咬牙切齒的神色。
只不過她一個轉身,下一幕,頭頂的幃帽,驀然被人從身后摘了去。
那一張驚人的芙蓉面分毫畢現地露了出來,蘭殊美眸圓瞪,回過眸,秦陌卻當著滿樓姑娘的面,拉過了她的手臂,堂而皇之邁進了醉仙居的大門。
秦陌伏在她耳旁的聲音低低,和著桑落酒殘留的氣息,“既是好朋友,幫我擋一下桃花,不為過吧?”
蘭殊側眸望著他的面無表情,忽而有點不確定是不是他腹內烈酒的后勁已經上了來,“可我的身份,不合適吧?”
哪有叫前妻擋桃花的?
秦陌面不改色道:“哪不合適?衣不如新,人不如舊,就當我余情未了,念念不忘,不是更叫人無可指摘?”
蘭殊:“”
這邏輯,真是一點毛病都沒有。
只是當她干干一笑,忍不住好意提醒旁人倒是沒什么,萬一這些謠言傳到了盧四哥哥耳中,她不知他能不能解釋清楚。
秦陌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
蘭殊原以為秦陌昨日臨時作諾請她吃飯,能訂到位置已是萬幸,不曾想,他竟還訂到了風景最好的包廂。
蘭殊推開窗,迎面就是曲江。
她坐在窗前,欣賞著窗外的風景,挑挑揀揀地把醉仙居的新菜式點了個遍,將菜單遞向了秦陌,詢問他有沒有什么要補充的。
秦陌從方才就有些心不在焉,神色郁郁。
蘭殊也不知是桑落酒的后勁,還是因為她提了盧四郎,惹出了他一番愛而不得的愁腸。
只見他簡單地掃了一眼,只道:“魚就不必了!
“你不想吃嗎?”
秦陌微一搖頭,道:“很久不吃了!
蘭殊抬起一雙澄澈的雙眸,“既這么久沒吃,更該好好嘗一嘗!
秦陌看向她的目光專注,“你不是不能吃嗎?”
蘭殊笑道:“你不必遷就我的!
“可你的朋友,不是都會遷就你嗎?”秦陌頓了頓,續道:“單我一個人吃,有什么意思!
當年梨園初見她兩個發小的那頓飯,秦陌記憶猶新。
蘭殊怔忡了會,“朝朝暮暮他們陪著我不吃,只是因為我小時候霸道,不許他們當著我面吃我不能吃的。然后他們習慣了”
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秦陌卻突然很想,見一見霸道的她。
蘭殊道:“也就這點遷就我了,其他事,他們還是很隨性的,你也是,隨性就好!
秦陌道:“隨性就好?”
蘭殊狠狠點了點頭,手捏著菜單,抬頭看向他。
江上的春風,剛好穿過了窗臺,正拂過秦陌的衣襟袖口,攜帶著他身上的桑落酒氣,輕撲在了蘭殊的鼻尖上。
蘭殊凝望著他那雙深沉的雙眸,嗅著那涵蓋了七年歲月的陳釀味道,不由嘆笑,“其實我們之前多多少少彼此都有些顧忌,上午在樹下喝酒,說開了一些話,我發現自己也有不對。但現在你我既已分離,成了摯友,不如坦誠一些,把話往坦白說。”
秦陌望著她,呢喃了聲,“把話往坦白說?”
蘭殊頷首。
也不知到底是腹中殘留的酒意,還是一別經年的思念與渴望,一時間侵襲著秦陌的大腦。
秦陌望著她澄澈的雙眸,儼然不再畏懼于他,顯出一副有意交心的神色,心頭不由一蹦,隱在袖口的手不由蜷縮,緊緊盯向了她,“可如果說坦白了,你發現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樣你,還會同我親近嗎?”
蘭殊見他的容色難得露出了一點小心翼翼,不由心里生奇,唇角發笑。
眼下不過是一條魚的事而已,何況他什么樣,她大抵不都清楚嗎。
還能哪不一樣?
