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第 61 章
今日份的秦陌倒是很特別, 難得下了個早值,竟沒有策馬回府,主動朝著皇城方向奔了去。
御書房內, 李乾端坐在了案幾前,手上握了一本卷宗,朱筆將將擱在筆架上, 筆尖上的墨汁尚未干涸。
抬首看見劉公公身后引來的秦陌, 倒是小小吃了一驚。
經過前陣子迫他打了兩份工的通宵折磨, 李乾還以為,這小子近日暫且是不想看見他這張臉的。
李乾曾特意與外頭交代,秦陌若來尋他,無需任何通傳。
眼下見他進了門,李乾正好也忙完了手頭上的事,一聽他有意尋他下棋, 李乾放下了手上的卷宗,和顏起身道:“那就來一盤!
二人圍著棋桌坐了下來, 劉公公帶著宮女為他倆上好新沏的茶水,退下, 便幫他們帶上了門。
兩兄弟無聲對弈了半個時辰。
李乾抿了一口茶水, 再度扣下一枚白子, “你再分神, 可就滿盤皆輸了!
秦陌捏了捏手上的黑子,定睛一看,才發現自己已經掉到了他布設的陷阱之中。
大局已定, 秦陌直接把黑子投回了棋甕, 認輸。
“不掙扎一下?這么快就放棄了,可不像你?”李乾納罕道。
秦陌牽了下唇角, 往背椅一靠,“往哪掙扎?你還會允我悔棋嗎?”
李乾輕笑了聲,“自然不能!
兩人收斂棋子,重來一盤,仍是如此。
并非秦陌遠遠下不過李乾,只是他神思不定,沒了以往非要同他爭個高低的心。
李乾見他眉宇間隱有愁色,對弈中,旁敲側擊了大半晌,終是撬開了少年一點齒縫,得了句:“院子里的草,都比我讓她上心!
關于秦陌的一些變化,李乾這些年還是看在眼里的,這個她是誰,不言而喻。
李乾薄露笑意,道:“你們,鬧別扭了?”
秦陌微一搖頭,蹙著眉宇,盯著棋盤按下一子,掀起眼皮,便迎上了李乾探究的視線。
李乾搓著手中的白子不落,就這么直勾勾將他望著。
秦陌干咳了聲,眉宇緊皺更甚。
不是他故意賣關子,只是他真的,不知從何說起。
當初是他為了敷衍李乾,默認崔蘭殊同他做了盟友,現在人家純純把他這個夫君當成了朋友,他反而覺得一點意思都沒有了。
李乾見他遲遲開不了口,笑了一聲,“秦子彥,都快及冠的人了,你有什么不能讓著人小姑娘一點?”
秦陌頓了頓,唇角趨漸抿直,似揶揄似無奈,“我哪沒讓,床都讓她一半了!
須知他的戒備心,可不是一般的重,若不是全心信任,又怎么可能與他人共枕。
李乾見他愁眉苦臉,頗有些無計可施的模樣,不由挑了挑眉,“那你是覺得你已經退讓了?那就是弟妹的不是了。真是豈有此理。那不然這樣,今年逢年過節的恩賞,我叫皇后不備她那份了,讓她在后廷沒面,給人取笑一下,幫你出出氣。”
秦陌輕嘖了聲,“您這也太小題大做了!
李乾見他就急了,促狹地笑了一下,不緊不慢道:“那你的意思是,也不是她的錯了?既是她沒錯,你惱什么?”
“我沒有惱她!鼻啬敖乜道,沉默了良久,嘆息一聲,“我只是不喜歡看她對別的男人笑!
也不喜歡聽她說別的男人好。
李乾倒是徹底笑了,微微瞇縫了雙眸,“所以,秦子彥,你只是吃醋了?”
秦陌面容僵滯了瞬,垂眸,面不改色地去拿旁邊的杯盞。
李乾手肘倚上棋盤,不敢茍同地皺眉看他,“你已經連‘笑一下’這么小的醋都吃了?”
“”秦陌執杯的手一頓。
李乾全當沒看見他的臉色,認真續道:“不過你這也不能怪弟妹,誰叫你以前那么欺負人家呢。話說你以前把她扔在屋外的時候,有想過會有今天嗎?”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
秦陌的臉瞬間就黑了,杯盞哐當朝著棋盤上磕了一聲。
李乾笑而不語,滿意地將他急毛的模樣盡收眼底。
別說,他還真有點故意。
當年昌寧聯姻之事,雖說已然解決?汕啬盀榱袒護他那膽大妄為的小媳婦,重色輕兄,不惜把他賣了個徹底。
這一筆,李乾很難不記。
他正正戳中了少年的痛處,秦陌只得沉默以對,無奈捏了捏眉心。
便在這時,屋門忽而被人輕輕叩響。
今日是十五,按規矩,李乾當回中宮用膳。
烏羅嵐聽聞秦陌過來尋他下棋,便直接把御膳房備好的晚膳給他倆端了過來。
成婚以來,帝后相敬如賓。
只是陛下登基轉眼兩年,后宮空虛,一直未誕下龍嗣,延續李家江山的香火。
那幫碎嘴的老臣,難免上折子叨嘮起來。
倒也沒指著中宮早日為陛下開枝散葉,只盼著陛下忙歸忙,不要忘了傳承的大事。
烏羅嵐近日也得了章肅長公主的督促,送來晚膳的同時,還遞來了幾位世家貴女的名帖,有心給李乾納新人入宮。
秦陌無意在旁邊聽了一耳朵,在烏羅嵐走后,不由朝李乾困惑:“龍嗣,第一胎,不該是中宮誕下的好嗎?嵐姐倒真是大度。”
李乾短促的沉默,似笑非笑了下,“她不想要,我也不想勉強她。”
女子一旦有了孩子,難免顧慮過多。沒拿到頡利祿的首級之前,烏羅嵐不希望有任何東西羈絆自己。
況且一個有外族血脈的龍嗣,難保不受忌憚。
現下帝后各有兵權,狀態完全屬于結盟,朝臣心里門清兒。
可若是烏羅嵐誕下子嗣,大周朝廷為了兩國太平,定然會想方設法削掉她的勢力,折斷她的羽翼,將她完全封入宮墻之內,當個安安分分的深閨婦人。
那她只會完全淪為一個和親的女子,甚至,為了大周江山穩固,連后位最后都會被褫奪。
這一切烏羅嵐都不得不顧慮,而她的顧慮,亦是李乾所思所想。
他很清楚如果烏羅嵐誕下子嗣,自己絕對不會像現在這般縱容她留有權勢,即便在掌控范圍內。是以,他也不愿以此束縛她。
只是秦陌見李乾方才嘴上應承烏羅嵐應承得好,她一離去,他便將那些貴女的名帖,擱置在了一邊。
這兩年,也有不少美人想方設法擠入李乾的后宮,最后,都被他以國事為重推諉了過去。
要說李乾對烏羅嵐無情,秦陌還真是不信。
李乾也不否認他對于這個情深意重女子的傾慕,默然良久,只嘆笑道:“可惜,你不可能比得過一個亡故的人。”
當大婚那夜,圓房過后,李乾從睡夢中蘇醒,發現枕邊無人,抬頭看見烏羅嵐穿著中原女子的紅襦,站在窗前,望向了北邊的星空。
他便知道,她嫁他,真的只是為了與大周聯盟。
李乾這一聲嘆息,意指在指烏羅嵐心中難以抹滅的邏邏,卻叫秦陌的心口,猛然一個咯噔。
少年垂眸神游了良久,想起了崔蘭殊那位早逝的心上人。
李乾點了點他面前的竹箸,勾回了他的神思,命令他好好吃飯,皺眉道:“說起來,你明明比我成婚早,一直也沒孩子,怎得不見姑母,給你倆屋里塞小妾呢?果然是侄子不如兒子?”
秦陌忍不住啐了他一下,“你這話就不怕遭雷劈?長公主對你可比我親多了!
李乾和顏一笑。
秦陌思忖了會,扯起唇角,沖他挑起眉梢,“主要我倆之間又沒有種族歧視,有什么好擔憂的?”
李乾唇角不由抽了抽,滿臉不信道:“姑母難道就一點兒沒催促你們?”
秦陌微一搖頭,“沒聽崔蘭殊說過!
李乾忽而笑了聲,拿腔拿調地揶揄起來,“是真沒聽過,還是你壓根沒聽懂人家的暗示呢?”
秦陌愣怔了下。
李乾斬釘截鐵道:“反正我不信姑母沒嘮叨過弟妹,肯定是你不解風情!
秦陌默然了片刻,心下泛出了一絲遲疑——
月色如練,前院的假山水池內,一條條錦鯉沐浴在月光下,悠悠擺尾。
直到院外傳來了一聲駿馬長嘶,驚得它們連忙朝著假山石后躲了去。
秦陌大步流星進了門,走進主臥,正好看到蘭殊彎腰站在梳妝臺前,對著妝奩,翻翻找找。
秦陌眉頭隱隱抽了下,詢問道:“在做什么?”
蘭殊頭也未回道:“找東西!
秦陌的心一緊,眼底劃過了一抹虛色,不由抬手摸了下自己高挺的鼻梁,“找什么?”
“針線盒!
秦陌愣怔,雙眸泛起了一絲愉悅的光澤。
原來是在找針線,他還以為
少年見她看起來也沒有那么留心,心里不由寬了好幾分,微微抿直的唇角,也跟著松懈了下來。
蘭殊顯然是沒有找到,轉而將一個紫花墩搬到了衣柜前,而后提裙踩了上去。
陽春的氣候溫和宜人,少女早早換上了輕薄的褙子與三澗裙。
一踮起腳,露出一截腰肢,雪白纖細,上衣一往上拉緊,那胸前巍峨的曲線,也隨之凸顯起來。
秦陌記掛她腳下的安危,不由朝著她附近走了幾步,恰好將這一抹春色,盡數收入了眼底。
少年連忙將視線從她身上挪開,站在了衣柜旁,眼觀鼻鼻觀口,面不改色著,維持表面的鎮定。
蘭殊似是摸到了想要的物什,離拿到卻還差一截,只好跳下來,叫秦陌上去幫她。
當秦陌把針線盒交到她手上,忍不住問了問她拿來作甚。
蘭殊坐到了圓桌前,拿起她從庫房搜羅出來的上好布料,“我想做幾件小孩的衣服!
秦陌腳尖一頓。
這話按往常來聽,沒有任何的異常。
偏偏今天李乾給他灌輸了一波暗示的言論,令秦陌神思不由歪了瞬。
不過他立即回過神來,清醒問道:“為何要做小孩的衣服?”
蘭殊回過頭來,薄露笑意道:“我昨兒沒同你說?暮暮懷孕了,再過不久,就有一個娃娃要誕生了!”
秦陌盯著她唇角的笑意,不由牽了下唇。
果然,他就知道,她心里來來回回為著的,也就那幾個人。
只見少女的雙眸瑩瑩動人,泛著瀲滟的光,猶如湖泊中倒映了滿滿的星辰一樣。
看得出,她是極高興的。
秦陌坐到她旁邊,盯著她拿了會剪子,目光從她的手尖,一寸寸往上,再度凝望向了她的芙蓉面。
望著她滿面春風,樂此不疲地仔細裁剪著錦緞,少年鬼使神差問道:“你很喜歡小孩?”
蘭殊想也不想道:“喜歡啊,當然喜歡。”
秦陌聞言,短促的沉默。
蘭殊忽而抬起首,看向了他。
秦陌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臉上,猝不及防同她的視線在半空中交匯,心口猛地滯了一拍。
少年端正了下腰身,等待她開口,只聽蘭殊道:“說到生誕,過些日子便是公主娘娘的生辰了,我列了個禮物清單,你看一下,選幾件適合的?我好準備。”
蘭殊目光示意著案幾,只見秦陌輕輕嗯了聲,眼底卻不知為何,劃過了一縷疑似失望的光澤。
蘭殊不明所以,望著他起身前往案幾的頎長背影。他原是期盼她說些別的什么嗎。
秦陌站到案幾前,拿起了那份禮物單子,仔細掃了一眼,目光不由再度瞬向了桌前俯首穿針的少女。
再過一陣子,蘭殊的生辰也要到了——
章肅長公主四十生誕,李乾特意將筵席設在了蓬萊殿。
蓬萊殿是皇城最高的殿宇,雕梁畫棟,雙面開合,梁檐上頂著四角白澤祥瑞,走到廊外,伏在欄上,便可觀賞整個長安的景致。
夜色漸合,筵席上奏起了絲竹管弦。
長公主坐于御座之上,秦陌與蘭殊捧著禮物上前,歡歡喜喜祝完壽,回到底下的席面,蘭殊特地拽了下少年的袖口,目光示意了一下端華太妃的身旁。
她這回可是特地幫他把人請了出來,自然要他記著她的好。
秦陌循目望去,正好同盧堯辰打了個照面。
兩人相互頷首勾了下唇,明明是和諧美好的一幕,少年回過首來,卻神色凝重,剜了她一眼。
蘭殊顰眉不解,左思右想,只懷疑他貪心不足,得了眼福,又嫌棄他倆位置安排的遠。
蘭殊小聲而切切道:“這席上的座位講究,你也是清楚的。便是算上你倆的祖宗十八代,我也沒法將你們湊合一塊呀!
秦陌也不知她到底是真糊涂,還是擱這同他裝糊涂。
自那夜醉酒之后,任她給他出什么陰謀詭計去同四哥相會,都被他一口回絕了去。
她那么聰明,難道就一點兒都沒領悟到他的意思?
真當他是害羞嗎。
還是,她壓根就不在意他的心思。
巴不得他是個斷袖最好。
秦陌思及此,胸口一陣接著一陣的心堵便油然而生,將她湊近在他耳邊竊竊私語的眉眼鼻唇,統統瞟過了一眼,垂眸,拿起湯匙,默然給她盛了碗湯。
這么友好的動作,蘭殊自然是以為他在感激她。
秦陌將碗端到她面前,甚至還笑了下。
那副冷冰冰的面龐一點綴上笑意,便如初春的冰雪消融,令人驚異地浮出了一縷溫柔來。
蘭殊未有設防地執勺抿了口,猛地皺緊了眉頭。
這湯里有芹菜的味道。
蘭殊最討厭吃芹菜了。
秦陌明明知道,面對著少女的質問,他卻蹙起眉稍,“有嗎?”
蘭殊一眼又一眼不錯地瞪向了他,眼里布滿了譴責。
秦陌先是似笑非笑的,望著她反復咬著下唇的兩枚牙印,腦海里忽而閃過了三年前的畫面。
少年回憶起了成婚第二日的那份鱸魚膾拌料,微勾的唇角,趨漸抿直。
那時他吃了一口嗆咸,也像蘭殊這般,狠狠瞪向了她。而她也似他如今這般,無辜了一臉。
所以她那會,也是故意的吧。
明明是后知后覺察覺到了她曾經的惡意,秦陌心里堵得這口氣,卻猶如天上掉下來一塊巨石,正正砸出了他們之間埋在底下的那份舊賬,啪地打在他心口,狠狠給他摁了下去。
仔細回想,她當初會那么做,還不是因為他先欺負了她?
如今,他又在欺負她
李乾說的沒錯,他真的,沒少欺負她。
蘭殊此時此刻正咬牙切齒,忍不住在桌底掐了他一下。
力道有點沒把握好,幾乎使了吃奶的勁。秦陌也沒像以往那般敏銳,一點都沒躲掉。
蘭殊望著他緊皺的眉宇,肉眼可見得疼,還以為他會一如既往上來拎她的耳朵。
蘭殊的小耳朵已經反射性地縮了下。
秦陌卻什么都沒說,眼眸黯然了瞬,默默將自己的碗,同她的換了下。
他雙眸認真,“以后給你盛之前,我會先嘗一口!
蘭殊訝然,隨之驀地一笑,輕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大度道:“我不是那么小氣的人,您別那么放心上,怪怪的。況且你忘了上回我也給你碗里滴過辣椒水,還有上上回我騙你吃變味的雞爪,害你拉了兩天肚子”
秦陌:“”
他們倆,他們倆夫妻之間。
已經連讓他說一句溫情甜蜜的話,都變得這么難了?——
筵席漸散,長公主不勝酒力,早早已經退了席。
剩下的人兒三五成群地扎堆閑談,秦陌同席內的幾位同僚即興小酌了幾杯。
再抬眸,只見那道熟悉的倩影,站在了外頭危欄邊上,瞭望著長安城的萬家燈火。
少年的腳步聲趨漸靠近,蘭殊回頭望了他一眼,繼續看向了遠方,發自內心嘆道:“以后要都是這樣的繁華盛景就好了!
“會的。”秦陌道。
他這話似是隨口附和,卻透了幾分認真。
蘭殊又看了他一眼,不由笑了笑,那笑容里夾雜著秦陌迄今未能看懂的期許,與一絲穿越未來的信任。
以及,對于眼前景色的不舍。
秦陌不知她在想什么,張了張嘴,正想開口詢問。
章肅長公主身旁的安嬤嬤領著兩位內侍款款從長廊過來,同他們欠身行禮。
“世子妃,您白日在詩會上贏來的獎品,奴給您送來了。”
安嬤嬤眉開眼笑,話音一墜兒地,便退避一旁,由著內侍上前,呈現了兩盆十分罕見的異色茶花。
秦陌望著那兩盆熟悉的十八學士,驀然睜大了雙眸。
他夢境中的那間屋子,最后缺的,她最是喜愛的東西,終于出現了
秦陌的長睫一動,臉刷地變了色,腦海中忽而被眼前這兩盆熟悉不已的山茶花,炸得一片空白。
他實在不敢想象,如果蘭殊把它們擺到了臥室窗邊的高幾上,將那屋子徹徹底底,變成他夢中的那般。
他以后該怎么,心平氣和地走進那間屋子。
心無雜念地,面對她。
轉眼,蘭殊輕啟貝齒,目光已經朝著他瞬了過來。
秦陌心口一緊,困獸猶斗,卻只聽她道:“世子爺把這花,拿去送給盧四哥哥吧!
“他肯定會喜歡的!
上一世,這兩盆異色的山茶花,是秦陌從詩會里贏回來的。
那陣子盧堯辰十分迷戀茶花,蘭殊如今回想,想來秦陌那會,應該是打算拿去送給他的吧。
可安嬤嬤將獎品先遞到了她這,她便誤以為這是他送給她的禮物,還高興了老半天,一拿回家便放到了主臥擺好,細心裁剪了片刻,還澆上了水。
秦陌見她喜歡得不行,大抵是一時不好言語,才任她留了下來,而后苦尋了別的名種,送給盧堯辰。
如今,她不過是將一切,物歸原主罷了。
第062章 第 62 章
晚宴結束。
蓬萊殿里的人聲陸陸續續散去。
蘭殊臨時叫長公主喊去了問話, 秦陌獨自坐在了殿內,呆舉著眼前的夜光酒杯。
李乾同兩位皇戚在廊前聊了幾句,乘著儀仗離去前, 他回首,望了眼秦陌出神的樣子。
有人幼時寄人籬下,變得曲意逢迎, 有人遭受多了冷眼, 內心陰暗腹黑。
而像秦陌這樣作質歸來, 固守本心,脾性卻愈發倨傲不可折辱的,大抵是將自己的脆弱并著溫柔,一起上了道枷鎖,不想讓人看見。
他警醒著不希望那些童年不好的經歷,左右自己的心境, 封掉軟弱的同時,也無意中封存掉了柔腸軟心。
偏生他又喜歡舞刀弄劍, 打打殺殺,整個人自然顯得冷硬起來。
這樣的男人, 看似適配英姿颯爽的巾幗, 實則嬌弱可欺的人兒, 才更能真正叩擊他的心扉, 引出他內心的保護欲。
崔蘭殊,單憑外貌,無疑是極其對他胃口的。
再加上溫柔的脾氣, 透著點調皮的靈動心性, 李乾毫不懷疑,只要秦陌有一點心動, 她絕對能乘勝追擊,把他吃的死死的。
可這回少年如他所料心動了,少女那廂卻恍若未聞,一點都把握不住。
李乾頭一回懷疑起自己的眼光,難道是他看走了眼,崔蘭殊只是看著機靈而已。
蓬萊殿內,獸面香爐青煙幽浮。
窗外穿來一些被道道危欄剪碎的晚風,斷斷續續拂過了少年的衣袂。
秦陌垂眸沉思了許久,直到元吉邁過門檻,闊步來到他身邊,他無神的眸子抬了起來。
秦陌道:“問到了嗎?母親尋她去作甚?”
元吉鞠著腰,支吾了陣,“貌似也沒有什么大事,就是詢問小夫人與爺同房這么久了,肚子怎么還是沒有一點動靜”
片刻的安靜后,秦陌微點了下頭。
今夜的世子爺,眉眼間透出了一縷前所未有的蕭索,以致元吉所有的話語,說的都十分輕細,生怕攪擾到他。
元吉小心翼翼提醒道:“盧四公子已經行至門外了,需要把茶花給他捎上嗎?”
秦陌短促的沉默,“不用。”
元吉點了點頭,又問道:“那何時給他送過去?”
“不送。”秦陌道。
元吉頓了頓,見他眉眼清明,說的也不是醉話。
看來這小夫人忙乎大半天贏下來的恩賞,世子爺到底是不舍贈予他人。
元吉篤定心想。
蘭殊從坤儀宮一出來,本想著直接轉入馳道出宮回家。
若不是蓬萊殿的內侍路過提醒,說世子爺還在殿內,蘭殊萬萬沒有料到,他會特意留下來等她。
面對少女急切邁進門的步伐,微牽唇角同他說著見外的耽誤與連累的客套話。
秦陌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
兩人一前一后走上馬車,蘭殊掀開車簾,發現車廂角落安置著那兩盆十八學士,不由美眸圓瞪。
蘭殊回眸朝著身后的少年疑惑:“這花怎么還在這?”
“你沒送給盧四哥哥嗎?”
