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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第 23 章

    在那一刻, 殊靈暴怒地一劍劈下,鏡懸爆發出極為耀眼的光亮,幾乎撕碎黑暗的雪亮劍光直直劈入被徹底包裹愈合的魘魔幻境, 劍鋒所過之處,魘氣還未靠近就無聲無息消融殆盡,半點掙扎的機會都沒有。

    他身形一閃, 整個人已經落進了魘魔的包圍圈。

    然而透過尚未愈合的缺口,里面的景象卻讓所有玄天宗的弟子難以置信。

    沖天的魘氣依舊蠢蠢欲動,可是與方才他們所見到的不同,入口處一被劈開,他們就從無處不在的魘魔氣息之中,察覺出了同樣彌漫開來無處不在的, 魔息。

    魘魔魘魔, 當初為魘氣取這個名字,一是魘魔本源生于魔界, 封印于魔界, 二是因為舊時人魔對立不死不休, 魔一字背后向來暗藏無惡不作十惡不赦的形象,魘氣出現時生靈涂炭, 因而得此魘魔二字,六界和平之后因已深入人心, 眾魔也不在乎什么名聲什么澄清, 所以也未再作修改。

    方才那個獨自留下的白衣小弟子,如今身上無聲無息地染上了巖漿般灼燙又黯然的金紅,他似乎是沒想到被魘魔完全包裹之后, 外界還能再次打開,周身翻涌的魔息尚未來得及收回。

    他盤腿坐在恢復原貌的殘角獨角獸身上, 肩上的血洞仍在汩汩留著血,他垂著一雙澄澈的紫色眼眸,抬手輕輕按在一只魘獸的頭頂上,手中魔息翻涌。外界魘獸一次次地伸出利爪尖牙,卻都被一柄漆黑長劍擋在了外面。

    不過片刻不見,前一刻還在發狂怒吼的魘獸到了晏來歸的手里瘋狂掙扎著,漸漸變得溫馴下來,神智逐漸占據上風時,它似乎知道晏來歸在替它驅逐魘氣的控制,因此閉著眼睛任由晏來歸的魔息掃蕩自己的識海。

    周圍的一切好像靜止了,滔天的魔息漫過秘境之中每一個地方,悄無聲息地織成了一張溫和包容的大網,是將所有魘獸籠罩在內,逐一消融其中的魘氣。

    那是屬于魔君的精神域。

    晏來歸的臉色有些蒼白,可是任誰也能看得出來,此時此刻究竟誰才是占據上風的那一個。

    “……”

    所有人都呆住了。

    孟蒼最先反應過來,皺眉道:“魔族?”

    殊靈盯著晏來歸的傷口,臉色陰沉,他知道事態已經超乎了所有人的預料,可是卻沒能想到晏來歸為了秘境里這些魘獸,竟然不惜自爆魔族身份。

    殊靈盯著晏來歸手中源源不斷輸入的魔息,低聲道:“你究竟做了什么。”

    他們處理魘魔的方式,是直接找到魘氣的來源然后徹底殺死,又或是直接簡單粗暴地用靈力與魘氣對沖消耗,可晏來歸不一樣,他能夠將魘獸識海和體內的靈力清除干凈,讓已經魘化失去神智的巨獸重新恢復正常的模樣。

    放眼整片大陸,殊靈敢說古往今來沒有一個人能做到,被魘獸徹底控制的靈獸識海幾乎已經被掌控,即使他們想救治也很難保下完整的神智,硬要救治,也只會得到一具神智殘缺癡呆的身體。

    所以孟蒼從一開始,迫不得已作出的選擇便是封閉秘境入口,讓魘氣無法擴散到傷害更多無辜的生靈,而這些已經被魘氣侵入感染的靈獸,除了給個痛快之外,很難有別的好方法。

    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晏來歸又憑什么吸收凈化魘氣?

    稀缺的能力必定會伴隨著不菲的代價,換句話說,除非晏來歸生來就有這個能力,否則他究竟何來如此?

    若是后天得之,他究竟付出了什么?

    孟蒼緊緊盯著那個不久前還是殊靈座下那個乖巧無比的小弟子,組織了半晌辭措,最終也只是道:“你想做什么?你能救它們?你究竟是誰?”

    晏來歸和魘魔是什么關系?為什么能夠吸收凈化魘氣?潛入玄天宗偽裝了這么久的目的是什么?

    他滿腹疑問,可此時也不知道該問不該問。

    晏來歸身上的黯金長衣已經徹底覆蓋了全身,他沒有回答,只是低下頭,手中緩緩化出一具鬼紋面具,然后抬手,扣在了自己的臉上。

    那張青面獠牙詭譎可怖的鬼紋面具覆蓋住了晏來歸那張眉目溫潤的臉,這身裝扮太過熟悉,玄天宗眾人幾乎是一眼就認了出來,臉色驟變。

    “魔君。”

    晏來歸只以為殊靈是在質問他,他抬起頭,看向神情難辨的殊靈,輕聲道:“劍尊大人切莫動怒。本座從來沒有惡意,此時爆出身份,也只為還它們一個干凈的家,并非刻意愚弄,你若依舊心有不忿,此事了結,以后大可隨意向本座尋仇,定不還手。”

    殊靈盯著他因為魔息消耗而變得愈發蒼白的臉色,忽地又想起方才晏來歸怎么也不肯抓住他的手,寧愿付出不知究竟有多難以承受的代價,也要救下這些和他毫無瓜葛數不勝數的魘獸,咬著牙冷冷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晏來歸是怎么凈化魘氣的?用魔息吞噬?這么多魘獸在旁虎視眈眈,即使晏來歸修為不低,光是對付魘氣也不輕松了,如何能做到完美無缺?

    既想保住這么多魘獸的命,又想將惡意入侵的魘魔全部凈化,殊靈自己想做到都十分棘手,天王老子來了也得罵晏來歸不自量力,晏來歸憑什么覺得自己能夠做到,憑他自己承受什么代價都沒問題是嗎?!

    晏來歸被殊靈壓抑著怒氣的模樣嚇到了,他呆了一下,回憶了一下自己在玄天宗的所作所為,不確定地小聲說道:“劍尊大人?我應該,也沒有偷吃你們家的小弟子吧?”

    我還什么都沒做呢,你為什么這么生氣啊。

    殊靈:“……”

    玄天宗眾人:“……”

    這個魔君,看起來怎么呆呆的。

    和傳聞里那個十惡不赦燒殺搶掠的魔不太一樣啊。

    不過這也是他們第一次見到魔君鬼紋面具之下的真容,確實讓人出乎意料。

    難怪魔君敢用自己的真臉大搖大擺地混入玄天宗,這也太有迷惑性了,誰看了都無法將那個笑起來眉眼彎彎的溫潤青年和那位名聲殘暴的魔君聯系在一起。

    ……臉,肯定是臉的鍋。那張臉太有蠱惑性了,晏來歸溫潤如玉乖巧平和的模樣已經深入人心,正是這樣,誰能想到他做過什么?

    晏來歸茫然半晌,努力思考著,忽地恍然大悟。

    他只想到了一種可能。

    他隱藏身份潛入玄天宗,殊靈收了他為徒弟,現在好了,他當著所有玄天宗弟子長老的面大變活魔,殊靈座下唯一首徒居然是魔君潛入喬裝打扮變作的,傳出去殊靈一代劍尊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到時候落得個勾結魔族疑有二心都是輕的了。

    殊靈執掌神劍,魘魔封印松動之際,神器之主最是不能出問題,說句難聽的,晏來歸搶錯的人是誰都可以,就是不能是殊靈,在這樣一個需要五樣神器集齊再次封印魘魔的敏感節骨眼上對殊靈下手,即使晏來歸確無殺心,在外界的人眼里也得是心懷叵測。

    想通這一點,晏來歸就明白了殊靈為什么如此生氣了,他暗暗嘆了口氣,很想讓老天爺給他加報酬。

    重活一世,活是活了,活也多了,什么都要操心一遍,怪累的。

    晏來歸收回注入魔息的手,掌心光芒一閃,現出了一把漆黑的長劍。

    那把長劍劍身與其他的劍很不一樣,劍身并不拋光,往里看去的時候只能看見一片漆黑,只有劍脊處的紋路利落流暢,流轉著淡淡的熒光。

    劍柄處墜著一條黑金劍穗,穗頭扣著一塊指骨大小的圓潤龜殼,一看就被人精心整理打磨過用來扣住穗頭的,其中一根劍穗還綁著一根長長的淡白尾羽,不知是什么鳥類的羽毛,總之看起來不夠兇惡,不太符合晏來歸兇惡魔君的名頭。

    ……揪小麻雀尾羽綁他劍穗上這種事情一看就是壞小貓干的,壞小貓就愛欺負小麻雀,哪天被狠啄一頓就老實了。

    然而現在這個場面,晏來歸也不好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把淡白尾羽揪下來,好在鬼紋面具擋住了他的神情,玄天宗眾人只能看見一身黯金的魔君默不作聲地抬手化出漆黑佩劍,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情況下驀地飛出,精準地刺中了秘境入口處玄天宗長老準備的引爆陣法。

    玄天宗主愕然。

    轟然一聲,不斷崩塌的秘境入口之處,他們看見魔君足尖輕點飛至殊靈身邊,定定凝視著殊靈,道:“不是故意要瞞你的。隱瞞身份成為您的弟子,是我之過,我傾慕大人已久,不用這種方式,劍尊大人肯定不會見我。”

    孟蒼懵了,“啊?”

    殊靈冷冷盯著晏來歸,看他臉色蒼白血洞汩汩,卻還是一副談笑風生的模樣,活生生給自己氣啞了。

    早就知道晏來歸這張嘴很是會說,能哄能騙,如今還真是張口就來,說謊話都不打草稿。

    還傾慕已久,他要真傾慕已久,當初就不會是這個反應。

    魔君彎彎眼眸,道:“劍尊大人,您還愿意以身入局,那我也不客氣了,人我就先帶走了,諸位保重。”

    下一刻,漆黑長劍倏然化作一道流光,重回魔君手里,秘境入口徹底崩塌完全,掩蓋住了里面所有景象。

    秘境入口坍塌,短時間內外界根本打不開,所以晏來歸有充足的時間處理這些一眼望不盡的魘獸。

    直到兩人消失在外界的目光之下,殊靈才倏地動了。

    他抬手攥住晏來歸冷汗岑岑微微顫抖的手腕,眸光銳利冰冷:“傾慕已久,誘本尊以身入局?”

    晏來歸沒忘記自己仗著殊靈依賴期在他眼皮底子下亂竄茍活的事情,現在殊靈指不定氣得想殺了他,警覺地想抽回手腕撤開一段距離,卻沒掙動。

    他魔息消耗得也厲害,明辭劍在他周身撐起結界,精神域展開無聲運轉,和魘魔交手的每時每刻,他都在消耗自己的魔息。

    即使體內魔息再浩如煙海,如今也有些捉襟見肘。

    表面上看魔君真是瀟灑極了,入玄天宗來去自如,藝高人膽大敢在劍尊眼皮底子下冒充新人小弟子還當了人家的徒弟,在沖天魘氣和發狂魘獸包圍之中還能言笑晏晏,當真是輕松無比。

    可是只有真正觸碰到這個人的時候才能發現,晏來歸在強撐。

    他能控制住這么大規模的魘氣不會擴散,加之還能凈化魘獸識海內的魘氣,已經耗盡了全部心神力氣。若非如此,按照魔族普遍強悍的愈合能力,肩膀上的傷早就愈合了。

    到現在連血都沒止住,說明體內的魔息已經不足到連身體愈合所需的都供不足了。

    晏來歸驟然意識到,他好像有點玩脫了。

    以防殊靈真的在這里直接報仇殺了他,晏來歸有些笨拙地說道:“等、等一下,我們可以談談……”

    可他話還沒說完,鏡懸就出鞘了。

    晏來歸:“!”

    鋒銳劍氣幾乎擦過晏來歸的臉頰,晏來歸神色一變,下意識想躲開,卻見身后血液迸濺,鏡懸劍刺穿朝著晏來歸后心掏來的魘獸利爪,殊靈反手將晏來歸按入懷里,如雪花般紛紛揚揚落下的劍氣一碰就會見血,幾乎將兩人周身三尺的范圍內清出了一片空地。

    “……”晏來歸嚇了一跳,以為殊靈在報復他嚇唬他,不由得撇撇嘴,小聲道:“我知道你很生氣,可我都在你們宗門的人面前這么說了,他們肯定不會懷疑你縱容魔族潛入宗門,也不會給你扣勾結魔族的帽子,雖然你本來也沒有勾結。”

    他們兩人被漫天魘氣包圍,殊靈掌中長劍嗡鳴不已,他哦了一聲,道:“倘若本尊勾結了呢。”

    晏來歸一愣。

    殊靈嗤笑了一聲,道:“笨死了。怎么當的魔君。”

    晏來歸:“……”

    有話好說,能不能不要逮著他罵。

    即使再怎么遲鈍,晏來歸也能看出殊靈現下沒有殺他的意思了,不由微微松了口氣。

    縱然他真的很心疼這些魘獸,但現下能夠保命和爭取時間顯然已是極限,再想顧得其他也已經是心力交瘁,晏來歸再不廢話,本命劍明辭再次插入地面上,鎮出了一方安穩的小天地。

    管他呢,雖然知道殊靈有可能早就知道他魔君的身份,但無論如何,晏來歸還是不敢放松。

    更何況,現在他們危機四伏。

    殊靈看得出來,這個用于凈化魘氣的精神域靠晏來歸一個人撐著,所有從魘獸身上源源不斷清除出來的魘氣,全部都被晏來歸的精神域吸收。

    在那一刻,殊靈看著晏來歸愈發蒼白的臉色,忽地生出了一種錯覺,好像那些魘氣全部都通過凈化陣法渡入了晏來歸的體內,所以他才會如此虛弱。

    只是這個想法太過駭人,幾乎沒有哪個生靈的肉/身能夠承受如此海量噬人的魘氣,殊靈遲疑片刻,還是沒有妄下定論。

    找不到秘境里面潛藏的魘氣源頭,晏來歸就永遠也凈化不完魘獸識海內的魘氣,他也深知這件事情的嚴重性,因此低聲對殊靈說道:“合作么?你找源頭,其他的魘□□給我。”

    晏來歸對自己的價值有著完全而充分的認識,他此時最大的價值,就是能夠挽救這些秘境中原本安分守己的靈獸,挽救這個秘境。

    這個秘境是玄天宗名下的地級秘境,每年都有穩定的資源產出,里面地理位置優越,已經是玄天宗探索開發完全的穩定秘境,更何況這么多年一直用于弟子試煉,說明秘境難度和危險度數足夠適宜,過多的沉沒成本讓玄天宗即使做出割舍的決策,也會感到心疼不已。

    殊靈出身玄天宗,為其耗費無數心血,也必然不會坐視不管,此時他和殊靈的目標是一致的,殊靈大概率不會拒絕這個提議。

    果不其然,殊靈放開了他,手腕翻轉,鏡懸嗡鳴出聲,劍域蔓延開來,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緩緩飄了下來,看似輕飄飄毫無威懾力,實則每一片都鋒銳無比,暗藏殺機。

    他處理魘魔的方法很簡單,靠體內浩如煙海的靈力排山倒海地碾壓消殺四處紛飛的魘氣,然后將神識浸入劍域之中,找出它們魘氣存續的來源。

    晏來歸的神魂被識海滿溢的魘氣侵蝕得厲害,太陽穴鉆心得疼,只是他現在也顧不得這些,將已經脫離魘氣控制虛弱無比的靈獸往明辭劍撐起的空間里安置之后,再次抬起手,溫和的魔息覆上魘獸的頭顱。

    漆黑如同暗夜般溫和無聲的精神域與肅殺銳利的風雪劍域第一次重疊在一起,沒有任何沖突與對立,互相發揮著各自的作用。殊靈猝然睜眼,在劍氣的無差別攻擊之下找到了魘氣涌動最豐富的地方。

    鏡懸劍驀地化出萬千劍影,飽含殺意地朝著本源掩藏的地方轟然落下。

    那一刻,兩人都聽見了不似人類能夠發出的尖厲嘯聲。

    許是受到了致命威脅后的反撲,晏來歸周身那些本來被魔息壓制得好好的魘獸識海內魘氣再次暴動,若說魘魔起初還會因為要保留魘獸身體機能,而沒有趕盡殺絕徹底摧殘它們的神智,如今卻是絲毫不顧及了,魘獸眼中褪去的漆黑再次卷土重來,晏來歸就地翻滾,躲開當空朝他重重踩落的巨掌,卻不妨被一只成年體的巨狼叼起甩到空中。

    晏來歸調整落地姿勢,抓住耳朵落在巨狼頭頂,然而下一刻就被巨狼就地死亡翻滾給摔了下來。

    脊背重重砸在地面上的時候,晏來歸眼前一黑,喉間幾乎難以控制地嗆出腥甜的血沫,巨狼抬起一邊沉重無比的前爪踩住晏來歸,另一只前爪那幾乎能將成年人捅個對穿的尖銳斷甲驀地朝著晏來歸的心口砸來——

    晏來歸半邊身子劇痛過后,被踩得幾乎麻木毫無知覺,他低低嗆咳著,溫熱的血不斷從唇角溢出,呼吸都有些困難,他在模糊的視線中看清了那雙本該如利刃般尖銳,現在卻殘缺斷了大半的斷甲,呼吸有一瞬間的停頓。

    即使面前的成年體巨狼經受過魘魔侵入感染的異化,晏來歸也依舊認得出來那雙殘缺斷甲的模樣。

    那是他從懸崖邊上撈下那只迷路跌落懸崖,靠著求生的本能瘋狂抓撓石壁,最后生生將四爪摳進石壁,四爪用力到顫抖不休,在徹底松開的最后一刻被他親手撈上來,又鉆進他袖口里黏著他睡了一個晚上的小狼崽。

    晏來歸疼得有些看不清眼前,咬牙憑著本能扭過半身,想盡力避開要害,可是預料之中的劇痛卻并沒有到來。

    他睜開眼睛,看見那雙殘缺可怖的尖銳斷甲停在了離他鎖骨處上方一寸的距離。

    晏來歸溫熱的胸膛之上,殘缺斷甲之下,抵著一顆淡白晶石。

    幾番翻滾打斗下來,晏來歸頸間的紅繩掛墜掉了出來,那里本來只穿著一顆剔透紅潤的血色晶石,后來晏來歸見那顆狼王臨走前送他的淡白晶石也蠻好看,對他來說又有著特殊的意義,便也打了一道細細的孔,穿了上去。

    巨狼漆黑的獸瞳僵硬盯著那顆淡白晶石,那只要再往前送一點就能徹底捅穿晏來歸胸膛的殘缺斷甲驀地細細顫抖起來,卻半分都沒有再往前。

    那是每一只小狼崽幼年換牙之后特地留起來打磨到瑩白潤亮的小尖乳牙,一只狼崽只會留一顆,送出去便代表著信任、依賴和臣服,代表鋒銳爪牙只為其所用。

    它在生死瀕危之際磨壞了自己尚未長成的利爪,在身后空無一物只有飛鳥略過的陡峭懸崖中顫抖不休,它已經失去了最有用的爪牙,而晏來歸在懸崖邊百年開一次轉瞬凋謝的永生花和一只毫無價值的狼崽中選擇了它。

    這顆瑩潤淡白晶石的意思,是它此生不論爪牙完整或殘缺,都只為晏來歸溫順俯首,只要晏來歸肯要。

    吧嗒。

    大顆大顆的透明液體濺落在地,晏來歸驀地睜大了略微渙散的雙眸。

    他看見巨狼一只獸瞳依舊被漆黑覆蓋,里面含著令人心驚的怨恨,另一只獸瞳里的粘稠黑氣卻像是被什么不知名的東西沖淡,混亂拉鋸爭奪之中,帶著痛苦和哀傷的紫色獸瞳終于占據上風,巨狼極為痛苦地嘶吼一聲,像暴怒,又像哽咽。

    其他魘獸趁機想要對晏來歸下手,就見巨狼死死將晏來歸護在腹下,瘋狂而暴怒地對所有試圖接近晏來歸的魘獸撕咬吼叫。

    可是它畢竟是一只尚未成年的小狼崽,即使被短暫地喚回神智,也依舊難以完全抵抗魘魔的入侵。

    晏來歸盯著它時而清澈時而混沌的獸瞳,明白再這樣下去小狼崽的神魂會在無止境的對抗中遍體鱗傷直至徹底被魘魔吞沒。魘魔滋生于陰暗負面的情緒,同樣以陰暗負面情緒為生,方才小狼崽神智清醒恍如曇花一現,意識到自己親手傷害了晏來歸后的痛極正是滋養魘魔極佳的養料。