蘭殊信誓旦旦道:“既然是朋友,你什么樣我都會接受的。”
“什么樣你都會接受?”
蘭殊笑了笑,“自然。”
“不是斷袖你也會接受?”
蘭殊下意識回答,“自然!
隨而,她猛地一抬頭。
四目交匯,蘭殊目光停滯了瞬,唇角的弧度趨漸平直,“你剛剛,說什么?”
第080章 第 80 章
“你剛剛, 說什么?”
秦陌望著她驟縮的瞳仁,心口猛地一抽,雙手不由緊緊攥住, 來抑制其間的陣陣發抖。
可話已經脫出了口,他也,不想再瞞她任何, “我不是斷袖!
秦陌竭力沉著嗓子, 道:“我很早就發現了。之前一直沒告訴你, 是因為我不希望,你因為男女授受不親,遠離我。”
“我沒有同齡的朋友。”
“我也沒和別人同床共枕過!
“我不喜和別人靠太近,但每回聽到你平緩的呼吸聲,我總是很安心。所以,我沒舍得”
秦陌自小寄人籬下, 周邊的同齡人,都因為他是質子, 從不與他交心。
他也不敢輕易信任別人。
沒有人教過他應該怎么與人相處。他會維持表面的和氣,卻不懂如何放下戒備, 同人交心。
是以當他遇到了一個令他卸防的人, 他下意識不希望, 因為他和她想象中不一樣, 而叫她心里生出隔閡,從而變得小心翼翼。
可她還是離開了他。
蘭殊失聲了會,垂下了眸眼, “可你和我說過, 你喜歡盧四哥哥!
秦陌蒼涼地笑了聲:“我原以為那是喜歡!
可他原也不懂什么是喜歡。
他原以為他不敢直視四哥是害羞,其實只是他誤會了自己是斷袖的, 羞恥。
他原以為喜歡是件很簡單的事情,沒有那種心思,就不會夢見,但只要盼著對方過得好,能不能在一起什么的不重要。
后來才發現,喜歡,不是偶然夢里的誤闖,而是日思夜想,念念不忘。
是除了那個人,誰都不要。
蘭殊凝著他神色,沒有絲毫作偽,一時間有些驚疑不定,“你不喜歡盧四哥哥?”
秦陌搖頭,“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他!
他苦笑道:“一切都是我自己的誤會!
他的笑容慘淡,透著無盡的悔恨,誠然不是在扯謊的樣子。
蘭殊有些呆滯,太陽穴嗡地一聲,腦海中一團亂麻。
她并不知曉是這一世同上一世出現了偏差,導致了秦陌的心思發生了轉變。
還是他,一直都不是斷袖。
可怎么會呢?
蘭殊不由問道:“你誤會了什么?”
“這個,我不能說!鼻啬暗。
蘭殊凝望著他一副有難言之隱的神色,目光又十分誠懇地將她看著,通過他倆對桌而坐的狀態,一時間,又將他與前世的他區分開來。
不管有什么難言之隱,他畢竟不是那個他。
她也沒有辦法,去質問眼前的這個人。
秦陌見她神色微斂,不經上前握住了她的手,道:“你會不會生氣,我瞞了你這么久?”
瞞著她,跟她親近,和她同寢了這么久。
蘭殊頓了頓,臉色仍有些泛白,唇角牽起了笑,“人心既是肉長的,會變,也情有可原。我又不是非要你怎樣?”
秦陌低喃了聲,“我沒有變心!
蘭殊微微蹙起眉梢,四目再度交匯,秦陌輕啟貝齒,屋門卻在這時被人敲響。
秦陌轉頭一看,只見邵文祁跟隨著小二的指引,來到了門前。
“我來晚了,樓里沒了位置,聽說師叔和師妹在這,不知能否讓我蹭個飯?”