秦陌道:“沒有!
蘭殊問:“為何?”
秦陌看了她一眼,隨口敷衍道:“他不喜歡!
蘭殊愣了片刻,默然下來。
所以,其實上輩子是因為他不喜歡,最后這兩盆花才落到了她手上嗎?
蘭殊抿了下唇角,隱去一些慘淡的笑紋,俯身坐下,低頭摸了摸那剛打出的花骨朵。
蘭殊嘆了嘆氣,“別看它現在生的這么好,其實,可難養了!
猶記得她剛帶回去的時候,日日夜夜都盼著這頭上的花苞開花,結果,它還未舒展開花瓣,就先由花根開始枯萎,然后從樹枝上掉了下來,凋零了。
不過是換了個環境,實在嬌貴的很。
后來,她廢了好大的心思,才把它倆救活。
秦陌凝望向了她,“難養便慢慢養,也不是沒有時間。”
他盯著她的目光專注,也不知到底在說養花,還是在暗喻什么。
少年此時只是很單純地以為他們結發共枕,總有天長地久,讓他慢慢把一切都養好。
蘭殊掀起長睫,視線與他在半空中交匯,迎著他認真專注的眼眸,蘭殊的內心,不由發出了一聲輕嘆。
早知它倆會遭到遺棄,她還不如不拿回來。
眼下,又叫哪個耐心的人留下來伺候它們?
馬車在王府門前停下,秦陌喚人把茶花搬了進去。
元吉上前躬身詢問把它們放哪兒去。
蘭殊默然未語,看了眼秦陌,任由他處置。
秦陌沉吟了會,“放主屋!
院外的芭蕉樹冒著蔥綠春意,窗臺旁邊的高幾上,自此多了兩盆異色山茶花。
秦陌今晚喝的酒有些后勁,這回坐在桌前,遲遲來了些醉意。
蘭殊安置好了兩盆茶花,斟酌片刻,還是沒忍住垂憐之心,拿來了剪子,幫它們仔細修剪了一下。
這回她比上一世更有照料它們的經驗,修剪起來的動作,游刃有余。
只是不知這次能不能留住它的花苞,讓她在走之前,再看它們開一回花。
蘭殊靜默地站在窗前,打理著它們,月華如水,映著她鴉羽般的鬢邊。
秦陌望著她熟悉的纖細背影,腦海間不禁浮現起,他第一回,夢見與她云雨的那場幻境。
他當時還誤以為是她使了壞,此時此刻,他卻忽而真的很想起身,像夢里那般,從身后悄然抱她一下。
看著她對他嗔,看著她對他笑。
秦陌坐在桌前,靜靜地望著少女的背影發呆。
一樣的屏風,一樣的拔步床,一樣的山茶花。
唯獨一個她,永遠不是夢境里的那個她——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今日院試發榜,崔啟不負所望,以榜一的成績,考上了秀才。
喜訊一來,一家子都樂開了花,合計著相約在那個三進三出的小院子里,一起吃個團圓飯。
馬車停在了院門口,蘭殊剛掀起車簾,目光順向了對面,趙桓晉將蘭姈,小心翼翼從馬車上抱了下來。
蘭殊心里忍不住嗤笑了聲,真是秀瞎了她的眼。
一下車,蘭殊倒也不裝瞎,奔走上前,便把自己內心的埋汰沖趙桓晉撒了一番。
這還是那個運籌帷幄、雷厲風行的趙大相公嗎?
趙桓晉也不露臊,和顏悅色,慎重道:“她現在是兩個人了,我自然要萬事小心!
蘭殊訝然無聲了會,驚嘆道:“你這也太快了吧。”
這也沒成婚幾個月啊。
趙桓晉抿唇微笑,深情款款地看了蘭姈一眼。蘭姈以拳抵頜,干干輕咳了聲,臉頰不可避免地騰起了兩片紅云。
蘭殊見狀嘻嘻一笑,笑得促狹又甜美。
趙桓晉則溫和看向了她身后的少年,“你倆打算什么時候?小孩子要一起長大的才親!
秦陌的目光下意識朝蘭殊臉上一落,蘭殊恰好聞言回頭看了他一眼。
不過一眼,少年的心口跳了跳,蘭殊卻什么都沒多想,只笑吟吟回過了眸,有理有據同趙桓晉回絕道:“誰要和你的親,當然要等你的先長大,這樣我生的才有哥哥姐姐疼,不然年齡相仿,搶吃的都不好叫誰讓。”
趙桓晉搖著頭笑,“論歪理,數你最多。”
蘭殊仰頭輕哼了聲。
等到飯畢,回府的路上,蘭殊卻在回家的馬車上,哀哀嘆了口氣。
“你說他們怎么一點閑隙都不給我留,這會一下就要趕制兩個孩子的衣服了。”
秦陌見她努起了嘴,提議道:“要是覺得累,先做一個?”
“那不成,不能厚此薄彼的!
蘭殊認了命,打心里替他們高興,又打心里生出了一絲時光荏苒,白駒過隙之感。
蘭殊雙手托腮,倚著窗邊的桌板,望向了窗外路過的一棵梧桐樹,呢喃道:“感覺小時候我爬樹,阿姐守在樹下擔心我掉下來的畫面,猶在昨天,轉眼,我就要當姨娘了!
“感覺我和暮暮一起爬樹的日子也沒過多久,如今她也要為人母了!
蘭殊嘆了嘆氣,續笑著懷念道:“以前我同暮暮還約過娃娃親呢!
現在,估計是拍馬也追不上了。
“娃娃親?”秦陌狐疑了聲。
蘭殊狠狠點了點頭,哎了一聲,“不過現在阿姐有了,估計她倆以后定娃娃親的概率要大些,由著她倆酸我吧!
秦陌望著她眼底流淌而過的遺憾,心里的某些雜念,忽而間又有些興風作浪起來。
少年自然時刻警醒著自己,她并不是在暗示。
可有些美好的念頭早已在他心底生根發芽,藏在心頭猶久,又叫他如何不去想呢。
秦陌不由看向了窗臺外,一個站在了糖人攤前的四口之家。
夫妻和睦,有兒有女。
少年望著望著,目光不經意間,落回在了蘭殊的芙蓉面上。
她生得這么好看,若是有了孩子,一定也會像她一樣討人喜歡——
入夜,四周寂靜。
秦陌再度悄然拿開了長枕,蘭殊不一會就倚在了他的臂膀間,陷在了夢鄉之中。
清麗的月光透過窗罅灑了進來,清輝罩在兩盞枝葉翠綠的山茶花上,仿若鍍上了一層銀邊。
秦陌闔眼,又一次入了夢境
夢的初始,是他倆第一次圓房,在他十八歲的那年。
他坐在了案幾前辦公,女兒家為他送了一盅暖胃的羹湯。
他那時似乎也早已醒悟出了自己的心意,卻仍在逃避對于她的情感,可抬眸凝著她眉目彎彎的眼,終究沒忍下心拒絕,端起碗,喝了兩口。
她專注的目光透出了一絲喜意,也淌過了一縷怯意,捏了捏描漆木盤的邊角,指尖隱隱有些緊張的發白。
他一開始并未覺得有何古怪,直到遲遲見她停留在桌前不走,他握著案牘,再度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他早已知曉她美得驚人,可這一眼,比之以往更甚。
秦陌的喉結不由自主地動了下,一時間覺得她格外灼人,腹下的血脈,隱隱有些賁張。
這不同尋常的強烈反應,令他微瞠大了雙眸。
而她見他耳根已經開始發紅,猶豫了許久,鼓起勇氣,褪下了自己的外衫。
那一雙柔荑小手循循探進了他的衣內,摟著他的腰,不輕不重地貼在了他身上。
他控制不住地摟住了她,眼尾是春.色,眼底是厲色,捏起她的下頜,“你在湯里放了什么?”
她膽大包天,雙眸卻仍似一汪清泉,瑩瑩閃爍,又凄又美,又畏懼又渴求,“子彥,我只是想和你有個孩子。”
他心口的那根弦嘣地一聲,徹底斷裂開來。
是怒,也是隱忍許久的欲望。
那個漫漫無邊的夜色里,他的眼里只剩下了她。
與她糾纏著,又生氣,又貪婪。
氣她使這樣的手段逼他就范,更氣自己一沉淪,便無法自拔起來。
滿腦子,都只想著如何教訓她
直到眼前的一切開始模糊,少年才從睡夢中驚醒,長吐了一口氣,剛想撐腰起身,繼而就反應到手肘上挽著的那一份柔軟束縛,所有的動作一下停滯下來。
昏暗的床幔中,他緩緩轉過頭,那夢里勾他的女子,此刻就在他身旁,小小一只,安安靜靜地依偎著他。
沉睡中,甚至還無意間將玉足,掛在了他腿上。
令他不由回想起夢里她掛在他腰上的模樣。
秦陌抬起另一只手,捂住心口,抑制著砰然不止的心跳。
夢境里,那羹湯雖然催.情,令他失控的,還是她在他面前拉開裙帶的那刻。
至純至潔的樣貌,至妖至嬈的身軀
令少年難以克制地去浮想,此時此刻,若他身旁的女子,也似那般主動勾人,是不是也會和夢境里一樣,讓人心猿意馬,如癡如醉。
但不可能。
她從來不像他夢里那樣,從不媚眼如絲,也從不勾引他。
他也不可能將她按在身下肆意馳騁。
他現在甚至動都不敢動一下,只怕擾了她的安眠。 ——
蘭殊的生辰愈趨愈近。
秦陌雖然什么都還沒提,但已經叫府里的人開始裝點起來,看著似是要給她大操大辦的架勢。
銀裳望著那一盞盞掛起的紅燈籠,心里不由開心,“我看姑爺還是把姑娘看得很重的!
蘭殊站在廊下,望著那一茬茬忙忙碌碌的家仆,輕輕牽了下唇角,笑意卻很淡。
對于秦陌此番慷慨仗義,蘭殊心領了。
但她并不是個喜歡大操大辦的人。
蘭殊叫停了他們,令他們各自忙碌其他事去。
把人轟散了后,蘭殊轉身回主屋。
銀裳跟在了她身后,面露不解道:“姑娘過生辰,難道不打算慶賀嗎?”
蘭殊努嘴道:“可憐我又老了一歲,有什么好慶賀?”
銀裳不敢茍同,續問道:“那姑娘可有什么心愿或是想要的東西?”
“怎么,你要給我生辰禮物?”蘭殊停下了步子,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她。
銀裳揚起了下巴,“您說,只要銀裳辦得到,上刀山下油鍋,我也給你尋來。”
蘭殊看了她一會,撲哧笑了開來,“我要你上刀山下油鍋作甚?”她又邁起了步子,往前走去,“我沒有什么想要的!
“您什么都不想要嗎?”
蘭殊想了想,轉過了長廊,回眸同她笑道:“也不是。但我想要的,只有你家姑爺能給我!薄
翌日,城防營,軍帳內。
臨近下值,秦陌仍握著手中的案牘,坐在案幾前,怔怔出了好一會的神。
一直在想只有他能給她的東西,是什么。
思來想去,他的腦海里,不合時宜地再度閃過了夢境里的那盅羹湯
秦陌長吸了一口氣,輕晃了一下腦袋,想把這些雜亂無章的思緒晃出去。
就在這時,旁邊的王參軍忽而提高了音量道:“曹都尉,你這臉是怎么了?”
秦陌一抬頭,只見曹立的右眼,駭然出現了一團烏青。
曹立今日下午忽而告了假,如今才回來。
他素來是個粗暴的脾性,進門先把馬鞭往案桌上一拍,憤怒道:“一時氣憤,同家中小妹的丈夫干了一架!我還好,那龜孫差點被老子削了!
王參軍平日最是喜歡聽人說書,一看有故事,忙頂著一副奶媽子的嘴臉,關懷道,“何事這么嚴重?”
“本來不是什么大事,那小子屋里以前的通房懷孕了,我妹一時掐醋跑回了娘家,哭了好幾天,我叫他過來哄她回去,他卻不來,一心撲在了那懷孕的通房身上!
王參軍回憶道:“你家小妹成婚沒多久吧?”
曹立嘆氣,“是啊,主要她年紀也還小,自己一個正室未做人母,先叫別人喊起了娘,心里總是膈應的!
王參軍道:“理解,理解。畢竟成婚不久,新婚燕爾,妾室先有了身孕,令妹難免不高興。一般正室先誕下嫡子,總是最美滿的,也有利家庭和睦!
曹立嘆氣更甚,“我小妹正是難受這點。她現在就怕那妾室踩到她頭上來!
王參軍點點頭,“是這樣的。便是不論夫妻感情,捻酸掐醋這些外因,無論妻妾,女子總是有子嗣,才會覺得家中地位穩固!
他意味深長地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不經意扭頭,只見秦陌的唇角趨漸平直,狀似陷入了沉思。
王參軍望著他眼底劃過的思忖與猶疑,不由想起世子爺早已成婚三年,卻也一直沒喝過他的滿月酒。
然不待他去詢問世子爺的故事,只聽軍帳最邊角的另一位年輕小將,忽而嘆了一口氣。
“劉小伯爺尚未成家,怎得也唉聲嘆氣?”
巡防營里男人扎堆,完全就是紅塵中的和尚廟。
劉維一開始只是聽到他們這幫五大三粗的人兒,難得議論起女子,聯想到自己近日為情所困,不由發出了一絲慨嘆。
眼下見人關切,劉維一時又覺得不好開口起來。
但他心中的確煩悶,王參軍素來又是營里最善解人意的,被他三言兩語一問,劉維忍不住苦惱道:“就是因為沒成家!
王參軍見他眉心緊皺,一問才知原是劉維的小青梅,近日正在議親。
“我和她從小一起長大,她一直把我當兄長看我也不知要怎么同她說,也怕把人嚇著,連朋友都沒得做!
秦陌向來無意參與這些閑談,可這最后一句“怕把人嚇著,連朋友都沒得做”的話音甫落,少年驀然嗅到了一點熟悉不已的感覺,心口不由抽動了一下,端著茶盞,抬眼朝劉維望了過去。
劉小伯爺莫名對上秦陌的視線,尚且還有些懵懂,還以為是他們之間的閑聊,打擾了世子爺辦公。
眼下已經下值,王參軍早觀察到秦陌一直都在游神,絕不是嫌棄他們聒噪,拍著劉維的肩膀道:“你看世子爺沒用,他早就成婚了,哪兒會有你這等要不要做朋友的煩惱?”
秦陌:“”
秦陌低頭浮了浮茶沫,抿了一口,狀似沒有留意他們之間的交談,兩個耳朵,卻是尖尖豎起。
王參軍仔細聽完了劉維的傾訴,搖頭晃腦,同劉維講了個前朝公主的故事。
前朝太平公主自小入觀祈福,年歲漸長,到了成婚的年齡,帝后卻都只記得她還小的模樣,忘記了給她指婚。
公主心里著急,便心生一計,有一天,她趁著一場宮宴,身穿了一身男裝出現,問帝后好不好看。
帝后自然笑著說好看。
太平公主便道:“父皇母后都覺得好看,不如就把這身賜給駙馬如何?”
王參軍捋著胡須,薄露笑意道:“小伯爺不如學學公主,去點一點你那小青梅?也不必說太開,就試探一下?”
可這種事,要怎么不說開呢?
劉維撓了撓后腦勺,只見秦陌放下了茶盞,突然起了身子。
“我先下值了!薄
傍晚,用過了晚膳,屋外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秦陌放下竹箸,看了蘭殊一眼,干咳一聲,“今晚有事嗎?”
蘭殊輕唔了聲,“我做的小衣還有一個袖子沒縫好,怎么了?”
秦陌又咳了聲,道:“沒有,想叫你陪我下盤棋!
蘭殊覺得未有不可,點點頭,“那你等我縫完?”
秦陌頷首道:“嗯,我到后苑水榭等你。”
蘭殊怔了下,沒想到向來眼里只有案牘的他,今日竟有如此閑情逸致。
不過一轉念,蘭殊想到天氣愈漸發熱,水榭那邊清風涼爽,夜景宜人,他想去那下棋,也合情合理。
夕陽西沉,待王府的回廊燃起了華燈,蘭殊出現在了邁入后苑的垂拱門前。
一進門,迎面竟先看到了滿池的水蓮燈。
一盞盞搖曳在泛著微瀾的碧波里,遠遠望去,猶如漫天星辰收盛在了白鷺湖里。
秦陌站在了水榭邊的白石柱前,正凝著池中愣神,聽見熟悉的腳步聲,回眸朝她一望。
他生來一雙十分薄情的鳳眸,白日的清輝中,總顯得凌厲而又攝人,目若寒星。此時沒入月色之下,四周映照柔和的河燈,削弱了眼角的冷硬,倒是多出了不少清雋動人。
蘭殊掠了眼池中的河燈,緩緩靠近,疑惑地歪頭看向了他。
秦陌面不改色解釋道:“本是買來當日給你過生辰的,鄒伯說你不想大操大辦,可這訂下的第一批蓮燈已經送上了門,不好浪費,我便想著不如今日就放給你看算了!
蘭殊聞言挑起眉梢,簡單瞥了一眼,噙笑道:“挺好看的。”
秦陌輕輕點了下她的額頭,“敷衍!
蘭殊仍是笑了笑,隨在他身后,兩人圍坐到了水榭中央的棋盤前。
蘭殊習以為常先手,一子落下,拿起旁邊的茶盞,抿了一口。
石桌偏矮,棋盤不大,他倆都前傾著身子捏子沉思,兩人額間,近乎只有一個拳頭的空隙。
蘭殊下起棋來,心無雜念,晚風穿過水榭的窗臺,微微拂過了她的鬢角,卷起她一抹鬢發,撲向了秦陌的腮邊。
秦陌抬起眼,迎面就是她凝脂般的眉間。
蘭殊落下一子,見他遲遲未動,瞅了他一眼。
少年咳了聲,按下棋子的同時,狀似隨口問道:“你不想要辦生辰,那你有什么想要的嗎?”
蘭殊看向了他。
秦陌迎上她汪如清泉的視線,頭皮發麻了下,誠摯道:“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我既是你夫君,能給你的,我自然都會給你!
蘭殊短促的沉默,望著棋盤,輕輕微笑,“我沒有什么想要的!
“真沒有什么想要的?”秦陌問道。
少年的語氣執著認真,蘭殊又看了他一眼。
“想要什么都可以的!
秦陌從上往下打量了她一眼,“要不然給你做一些當下最時興的衣裳?”
蘭殊長得越發動人,卻還是只愛穿一些不起眼的素色衣裳。
他雖不知原因,但她年紀還這么小,也不需總是如此低調,他既然有條件,理當把她養得明麗一些。
需讓她知道,只要有他在,她便是張揚一些,也沒有什么關系的。
秦陌見她不回聲,續問道:“要不然帶你去驪山,你不是一直想去華清宮泡溫泉嗎?”
蘭殊眨了眨眼,“嗯”
秦陌道:“要不然帶你去逛珍獸局?我近日發現那里面原來有天方國上貢的鴕鳥。”
蘭殊似是有點心動,垂眸猶疑了下,目不轉睛地看向他,“真的什么都可以提嗎?”
秦陌望著她如畫的眉眼,難得吝嗇地笑了下,“嗯。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提!
蘭殊陷入了短促的沉默,眼底劃過了一絲思慮。
秦陌看著她遲疑的樣子,喉結不知動了幾個來回,緊捏著手上的棋子,輕啟齒縫,終于將他最后想試探的話,脫出了聲,“要不然,我們要個孩子?”
“要不然,你給我寫份和離書。”
幾乎是不約而同。
話音甫落,兩個人都怔了下。
秦陌的嗓音忽而有些發啞:“你剛剛說,你想要什么?”
蘭殊的雙眸抬起,定定看向了他,“我想,要一份和離書!
第063章 第 63 章
四周闃寂, 時間停止了一般。
秦陌的身軀一顫,彷佛從頭到腳被人澆了一盆帶冰的涼水。
只見蘭殊面色如常,接下來的一字一句, 更叫秦陌一時間始料未及。
她頓了頓,道:“世子爺若想要子嗣,我可以幫你納妾!
秦陌瞳孔一縮, 好半晌才反應過來, 平日那一雙睥睨不見底的雙眸, 頓時泛出了一層接著一層的慌亂不堪。
“納妾?”
蘭殊頷首,通情達理道:“其實你我成親已有三年,我也應該給你擇尋良妾了。”
少女的神情,淡然就像在同他討論今日的天氣,再是尋常不過的語氣,那么溫和, 卻字字句句如刃般朝著秦陌心窩子戳,“公主娘娘一直都有催促我延嗣的事, 只是我不想說來讓你煩心。但如果你有這個意思,我作為當家主母, 為你找尋良人, 自是責無旁貸的。”
秦陌的心口發緊, 喉結滾動, 連帶著嗓音都變得喑啞起來,“母親催促延嗣,原話是叫你給我納妾?”
蘭殊道:“娘娘自然會說的含蓄些!
秦陌蹙著眉, 神色微沉, “怎么個含蓄?她說的難道不是你的肚子一直沒有動靜?”
蘭殊面容滯了瞬息,只見他緩緩抬眸, 凝著她的眉眼看,凜著嗓子道:“我為何要納妾?即使要后嗣,我又不是沒有妻!