    他顫抖著手撫上小狼的殘缺斷甲,帶著它的利爪對準自己另一邊完好的肩膀,努力彎了一下眼眸,嗓音微啞地安撫道:“乖小狼,好小狼。不要抵抗魘魔,順從,放棄搶奪,把身體控制權交出去,我要你保全神智,剩下的,交給我。”

    只有順了魘魔的意放棄爭奪身體控制權,巨狼千瘡百孔的神智才能不再受到重創,而魘魔惡意釋放目的達成的那一刻,就是它最松懈脆弱的一刻。

    明辭劍不知何時已經懸在了巨狼的頭頂,精神域漫過巨狼周身,悄無聲息地潛伏著,只等魘魔徹底占據巨狼識海的那一刻伺機而動。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巨狼顫抖著盯著晏來歸看了半晌,在魘魔徹底占據一雙獸瞳的前一刻忽地發狠似的一口咬在自己的前腿上,那一口是半點留口都沒有,活生生在自己的前腿上咬下一塊肉下來,疼痛帶來前所未有的清醒,巨狼伏下身體護住晏來歸,魘獸的利爪落在它的身上,巨狼趁著自己還清醒,不要命地朝著天際撕心裂肺地狂吼:“嗷嗚——嗷嗚——”

    有沒有人,救救他。

    晏來歸神情愕然。

    狼血潑了他半身,晏來歸視野模糊,渙散的紫色眼瞳卻一錯不錯地盯著巨狼腿上血肉模糊的傷口,只覺比方才還要喘不過氣來。

    不知是不是血流多了,巨狼撕心裂肺扯呼了半天,一雙獸瞳里的魘氣卻意外地在逐漸減淡,晏來歸癱著半身,艱難在巨狼腹下撐起身來,抬頭看見遠方被狼嚎吸引來注意力,飛身過來的殊靈。

    ……看來是殊靈的功勞。投入秘境的本源被誅殺,剩下的魘氣再也不是源源不斷不斷復生的存在了。

    晏來歸的精神域和他本人一樣,溫和得仿佛什么都能包容進去,此時他的精神域罕見強勢得張開到極致,將所有因為魘魔本源被誅殺而出現了一瞬間茫然的魘獸全部包裹進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覆上它們的識海,將剩下的魘氣一網打盡。

    巨狼則不一樣,它后來靠著自己頑強又驚人的恨意活生生把識海里的魘氣熬得半死不活,加上投入秘境的魘氣源頭被殊靈誅殺,魘氣孤立無援,小狼千瘡百孔殘缺的神魂最終還是占據上風,將戰敗的魘氣狼吞虎咽地嚼吧嚼吧吃了,半點忌口都沒有,也不嫌難吃,好歹恢復了一點力氣。

    其他的魘獸陸陸續續地恢復了神智,體型也變回了正常大小,精神域將所有魘氣都徹底吸收,被魘氣遮掩黑沉的天空終于天光大亮,露出千瘡百孔坍塌狼藉的秘境原貌。

    所有魘氣透過精神域全部匯聚過來的那一刻,晏來歸攥住巨狼胸前蓬松毛發的手驟然死死用力攥緊,連指節都青白得毫無血色。

    有那么一個時刻晏來歸幾乎已經感受不到任何知覺了,識海被驟然涌入的大量魘氣撐得幾乎炸開,晏來歸身上的冷汗浸透了黯金長衣,他抬手掩住口鼻,淅淅瀝瀝的血從指間滴落,瘦削的肩胛像是要撐破衣料。

    巨狼這一夜已經疼麻木了,感受到胸前傳來的細微疼痛,低頭一瞅,差點沒被晏來歸半死不活的模樣嚇得當場升天,又撕心裂肺開始慘叫起來:“嗷嗚?!嗷嗚嗷嗚——!!”

    有沒有人啊救救他啊!!!

    晏來歸昏昏沉沉之際,不知為何忽地生出伸手捏住巨狼嘴筒子的莫名其妙想法,讓它別再凄厲慘叫了,叫得好像他真死了一樣。

    然而他渾身上下綿軟得沒有任何力氣,喉間鮮血止不住地往外涌,眼眸無力地半睜著,眼前看不見任何東西,半邊身體也已經感知不到了,想抬起來捏住巨狼嘴筒子的手被人發抖著用力攥緊,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有人冰涼的手捏住他的下頜,往他嘴里灌了一整瓶丹藥,然而那丹藥苦得幾乎令人發指,晏來歸昏沉渙散的神智都被苦得有一瞬間回了神,正想張口控訴,然后他就感覺到四肢百骸中蟻噬般細細密密的疼痛驟然消減了下去。

    如同沉入溫水之中,所有的痛處都在某一時刻徹底被屏蔽,那一刻時時緊繃著的精神終于松懈下來,晏來歸終于模模糊糊地感覺到,自己似乎縮在誰的懷里,一道異常熟悉,但卻怎么也想不起來的嗓音在他耳邊低沉道:“……晏來歸,你不是最怕死,最惜命么?你最好祈禱你死不了,你若敢死,本尊就立刻沖去魔淵將你那些親親小妖們通通抓來喂狼。”

    晏來歸差點要跳起來。可現實世界中他渾身是傷,多處傷痕連血都未止住,生機微弱地伏在殊靈的身上,無知無覺地闔上雙眸,聞言也只是無力地抬了抬手指,至此再無聲息。

    血流了殊靈滿身,可他卻只是死死按住晏來歸的頸側不敢放松,生怕一松手就感受不到脈搏,泛紅的劍眸帶著平靜的瘋狂。

    巨狼此時也不知怎的變不回來原來的幼年體型,索性也不管了,它趴在晏來歸身邊,著急地舔著晏來歸臉頰頸間四處的血跡想把他舔醒,可是晏來歸已經陷入了更深層次的睡眠,對此毫無反應,殊靈抬手隔開巨狼,木然道:“走開。別把他舔醒了。”

    巨狼嗷嗚一聲,知道眼前紅白紅白的人救了晏來歸,所以甩著尾巴乖乖聽話,折著狼耳縮在晏來歸手邊,不敢離開。

    殊靈閉上眼睛。

    他體內經脈干涸得厲害,因為數次過度榨干使用靈力導致經脈多處開裂痙攣,連呼吸都帶著劇痛。

    但他有點麻木了,無所謂了。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發覺,晏來歸有很多很多牽掛,家里嗷嗷待哺走哪都黏著晏來歸的小妖們,秘境里救過的各種妖獸們,甚至整個秘境里所有見過面的沒見過面的靈獸,還有怕被魘魔傷害想辦法通知他們來救的新入門弟子,就是沒有他殊靈。

    這個名字在晏來歸那里得到的待遇不僅是不自覺的暗中警覺,還有滿嘴謊言。

    他只是一個誤會之下被晏來歸愧疚以待補償完就能如釋重負丟開的陌生人罷了。

    ……

    當晚,晏來歸發起了高燒,體溫滾燙十分灼人,好在身上的傷口全部都處理好了,殊靈擰著眉,看晏來歸緊閉著眼,燒到喃喃低語說胡話。

    他湊過去一聽,才知道晏來歸喃喃道:“……冷。”

    “……”

    沉默片刻,殊靈輕輕環過晏來歸的雙肩,以一種完全保護性的姿勢將他擁進了自己的懷里。

    巨狼自動自覺地趴著,讓殊靈靠在自己身上,晏來歸瘦削漂亮的背上有一大片淤青,所以沒有背部著地,只是無知無覺地伏在殊靈懷里。

    他大概是做了什么噩夢,無聲咬著唇畔內側的軟肉不放開,額間冷汗隱現,因為高燒身體莫名泛冷,如今整個人蜷縮在殊靈懷里,攥著他的前襟不肯松手,因為本能從他身上汲取溫暖,所以顯得異常黏人乖巧。

    殊靈又心軟了。

    算了。

    和晏來歸這樣沒心沒肺的笨蛋置什么氣?

    他什么也不會懂的。

    “……”

    晏來歸又睜開了迷茫的紫色眼眸。

    殊靈在黑暗之中低下頭去,挑了挑眉,還未等他開口說話,就聽見晏來歸一看見他,驀地睜大眼睛,伸手抓住殊靈的手腕,腦子還沒開機,嘴先含混不清道:“不、不抓……小狼,喂妖。”

    殊靈:“……”

    得。

    止疼丹藥的藥效不知什么時候過去了,晏來歸睡得迷迷糊糊被疼醒,身體各處的酸痛感極其鮮明,仿佛渾身都被巨石碾過一回一般。夢里他不知為何冷到發抖,頭疼得昏沉混沌,好在夢里那只脾氣很差的暖爐好像又出現了,用一種將他環在懷里的姿勢抱了他一個晚上,冷得打顫的身體被暖了很久很久,不知不覺就放松了下來。

    偶爾被噩夢驚醒,睜開困倦疲乏的眼睛,他就能看見殊靈沉冷安靜的側臉,還有他始終環著自己不曾放開的有力臂彎。晏來歸盯著眼眸闔上似是睡著的殊靈,呆了不知多久,伸手摸摸殊靈環著他的手,見他絲毫沒有要醒的跡象,遲鈍地垂下眼眸想了好一會,忽地又伸手摸摸殊靈的側臉。

    殊靈睡著時比醒著好看,不會冷得凍人,不會冷言冷語,也不會威脅晏來歸要把他家小妖全部抓去喂狼。可是即使是醒著的殊靈,也沒有要他的命,反而替他處理好了所有的傷勢,陪著他一點點渡過難捱的暗夜。

    晏來歸摸人摸開心了,也不知道為什么就低下頭,像只黏人小獸般在殊靈頸間眷戀地胡亂蹭了一氣,最后往殊靈懷里縮得更深,安心地閉上眼睛,陷入了黑沉香甜的睡眠。

    “……”

    殊靈睜開眼睛,眼底清明,神色卻略顯復雜。

    第24章 第 24 章

    晏來歸做了一個不算夢的好夢。

    夢里, 他孑然一身站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前一刻還艷陽高照的天空轉瞬間就變了臉,雷聲轟鳴陰云密布, 街上行人匆匆,都趕著回家躲避即將到來的傾盆大雨。

    然而天公不作美,還未等街上行人四下逃散, 帶著炎熱燥意的瓢潑大雨便落了下來。

    晏來歸本來做好了被淋成落湯雞的準備,可他怔然片刻,卻沒有感受到冰涼的雨滴落在身上。

    他抬眸看去,只看見了不知何時撐在他頭頂的油紙傘,似乎有人站在他的身后為他撐傘,晏來歸回過頭想看清那人面容, 眼前人的臉卻模糊不清, 只有周身凜冽風雪的味道,清冽冰涼。

    行人匆匆, 只有他們二人從容不迫, 所有的慌亂狼狽都和晏來歸無關, 他被人安然地護在傘下,一路走到了長街盡頭。

    盡頭是什么景象, 晏來歸在夢里同樣看不清。他們漫無目的地并肩而行,腳下地面開裂, 建筑墻體斷裂坍塌, 煙塵四起血濺三尺,有不知所以的悲嚎聲空茫響起,稚童歡快唱起離歌, 桃枝上開出死不瞑目的人臉,血肉作養料, 生出嬌艷的花苞,入目之處血肉橫飛,慘烈怪異。

    晏來歸站在血腥坍縮,光怪陸離的夢境之中,神情無悲無喜地看著這一切。

    晏來歸感覺到源源不斷的暖意慰貼周身,身后執傘之人始終站在他的身后,將所有刀光劍影、喧囂煙塵和血肉橫飛都隔絕在外,這讓晏來歸莫名不太美妙的心情明亮了起來。

    晏來歸依舊沒有回頭,那人也從未出聲,晏來歸不知怎的,忽地輕輕說道:“你也會走嗎?”

    “……”

    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直到眼前所有景象徹底坍縮歸于一點,全部化作白茫茫一片,而頭頂上的油紙傘依舊還在,晏來歸悄悄睜大了眼眸。

    還在。

    即使所有夢境景象全部坍塌消失,他也還會在。

    晏來歸轉過身去,正要彎著眼眸開口,卻見身后空無一人,只余穿堂風呼嘯而過,吹起獵獵衣袍,寂寥無聲。

    ……

    晏來歸驟然驚醒。他忘了自己夢到什么東西了,只是夢里那種無處不在的悵然感還是讓他有些難受。

    他吸了吸鼻子,抬眸看過四周,才發現自己如今正縮在一處昏暗卻寬敞的山洞里面,身下是柔軟而微微起伏的寬厚身體,晏來歸摸得一怔,低下頭去,這才看清自己居然躺在巨狼的背上。

    從一開始就發現晏來歸醒了,但是礙于殊靈不讓他出聲吵鬧因而一直沒敢嗷出聲的巨狼見晏來歸終于看了過來,肉眼可見地高興起來,狼尾巴搖得都快要上天,仰頭瘋狂舔著晏來歸,喉間發出急切的嗚咽嚶嚀聲,顯然開心極了。

    晏來歸都有些驚訝它都已經長成了成年體狼族這般威風凜凜的模樣,卻還是能撒嬌撒成這樣。

    他有些好笑地摸摸狼腦袋,在它舔得差不多的時候抬起一根食指抵在小狼的鼻子面前,故作嚴肅道:“好小狼,乖小狼,不要再舔了,我要去沐浴了。”

    雖然體型不知為何變成了成年體的狼族,但是心智還是和以前那只喜歡黏著他睡的小狼崽沒什么區別。

    巨狼聽見他這么說,忙不迭站起身來,晏來歸一個不穩,下意識抓住巨狼背上的毛發,就見巨狼就這么馱著他,興沖沖地沖出了山洞之外,往遠處的溪流奔去。

    晏來歸:“……”

    好小狼,執行力也太強了一點,他只是說著玩的而已啊喂。

    巨狼奔跑的姿態矯健敏捷,也許是察覺了一開始起步時晏來歸有些坐不穩,接下來的所有路程巨狼都走得平穩又小心,晏來歸細心地注意到了,彎著眼眸溫聲夸小狼是好寶寶,巨狼又高興得差點如離弦的劍沖出去。

    晏來歸連忙抓住巨狼精神抖擻的狼耳,巨狼這才意識到自己過分激動,再也不敢放肆。

    巨狼馱著晏來歸踏入淺溪之中,晏來歸彎下腰,掬了清澈的溪水洗了洗臉,他體內的魔息恢復速度有些緩慢,不過晏來歸也不在意,用體內不多的魔息將一人一狼身上的水珠蒸發干凈。

    做完這一切,晏來歸頓了頓,這才狀似不經意間地低聲問道:“小狼,你有沒有看見殊靈?”

    晏來歸對自己傷重昏迷之前為數不多的記憶便是殊靈威脅他要抓他家小妖們拿去喂狼,再然后是無休無止的酸疼和困倦,然而精準抓住他軟肋來威脅的殊靈其實背地里擁著他,不眠不休地守著暖了不知多久。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晏來歸前不久許下的愿望還是陰差陽錯地達成了,那時的他單純地只是不想和殊靈為敵,哪知沒過多久,他們就已經有了近乎過命的交情。

    雖然這個過命的交情只是晏來歸單方面的,但他還是很開心。

    他從來沒有對自己的魔君名聲抱有多大的希望,他惡名在外,能止小兒夜啼不是開玩笑的,人間那些生活著的人們是真心實意地懼怕著他。

    就連晏來歸當初在秘境里面當中暴露身份,玄天宗大部分的人也都是驚懼和暗暗戒備的反應。

    這很正常,再正常不過了,如果身份調轉,他是玄天宗里生活得無憂無慮每天最大的煩惱是如何逃掉哪個不喜歡長老的課而不被抓到,那他在自家親親宗門里面親眼看見自己的同門當著玄天宗所有人的面大變活魔,還是傳聞中十惡不赦會吃人的殘暴魔君,就算是晏來歸也會是這個反應的。

    幾番陰差陽錯之下,魔君在玄天宗內部的風評其實不算壞也不算好,當初孟蒼帶著其他副宗主長老堂主下場站他,晏來歸是打心底很感激的。

    可是他也知道,眼見尚不一定為實,他當上魔君這些年來,一直以來很難有機會澄清那些虛無縹緲的謠言,而且人魔兩族從前就有舊仇,那些魔族起初不理解他為什么能獲得魔淵承認,打心底不信服他,在外作惡之后報的都是魔君的名號,惡作劇之嫌雖然明顯,可真真假假孰能分辨,萬一魔君是無辜的,和萬一魔君并非無辜不過是故意為之讓世人放松警惕的這兩種可能性并存的情況下,久而久之人族自然寧信其有,不信其無。

    晏來歸知道這些對他的猜忌、戒備和警惕都是正常的,所以……

    殊靈對他這個態度才顯得格外不正常。

    巨狼聽完晏來歸的話,轉頭朝著另外一個方向奔去。

    轉個頭的功夫,晏來歸又想起殊靈此時還在依賴期的事實,不免心情又有些低落。

    如果到最后才讓他發現,殊靈對他這樣特殊的態度只不過是歸功于依賴期的話,那晏來歸不免還是會有些失落。

    他是真的蠻想和殊靈親近的,只是這也不是他能決定的東西,既然不是他能決定的,那其實也沒有憂慮的必要。

    想通這一點,他摸摸小狼的耳朵,道:“殊靈最近身體怎么樣?他有什么傷痛肯定不會表現出來的,也不知道你有沒有悄悄看見,如果有看見他忍著疼或者受傷吐血什么的,可以第一時間告訴我嗎?”

    巨狼仰天高亢地嗷了兩嗓子,意思是讓晏來歸盡管放心。

    說話間,巨狼已經馱著晏來歸來到了秘境之內地勢最低的一處盆地,直到翻過山嶺,晏來歸才從郁郁蔥蔥的山林之中看見那道他心心念念了一路的身影。

    晏來歸眨了眨眼,道:“殊靈?”

    殊靈在處理秘境之中殘存未消的魘氣,聞言頓了一下,皺眉道:“你傷好了?跑這來干什么。”

    也不知道為什么,晏來歸現在一看見他就心情好好,不免總疑心自己是不是也有什么依賴期。

    他十分自然地過濾掉語氣生硬的質問,然后順理成章地接收到了其中夾雜著的隱晦關心,不免彎了眼眸:“來見你。”

    “……”殊靈被這樣一句直白而干脆的話語打得猝不及防,僵在了原地。

    晏來歸這頓重傷受下來,又誤打誤撞地把自己祖上哪一代的遠古魅魔血脈返祖覺醒了還是怎的?

    傷沒好多少就要跑出來送他這么一份大禮。

    眼見著殊靈轉頭就走,語氣生硬道:“回去養傷,快點。”

    晏來歸揉了揉巨狼聳立的尖耳,遺憾地宣布自己的猜測很有可能是正確的。

    甜言蜜語似乎對殊靈無效,之前是現在也是。

    晏來歸也不知道要怎么辦才好了。

    正思索間,卻聽殊靈忽地開口說道:“你對誰都是這樣?”

    甜言蜜語張口就來,哄誰都是這一套,偏偏哄誰誰都上當。

    殊靈一想到這種話晏來歸可能對其他人說過或小妖們說過就氣得恨不得當場把晏來歸抓回來關進淮落峰,再也不會為別人重傷,也不會對別人說這種話。

    晏來歸愣了一下,下意識道:“沒有,只對你說過。”

    “……”

    就是這種,明明看起來是無心之語,卻偏偏最能亂人心神。

    殊靈恨恨盯了晏來歸一眼,頭也不回地拂袖離開。

    因為魘氣的席卷,秘境里面毀的毀,塌的塌,看得晏來歸心疼不已,好在妖獸們大多都沒有性命之憂,大概也算不幸中的萬幸。

    把潛藏在秘境里面殘存的魘氣斬草除根,剩下的重建工作還是交給玄天宗派遣擅長的長老來處理比較合適。

    晏來歸左看右看,想從巨狼身上下來,然而他才剛邁出一點步伐,收在劍鞘之中的鏡懸劍便歘地一下刺入晏來歸即將抬步落下的地方。

    晏來歸嚇了一跳,僵在半空,然后一抬頭,看見殊靈偏過頭來,面無表情道:“怎么,你是要向誰展示你一晚上就能傷重自愈的奇跡事跡嗎?”