蘭殊恰好被那陣敲門聲,勾回了心神,轉眼,邵文祁已經邁進了門。
她看了秦陌一眼,干咳一聲,起身上前打起招呼。
三個人往桌上一坐,之前的話題,自然不宜再聊。
其間蘭殊的目光時不時與秦陌觸碰,她不由自主去覷他,可一迎著他真誠的視線,蘭殊又只能干干一笑,默然埋頭扒飯。
飯畢,邵文祁同蘭殊溫言道:“你下午是不是還要去東市看貨?同人約了什么時辰?”
蘭殊哎呀了聲,好似差點忘記了這一件重要的事情,輕拍了拍額頭。
“我剛好也去趟東市,一起走吧。”
蘭殊應了聲好,轉頭,看了眼秦陌,忍不住問道:“你的酒意可散了?”
秦陌頓了頓,“我沒有喝醉!
蘭殊笑了笑,指向了屋門口,“那我和師兄先走一步?”
秦陌喉結滾了滾,眼前的兩人,已經起身同他作別。
蘭殊一轉身,便快步跟著邵文祁,朝著樓下走了去。
秦陌望著她的背影,就像逃出了牢籠的金絲雀。
是他從未見過的輕靈。
秦陌喉結一沉,那些經年累月的思念,在他喉間處緩緩下落,就像是自知出了口,只會成為女兒家羽翼上的負擔,變得,難以啟齒起來。
她終究,只是他的前妻了——
在秦陌的眼中,蘭殊離開的步子是輕快的。
在邵文祁眼中亦是。
只是出了雅間的門后,變得尤其的快,頗帶了點,心神不寧的感覺。
東市最大的布行里,邵文祁正同掌柜的敲定了一批新的貨物入庫,轉眸,只見蘭殊站在了展柜前,手搭在一匹月白色的綢緞上,三魂七魄,沒有一個在家。
饒是蘭殊很想告訴自己,這一世與上一世不一樣很正常。
秦陌方才與她坦白的每一句話,還是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
蘭殊不可避免地去仔細回想,上一世,她發現秦陌與盧四哥哥的關系,是在他做了攝政王以后。
如果他像他所說的,很早就知道自己不喜歡男人,又怎么會不惜以身犯險,也要保盧四哥哥的周全?
他還為了他,左手受了一道毒箭,沉睡了好幾天。
難道只是為了報恩嗎?
她也是這一世,才知曉盧堯辰,是秦陌的恩人。
可若是為了報恩,盧四哥哥為何會在床前守著昏迷不醒的他,還牽住了他的手。
還在她不小心闖進門撞見時,擺出一副難為情的樣子。
還將她帶出門,懇求她不要生氣,懇求她守口如瓶,同她說,他也是最近才明白了子彥的心意。
而她,猶如遭到了晴天霹靂,大受打擊,緊接著,弟弟與姐姐死亡的真相一個個接踵而至。她為了維持住自己王妃的地位,給家人報仇,便一直沒敢同秦陌翻臉。
也沒能,開口去問他。
上一世,她確實沒有從秦陌口中,聽到他親口承認喜歡盧堯辰。
這一世,她一開始就戳穿了少年的心思,也得到了他的回應,便一直對此深信不疑。
但他現在卻說不是,甚至是,“從來沒有喜歡過”。
蘭殊的思緒,一時有些凌亂不堪,她想了好久,仍覺得心中一團亂麻,不由晃了晃腦袋,幾不可聞地嘆了聲息。
她上一世真得死的太突然了。
卻不知這一世,有沒有可能,將一切弄明白。
蘭殊垂了眼簾,暗自在心中下定了決心。她需要,盡快趕在端午節到來之前,入宮面圣。
她想事想得太過入神,以至于邵文祁悄無聲息地走到了她身后,蘭殊渾然不覺。
邵文祁銜著笑意上前,本想從身后輕拍她一下,喚回她的神思,目光不經意落在她掌心撫上的那匹錦緞,他的眼神一暗,停滯了步伐。
這一匹叫蘭殊不由停下腳步的錦緞,紋路與她在船上同秦陌重逢時,洛川王身上穿的,幾乎一模一樣。
秦陌的穿著素來喜好深色,很少穿過這樣明亮的顏色。
他的樣貌本就十分出眾,搭配這樣的衣服,恍若天人,不經意回眸,便是驚鴻一瞥。
蘭殊那天夜晚的所有舉止行為,在外人眼中皆是端雅淡然。
可秦陌下船之后,邵文祁曾見那一夜,船頂上,小師妹屋中的燈火,一夜未眠。
蘭殊勾回了神思,回過眸,猝不及防看到師兄站在了自己身后,不由愣怔了下。
邵文祁默然注視了她一會,和顏道:“在想什么,這么入神?”