他的眼神又直又灼,半分躲閃都沒有。
話音墜落,所表的心意明顯,叫人便是想含糊,也糊不過去。
蘭殊的長睫動了一下,垂下眸眼,沉默良久,唇角浮出了一抹慘淡的笑意,“蘭殊只是崔氏拉攏王室的工具,一顆陛下企圖扭轉你心意的棋子,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妻位,愧不敢當。”
無關緊要,愧不敢當。
這便是她對于自己的定位。
秦陌神色黯淡,心里忽而被人豁開了一道口子,夾雜著酸澀的血液往四肢百骸流淌,疼他的手腳一陣發麻。
“你我都是身不由己,我也無意卷入你們當中。世子爺,便當可憐可憐我?”蘭殊的目光是如此誠懇真切。
真切到秦陌凝著她的雙眸,越看,越覺得墮入冰窖。
她的眼底,她的心里,沒有萌生過一絲他是在同她袒露心跡的想法,從未想過他是想同她延嗣繁茂,想同她白頭偕老,從始至終,只以為他是想有個子嗣給列祖列宗交代。
而她,并不想做這個延續香火的工具。
她是那般聰慧的姑娘,會這么想,自是心里完全沒有把他當作丈夫看。
少年的自尊心不可避免受到了打擊,蘭殊見他神色越來越難看,后知后覺懷疑自己一時揣度錯了。
上一世,他和她七年夫妻,從未納過妾。
她是他的不得已,但剩下的真心,他還是想保留給盧堯辰的吧。
是她想歪了,居然會以為他想納妾。
可既要對盧四哥哥專一,又要有子嗣,這本身就有些無解。
蘭殊揉了揉眉心,左思右想,只想到了“領養一個孩子”的辦法。
然不待她與他懇切提議,秦陌好不容易從她方才的話語中抽回了神思,啞聲問道:“可憐你包括同你和離嗎?”
她剛剛連說了兩遍的話,他便是想忽略,又如何略得過去呢。
四目相對,短促的沉默。
明月高掛在夜幕之上,恰好遭到了一片濃云的遮擋,水榭外的銀輝驟暗,唯剩兩人桌前的一盞燭火搖曳,照在秦陌晦暗不明的臉上,跳動閃爍。
少女身姿背光,有大半的容色隱入了黑暗之中。
秦陌看不真切,只聽她輕啟貝齒,溫言道:“其實世子爺馬上就要及冠了,很多事都不用再受尊長束縛。我這個名義上的世子妃,在與不在,其實都一樣”
蘭殊的語氣平和,不摻雜絲毫假情假意,話音未落,秦陌卻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蘭殊抬起頭,只見少年那一雙目若寒星的眼眸,絲絲縷縷的彷徨流淌而過,蒼白唇角隱隱發顫,哽咽了不知多少腹誹之言,欲說還休。
蘭殊熄下了聲,心里不是想不到,一名女子主動提出和離二字,大抵是打了男人的顏面的。
秦陌素日又是好臉面的人,聽她這么說,他心里不舒服,委實正常。
可脫出口的話,覆水難收。
在蘭殊心里,這一天,遲早都要來的。
兩人無聲地僵持了會,也不知過去了多久,直到一陣晚風透過窗臺的罅隙吹過,攜來了一絲更深露重的涼意。
秦陌見她單薄上衣的真絲袖口輕輕拂動,松開了她的皓腕,緩緩抬眸,動了動唇,道:“天色晚了,別受涼,早些回去休息吧。”
“世子”蘭殊話還沒說完,秦陌起身將她避過,轉頭離去。
水榭外的回廊,布滿了清冷的月色,幽幽如若寒冬的雪光。
那一道頎長的身影,腳底下全沒了章法,虛浮不定,險些撞到了旁邊的石柱,略顯蕭索。
蘭殊從未見過他這般落荒而逃的樣子,望了眼他逃往書房的背影,坐在棋盤前,眼底映著桌前豆大的燭火,眉頭微微朝中間聚攏。
其實,即便今天不提,按上一世的走勢,不用過多久,蘭殊就會拿到他親筆所寫的一份放妻書。
她原不必心急的。
蘭殊側過眸子,穿過窗臺,看了眼外頭波光粼粼的湖面,眼底閃過了一絲晦暗。
大抵是這滿池祈愿平安的水蓮燈,隱隱刺了她的心口一下,助長了她對他的坦白。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蘭殊不是傻瓜,秦陌對她的態度越來越溫柔,她豈會感覺不出呢。就像上一世,相處的日子久了,他總會因為愧疚,忍不住對她心軟的。
可今日他覺得她最重要,明日他指不準又覺得別人比她重要。
蘭殊要的不是重蹈覆轍,也不希望他們之間,除友情之外,還有任何一絲糾纏不清的情感。
三角戀什么的,她是一星半點都不想再沾了。
蘭殊手肘撐在了棋盤前,十指交叉互握,只盼著秦陌可以明白她的苦心。
既這一世,他們以朋友開頭,便以朋友結尾,對誰都好——
最近,巡防營中,秦陌坐在案幾前出神的情況,實在是多了老少不少。
時常硯臺上的墨跡都干了,他回過神,才拿著狼毫去蘸。
如此明顯的魂不守舍,旁人如何會發現不了。
底下人明里暗里探問了他不知多少回,可惜,就是撬不開他那張嚴實的嘴。
秦陌這陣子又搬回了書房里睡,托辭仍是公務繁忙,蘭殊什么也沒多說,兩個人自那夜過后,幾乎沒有再交談過。
秦陌腦海里卻一直不斷閃過蘭殊的一顰一笑,以及她那晚認真的樣子。
每閃過一回,他的心頭一抽,便又酸脹一分。
直到下值,秦陌仍在出神,王參軍抱著一份案牘前來,在一旁連喚了他兩遍,他才側頭看他。
王參軍望著他下眼皮的暗沉,眉梢微微挑起,意味深長道:“世子爺,可是遇著了什么事?”
別看他問的漫不經心,他可是受足了底下人所托,特意來紓解他的。
可秦陌見他下意識又捋起了山羊胡須,一副樂于為君排憂解難的高深莫測神情,猛地回想起前幾日,自己便是旁聽了一番王參軍的主意,才以子嗣為借口,試探了一下蘭殊的心。
結果自然是很有效,連和離的心思都給試了出來
所以秦陌再也不想提供王參軍給他出主意的機會。
王參軍這廂剛把案牘放下,正打算不負眾望,勢必將這看似為情所困的少年從抑郁中拉扯出來。
秦陌突然起了身,禮貌頷首示意,“確實有事,我先下值了!
王參軍眨了眨眼,望著少年落荒而逃的背影,忍不住沖著旁人摸了摸面皮,“我看起來會吃人嗎?”
眾人面面相覷,茫然地搖了搖頭——
傍晚時分。
夜幕降臨,遠方天空的顏色,就像是沾了水的糖化作了一片。
洛川王府門口。
盧堯辰受人所托,站在了朱漆大門前,身如弱柳,迎風抵拳低咳了聲,遠遠看見了少年打馬回來的身影。
盧堯辰銜起笑容,扶上小廝摻扶的手,朝前下了一個臺階。只見那駿馬上玉冠下的面容清雋依舊,三魂七魄卻不知跟著誰走了。
秦陌的目光呆呆側落,門前燈火搖曳,照的他身影一半昏一半明,模模糊糊的,只剩個丟了魂的皮囊般。
盧堯辰喚了他一聲,秦陌的目光循聲看向了他,面露疑惑。
“四哥,你怎么在這?”秦陌問道。
他明明是看著他的,可眼神恍若空洞無物。
盧堯辰望了眼他失神的樣子,只好微微笑道:“你許久都沒入宮來看望我了,我來看看你都在忙什么!
秦陌垂下眸眼,短促的沉默,翻身下了馬,“最近是比較忙一些”
韶光易逝,轉眼,當年那位略有靦腆的十三四歲少年走上前來,身姿已經遠遠高過了他一個頭了。
盧堯辰凝著他的眉眼看去,秦陌已然生出了一副絕佳的男子皮囊,除去眉宇間揮散不去的郁結,他發現他的目光朝他直射而來,再也不會像年少時那般略有躲閃。
盧堯辰一直以為那是少年作質寄人籬下久后的有點不自信,如今看來,那點兒靦腆是分毫都沒有了。
少年的確長大了。
盧堯辰心中慨嘆的同時,也有了些面露難色。
男孩子大一歲一個樣,他也不能保證自己會明白秦陌如今的心思,也不定能不負所托,引他開懷了。
秦陌并非靦腆,只是曾以為自己對他有歧念,心有慚愧,如今完全把他當成了曾經的救命恩人看待,早已是正常再不過的男人與男人之間的相處,自然松弛下來。
盧堯辰難得出宮來尋他,時節已至初夏,他仍然披著披風,眉宇間一股子久病的蒼白暗含其中。
大門外,晚風徐徐,秦陌念及他病弱,本想依禮請他進門。邁上臺階那瞬,他心里想起了蘭殊對于他一直未除的誤解,一時間生出避意,抬手招來了馬車,又請盧堯辰去了外頭。
小廝扶著盧堯辰上了馬車,秦陌騎馬隨在車旁,望了眼車簾,悄無聲息地長吁了一口氣。
說來蘭殊對他的這份誤解,少年為何一直都沒有解釋,一是因為,他不知如何開口,也沒臉開口;二是因為,相識以來,蘭殊對于他所有的親近,均非因他是她夫君,而是她以為他是個斷袖
致使他每回想說,又怕,她從此同他生分起來。
回過神來,秦陌后知后覺地發現,他與她的關系,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十分微妙。
明明看似他是強勢的那個,他們之間,他卻像永遠都慢了半拍。
秦陌本想著來日方長,待他慢慢彌補,她那么聰明,遲早有一天會看出來。
可蘭殊的心,早在他錯過的那半拍中,叫他弄丟了。
第064章 第 64 章
她把他卡在了一個進退兩難的地方。
而他連怪, 都怪不到她頭上。
永安樓,柜臺前。
秦陌凝望著菜單上那一排熟悉的早膳名諱,聽到臺上說書先生拍板再提“賣油郎”, 陷入了徹徹底底的懊惱之中。
由著心上人幫他追求男人,上窮碧落下九泉,獨他秦陌一份了吧。
少年唇角微微揚起, 布滿了自嘲與可笑, 不待笑容提到耳邊, 那弧度便又自個趨直扁平了回去。
剩下的,只有深深的悔不當初。
恰在這時,樓上露臺,有人探出頭來。
盧堯辰受到了樓上熟人的邀請,盛情難卻,心想人多熱鬧, 更容易叫人打起精神,便帶著秦陌, 走進了一個鶯歌燕舞的雅間。
那一群長安閑散的公子哥們一一同他行禮,秦陌勉力牽了下唇角, 其間, 竟發現了同僚劉維的身影。
兩人打了個照面, 盧堯辰觀察劉小伯爺與秦陌此時的臉色, 近乎是有些驚人的雷同。
盧堯辰關切朝旁人詢問,始知他們就是為了寬慰劉維,才設了這番席面。
劉維的青梅竹馬, 馬上就要同別人訂親了。
虧得他們耗盡財力人脈, 一夜之間,遍請了長安最有名的那幾位行首過來暢談風月, 只為引劉維看一看這世間,人間尤物多的是,犯不著吊死在一棵樹上。
偏偏筵席熱鬧,劉維還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樣,也不同那些個婀娜娉婷的行首談心解意,悶酒倒是飲盡了一壺。
“我這百年好酒,可經不起你這么海喝啊!
“世子爺怎得也坐那么偏,莫不是懼內?”
這廂他們拍著劉維的肩膀,那廂秦陌一落座邊角,便有人翹起眉角,打趣起來。
然不過一句,盧堯辰便用雙眸示意他們,適可而止。
秦陌,從來不是他們可以隨便打趣的人。
開口那人連忙自掌了一下嘴巴致歉,秦陌略一搖頭,心里卻自嘲地笑了一聲。
懼內?
但凡他今晚相中一個,蘭殊估計會放著鞭炮幫他納進門。
那些公子哥兒又說了幾句圓場的詼諧話,一人提了壺陳釀過來,親自為秦陌斟酒,恭敬地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看向了他身旁的盧堯辰。
他們這幫人,都是一群游手好閑的世家子弟,同年紀輕輕身居要職的秦陌,素來是處不到一塊去的。
如今能時不時坐在一個筵席上,都是沾了盧堯辰的光。
想當年,盧堯辰也是京城出名的翩翩兒郎,文武雙全,風華正茂,可惜一場突如其來的詭異大病,落下了病根,叫他就此纏綿病榻,什么家國抱負都從此不得施展。
若非如此,以他的身份地位,他們也不會有機會同他結交。
外界均知端華太妃沒能誕下龍子,一直將外甥盧堯辰養在身邊,視為親生骨肉。
說來端華太妃從前何等寬仁的一個人,后來治宮甚嚴,底下人一個不小心便杖斃,也是從盧堯辰病了之后,性情大變。
當年沒能照顧好他,太妃心里終究是自責的吧。
不過盧堯辰因病一落千丈,秦陌一回長安,還是欣然同他結交,甚至在他們見面的第一天就認他作了義兄,倒叫他們不由覺得眼緣這東西,可真是奇妙。
要知那時剛從突厥回來的秦陌,猶如蜷著身軀的刺猬,只怕被人看見他的柔軟,多少人登門拜訪,都是吃閉門羹的。
更別提讓他主動出門結交了。
偏偏那年盧堯辰辦的那場茶會,他意外到了場。
盧堯辰病弱之后,眼看是不頂用了,給他面子的人,自然少了一大半,秦陌當初的到來,實在幫他撐了不少顏面。
盧堯辰聽他們說起往事,不由唇角也浮出了笑意,搖頭嘆道:“我何嘗不是受寵若驚。”
可當他們問起秦陌當時舍得出門的緣由,少年只道:“四哥的請帖好看!
盧堯辰從未認出他就是那夜江上那個又丑又臟的異服小乞丐,秦陌也只字未提自己是為了報恩。
那個上元燈節,是秦陌此生為了茍活,最為狼狽難堪的時刻。
他不需要他的救命恩人記得,也不期盼他認出來。
他一直覺得自己對他好就行了。
直到后來。
后來,秦陌無比后悔,他少時的自尊心為何如此要強,強到從頭到尾,沒有提過一句那晚的只言片語。
但凡他問一嘴,哪怕一句,他就會發現,他的救命恩人實則另有其人,而他從始至終,喜歡的都是同一個人。
幾輪推杯換盞。
行首們小詞也填了,小曲也唱了,劉維仍舊不得歡顏。
一人同他碰了杯,借著彼此的酒意,索性提議道:“終歸你還沒有同她表明心意,不如直接告訴她,指不準她還會覺得你勇敢,對你另眼相看呢?”
劉維握著杯盞,一飲而盡,勾了勾唇角,笑容中透出一絲苦意,嘆息道:“她既對我無意,我還告訴她,除了給她平添煩惱,又還能有什么用處?”
秦陌執杯的手一頓,忍不住抬起了頭。
一更為年長的同伴皺眉道:“你一個少年郎,怎得如此瞻前顧后?”
劉維頓了頓,笑容慘淡,“你不懂。我自小同她一塊長大,她與我無話不說。若我保持如今模樣,至少在她心里,我還是那個我。可我若是表明了,她只會為了避嫌,徹底離我而去,那她以后要是受了什么委屈,我又能如何知曉,如何為她出頭?”
話音墜地,幾度沉默。
那問話人盯著劉維一副癡情模樣,倔驢般不聽勸,頗有些不忍直視起來。
他剛好坐在了秦陌旁邊,環顧一番,微微側過首,本想著不如叫同齡不沾風月的秦陌,敲打這死心眼的少年一下。
不料秦陌那素日不茍言笑的面容,此時卻較之劉維還凄然更甚。
整個人呆坐在桌前,望著杯中酒水,神色木然,臉色蒼白,像是得了重病一般。
整個晚上,秦陌的眉宇都不得舒展。
盧堯辰愛莫能助,什么都沒問出來,唯一還能確定他安然無恙,也就是看少年離去的步子還算穩當了——
今夜的美釀,不愧是他們口中的百年老酒,后勁委實足。
秦陌回到府邸時,趕忙前來摻扶的管家鄒伯,在他眼里已經成了重影。
鄒伯見他朝著主屋的方向看了眼,便將他扶回了主屋門前。
遠遠聽見少女同丫鬟們的歡聲笑語,秦陌晃了晃腦袋,抬起雙眸,竭力朝著屋內看去。
只見那一道熟悉的俏影,坐在圓桌前,展示著自己給小娃娃做的小衣,一時笑嚷“晉哥哥那脾性,估計是想要個乖巧的女兒”,一時嘆笑“朝朝的肯定是個兒子,叫你們同我賭,你們又不敢”。
秦陌的身形頭重腳輕,迷離的雙眸,越靠近門口,卻越發明亮。
他緊緊盯著她臉上的笑容瞧,直到她發現正對著門口的丫鬟雙手忽而拘謹向前,下意識轉過了頭,看到他的那瞬間,她的唇角緩緩平了下來。
看見他,她就這么不開心?
秦陌不由在門前止了步子,輕推開了鄒伯的手,目不轉睛地將她望著。
蘭殊見他不動,神情亦是莫測,這么多下人眼巴巴地張望著,她只好干咳一聲,起身上前迎接。
邁過門檻,一靠近,蘭殊便聞到了他身上濃郁的酒味。
“這是喝了多少?”蘭殊問道。
秦陌不語,只朝她伸出了手,要她摻扶的意圖,再是明顯不過。
蘭殊搭上了他的臂彎,剛把他扶進門,回頭便吩咐銀裳她們去準備洗漱水和醒酒湯。
侍女們遵囑盡數走了出去,轉眼,屋中只剩下他們兩人。
秦陌長身玉立在衣架前,看了她一眼,沖她張開了雙手。
蘭殊見他示意更衣,回頭想把元吉喊回來,朝門口走了不過兩步,秦陌忽而上前,拽住了她的手腕,反身,將她抵在了門板上。
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引來一陣短風,搖滅了外屋高幾上的燭火。
蘭殊微微瞪圓了眼,芙蕖小臉受里屋泄露出來的昏黃光線一照,猶如一塊泛著光的暖玉。
秦陌背對著光影,整個人除了一道冷硬的輪廓,什么也看不清。
蘭殊雙手握拳,推在他胸前,剛喊了句“世子爺”。
秦陌將她成拳的手掌一握,往上一提,便按在了她頭頂的門板上,語氣意味不明道:“趙桓晉是晉哥哥,盛長昭是朝朝,而我,是世子爺?”
這姿勢,實在是有些不堪入目。
他這動作侵略性十足,蘭殊猛地掙了掙,沒能掙開,美眸圓瞪了會,在他適可而止的筆挺站姿中,趨漸平靜下來。
估計和上回喝醉抱她一樣,一時糊涂了。
蘭殊眉宇微蹙,不由抬起雙眸,試圖同醉鬼說理道:“不喊世子爺,那喊什么?”
秦陌望著她在黑夜中如畫的眉眼,不知想起了什么,認真回答道:“喊我名字!
蘭殊眉宇蹙得更深,剛想說這不合適。
“喊我,秦子彥!鼻啬暗。
昏暗中,只見蘭殊的睫羽顫了一下。
可任他后來如何重復開口,甚至帶出了一點討好的要求,她卻咬緊了齒縫,不肯出聲。
秦陌凝著她倔強的眼睛出神,幾不可聞呢喃了句,“你為什么一點兒都不像她。”
永遠不會像夢里的她那樣一見他就笑,不會吃醋,不會撒嬌,也不會黏著他。
連喊一句他的名字,都是滿眼的心不甘,情不愿。
蘭殊沒太聽清,低聲詢問:“你說什么?”
秦陌輕嗤了下,搖了搖頭,反問道:“你不問問我去哪了?”
蘭殊下意識道:“不是和盧四哥哥在一起嗎?”
秦陌一頓,驀然回想到盧堯辰站在門前等他的模樣。
他此前還疑惑四哥怎么會特意在門口等他。
原來是她喊來討他開心的。
好極,妙極。
秦陌忍不住咬了下牙,松開了她的雙手。
蘭殊在心底悄無聲息舒了口氣,正想著把盧堯辰喊過來寬慰他,果然是明智之舉。
秦陌站在她身前沒有挪步,轉而,鉗起了她的下頜。
他一開始的力道有些重,透著些莫名的怒火與置氣,蘭殊嗅著他身上重重的酒味,一時間不敢說話,眼睫輕顫了不過兩下,便勾得他生出了不忍。
秦陌再度松了手,雙手撐在了她兩耳邊,自嘲地笑了聲。
笑完之后,也不知就這個姿勢,僵持了多久,他低頭朝她道:“明日就是你的生辰了,我還沒有想好送什么生辰禮給你!
他的氣息近在咫尺,緊貼著她的額間,蘭殊隨便抬個頭,便能觸及他涼薄的雙唇。
少女不敢輕舉妄動,默然了片刻,只聽他問道:“還是想要和離書?”
明明是他自己問的,話音甫落,秦陌的心臟驟然跌了下,撐在門前的手,不由微蜷起來。
蘭殊頓了頓,抬頭看向了他的眉眼一處,神色忽而變得認真,認真同他致歉起來。
“那天是我思慮不周,說話一時沖動了!
秦陌望著她誠懇的樣子,眼底閃過了一絲驚異,心口亦不可避免泛出了一縷喜色,以為她打算收回她那天的話,收回離開他的念頭。
蘭殊緊接道:“和離,總歸是在成全我的體面。如果你真的覺得失了顏面,其實休妻,我也行!
她的語氣如此平聲靜氣,卻如一柄利刃,狠狠扎在了秦陌的心頭中心處。
少年微睜大了雙眸,抵在門上的手用力地往內一縮,指甲在門板上劃出了細微的聲響。
秦陌的神色晦暗,難以置信道:“你知道休妻對于你而言意味著什么嗎?”
蘭殊仰頭望著他,漫不經心地笑了笑,“嗯,可能以后再也嫁不出去了吧。但嫁人,其實也就那樣!
“我這些年托你的福,攢了一筆不小的積蓄,出去做做小本生意,一個人過到老,也不是不可以!
秦陌的胸口悶得更厲害了,甚至,有些喘不上氣來。
一片安靜過后,秦陌彎下腰,額尖抵在了她肩頭上方的門板上,靠在她耳邊,嗓音發沉,“是不是因為我之前老欺負你,讓你受了很多委屈,所以你生氣了?”
蘭殊蹙起眉梢,好似完全回憶不起來,“有嗎?”