    出門有坐騎狼代步就不知道自己身上的傷勢幾斤幾兩了,之前半身的骨頭都折了不知道多少根,現在感覺不到痛了要下來走兩步了,殊靈倒是看他還要不要自己的骨頭了。

    晏來歸:“……”

    好的。

    晏來歸默默收回自己的腳,不下去了。

    殊靈不都走出去很遠了嗎,怎么跟背后長了眼睛似的,這也要特地過來攔他一下。

    巨狼歡呼一聲,馱著晏來歸往山洞里走去,殊靈見狀這才放過了晏來歸,抬手把鏡懸召了回來,收回內府修養,再往相反的地方走去。

    他正欲去下一片區域清除殘余魘氣,外放的神識卻忽地一動。

    他驀地回頭,看見晏來歸偷偷摸摸地戳戳小狼,示意小狼跟上自己。

    被抓包了晏來歸也不慌,施施然往巨狼背上一躺,一副他什么也沒做的模樣原地開裝。

    等到殊靈轉過身去,晏來歸就立馬坐起身來,繼續戳小狼。

    巨狼也非常喜歡晏來歸這么重用它,要知道貼身給晏來歸當床榻的機會是它和其他大大小小無數靈獸打了好不知多少架才搶來的,晏來歸用得上它!

    這比任何夸獎的話語還要讓巨狼興奮。

    殊靈:“……”

    到底什么時候能讓人省心一點。什么時候。

    晏來歸凝視著他,輕聲說道:“殊靈,我不走,是因為擔心你的身體。”

    他不信殊靈是個無知無覺的鐵人,那般三番兩次透支自己,一次只能咽一顆的靈丹,當初事態緊急,殊靈一次性咽了一整瓶。

    事后想想,也虧得殊靈是化神期的修士,體內經脈才沒有被排山倒海般海量的靈力沖得爆體而亡。

    只是現在殊靈應該也不會好到哪里去就是了。

    加上這個秘境之廣闊,有魘氣殘存再正常不過,就連晏來歸也無法保證自己在虛弱之事能不被魘氣趁虛而入,殊靈每次都這么強撐,晏來歸怕他遲早要出事。

    嘴硬心軟。這人哪里都好,就是這張嘴也太硬了。

    第25章 第 25 章

    殊靈站在原地, 仰頭看著朝他伸出手的晏來歸。

    他有時候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好像無論他豎起多高多尖銳怪異的荊棘,晏來歸都能在荊棘叢外好奇地拿順手撿來的木枝對著荊棘叢一陣敲敲打打, 撥開一個小口之后偷偷摸摸地鉆進來,再毫無芥蒂地彎著眉眼沖他笑。

    而殊靈站在破了個洞的荊棘叢面前,看著晏來歸澄澈靈動的剔透紫眸, 心想有時候真的不能怪荊棘叢不嚇人。

    晏來歸就是有這種魔力。

    殊靈低下眼眸,掩住眼中晦澀情緒,他想起晏來歸昨日軟綿綿抬不起來的手,沒接,足尖一點就飛上了巨狼的脊背,在晏來歸身后坐下。

    晏來歸收回手, 將手放在眼前疑惑地來回看了看, 上面也沒有什么臟東西,真誠發問:“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殊靈頓了一下, 說道:“不是。”

    殊靈發現有時候晏來歸這個溫軟的性子, 好就好在這里。

    他不擅言辭, 而晏來歸有話必問。

    殊靈坐在晏來歸的身后,他俯下身, 用一種界限模糊的姿勢從身后輕輕擁住晏來歸,然后抬手覆在晏來歸的左手上, 摸索著找到腕骨的位置, 指尖輕點在上面。

    晏來歸本來還在好奇殊靈在干什么,怎么突然就湊了過來,結果殊靈指尖輕扣的地方微一發力, 晏來歸就感覺到了從骨頭深處逐漸明晰起來的疼痛。

    晏來歸啊了一聲,還未等那股疼痛徹底放大, 殊靈手上的力道就驟然松掉,然后重新帶著燙意攏了上來。

    暖燙的手心貼在晏來歸的手腕上,方才那股即將發展成鉆心之疼的隱隱作痛無形消弭,晏來歸的手又恢復成了原來的感覺,尋常自由活動不會受到影響,只是在特定的角度和發力之下還是會牽扯到尚未完全愈合的傷勢。

    “……”晏來歸眨眨眼睛,驚嘆道:“天啊。”

    他光顧著浪了,真的沒有發現他現在居然如此脆弱,連稍微用力一點都不行。

    殊靈甚至比他還要清楚他的身體哪里愈合好了,哪里還沒有。

    一想到方才殊靈因為他半身傷勢沒好所以克制地沒有接他的手,晏來歸就覺得心里軟軟,開心地往身后的人懷里窩,小聲說道:“殊靈。有沒有人說過你真的很好啊。”

    殊靈身體不自然地一僵,感覺到溫軟的身軀毫無防備地跌入他的懷里,語氣生硬道:“你若當真感動,就別再想著搞什么幺蛾子。”

    還嫌自己傷得不夠重。

    晏來歸太喜歡他這幅古板又嚴肅的模樣了,特別是罵人的時候,語氣生硬不說,還半點威懾力都沒有,刀子嘴豆腐心。

    晏來歸新奇道:“以前怎么沒發現你這么……”

    他話還沒說完,殊靈就低頭在他右肩處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

    晏來歸啊了一聲,差點跳起來,控訴道:“你干什么?”

    見打斷了晏來歸后面要說的話,殊靈便不咬了,裝作沒聽見。

    晏來歸越想越覺得自己不能就這么任由人家欺負,在殊靈懷里轉過身來,掰著殊靈的肩膀,也照模照樣地在他頸間咬了一口。

    殊靈:“……”

    當然,由于晏來歸不舍得太過用力,只咬出一點淡紅的印子便滿意地收了手。

    笨蛋小晏欣賞著自己報復回去的杰作,對上殊靈怪異又復雜的眼神,輕哼道:“你什么眼神,不準我報復你么?”

    殊靈抬手摸了摸頸間的淡紅牙印,沒說話。晏來歸和他大眼瞪小眼,看了看殊靈,又看了看他頸間那個怪曖/昧的牙印,也不知道是不是終于意識到了哪里不妥,他身體微微一僵,背著殊靈轉過身去,燙紅著耳尖不吭聲了。

    徒留馱了兩個人超額完成任務的小狼興奮地想原地亂蹦,結果發現背上兩個人都沒聲了,疑惑道:“嗷嗚?嗷嗚嗷嗚?”

    晏來歸也覺得他們之間的氛圍有點過于奇怪了,從殊靈懷里鉆了出來,彎下腰去抱著小狼毛茸茸的脖頸,小聲道:“走吧走吧。回山洞。”

    殊靈感受著寒風灌滿空落落的懷里,又看著被晏來歸抱著摸摸腦袋貼貼的巨狼,神情明顯帶上了不悅,呵道:“非得人家又抱又摸才有力氣走嗎?”

    和晏來歸實打實的親近比起來,殊靈兩句陰陽怪氣算得了什么,根本對它造不成任何傷害,小狼被抱得開心死了,得意洋洋地朝著山洞的地方跑去。

    殊靈:“……”

    晏來歸:“……”

    晏來歸不確定地呆了好一會兒,他看了看瘋狂甩著尾巴的巨狼,又看了看心情不佳干脆閉目休憩的殊靈,遲疑好半晌,也不確定是不是他想的那個意思。

    萬一不是呢,搞得好像他很自戀自作多情一樣。

    然而看著殊靈眉目倦怠的模樣,他踟躕片刻,還是悄悄挪了過去,在他睜開眼疑惑的目光下虛虛攏了一下殊靈的肩膀,那是一個淺嘗輒止蜻蜓點水一般的擁抱,或者說連擁抱都不算,因為心跳和心跳沒有相貼,連體溫都沒來得及滲透。

    晏來歸硬著頭皮抱了一半,還是覺得自己太自作多情了,尷尬得他自己收回了手,可是不等他背身溜走,就見殊靈驀地伸出手按住他的肩膀,涼嗖嗖道:“就這樣?”

    給小狼的擁抱就是摟住脖頸貼貼蹭蹭,摸摸毛茸茸的腦袋和耳朵,還溫聲細語地說話,到了他這里,就是張開懷抱剛攬過肩膀就松了開來,生怕抱到他?

    他有這么兇神惡煞?

    還說只對他這樣,確實是只對他這樣抱沒錯了。

    殊靈的心情一瞬間掉了下來,被區別對待的滋味并不好受,他面無表情道:“晏來歸,你真有本事。”

    玩得好一手欲擒故縱,他真是瘋了才會心甘情愿掉入晏來歸的圈套,陪他浪費這么多時間。

    殊靈頗覺無趣,扯了扯嘴角,拂袖離開。

    再對晏來歸心軟,他就不叫殊靈。

    晏來歸啊了一聲,見殊靈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有些不知所措。

    他總覺得自己做什么都不恰當,事實上好像確實如此,晏來歸愣了好半晌,忽地從巨狼背上撐起身來,想下去把殊靈追回來解釋清楚,可是他剛下去走了兩步,小腿骨頭就猝不及防疼了一下,他低低悶哼一聲,腳步踉蹌,差點就要栽倒下去。

    還不等他站穩,面前就有一道陰影籠罩下來,殊靈攥著晏來歸胳膊都的手用力到骨節發白,他氣得深吸了一口氣,面色難看地將晏來歸打橫抱起,咬牙切齒道:“傷勢好全之前再自己走一步試試,這雙腿不要了本尊親手幫你砍了。”

    晏來歸:“……”救,救救。

    好嚇人啊!這還是人話嗎這!

    晏來歸下意識環住殊靈的脖頸,埋進他的頸窩處,不敢吱聲了。

    殊靈把人抱回焦急得原地打轉的巨狼背上,他心情不爽,連路過的狼都要挨他兩句陰陽,冷冷道:“長這么大的體型是用來吃干飯的?馱個人都馱不住,不要告訴本尊你唯一的用處是給他好小狼乖小狼叫著玩玩的。”

    巨狼:“……”

    巨狼伏低身體讓殊靈把人輕手輕腳放上來,眼淚汪汪地嗷嗚嚶嚀,表示自己再也不會讓晏來歸離開它背上了。

    晏來歸抬起頭來張了張口,似乎是想給小狼辯解幾句,是他自己一時心急非要下來的,然而殊靈冷冷盯了他一眼,不等晏來歸說話,就強硬地抬手把他按進自己懷里,手動閉了嘴。

    “……”

    晏來歸如果把欲擒故縱的手段和心機用在維護自己的名聲上,他現在必定已經是聞名六界的大善人了。

    殊靈這樣想著,活生生給自己氣笑了。

    晏來歸掙扎著從殊靈懷里抬起頭來,道:“殊靈……”

    殊靈打斷他道:“別叫這個名字。”

    晏來歸徹底迷茫了:“啊?為什么?”

    因為他現在不叫這個了。

    都怪晏來歸。

    殊靈沒有多說什么,指尖在晏來歸隱隱泛疼的小腿上一點點摸索,手里靈力微亮,晏來歸便覺得腿間的疼痛瞬間消了下去,心里不免有些感動。

    他只猶豫了一刻,就翻身滾進了殊靈的懷里,抱住殊靈的腰悶聲說道:“我又惹你生氣了嗎?我知道自己某些方面可能會過于遲鈍,有些時候不能很好地理解你的意思,如果你覺得不開心了,能不能和我說說?”

    晏來歸想了想,小聲道:“我剛才不抱你的原因是覺得我自己太自作多情了,不過一個擁抱而已,你怎么可能會因為小狼有了你沒有而生氣啊。”

    殊靈:“……”

    說著說著,晏來歸都覺得過于好笑了:“我的擁抱是什么很值錢的東西嗎,劍尊大人一劍霜寒十四州,世人敬仰,俊美無雙,怎么可能會在乎這種東西。”

    殊靈:“…………”

    見殊靈神色越說越難看,晏來歸也不知不覺停下來了,他原地遲疑了半晌,似乎是不知道該不該繼續:“……殊靈?”

    真是騎虎難下。

    殊靈深吸了一口氣,道:“不是你的問題,不用多想。”

    晏來歸想了好久,還是沒有想通,擔憂道:“那你是為什么生氣呀,你總是這樣悶著自己,我一點放心不下。”

    殊靈沉默半晌,木然道:“本尊氣的是孟蒼現在不能立馬飛進來把秘境重建好,非得本尊費心費力,都是他的錯。”

    晏來歸:“……”

    好好好。

    小狼其實不想看到兩人劍拔弩張的模樣,它能感覺到不論是晏來歸還是殊靈,一旦針鋒相對起來其實都并不快樂。如今見他們二人似乎重歸于好,于是小狼尾巴搖得更歡了,聽見殊靈干脆利落的歸因,還十分興奮地仰天嗥叫幾聲以表贊同。

    管他呢,就是那個誰的錯,它的兩位小主人和好才是最重要的。

    殊靈覺得他實在是不能在這里待下去了,再待還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他無法掌控的事情來,比如發誓發著發著就丟掉了自己的尊號什么的。

    可是晏來歸不這么想,他戳著小狼黏住殊靈,把殊靈帶回來的原因就是想時刻注意他身上的傷,晏來歸還是更相信自己的直覺和判斷,上一回殊靈靈力透支外加依賴期發作,難受的時候也藏不住,現在殊靈一下咽了一整瓶回復靈力的丹藥,還放了好幾次風雪劍域,晏來歸真的不敢想后遺癥疊加在一起反噬過來的場面是怎樣的。

    殊靈現在看著還像沒事人一樣,也有可能是那一整瓶丹藥的藥效一直持續到了現在還沒結束,反噬還未到來。

    可殊靈似乎鐵了心地要走,晏來歸坐在巨狼背上,眼巴巴地望著殊靈,輕輕說道:“你可以不走嗎?”

    晏來歸自從在秘境里面當中自爆身份化出魔君真身之后,身上的易容便隨之全部解除了,如今那雙剔透如水晶般干凈澄澈的紫色眼眸就這么直直地望著殊靈,就差把“求你了”和“想要你陪”寫在臉上了。

    殊靈的腦子說:他又來了。

    又是這套勾引人的手段。

    然后身體十分不小心地坐回了晏來歸身邊,再很不小心地接住開心往他懷里黏的晏來歸,最后再十分不小心地把洞口封住,不讓其他任何人來打擾他們。

    殊靈心道:都怪晏來歸。

    是晏來歸先勾引他的。

    不是他的問題。

    他要是不答應,晏來歸還會想盡辦法繼續勾引他。所以為了讓雙方都省事,不如干脆一點同意。

    想通這一點,殊靈就十分順理成章地接受了一切。

    他大概也清楚自己根本無法拿晏來歸怎么樣,動手不可能,斥責不舍得,離開一定會被挽留,不如干脆留下來。

    殊靈覺得自己悟了。

    與其抗拒沉溺,不如心安理得地享受。

    殊靈大徹大悟。

    晏來歸對他愿意留下來的決定十分開心,他一開心了就總忍不住黏人,一黏人就喜歡貼貼蹭蹭,他也知道自己這個壞習慣實在是有點沒有邊界感,但好在殊靈看起來似乎并不介意,甚至還抓住機會按著他低頭吸了一口。

    殊靈這個動作又讓晏來歸想起某些殊靈依賴期發作的記憶,他本來就沒想掙扎,這下更往殊靈懷里黏了,生怕殊靈因為好面子不肯接受。

    背上的人無聲溫存,還是幼崽心性的巨狼最喜歡看見闔家團圓,又幸福上了,它忍住了原地打滾的沖動,把下巴搭在自己的前爪上美滋滋閉眼睡覺。

    ……

    晏來歸的睡眠很淺,一直在留心著殊靈的狀態和呼吸。

    他出門前就已經因為傷重而昏睡了數日,本就神采奕奕,無可睡也,但殊靈這些天似乎都從未合眼休息過,剛解決了魘魔源頭就扛著他找到這個山洞為他治傷守他恢復,間隙還要出去把毀了大半的秘境兜底解決殘余魘氣,忙得可謂是不可開交,所以不出一炷香的時間,殊靈的呼吸便趨于輕緩了。

    晏來歸如今躺在殊靈身旁頗有些無聊,因而開始數起了殊靈的呼吸。

    他數了不知多少次,要么數錯數漏,要么自己記憶不清了不知道數到哪于是重新開始了,數了半天失去了興趣,又悄悄伸手,偷摸小狼一碰就會抖的耳朵。

    小狼睡得很熟,尖尖狼耳被折來折去都醒不了,晏來歸玩了半天,殊靈那里還是沒有動靜,于是稍稍放了一點心,打算睡了。

    然而晏來歸才剛安心閉上眼睛,殊靈的呼吸頻率就倏地一變。

    晏來歸驀然睜開雙眼。

    殊靈眉尖緊蹙,緊閉著眼,不知夢到了什么,胸膛起伏的幅度逐漸變大,額間開始隱現冷汗。

    他的體溫開始變得冰涼,摸起來真的和冰塊沒什么區別,晏來歸本以為在夢中的冰塊不過是體溫差夸大導致的錯覺罷了,沒想到當真有一天,晏來歸能被一個人的體溫冰到嚇了一跳,連忙去摸頸間動脈看人還活著沒。

    晏來歸擰著眉,正思索著要怎么辦的時候,他忽然看見殊靈眉心絲絲縷縷滲出的黑氣。

    晏來歸神色驟然冷了下去。

    又是魘氣。

    他討厭死這個鬼東西了。

    那本來應該是一種很可怖的畫面,但是晏來歸只顧著生氣了,根本沒有什么感覺。他俯下身,與殊靈眉心相抵,嘗試將自己的神識浸入殊靈的識海。

    晏來歸做好了被殊靈的識海排擠出去的準備,可出乎意料的是,除了剛進入殊靈識海之時有感受到殊靈本能的防備和敵視,在認出晏來歸的氣息之后那種防備的尖銳感便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晏來歸透過神識,在殊靈的識海內睜開了眼。

    他以一種半透明的靈體漂浮在空中,晏來歸一低下頭,就看見了一個到他腰這么高的小孩,粉雕玉琢,小小一團,五官就已經初具鋒芒,晏來歸一眼就認出了這是縮小版的殊靈。

    平常冰雪小團子也是這樣一副不茍言笑的模樣,板著張臉好像世上所有人都欠他幾百萬靈石一樣,沒什么好臉色,但是他是祝家的獨子,雖然只有六歲,但是天賦驚人,識字誦讀過一遍就能掌握,祝家上下對這樣一位恍若冰雪捏成的團子極其寵愛,都盼著祝家嫡長子覺醒靈根測試資質的那天。

    他們小少主三歲熟讀經書五歲能默百本劍譜,按照他們家小少主的悟性,這修仙資質沒有個天靈根什么的根本說不過去,換句話說,小少主天生就是修仙的料!

    小少主一般都不怎么笑,只不過也有例外,他與自家爹娘待在一起的時候,臉上板正的神情總算不像爹娘也欠他大幾百萬靈石了,還會默不作聲地往爹娘旁邊坐,然后裝作不經意地伸懶腰,一不小心伸到了娘親的懷里,再被娘親順理成章地抱進懷里。

    祝母笑著喚道:“小愉怎么天天板著張臉,不開心嗎?同娘說說?”