“沒什么,在盤算我這回該進的貨樣!
“那,你想好了嗎?”
“我再想想!
邵文祁溫和地笑了笑,走上前,伸手握起了她掌下的那匹月白色錦緞,“小師妹喜歡這種款式?”
蘭殊望向那匹布,腦海中不由自主閃過了一道頎長的身影,短促的沉默。
邵文祁端詳著,分析道:“感覺這個應該能賣得好,這樣的紋路顏色,任哪個兒郎穿了,不得夸一句風流才俊,一表人才?定能迷倒萬千女兒心腸!
蘭殊兩撇蛾眉微微朝中心聚攏,沉吟了會,伸手將那匹錦緞從他手中搶過,放回了展柜中,搖了搖頭,“太騷包了!
“我還是喜歡低調的!碧m殊仰起頭,轉身離去——
今天的這場生意,蘭殊頗有些心不在焉,并沒有談成。
她只好同布行商家再約了一個時間。從布莊出來之后,蘭殊本想回家歇息,邵文祁有意購置新的店鋪,開口邀請她一同過去把關。
蘭殊最近也想買幾個新鋪子來添置家產,便欣然與他前往。
兩人走到了東市的中心地帶,邵文祁看上的香料鋪子就在這兒,走至門前,他四顧環望,先是噙笑贊許了一下店面的朝向與位置,而后邁步走進門內。
蘭殊緊隨其后,卻沒有留神那較其他門面更高了一截的門檻,險些被絆倒了一下。
邵文祁及時回頭,伸手摻住了她。
師兄向來都是一副翩翩君子的風姿,比起那些成天到晚只喜歡舞刀弄劍的武夫,身形自然更為削薄,手臂也沒有那一股殺伐的暗勁。
蘭殊一搭上他友好的手腕,腦海中閃過另一雙結實的手,下意識覺得師兄有些偏瘦,應該再多吃一些。
蘭殊好心與邵文祁提議,只見邵文祁似是頭一回聽人這般建議,不由拎起眉梢,略有玩笑道:“我只要能背得動新娘子下花轎,不就很合格了?”
蘭殊怔忡了會,才回味出自己的審美有些奇怪的定型,唇角浮出一抹干干的笑意,與師兄一同笑了笑,不由心想,說的也是,師兄又不打打殺殺,確實不需要太強壯。
而蘭殊所能想象到邵文祁成婚后的樣子,定然也是夫妻兩人相敬如賓,什么事都是好商好量。
不會像某些人,一言不合,就憑借體格力量的壓制,輕而易舉把人鎖在懷中,不是親就是啃,連想逃回娘家置氣都不成。
蘭殊甚至想象不出師兄會把一個姑娘抱在腿上的樣子。
邵文祁俯下身,低頭著意看了看那門檻,溫言道:“看來買下的第一件事,就是改一改這門檻了!
蘭殊道:“其實注意點也還好,是我沒留神。”
邵文祁:“可它都把你絆了,自是留不得的!
蘭殊不由笑道:“師兄這話說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鋪子的新主人呢!