秦陌的喉結微動,啞了聲,“有。”
他又張了張嘴,剛想說他以后再也不會了。
蘭殊沉默了會,卻笑著打斷了他,甚至,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無謂道:“有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世子爺后來對我的好,我都是記在心里的。你對我,對我家人的恩情,蘭殊永不忘懷!
秦陌噎了下,徹底失了聲。
話說到這種地步,連一點恨意都沒有。
便是他想自欺欺人是因為他以前的荒唐,才使她一直悶了氣,此刻,也沒了一點情理。
秦陌愴然地笑了。
恩情。
在她心里,原來他只是個恩人嗎。
第065章 第 65 章
“我不會休你的。”
蘭殊猶記得少年退身離去的身形搖晃了下, 靜滯在門檻前,背對她半晌,只留下這么一句淡淡的話。
蘭殊靠著門板默然了片刻, 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潤了潤干澀的嗓間。
一陣急而輕的腳步聲靠近,蘭殊抬起雙眸, 只見元吉捧著醒酒湯走了過來, 恭敬地往屋內一探, 不見秦陌的身影。
蘭殊微揚下巴,好心提示他出門左轉,送去書房。
元吉目露驚色,難以置信道:“這么晚了,爺還要辦公?”
對此,蘭殊望了眼房梁, 干咳了咳,安撫道:“國之棟梁是這樣的!
元吉默然片刻, 躬身離去,走了兩步, 沒忍住又退了回來, 繼續躬著身子, 拘謹地看了蘭殊一眼, 見她面色尚且平和,鼓起勇氣,嗡嗡狐疑了聲:“夫人莫不是氣爺喝過了頭, 又罰他睡書房了?”
大抵是沒料到他會這么猜測, 蘭殊美眸圓瞪,下意識道了句“豈敢”。
元吉見她不承認, 頭埋得低低,說辯倒是有理有據,“自成婚那夜,您倆便將書房主臥輪換睡了遍,現兒一分居,世子爺便往書房里蹲,明明府里還有那么多舒服的院子”
很難不叫他們認為是耿耿于懷,重翻舊賬。
蘭殊佩服他的聯想能力,不得不承認,近年她在府上的地位水漲船高,元吉這張天馬行空的嘴占了大半功勞。
說的跟真的似的,她都險些信了。
上一世,蘭殊倒也是一個翻舊賬的好手,也曾一言不合就推他出門,甚至寒天大雪里將他拒過門外。
偏生秦陌是個不怕冷的,每回都由著她鬧,次次在門口守到她開門。
可這一世,她哪會再同他去翻舊賬?
至于他為何只睡書房,可能是真的忙吧。
蘭殊打發道:“趕緊送湯過去吧。”
元吉卻眉開眼笑起來,繼續他的想入非非,“小人就知道您心里還是放心不下爺的!若是爺待會想回來,夫人就別計較了?”
真是個忠仆,從始至終為他家世子爺操心。
蘭殊只好干干笑了笑,心里卻十分清楚,秦陌今晚不會回來了——
蘭殊原以為經過昨晚的交心,秦陌的熱心腸遭了她一盆冷水潑面,單純是氣不過,也會把今日她的生辰忽略過去。
可今兒個一大清晨,鄒伯特意套好了六駕的車輦,慢催緊趕著,送她前往驪山。
道是世子爺出門前囑咐的。
上一回,章肅長公主念叨起驪山的美景與溫泉,蘭殊在一旁聆聽,隨口奉承了句自己從未去過,心神向往。
秦陌無意中聽到,牢牢記在了心上。
蘭殊邁入山頂的雕梁大門,本還以為會看見一張熟悉倨傲的冷臉。
意料之外的是,她只看到了她的家人。
姐姐弟弟乳母,秦陌向李乾索來了華清宮的鑰匙,安排她的家人一同前去游玩,并沒有將自己摻在他們當中。
蘭殊心里在乎的人,來來回回那幾個,秦陌掰著手指頭,便能數過來。
當他下值趕上山頂,在門口拉緊韁繩,翻身下馬,夕陽垂落,柔和金光照在了華清宮的瑤露池上,滿池微瀾閃爍。
秦陌轉過長廊,遠遠通過半開的窗戶,看見他們正圍繞在桌前,哄她吃剛出爐的壽面。
少年的目光再度落在了她唇角的笑意上,這一回,他原地停下了腳步。
元吉見他遲遲不動,躬身在旁邊問道:“世子爺不進門嗎?”
秦陌沉吟了會,默然轉身離開。
蘭殊彷佛聽到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端著壽面,回頭朝屋外看去,只看到長廊轉角處,零星半點的一個殘影,無意中回頭這廂看了眼,好像是元吉。
蘭殊眉頭微蹙,轉眼,崔弘拉住了她的衣袖,一家子歡聲笑語,再度將她的注意力轉移了去。
“二姐姐,看我看我,我要給你表演!”
“哦?你還特意準備了節目?”
“有的,有的,看我來給你耍一套槍法。”——
上一世,蘭殊后來也曾有幸來過驪山,不過是在此刻的一年以后。
那時,也是她的生辰,也曾看過一個人,站在瑤露池前,為她耍過一套舉世無雙的槍法。
那道身影,比之眼前的小小少年,更高,更俊,身形敏捷如風。
揮舞罷,還曾捏著她的耳朵斥她,“陛下都不敢叫我出來賣藝。”
偏偏她當時擔著壽星的名號,有恃無恐,非要他賣弄了一遭。
直到一輪明月高掛長空,華清宮主廳的笑語宴宴落下,筵席散盡。
蘭姈身懷六甲,不宜過度勞累,乳母照顧她回屋,弘兒啟兒頭一回來驪山,新鮮感十足,飛奔去后院泡起了溫泉。
蘭殊從席上撤下,站在廊前,仰望了眼皎潔的月光,片刻思忖,她拎了個酒壺,朝著長廊的轉角處走了去。
元吉會出現,想必秦陌定然是來了的。
華清宮素來只接待尊貴的皇族,今日有幸帶家人來長見識,于情于理,蘭殊都應該同他道聲謝。
然那一間熟悉的樓閣,此時已經熄了燈。
上一世,他帶她來驪山玩,住的便是這一處。這屋中的珠簾幔帳后,有一汪氤氳的溫泉池水,她當時很是喜歡。
此時此刻,眼前的屋子黑黢黢的,她不便再上前打擾,望了眼樓底下綠油油的芭蕉樹,轉頭,迎著涼爽的夜風,回到了瑤露池邊。
屋內,秦陌進門以后,一直都沒有燃燈。
珠簾后,他坐在溫泉池內,后背抵在池岸邊,不過片刻的閉目養神,卻又入了夢。
他在夢中緩緩睜開了眼,發現自己仍然置身于這間樓閣中,卻是燈火通明。
他也不是孤身一人,眼前,出現了一道熟悉的麗影。
朦朦的溫泉水中,云霧繚繞,漣漪一道接著一道起伏。
男人倚在岸邊,猶如一只爬上礁石休憩的深海蛟龍,微微瞇著的鳳眸,又迷人,又危險。
而她,從他旁邊滑過,快活成了一條雪白發光的美人魚,完全沒有意識到身旁危險的視線,撲騰在水里,起起落落地嬉戲。
他望著她凹凸的玲瓏曲線,喉結不禁一沉,沖她伸手,“過來!
女兒家于水中央回頭,清澈的琉璃眼眸看了他一眼,忽而彎眸一笑,游逃地更遠。
不聽話。
他咬了下牙,起身上前逮她。
她滑得和魚一樣,若不是顧及他肩頭的戰傷將將愈合,不能泡水,他根本撈不著她。
她束手就擒,由著他摟過了她的腰,關切看向他肩頭,“你當心點!”
本來這傷口基本是好了的,前兩天她央他耍了套槍法,不小心扯裂了。
她一開始根本不知情,見了血后,內疚了老半天。
“還疼嗎?”
秦陌微一搖頭,陷入她脖頸的氣息沉重,看了眼她濕漉漉的浴袍,春光盡顯,只覺得此時便是再給他一刀,他也受的住。
她卻不許他在池里胡鬧,抵觸地用拳頭推著他的胸膛。
秦陌只好攬腰一抱,將她帶上了岸。
她身子一輕,雙手就搭在了他后脖子上,苛責道:“這又是傷,那又是傷,秦子彥,你出去打個仗,是把自己當銅墻鐵壁了嗎?”
“一道傷,換好幾年太平盛世,不值當?”轉眼,他就把她摁在了榻上。
女兒家一開始顧及他的傷,不敢掙扎,基本都順著他。
后來,卻發現他實在可惡。
她經不住他的反復推磨,氣得咬了咬下唇,眼角瞥見床頭他習慣性放置的匕首,一把抓了過來,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的身形一滯,她借勢翻身,將他壓在了身下。
他蹙起眉宇,卻也沒有輕舉妄動,由著她挾制了他的命脈,只聽她冷笑道:“聽說子彥的首級,經此一戰,已經漲到十座城池了!
他仰頭望著她,“想拿我的命換城池?”
“拿去!
他主動靠近了她手上的刀鋒,卻把她嚇了個不輕,著急忙慌將匕首扔了出去。
便是這一瞬間的退讓,男人有了可乘之機,再度,把她壓在了下方。
她抬眸望向他的眼睛是那么亮,比屋里的燈光,還要絢爛奪目。
瑩瑩如若星辰,滿眼都只有一個他。
以致秦陌在水中蘇醒,睜開眼,屋子里昏暗無光,水霧朦朦,不見任何人影,寂寥的,他久久沒有回過神。
真是一場美夢。
半晌過后,嘩啦一陣水聲響起。
秦陌目光黯淡,起身披衣,眼里全然沒有了困意,望了眼窗外的月色,推開了門——
華清宮里,亭臺樓閣,風景迤邐。
后院的泉水都是暖烘烘的溫泉,獨前方的瑤露池引了山谷清澗與熱泉相結合,水色清澄,四季如春。
夏季的晚風仍透著一絲白日殘缺的熱意,池邊與石柱石階并無圍欄,蘭殊坐到石階前,脫下鞋襪,便能踩到清水,迎接一陣舒爽的涼意。
天空捧著一輪圓月,華清宮此時已是夜深人靜。
總歸是重溫故地,蘭殊雖然什么都沒多想,凝著眼前熟悉的風景,心里免不了有些空落。
這感覺非她所盼,蘭殊晃了晃腦袋,百無聊賴地將雙腳探在水中搖曳了番。
說來,她許久都沒有鳧過水了。
蘭殊默然片刻,四下環顧無人,起身脫下了外衫與巾帛,索性一頭扎進了瑤露池中。
這汪池水開鑿而來,本就適宜于夏日游泳。
蘭殊張開雙手,閉眼緩緩往下沉去,身著白衣,襯裙泛著暗紋的光澤,宛若一道逐漸消失在水面的月影。
她尋思這檔口也不會有人,本想著安安靜靜在水底下獨自待會。
卻不想岸邊猛然傳來一聲呼喚:“崔蘭殊!”
連名帶姓,驚得她驀然睜開了眼。
緊接著,另一道玄色的身影,跳入了深深的水池之中。
岸邊有一壺拎回來沒來得及喝的酒,還有落下的熟悉外衣,唯獨不見她的人。
蘭殊萬萬沒有想到,秦陌出門散步增乏,遠遠看見水中一道往下沉的白影子,誤以為她醉酒失了足。
嚇得二話不說,一頭猛地扎了進來。
秦陌的雙眸布滿了惶恐,跳下水里搜尋,他左顧右盼,心慌意亂間,只見水底下竄上來一道靈活的白影。
少年眼中的慌亂驟然散去,轉而,絲絲縷縷的驚異從其間涌了出來。
她身如游魚般的身影,叫他的腦海中一瞬間,閃過了另一道相似不已的影子。
同樣的夜色,同樣深不見底的水,在他為了逃離突厥,負傷墜入江水,也曾在遭受沒頂之災時,隱隱約約,看見過這樣一道猶如魚形一般游過來的身影。
蘭殊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引他一并朝著水面游去。
第066章 第 66 章
兩人在水面浮出頭來。
蘭殊鬢邊滴水, 落在纖長濃密的睫羽上,她忽閃著雙眸,將他困惑地望著。
秦陌緊緊抓住了她的手, 眼底是一片漆黑的夜色,長吸了一口氣。
“我以為,你失足落了水”
蘭殊愣怔, 一時都不曉得該回什么話, 只好露出安撫的笑意來。
他又將她拽緊了些, 兩人迅速上了岸。
夜色闌珊,按理這個時辰,池邊本是無人出沒的。
偏偏秦陌方才關心則亂,那一聲急吼,再加上一道猛撲的水花聲,直接將華清宮前廳守值的內侍與宮女齊齊喚醒, 均以為有人落了水。
蘭殊剛爬上岸,遠遠就見他們提著水晶燈, 手捧帨巾與暖身斗篷,匆匆忙忙趕來。
那明亮璀璨的火光朝蘭殊濕漉漉的身前一閃, 曼妙巍峨的曲線晃過, 她連忙蜷了下身子, 緊接著一副硬邦邦的胸膛擋在了她身前, 傾身壓了過來。
秦陌生得高大,雙手一環,將她徹徹底底藏在了懷中。
蘭殊渾身濕透, 也知自己此時經不得光照, 承下他一番好意,俯首躲在了他胸前, 沒叫旁人看見。
那熟悉的溫軟氣息撲在了他心口處,與夢中的滋味幾乎重疊,秦陌心底一陣恍惚,從始至終,沒敢低頭往她身上再看一眼。
那齊整列隊而來的內侍宮女提燈走近,見他倆纏纏綿綿地摟抱在了一塊,老臉一紅,紛紛將頭埋得低低。
斗篷一遞上來,秦陌接過,先將她的前身一裹,隨后起身,將她攬腰抱起。
他疾步帶著她遠離簇擁而來的人群。
元吉見世子爺全身都還在滴水,追在身后給他加披了一件外衣,見他抱著美人直接朝屋里回了去,靈光一閃,緊忙遣了幾位宮女跟上。
秦陌一開始并未留意到她們悄然跟尋的步伐。
直到進了屋子,他剛把蘭殊放下地,那幾名宮女忽而擁了上來,連忙為他倆寬衣解帶,只留下一身素紗中單,隨而憑著人多勢眾,將他倆一起推進了溫泉中。
兩人大眼瞪小眼,尚未反應過來,只見紅珊瑚珠簾幔帳落下,外屋的燈火被她們燃起,昏黃光線撲面而來,經過緋紅珠簾的濾過,灑在裊裊的水霧上,透出了一層別有意味的粉色。
“世子妃和爺先泡著暖暖身,奴婢們去準備換洗的衣飾。”
便是這么招呼著,她們把他倆的衣服齊齊拿走,火速退出了屋門,順帶將門環緊緊拉上。
今日世子妃生辰,世子爺明明趕上了山,卻遲遲沒有出現在筵席內,想必是兩人鬧了別扭。
此景此舉,給他倆牽線搭橋和好的意味,再是明顯不過。
年輕氣盛的小夫妻,有什么比澆一把情欲的火,更適宜和解的呢。
正所謂床頭打架床尾和,他們自是一番好心。
溫泉池內,氣氛一時間變得異常尷尬。
換洗的衣服沒送來,蘭殊一時間也出不去,默然一頭埋進了水中,只露出一個濕噠噠的腦袋。
秦陌撇過了臉,沒有看她。
須臾的沉默。
水霧繚繞,蘭殊先開口打破了僵局,就今日所有的事情同他致謝。
雖是一場誤會,但他這仗義的一跳,勾起了不少他們以前互幫互助的回憶。令蘭殊不由想起他當初在南疆為了救她,也曾不惜跟著她掉下山洞的場景。
兩人之間的僵持,瞬間緩和下來。
秦陌問道:“原來你會鳧水?”
相處這些年,秦陌從未見她露技,一直都沒有發覺。他回想著她方才的泳姿,敏如游魚,還能潛入水底,看來水性不是一般的好。
蘭殊那廂淺淺地嗯了一聲,秦陌不由續問:“幾時學會的?”
“十二歲以前就會了!
十二歲。他當年從突厥逃回來,是十三歲。她比他小一歲,正好是十二。
秦陌腦海中仍然不斷閃過她方才鳧水的身姿,越想越覺得似曾相識,心里隱隱生出了另一種前所未有的揣測,鬼使神差道:“我看你方才拉我出水面的動作熟稔,是以前經常救人嗎?”
少女卻搖了搖頭,“本是學來救人的,但學會以后沒有用上過!
秦陌一顆緊張跳動的心臟驀然沉了下去,沉吟了良久,眼底劃過一絲失望,忽而覺得自己的聯想荒謬可笑。
他很早就曾同她交過心,告知她當年盧四郎救他一事,雖然說的并不詳細,但若她就是那個人,也該在聽到戴著面具的小郎君時,心里產生一些狐疑。
可她全然是旁觀者的模樣。
應是他想多了。
秦陌思忖片刻,又問道:“為何是學來救人?”
問話一墜地,迎來的卻是少女短促的沉默。
蘭殊目光淌過了一絲追憶往事的晦暗,唇角浮起的笑意,攜了好幾分慘淡,“因為在岸上跳腳的感覺太難受了!”
秦陌微蹙眉宇,蘭殊便將弘兒小時候落過水的事,簡而言之同他說了說。
當時蘭殊手足無措,幸好旁邊有個負責后院灑掃的媽媽路過,及時跳水把他撈了上來。
蘭殊的水性,就是同那個媽媽學的。
秦陌不由回想起當年盧梓暮來家中吃飯,也曾就弘兒落水之事提過那么一嘴。
秦陌忍不住趁機將此事仔仔細細詢問了番,從蘭殊隱晦的答話中,聽出這場落水原來并非意外,而是有人故意捉弄。
幸而運氣好,但也叫她后怕不已,便特意去學了鳧水。
秦陌再度想起盧梓暮還說她小時候其實是一個不愛讀書的調皮鬼,卻從弘兒落水之后,自此發憤圖強。他不由聯想到她當時的處境,大抵是為了在崔家站穩腳跟,好讓別人不敢再欺辱她的家人。
思及此,秦陌的心底一下猶如打翻了五味瓶。
以前他只覺得她蕙質蘭心,如今再想,“崔氏第一美人”,這個稱號看起來風光,背后,多少辛酸不言于表。
包括她對他一切的包容心,實則為的都是保住她的地位,從而保護她的家人。
她總說她知曉他當初娶她是迫不得已。
而他,何嘗不是她的迫不得已呢。
屋門由外輕輕叩響了兩聲。
宮人悄然開門,生怕攪了屋里人什么興致,看到什么不該看的般,只探進了一雙手,將換洗的衣衫放在了門邊的柜臺上,便連忙退了出去。
蘭殊看見衣服,漸漸挪向了岸邊,秦陌一直微側著頭沒有看她。
他倆共處一室的時光其實從來沒少過。
夏日蘭殊嫌熱的時候,也曾在屋中只穿過一件吊帶裙,秦陌一直都是面不改色,不曾有過半分逾矩。
兩人也時常隔著屏風換衣服,向來是各自安好。
此時,兩人之間隔了層珠簾幔帳,蘭殊爬出去后,借著幔帳遮擋,便脫下了身上的中單,在幔帳外換起了衣服。
池中微有漣漪浮動,模模糊糊映出了池邊外,紅色幔帳后一道雪白玲瓏的身影。
秦陌頓覺自己低頭也不是,抬頭更不是,聽著衣料不斷摩擦的聲音,忍不住嫌棄她動作慢,咬了咬牙,頗有些威脅的口氣道:“你能不能快點,這屋里可是有個男人的?”
他這語氣同往常一般無二,給蘭殊的感覺十分熟稔,蘭殊隨口笑了下,下意識回了句他又不會怎么樣。
剛將外衫披上身,轉眸,秦陌卻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她的身后,雙眸凜凜,一把攬住了她楊柳般的腰身。
蘭殊愣怔了下,沒來得及眨眼,早已長大的少年俊臉傾覆,精準地,將他的利齒咬在了她柔軟的唇瓣上。
蘭殊美眸圓瞪。
秦陌握著她的腰際,往懷里一帶,那岌岌可危的外衫就這么落了地,轉而,蘭殊被他摁倒在了榻上。
秦陌的手勁向來大,就這么鎖著她,顯得頗有些來勢洶洶。
他原只是有那么點氣上心頭,氣她不把他當男人看。
可當真將這份柔軟抱在了懷中,他一時間,又有些不舍得松手。
這一瞬間,他才發現之前的他,其實真的為了她忍了很久。
可蘭殊全然沒有料到他這番動作,心口浮出了一陣慌亂,身體止不住顫抖起來。
而當秦陌略有沉淪,忍不住將唇齒開始往她的脖頸間游離,蘭殊心驚膽戰,越發奮力掙脫
手足無措間,她摸到了枕下一把冰涼的物什。
那熟悉的一道青光從秦陌眼角倏爾閃過,他第一時間的反應,是反手捏住了她的手腕。
就這么一瞬的劍拔弩張,天旋地轉,蘭殊轉過了身子,在上方,死死用刀鋒抵住了他。
秦陌沒再有任何動作,只是拽著她握刀的手,眼里是望不見底的漆黑,須臾沉默,張了張嘴,“我”
不、是、斷、袖。
他差點兒,差一點兒就說出口了。
只見身上的少女經他這么一嚇,臉色蒼白,驚慌失措地將他望著,眼眶已經通紅。
那刀鋒離少年的脖頸近在咫尺,這樣的場景與他夢境中是如此相似,秦陌卻很清楚地感覺到她手上的勁力,沒有一點兒;尩囊馑肌
她是那般的怕他,怕到只要他敢再欺近一步,她勢必同他來個你死我活。
秦陌看著她惶恐的樣子,鎖在她手腕上的掌心微微一僵,滾燙的心口漸漸冰涼。
蘭殊知曉以自己微薄的力量,是絕不足以同他抗衡的,是以她手持利器的脅迫,幾乎是使上了吃奶的勁。
可她萬萬沒有料到,秦陌會突然松手。
沒了他的約束,那刀鋒順著她的手勁迅速下落,蘭殊瞪大了眼眸,忙將刀頭一轉,卻還是刺破了他的肩頭。
溫熱的血液渲染了他微微敞開的中單,暈開了一片浸水的紅。
秦陌只悶了一聲,咬緊了牙根,受下這場冒犯應有的報應。
什么,都沒有說出口——
自那夜過后,兩人的關系掉入了另一個微妙的冰點。
秦陌沒有同任何人說他的傷來自何處,便是長公主嚴聲質問,他也只道是意外。
蘭殊每天都會來給他敷藥,兩人只字不提那夜發生的事,也沒有任何額外的交談。
直到有一天,秦陌在巡防營收到了御書房的急召,傳旨的劉公公愁容滿面,只道邊關突然來了急報。
秦陌奉旨入宮,傍晚從皇城出來,拉著馬韁猶豫了片刻,調轉馬頭,朝著公孫府的方向疾馳而去。
這個點,正好逢蘭殊放學。
院外傳來了一陣勒馬長嘶之聲,公孫霖捧著幾本珍本,正盈盈站在思邈堂門口,同下人交代事情,扭頭看見秦陌的身影,皺了會眉,恍然大悟道:“來接你家小姑娘的?”