    也是那個時候,晏來歸才知道了殊靈在人間時的名字。

    祝時愉。

    鑒于小愉少主早早就覺醒了獨立的思想,摔倒不讓別人扶,疼了不肯喊娘的這種奇怪犟種性格被祝時愉完美繼承培養,丁點大的祝時愉也不知道哪里聽來的觀點,舉著依賴爹娘就不是頂天立地男子漢的觀點,愣是和爹娘分床睡了三天。

    三天后,小愉少主實在受不了了,他覺得短暫地當一個不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關鍵是他的狠話已經放出去了,拉不下那個臉自己給自己下馬威,因而那幾天小愉少主不是頭疼了就是發熱了,一有不適就會不小心在爹娘睡的軟榻上睡著,然后一不小心地在爹娘上床后一不小心地翻身翻進了爹娘的懷里。

    祝夫人私下快要笑死了,但為了維護自家小小少主的臉面還是忍住了,這樣別扭又順理成章的方式便徹底保留了下來,雙方都心照不宣。

    祝家小少爺六歲那年年末,祝時愉被檢測出罕見的天級冰靈根,被玄天宗宗主重金求徒,半月后祝時愉去劍崖挑選本命劍,被神劍鏡懸選中,再次震驚世人。

    神劍鏡懸向來是魘魔克星,上任大能劍主因為封印魘魔本源而隕落,鏡懸劍再次挑選到自己的劍主后,祝時愉幾乎毫無懸念地接下了這個重任。

    祝家捧在手心里寵大看大的小少爺離家多日不回,上上下下都想念極了,每次小少主回信都言辭簡短得仿佛玄天宗里的筆墨一套值千金一般,每次都說下次回來看爹娘,每次都因為各種處理魘魔突發時間而耽擱。

    三年來回家次數寥寥可數,兩手不超。

    祝母每次都寫長長一封信寄去,或是說孩子他爹今日賞梅摔了一跤,干脆坐在雪地里朝著忍不住笑的下人丟雪沙,或是說小愉院子里的桃樹開花結果了,每年都要爬上去親自摘果子的小少主今年吃不上清甜的桃果了。

    祝時愉身在玄天宗,接受著師尊嚴厲乃至苛刻的教導,知道自己身負神劍,肩上責任重大,因而每次也只是翻出爹娘給他寄的信,仔細看上數次才珍惜收好。

    入玄天宗的第四年,祝時愉和神劍鏡懸磨合完全,能獨立斬殺被魘氣入侵感染無法救治的魘魔。

    入玄天宗的第五年,祝時愉趕著娘親的生辰偷偷回了一趟家,祝家上下高興壞了,慶祝了幾天幾夜。

    入玄天宗的第七年,祝時愉聲名鶴起,魘魔聞風喪膽。同年七月,祝家遭受魘魔入侵,祝時愉奉宗門之命,親手斬殺所有被魘氣感染的人,祝家上下七十三口,無一幸存。

    七日后,祝時愉擅闖封印之地,屠殺近萬魘魔,生生打碎一角魘魔本源,重傷而歸后取尊號為殊靈,至此世上再無祝時愉。

    他再不知愉是何種滋味。

    第26章 第 26 章

    晏來歸看著祝時愉從一只手就能抱起的小團子到如今沉默挺拔的成年身形, 陪著他走過四季輪回酷暑寒冬,走過每一張寫著溫婉愛意的家書,走過血濺紛飛的高墻, 走過香燭黯淡的明燈徹夜。

    世事無常,命運殘酷,個中滋味, 不知幾何。

    眼前畫面一轉,方才如竹節般寸寸拔高的人不知何時再次變回稚嫩青澀的孩童,洗不掉陳舊血跡的破舊高墻重新煥然一新,化作枯骨的人長出血肉,他們再一次回到了祝時愉年幼之時。

    晏來歸有些愕然,有些不確定如今是什么樣的情況。

    晏來歸本來是無法觸碰到任何東西的半透明靈體, 可如今卻突然變成了整個幻境之中可以自由活動的存在, 晏來歸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發現他還是原來的身形, 一只手就能抱起還是團子的祝時愉。

    他和坐在秋千上靜靜仰頭看著他的祝時愉對上了眼神, 晏來歸幾乎只思索了片刻, 就上前把不會蕩秋千的小團子抱進了懷里。

    祝家小少爺擰著眉:“等會別被我娘當成人牙子了。”

    上來就抱小孩,想不被誤會都難。

    晏來歸:“……”

    晏來歸忍不住笑了一下:“有記憶?”

    還想趁殊靈小時候搓搓團子呢, 沒想到雖然身體是幼年,但靈魂卻還是那個熟悉的殊靈。

    祝時愉低下頭, 埋進青年頸間, 半晌后平靜道:“晏來歸,出去吧。”

    晏來歸假裝沒聽見,輕輕松松地抱著祝時愉坐回秋千上, 微微蕩起來,這才道:“沒有人給你推秋千嗎?”

    祝時愉低下眼眸, 攥緊晏來歸的衣襟,道:“不記得了。”

    大概是有的,只是他的記憶模糊,幾百年間一個人不知冷暖,那些被刻意遺忘的記憶如今當真開始模糊了。

    祝時愉不記得有沒有人幫他推秋千了,大概是有的,不過也沒關系了。

    晏來歸仰頭,看見府邸另一端裊裊升起的炊煙,道:“什么時候開飯?”

    祝時愉出神了片刻,低聲道:“一個時辰左右。”

    還是記得的。

    晏來歸便從秋千上下來,抱著祝家小少爺去了前廳。

    進去之前,晏來歸把祝時愉放了下來,牽著他的手走了進去,祝母正在與客人相談甚歡,見祝時愉牽著一個青年走了進來,有些驚訝,道:“是小愉的朋友?”

    “是的,”晏來歸彎彎眉眼:“祝夫人,時愉說他稍微有一點點想你,被我偷聽到了。”

    祝夫人顯然有些驚喜:“真的?”

    對于別扭又不善言辭的小少爺來說,稍微有一點的時候,那就已經有很多很多了。

    祝時愉抓住晏來歸手指的手瞬間收緊。

    晏來歸蹲下身,輕輕推著祝時愉的后背,小聲在他耳邊道:“去吧,別讓娘親等久了,她很想你。”

    祝時愉沉默半晌,聲音低了下來:“你知道這不是真的。”

    晏來歸異常認真地說道:“是真的。”

    “只要你還記得,”晏來歸道,“他們就是真的。”

    不然,他們也不會出現在這里。

    晏來歸如今也后知后覺地回過味來了,大概是因為殊靈本身就重傷虛弱,在外處理殘存魘氣的時候不知何時被趁虛而入了,如今他看見的這一切是殊靈記憶之中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也是魘氣為他量身打造的幻境。

    不然就算是大羅神仙下凡出手,晏來歸也不可能在其他人的識海內幻化出能夠與這個世界里的人和物交互的實體,這本來就是悖逆常識的。

    祝時愉盯著期待地看著自己的祝夫人,默然片刻,道:“娘。”

    祝夫人失笑,她嘆了一口氣,主動彎下腰來把小小一只的冰雪團子抱進懷里,輕輕在祝時愉臉上親了一口,道:“娘也想你了,想親親你,小愉今天可以先不做頂天立地的大男子漢嗎?”

    “……”

    晏來歸只看得見祝時愉背對著他,指尖微微顫抖起來。

    然后他就看見祝時愉抬起手環住娘親,閉上眼睛,嗓音發悶:“……娘。”

    這樣的祝時愉已經可以算得上十分黏人了,祝夫人很驚喜,差人把祝父叫過來,一邊對晏來歸笑了一下,和藹道:“快坐吧,休息一會,先用點東西墊墊,還要好一會才才開飯。”

    晏來歸沒有拒絕,隨便吃了一點。

    他摘了兩串葡萄吃,入口沒滋沒味的,味同嚼蠟,祝時愉好像知道什么,默默道:“我那天沒吃。”

    所以記憶里的葡萄沒有味道。

    晏來歸失笑。

    祝夫人卻誤會了,她訝然道:“小愉沒吃嗎?我以為你不愛吃。”

    說著,祝夫人便自己拿了一點,喂給祝時愉,祝時愉盯著娘親手中捻著喂過來的葡萄看了半晌,張口吃了,低聲說道:“謝謝娘親。”

    他伸手又抱了抱祝夫人,在心里演練無數次的話卡在喉口,依舊開不了口。

    祝父此時火急火燎地到了,看見祝時愉青天白日居然都能拉下面子開始黏人,同樣驚喜得很,大叫一聲:“小愉!你爹我呢?不黏黏我?小偏心鬼。”

    祝時愉:“……”

    太咋呼太吵鬧了,祝時愉不是很想理他,然而此時他只是一只能被人抱來抱去的小團子,根本反抗不了爹娘的揉搓,被抱著轉了四五圈,暈頭轉向之下嘆了口氣,面無表情地也抱了一下祝父:“好了。”

    祝父瞪大眼睛:“小敷衍鬼!”

    祝時愉:“……”

    祝父在小團子臉頰也狠狠親了一口,這才心滿意足把兒子放了下來,轉頭看見這兒還有客人,臉上春風得意的笑容驀地一僵。

    晏來歸非常懂事地說道:“沒關系,我剛才不小心被風沙迷了眼睛,耳朵也灌了風,什么也沒看見沒聽見。”

    祝父:“……”

    祝父平常在外的形象穩重可靠,在家也裝得矜持無比,只偶爾在妻兒面前這么稍微失態一點,沒想到都能被客人看了去,真不知道該作何反應是好。

    晏來歸笑意盈盈地看著眼前的一家三口,閑來無事順手又往嘴里塞了一顆葡萄,沒嘗出味道來的時候笑容不由自主地淡了一點。

    再美好,終究也都成了夢。

    說是這么說,祝時愉抱完祝父,也沒有松開手,晏來歸看著小團子想說什么但是說不出來的別扭樣子,忽地意會到了什么,對祝時愉傳音道:“需要我回避嗎?快說吧,你這樣大方直白地對他們表達出愛意,他們會很開心的。”

    之前不過是從晏來歸嘴里聽見祝時愉想他們了,祝夫人都能開心得合不攏嘴,要是祝時愉親口說了,他們不知道會有多開心。

    可惜祝父懷里的冰雪小團子仰起頭,面無表情地和目光期待的祝父對視半晌,最終只憋出一句:“爹。”

    祝父誒了一聲,欣慰地抱著祝時愉原地轉了一圈,道:“小愉懂事了,小愉喚我了,真好,他平常沒事都連名帶姓喚我的。”

    晏來歸:“……”

    殊靈小時候,還怪有脾氣的。

    祝時愉似乎放棄了,他知道自己的性子別扭又擰巴,一時之間很難改過來,微有些悶悶不樂地從祝父懷里跳了下來,朝著晏來歸的方向走來,道:“走了。”

    晏來歸一怔,道:“走了?去哪?”

    祝時愉不答,只是道:“要換了。”

    他這話說得沒頭沒腦的,晏來歸反應了好一會,在看見周圍景象開始虛幻扭轉,只剩中間站著的祝父祝母二人依舊身影清晰,這才驟然意識到了祝時愉說的話是什么意思:“這一幕的記憶要過去了?”

    祝時愉轉過身去,凝視著仍未消散的兩人,久久不言。

    祝夫人見他們要離開,神色中只是有些遺憾,輕輕道:“小愉。”

    “……”

    攥住晏來歸的手無聲收緊。

    晏來歸抿了抿唇,他想牽著祝時愉往前走,可是祝時愉卻紋絲不動,晏來歸干脆直接把只到他腰的祝時愉抱了起來,往前走到祝父祝母面前,放下,無視祝時愉盯過來的死亡視線,彎彎眉眼,對祝父祝母道:“他想和你們道個別。”

    “快去吧,”晏來歸蹲下身,小聲說道,“有些東西,你不說別人是不會知道的。”

    祝時愉只是道:“他們知道。”

    晏來歸:“他們想聽。”

    祝時愉垂下眼眸,道:“晏來歸。如果他們還在,一定很喜歡你。”

    他好像永遠也學不會如何言愛。如果是晏來歸的話,一定會很容易的吧。他這么能說會道,一張嘴能不重復地說出很多甜言蜜語,不論對面是誰都把能對方哄得心花怒放。

    晏來歸始終不能代替祝時愉控制他的言行,他看著祝父祝母開始虛化的邊緣,沉默得有些不知所措。

    這些終究只是殊靈一個人的過往,他從未參與,也改變不了,所有的傷痛無法隨風消散,想要彌補的遺憾也終究會一直哽在心頭,永遠無法釋懷。

    即使說了又如何,這些終究只是記憶化作的幻境。

    就在周圍高墻林苑徹底消失變成一片縹緲的蒼白,而祝父祝母的身體也已經開始消散時,卻見一直沉默的祝時愉動了。

    他驀地抓住了他們的手。

    祝父祝母的身影消散速度開始凝固。祝夫人驚訝地蹲下身,溫柔地摸摸祝時愉的臉,道:“小愉,怎么了?娘看得出來你很喜歡他,跟他走爹娘也放心。”

    祝時愉低下頭,他抬起頭看了一眼娘親身影消散的速度,迅速地在祝母手心里寫著什么。

    掌心泛起輕微的癢意,祝夫人在辨認出祝時愉寫的是什么之后,不由得驚喜地睜大眼睛:“小愉!”

    祝時愉寫了一遍,指尖不知為何有些顫抖,他看了一眼祝父,在祝父眼巴巴的期待眼神中也抓過祝父的大手,在他略顯粗糙的掌心里寫了一遍。

    祝父全程看著中祝時愉寫完,年過不惑的中年男人肉眼可見地高興得說不出話,蹲下身在祝時愉在他臉上狠狠親了一口,拍著自己的膝蓋樂滋滋道:“我居然能有這一天!爹也愛你!娘肯定也愛!”

    祝時愉盯著祝父祝母的笑容,似乎是想笑一下,可是他不常笑,也不太會笑,不熟練擠出來的笑容笑容總顯得有些僵硬勉強。祝時愉于是不笑了,沉默著繼續拉過他們的手,執拗地寫了一遍又一遍。

    祝夫人輕輕抬手擦過祝時愉的眼角,眼中含著淚笑道:“好啦,小愉,去吧。他在等你。”

    祝時愉不肯放。

    一直寫到手中的溫熱掌心徹底消散,機械重復到手指酸脹鈍痛,顫抖的指尖不自覺地痙攣著。

    他這才停了下來。

    晏來歸走上前來,從身后把背影孤單的祝時愉圈進懷里,輕聲說道:“我能不能自戀一點,認為你爹娘已經把你托付給我了?”

    祝時愉沒說話。

    他只是啞聲道:“他們那個時候其實還有殘存的神智。他們認得出我。”

    被魘魔感染入侵神智的人會非常痛苦,爭奪不過身體的控制權,就只能看著自己的神魂被魘氣一點點蠶食殆盡。

    魘氣入侵只是第一階段,這個階段想要消除是最簡單的,下一個階段是感染,這個階段魘氣已經灌滿了整個識海,幾乎是難以祛除的程度。不過成功感染吞噬神魂也并非易事,成功概率視自身神魂和神智堅韌程度而定。

    所以當初那只巨狼最后撐著一口氣,也能生生把身體的控制權牢牢搶回自己手上,就為了不傷害晏來歸。

    祝父祝母都是沒有靈根的普通人,可他們當初在看見祝時愉握著鏡懸僵硬地站在滔天魘氣之中,卻還是停了下來。

    不知是不是殊靈的情緒波動過大,晏來歸眼前的景象也隨之變化,光線陰暗下來,漫天魘氣張牙舞爪地盤旋半空之中,整個祝家沒有一個活口,都葬送于魘魔手下。

    魘魔控制了他們的神智,讓所有祝家人渾渾噩噩如行尸走肉,殘忍地親手著撕扯著站在原地不動的祝時愉。

    魔化尖長的利甲輕輕松松地刺穿身體,毫不留情撕扯著他的血肉,讓那白衣如雪般的挺拔少年郎眨眼間就污血滿身。

    晏來歸瞳孔微縮,他本能地想把祝時愉往懷里護,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他忽地又變成了最初那什么也碰不著摸不到的半透明靈體狀態,只能就這么飄在殊靈身邊,無法替他擋住一點。

    晏來歸真的生氣了:“殊靈!把我放進來!”

    這是祝時愉的記憶幻境,雖然受魘魔惡意控制過,但是殊靈也有著一定的掌控權,比如讓不讓外來的神識參與這場慘劇。

    殊靈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他低下頭,看著身上的血肉一塊塊被撕下來,扯斷鮮紅跳動的血管,逼至五臟六腑,心脈要害。

    源源不斷試圖刺破本能護在他心脈上的護體靈力的,是在祝家勤勤懇懇半輩子,一直念叨著自己半截身子入土前能等到等小少爺學成歸來好仔細看看他的老管家。

    他渾濁布滿皺紋的眼睛里帶著不屬于管家本人的鮮明惡意,魘氣繚繞的血紅眼睛里無聲滑落蠟黃臉頰的眼淚,不知道要開口說什么,也說不了,因為喉間全是涌出來被他強行壓下去的血。

    幾乎將他全身撕出白骨的,有小時候抱過他看著他長大的奶娘,也有用自己攢起來的俸銀瞞著祝夫人偷偷給他買山下糕點的小廝。

    很多很多,祝時愉不記得了,他眼前被濃重血氣熏得刺痛,有些睜不開眼,索性不看不記了。

    幾乎將天空全部遮蓋的魘氣肆意暢快地吞噬著眼前人的情緒,滋長壯大的速度幾乎令人心驚。

    它們以此為生,以此為樂。

    即使是這樣,祝時愉也不肯動手殺掉哪怕一個人。

    祝時愉眼里最后記得的,是祝父祝母蒼白無比的臉。

    他們控制住自己不上前加入這場血肉的狂歡已是用盡了最大的力氣,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捧在手心里的小愉從仙風道骨變成滿身重傷。

    祝時愉眼里也只有他們,他們隔著尖銳持續的刺痛和漫長思念的時光遙遙相望。

    魔化尖長的手抓過來,卻沒有刺穿祝時愉的胸膛,而是顫抖地遮住了他的眼睛,想扣開他死死抓住劍柄的手。

    拿不出來。

    祝夫人只好輕輕嘆息一聲。

    黑暗之中,有人握住祝時愉鮮血淋漓僵硬無比的手腕,嘶啞說道:

    “爹替你來。”

    “該動手動手,剩下的……爹也沒法了。”

    “兵法思想你……你三歲就能倒背如流,實戰起來……果然不行啊,小愉。”

    大概是發現了漏網之魚,其他被魘魔完全控制的人調轉目標,紛紛朝著神智尚未泯滅的祝父祝母而去。

    祝時愉的理智告訴他,這里的魘氣必須要盡快處理,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魘氣擴散出去。

    悲劇只此一家,總比萬千和睦家庭遭殃要好。

    他已經嘗夠這種滋味了。

    也要讓別人也經歷一遍嗎?

    在其他被魘氣控制的人要對祝父祝母動手的時候,祝時愉終于睜開了赤紅的眼眸。

    他緩慢而僵硬地抬起手中的本命劍,然后一劍一劍,干脆利落地,出了七十一次劍。

    每一劍都精準地刺中要害,一擊斃命,沒有任何的痛苦,魘氣從生機盡失的人體中緩緩流失,那些滿手鮮血的人眼里只有痛苦,愧疚,和釋然。

    滿地尸身之中,唯剩三人站立。

    祝父欣慰,重新握住了祝時愉握劍的手。

    那段傳來怪異的阻力,輕松又陌生,血肉噗嗤的聲音在周圍混亂嘶啞的嘈雜聲中格外清晰,祝時愉聽見祝父用似哭似笑的嗓音顫抖著說道:“小愉……別睜眼。”

    “往前走……”

    “莫回頭。”

    “莫……回……頭……”

    噗嗤幾聲,整個世界終于重歸寂靜。

    祝時愉不敢睜眼。

    他隨著重物跌落的聲音,一同卸掉身上所有的力,無聲仰倒。

    鏡懸劍身的光芒急劇明滅,自動撐起了一道無形的劍陣,將祝家所有的魘氣都鎖在了里面,逃不出哪怕一絲。

    祝時愉睜開眼睛,木然地望著漆黑一片的天空,好像這樣就能看不見周圍血流如注,尸身遍地的場面。

    傾盆大雨瓢潑而下,沖刷到傷口刺痛血肉泛白,祝時愉也機械地睜著眼睛,水珠噼里啪啦打在臉上,順著眼角浸入早已濕透的鬢邊。

    若非晏來歸知道祝時愉還活著,不然就連他看見這個場景也會下意識認為這里沒有活口了。

    晏來歸沉默地蹲在旁邊,一遍遍地想把所有人的眼睛闔上,可是死不瞑目的人太多了,所有人都沒法閉上眼睛。

    最后晏來歸似乎終于意識到自己做的都是無用功,于是回到殊靈身邊,一點點擦著他臉上的雨水。

    不知過了多久,祝時愉終于閉上了眼睛。

    然后晏來歸面前畫面一轉,再次扭曲泛起光怪陸離的光芒,他有些不適應地避了避,再次睜眼時,眼前地獄般的景象已經徹底消失了。

    他們又回到了未被濺上滿目鮮血的高墻庭院里面,祝時愉重新變回那個半人高的小團子,正安然無恙地坐在秋千上,低垂著眼眸不知出神些什么。

    晏來歸一愣。

    祝時愉仰起頭,看著神色間有些疲倦的晏來歸,低啞道:“晏來歸。”

    “出去吧。”

    晏來歸愕然不已。

    這是他來到殊靈識海內,看見的第一個畫面。

    直到這時,晏來歸才終于徹底明白了殊靈這句話的意思。

    出去吧。

    不要進來,不要參與了。

    悲劇只會一遍遍地重復上演,而他沉溺其中,一次又一次地輪回曾經經歷過的刻骨銘心的場景,甘之如飴地享用最后一頓斷頭飯,明知道溫暖過后是血味濃重的永夜,也要抓住最后一縷暖意。

    跟著他一起輪回這樣的幻境有什么好的呢。

    只有一觸即滅的虛幻美夢,還有真實痛徹的真相。

    平白無故惹旁人難過。

    晏來歸伸手去抓殊靈,語調快速而略顯焦急:“……殊靈。你不能一直這樣下去。”

    這樣只會無限沉溺進去,最終導致迷失。

    祝時愉低眸笑了一下。

    他看著晏來歸已經能夠抓握住他的手,并不意外。

    晏來歸就是晏來歸。

    即使他故意將晏來歸排斥出他的幻境之外,晏來歸也能靠強烈的意愿影響他的幻境。

    祝時愉抬起頭看著晏來歸,半晌后向他伸出另一只手,道:“你真的要來陪我么。”

    晏來歸發現殊靈的識海幻境無形之中已經松懈了不少,方才他想觸碰到殊靈,也只是斷斷續續的,如今卻能徹底握實了。

    然后晏來歸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祝時愉的手翻過來,面無表情地打了一下他的手心,道:“下次再不聽話擅作主張試試。”

    祝時愉:“……”

    祝時愉似是不可思議,震驚無比:“你……你在干什么?!”