邵文祁抬起頭,看了她一眼,眼中含了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恰在這時,門檻外,一名身穿絳紫色長裙的女人,通過侍女的摻扶,走下了馬車,正來到了邵文祁面前。
邵文祁聽到腳步聲,一轉頭,臉上的溫潤,瞬間變得有些凝固。
蘭殊只見來人身上婦人的裝扮,年紀已然不小,姿容卻還是風韻猶存,眼窩深邃,鼻梁高聳,頗有些異域美人的儀態。
轉而聽到邵師兄,喊了她一聲“阿娘”。
蘭殊微微一怔,竟不知邵文祁的母親,原是一名異族女子。他完全生得像是地道的中原人。
那婦人朝著邵文祁略一點頭,其間摻著一些不冷不熱的生分,轉而,目光朝著蘭殊看了過來。
蘭殊連忙福了一禮,再抬首,覷向了他倆的面龐打量。
大抵是平日邵文祁的氣質過于溫和,從未令人覺得他的骨相有半分異域的凌厲。
這會兒兩母子站到了一塊,蘭殊倒也從他們相似的眉目中,看得出是親生母子。
只是邵夫人掃過她身上的視線,有些冷淡的審視,令蘭殊一時間感覺,師兄溫雅的脾性,可能是遺傳了父親那邊。
邵文祁的面色顯然有些意外,也算不得自在,一行完禮,開口詢問:“阿娘何時入的京?”
邵夫人三言兩語解釋了下,蜀川的節度使端午入京,家中鏢局幫忙運送上京的貢品,她許久沒有來過長安,就順道一起過了來。
“聽于管家說你要買這間鋪子,我便過來看一看!
話音一圃,邵夫人將視線又朝蘭殊身上挪了一下,這一眼,逐客令明顯。
蘭殊想來他們母子多年未見,應當有不少私話要說,便忙不迭找了個托辭,識相告退。
邵文祁本想帶她一起仔細看看這香料鋪子,眼見蘭殊的倩影就此離去,不由目光遺憾的追尋了片刻。
轉眼,邵夫人的目光凜凜而來,“這就是于管家說的,一直纏在你身邊的那位,成過婚的女子?”
她此前收到書信,得知邵文祁身邊多了個棄婦,嚴令家仆遞話,命他不許與這等女子往來。
他竟是不聽,還跟到了長安來。
邵文祁頓了頓,“崔師妹沒有纏著我。”
邵夫人冷笑了聲,“長得是不錯!
也怪不得他動心。
邵文祁聽出她語氣中的不滿,聞聲默然。
邵夫人看了他一眼,抿直了唇,“我知道你年紀也不小了,之前要你先立業,擱置了你的婚事,你現在想成婚,我不會反對。但,成過婚的,不行!
邵文祁猛地抬起頭,張了張嘴,還未出聲,就被她無情打斷,“你讀了這么多的書,門當戶對四個字,總不至于不懂吧!
她向來都是說一不二的脾氣。
邵文祁凝著她不容置喙的神色,一時間暗下雙眸,良久,“我只覺得我配不上她!
邵夫人的神色一下惱了起來,“你這話的意思,是要逆我?”
這熟悉的威壓一來,邵文祁下意識沒再出聲。
邵夫人見他面容恭敬,眼底卻劃過一絲不知悔改,不由瞇縫了雙眸。
果真如下人所言,鬼迷心竅了?——
這一夜,窗外,月色撩人。
今晚榻上的男子,連著數日留宮忙碌,難得歸家,吮她的動作有點兇。
她仰著脖子,微微皺了皺眉,他抬起首,伸出指腹摩挲了一下她的下頜。
“崔府有兩個嫡系子弟意外死在牢里了,你知道嗎?”
她的背脊僵了瞬息,仰頭望著他平靜如水的目光,卻仿若掀起了一場狂風暴雨,打在了她身上,化作一身冷汗,浸濕了她的衣衫。
而他似是知道她心虛了般,一把扯開了她的裙帶,手掌撫過她的后背,將那藏匿的香汗,盡數擦干抹凈,繼而攔腰,將她抱到了腿上。
她總感覺他察覺到了什么,隱而不發,一直有些討好地迎合,以至于素日不肯讓他嘗試的姿勢,這回,也統統滿足了他。
事后,他抱著她入了浴桶,蘭殊體貼地拿著帨巾幫他擦拭脖頸的汗。
他的瞳仁極黑,看著十分深邃,眼角帶著尚未褪去的情愫,泛著曖昧的紅。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力道不重,卻帶著桎梏,質問道:“為何?”