秦陌低低嗯了聲。
公孫霖揚手將下人遣去,緩緩靠近他身旁,輕聲笑道:“打算和好了?”
秦陌略有驚詫,還以為是蘭殊同她說了什么,公孫霖盯著他看了會,卻連連搖頭嘆息,只道:“別看那丫頭平常話一句不少,只要她不想說的,那是一句都套不出來!
可這世間令人煩惱的,來來回回,也逃不脫一個情字。
秦陌的嘴也是個撬不開的蚌,公孫霖打一開始就沒指望他會說,只在領著他朝后院去時,又路過了那棵樹,意味深長地回過頭,同他道了句:“還記得我當初給你講的自由鳥嗎?”
秦陌的身影略有一頓。
公孫霖亦噙著笑,順著他停了下來。
半晌過后。
秦陌循著公孫霖的指示,獨自邁上前頭的竹廊。
走過一片生意盎然的綠影,遠遠看見那蹲在花圃中細細澆水的纖細身影,腦海里,只剩下師姐一路絮絮叨叨過來,同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自由鳥之美,便在于愛其所是,而非愛汝所愿。”
第067章 第 67 章
公孫府后院的竹廊地處偏僻, 人跡罕至,盡頭有一片荒蕪的貧瘠土地,數十年來, 叢草不生。
公孫老先生和師姐都不是注重園林景致的人,無心費神打理,秦陌幼時在公孫府讀書的時候, 這一處, 一直就是個光禿禿的瘦黃模樣。
如今故地重游, 秦陌卻發現它早已脫胎換骨,成了一片爛如云錦的絢麗顏色。
蘭殊時常在業余向公孫霖請教學問,一日她與先生在后院散步談學,偶然間發現了這一片土地。
公孫霖道它經年無人管理,土質已經僵硬,什么都種不活了。
蘭殊上前探尋了許久, 薄露笑意道:“可我覺得它還有救。”
而這兩年下來,經過她不懈松土翻壤, 它在今年的春天,開出了遍地的三色堇。
秦陌一步步邁進, 望著那片花圃, 猶如看到了她夜以繼日的耐心。
她一直都是個很有耐心的人。
就好像心里存著一份堅信, 一切都將如約而至。
連同循著腳步聲回頭, 看到他出現的身影,她的目光中,似如閃過了一瞬宿命的歸屬感。
蘭殊垂下眼眸, 唇角浮出了一抹略有釋然的笑意, 就彷佛早有所料他會在今日開口同她說話般,緩緩在花圃中起身, 提著花灑一靠近,便聽秦陌誠誠懇懇道了句“對不起”。
只聽蘭殊頓了頓,輕輕微笑道:“我那天也不是故意傷你的。讓世子爺吃苦頭了!
秦陌凝著她唇角大度的笑容,心口驀然發沉,“是我欺負了你,怎能說你讓我吃苦頭?”
蘭殊笑道:“這些天我也想了許久,那晚的事,說來還得怪我那一句‘你又不會怎么樣’激了你,F在回想,如果世子爺真想怎么著,便是十個我,也打不過你的!
秦陌盯著她釋懷的模樣,喉嚨一時間發緊,“你就一點不生氣?”
蘭殊平聲靜氣道:“其實你并沒有真要怎么著的意思吧,一開始的初衷,大抵是想教我注意男女大防?切莫因為和哪個男孩太熟稔,就這般不設防。而我的確沒注意好,說來我也有錯!
她這一番話說的如此圓潤,還專門給他找好了臺階,給他的一切冒犯和錯誤,賦予了合情合理的緣由。
她一直都是這般善解人意,秦陌知道自己只要同往常一樣,就坡下驢,他們倆之間的齟齬,便會如同往昔一般,就此煙消云散。
少年沉吟了片刻,輕啟唇縫,卻沒法再說出一句認同她的話來。
秦陌凝著她的笑容看。
他以前總覺得她很貼心,現在,卻覺得她唇角那一抹寬容的笑意,異常刺眼。
她對他,向來是什么都不計較的。
他以前覺得甚好,如今才后知后覺,不計較和不在乎,其實沒有一絲的區別。
蘭殊不急不躁,靜靜等待著他的回聲。
秦陌卻又道了一句對不起,并沒有就著她給的臺階下去。
蘭殊默了默,見他執拗,只好道:“沒關系,真的沒關系!
秦陌看著她搖晃著小腦袋,只覺得心口前所未有的難受,心痛到有些窒息,如尖刀攪過般,呼吸間彌漫著一股沉痛的血氣,面色一片蒼白起來。
才發現,原來善解人意,有時也能剜心。
短促的沉吟,少年再開口,嗓子突然啞了起來,低聲問道:“你心里,可是有了其他心儀的人?”
蘭殊一愣,并沒料到他會突然這么問,轉念一想,憑她這些天說出的話,他會這么猜測,也并非毫無道理。
蘭殊輕輕微笑,搖了搖頭,“沒有。但也不可能一直夾在你和他之間!
兩人須臾的沉默。
秦陌心口劃過了一絲徹徹底底的苦笑,望著她的臉頰,沒有做任何的辯駁。
這一刻,秦陌徹徹底底理解到了劉維那夜說的話。
她心里既沒有他,他的任何心意,說出來,都只是給她徒增煩惱罷了。
只有他什么都不說,在她心里,他才是原來的他。
他們才能,一直是朋友。
夕陽垂落,暮色漸合,一些被籬笆剪碎的風聲,斷斷續續拂過了少年的衣袖口。
秦陌垂著眸,見她精心打理的花圃,土壤只濕了一半,伸手拿過她手上的花灑,俯下身,幫她把另一半澆完。
少年人之間的和解,有時一個動作便已足夠。
蘭殊見他出手幫她,隨在了他身旁,跟了兩步。
秦陌很少干過這樣的活,蘭殊見他難得的笨手笨腳,和顏笑了起來,提醒他注意可不要踩著了她的花。
話音甫落,他倆一前一后,剛好路過了埂間一條潤土的洼渠。
田埂上高下低,秦陌大步流星邁了下去,蘭殊提起裙角,身影微一搖晃,眼下便出現了一只結實的手掌。
秦陌回過首來,朝她伸出了摻扶的手。
蘭殊抬起雙眸,微微一笑,落落大方,將手放到了他掌心上。
只見少年沒有立即牽她下去,仰頭落在她面上的眸光專注,沉吟了片刻,嗓音略有干澀:“我記得你之前說自己喜歡過一個人,是什么樣的?”
自認識她以來,好像都是她在聽他訴衷腸,他卻從來沒有關心過她的過往。
他一直都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真的想要什么。
就像他以為她會一直在他身邊,可她心里想的卻是離開。
就像她當初騙他說她會是最賢惠的妻子,他卻信以為真。
暮色四合,一輪紅日已經順著天地的交界處緩緩下沉。
落日余暉從秦陌相對的方向,灑在了蘭殊迎風的衣袂上。
她背靠著光,周身散發的光暈,眩著秦陌的雙眸,令他看不清她此時的眉眼,只見到了她唇角一抹若有若無的蒼涼笑意。
“很傻的。不提了。”蘭殊道。
秦陌沉吟了會,笑容慘淡,“你也有說自己傻的時候?”
“你好像一直都很精明?”秦陌道。
她是他見過的最聰明的同齡小姑娘,在他面前,幾乎是算無遺策,面對什么,都是風輕云淡的樣子。
這樣一個姑娘,竟也有在別人面前傻過的時候嗎。
秦陌的心里忽然涌來一股猛烈的妒意,酸脹滿懷的同時,亦生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
“什么精明不精明的,人活著,總是要把日子過下去的呀!碧m殊微微笑著,見他遲遲不動,主動握住他借力,自己邁過了那道洼渠。
秦陌望著她淡然的芙蕖小臉,不由再度回想起了成婚初始,她對于他的那些主動坦白。
“我知世子爺娶我非您所愿,我也,不曾想過要嫁你。”
“這場婚姻你我皆迫不得已,既如此,世子爺不如同蘭殊合作?”
如今想來,她從始至終,都未改初衷,一心一意都在同他合作。
而他卻因為她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理解和安心,在這些看似美好太平的日子里,滋長貪念。
他倒是想的好,愿庇護她一生周全,甚至,想與她延嗣繁茂,白頭到老。
她的溫柔和遷就,令他蒙蔽在她解語花般美麗的外表下,從未窺見過她的心。
他一開始以為她賢惠機敏,又有容人之心。不曾想,她原比他想象中更加大度,可以直接將他發妻的位置,拱手相讓。
少年的眼底浮出了一陣又一陣的煩悶與惘然,頭痛欲裂地回想起當年大婚之夜,她最開始望向他的那雙眼眸。
屋內紅幔高掛,喜燭搖曳,蓋頭一掀開,不過及笄的少女,看過來的眼睛,黑白分明,瑩瑩發光著,定定注視著自己以后的夫君。
她最開始是有想和他好好過的。
不然也不會起身主動替他寬衣,期望同他剪下墨發結締,藏于床頭。
可他那會做了什么,他畏懼她那樣傾慕的眼神,為了叫她不打他的主意,毫不留情給了她一記下馬威,將她拒之門外。
他沒想過傷她的,只是想她知難而退,否則也不會在看見窗外落雪漸大時,復而開了屋門。
可既是他先要她死了心,捫心自問,他當初對她的所作所為,哪點兒值得她再動心?
“如果這個世道女子可以選擇,誰不愿嫁一個如意郎君?”
他從一開始,就不是她的如意郎君——
御書房內,連著幾日,金身仙鶴上的燭火,沒日沒夜地燃著。
李乾因為幾天前的邊關急報,已有數日不得安寢,今夜與中樞商榷一晚,才同戶部確認了暫時可以供給前方軍餉糧草的最大數額。
重臣散去,李乾捏了捏眉心,見秦陌坐在了另一邊的案牘前,低頭握著筆一直沒有吱聲,不由朝他走了過去。
這幾天秦陌一直都留在宮里陪他一同商議出征的對策,李乾還以為他又是在思忖即將前往前線的戰略,悄然走近一看,卻發現那剛硬不失清雋的熟悉字跡,首行運筆了三個大字。
放妻書。
李乾微瞠了雙眸,“你這是做什么?”
秦陌恍若未聞,一手支額,仔細斟酌著措辭,一手提筆落字。
解怨釋結,更莫相贈;一別兩寬,各生歡喜。[1]
蘭殊想要和離書,可秦陌還要差些時日,方才及冠成年。
大周律戶婚一冊規定,子女未成年者,婚姻關系需從尊長,未征得尊長同意,不得擅自成婚,擅自和離,否則律法不予認可,視為無效。
前陣子,蘭殊與他冷戰那會,秦陌曾試著探了探章肅長公主的口風。
完全不會同意。
秦陌本想待他及冠之后,再來細想此事,期間自然也有一部分期盼在這段時間,讓蘭殊回心轉意的想法。
可如今前方來了戰事,他怕自己,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直到寫到最后的落款,秦陌默然許久,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將錦卷捆好,轉頭遞給了李乾。
“待我出征之后,陛下能否幫我個忙,把這個給她!鼻啬暗。
李乾心口一滯,蹙起眉宇不接,眼里充斥著苛責之意,恨他說話不吉利。
可一想到那以五萬比二十萬的戰局,李乾又很清楚,他這是以防萬一,在給崔蘭殊留后路。
這場戰事雖是突如其來,但也叫秦陌有了由頭,放蘭殊離去。
放妻書是夫方單方面書寫的協議,只需他一個人的落款。
如今的情形,他會寫出這樣一份協議,合情合理。
只要李乾答應為他作證,天子一諾,這份協議便能作效。
秦陌往他手里遞近兩分,輕輕開口,喊了他一句“哥”。
李乾眼底閃過了一絲無可奈何的沉痛,嘆息一聲,將錦書接過,“你同她說好了?”
秦陌沉吟了會,聲音低了兩分,“先放你這。不然顯得我有去無回的,讓人擔心!
李乾眉宇緊皺更甚,他這話的意思,是還沒同他家小媳婦提過這回出征的細況嗎。
秦陌只想起自己近日的所作所為,頗有點啼笑皆非。
這是他走之前,唯一能做的,讓她展顏的事了吧。
李乾看了他一眼,狀似不經意般的,試探問道:“你倒是給她考慮的周全,在這抓耳撓腮地想放妻書怎么寫,怎么沒想過盧四郎日后的照拂?”
秦陌下意識道:“四哥在長安好好的,只要我守住邊疆,會有什么事?”
李乾沉吟了會,望著少年眉眼中的清明自省,了然他已經徹底恍悟了自己的心意,唇角不由露出了一抹悵然的笑紋,嘆息道:“崔氏,當真有本事。”
他一直都確信秦陌沒有龍陽之癖,只是少年一時間的懵懂迷糊。
崔蘭殊,恰恰幫他驗證了他的想法。
只是此時的李乾并未料到,他不過一心讓秦陌分辨清楚自己的取向,卻把他推向了一道無邊無際的情網之中。
從此,心里再也容不下他人。
秦陌怔了片刻,眼底閃過了一絲黯然,張了張嘴,還待同他交代些什么。
劉公公突然邁著小碎步急切而來,躬著身子,臉色一片蒼白,“陛下,長公主回宮了,要世子爺立刻去見她!”
秦陌神色微變,李乾卻有些意料之中。
雖自他登基之后,姑母逐漸不再理事,時常上山禮佛數月不歸。
可憑她多年積攢下來的威望,以及藏在朝中眾多的眼線,秦陌自薦領兵出征一事,終不是他倆一同致力隱瞞,就能瞞得過她的。
這些年大周日益興盛繁榮,令突厥不由忌憚加深。
李乾心知這一戰不可避免,卻也未料到頡利祿謀權篡位,好不容易將大可汗之位將將坐穩,竟就派出了二十萬大軍壓境。
一上來,便先攻略了邊疆三座城池。
突厥這次明顯是先發制人,決意將大周富強之前,徹底把他們打趴下來。
邊疆硝煙四起,大周的大軍卻散在四面八方,若要待朝廷集齊足夠的軍隊再行前往抗衡,以突厥大軍現在的勢頭,到時候的狼煙,怕是已經吹到了長安腳下。
當務之急,必須先召集最近的軍隊,趕往前線,在援軍到來之前,守住邊疆的最后一道防線,避免戰火燒進中原。
可目前最快可以調動前往的,只有一直被冷落在北疆邊角的,玄策軍五萬殘營。
而自秦葑逝世之后,中樞為了與手握兵權的長公主分庭抗禮,打壓武臣的勢力數載,給他們受了不少窩囊氣。李乾登基后的這三年,局面雖然得到改善,卻也還沒捂熱他們冰涼沉寂的心。
雖說是守城,可以五萬對二十萬,兇多吉少,說直白點,分明就是要他們先去送死,來博得后面的生機。
早朝之上,那一幫前排老將,無人領命吱聲。
局面一時間焦頭爛額,便在文臣這派開口提議不如先驅使臣前去求和之時,站在后排的秦陌,站了出來。
“既是玄策軍,自當臣來領命!
玄策軍是秦葑當年一手帶出來的,普天之下,還有誰比秦陌同他們的關系更近?
李乾坐在御座上,身軀猛地一震,凜凜將少年瞪了起來,示意他立刻站回去。
秦陌卻掀起衣擺,執笏跪了下來,身姿筆挺倨傲,“我大周朝不是沒有過以少勝多的戰局,那突厥先鋒的狼風營,區區玄策軍的手下敗將,秦家能打贏他一回,便能有第二回!”
少年年紀雖輕,一身不懼不畏的肅殺之氣卻已環繞周身,威儀不容小視,不過三言兩語,擲地有聲。
趙桓晉見李乾神情已然發白,站出身婉言推拒秦世子年紀尚輕,沙場經驗尚淺,不宜領兵掛帥。
可秦陌卻不承他的好意,環顧四方,直言道:“可若連我秦家的人都不敢去,誰還敢去?”
大周朝大部分以少勝多的戰局,都是秦氏列祖列宗領兵浴血打出來的。
金鑾殿下,四下闃寂。
那些久經百戰的老將,轉頭覷向地上少年那副十分年輕卻神似非常的面容,不由想起當年他們馬革裹尸的上司,愧然低下了頭。
開始紛紛出列,愿追隨世子爺,一同前往——
秦陌在殿上不顧李乾反對,硬生生逼他在大殿之上,答應了他領兵出征。
下朝之后,又懇求陛下封鎖消息,千萬不要讓前往禪山禮佛的章肅長公主知曉。
秦陌那日去公孫府接蘭殊,為的也是閉住她的耳目。
晚膳過后,他便以憂心母親一人在山上寂寞的由頭,希望蘭殊前去陪同。
當夜,他就套了車,讓人把她送往了追隨長公主儀仗的路上。
可惜,他到底還是沒瞞過他那手眼通天的母親。
秦陌站在坤儀宮門前,長吸了一口氣。一邁進屋門,只見章肅長公主站在正廳的座前,投向他的視線,是怒,亦是憂。
蘭殊靜靜立于她的旁側,站姿與角度,近乎與他昨夜夢中的重合。
秦陌不由滯足,回想起昨夜在御書房閉目養神,不過片刻的時分,他做過一個簡短的夢。
他夢見長公主竟得到了他出征的消息,半路折回皇宮,一上前,就罵他不知天高地厚,誤以為他是爭強好勝,強行出頭。
他倆母子,從來都是不好好說話的。
秦陌一聽她不分青紅皂白的責罵,一下猶如觸發了反骨,她說是什么,他便應承什么,致使兩人爭吵激烈,甚至最后,秦陌口不擇言,說出自己本該在她送他出塞的時候,就已經死在外頭了,現在不過是完成她的舊愿而已。
長公主氣急攻心,眼眶通紅,伸手朝他臉上扇去。
便在這時,一旁被他倆嚇得臉色蒼白的蘭殊,突然撲上前擋,替他挨下了這一記耳光。
少女一聲隱忍的哽咽,叫他倆都冷靜了下來。
他將她帶到了內屋去敷藥,望著她臉上的掌印,心口泛出了不盡的心疼。
女兒家抓住他的手,淚珠子噼里啪啦地落在了他的手背上,“你一定要去嗎?”
“秦子彥,我害怕。”
“你能不能,別走?”
眼下,章肅長公主已經兩步上前,指著秦陌的鼻尖,朝著少年發難起來。
蘭殊回想起上一世的今日,心里悄無聲息地嘆了口氣,正糾結著她待會該從哪個角度拉開秦陌,才得以叫他倆都不至于遭到那一耳光。
只見少年聽到章肅長公主同前世如出一轍的斥罵,眼里并沒有生出倔強,反而,閃過了一絲茫然與驚異。
轉而,秦陌還抽空看了她一眼。
蘭殊的視線與他在半空中交匯。
秦陌遲疑了片刻,思來想去,近乎是有些不敢賭現實與夢境的差異般,再看向長公主的怒顏那刻,他面色沉靜,主動屈膝跪了下來。
“孩兒并非是為了逞強!
大抵從未見他示弱,章肅長公主的身形一滯。
蘭殊的眼底亦劃過了一絲吃驚,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這個犟種,同他的母親低頭。
“大周對不起玄策軍,將士心中有恨,可國難當頭,總要有人出頭表率。”
“大周朝以少勝多的戰績,大部分是秦家打出來的。我再不濟,至少占了個秦家姓,能給軍士一種贏的信仰。”
“秦家的世世代代,都凝在了大周朝的軍魂中。孩兒若做貪生怕死之徒,如何對得起秦家的列祖列宗?”——
秦陌開拔出征的日子轉瞬即至。
這些天他一直留在前省,直到出發的前一夜,才得空回了趟家。
秦陌進門之前,是很想見蘭殊的。
可當他走到主屋的窗前,窗口的罅隙中,她的面容如玉,坐在桌前,繡著承諾給他的出征披風,安靜地就像一副美人圖,渾身上下不真實起來。
少年默然良久,伸手朝那窗上的影子輕撫了一下,最終,沒有進門打擾她。
溫柔鄉,自古是英雄冢。
秦陌的性情沾不上虛懷若谷,但淌著秦家的血,看多了家祠中的丹書鐵券,心中根深蒂固的概念,便是如果能同父輩一樣戰死沙場,換一場太平盛世,他也不妄這一世擔了個“秦”字的姓。
他從不畏懼出征,只是這回堅韌不拔的信念中,一絲惆悵流淌其中。
這種惆悵在這些天一直在內心隱隱作崇,到了出征這一日,秦陌垂眸,望見蘭殊探出纖細的玉手,幫他整理了下衣領,驟然間,有些肝腸寸斷起來。
將士是有心的,不過是鍍了層鎧甲,才顯得又硬又冷起來。
城門前,蘭殊撫平他衣上的褶皺,抬起雙眸,看了他一眼。
秦陌避過了她的視線,看了眼身上的披風,難得露出了一點笑意,“你繡的這件披風,紋路我還挺喜歡的。不如以這種紋路,繡件普通的圓袍給我吧!