    從小到大,還沒有誰會懲罰他打他手心,這種只會發生在懲罰貪玩頑劣不求上進的小孩身上的,幼稚又無語的懲罰,晏來歸他!

    他!!

    從小天資聰慧悟性極高一路被夸的祝時愉感覺自己被狠狠冒犯了。

    晏來歸可不管他怎么樣,毫不客氣地抱起氣到冒煙的冰雪小團子,轉身就走。

    第27章 第 27 章

    祝時愉簡直火大, 冷冷伸手掐住晏來歸的臉頰兩側:“晏來歸,本尊對你是不是太過縱容了。”

    若現在伸手捏他臉頰的人是長大成人版的殊靈,那也許還會有些威懾力。

    現在嘛……

    晏來歸低頭看了一眼把他臉掐得微微變形的手, 祝時愉此時也才團子大小,對比從前那位渾身透露著生人勿近的劍尊大人實在是太過迷你,以至于生氣的時候都顯得過分可愛。

    晏來歸哦了一聲, 絲毫不懼地伸手掐了回去。

    他不僅照模照樣地掐著祝時愉軟軟的側臉,還輕輕捏起來扯了兩下,揉搓捏扁各種盤法都玩了一遍,終于玩了個開心,在祝時愉氣死之前大發慈悲地收了手。

    手感真好。

    要不是顧及到眼前的團子并非真的年幼小孩,不然晏來歸高低也得抱起來親一口。

    真的太可愛了, 兇人的時候半點威懾力都沒有, 只會讓人更想欺負。

    晏來歸心滿意足地抱著祝時愉走進了前廳。

    祝時愉氣到甚至有些頭暈,現在的體型差讓他對晏來歸也報復不了什么, 晏來歸可以輕松把他抱起來, 一只手就能制住他所有反抗。

    可惡!

    還不等他做些什么, 就見晏來歸就抱著他進了前廳,見到了在前廳與客人洽談的祝夫人。

    晏來歸半點也沒有客人的自覺, 他走上前去,也沒讓祝時愉從身上下來, 溫聲道:“夫人好, 我是時愉的朋友,他今日一個人在院里的秋千里玩,我問他為什么不叫娘親陪, 他說娘親在忙,不想打擾娘親, 怕娘親嫌他黏人黏得緊會很煩人。”

    祝夫人驚呼一聲,她一拍大腿,趕緊從晏來歸懷里接過側臉泛紅面無表情的祝時愉,道:“小愉好不懂事,怎么這樣想?娘親怎么可能會嫌你黏人?娘親平常都恨不得揣著你出門。”

    平常只有她家一心讀書修煉的兒子嫌她們爹娘煩人的份好嗎!

    晏來歸笑道:“他性子別扭得很,一個人修煉累了,也會想爹娘,只是大話放出去了沒好意思拉下臉來找你們而已,都這樣,多抱抱多親親就好了,他表面上看起來面無表情,其實心里開心得很呢。”

    祝時愉:“……”

    祝時愉人麻了,不可思議地看著他:“晏來歸你……”

    他話還沒說完,這番話就被祝夫人自動翻譯成了“孩子小還要面子,想爹娘了也不好意思說出口被爹娘親一下都得心里開花,但礙于臉面不肯表現出來”,當場把祝時愉揣進懷里抱著,和善地對晏來歸說道:“你叫來歸?名字真好聽。見你年歲也不大,要不要與你爹娘說一聲,今晚留在祝府休息?明日我一定差人全須全尾地把你送回你爹娘手里,不必擔心。”

    晏來歸笑了一下:“好啊。”

    祝時愉還在氣頭上,然而聽見晏來歸這么說,才想起他對晏來歸的生平一無所知,因而若有所思:“這個時候,你在哪?”

    這個時候原主應當還沒出生呢,晏來歸也還沒有來到這里,他笑了笑,自然地跳過了這個話題:“那您和時愉好好休息,我先去修書一封。”

    祝時愉盯著揭過話題轉身離開的晏來歸,沒有說話。

    祝夫人應聲,等晏來歸離開以后,略有些新奇道:“小愉,你這么小,哪兒尋得的忘年之交喲,不過來歸看著就讓人放心,清潤俊雅,君子如玉,若非如此,娘剛開始見他抱著你的時候差點就要喊家丁了。”

    祝時愉:“……”

    小愉不是什么親人的性子,平常黏黏爹娘都只會在沒人的時候,在外面能被陌生人抱著走一路還安安分分的,真的很稀奇。

    祝時愉盯著晏來歸漸行漸遠的修長身影,半晌后才出聲道:“不是好友。”

    祝夫人一愣。

    不是好友……那能是什么?

    祝時愉從夫人懷里跳下去,剛要去追晏來歸,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忽地頓住了腳步。

    小小一只的白團子站在祝夫人膝前,拉過她的手心,一邊寫一邊低聲道:“娘。他說,有些東西我不說的話,你們是不知道的。”

    所以,每次好不容易的見面,都要寫一遍。

    祝夫人看著祝時愉寫在手心里輕柔端正的字,微微睜大了眼睛。

    祝時愉已經能夠十分熟練且面不改色地在娘親驚喜又不敢置信的眼神中寫字了,雖然距離晏來歸那樣輕松又溫柔地說出口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但是好歹夠用了。

    祝時愉張開手抱了祝夫人一下,認真地看著他說道:“娘親。以后他若是同意了,我就帶他來見見你們。”

    “不同意的話……我再想想辦法。”

    “記得幫我給爹也寫一遍,他現在不在這,我不等他了,”祝時愉道,“再不追出去,晏來歸要走遠了。”

    有些被刻意遺忘的過往,有人能夠陪他再走一遍,已經足夠了。

    夢境之中的稚嫩孩童身形逐漸拉長,重新長成了挺拔如松的高大身影。

    劍眸鋒利,五官俊美,長發冠在身后,勁窄腰身收束于白金腰封之中,勾勒出流暢的腰線弧度。

    祝夫人似是愣住了,門外大喊著“誰說我不在了”推門而入的祝父也愣住了,恍惚道:“……小愉?你亂吃什么變大丹藥了嗎,怎么長這么大只了?”

    祝時愉:“……”

    祝時愉對他爹那榆木腦袋實在不悅:“我要去追人了,不長大一點他天天把我當小孩。”

    自從晏來歸進來之后,他不是被抱就是在被抱的路上,晏來歸起的頭,還攛掇他爹娘一起。

    祝父喲了一聲:“追人好啊!追人你爹我擅長啊!我給你傳授傳授經驗?”

    祝時愉嘆了口氣。

    他能指望一個追漂亮姑娘送各種古劍孤品的榆木腦袋給他傳授什么經驗?

    沒把人嚇跑都算好的了。

    得虧他娘超愛。

    他把祝父抓過來按在娘親的身邊,然后蹲下身,分別抓過她們二人的手,緩慢而清晰地重新寫了一遍。

    祝時愉抬起頭凝視著他們,抓著娘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低聲道:“爹,娘,我走了,他在等我。”

    往前走,莫回頭。

    他一個人在深淵之中跌跌撞撞前行著,無法不回頭,做不到釋懷。

    可他有了新的牽掛,怎么也不算太糟。

    誰知祝父眉頭一皺,發現了不對的地方:“等等,你給你娘寫我愛你寫了兩遍,卻只給我寫了一遍,這就要走了?”

    祝父控訴道:“小偏心鬼!”

    祝時愉:“……”

    幻境之中,所有曾經漫無目的抬頭看過的青瓦磚墻,所有曾經親昵過的熟悉面孔都在一點點褪色消散,直至重新歸于一片白茫茫空落落。

    半點故人音影都不剩。

    殊靈在漆黑的山洞里睜開眼睛。

    晏來歸正伏在他的身上,躡手躡腳想要離開,抬頭看見殊靈也醒了,眨眨眼睛,就想就地一翻滾,離開他的身上。

    殊靈臉色仍舊有些蒼白,他顧不得身上劇痛過后的冷汗涔涔,抬手圈著晏來歸的腰把他重新錮了回來,啞聲道:“走什么?”

    晏來歸一僵。

    晏來歸當時一離開,殊靈就感覺到了識海內的魘氣正在被一股無形而溫暖的靈識裹纏吞噬,那道靈識在他識海內小心翼翼地抓魘氣吃,各個角落都掃蕩了一圈,確定沒有之后這才收了手。

    若非殊靈自己也因為嗑靈丹無節制后遺癥爆發,虛弱之際被魘氣趁虛而入,不然今天不會有這么一出。

    這是魘氣根據他的記憶幻化出來的幻境,而魘氣一消失,幻境自然也隨之消散。

    殊靈呼吸有些混亂,后遺癥在他沉入幻境之時急劇爆發,他現在渾身都疼,晏來歸身上干凈好聞的味道在此刻放大到極致,在殊靈鼻尖若隱若現地飄著,勾得他莫名開始煩躁。

    殊靈本來想把人按進懷里吸一口,可是不知想到了什么,動作忽地頓了一下,隨后就見殊靈松了手,偏開頭閉上眼睛,隱忍道:“……算了。幻境一事本就太麻煩你,剩下的理當我自己解決的。”

    也正是這一攬,讓他們二人之間的距離無形中近了許多,晏來歸在黑暗之中看見了殊靈頸間和額角無聲淌下的冷汗,怔了一下,蹙眉道:“你……后遺癥發作了?”

    殊靈蒼白的頸間青筋無聲繃起,那是他忍疼用力到極致的表現,晏來歸心下暗道糟糕,方才要離開的心思頓時煙消云散,他跪在殊靈身旁兩側,一點點用袖子替殊靈擦掉冷汗,一邊忍不住道:“你有帶其他的丹藥嗎?止疼的,愈合經脈的,或者單純補充靈力的,都可以。”

    主要是晏來歸身上沒什么人族用的傷藥,要是有他也不會問殊靈要了。

    殊靈面不改色地撒謊道:“……沒有。”

    晏來歸嘶了一聲,在自己身上摸索片刻,按到了一塊硬硬的令牌。

    他把弟子令牌從懷里摸了出來,不抱什么希望地打開了弟子試煉的積分兌換商城,找到了止疼的定神丹和補充靈力的補靈丹,點了兌換。

    他手里有三百多的積分,能夠換兩顆定神丹,剩下的積分換補靈丹。

    弟子令牌微微顫動起來,忽地放出了一道靈光,光芒閃過之后,地上出現了兩瓶瓷白的丹藥瓶。

    晏來歸:“!”

    還真行啊。

    晏來歸本來以為他的魔族身份暴露之后,他的弟子令牌和權限應該沒法使用才對,沒想到還是能拿之前拿到的積分換丹藥!

    莫不是玄天宗那邊還沒反應過來?

    那他可得抓緊時間趁他們沒鎖權限前趕緊換點救命丹藥了!

    這種猝不及防的意外之喜幾乎可以稱得上是雪中送炭,晏來歸在心里好好贊美了一番玄天宗沒有及時鎖他弟子令牌的高效辦事效率,然后把丹藥全部喂給了殊靈。

    他看著殊靈張口吃了,身上因為疼痛而止不住的顫抖緩緩平息下來,這才不甚明顯地松了一口氣。

    直到殊靈的狀態肉眼可見地好了不少,晏來歸才有空拍拍睡死過去的巨狼,然而巨狼睡眠質量太好了,他們二人在它身上這樣鬧騰一番都醒不了,晏來歸拍也拍不醒,于是暫時作罷。

    不過……晏來歸忽地想到了什么,出聲詢問道:“你在魔域的時候不是有帶傷藥的嗎,怎么現在居然沒帶了。”

    殊靈道:“帶了,你當時因為凈化魘氣重傷,差點沒命,用在你身上了。”

    這話其實也沒錯。

    魔族的丹藥用藥大多都烈,不是魔族體質的話不一定能承受,所以魔族的丹藥人族一般都用不了,但是人族的丹藥大多都很溫和,魔族可以用,只是畢竟種族和力量源泉不同,能起的效用會打折扣。

    殊靈不缺高階丹藥,有的藥效稀有便更是珍貴,他這點也沒說錯,當時晏來歸情況緊急,幾乎大部分高階丹藥都砸在晏來歸身上了。

    識海被魘氣撐出裂痕,神魂被魘氣不斷蠶食,晏來歸身上血肉翻飛鮮血淋漓的外傷反倒是最輕的了。

    只是晏來歸畢竟是高階魔族,這個修為能受的重傷本就不是普通丹藥能治好的,加之這還是人族適用的丹藥,在他身上能發揮出的效用也只是十之三四,靠砸丹藥讓晏來歸睡幾天就能醒已經很不錯了。

    也正是如此,晏來歸身上的傷才沒有好全,要不然但凡換個人族來,光靠殊靈手中這些丹藥資源,就算那人被千刀萬剮了殊靈也能給他全須全尾救回來。

    晏來歸覺得他自己真是多余問這一嘴,愧疚得半夜都得起來給自己一巴掌。

    他怎么就沒想到呢,自己身上這么重的傷,這里除了殊靈,還有誰會傾盡資源給他治。

    晏來歸歉然地小聲道:“對不起。”

    殊靈搖了搖頭,道:“身外之物罷了,后遺癥本來就要自己抗的,丹藥作用不大。”

    晏來歸還是有些坐立不安。

    殊靈有點后悔說自己一點丹藥都沒了。

    殊靈撐著半起身,從身后抱住了晏來歸,低頭靠在他的肩頸處,深深吸了一口氣,神色舒緩不少,道:“這樣就好。”

    該死的依賴期,專挑其他后遺癥一起發作。

    晏來歸瞬間明白過來,小聲道:“你這樣不方便休息,我可能會有一點冒犯,可以嗎?”

    黑暗之中,殊靈眼神閃爍起來:“好。”

    見他沒有反對,于是晏來歸帶著殊靈也一起躺了下來,晏來歸擁著殊靈的腰身靠了過去,他們二人依偎在溫暖的狼身身上,胸膛相貼,呼吸相抵,纏綿又輕緩。

    晏來歸做這種事情其實也不熟練,但是神農谷的醫師說了,想要渡過依賴期,最好的方法是繼續雙修,畢竟一次雙修就能解掉大半的毒,剩下的毒素深入骨髓,會繼續影響本體的神智。

    若是無法雙修,那一些適當的肢體安撫也能夠舒緩焦慮和渴望,加之距離殊靈中毒解毒至今,已經過了有好一段時間了,加上中間也喂過一次心頭血,殊靈體內的余毒再怎么頑固惡劣,過了這么久的時間也總該消減不少了。

    光是肢體接觸應該……也夠?

    不夠再說。

    殊靈被溫暖的青年輕手輕腳地抱進懷里,心滿意足,連緊皺的眉頭都舒展不少,心道果然。

    他從這次幻境之中學會的最大教訓,就是對待晏來歸這種笨蛋需要換一種思維才行。

    晏來歸家里那些親親小妖們大部分是流浪的時候被晏來歸撿回家的,雖然殊靈現在沒法裝流浪,但是他能裝受傷啊。

    也不用裝,本來就有傷在身,巧了么這不是。

    他等了好一會,手都放在晏來歸腰封上開始準備了,結果晏來歸卻不再更進一步了。

    殊靈等了很久很久,晏來歸卻也只是輕輕抬手攏住他的雙眼,輕聲道:“早點睡吧,你這幾天一直在耗干自己的靈力,也沒怎么休息,好不容易睡了一會,夢里還……”

    晏來歸說了一半便說不下去了,換了一種說辭:“還有魘魔打擾你睡眠,現在應該已經沒事了,睡吧。”

    “……”

    殊靈覺得自己的判斷好像不太對,皺眉道:“你,沒有其他要做的了?”

    比如,解掉腰封,做點能夠徹底解掉余毒的事情什么的。

    晏來歸卻以為他是怕麻煩自己,連忙道:“沒有了。我又不用重建秘境,當然沒有什么事情壓在身上,我可以一直陪你的。”

    殊靈:“……”

    晏來歸不知怎的,在殊靈眼里看出了幾分后悔和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他茫然不已,總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錯了,可是下一刻殊靈就湊了過來,往他頸間里鉆,悶聲道:“睡了。”

    也是。

    如非必要,那樣的事情當然不會做。

    他能靠晏來歸的愧疚得到心安理得的擁抱纏綿,卻得不到更進一步的親昵。

    那本來就是要交付真心之后自然而然的東西,他現在就指望著晏來歸這樣禮貌的笨蛋會做,還不如指望那只笨狼看得住晏來歸不讓晏來歸亂跑。

    還得想辦法。

    好在殊靈覺得自己已經掌握了拿捏晏來歸的方法了。

    而且他實踐了一遍,發現非常好用。

    不急。來日方長。

    ……總覺得殊靈,好像有點奇怪?

    但是那種奇怪的感覺晏來歸又說不清楚。

    但晏來歸在這樣情緒波動格外鮮明的殊靈身上,看見了幾分曾經那只冰雪小團子的影子。

    會悶悶不樂,會和人貼貼,會主動埋進頸間。

    生悶氣的小時愉,可愛的小時愉。

    晏來歸環住殊靈腰身的手臂不免收緊了一點。

    ……

    山洞之外。

    整個秘境里殘存的魘氣已經被消除得差不多了,雖然目之所及大部分全是魘獸踩踏撞翻造成的山體樹木坍塌,靈獸有的傷的傷,殘的殘,但大部分都不影響自由行動。

    剩下的魘氣不必多說,被毀了家園恨到咬牙的靈獸們一旦看見,幾乎是露頭就秒,根本沒有趁虛而入穢土轉生的機會。

    百廢待興,幸好生命尚存。

    玄天宗的人短時間內經歷了太多炸裂的變故,一時之間連消化都有些消化不過來。

    倒是宗主孟蒼還能沉下心神來鎮住全場,把從試煉大會秘境里救出來的弟子們通通送回宗里接受治療,然后他們剩下的老東西則馬不停蹄地開始清理秘境坍塌的入口。

    守在摘星樓的弟子們來報,殊靈在宗里的魂燈從黯淡逐漸轉為明亮,說明殊靈如今并無大礙,魔君和殊靈一起關在里面,只要沒有對殊靈下手,那之后一切都好說。

    何況不管魔君潛入宗門是何目的,他這次本來可以不必暴露自己的魔族身份,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魔君是為了什么,才獨身一人留在魘氣沖天的秘境之內。

    試煉正常舉行的時候,孟蒼和殊靈坐在一起,他是看著魔君化作的小弟子一路和里面的靈獸們友善相處的。

    若是放在之前,他只會覺得那是殊靈收的小徒弟天賦異稟,天然會被靈獸們親近,大概會是個御獸宗的好苗子,可是主體若換成了魔君,那就有些需要消化了。

    就算是見多識廣的孟蒼,第一時間也沒有把那個露出真面容的溫潤青年和魔君聯系在一起。

    孟蒼的第一直覺向來很準,他幾乎是瞬間就明白了為什么殊靈對魔君會是那樣的態度。

    其中必有貓膩。

    而且魔域那邊向來混亂,內部本就不太平,摩擦勾結潑臟水的事情層出不窮,每任魔君就沒有名聲好的。

    大概沒有人會認為這樣一個會為了一些素未謀面毫無干系的靈獸們,甘愿暴露身份被滔天魘氣淹沒的人,會是傳聞中那般殘暴嗜殺有著變態癖好的惡人吧。

    入口處本來布置好了隱藏陣法,只等所有弟子從秘境里面出來之后啟動陣法引爆入口,將魘氣全部封在秘境里面,魔君那一劍直接把陣法戳了個對穿,造成的坍塌規模巨大,他們帶著弟子清理了幾天幾夜,才終于窺見了一點里面的景象。

    出乎他們意料的是,撲面而來的不是張牙舞爪黏上就難擺脫的魘氣。

    里面天光大亮,血腥味依舊有些濃重,溪水渾濁,山體倒塌,樹木摧折,本來隨處可見的靈植全都被踩斷了生機,肉眼可見的是出來活動的各類靈獸們,它們有的身上還沾著灰塵和血污,神態疲憊而傷感。

    御獸宗弟子和醫修弟子魚貫而入,開始給靈獸們檢查治療身上的傷勢,孟蒼抬劍把入口處砍出半人高的大小,也隨著鉆了進去。

    他四處環望了一遍,沒有看見殊靈和魔君的身影,心情有些發沉。

    他輕輕搭了一個御獸宗弟子的肩膀,低聲道:“能不能幫我問一下靈獸,在秘境里有沒有看見人族,一個白的一個黑的,黑的那個是魔族,之前和許多靈獸相談甚歡,秘境里魘氣沖天都不肯離開的那位。”

    御獸宗弟子便蹲下身,摸了摸地面上躺著的,前爪正被包扎治療的金色豹子,用獸語翻譯了一遍。

    誰知本來放松躺著翻肚皮的金錢豹一聽見面前的人族詢問他們晏來歸的去處,就驟然翻身站了起來,連脊背都不自覺拱了起來,警覺地盯著他們,嗷嗚了幾聲。

    御獸宗弟子對孟蒼道:“它說不知道,沒看見。”

    弟子也覺得奇怪,不說殊靈了,晏來歸當時都這么顯眼了,大部分靈獸應該都認得魔君。

    不過他也沒有繼續糾結,而是另外又找了幾只靈獸問了一遍。

    無一例外,聽見他們詢問晏來歸的下落時,靈獸們都是不自覺警惕起來,回答統一都是不知道,沒見過,不清楚。

    直到孟蒼得不到答案愁得四處亂走時,之前被問到的靈獸甚至還偷偷跟蹤著孟蒼,不時和其他靈獸們低聲交流幾句,像是在交代其他靈獸跑去通風報信一樣。

    孟蒼遲鈍的大腦這才后知后覺反應過來:它們不會覺得他要把魔君揪出來趕盡殺絕吧?