蘭殊微微一愣,抬眼,對上他的視線,短促的沉默,垂下眸眼,咬牙痛聲道:“他們該死!
他們害死了啟兒,她如何能不叫他們以死抵命呢?
他頓了頓,將她的雙手攏在了掌心,坐在浴桶,從身后摟住了她,良久,沉聲道:“沒事了!
她又是一愣。
他這話的意思,是已經將她買兇殺人的事,給她遮掩下了?
堂堂洛川王高風亮節,竟也會徇私枉法。
她默然著,提了下唇角,一時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他緊緊抱著她,認真道:“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說!
蘭殊低低應了聲,卻側眸,避過了他的視線,靜默須臾,幾不可聞道:“你包庇我,到底是因為我是你的妻子,還是因為我是你的王妃?”
你的王妃,如何能是殺人兇手,成為你走向權力最高處的污點。
身后的男人沒有聽清,忙貼近她的鬢邊道:“你說什么?”
她搖頭嗤地一笑,驀然回頭,隔著氤氳的水汽,盯著他冷俊的眉眼看,“如果有一天,我想離開你了,你會放我走嗎?”
他倆經常會閑聊各種假設,他習以為常,凝著她,“不會!
她皺眉笑道:“那你要我倆當一輩子的怨偶不成?”
“那你是想我放手?”
她默然片刻,語氣忽而變得凝重起來,頗有幾分認真,“真到了那樣,與其相互折磨,不如各自安好?”
他望著她眼底驟然消逝的光芒,以及唇角那一抹意味不明的苦笑,心里不由抽了抽,忍不住將她的手緊緊握住,“可我舍不得。”
“你要我怎么放?”
我既已牽過了你的手,這輩子,永遠永遠,都不會想松開了
秦陌倏然在榻上睜開眼,喉結微動,撐腰起身,只覺得嗓子里一陣難以克制的苦澀上涌。
良久,才回過神來,不由苦笑了聲。
正是個應景的夢。
眼下的他,何嘗不是既知她的心不在他這兒,又萬分舍不得呢?
該當如何。
秦陌坐在床榻上,忍不住捏了捏眉心。待得整個人的心緒從無邊的酸澀中緩緩醒轉,再回想方才的夢境,心中的古怪感越來越深。
起初他的夢境總是很亂,就像散落在地的拼圖,一時不知從何抓起,只能一張一張的撿來看,可運氣不好,拿起來第一張,活色生香,以致他以為這只是一幅簡單的春宮圖。
可看久了,隨著每一場夢境越來越清晰,秦陌突然覺得,那幅拼圖,就像是另一個時空里的他和她。
可他為何會發這樣的夢呢。
秦陌垂眸沉思,久久未動。
直到元吉打來了盥洗的水,提醒他陛下昨日來過口諭,要他今日入宮一趟。
秦陌整裝束發,策馬進入皇城馳道,翻身下馬,疾步朝著御書房方向而去,遠遠在臺階下,看到了一抹熟悉的俏影。
她款款從御書房走出,回眸輕笑,福身請送她出門的劉公公止步,轉而,徑直穿過了旁邊的白石長廊,朝著后宮的方向離去。
秦陌大步流星邁入了御書房,李乾正好在桌前抿了口茶水,一見他進門,不待他開口詢問,先主動提及蘭殊剛剛向他推舉了西域的一種良馬。
早在蘭殊入京之后,便請趙桓晉為她寫了一份懇請入宮面圣的呈文。
剛好李乾今日得了空閑,便一早叫趙桓晉把人領了來,召見了她。
李乾明顯對她所提的戰馬很感興趣,抓著秦陌的手詢問:“你上回不是坐弟妹的船回來的嗎?看到那馬了嗎,感覺如何?”