“好!碧m殊道。
等我回來穿。
他動了動唇,最后還是把這個“等”字,咽回了肚子里。
秦陌頭也不回地出了朱漆大門,翻身上馬。
他并沒有回眸,卻聽到了一陣輕淺追隨的腳步聲。
蘭殊并未料到他會回頭,杵住腳步,才發現自己情不自禁追著他走了兩步。
與少年的視線在半空中交匯,蘭殊的腦海里,一時間閃過了這一世他們之間的種種往事。
作為朋友,她終究是,不盼著他出事的。
秦陌自是不知未來的,可在蘭殊心中,這一面過后,再見面,便不知是何時了。
是別離,也是斷舍。
“回去吧!”秦陌扯了一點笑容,盡可能讓她看起來游刃有余。
蘭殊沉默了會,輕輕微笑:“祝君早日凱旋!
秦陌微一頷首,一拍馬鞭,如利刃出鞘,青光劈過般毫不留情碾過城門,直奔北上。
蘭殊仰著頭,望著那騎兵護衛黑壓壓簇擁遠去的筆挺背影。
秦子彥,一路平安。
再見。
第068章 第 68 章
突厥大軍勢如破竹, 一連攻占了邊境數座城池,一路燒殺搶掠,直逼紅寺堡。
堡內鎮守的千夫長曾是秦葑的護衛兵, 誓死不愿投降,率領護城兵守在城墻之上,戰至最后一人, 終于等到了秦陌領著玄策軍從后夾擊, 剿滅了突厥前線的先鋒營。
突厥哨兵看到紅寺堡高高舉起的赤焰旗, 逃回大本營稟報。
頡利祿一聽聞玄策軍來臨,心口下意識震顫了下,本來大軍面向中原呈包圍之勢的進攻,一下轉了攻勢,匯聚回三分之一戰力,強攻紅寺堡。
紅寺堡地有天塹, 易守難攻。
秦陌智計頻出,回回都把他們擊了回去。
突厥大軍攻城不成, 想方設法勾引玄策軍出城對陣,本以為秦陌一個年輕氣盛的少年郎受不得多少激, 甚至還曾故意撤退, 展現出一副寡不敵眾之勢, 妄圖引他追擊。
秦陌看起來桀驁不馴, 心里卻十分沉得住氣,好幾次那些老將都擔心他會貪功冒進,可他只在外頭溜了敵方一圈, 能屈能伸, 一見對方來了勢,佯攻了兩下, 又領兵縮回堡里來。
敵方跑也跑不過他,打也打不著他,氣得團團轉。
而他成功吸引了火力,拖了數個月,終于等到了朝廷的四方援軍。
然秦陌作為一戰主帥,并沒有調遣后方援軍增援紅寺堡,而是下令要他們趁現在不動聲色繞后,收復其它突厥軍隊占領的城池,再從后方包圍敵軍。
援軍聽令往上,卻并不知此時紅寺堡前的敵軍耐心已耗到了極點,正不惜聚集大半火力,強攻城池。
誘敵深入的計劃落實,秦陌端著一張面不改色的臉,心里,卻知曉自己這一戰,只怕九死一生。
突厥軍隊驍勇善戰,正面交鋒,大周朝的軍隊不占優勢,唯有從后方打他個措手不及,他們方能在這場戰事中,破出一線生機。
而要想蒙蔽敵軍,發覺不了后方的危險,秦陌必須出城作戰,以身作餌。
紅寺堡里的百姓都被他盡數送離。
以突厥現在的猛攻,不出明日,紅寺堡的城門就會被破開。
昏暗的燭火中,秦陌坐在營帳里,對著沙盤思忖了許久,忽而,若有所感的,緩緩轉首,望向了掛在支架上的,那件蘭殊一針一線親手繡就的披風。
已在沙場上及冠的男子,眼睫微微顫動了下,浮光掠過,在他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里,描下了一筆微不可察的溫柔。
屋外,凜冬已至,大雪紛飛。
不知那個手腳冰涼的人兒,有沒有識相穿足了冬衣,炭籠中,是否放夠了炭火?
前線,戰報傳來。
秦陌思緒飄了會,又被眼前吃緊的戰局勾了回來。
唯有戰火不燎,國泰民安,他所念之人,才能擁有最好的避寒處——
第二日,黎明破曉時分,紅寺堡城破。
那鋪天蓋地的箭雨朝著城內落下,人間猶如受了天懲。
騎著高頭大馬的突厥先鋒兵,手握彎刀沖進了城門,望著眼前空蕩蕩的街道,不由愣了片刻。
轉眼,一柄紅纓槍破空而出,急如閃電,直接穿過了他的肺腑,將他從馬上挑了下來。
秦陌握著長槍在門前一站,城內四處的玄策軍魚貫而出。
數十萬敵軍看見那幅赤焰旗,一下朝著城內涌了進來——
這一年的大寒。
秦陌戰死的消息,如同上一世般,裹著邊疆的白毛風,傳入長安。
明明已是第二回聽到,當蘭殊看到劉公公臉色蒼白地出現在洛川王府門前,還是有那么一瞬間的恍惚。
李乾把放妻書遞給她時,說的是和前世一樣的話。
那年輕俊美的帝王,一夜間似是老了十歲,啞著嗓音,“這是子彥生前所寫,上面有落款日期。你還這么年輕,別叫你做了寡婦!
李乾終究沒有聽秦陌的話,及時在他出征之后,就把放妻書給了蘭殊。
他知曉秦陌心里有她,不愿放她離去?如今,強行再將她留下,沒有任何意義。
上一世,亦是如此。
蘭殊默然半晌,接下了那份如期而至的放妻書。
洛川王府,白幔高高掛起。
蘭殊收拾東西離開,走出朱漆大門,抬眼,望向了北邊的星空。
代表戰神的殺破狼星,仍遙遙高掛在天空之上,瑩瑩閃耀。
她知道這場仗,他會打多久。
上一世,那一個個殫精竭慮的夜晚,都是她難以闔眸熬過來的,她豈會忘懷。
那時,她日日坐在佛堂里,日日點著長明燈,每一天的祈禱,都是“平安歸來”。
他自會,平安歸來。
而她,該離開了——
秦陌渾渾噩噩中,睜開眼,眼前,彌漫著一片黑暗。
萬籟俱寂,什么都看不清。
秦陌輕喘了口氣,只覺得腦袋下的身軀成了個破敗的陋舍,四處都是窟窿,連口氣都留不住。
碎成這樣,他本該感覺十分疼痛,這一刻卻毫無痛覺,大抵是大限將至了。
這樣的念頭甫一冒出,秦陌心口并不覺得蒼涼,反而,意外的平靜。
少年回想起秦家祠堂里供著的那些牌位,自認也不負秦家滿門忠烈的名聲。
他迷迷糊糊朝前走了兩步,像是來到了陰陽兩界的交匯處。
前方陸陸續續出現了一些色彩,猶如長安的繁華鬧市?仔細去看,卻是成團成團的模糊不清。
忽而有人從后方沖撞了他一下,回過頭致歉的臉部,卻是空白。
周邊有很多摩肩接踵的人影,有的清楚,有的含糊,街邊的攤位店肆,也是忽明忽暗。
直到他看見了一位面容熟悉的小兒郎,拿著一把桃木小劍,朝前歡喜地狂奔而去。
秦陌才發現,這場景,是他幼時的回憶。
因為是他的記憶,才有的深刻,有的不清晰。
“爹爹!”
那小兒郎,笑著撲向了前面站著的一位男子背影。
秦陌望著他回過頭來的溫潤英俊面容,向來冷冰冰的雙眼,一時間有些發熱。
他有多久,多久沒見過秦葑了。
小時候,秦陌最愛拉秦葑的手。他從小脾氣就倔,唯獨在秦陌面前,會露出孩子氣的一面。
秦葑總是很忙,但逢年過節,都會守諾回家陪他。
他最喜歡的,就是秦葑牽著他的手,帶他去逛燈會。
那時他少時為數不多的溫暖回憶。
秦陌本來以為過了這么多年,自己已經記不清秦葑的臉了,這回再度看見,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心口不由融化了一片,忍不住,朝著秦葑走了兩步。
眼前的秦葑,似是看到了他的存在,溫柔笑著,沖他伸出了手。
“小彥,過來。”
熟悉的嗓音,令秦陌的眼眶瞬間發紅,他逐漸變成了眼前那個七歲的小孩童,上前,牽住了父親的手。
秦葑的手還是那般大,那般溫暖。
秦陌默然跟著他往前,走向了那雕刻著“酆都”的黑漆大門。
都說人在臨死時,會回憶起生命中十分重要的事,如果他前往黃泉的最后留戀是秦葑,秦陌覺得自己大抵可以安寧上路了。
正這么想著,身后忽而傳來了一聲脆生生的呼喚。
“秦子彥!”
秦陌猛然回過頭,不見身后有人,可他的身形忽而長大了好幾分,變回了一名十五歲的少年,驀然想起,他曾成過婚。
秦葑仍牽著他,銜笑問他是誰。
父親未曾見過他成家,秦陌難得赧然,溫聲道:“是孩兒的妻子!
酆都大門咚地一聲打開。
秦葑叫秦陌跟上。
秦陌有了一點猶疑,再度朝著身后看去,秦葑溫言問道:“怕你的小妻子,舍不得你?”
秦陌頓了頓,眼底閃過了一絲惻然,笑容慘淡,“她應該不會!
“那走吧。”
秦陌遲疑片刻,繼續牽上了秦葑的手,不經意再回眸,卻看到了一道隱隱約約的俏影。
秦陌不由頓住腳步。
那俏影越來越熟悉,穿著一身如楓般的襦裙。
秦陌忍不住去辨別她的面容,那身影的面前,忽而破空來了一只利箭。
“秦子彥,小心!”
秦陌微瞠大了雙眸,渾身激靈了下,下意識沖了上去,躍然去握那羽箭的柄。
這股子勁帶出了他身體的求生欲,秦陌緊緊咬住的牙關一松,倏而睜開了眼。
大雪掩埋,一片死寂的懸崖下,探出了一只奮力往上爬的手——
前線大捷,秦陌死而復生的消息傳回長安,滿城彩帳高掛,充斥著喜悅的爆竹之聲。
少年將軍出征前,初出牛犢不怕虎,卻也多多少少,帶著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稚嫩。
血戰沙場大半年,凱旋已過及冠,俊美的眉宇徹底舒展開來,曾經的青澀全然不見了蹤跡,猶如一柄真正的神兵利器,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凜然冷厲的氣息。
李乾親自下轎出城迎接,劉公公念了一長串犒賞的旨意。
秦陌半個字都沒聽進去,一被李乾扶起身,反握住了他的胳膊,再度看向他身后跟隨而來的人潮,找不到他所期盼的那道身影,啞聲問道:“崔蘭殊呢?”
他在鬼門關前,做了那樣一個惡夢,幾乎夜不能寐,就怕預示著些什么。
眼下看不到她的身影,心里更慌亂了。
李乾的面色一僵,輕嘆道:“年前傳來你的死訊,我信以為真,把放妻書給她了!
所以,她沒事。她只是走了。
秦陌提起來的心,緩緩沉了下去。
洛川王府門前,所有仆人熱淚盈眶地排列在門口等他。
秦陌抬眸往內掃過,只見院里的偌大的府邸,滿庭的芬芳,在他眼中,卻似空無一物。
春月暖陽如幕灑下,滿園芳菲,灼灼烈烈。
秦陌邁進屋門,目光有些渙散地盯著空蕩蕩的主屋。
沙場上,那位所向披靡的男人終于停下了腳步,愣愣地,靜站在了主屋前。
屋里仍然打掃地十分干凈,點著最常用的安神香,淺淡溫和。
其間不摻雜一絲魅人的氣息,她的味道,早已散干凈。
床幔上,流蘇靜靜垂落,再不會受到少女輕盈的腳步,帶起的短風攪擾。
窗臺前,那兩盆她悉心照顧的異色山茶,終于,開出了第一春的花。
第069章 第 69 章
她曾一直盼著它們開花。
每回從榻上蘇醒, 都會趿鞋先跑到窗臺前看一眼,滿懷期待之后,眼底疊著重重失望而歸。
秦陌走上前, 輕撫了撫其中一朵白底泛粉的六角花冠,幾乎可以想象,若她在此, 看到此番美景, 該會有多么開心。
他完全理解她的離開。
他的死訊傳回長安已有半年, 若是她還在這兒,他反而還會覺得奇怪。
只是這偌大的主屋,只剩下他一個人的腳步聲,實在是顯得冷清起來。
一縷清風穿過窗扉的罅隙掠了進來,內屋前頭的珠簾輕輕搖晃。
他回過頭,恍惚間, 彷佛看到了她纖細的身影打簾出來,澄澈的目光忽而發亮, 語笑嫣嫣,沖著那盛開的山茶花飛奔而來。
而后在他眼前, 化成了一縷輕煙。
秦陌一時間心口大慟, 面上的鎮定, 幾乎要維持不住。
鄒伯命人將清洗風塵的熱水提入耳房, 只見秦陌坐在了拔步床邊,盯著床褥出神。
她幾乎什么都沒有帶走,不論是妝奩內他送的珠釵, 還是柜子里他給她新做的衣裙, 只拿了夾在他們中間的那個長枕。
元吉上前低聲喚了他一句:“爺?”
秦陌低低嗯了一聲。
“水已經打好了。”元吉躬著身子,等待著秦陌起身, 為他更衣。
秦陌擺了擺手,只道他自己來。
元吉與鄒伯對視了一眼,默然帶著打水的家仆齊齊退下。
秦陌走進了耳房,緩緩卸下外衫,身上層層疊疊的紗布綁帶,露了出來。
他渾身都是傷,能活下來,皆是命硬。
軍醫嚴詞要求他需再將養一段時日,才能返程歸京?汕啬懊棵肯肫鹱约耗虛虛實實的夢境,心臟便一陣緊抽,怕極了那一道破空而來的利箭。
他的夢真真假假,有些場景與現實幾乎重合,有些又截然相反。秦陌不明白自己為何會這樣古怪,卻也不敢拿她的安危當作兒戲。
他著急忙慌地趕回了長安,第一眼沒看見她時,當真是心急如焚。
結果,她安然無恙,只是離開了。
獨自一人處理傷口,總是更磕磕絆絆一些,秦陌從耳房返回,窗外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漫漫長夜的臥室,越發顯得人去樓空。
秦陌坐到了她平常最喜歡犯懶的那張搖椅上,長久無聲,整個屋子,只有他一個人的氣息。
他閉上眼,卻入了一個夢。
當秦陌在夢境中緩緩將眼睜開,他站在了御書房的門口,屋內八百里加急的士兵滿身風塵,以頭搶地,哽咽道:“陛下,秦元帥,殉國了”
李乾坐在御座前,猛然起身,整個身形晃了晃,一下從座上摔了下來。
秦陌剛想抬腳進門,眼前的畫面忽而一轉。
洛川王府的白幔高掛,整個長安都在下著鵝毛大雪,雪花與喪布重合,將整個宅院,包裹在了一片凄然蒼涼之中。
秦陌聽到了人聲,向右看去,只見李乾將放妻書交給了蘭殊。
她一見那熟悉的字跡,眼眶便通紅起來,卻不肯離去,連尊卑禮儀一時也無暇看顧,直接將那錦書塞回到了他手上,背對他起身,抽噎道:“我不用他為我想這么多!”
“他走前答應過我,他會回來的。一天不見到他,我一天都不會離開!便是尸首,我也要等他回來”
“子彥已經尸骨無存,你怎么等,如何等,你還要等一輩子嗎?”李乾痛聲道。
蘭殊短促的沉默,吸了吸鼻子,仰起了頭,“便是留下來一輩子當寡婦,也是我自己愿意。”
后來的每一天,她一滴淚都沒有再落,悉心照顧驟聞噩耗病倒的長公主,盡心盡責,打理一蹶不振的府邸上下。
直到來年的春天,燕子歸巢。
她在城門前,見到他活生生地回到了她身邊。
那雙外柔內剛的瑩瑩雙眸,終于難以克制地,灑落了一地的淚。
他劫后余生,再看見她飛奔向自己,抱著他喜極而泣,目不轉睛地將他凝視著,紅撲撲的眼眶里,只有一個他。
再是鐵石心腸的男人,也難以在這樣的癡情下無動于衷。
何況,他早就淪陷了
將士歸家,洗卻風塵,當她在耳房為他寬下冰涼的鎧甲,卻見他身上遍布著綁帶,眼里的金豆子,再度不由自主地墜了下來。
“怎么又哭了?”
男人皺起了眉頭,越發見不得她落淚,感覺每一滴都跟一把刀子似的,盡往他肋下戳。
他伸出指腹,去擦拭她的下眼皮,她卻似經不起人哄,哭得愈發兇了起來。
他只好將她的腰身一攬,蜻蜓點水般地吻了下她的唇。
男人此前從未主動親過她,女兒家一下止了哭聲,愣愣看了他一會,小臉通紅起來。
他搓了搓她的臉頰,看得入迷,不由再次傾臉。
她卻一轉面容,義正言辭道:“先洗漱,還要給你換藥。”
他目光閃過了一絲被拒的不悅,她不管不顧,拽著他往浴桶去。
他并不盼著她為他負傷難過,卻又貪戀她幫他纏紗布打蝴蝶結的感覺。
她為他穿好外袍,遲疑了會,臉頰猶如胭脂掃過,問道:“我寫的信,你收到了嗎?”
他看著她,低低嗯了一聲。
這大半年,她只得了一次機會,得以在皇宮往前線傳達的密函中,夾雜了一封送給他的家書。
只一封,卻整整一沓紙的厚度。
女兒家迎上他直勾勾的視線,一時間臉紅更甚,比天邊的晚霞還要絢爛。
她知道自己啰嗦,他遠在前線,本不適宜牽掛過多,也沒心思兒女情長。
可她一落筆,總是有說不完的廢話,寫來寫去,又都是家長里短。
她紅著臉問:“是不是很多人笑話?”
男人搖了搖頭。
她看著他波瀾不驚的神情,“真沒有?”
“沒有!
女兒家兩撇蛾眉微微蹙起,反而不樂意起來,“那你怎么一封都沒回過?”
他看了眼她撅起的小嘴,沉吟了片刻,望向她澄澈如兩汪清泉的眼眸,“我沒有時間看!
她巴掌大的芙蕖小臉一下垮了下來。
他牽過了她的手,“生氣了?”
女兒家看他一眼,略有哀怨,可心里想起他身上的傷,幾不可聞地咬了一下唇,目光的焦點著落向了別處,勉力搖了搖頭。
他也不是出去吃喝玩樂才沒空,她需要通情達理。
可要她昧著良心說出一點兒也不遺憾的話,她也實在做不出。
畢竟她為了給他寫信,每天都坐在書案前好幾個時辰,只為了模仿他的字跡。
她想象過無數遍他拆開信封后目露驚色的樣子。
卻不料他根本不知情。
男人見她神色勉強,摟住了她的腰,“不然我現在看?”
她沒有耍脾氣地推開他,也還是沒有看他,微不可察地努了下嘴,垂眸道:“也沒寫什么大事,不看也罷!
這話怎么聽,怎么都是口是心非的嗔聲。
偏偏他一副聽令的模樣,點了點頭,“不必看的話,那要不要還給你,都還沒有拆?”
話音甫落,男人彷佛聽到了她磨牙的聲音。他低頭一看,女兒家著落在腿上的雙手,已經緊緊攥起。
芙蓉面上卻笑意牽強:“也好。”
她不著痕跡地推開了他,離開他的懷抱,詢問他把信收在了哪里。
“就在書案上。”
她走過去,整個書桌都翻了一遍,卻不見有信件的蹤跡,“哪有?”
“我記得順手放那兒了的!
這漫不經心的話一出來,她忍無可忍,終于忍不住輕拍了一下案幾。
只聽男人的鼻尖,逸出了一絲幾不可聞的笑意,略有無辜地走了過來,掠了桌前一眼,指了指那空蕩蕩的白紙上方。
她低頭朝著桌面再次找去。
男人走到了她身后,從后面罩住了她,忽而拿起了她平常最愛拿來書寫的鼠須栗尾筆,“這不是嗎?”
他運筆在信紙上一寫,開頭便是,子彥,展信悅。
女兒家的美眸驀然睜大,臉頰隨著他手尖的一筆一劃,再次騰起了兩片厚厚的紅云。
“要不要念給你聽一下,看看是不是這封?”
“你閉嘴!
她將他手上默寫的書信一繳,紅著臉瞪了他一眼,轉過頭,唇角銜起了一絲歡愉的笑意。
一模一樣的字跡,一模一樣的內容,他定然是看了許多遍的。
男人緩緩從身后摟住了她。
她一抬頭,他將她轉了過來,抱在了懷中。
她望著他高高凸起的喉結,漸漸下沉,一股危險靠近,下意識推了一下他,卻見他眉宇微蹙。
“壓到你傷口了?”
他敷衍地嗯了聲,俯首吻了下來。
她怕再次壓到他的傷口,兩只柔荑蜷在了身后,再也不敢動彈。
從蜻蜓點水般地觸碰,到捧住她的后腦勺,逼迫她閉上眼,他一點一點,索取更甚。
當那握了大半年刀劍的手掌溫柔地解開了她前襟的系帶,她握住了他的手,又嬌又蠻地將蔥白的五枚手指一一溜進他的指縫。
那動人的觸感,明明是同他十指交纏,落在掌心后,卻如風般從指尖縫隙煙消云散。
男人面容一驚,只見眼前的女兒家不知何時遠離了他的懷抱,在黑夜中,漸行漸遠。
“崔蘭殊!”