    畢竟人魔有別,一般都相安無事,但是一旦有魔族不守規矩擅闖人族領地,他們一般都是直接抓起來的,犯事嚴重的會根據魔君口諭格殺勿論,秘境里的靈獸們也都知道。

    孟蒼:“……”

    孟蒼覺得一口天降大鍋砸在了自己頭上,頓感冤枉:“沒有,沒有啊!我們沒想把魔君怎么樣,真的,是他救了你們對吧?我感謝他們還來不及呢,怎么可能卸磨殺驢,我們只是想知道他們有沒有受傷,沒有的話我們立刻走,不找了,等他們自己出來,行不行?”

    金錢豹猶疑地盯著孟蒼,轉頭叼了一只聽得懂人族語言的垂耳兔過來,垂耳兔被不知輕重的金錢豹叼得后頸有點疼,不滿地蹬了金錢豹一腳,聽見孟蒼又解釋了一遍,垂耳兔這才哼唧了幾聲。

    金錢豹聽完孟蒼的解釋,稍微放松下來,但還是沒告訴他兩人的下落,還是不肯松口。

    孟蒼忽生一計,他拿出自己的宗主令牌,切到全域論壇,給垂耳兔看了一眼他點贊幾乎過萬的那句“你放屁”。

    小小一團毛茸茸的垂耳兔扒在孟蒼手上看完了他罵人的帖子,贊許的眼神藏都藏不住,跳到金錢豹頭上哼唧了幾聲,孟蒼就看見金錢豹的眼神瞬間和善起來了。

    金錢豹嗷了幾聲,張口叼了叼孟蒼的衣擺,還甩了一下尾巴,示意他跟著來。

    孟蒼大松一口氣:“……”

    他甚至都有些同情魔君了。

    魔君若是沒做過那些傳聞中的惡劣行徑,那他天天過的都是什么日子啊?

    一來人族領域都得被指著鼻子罵吧,難怪要易容才敢進來,若是沒做過的話豈不是冤過竇娥。

    孟蒼心里暗暗下定決定,他罵人的功夫還是不夠爐火純青,下次得多去內部論壇學習一下,頂幾天審核長老的班看看。

    管理內部論壇內容審核的長老干三天活就要請假休息兩天,順便在他耳邊叨叨希望他身為宗主歸屬約束一下弟子們的發言素質,他審一百條起碼有八十條的內容是在互相對罵,其用詞之精,誅心之狠,可謂一絕,祖宗十八代不保都是輕的了。

    并且混跡其中還能豐富自己的詞匯庫,鍛煉應對能力,學會非常多不要臉的吵架罵人技巧,孟蒼從小接受的教育不允許他將這些東西說出口,只是他覺得,若是再遇上一些惡意造謠的小人,用上小人的方法用魔法打敗魔法,也不失為一種素質。

    孟蒼毅然決然掏出令牌,給審核長老發了靈訊,給他放了半個月的假。

    第28章 第 28 章

    殊靈應該是真的累了, 一開始只是想抱著晏來歸多親昵一會,閉上眼睛也是裝裝樣子,只是大概是晏來歸的懷抱真的很溫暖, 在這樣一個安靜封閉的環境里,殊靈的神智不知不覺沉了下去。

    晏來歸睜著一雙漂亮的紫色眼眸,悄悄伸手, 捏祝時愉的臉。

    和小時候的團子手感不一樣,長大后的祝時愉臉側沒有這么多的軟肉,下頜線繃起的時候顯得很鋒利,捏起來也只有薄薄的一層,晏來歸屏息,不敢太過用力, 只敢悄悄捏捏戳戳。

    即使是這樣祝時愉也沒有醒, 晏來歸玩得開心了,終于放過臉側微微發紅的祝時愉, 輕手輕腳地想把祝時愉圈在他腰上的手拿開。

    祝時愉睡是睡著了, 但是錮在晏來歸腰間的手卻不知為何依舊如鐵一般紋絲不動, 晏來歸撥了幾下沒撥開,百思不得其解。

    劍尊大人睡著時被那樣戳戳捏捏都沒有醒, 反倒是晏來歸一拿他放在自己腰間的手,祝時愉呼吸頻率就變了, 隱隱有要醒來的跡象。

    黑暗之中, 晏來歸屏住呼吸,悄無聲息地順著祝時愉無意識用力的臂膀,重新躺了回去。

    似乎是感受到了懷中人的順從和不再離開, 祝時愉不自覺蹙起的眉尖微不可查地松了一下,他閉著眼把晏來歸往懷中帶了帶, 不動了。

    “……”

    晏來歸哭笑不得。

    算了算了,祝時愉好不容易休息一次,給他當當人形抱枕也沒什么。

    大概是寂靜之際,人總是更容易出神,這樣的祝時愉總是讓晏來歸忍不住想起他家那群乖乖小妖們。

    飛天小貓是他最早撿回家的那批小妖,算是小妖里面的領頭咪,也是最黏他的,晏來歸只要待在魔宮里面,飛天小貓就從來沒有從他身上下來過。

    如果晏來歸身上沒位置了,小貓也要亦步亦趨地黏在他腳邊,走到哪跟到哪,他看過去的時候就躺下來翻肚皮勾爪爪沖他喵喵叫。

    說來羞愧,晏來歸每次都忍不住埋小貓肚皮吸吸的沖動,好在飛天小貓不僅一點也不介意,還會呼嚕起來撒嬌,他吸貓吸到不好意思遂放開的時候,小貓爪爪還會抱著他不讓他走。

    睡著了的劍尊大人,和他家那群使勁兒往他身上黏,不肯放他離開的小妖們實在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還怪可愛的。

    正出神間,晏來歸便聽見了門口禁制處傳來的抓撓聲和低低的嗷嗚聲,不由一怔。

    礙于殊靈不肯放他走,晏來歸悄悄放了一縷魔息出去,把洞口禁制融出一個小口子,朝外探了探情況。

    金錢豹叼著垂耳兔敏捷矯健地矮身一鉆,順利鉆了進來,黑暗之中金錢豹的獸瞳閃著妖異的反光,極佳的夜間視力讓它瞬間就看見了黑白交纏的兩個人影,叼著垂耳兔就竄了過去,親親熱熱想往晏來歸身上鉆。

    然后一股難以言喻的寒冷氣息就直逼腦門,金錢豹冷得忍不住松口丟下垂耳兔,轉頭打了個哈欠,疑惑道:“嗷嗚?”

    垂耳兔吧唧一下摔到了晏來歸的肩膀處,它順勢蜷成了一團,滾進晏來歸的頸間,開心蹭蹭。

    然后金錢豹抬起腦袋,對上了一雙冷冷的目光:“……”

    殊靈手還圈在晏來歸腰間,低頭看見那不知哪兒竄出來的豹子非得黏過來,看樣子似乎還要往他們兩人中間橫插一腳。

    豈有此理?

    他好容易靠后遺癥發作賣慘騙來的親昵,現在還得和別的妖分?

    平時一堆小妖圍著晏來歸黏他都沒說什么,現在好了,輪到他了就要湊上來分一杯羹,講不講道理?

    晏來歸也沒想到殊靈居然就這么悄無聲息地醒了,有團溫熱的毛茸茸滾進他的頸間悄悄扒住,晏來歸也沒顧得上伸手摸摸,只是小聲對殊靈道:“你怎么醒了?”

    禁制一有波動,殊靈就醒了,他神識一掃,發現是兩只靈獸,本來并沒有如何在意,誰曾想它倆真是半點眼力見都沒有,就非得往他們兩人中間擠。

    殊靈氣死了,他收緊圈住晏來歸腰身的手臂,那仗勢活像護食的猛獸,語氣不善道:“有事快說,先來后到,再插隊通通扔出去。”

    金錢豹打不過他只好低頭,金錢豹委屈,金錢豹不敢反抗,嗷嗚了兩聲。

    但是晏來歸和殊靈也聽不懂,金錢豹轉頭看見悄無聲息混進晏來歸頸間心滿意足的垂耳兔,又想起自己蹭晏來歸無果,這小兔子反倒心安理得享受上了,心下瞬間不平衡,張口把兔子叼了出來,沖它嗷:“你快把有人找他們的事情翻譯一下。”

    垂耳兔不想離開,爪牙并用地扒住晏來歸的衣襟不肯離開,金錢豹叼住垂耳兔的后頸使勁往外扯,晏來歸猝不及防,下意識一手按著胸前的衣裳,另一只手托住小兔子,驚呼道:“等、等等……這是干什么?”

    他因為之前外傷嚴重,身上的衣裳破破爛爛浸滿血液,所以殊靈把他的黯金外衣都脫了下來,只剩一件里衣,清理傷口的時候用凈塵訣順手洗干凈了,好歹要留件打底的,便沒有脫掉。

    晏來歸全身上下就這一件薄衣,垂耳兔慌得咬住他衣襟,因為不想離開晏來歸所以全身都在用力,金錢豹也不想垂耳兔能擁有它沒有的東西,用力到全身都在緊繃。

    只是晏來歸捂得太慢,前襟一下就被叼走的垂耳兔扒開一大半,露出形狀鮮明的長鎖骨和大片大片皮膚雪白的胸膛,往下還隱約能夠看見緊致優美的腹肌,風光乍現后又被蒼白修長的手忙不迭地捂回去大半,只是該漏的已經漏完了。

    晏來歸汗顏,殊靈還在這里,直接開裸什么的,這也太不禮貌了。

    但是眼前的金錢豹和垂耳兔兩只小家伙不知為何似乎就是較起勁來了,誰也不肯松口,晏來歸頭皮發麻,軟聲安撫兩只打架的小妖:“好寶,小寶,先松口行嗎?我的……我的里衣要撐不住了。”

    垂耳兔含糊不清地哼唧了幾聲,金錢豹抬爪想去把兔子夠下來,杠上后誰也不肯先認輸,然而垂耳兔扒著的只是一張柔軟的布料裁剪而成的里衣,即使料子再怎么柔韌,在這種持續而大力的撕扯之下,也終究有報廢的一刻。

    于是一聲布帛撕裂的清脆尖銳之聲驟然傳了開來。

    晏來歸:“……”

    唉。

    毫不意外呢。

    “嗷嗚?!”

    “唧!!”

    垂耳兔被崩開的布料彈了一下粉嫩的鼻子,平衡的力一被打破,垂耳兔便猝不及防地往后仰去,連帶著金錢豹也跟著驟然往后倒去,跟著垂耳兔一起摔了個豹仰兔翻。

    殊靈看著摔得頭暈眼花的一豹一兔,又看了看晏來歸胸前布料破破爛爛遮也遮不住的半裸胸膛,磨了磨牙,陰森森地笑了一下,“晏來歸,今晚想不想吃兔肉和豹肉?”

    晏來歸:“……”

    垂耳兔和金錢豹:“……”

    闖、闖大禍了!

    兩只小妖瑟瑟發抖地縮在原地,眼淚汪汪,生怕殊靈真的要把它們抓去扒皮燉了。

    晏來歸又無奈又好笑,說道:“好了,沒什么事,一件衣服而已……”

    沒等晏來歸說話,殊靈就面無表情地拿過自己的雪白外袍披在了晏來歸的肩上,將他身上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膚遮了個嚴嚴實實,晏來歸也不知怎的,從殊靈迅速又用力的動作之中看出了幾分咬牙切齒來。

    晏來歸又開始歉疚了。

    果然。劍尊大人這種內斂沉默的人性子還是保守了,他都沒來得及急,殊靈就先把所有要遮的地方遮上了,生怕他衣冠不整、不成體統、污人眼睛。

    幸好當時雙修的時候他倆身上的衣裳沒有褪盡。

    洞口處的禁制被晏來歸的魔息融掉了一個出口,殊靈驚醒后忙著護食,也沒記起來要把禁制補上,于是他們此時都聽見了洞口外傳來的一道疑惑聲音:“殊靈?魔君?你們在這么?情況如何?有沒有受傷?”

    孟蒼跟著金錢豹和垂耳兔一路來到了這處山洞前,不得不說他們選的藏身之地確實夠隱蔽清凈,位于陡峭山壁之中,周圍全是斷崖深林,一般人和妖都不會路過這種地方,路過了也會因為洞口外有障眼法而略過。

    孟蒼和殊靈認識多年,也并肩外出處理過許多任務,這種棲息之地的選擇風格就很具有殊靈本人的風格,熟悉殊靈的人一看就知道這種地方是殊靈選出來的。

    金錢豹身姿矯健,加上熟悉地形,攀山越嶺輕輕松松,孟蒼在后面一路不遠不近地跟著,在遮天樹木之中御劍一點也不方便,遮擋視野地形也不空曠,還差點跟丟兩次,遠遠見著金錢豹攀上了這處山洞,孟蒼這才終于確定。

    他特地在山腳下待了一段時間,就等金錢豹和垂耳兔上去和兩位通知一聲,給足個人空間和反應時間,估摸著差不多了,這才御劍找了上來。

    門口的禁制是殊靈的手筆,期間還散發著一縷陌生的魔息,大概是魔君沒錯了。

    孟蒼心下稍定,也跟著缺口鉆進了山洞之中,然后他一抬頭,就看見幾乎占據一半山洞的巨狼趴在地上呼呼大睡,角落摔了兩只暈頭轉向瑟瑟發抖的小妖,正是帶他找到山洞的金錢豹和垂耳兔。

    睡得天昏地暗的巨狼寬厚溫熱的背上坐著兩個人,殊靈眼神極其不善,一只手攬著魔君的肩膀,那樣的姿態透露著無聲的保護性和占有欲,而魔君身上披著殊靈的外衣,耳尖不知為何還有些泛紅,猝不及防地抬起澄澈的紫色眼眸看過來,剛好和他對上了。

    孟蒼瞳孔巨震!

    這種散發著奇怪氛圍的感覺……

    怎么,這么像論壇里描述的那種,曖昧,旖旎,黏糊,又拉絲的感覺。

    可是,如果孟蒼沒記錯的話,他們兩個不是才剛認識不久,發生過中毒擄人雙修解毒、混入玄天宗成為短暫的師徒等等一系列看似不熟實際也不怎么熟的經歷嗎。

    到底是怎么畫風突變成了現在這樣的情況!

    晏來歸看見孟蒼的一瞬間精神就無聲緊繃了起來,他似是沒有想到孟蒼居然會這么快找到這里,被打了個猝不及防。

    如果時間再充裕一點,等殊靈傷勢好全,他才打算回魔界,只是諸多變故之下不得已走到了今天這一步,他魔君的身份已經光明正大地攤了開來,現在還是被玄天宗主當面逮住,他想留下來也沒有理由。

    然而孟蒼不愧是身處宗主之位多年,為人處世足夠圓滑,他謹慎地往后退了兩步,干笑兩聲緩解緩解尷尬,輕咳道:“那什么,我現在是要恭喜你們看起來沒有受傷好呢,還是恭喜你們百年好合好呢?”

    晏來歸:“……”

    晏來歸被向來沉穩的一宗之主的語出驚人嗆了一下:“你說什么?”

    殊靈低頭看了一眼晏來歸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從孟蒼嘴里聽見了什么的神情,道:“前者吧。”

    晏來歸顯然還沒有那方面的意思。

    他還得想辦法。

    孟蒼從善如流道:“你們沒有受傷真是太好了,需要提供友情援助嗎,魔尊大人。”

    “不、不用了,我很好,劍尊大人已經提供過了。”晏來歸看了一眼若無其事的殊靈,又看了一眼神情關切的孟蒼,沉默片刻,干巴巴道。

    看兩人的狀態,應當是重傷尚未完全痊愈,孟蒼自己身為宗主,自知深深失職,朝著晏來歸拱手鞠了一躬,道:“魔君大人,往日種種誤會,孟某代為道歉,試煉之地萬千生靈,全系于你和殊靈二人身上,孟某平庸,幫不上忙,心中焦灼難安歉疚難加,也向你和殊靈表示深深感激。”

    他雖然不知道當初這里滔天的魘氣究竟是怎么被清除得一干二凈的,但是整個秘境只是損失了很多珍稀靈植,而靈獸傷亡幾乎為零,這對于一個快要被魘魔完全入侵的秘境而言,能恢復成這樣已經是超級意外的驚喜了。

    孟蒼可以打包票地說,修真史上,沒有哪兩位大能能夠完全做到這種程度,最多能夠在事態蔓延之際迅速遏制,但是做到如今這樣,將已經被魘氣侵蝕吞噬神智的靈獸全部救回來,幾乎沒有。

    晏來歸搖了搖頭,說道:“若非劍尊大人即使尋得魘魔源頭并將其誅殺,不然秘境也無法恢復到如今的地步。”

    殊靈見他刻意模糊了自己凈化魘氣的那一部分,不由得皺了皺眉。

    是了。

    他們完全不清楚晏來歸究竟是如何獲得的凈化魘氣的能力。

    他連進入旁人識海消除魘氣這種事情都能做到,這件事情僅有殊靈親身體驗過,所以感受更為深刻。

    只是現在不是詢問的好時機,而且看樣子晏來歸也不想多說,殊靈想逼問也不一定能問出什么結果。

    晏來歸這樣的人,的確脾氣溫和很好說話,可殊靈和他相處這么多天以來,也深知晏來歸是有自己想法的人。

    雖然某些情況下晏來歸遲鈍得不行,可是真正敏感的大事上,他半點也不會透露出跡象。

    孟蒼也聽得明白魔君的意思,這番話就表明了他不愿多說的意愿,孟蒼便沒有再繼續問下去,道:“魔君于整座秘境有恩,于玄天宗而言也是一份大恩,往后魔君若來玄天宗不必遮掩身份,孟某定會好禮相待。”

    晏來歸笑了一下:“謝謝。”

    “還有一件事情需要魔君知曉。”

    孟蒼猶豫片刻,從懷中摸出了一塊魔族令牌,道:“這幾日因為宗里內鬼頻發,試煉之地此等重要場合本不應該混入如此規模的魘魔,這幾日我們挖開秘境入口的同時,也在進行宗內自查,只是內鬼早已自毀神魂自殺,我們無法搜魂,得不到更多的線索,但是在他身上……發現了這個。”

    孟蒼自覺保持著距離沒有進入山洞里獨屬于兩人的空間,垂耳兔因為方才的事情對晏來歸愧疚不已,見狀悄悄挪過去,叼走孟蒼手里的令牌再蹦跶回來,金錢豹也蔫蔫的,低頭把巴掌大小的垂耳兔叼上了巨狼的背上,讓垂耳兔把接過來的魔族令牌遞到了晏來歸的手里。

    晏來歸遠遠地一看到那塊魔族令牌就心道不妙,接過來一看,果然不妙。

    孟蒼窺著魔君沉默的神情,試探問道:“魔君?”