秦陌了然蘭殊原是過來與李乾談生意的,便將所見一切如實相告,其間不乏有幾句不著痕跡的贊美之詞,李乾聽了他的感受,愈發對那馬匹有了好感。
“明兒個我就叫弟妹牽到梨園馬場來給我看看。”李乾和顏道。
他一口一個弟妹,仍舊未改稱呼,秦陌有心提醒,話到口邊,又忍不住咽了回去。
這感覺就像是偷了什么東西,有點心虛,有點竊喜。
秦陌提了提唇角,不知想到什么,眉頭微微蹙起,“買戰馬是一筆大開銷,陛下不怕驚動內閣?”
戶部,以及國庫,都扎著內閣的人。
“不是現在買,弟妹只是給朕看個樣品,若是滿意就先給她付一筆定金,她去養馬場培植,屆時要買了,就可直接供貨。一筆定金,朕的小金庫還是有的!
秦陌想起她辛辛苦苦栽培的新品小馬種,忽而覺得公孫師姐真是沒白教,她當真有做生意的頭腦。
引進新的戰馬對秦陌百利而無一害,秦陌頷首認可,見李乾起身走向了批閱奏章的案幾,循步跟上,站在案幾前,準備將他心里的要事說上一說。
豈料,秦陌剛一開口提出下個月的端午宮宴,他想親自領兵布防,掌握人員進出的動向。
李乾不由露出揶揄的笑意,“你這莫不是知曉了弟妹要來參加端午盛宴,就想著親自給她保駕護航?”
秦陌驀然睜大了雙眼,“她要來參宴?”
秦陌心里一下發起了慌,沉聲道:“可我明明和嵐姐要求過,不要在□□女眷的邀帖上,添她的名字!
端午盛宴是宮廷大宴,不論是前廷的郎君才俊,還是后.廷的女眷名媛,京城各大高門世家,說得上名號的,基本都會受邀進入梨園。
烏羅嵐聽聞蘭殊回了京城,本有意邀請她入席,可秦陌堅決反對。
李乾蹙起眉梢,“你不想她去?為何?”
秦陌默了默,平復了一下心緒,轉過首,淡漠道:“怕見了尷尬,被人當談資。”
李乾眉間皺得更甚,笑了笑,雖不信他是這么小氣的人,也說不上他這個理由有什么具體的不對,只能溫言同他抱歉道:“可剛剛弟妹同朕明言要求她要參宴,而朕,已經答應了她!
秦陌神色一滯,語氣不經意攜了一縷責備,“你為什么要答應她?”
李乾見他的面容前所未有的發慌,并沒有介意他的苛責,只默然片刻,沉聲道:“因為我和她,曾有個三年之約!
秦陌目光一頓——
蘭殊十五歲嫁給秦陌那年,秦陌為了讓她討厭她,給她受了一場氣。
而李乾為了寬撫她,曾許過她一個承諾。
只要她在秦陌身邊待夠三年,她有什么要求,只要不違背道義,他都會幫她實現。
時隔今日,蘭殊再提此事,李乾一開始還以為她是要他即刻答應從她手中購買戰馬。
可蘭殊卻說她對自己的馬匹有信心,不需要用承諾來強求生意。
她所求的,是她想參加端午盛宴,還想,在宴上獻出她精心安排的一場節目。
盛宴會有許多表演進獻,各大世家都會爭相哄得龍顏一悅,找尋有能耐的藝人演出。但不是每個節目都能上,要通過內務府的精心挑選。
蘭殊發現自己不在盛宴的受邀名單內,便同李乾提出了要求。
這倒不是什么難事,只是天子一諾珍貴,她就這么用了,難免不叫李乾生出好奇,“你為何如此想出席?”
蘭殊默然了會,恭敬道:“這場盛宴,大周的四方大吏都會來,若能在盛宴進獻節目,名聲一定大漲。民女最近在做絲綢生意,安排的,也是一場呈現絲綢之美的藝曲!