秦陌驀地醒了過來,聲音沙啞,干澀地像一根生銹的弦。
四顧環望,同樣的屋子,同樣的燭火,孤寂無人。
秦陌張了張嘴,有些喘不過氣,眼皮顫動了一下,胸口好像被巨石狠狠碾過,渾身的肌肉緊繃,看似威武,內心卻不由自主地土崩瓦解。
鄒伯專門叫廚房做了一些宵夜,正想著給主屋端去。
還沒轉過長廊,只見秦陌突然離開屋門,直接奔著前大門跑了出去,全然沒在意灌袖的冷風。
鄒伯端著描漆盤追在后頭:“世子爺,春夜冷,加件外袍!”
秦陌恍若未聞,風似的卷過,沖出府門,騁馬朝著城南方向的那間三進三出小院奔去。
他還是,還是想見她。
當他翻身下馬,敲響崔啟崔弘的小院,透過門縫看見里頭走來了一位女子的身影。
秦陌的心臟瘋狂跳了起來,轉而,卻是一陣又一陣的失望在眼底涌過。
蘭姈見他的目光不由朝著門內探尋而去,如實相告道:“殊兒并不在家。”
秦陌的目光晦暗不明,默然片刻,“能告訴我她去哪了嗎?”
蘭姈搖了搖頭,“她只說她想出去看看,具體去了哪兒,我也不清楚。”
蘭姈也很想掌握妹妹的行蹤,她一個姑娘出門,叫她如何放心的下。
可這孩子主意大得很,同她說了一長串關于自由與放養的言論,在她還沒緩過神時,便說走就走了。
只留下會給她寄書信報平安的承諾。
秦陌遲遲站在了門前未走,蘭姈不由問道:“世子爺尋她有什么事?”
秦陌下意識垂下眼眸,千言萬語哽在了喉嚨中,沉默了好一會,才道了句:“她拿錯了我一樣東西!
“我能進去找找嗎?”秦陌道。
蘭姈靜默地看了他一會,將門徹底打開,抬手引他進了門。
秦陌走進屋,才發現盧梓暮也在。
她帶著孩子剛從境外回來,聽聞蘭殊與秦陌和離的消息,驚駭之下,也是想著來找蘭殊,卻發現她不在家。
她和蘭姈都是新晉的母親,見蘭姈生了個女兒,心里不知有多羨慕,與她順勢坐在了大廳內,分享了一些育兒的體幾話。
這會兒看到秦陌走進了院子,盧梓暮將孩子放入奶娘手中,便提裙主動走了出來。
“你為什么要和阿殊和離?”
盧梓暮并不知曉其中關節,只聽聞秦陌出征之前,主動同蘭殊一別兩寬了。
要說他是怕自己出意外,不想拖累阿殊,可如今秦元帥活著的消息已經遍走了大江南北,阿殊卻還是沒有回來。
那定是她真的傷了心,真的同他離了。
盧梓暮明明記得他說過會對阿殊好的,這會一下讓阿殊成了高門棄婦,她心里多多少少有些生氣。
秦陌卻沒有回答她,只跟在蘭姈身后,走向了蘭殊的屋子。
他并沒有走失任何東西,秦府里的東西,她根本就沒帶幾件,屋內幾乎沒有變什么樣子。
可她不在,什么都變得空落落的。
他只是想再看到一些她的影子,推開門,卻發現這間小屋也沒有多少他熟悉的東西。
蘭姈點燃了燭火,問道:“這里大部分都是從崔府搬過來的舊物。殊兒從王府帶回來的東西不多,您的東西,我也不知她會放在哪。”
自崔啟去年秋闈考上了舉人,足以自立門戶,他們便從崔府徹底搬出,連帶著所有蘭殊少時的舊物,一同搬了過來。
“我找一下!
秦陌朝前走了兩步,盧梓暮尾隨他們而來,見狀攔在了他前面,鼓著腮幫子道:“要不世子爺還是說一下你丟了什么,你們現在已經不是夫妻關系了,你不好亂翻她的東西!
秦陌的眼神瞬間晦暗了兩分,隨口道:“一枚發簪!
盧梓暮扭頭朝著梳妝臺去,一壁拉開了柜子,一壁嘟嘟囔囔道:“就一枚發簪,買過不就好了,還特意過來找?和離也不至于分那么清吧?”
秦陌沒有分辨,默然上前望著她從柜子里尋出來的一件件首飾,發現蘭殊以前的首飾都十分繁麗,與她現在素雅的風格一點兒都不相同。
首飾盒翻了一遍沒尋著,盧梓暮想了想,又打開了蘭殊慣來喜歡收納各種不知放何處的雜物的皮箱。
先是一副彈弓,冒出了一股調皮勁,令秦陌眼里浮出了一縷驚色。
接下來還有更多男孩子幼時喜歡過的玩具,蛐蛐罐,捶丸,蹴鞠球,乃至當年在男孩里頭盛行的十八銅人泥偶,她竟還全都集齊了。
秦陌的心角猶如被人捏了一下,越看,越覺得自己一點兒都不了解她。
盧梓暮找來找去找不著,從皮箱深處撈去,緩緩拿出了一副狗面具。
秦陌掀起眼皮,朝前看去,瞳仁猛地一縮。
“咦,這副面具竟然還在?”
盧梓暮自言自語了聲,剛將它握在了手里,轉眼,一只修長的大手伸來,徑直把它搶了過去。
“你干什么?”
盧梓暮斥道,抬起頭,只見男人的目光緊緊盯向了眼前的面具,眼神顫抖,雙唇一下變得蒼白無色。
盧梓暮望著他的眼神,再看了眼那張面具,一時間不知想起了什么,臉色驟然微變。
她一改剛剛直沖的模樣,干咳了聲,緩緩站了起來,張了張嘴,猶疑地探問道:“世子爺,見過這副面具?”
秦陌的眼睫顫了一下,動了動唇,“見過!
盧梓暮的心一下提了上來,“何時見過?”
秦陌看向了她,“隆慶二十六年,上元燈節。”
盧梓暮一瞬間花容失色,“所以那天晚上,和阿殊在一起的人是你?”
秦陌的手一抖,那自描自繪的面具哐地一聲,掉落在了地上。
第070章 第 70 章
七年前。
隆慶二十六年, 正月初三。
天空紛飛的大雪連著飄了整個年關,老天爺大發慈悲,終于在今日露出了一些施舍暖陽的端倪。
金色的光輝灑在了白雪積壓的黑瓦上, 長安城各大世族門庭若市,正是一年開頭,相互竄門的好時光。
五姓世家的崔府, 遠從清河老家過來的幾房庶出叔伯, 領著家中各自拔尖的兒郎, 拱手在大前廳作揖,見過崔老太太。
崔老太太笑得眼睛沒縫,連聲道好,忙叫身旁站著的幾位亭亭玉立少女,出來給親戚尊長福禮。
口中喊著叔叔伯伯表兄弟,實則這些個, 才是她們真正的直系親人。
崔家庶房的女兒,有出息的, 都擠破頭的歸納在了長安待嫁。
崔老太太就近拉起了其中一位女娃的手,指著這一排豆蔻少女, 沒口子的在她們親生父母面前夸贊起來。
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個個還生得鐘靈毓秀, 以后鐵定會有大出息。
屆時嫁個好夫婿, 封個誥命,整個家族都是無上榮光。
整個暖閣大廳里,一時間歡聲笑語。
直到幾位伯母嬸嬸堆著笑詢問起這幫女娃之間的才華較量, 好奇她們之間孰高孰低, 哪個是如今崔氏女兒第一。
幾名少女面面相覷,紛紛紅著臉低下了頭。
崔老太太膝下的嫡系小孫女, 七八歲孩童,天真爛漫,搶著話道:“這幾個姐姐都很好,但第一的姐姐不在這。她已經好些天沒出院子了!
話音甫落,滿庭尊長面露驚疑。
五姓女名滿天下,素來相互爭高。
每逢春日,世家貴族一茬茬宴席開的最盛的時節,哪家不想著法子讓自家貴女冒頭,博一個首屈一指的好名聲?
怎得崔家這會兒,還把最好的藏起來了?
崔老太太輕咳了咳,嘆笑道:“那孩子的功課是極好,遠在這些孩子之上,可就是性子還不夠穩當。總歸還得再養養,才好出來見人。”
膝下的小女童立時補充道:“那姐姐前陣子同人打了一架,祖母正罰她禁足呢。”
幾位長輩神色微變,忍住了口中的嘩然,不由面面相覷。
崔老太太:“”——
崔家的后花園內,一方露天的水榭之間,有一道纖細的身影,正倚在了紅漆欄上,瞇縫著瑩瑩的星眸,曬著暖陽。
那身影著一襲兒郎的青色圓袍,遠遠聽到右方回廊傳來了陣陣大大咧咧的腳步聲,扭過頭來,卻是一張十分清麗動人的芙蓉面。
盧梓暮的母親與端華貴妃一胞同生,端華貴妃如今是今上最寵愛的妃子,崔老太太明令不許任何人探看蘭殊,崔氏家仆卻沒人敢去攔她的腳步。
這廂,盧梓暮提著裙擺一上石階,便潑刺刺道:“阿殊,把你的常勝將軍借我一下!”
蘭殊看她一眼,咚地一聲躺了回去,“我還以為你是來救我的呢。結果,居然來替薛大公子傳話的!
盧梓暮瞪大了眼,“你怎么知道是他要的?”
蘭殊閉著雙眸,懶洋洋道:“你又不會斗蛐蛐,難不成要來炸了吃嗎?”
“胡說八道,那玩意能吃嗎?”
“哎,別說,我還真聽說南疆那邊專門有這么一道菜,在當地還很出名呢。”
“咦——打死我都不吃!”盧梓暮眉頭鼻尖皺成了一團。
蘭殊睜出一條眼縫看向她,盈盈笑了下,“我倒是蠻好奇的!
盧梓暮努著唇角,完全不能接受,但也沒忘了此行的目的,拖她起身:“快去拿來借我。不然他要輸了,就沒人請我去吃月華樓的全羊宴了!
蘭殊沒骨頭似的賴在欄上,“不借!
“為何?”
“你說為何?當初要不是他偷偷帶我出門,又不翻黃歷,遇著了他的死對頭,我能為了救他,一時情急,朝人家身上潑泔水嗎?”
男孩子之間一時間沒看對眼,打架斗毆實在是太正常了,只要沒出大問題,家長們相互賠禮道個歉,壓根不會放在心上。
虧就虧在,她其實是個女孩子!
這一潑下去,惡心的人家哇哇大哭,直接告到了崔府來。
真是被坑慘了。
盧梓暮彎下腰,討好地晃了晃她的手,“我的好殊殊!
蘭殊笑著將她一甩,“誰是你叔叔,占誰便宜呢!
盧梓暮一愣,望著她促狹的笑意,不由磨了下牙根,一屁股往旁邊坐去,狠狠哼了一聲。
“你朝我哼也沒用,都是朝朝自己造的孽。你去跟他說,他要是不想辦法救我出去,休想我再幫他。誰大過年的在家禁足,他把我害成這樣,他睡得著嗎?”
“我看他最近睡得挺好的!北R梓暮癟起了小嘴,“主要是他不成了”
“啥?”蘭殊撐腰跳起,“他幾時死的?”
“不是,不是。是自上回的事一出,薛家族長覺得你倆過從甚密,特意找他問話是不是屬意你,要不要替他出面先同崔府預定一下。他說他還想自由幾年呢,為了他的清譽,最近要對你避嫌。”
蘭殊咬了咬牙,“他很可以!
她為了他兩肋插刀,他這會一面對她避嫌,一面擱這請暮暮吃全羊宴。
真是重色輕友的典范。
盧梓暮又抱過來央了她幾下。
蘭殊冷笑一聲,苦口婆心道:“我不借,是為了他好,他都十六了,還這么不務正業,整天到晚斗雞走狗,外邦話就不好好學,以后還怎么繼承家業,娶你為妻?”
盧梓暮臉色一紅,輕呸了她一聲。
“你就可勁兒打趣我倆吧,他還知道害怕敗你和他的清譽,就不想想我的清譽,都被你這張嘴里的‘朝朝暮暮’喊光了!”
那是因為他不介意和你有流言蜚語。
蘭殊心里施施然想著,也不說破,只捏起暮暮的臉笑道:“你忘了當初我挨過的打了?”
要不是因為和薛長昭的不打不相識,完全就是為了盧梓暮,蘭殊能記恨到現在,一直揶揄他倆嗎?
回想那一日,盧府喬遷盛宴。
蘭殊一身小小少年的裝扮,混跡在一眾崔氏兒郎中間,溜出來湊熱鬧。
吃飽喝足,她聽聞盧府后院的構造風景別致,便跑到了人家后花園散心。
正好看到了盧梓暮在石榴樹下,踮著腳,晃著桿子打石榴。
盧梓暮比同齡人矮小許多,蘭殊卻從小高挑,見她夠不著,好心上前笑道:“姐姐需要幫忙嗎?”
盧梓暮回過首,雙眸宛若被灼。
她后來曾直言回憶,這一天,第一次看見蘭殊時,幾乎是驚為天人的。
盧梓暮當時覺得蘭殊是她見過的,最漂亮的男孩子。
她一開始也沒認出蘭殊是女兒身,甚至沒看出她比自己小。
是以,當蘭殊爬上樹為她摘石榴,盧梓暮站在樹下接過她丟下來的紅果子,迎上她蹲在樹杈間,望著她瑩瑩發笑,一瞬間臉色通紅。
后來,蘭殊從樹上跳下來,卻一時沒踩穩地面。
盧梓暮見她身形猛晃,本想上前扶她,奈何她那小身板,哪里撐得住蘭殊高挑的身形,天旋地轉間,蘭殊就把她撲在了草垛里。
恰在這時,薛長昭提了一籃盧梓暮最愛的點心尋了過來。
盧梓暮這丫頭自小性子單純,說白了,也是有點愚笨。
薛長昭與她比鄰而居,見她總是因為聽不懂其他姑娘的冷嘲熱諷,不太合群,并不嫌棄她笨拙,反而一直都很護著她,鐘意她無暇的心地。
這會一見其他男孩子趴在了她身上,薛長昭第一反應就是對方見她不懂人情世故,見機欺負了她。
薛長昭神色一變,眼里登時醞釀起滔天的怒火,當即就拽起了蘭殊的衣領。
蘭殊哪是束手就擒的性子,向來都是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
薛長昭在后花園追著她繞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盧梓暮好容易拽住了他的胳膊,忙不迭同他說清楚了前因后果,蘭殊才停下喘了口氣。
三個人蹲在水池邊一起分食了一顆石榴,緣分便從此開始。
說來蘭殊后來坦白了女兒身份時,盧梓暮還失望了好一陣子,薛長昭,倒是大大松了口氣。
“話說,你這男裝到底還要穿多久?”盧梓暮拎了拎她的袖口。
蘭殊枕著雙臂,“不知道,今年崔家族長到廟里燒香,那高僧還是說我紅顏命薄,氣運消瘦,恐歲數難長!
“那和尚哪年不是這么說?”
“就是。也不知他們為何就這么信,整天到晚關著我。”
不過今年的警示中,那高僧還多了句,十二命中有劫,需謹行避過。
然蘭殊早已對他們重復詛咒她的話語生出了免疫,一點兒都沒往心里去。
盧梓暮借不著蛐蛐,眼看到手的全羊宴就要飛了,心慌意亂中,不由心里生了一計。
她推了推蘭殊的胳膊,“朝朝沒法救你,但我可以啊!你把常勝將軍借我,我帶你出去!”
“你?”
“過些日子,我們盧家這一代的小輩要去長福山的靈寺閉關,給長輩祈福三個月,以表新年孝心。我可以讓母親去同崔老太太說,帶你一起去,正好讓你沾沾佛祖的恩澤。老太太那么信佛,沒理由不答應。”
蘭殊嘆息一聲,“你這是給我換個地坐牢?”
盧梓暮看她一眼,湊近她的耳朵,“我家每年都會派家中小輩去祈福,可一去三個月,青燈古佛,誰受得了啊。我今年第一次去,但我已經同哥哥姐姐打聽好了。那長福山的后山,有通往外界的小道。山后,正好是瞿靈江交界岸口,那兒可好玩了!
蘭殊托起腮,“怎么個好玩法?”
盧梓暮娓娓道來:“瞿靈江岸口對面,就是突厥。但也不是真正的突厥,是大周當年戰敗之后,被迫劃給突厥的漢人城池!
“兩岸原本是一家,隔江都是親朋故友,可惜‘骨肉分離’。是以,后來每年的上元燈節,兩岸百姓都會一起出門,匯聚江邊互放天燈,以表思念,天水一處,那盛景,比長安的銀樹火花還好看得多!
“岸邊還有好多突厥販賣過來的異族小玩意,你不是一直很好奇那畫上突厥人的獸皮帽是什么皮嗎?屆時就能看到了!
蘭殊聽來十分有興致,唇角微微勾起,盧梓暮乘勝追擊,終于把她的常勝將軍借了出來。
蘭殊將她送出門,剛一揮手暫別,轉而,又變成拉住了她的手肘,猶疑了會,詢問道:“我能帶上‘膽小鬼’嗎?”
盧梓暮回頭看了她一眼,搖頭笑道:“我看別人家的狗,都是用來看家護院的,怎么你家的跟你兒子似的,到哪兒都帶著他!
蘭殊不以為然道:“本人芳齡十二,哪來一只八歲的兒子?”——
蘭殊在后院蹲的渾身長毛,一開始想著只要能出門,自然什么都好。
可待真到了長福山,蘭殊的臉上寫滿了悔恨。
她就不該輕信暮暮,她這單純的腦子,向來是把事情往簡單了想的。
連吃了小半月的齋飯,到底把蘭殊那張白嫩嫩的小臉吃綠了。
天燈呢,獸皮呢,滿眼望去,除了禿瓢,還是禿瓢。
今日坐在大佛像下抄經書,盧梓暮正一筆一劃,心中虔誠,手上的筆尖忽而朝外滑了一下。
蘭殊在旁邊拱了拱她,見她一臉茫然,抿直唇角道:“你可還記得明日是什么日子?”
盧梓暮反問道:“你是上山太久忘了時辰了?明天十五了。”
蘭殊長吸了口氣,“你不是說后山有通外的小道嗎,什么時候帶我出去?”
盧梓暮如實相告道:“我母親特意交代了帶隊的家中兄長,崔老太太囑咐,你禁足未除,絕不允許你下山!
蘭殊伸出了一只拳頭,在她眼前晃了晃。
盧梓暮干咳了咳,“但我已經疏通好了,這會帶隊的是四哥哥,他脾氣最溫和了,只要我一哭,他什么都答應我的!
蘭殊哽了一下,微揚起脖子,望了眼端坐在最前排的盧堯辰。
“你確定?你忘了上回”
上回她帶著盧梓暮出去玩耍,兩人在船上吃醉酒徹夜未回,為了暮暮的清譽,她臨時起意,同別人說自己是她的兄長。
盧梓暮還補上一刀,靈光一閃,說她是盧堯辰。
不料她們那天夜宿的船其實是條花船,盧四郎年紀輕輕在外尋花問柳的流言蜚語,就這么不脛而走
“盧四哥哥要是真和你計較了,你以為那件事會這么容易就過去?”
盧梓暮拍著胸脯道:“沒問題的!薄
隆慶二十六年,上元燈節。
盧梓暮拍著胸脯的沒問題,確實是沒有問題,因為她甚至帶來了一件他們盧家的兒郎家服,專門給她扮作自家的少年出去。
“我向四哥哥借的!
蘭殊這回確信盧四郎是真的心胸寬廣,海納百川了。
盧梓暮幫忙給她更衣,坐在銅鏡前,將她的長發束起,朝著他們家兒郎平日髻發的模樣開始打扮。
盧家的兒郎端方君子,很少像其他俏皮靈動的少年頭扎馬尾,不論幾歲,都會束簪。
盧梓暮摸了把潤發的頭油,幫她捯飭好后,低頭一看,發現她在自描一個面具。
“別說,寺廟里的功德筆還真不錯,寫上去就擦不掉了!
盧梓暮道:“這是切莫欺騙神明的寓意。”
這丫頭,經書從來不好好抄,倒是會廢筆。
“拿來畫臉譜,也是一絕。”蘭殊繪完了最后一筆,朝著面上一扣,笑道,“像不像‘膽小鬼’?”
她畫了一只低眉順眼的小狗。
盧梓暮一壁對她有些無語,一壁見那面具的模樣憨態可掬,忍不住笑了笑,“像!薄
傍晚,兩人趁著寺廟的看守入齋堂吃飯,悄咪咪就從后山的小道溜了出去。
只是蘭殊并未料到,薛長昭居然會千里迢迢趕過來,同他倆匯合。
估計是怕蘭殊還在氣頭上,他帶了一盒子的好飯食,一上前,就含笑同她作揖。
蘭殊輕踹了他一腳,就此揭過。
三人坐在了江岸邊的斜坡上,正掰扯著雞腿怎么分,黑黢黢的江水對面,他們看不見黑夜中的人影,只見第一盞思鄉的天燈,燃燃升起。
不過須臾,隨之而來的,是一片瑩瑩的燈火,照耀著江河。
蘭殊看著遠方水天一線處,天空與江水里,都冒起了斑斑點點的瑩光,小小的,卻密密麻麻,猶如一茬茬微弱的螢火,匯聚成了漫天的星辰,頭一回見到這樣連綿的盛況,不由睜大了眼眸。
與此同時,他們所處的這一邊江岸,水面上也漸漸冒出了星星之火,朝著天空升起,越來越多。
當那水面上的倒影一點點蔓延,猶如鋪上了一道回家的銀橋,在水中央處連接。
蘭殊心口不由抽了下,忍不住嘆息:“我們何時才能收復淪喪的故土?”