    那塊令牌上面刻著圓日浸入水面的標志,他再熟悉不過了。

    一般的領地標志會浮現在身上的部位,自愿刻入領地標志,代表對領主的認可和信服,將自己當做是領地的一部分,盡心盡力,出生入死。

    而領地標志刻在令牌之上,代表的意義便更不一樣。這樣的令牌一般都由領主注入自己的魔息制成,只有領主親信才會擁有,素有見令牌者如見領主的說法,領地令牌代表的權限和威信更大,送給親信一般是讓其行事更加方便。

    魔族各域領主手下一般都會有幾位心腹,見得了光、見不了光的事情都會交付一塊領主令牌,交于他們去做。

    晏來歸作為溪日領地的領主,他手上的親信令牌,出現在了往玄天宗內部投放魘魔的內鬼弟子身上。

    這塊魔族令牌是執法堂的長老奉命搜出來的,當時玄天宗幾乎大部分的高層都在場,都看見了這塊晏來歸所屬領地的親信令牌,個中心思就不得而知了。

    晏來歸盯著手中的溪日令牌,指腹輕輕摩挲著上面的陳舊紋路,輕輕說道:“非我指使。”

    “孟某并未懷疑魔君,”孟蒼低低說道,“只是孟某聽說,魔域令牌,向來有牌在魔在,牌丟魔滅之稱,孟某斗膽詢問一句,這溪日令牌,是魔君座下哪位心腹親信所有?”

    “……”

    晏來歸攥緊手中令牌,“……是當初其他領主送來魔殿的幾位半魔。當時半魔在魔域地位低微,長相出挑的被當做聯絡人脈的資源是很常見的事情,他們出門在外總是遭人羞辱非議,我便送了他們溪日令牌。”

    當時他剛當上魔君搬進魔宮,其他領主為表祝賀,往他殿里塞了一些半魔進來。

    晏來歸真的沒這種愛好,他想把半魔們送回去,但是半魔們一水地跪在殿里不肯起身,求他收留。

    能被送給新任魔君的半魔身段樣貌都是一等一的,見魔君并未寵幸他們,甚至還想把他們送回去,紛紛心如死灰。

    他們回去之后,等待他們的將會是更加嚴苛的非人虐/待,不如向新任魔君求一線生機。

    晏來歸一想也是,反正魔宮這么大,住多點人熱鬧,便把他們留下了,只是不許半魔們稱奴稱妾,所有稱呼和禮儀都必須改掉,才能留下。

    只是半魔們在外畢竟容易受人羞辱威脅,他們也不能總是窩在魔宮里哪也不去,晏來歸就干脆送了他們溪日令牌。

    見令牌者如見領主,晏來歸當初剛得到魔淵承認,成為新任魔君不久,雖然威信尚未樹立起來,可是魔君實力擺在那里,有令牌在,沒有哪個不長眼的魔族敢挑釁新魔君的威嚴。

    只是半魔們不肯收,收了也不肯用,生怕晏來歸覺得他們手里拿著溪日令牌會放肆行事僭越行權,不論去哪都要帶著留影石,日日都會把當天的留影石送到晏來歸手里讓他檢查。

    殊靈皺眉:“所以這令牌,當初被送到你手里的半魔們都有?”

    “都有,”晏來歸低聲說道,“可是……不可能是他們啊。”

    “為什么?”

    “……”

    晏來歸沉默了半晌,神情有些空茫:“因為,他們早已被魘魔殺死了。”

    在他眼前。

    贈予的領主令牌會注入贈予者的氣息,這塊令牌會終身伴隨贈予者,只要贈予者死亡,領主令牌便會隨之消亡,并不會在贈予者死后落于旁人手里。

    晏來歸本以為那些半魔們已經被魘魔徹底殺死了,可是這塊溪日令牌的出現卻讓他徹底迷茫了。

    殊靈直覺其中有不對的地方,可是他身為局外人,掌握的信息少得可憐,光憑晏來歸此時的三言兩語根本無法發現什么。

    只是除了晏來歸之外的兩人,都不約而同地第一時間想到了關于魔君的孌寵謠言。

    從魔君如今的說辭來看,其中大概也有深深的誤會。其中究竟發生了什么,他們如今也無法得知。

    孟蒼見晏來歸情緒有些不對,便不再問下去了,道:“魔君大人,今后小心。孟某只信自己的眼睛,魔君非傳言之人,這點毋庸置疑,只是搜出這塊溪日令牌的時候玄天宗其他長老也在,現在想必消息也傳了出去,雖然無法直接證實就是魔君所做,但明面上與你脫不開干系。”

    更何況,見令牌者如見領主。

    晏來歸點了點頭,道:“多謝。”

    第29章 第 29 章

    孟蒼說的對。

    雖然沒有直接證據證明是晏來歸指示的, 但是有溪日令牌在手,在旁觀者眼里他很難清白。

    除非找到背后那個人。

    晏來歸如今能想到的可能,只有魘魔了。

    當時那些半魔們是在他眼前斷的氣, 溪日令牌還在,那便有可能是魘魔用某種方法讓這塊令牌的所有者活了下來。

    也可能不是以正常方式活著,晏來歸不好說, 只是莫名心疼。

    溪日令牌上還殘存的氣息讓晏來歸有些恍惚,他有些心情低落,盯著溪日令牌發呆半晌,把令牌收了起來。

    孟蒼目光落在殊靈身上,道:“你要同我一起回去嗎?”

    對哦。晏來歸恍然,偏頭看了一眼殊靈, 有些不舍, 但是他也沒有辦法。

    晏來歸現在也不能用徒弟的身份回玄天宗了,不舍是一方面, 殊靈的余毒不知徹底解掉沒有是另一方面。

    殊靈將晏來歸眼底的情緒盡收眼底, 對孟蒼淡然道:“你先回去, 對外就說我在處理秘境重建之事。”

    晏來歸眨眨眼睛。

    孟蒼看了看被順毛順得眉目舒展的殊靈,又看了一眼眉眼間帶著不舍的魔君, 沉思片刻,總覺得那個選擇題怎么的也應當是后者才對。

    罷了。反正到時候若真要結契了, 他反正也能靠宗主的威壓威脅殊靈給個主桌坐坐, 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

    殊靈這種自閉不張嘴的性格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夠捅破窗戶紙,隨他去吧。

    孟蒼告別了兩人,御劍離開了山洞, 回去處理秘境重建之事了。

    見外人終于離開了,洞穴內的氣氛有些異常的沉默, 晏來歸不知道要說什么,只是莫名有些不知所措,低下頭盯著手里的令牌發呆。

    殊靈很少看到晏來歸露出這種神情,也不喜歡看到他傷神,還是因為別人傷神。

    那樣陌生的過往和情緒都是屬于晏來歸和別人的,他沒有參與到哪怕一點,意識到這一點的殊靈雖然不悅,但是也沒有任何辦法。

    他低下眼眸,掌心無聲化出一縷冰涼的氣息,背著晏來歸一巴掌拍在了巨狼背上。

    巨狼也太能睡了,他們幾個坐它身上聊了這么久,巨狼都沒有任何醒來的反應,殊靈有時候甚至懷疑山洞要是當場坍塌了,巨狼也能在里面睡到醒來才會發現自己被埋了。

    巨狼睡夢之中感覺到了脊背一涼,隱隱有放大的趨勢,不由得嗷了一聲驚醒過來,被凍了好一個激靈,茫然道:“嗚?”

    巨狼醒過來后腦子還是懵的,雖然不知道睡夢之中那股冰冷的氣息是什么東西,但是它很快就拋諸腦后了。

    巨狼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扭過頭去,先確認背上的人是否還在,然而巨狼看見晏來歸神情有些低落地發呆,喉間嚶嗚出聲,探頭過去親親熱熱地舔著晏來歸的臉頰,雖然不知道晏來歸為什么看起來很難過,但是本能地就想安慰他。

    晏來歸摸摸巨狼的腦袋,道:“乖小狼。剛才怎么突然震了一下?還沒睡夠的話,繼續睡吧,不急的。”

    殊靈面不改色:“大概是做噩夢了吧。”

    巨狼也忘了剛才做了什么夢了,于是認同了殊靈說的話,不過現下顧著晏來歸才是要緊事,巨狼探頭過去使勁蹭著晏來歸的臉,喉間低嗚著。

    晏來歸莫名理解了小狼的意思,低下頭親昵地抵了抵小狼的腦袋,溫聲道:“謝謝小狼。”

    巨狼開心嗷嗚,尾巴甩得快要上天。

    一股冰涼的氣息同樣悄無聲息地繞過晏來歸的視線和感知,無聲無息地戳了金錢豹和垂耳兔一下,它們凍了一個激靈,循著冰涼氣息看過去,看見了殊靈居高臨下看過來的眼神。

    趁晏來歸低下頭的那一刻,一股無形的力量將一豹一兔憑空拎了起來,猝不及防地就把他們通通塞進了晏來歸的懷里。

    晏來歸被塞了個措手不及,本能地伸手接住,垂耳兔和金錢豹的反應也很快,毫無被丟過來的模樣紛紛往晏來歸懷里撲,垂耳兔把自己塞進了晏來歸的手心,金錢豹整只豹蹭過晏來歸的周身,連長長的豹尾都勾起來,滑過晏來歸的手臂。

    晏來歸挨個摸過靈獸們,彎彎眼眸,說道:“都是以前的事情了,我早就放下了,不用擔心我。”

    見晏來歸情緒回升了一點,大家才放松了不少,晏來歸悄悄扯了扯殊靈的衣袖,有些莫名的好笑和感動,道:“謝謝。”

    殊靈淡淡道:“謝我做什么,我又什么都沒做。”

    晏來歸深深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語。

    那眼神他看得出來,祝時愉總是把他當笨蛋,但他雖然有時遲鈍了一點,但其實真的不蠢吧。

    某些人光明正大地在他眼皮底子下使用靈力,怎么還能指望他什么都看不見的。

    晏來歸摸摸巨狼的腦袋,道:“你爹娘呢?狼群還好嗎?你不回去的話,狼王他們不會擔心嗎?”

    巨狼搖了搖頭,仰天高亢地嗷嗚幾聲,垂耳兔自作主張,從晏來歸懷里叼出他的弟子令牌,用毛茸茸的爪爪在令牌上吧嗒吧嗒一頓拍打操作。

    晏來歸接過來一看,垂耳兔在他的弟子令牌里寫道:“狼群都很好,只有它因為年幼加上受驚不久,不慎被魘氣侵蝕化作魘獸,狼群一切都好,不要擔心。它和它爹娘說過了,它要去追隨令它真心臣服的人了,爹娘沒有反對,任它來了。”

    好聰明的小兔,居然會用人族語言。

    晏來歸有些驚喜,道:“你好厲害,居然懂人族語言,而且說得好熟練。”

    垂耳兔驕傲地挺起小小的胸脯,巨狼見自己想表達的東西被一字不差地轉達了出去,為了表達開心和感謝,嗷嗚一口含住了垂耳兔,只可惜巨狼把垂耳兔的白色毛毛都打濕了,垂耳兔不理解為什么有狼莫名其妙要吃它,惱怒地掙扎下來,蹬了巨狼一腳。

    晏來歸失笑不已。

    垂耳兔把身上的口水蹭回巨狼身上,矜持地翹著垂耳尖尖,用晏來歸的弟子令牌說道:“不熟練人族語言的發音,如果再集中學一段時間,應該就能說了。”

    懂了。口語不好。

    晏來歸了然地點點頭,小聲說道:“能這么流利地用文字表示出來已經不多見了,你超級厲害的。”

    垂耳兔被夸得長長的耳朵都抖了幾下,矜持又開心地很想去蹭晏來歸的手,但想到自己現在渾身上下都是臭狼的口水,惱怒地噔噔噔跑過去又蹬了巨狼一腳。

    小兔子還沒巨狼一只爪子大呢,被蹬了也不痛不癢的,巨狼傻呵呵地拿頭蹭了一下垂耳兔,把小小一只的雪白毛茸團子蹭得在地上翻了幾翻,把小兔子氣得張口對著巨狼的鼻子咬了下去。

    巨狼嗷地一聲差點蹦起來,眼淚汪汪地縮了縮,不敢往垂耳兔那邊蹭了。

    晏來歸:“……”

    晏來歸實在是被逗笑了,方才那股無形沉重的氣息煙消云散,他有些氣餒地揉了一把臉頰,道:“時愉,你要不要和我回魔界逛逛?”

    殊靈頓了一下,眸光深沉地看著晏來歸,道:“你叫我什么?”

    “嗯?”晏來歸裝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樣子,輕聲道:“時愉呀。不可以這么叫你嗎?”

    “……不是。”

    晏來歸輕哼道:“不是你說的,不要叫你殊靈,你還兇我。”

    祝時愉:“……”

    祝時愉吃了個悶虧,想起當時自己暗暗放狠話還打臉的模樣就難受。

    他低眉順眼道:“沒有。抱歉。是意外。”

    晏來歸驀地轉過身來看著他,眼神新奇。

    祝時愉若無其事挪開目光。

    晏來歸手癢想摸毛茸兔球了,他用引水符引來清泉,給口水糊在身上難受得渾身刺撓的垂耳兔洗了一個徹徹底底的澡,再用魔氣烘干,心滿意足地把爆毛的蓬松垂耳兔揣進懷里,溫聲道:“你還沒回我呢。我做東,帶你去魔界逛逛怎么樣?你接下來還有什么行程嗎?”

    祝時愉自然不會拒絕:“沒有。”

    晏來歸便把哄暖的垂耳兔塞進祝時愉懷里,借他暖暖手,轉頭把旁邊眼巴巴盯著他看了好久的金錢豹抓進懷里摸它開花的爪爪。

    金錢豹開心地在晏來歸懷里打了個滾,翻起了肚皮。

    垂耳兔仰頭和面無表情的祝時愉對視半晌,默默縮起了長長的耳朵,沒敢吭聲,在祝時愉懷里愣是動都不敢動。

    見晏來歸似乎又想下去,還未等祝時愉出聲阻止,巨狼便驀地站起身來,把正欲起身的晏來歸又晃了回去。

    晏來歸身形有些不穩,被巨狼晃得重新坐回了祝時愉的身邊,失笑道:“小狼。”

    巨狼仰天嗥叫一聲,回應了晏來歸的呼喚,隨后馱著他們站起身來,長長打了個哈欠,精神抖擻地出了山洞。

    祝時愉保持著方才的姿勢沒有動過,偏過頭,默不作聲盯著晏來歸。

    晏來歸有些疑惑他為什么是這種眼神,道:“……時愉?怎么了?”

    祝時愉復又轉過頭去,語調平淡道:“說你多少遍,你才記得傷好之前不能下地。”

    晏來歸輕咳一聲,不好意思道:“忘了。記性不好,見諒。這不是記起來了,沒下去么。”

    晏來歸也知道自己這回根本不是靠自己記起來的,全靠小狼,稍微有些心虛。

    然而等他隨著巨狼在山林之間奔跑起伏,不小心撞上祝時愉的肩膀時,他才驟然發現不對。

    祝時愉,和他懷里的垂耳兔,好像保持著這個姿勢很久了。

    準確來說,是從垂耳兔到祝時愉懷里一直到現在,一人一兔都是同一個姿勢,由于祝時愉周身的護體靈力擋住了呼嘯而來的風勢,他們連一根發絲或一根毛發都沒有變過。

    晏來歸:“……?”

    晏來歸伸手摸摸祝時愉的手臂,發現他身上的肌肉在無聲緊繃著。

    他又伸手摸摸祝時愉懷里緊繃著的爆毛團子,團子渾身也在僵硬著。

    “……”

    這、這這這。

    晏來歸驚疑不定地看了半晌,對上了祝時愉暗含威脅的眸光,小聲說道:“你是不是沒抱過小動物,不適應啊?”

    祝時愉呵了一聲:“你才不適應。”

    晏來歸用力清了清嗓子,沒讓自己笑出來。

    得。

    晏來歸認栽,忍著笑去祝時愉懷里把垂耳兔抱回來,一人一兔肉眼可見地雙雙放松了下來。

    垂耳兔委屈得在他懷里哼哼唧唧的,但是礙于祝時愉之前兇得很,殘留的兇惡形象依舊生動形象,垂耳兔哼唧的時候都不敢太大聲,生怕旁邊坐著的祝時愉聽見。

    雖然祝時愉確實聽見了。

    晏來歸小聲歉然道:“我以為你們關系緩和了,不好意思呀。”

    垂耳兔晃了晃腦袋表示沒事,悄悄用毛茸茸的耳朵捏了一個心給晏來歸。

    秘境出口已經被清理出來了,他們隨時能夠離開,只是在離開前,晏來歸戳戳巨狼,讓它在秘境里留意一下有沒有一只后腿受傷的小松鼠。

    當時晏來歸把小松鼠也送了出去,塞到了祝時愉手里,只是后面祝時愉也跟著進來了,晏來歸問過之后,才知道祝時愉進來前小松鼠就已經掙扎逃脫了,只是祝時愉進去之后入口關閉得太快,小松鼠落在了外面,現在不知所蹤。

    晏來歸抿了抿唇,想讓巨狼幫忙留意一下。

    現在秘境入口已經開了,如果小松鼠進來了的話,他倒是還有可能找到。

    不為別的,晏來歸如今要離開了,之后如非必要,應當是不會再來人族領地了,來秘境的次數和機會更是渺茫。

    小松鼠之前就很擔心他,拼命想要跟來,晏來歸怕小松鼠受傷擅自把它留在外面,本就有些歉疚。

    離開之前若是再不和小松鼠見一面報個平安,他實在是良心難安。

    好在晏來歸的靈獸緣不錯,而秘境里面到處都是靈獸。

    知道晏來歸要找一只后腿有傷的小松鼠時,靈獸們一傳十十傳百,散播的速度之快令晏來歸瞠目結舌,幾乎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一只鷹隼就拎著一只渾身灰撲撲的炸毛小松鼠飛了過來。

    小松鼠本來找晏來歸就找得急死了,當場被天敵鷹隼逮住捉上天空,更是嚇得瞬間炸毛吱吱亂叫,低頭一看,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完好無損地落到了晏來歸的懷里,緊繃焦急的心態瞬間崩了,在晏來歸懷里哇哇大哭。

    它差點以為自己在抓到晏來歸前就要被天敵吃了!

    晏來歸抱著嗚咽到渾身顫抖死死抱住他的小松鼠,心都快碎了,把它攏進手心里一點點安撫著,直到顫動逐漸平息。

    晏來歸本來想和小松鼠好好道個別,然而小松鼠這次說什么都不肯放開晏來歸了,一聽晏來歸說要走,也不說話,默默把靈契放出來,水潤的漆黑眼睛就這么看著晏來歸。

    晏來歸心軟,晏來歸敗下陣來,把小松鼠揣進懷里帶上,走了。

    除此之外,垂耳兔也想跟著來,一人霸占了一邊晏來歸的肩膀。

    晏來歸和祝時愉本身修為境界便高,想在秘境里眾弟子的眼皮底子下隱下身形氣息自由活動再簡單不過,周圍人來人往,能看見他們的卻只有同行的小妖們。

    晏來歸甚至還在人群之中看見了熟悉的身影,蕭離和莊言他們小隊。

    他們一路走一路問,似是在找人,晏來歸隱約在他們口中聽見了自己的名字,不由得抿了抿唇。

    他現在若再用魔君真身現身與玄天宗弟子攀談,實在是不太合適。

    從被詢問到的弟子們的神情來看,他們對晏來歸的態度還是有些復雜的,會遲疑,也會感激,只是除了孟蒼之外,確實沒人見過他,也給不出答案。

    其他靈獸們知道晏來歸要走之后,紛紛把秘境邊緣沒有遭殃的靈植寶物全部叼來,想塞給晏來歸讓他帶走。

    救命之恩難以為報,它們只知道晏來歸在魘獸出現前一直在收集這類的靈植,因此紛紛都把自己的家當全部送了過來,生怕晏來歸裝了別的靈獸送的就裝不下自己的了,一個勁兒地想往晏來歸身邊擠。

    晏來歸哭笑不得,拜托金錢豹幫忙看著一點不要發生踩踏事故,他只要了一小部分,溫聲謝過后,其他靈植便全須全尾地種了回去,這些珍稀靈植短暫離土之后被法術封存著,短時間內種回去也能繼續生長。

    晏來歸暗暗算著分數,確保這些靈植加起來夠蕭離小隊全隊拉到保底分數上,能夠獲得參加保底的內門考核資格后,這才在與蕭離擦肩而過時,悄無聲息地把這些靈獸送的靈植放了進去。

    晏來歸專門托祝時愉幫忙問了一下孟蒼此次試煉大會還作不作數,得到的回答是試煉大會不日將會重新舉行一次,此次排名作廢,但是得到的分數能夠保留,分數達到保底后,獲得的內門資格將會終身有效,無需再次參加才能獲得。

    最終的名次排行將會由兩次分數綜合計算,不過這和晏來歸沒有什么關系了。

    蕭離小隊的成員在秘境里找了一天,四處不見人影,莊言累得原地癱下,愁道:“隊長,他不會被魘獸吃了吧,怎么半點人影都見不著,專門找了御獸宗的弟子幫忙翻譯問路,居然也沒有靈獸知道,怎么會這樣。”

    蕭離踹了莊言一腳,恨鐵不成鋼道:“放什么屁,咒人家干什么,趕緊給我呸幾聲。”

    莊言才意識到不妥,噢噢噢了一聲,給了自己嘴巴一下,道:“呸呸呸,掌嘴。”

    其他成員道:“魔君……應該不會這么容易被魘獸吃了吧?”