“所以,你這是來借朕的場,宣揚你的貨?”李乾笑了起來。
蘭殊點了點頭,拱手道:“此事可有違背綱常倫理?”
“那倒沒有!
“民女求陛下成全!薄
四月的長安,楊柳的白絮交匯,飄蕩在了半空之中。
皇城馳道兩邊,朱墻高聳,映著半空中那些白毛,一陣和風拂過,恍若晴空萬里,落下了一場斑駁的飛雪。
秦陌站在后省出宮必經的宮門出口,肩頭上布滿了白絮,神色微沉。
秦陌從來不知李乾與蘭殊的三年之約。
當李乾將這事剖開如實相告,秦陌的心口宛若飛來了一柄利刃,扎得他聽見了心底血流的聲音。
所以她最開始那般伏小作低留在他身邊,都是為了這份天子之諾?
她與他之間的緣分,萬般竟都是強求。
而她不惜用上這份辛苦三年換來的承諾,也要出席端午盛宴,秦陌自知不該阻擾她,打亂她一心立業謀求上進的規劃。
可他不可抑制地回想起他在船上的那場夢境,想到那一柄突如其來的利箭。
他的腳步,不由自主在進入后省的第一道宮門前,停了下來。
蘭殊難得入宮,走出御書房后,便前往后省,給章肅長公主請了個安。
出來時,外頭的和風煦日,已經將楊柳絮吹成了滿地的落頭雪。
蘭殊不喜飛絮拂面的感覺,告別了坤儀宮送她出門的安嬤嬤,便兜頭戴上了幃帽,蓮步輕移,朝著皇宮外走去。
過二門,通風巷口拂來了一陣清風,將蘭殊的幃帽簾吹得翻飛而起。
她按住帽頂,避風擋了瞬間,邁過朱紅門檻,只見一道熟悉的男子身影,長身玉立在前。
便是不見幃帽底下的芙蓉面,那一抹楊柳腰,驚鴻影一出現,秦陌一眼便認出了她。
蘭殊抬起首,見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顯然是有意在等她,不由朝前靠近了兩步,掀開帽簾,勾起唇角,溫聲道:“這么巧?”
話音甫落,蘭殊注意到了他肩頭的白。
卻不知他在這兒呆了多久,鬢邊與肩上落滿了白絮,宛若歷了一場風霜,開起口,嗓子也有點沉,“去給母親請安了?”
“嗯!碧m殊忍不住伸手,幫他拂去了那些飛絮。
“她確實很想你。”
“所以我給她帶了好多東西孝敬她。”
“果然比我孝順!
蘭殊聞聲付之一笑,朝前走去,行了幾步,回首卻見他站在原地遲遲不動,雙眸仍是目不轉睛地望著她。
蘭殊見他不走,“怎么了?”
秦陌默然片刻,道:“你一定要參加端午宮宴嗎?”
蘭殊一頓。
秦陌走上前來,凝向了她的眼睛,啞聲道:“可不可以,不去?”
他的目光莫名的懇切,望得蘭殊心口不由抽了一抽。
一場春風從蘭殊的身后撲面而來,輕輕拂過了她的幃帽簾,撲向男人寬敞的朝服廣袖。
滿城的白絮漂浮,圍繞在他們身旁,兩人的衣擺在風中輕緩飛舞。
蘭殊望著他的目光,仿若透著一絲真真切切的乞求。
須臾的沉默,她輕啟朱唇,熟悉的清甜嗓音緩緩浮了出來,“你是怕我倆出現在同一個席上,遭人閑言碎語嗎?”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沒事的。我不把那些話放心上就好!
秦陌默然片刻,沒有反駁,只問道:“就這么想去?”
蘭殊笑了笑:“當然想去,這可是我揚名賺錢的大好時機!
“這么喜歡賺錢?”
蘭殊繼續笑道:“賺了錢,才能讓家人過上好日子啊!
“所以,跟了我三年,也是為了家人?”
蘭殊不由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