讓他們真正的回家。
薛長昭與盧梓暮聞言相視了一眼,一時間都失了聲。
自戰神離逝之后,大周朝的戰力一落千丈,迄今為止,都還沒有出現一個新的轉機。
沒有人敢站出來保證,他們遲早會收復山河。
蘭殊見他們接連沉默,自問自答道:“會有那么一天的!
盧梓暮見她臉上浮著樂觀的笑容,不由也笑了笑。
接著閑聊了幾句,話題岔向別處。
說到上元燈節的節俗除了吃元宵,夜游觀燈,還有一個比較重要的寓意,便是相識有情人。
薛長昭雙眸一旋,望向了盧梓暮:“假如給你一個機會在上元燈節遇到一位心上人,你想要什么樣的?”
盧梓暮抵拳想了想,認真道:“可我沒有心上人啊!
薛長昭:“”
蘭殊輕輕笑了聲,盧梓暮拉了拉她的手,“阿殊想要什么樣的?”
“我?”蘭殊遙遙望向了對岸那漫天的燈火,心血來潮,攤開雙手,振聾發聵道:“我要一個可以收復山河的大英雄!”
話音甫落,薛長昭噙笑看向了她。
不曾想她成天到晚一副男兒模樣,竟也像小姑娘一樣崇拜大英雄。
更不曾想,她還沒說完。
蘭殊正兒八經掰著手指續道:“最好樣貌英俊,家財萬貫,家里公婆也好伺候,上進心強,目標位及人臣,給我加封誥命,不尋花問柳,拈花惹草,主動拒絕納妾”
薛長昭抬手疊聲將她打斷,“好好好,再講上元燈節都過去了!
天燈緩緩升上了空。
地上逐漸有人放起了煙火,蘭殊戴著面具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亂竄。
薛長昭尾隨在她后頭,微蹙眉心,“她哪來這么一副丑面具?”
盧梓暮道:“你可別這么說,她自己畫的,畫的是‘膽小鬼’!
“她把它帶來了?”
盧梓暮嗯了一聲,薛長昭腳步一頓,左顧右盼了下,果然,找不見那只傳聞是狼狗混種的大犬蹤跡。
說來蘭殊養的這條狗,自出生就在她身邊,毛發純黑,外形十分威武,跟雪地狼一樣。
可膽子只有指甲蓋那么大。
一到人多的地方就躲得沒影,院子里連只雞都敢啄它,他和蘭殊在外頭遇著什么事,除了看見它溜得比兔子還快,其他都別指望。
傳聞當初崔父買它回來,真心是用來保護蘭殊的,這么多年下來,蘭殊為它練就了打狗棒法。
專門打欺負它的狗。
面對盧梓暮拽住她竄向新一波人潮的身影,詢問要不要找一下,別它人生地不熟走丟了。
蘭殊信誓旦旦道:“它有難會來找我的。”
盧梓暮:“”
薛長昭雖然看不見它,基本能確認它就在附近。因為它從不敢離蘭殊太遠,就怕出現意外,不能及時逃到她后面。
也就蘭殊沒有嫌棄過它。
他們仨在江邊的小攤上買了一些煙花。
蘭殊驀然想起以前薛長昭還以為她是個男孩子的時候,在盧梓暮面前,多多少少有些與她別苗頭,什么都想顯得比她強,連煙花都要放的比她高。
蘭殊一時興起,又同他打賭起誰放的煙花更高。
薛長昭回想那些幼稚過往,望了眼盧梓暮,摸了摸鼻尖,噙笑應戰。
他們來到了江邊退潮后的沙土空地中,蘭殊抱著煙花開始尋覓高處。
江邊濕氣重,四周籠著濃霧,夜色朦朧。
盧梓暮見她越走越遠,身影一下被夜霧遮蔽了去,忍不住沖她喊了兩聲。
“我放完就回來!你就等著看吧!”
盧梓暮轉眼見薛長昭也朝著另一頭越走越遠,嘆了聲息,同以往一樣,靜靜站在了中間做裁判。
不過半晌,薛長昭那邊的天空,嗖地一下,一朵大大的煙花騰空炸開,如約而至。
盧梓暮雙眸瑩瑩,唇角不由浮出了一抹喜意。
可轉而蘭殊那廂,卻遲遲不見動靜。
蘭殊行至百米開外,找到了一個高高的石墩。
她將煙花穩穩當當放了上去,正打算引燃,忽而聽到了一陣刀劍的交響。
蘭殊心下一驚,不由循聲而去。
江邊停滯的一艘通商貨船上,出現了好幾個突厥士兵,正在攻擊一個戴著兜帽的少年。
蘭殊頭一回看見北夷兵,聽聞他們個個兇殘狠辣,茹毛飲血,她嚇得一下躲到了江邊的大柳樹下,只探出一雙眼。
只見那少年腹背受敵,交手吃力,不甚被其中一人從后背劃了一刀,來不及回身,另一位士兵又朝著他的面門劈了過來。
他側身躲閃,身穿草原的衣飾,露出的輪廓,卻似是個中原少年。
少年身受重傷,心有余力不足,躲閃之際,一個趔趄,遭到其中一個突厥士兵胸前的猛踹,不小心從甲板上摔了下來。
撲通一聲,水花四濺。
蘭殊望著他跌入江河的身影,腦海中霎時閃過了當初弟弟落水的無助畫面。
她心口猛然一抽,眼看那些突厥士兵不依不饒,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有意下水擒拿。
蘭殊斟酌再三,不知身體哪兒冒出來的瞬間勇氣,她縱身一躍,從岸上跳下了水。
就在少年即將沉入水底之時,隱隱約約,看到了遠處游來一道白色的影子,身形靈活,猶如一條發著光的美人魚。
好不容易把他拉住,不待他看清她是人是鬼,水底忽而涌來的一道暗浪,將他倆齊齊卷了去——
運氣好。
沒把他們卷拍到礁石上,反而讓她借了把力,逃過了下水士兵的追擊,但也因此,他們很快就被沖到了下游處。
江水下游,一艘本土的漁船剛好拋錨靠岸,漁夫遠遠看到了水面飄來的兩道人影,扔下竹梯,將他們撈了上來。
昏暗窄小的船艙內。
蘭殊將將幫他把傷口包扎好,那少年的眼睫動了動,疑是有蘇醒的跡象。
蘭殊暗自松了口氣,幸好她把活干完了,不然當著他的面扯開了他一半胸襟,多多少少,要被人誤以為耍流氓。
他的傷口泡了水,急需處理,船夫心善,幫她干完了大半的活。
只是胸前綁帶打的結不太細致,松了,她不得不幫他重新打了回去。
不過說來奇怪,剛看清這少年的臉時,蘭殊幾乎嚇得瞳孔縮了下。
他的樣貌有些丑陋,黑黃的皮膚上,有好幾道燒傷般的疤痕。
交錯在臉上,叫人有些不忍直視,怪不得要戴兜帽。
可他臉上的肌膚很黑,蘭殊仰著頭,心無旁騖地打完結,下意識掃過一眼,確認盤扣是否穩固,卻發現他肋骨上的皮膚,冷硬的白,就像她平日用來泡茶的白瓷杯。
當秦陌渾渾噩噩,眼睛睜出一條縫,眼前出現了一盞豆大的油燈。
模模糊糊間,他旁邊好像坐了個人。
他好像仍在船艙里,卻并不是他逃渡過來的那艘船。
秦陌身上發著高熱,頭痛欲裂,彷佛有烈火在燒著他的五臟六腑,渾身緊繃著就像一只受傷的小獸,一感覺到身旁有什么異動,便撂出兇狠的爪牙。
蘭殊剛擰好冷帕子,想幫他擦一擦額頭散熱,甫一靠近,少年明明沒有清醒的意識,卻一把截住了她的手。
他捏著她腕子的手勁極大,幾乎是把她揉碎的警惕,蘭殊掙脫不開,吃痛地皺了皺眉間,“你你你,松手!”
秦陌的耳邊一直都是嗡嗡作響,根本沒聽清她的聲音,她的話語。
只在她氣得一手帕拍在了他臉上,那冰冰涼涼的觸感,讓他有了一點舒適,忽而,意識到她沒有惡意。
他松開了她。
蘭殊朝著自己的腕子呼呼了兩下,到底還是沒和一個身受重傷病入膏肓的人計較,見他額上的汗珠滋滋地冒,繼續用冷帕子,幫他散了散熱。
那清涼的觸感令人愉悅,秦陌皺了皺眉頭,眼睛終于睜出了一條更大的縫。
迎上了油燈刺目的光。
他下意識抬手避了一下,眼前人卻好像誤以為他是在遮蔽自己的臉,抬在他額前的手頓了頓。
反手,拿出身后的一張狗臉譜,戴在了自己頭上。
“我長得也不好看”
這人似是說了不少句話,落在他耳畔,都裹著一陣耳鳴的纏繞。
秦陌模模糊糊只聽到了這么一句,不由在心里輕笑了聲。
他這副喬裝改扮,是烏羅嵐弄的。畢竟他原有的樣貌,比較容易叫人記住,不利于逃跑。
不如讓人不忍直視的好。
他逃亡的衣服也很簡陋,整個人就像是一個活在泥坑里的小乞丐。
這樣粗鄙的他,這人竟還會照顧他的心情,怕他自卑。
秦陌的心一時間徹底安穩下來,終于在這一段步步驚心的逃亡中,得到了短暫的休息。
而身負重傷的他,本身最需要的就是休息,恢復元氣。
蘭殊見他昏睡了回去,把帕子敷在了他額間,沒再打擾他。
走到另一邊點火的爐子旁,烘了烘他倆浸濕的衣服。
這小乞丐一貧如洗,唯一值錢點的,就是他頭上這頂兜帽了。
蘭殊一直都很好奇草原人的帽子皮,忍不住摸了摸上面細碎的皮草,總覺得質感有些熟悉。
她捧著帽子凝神想了半天,直到腳邊忽而拱來了一個毛茸茸的腦袋,蘭殊才想起來,這觸感和她家這只狼狗混血的毛發像極了。
膽小鬼一直在岸邊,見她一跳水就奔到了水邊,團團轉了半晌,順著水影追到了下游。
嗅到她熟悉的氣息,偷偷摸摸溜進船艙內。
“你說拿你的毛做帽子會舒服嗎?”
它低低嗷嗚了聲。
蘭殊輕輕笑了笑,拍了下它的頭,回頭朝榻上的可憐人兒看了一眼,眉間微蹙。
她低頭看向威武大犬道:“要不你回去找朝朝和暮暮,告訴他們我在這?”
膽小鬼縮在她身后不吱聲。
“果然指望不上你!
想來朝朝暮暮發現她不見了之后,肯定也會派人搜尋過來的。
蘭殊定了定心神,也不是個遇事慌的人,當務之急,還是把衣服烤干。
烘好了衣服,蘭殊再次端來了水盆,幫少年又擦了一次汗。
其間秦陌迷迷瞪瞪醒過一次,蘭殊詢問了他的住址,心想著找機會送他回家。
他一開始沒有出聲,蘭殊見他落魄,訝然了下,差點以為他是個無家可歸的孤兒,是她的問話冒犯了。
“長安!
秦陌緩緩呢喃了聲,聲音微不可察,說完,他自己都沒有了印象。
好在蘭殊當時靠的近,聽清楚了。
她也是長安來的。
這下倒是順路了。
蘭殊心底松懈了下,一心想著待朝朝暮暮找到了她,他們就順道把他一起捎回長安去。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那一群追殺少年而來的突厥士兵,比她的好友,更先來到了下游。
蘭殊真不知這身無分文的小乞丐到底是得罪了他們多甚,竟如此鍥而不舍要他命。
那停泊在江岸邊的條條漁船一個個被突厥士兵的忽然搜尋驚醒。
眼看就要搜到他們這條船上,蘭殊見他昏迷不醒,毫無還手之力,一攥拳,把自己的衣服蓋到了他身上,套上了他破爛的外衣和兜帽。
目前突厥和大周未起戰火。
突厥士兵不能隨意殺害大周境內的百姓。
她把身上的錢全都給了船夫,他們常年在水路行走,定有門路把少年送回長安去。
而后將帽子一扣,轉身疾步跳下了漁船,成功吸引了那幫突厥士兵的注意。
那群士兵將腰上的刀盡數撥出,追著朝岸上奔去——
而在這時,薛長昭和盧梓暮已經急到徹底慌了神。
一夜未歸,兩人一路從江邊發瘋般地尋了過去。
長福山上,盧堯辰見暮妹妹迄今未歸,心里不由泛出了一絲憂慮,帶著一群家仆侍衛下了山。
當他終于在江岸下游一處不大的密林里找到了薛長昭和盧梓暮,卻不知他們經歷了什么,搞得灰頭土臉,一見他來,眼中還充滿了驚慌。
盧梓暮忍不住踩了踩地上的土,薛長昭把她擋在身后,勉力牽起了一個溫和的笑容,“堯辰,你怎么來了?”
盧堯辰觀望著他們的神色,并沒有立即質問,只說出了自己的擔心。
隨后,問及他倆,“崔二妹妹呢?”
薛長昭與盧梓暮唇角趨漸抿直,相覷了一眼,薛長昭走向了盧堯辰,握了下他的肩膀,低聲請求他先讓后面追隨過來的家丁侍衛回去。
將其他人盡數遣散之后,薛長昭和盧梓暮帶著他穿過了叢林,來到了江邊的小鎮集市上。
薛長昭推開了其中一間客棧的三樓客房,盧堯辰一進門,只見崔家二妹妹鬢發散亂,頭上纏了一道厚厚的紗布,昏迷不醒在床上。
他借給她的外衣,也不見了。
盧堯辰不可避免地往最壞一處想去,盧梓暮卻連忙擺了擺手,“阿殊她就是磕到了腦袋,身上沒有別的傷!
可昨晚的場面,她和薛長昭再一回想,仍是心有余悸。
他們張望著,彷徨著,一路尋到了下游的密林前,忽而聽到了一聲大犬的嗚咽聲。
薛長昭和盧梓暮連忙沖進了密林,卻只看見遍地的突厥士兵尸首。
膽小鬼齜著牙,雙目如電,看清是他們后,彷佛徹底松了口氣,跌跌撞撞地往后,看了眼昏倒在一旁的蘭殊,便倒在了她懷中。
它的腹部被一把鋼刀刺穿,躺下來,只看了少女一眼,便徹底咽了氣。
薛長昭發現那些士兵的脖子皆是被一道道犬齒咬斷,身形不由猛地晃了一下。
大抵明白了,這一場面的由來。
蘭殊引開士兵,逃向了密林對面的小鎮。本想著穿過叢林,進入小鎮,鎮上人多,還有巡邏守衛,他們便不敢如此放肆。
可蘭殊逃跑的過程中,不慎被一道橫在地上的枯樹樁拌了一下。
她猛地朝前摔去,再爬起身,頭發已經被一位突厥士兵死死拽住。
月光照出了蘭殊的臉。
突厥士兵發現自己被愚弄,一下發了怒,倒起青光閃現的刀鋒,就將朝著蘭殊的脖子穿去。
霎那之間,叢林里撲出來了一道威武的黑影。
一口朝那士兵的脖頸咬了下去
突厥士兵斷氣之前,只看到了一雙泛著藍光的眼睛,猶如他曾見過的,雪山上最兇狠的狼王——
薛長昭很清楚如果被別人在中原的土地上發現這些突厥士兵的尸首,將引來多大的波動。
盧梓暮生平來只雞都沒殺過,卻戰戰兢兢地,強行要自己冷靜下來,忙活了一晚上,同薛長昭一起,把那些尸首悄無聲息地埋了。
他們給膽小鬼尋了一處開著杜鵑花的地,將它藏到了那下面。
“對不起,不能帶你回去了”
要是蘭殊看到了它的樣子,肯定會撕心裂肺的。
他們一壁困惑蘭殊是怎么招惹到了突厥的士兵,一壁又一直都沒想好等蘭殊醒來的時候,該怎么寬慰她發生的這一切。
蘭殊不小心撞到了頭,連發了好幾天的高燒,再蘇醒時,雙眸懵懂,完全不記得那天發生的事了。
大夫說可能是頭部磕傷,導致了短暫的失憶。也可能是一時接受不了眼前所見,自我意識選擇了沉睡,一時不愿意回想起來。
接受不了,不愿回想
盧梓暮目光沉痛,忽而記起蘭姈姐姐曾同她說過的一句話。
“膽小鬼確實不是一條如父親最初所愿的狗,但它是父親生前留給殊兒最后的東西!
薛長昭沉吟了許久:“不記得也好!
就當她放完煙花后,就興靠在了柳樹下睡了一覺。
“那是我放的高,還是你放的高?”蘭殊睜著澄澈的雙眸問道。
薛長昭頓了頓,嘆笑道:“你贏了!
蘭殊嘿嘿笑了起來,雙眸無意間看到了床前她自描的面具,腦海中卻閃過了一道狼般的黑影。
她晃了晃腦袋,雙手撐在了床上,“膽小鬼呢?”
盧梓暮的眼眶倏爾就紅了,她不是個太能藏事的,只能死死咬住了牙根。
薛長昭沉默片刻,牽起了一絲笑痕,“我們哪知道它在哪,你平常不是也經常見不著它的影子嗎?”
“沒事。等它有難了,自會來找你的。”
蘭殊想來也是,輕輕唔了一聲。
可是,她的膽小鬼,打那以后,再也沒來找過她。
蘭殊一直以為憑它那毫無義氣的性子,肯定是有了新歡,悄無聲息拋棄了她,心里還傷心了好一陣,罵了它好幾遍沒有良心。
但一想到它不來找她,代表著就是它目前沒有什么困難,長嘆了口氣,也覺得還好。
盧梓暮偷偷擦著眼淚,從廂房出來之后,見盧堯辰站在了門外,上前,懇求他保守蘭殊在上元燈節失蹤的秘密。
一個女孩子,失蹤了一晚上,衣服也丟了,愛犬也死了,昏迷前旁邊都是男子,總歸是清譽大損的。
盧堯辰默然了半晌,溫和笑道:“上元燈節,和你們出去的,不是我嗎?”
“丟的,難道不是我的衣服?”
盧梓暮愣了愣,朝他深深做了一個大禮。
“我就知道,四哥哥最好了。”——
三個月后。
蘭殊跟隨著盧家的大部隊從長福山遠道歸來,坐船駛入了久違的長安城。
連吃了三個月的素,蘭殊一看見岸口旁邊棲息的鴨子,都忍不住雙眸發亮。
“好了,回家就請你吃我家的醉酒鴨。”盧梓暮推著她往前走去。
蘭殊回頭朝著她笑了一聲,剛走下船板,就不小心撞到了一個人。
蘭殊連忙先拱手,“抱歉。”
“無礙。”對方戴著斗笠,微一搖頭,開口卻是一副極好聽的少年嗓音。
蘭殊抬起頭,只看見他默然下船離去的背影。
那背影穿著一身算不上合身的漁夫打扮,衣袖短出一截,露出的手腕,皮膚冷白,勁力暗含其中。
蘭殊不由多看了兩眼,轉眼,盧梓暮挽起她的手,拽著她朝馬車走去。
一陣泠泠的女兒家笑聲從身后趨漸遠離。
秦陌不經意回了下頭,只看見接著走下來的盧家兒郎,有幾位身上,穿著他的救命恩人,留給他的,一模一樣的外袍。
后來,秦陌從漁船上蘇醒,屋里已經沒有了那個戴著面具的身影。
他的身上,披了一件繡著家徽的白色外袍。
漁夫待他可以下床后,托尋了一個接著一個的友人,一點點通過水路,把他送往了長安。
歷時三個月,秦陌終于回到了家鄉。
少年緊緊盯著那幾個兒郎怔怔出神,不由朝著船邊久居的攤販,輕聲詢問:“請問你知道,那些都是哪家的子弟嗎?”
“哦,那是五姓世家盧家的兒郎!
盧家。
突厥內部生亂的喜訊,伴隨著秦陌回京的消息一并在京城中傳了開來。
這一日,盧堯辰拎著書箱去上學,一位行腳卻在門前攔住了他。
盧堯辰從未想過,他的外袍還會有失而復得的一天。
那行腳只道是一位受過盧家恩情的人,在水里撿到了這件衣物,并不知曉是誰的,也擔心是盧家的某個孩子出了事,派著他們一路送上了京。
盧堯辰回想起那日的意外,并不盼著被人看出端倪,招致一些流言蜚語,使崔二妹妹的清譽受損,只頓了頓,便接過了那件外袍,唇角浮出了笑意,“確實是我的。”
“我當時在江邊游玩,不小心丟失的。真是麻煩你了!
他溫言同那名行腳解釋,全然沒有察覺,墻角的另一頭,此時此刻,停住了一輛東宮的馬車。
一名矜貴的少年坐在了車內,微微掀開了車簾,將他的話,盡數聽入了耳中——
蘭殊從長福山上回來之后,有一日,她又穿著男裝溜出去玩,回來后,一進門,只見一群婢女,正在重新整理她的衣柜。
崔老太太眼看她的性子越養越野,覺得一直讓她穿著男裝也不是辦法,索性給她換了回來。
紅顏再薄命,她遲早都是要嫁人的。
蘭殊的心口微一浮動,心知自己隨性的日子,即將變得越來越少。
那猶如少年般高高綁起的頭發落下,銀裳的雙手搓上了女孩兒才會用的桂花頭油,一遍一遍梳理著她鴉羽的墨發。
俏皮靈動的朝天髻,流光溢彩的珠釵,蘭殊在銅鏡前攤開了雙手,換上了一身胭脂紅的襦裙。
盈盈一轉身,唇角泛出了一抹清麗動人的笑意,逐漸在馬不停蹄的歲月中,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崔氏第一美人。
而后,在及笄前的那個春天。
她與那江邊漁船中的少年,再度相遇。
卻成了徹頭徹尾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