    “那可不一定,你沒看見當時那些魘獸多么兇殘嗎,光是一只的體型,把我們全吞了都不夠開胃菜的,何況當時魘氣滔天,那可是魘氣啊,人家只是魔域之主,又不是不死之身,進去連骨頭渣子都剩不下來吧?”

    “就算有劍尊大人在,這么多魘氣,也不知道他們怎么處理的,不會像傳說里寫的那樣,以身祭天下了吧,不要啊。”

    蕭離面無表情一腳踹過去:“你閉嘴,你也給我呸。”

    “呸呸呸呸。”

    蕭離煩得抓了抓腦袋,他體內靈力因為找人有些虧空,因而伸手從儲物戒里摸恢復靈力的丹藥。

    然而這一摸,他就摸出了不對來。

    半晌之后,蕭離猛地低頭在儲物戒里狂翻,里面多出了一大堆他叫不出名字的珍稀靈植,有些連見都沒有見過,但光憑外貌品相能夠看出稀有程度。

    其他隊員也察覺了蕭離的失態,道:“怎么了隊長?”

    蕭離手都哆嗦了,一個難以置信的猜測在他腦海里逐漸成型,他抖著手去弟子令牌里翻他們隊的排名,不出所料,整個小隊七個人,所有靈植加起來,總計2104分,剛剛好能供所有人拿到保底的內門考核資格。

    其他小隊成員也呆住了。

    蕭離顫抖著手在儲物戒里不死心地狂翻,可是里面除了莫名多出來的靈植之外,再也沒有別的東西了。

    除了積分,晏來歸什么都沒有給他們留。

    其他隊員茫然無措,不知道蕭離還在找什么,莊言則是迅速放出靈力四處探尋,只是依舊沒有找到晏來歸的蛛絲馬跡。

    蕭離顧不得發紅刺痛的雙眸,一件舊衫都要洗洗穿穿十幾年的落拓中年男人這一刻終于有些控制不住地失態朝著周圍嘶啞喊道:“臭小子!敢做不敢當,知道偷偷送東西,好歹也和我們報平安道個別啊!”

    “不肯當面見,起碼塞東西的時候加多張紙條吧,半點音訊都不留,見你見不到,尋你也不知去哪尋,”蕭離低聲喃喃,他用力搓了一把發紅的眼睛,“……你這樣我真要扣大功德了。”

    正說著,就見一只金色斑紋的獵豹邁著優雅的步伐走了過來,把嘴里叼著的信箋遞給了蕭離。

    蕭離抹了把臉,打開一看。

    第一句是彬彬有禮的道歉:不好意思,走得匆忙,忘寫了,現在補上。

    蕭離:“……”

    “不必覺得虧欠,這些算作當初提點之恩和令尊遺物的謝禮。”

    什么提點之恩,他一個小小筑基,居然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在堂堂魔君面前班門弄斧,蕭離想想都覺得汗流浹背。

    還提點,那個情況下以他的實力只能說出別進去這種模棱兩可的話,以魔君的修為,那就是能把里面的危險源頭通通揪出來滅了。

    他算哪門子的提點之恩!

    還有,他家那死鬼糟老頭子要是知道他生前花了半柱香畫出來的朱砂符紙能值錢到換這么多珍稀靈植,嘴角都能從地府樂到天上去。

    怎么算這筆買賣都是魔君虧慘了。

    “日后若有機會,可來魔域坐客,并非永別,不必傷懷。”

    “以及,旁邊的弟子都在警覺地盯著你看,建議閣下快撤,再不撤他們就要喊執事長老過來請你去談心了。”

    蕭離:“…………”

    晏來歸不坐巨狼背上了,他們換乘飛舟前往魔域,小松鼠和垂耳兔分別占據晏來歸的兩肩,巨狼重新變成一只手就能抓起來的狼崽子大小,被晏來歸抱進懷里,。

    晏來歸一路上光顧著摸摸這只逗逗那只了,祝時愉在旁邊默默無言地盯著,不爽,很不爽。

    晏來歸路上困了,“一不小心”讓懷里的小狼崽掉到祝時愉身旁,然后他俯身抱起小狼崽,順理成章坐在祝時愉的身旁,再順理成章地借著他的大腿枕著安心睡覺。

    里間就有干凈的床榻,可是晏來歸偏偏不去,就只往祝時愉身邊黏,三只小妖縮在他的頸窩和胸膛上,同他一起閉上眼。

    祝時愉抬手輕輕攏著晏來歸的發頂,垂著眼眸端詳晏來歸又黏人又安靜的睡顏,心下愉悅,很愉悅。

    第30章 第 30 章

    他們快到魔域的時候, 晏來歸就很及時地醒了。

    魔域門口站著嚴密的守衛,只是他們一般都不管事,不是攔人的, 是打劫人的。

    果不其然,他們的飛舟想要經過關卡進入魔域的時候被攔了下來,為首的魔族守衛將長刀橫在飛舟面前, 嗓音粗獷道:“老規矩,搜身。”

    殊靈臉上沒什么表情,提著鏡懸就要起身出去,被晏來歸眼疾手快地按了下來:“誒誒誒,等等,不用你, 不要亂跑。”

    殊靈屬實是莫名其妙了:“你堂堂一個魔君, 居然也要被打劫?”

    魔域怎么是這種作風,真不怕哪天碰見什么脾氣爆的當場打起來。

    晏來歸把身上的小妖們挨個放了下來, 嘆了口氣:“這倒是不用。”

    晏來歸抬手扣上鬼紋面具, 掀開一角簾子鉆了出去。

    魔族守衛一看里面鉆出來一個披著雪白外衣的清瘦公子, 光看外衣面料和繡工便能知道這身行頭都不簡單,眼睛不免一亮, 搓搓手,心里暗自竊喜。

    看這樣子, 可能是人族那邊來了什么金貴的小公子, 這種人一般很好說話,不喜歡起沖突,一般能花身外之物打發的都不會吝嗇, 所以很好打劫,搶一次能吃大半個月, 是塊油水足的香餑餑。

    然后香餑餑從飛舟內部徹底鉆了出來,露出一張他們再熟悉不過的鬼紋面具。

    守衛臉上藏不住的笑容瞬間僵在了原地:“……”

    他們對于魔君那張鬼紋面具的恐懼是天生而刻入骨子里的,幸好魔君平日深居簡出,不常在魔域里閑逛,魔域入口位于的羽珞領地也不是魔君掌管的地方,魔君一般也少踏足這里,所以他們在魔域入口處才會仗著身后的地頭蛇勢力肆意妄為。

    所有駐守在門口的守衛在看見晏來歸那熟悉的鬼紋面具之后第一反應都是心下一驚,隨后有魔反應過來,嘀嘀咕咕道:“不對啊,衣服不對,又是冒充的?”

    “我們這個月已經抓了十七個冒充魔君作威作福的了。”

    “但眼前這位味兒比較正啊,不好說,感覺像真的。”

    “咋辦啊?要叫他摘面具看看嗎?”

    “你傻啊,你怎么知道魔君真容長什么樣,就算看了你就能分辨出來嗎。”

    “而且萬一是真的魔君怎么辦,誰敢讓魔君摘下面具?不要命啦?”

    殊靈:“……”

    殊靈有時候真的難以理解他們魔域的處事風格和行為邏輯。

    晏來歸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上,這才想起來自己忘換衣服了,無奈地暗暗嘆了口氣,打了個響指。

    他身上的白衣便驟然一點點染上了黯金,原地化作了修長華服,披在身上的時候,連那清冽的嗓音都顯得威懾力十足:“現在呢?”

    守衛當場腿就軟了,哆哆嗦嗦跪了下去,大汗:“魔、魔君,小魔有眼不識泰山……”

    晏來歸實在無奈,耐心道:“羽珞領地很缺魔石嗎?為什么不和我說?說了多少遍不要打劫弱小,你們領主是半點記性都不長啊。”

    每次碰到硬茬子就滑跪道歉,仗著身后有領主撐腰便肆意妄為。

    守衛哪敢接話,簡直有苦難言。

    一般哪有大人物會走他們這種小小關卡啊!

    不論是外域還是魔域里的大能,出入根本不受限制,來去自如,根本不屑于分一個眼神在他們這種普通攔路關卡上面,他們平常攔不到硬茬子,自然也就很少碰壁的機會。

    誰能想到魔君外出后居然走正門回魔域,還特地要路過他們在門口設立的普通關隘,現在看來,估計就是為了特地給他們一個教訓。

    “哎呀,主君息怒。手下目光短淺,貪圖蠅頭小利,屬下回去教訓便是,主君莫要為了這種小事大動肝火。”

    一道含笑的嗓音從門口的守衛傳來,魔群分開,走出來一個艷紅色華服的年輕魔族,他拍拍手,臉上端著得體的笑容,看面容應當只有二三十,真實年齡不得而知。

    晏來歸對上羽珞領主狡黠的笑容,溫聲道:“下次再被我逮到,羽珞領地上交十萬魔石,領主管教不力,罰煉一萬補魔丹,交給你哥。”

    羽珞領主瞬間變臉,保證道:“絕對不會被主君逮到了。”

    晏來歸:“?”

    羽珞領主改口道:“屬下的意思是,因為下次絕不再犯,所以主君絕對不會逮到了!”

    晏來歸:“……”

    晏來歸頭痛。非常頭痛。

    這還是魔君第一次這么正大光明地乘坐飛舟這種引人注目的法器回魔域,羽珞領主見過魔君的次數其實也不多,大多都是在其他年長的領主找魔君議事的時候過去湊湊熱鬧,能見上魔君一面,其他便沒有了。

    他對這位主君的印象也僅僅停留于脾氣很軟很好說話上,他不懂其他領主為什么能認下這位半路出家的魔君,就因為他無緣無故得到了魔淵的承認嗎。

    羽珞領主看了一眼飛舟,在察覺出里面的幾道氣息之后,笑嘻嘻道:“這還是第一次見主君大人帶人回來,是有心上人了么?屬下要不要拜見一下?”

    說著,羽珞領主拎起衣擺就要踏上飛舟去掀簾子,就在這時,羽珞領主只感覺簾里傳來一陣極寒的尖銳氣息,只是還未等他接觸到那道冰冷氣息,下一刻便見一股溫和而不容拒絕的威嚴便當頭壓了下來。

    羽珞領主的動作瞬間凝滯。

    那股獨屬于魔君的強大威壓并沒有放到極致,不然光憑兩人之間的修為差距,羽珞領主不可能還站著,現在就能直接在魔君面前跪下。

    “不知禮數不怪你,不服管教不怪你,小惡無謂不怪你,現在連對人最基本的尊重也不知道了么。”面具遮住了晏來歸的神情,他輕聲說道:“你哥溺愛,把你教得太放肆了。”

    羽珞領主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

    “主君息怒。”身后傳來一道沉穩的嗓音。

    晏來歸抬頭,看見一個面容嚴峻的玄衣魔族朝他走來。

    他身上的衣飾樸實無華,與羽珞領主那艷紅張揚的穿衣風格截然不同,他先是皺著眉頭看了一眼被魔君威壓鎮在原地的自家弟弟,隨后出其不意地上前,不輕不重地踹了羽珞領主一腳,低喝道:“你到底要任性到什么時候?三番兩次對魔君不敬,魔君不追究是人家大度,懶得與你小孩子家家計較,毫無禮數掀人簾子,沖撞了魔君的貴客,你拿什么賠罪?!”

    這話說得重,當著外人的面訓斥更是跌面,黎倦臉色瞬間就難看了起來,可是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獨大哥是管他從小管到大的,不敢不從,忍氣吞聲地閉了嘴。

    汀白領主黎今左手撫胸,半弓身向晏來歸行了一個魔族禮,低聲道:“舍弟頑劣,屬下為兄為僚都失職,請魔君懲罰。”

    對雙胞胎里的哥哥,晏來歸態度就好很多了,他把人扶起來,道:“沒關系。”

    黎今道:“屬下會責令他將所有不義之財全部原路送回并且賠禮道歉,往后魔君發現他不敬君長,亦可告知于我,屬下定會嚴厲懲罰。”

    羽珞領主瞪大眼睛:“哥!”

    他好歹也是堂堂一個魔域領主,怎么能上門給人賠禮道歉?

    黎今沒有和他繼續爭辯,面無表情抬腳又踹了他一腳,黎倦挨了一腳,抬頭一瞅他哥黑沉的臉色,蔫噠噠的,不出聲了。

    就在此時,飛舟里傳來一聲冷冷的嗤笑:“一點眼力見都沒有的蠢貨。”

    羽珞領主一把從地上爬了起來,瞬間被激怒了:“你說什么?”

    殊靈抬劍,用劍鞘把珠簾撥開,走進了眾魔的視野之中,他呵道:“本尊說,你這個一點眼力見都沒有的蠢貨。”

    “但凡方才不是魔君威壓降下,你的手此時只會出現在本尊的腳下。”

    黎今和黎倦的臉色皆是一變。

    殊靈身上只披著一件白色薄衣,身形修長挺拔,腰間佩劍,光是站在那里,就能帶來鋒利不容忽視的壓迫感,他似乎一點也沒想過隱藏自己的身份,就這么大大方方地暴露了出來。

    人族的殊靈劍尊。

    珠簾碰撞發出叮叮當當的細碎響聲,最底下的珠串被一只灰撲撲的毛茸腦袋拱了出來,腦袋上方疊著一只鬼鬼祟祟的垂耳兔,兔子腦袋上頂了一只紅棕小松鼠,三只毛茸茸嗅得到外面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只敢悄悄扒在門邊偷看。

    黎倦臉色漲紅,他今天在這里被羞辱的次數簡直抵得上生平所有,終于忍不住破防了:“你不要欺魔太甚!”

    晏來歸:“……”

    這種話,怪沒有威脅的呢。

    事實上羽珞領主確實打不過殊靈。

    殊靈神情不耐,他不是晏來歸,沒有義務脾氣軟軟地慣著黎倦這種明顯心智不成熟的小魔,鏡懸劍驟然出鞘,鋒利的劍氣排山倒海地朝著黎倦削去,那一刻劍光大亮,化神期的全盛威壓憑空降臨,那一刻黎倦才清楚地明白魔君用來壓制他的威壓究竟是什么過家家的力道了。

    黎倦幾乎是瞬間就跪在了地上,膝蓋在地面上砸出了深深的龜裂,他咬牙不服氣地想抗起來,可事實上脊背在如山般沉重的高階大能威壓下依舊不受控制地下彎。

    殊靈語調冰冷:“你以為你是誰?魔君好聲好氣管不了你,你哥厲聲斥責管不了你,出門在外不知天高地厚,非要吃一次教訓栽一次跟頭才知道痛,那本尊就親自滿足你。”

    能騎在他哥頭上作威作福不吃教訓,那是因為他哥是親的不會拿他怎樣。

    能騎在魔君頭上作威作福不吃教訓,那是因為他們魔君沒有脾氣什么都能縱容,連生氣了都只是用威壓克制地嚇一嚇。

    敢騎他頭上?

    等死吧。

    一個出竅期的領主小魔,誰給他的膽量敢這么挑釁超他三個大境界的人。

    黎今焦急道:“劍尊大人手下留情!”

    晏來歸愣了一下,他按住殊靈的手,輕咳一聲,低聲說道:“消消氣……消消氣,手下留情,他罪不至死,而且你傷勢未愈,出手擊殺魔域領主,你自己還要再透支受傷一次么?”

    殊靈偏過頭看著晏來歸,看見他眼里不自覺的擔憂,心情稍霽。

    “只此一次,”他收了威壓,道:“管好你弟弟,下次對魔君還是這種態度,莫怪本尊翻臉不認人。”

    黎今見殊靈手下留情,連忙沖上去把已經被壓得差點吐血的弟弟扶起來,道:“……多謝。”

    按照劍尊大人的身份和修為,他在這里當場擊殺羽珞領主也只是瞬息之間的事情,在場除了魔君沒有人能攔得住他,黎今深知殊靈其實也只是為了給個教訓,并非真的要黎倦的命,心下后怕不已。

    羽珞領主生死關頭走這一遭,渾身冷汗已經下來了,他努力咽下喉間縈繞不去的鐵銹味,差點沒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嗓音帶上了一點哭腔,沙啞道:“哥……”

    黎今低聲道:“行了。下次注意一點,若劍尊當真有心殺你,光憑我不可能攔得住。”

    黎倦是真的怕了。

    他驚魂未定地咽了一口唾沫,眼見魔君和殊靈要離開,不顧渾身被壓到差點斷裂的疼痛,在大哥懷里掙扎著站起身來,沖著魔君大喊道:“主君!”

    晏來歸上了飛舟,正蹲身把扒在門角疊疊樂的三只小妖抱起來,聞言抬起頭,看了過去。

    羽珞領主本來招搖的紫色衣裳如今被冷汗打濕黏在身上,鬢發凌亂,他雖然不如其他領主那般年紀大沉穩,但也知道孰輕孰重,方才殊靈說話難聽,但確實是事實。

    黎倦當時確實感受到了一股冰冷的寒氣正在逼近,如果不是魔君攔了一下,劍尊當場就會出手。

    這人情,他是認的。

    羽珞領主咬了咬牙,半晌后終于憋出了一句:“……對不起。”

    晏來歸沒什么太大的反應,低下頭揉揉小松鼠的下巴,道:“記得把打劫到的東西還回去,加上賠禮道歉。”

    黎倦:“……”

    這一關過不去了這是!

    “等、等一下!屬下還有話沒說,”黎倦道。

    他仰頭看著飛舟之上,轉過身,居高臨下看過來的魔君。

    他臉上扣著鬼紋面具,那面具上用特制的顏料繪制成了詭譎的模樣,讓人一看就心生不詳。

    即使黎倦心高氣傲,也不得不承認,僅有的幾次接觸下來,魔君確實并非性情殘暴之人。

    他從前不明白魔君憑什么背叛了魔族,最后卻依舊能夠獲得魔淵承認,更不理解明明所有領主都看在眼里,當初因為魔君背叛魔族而引起的刺殺行動也是他哥領頭的,沒殺死魔君,如今卻依舊十分信服魔君,甚至到了平日私下里都不許他說魔君壞話的程度。

    黎倦想不明白,百思不得其解。

    黎倦低聲道:“主君,屬下只想問一件事情。”

    晏來歸道:“你說。”

    “當初你背叛魔族被追殺至禁地,后僥幸存活回來,為什么還能得到魔淵承認。”

    黎今皺眉,說道:“這件事情都同你說了多少遍了,主君沒有背叛魔族,他修為最高,又是魔淵孕育而出的血脈,得到魔淵承認繼承魔君之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

    晏來歸微微仰頭,按住懷里不想舔他面具,只想掀開他面具舔他臉頰的小狼崽,嘆了口氣,道:“不便告知。”

    “我知道你一直不肯認我為魔君,我方才也不是因為這一點生氣。”晏來歸道,“我不需要你的認可。其他事情也不用你操心,你只需對你領地里信服你的眾魔負責就行。”

    黎倦道:“那屬下送給您的那些半魔,到底為什么一夜之內氣息盡斷?屬下知道您應該不好嗜殺。”

    晏來歸被問得有些不想回答了:“既然知道,那還問什么。”

    他戳戳肩上安安分分黏住他的小松鼠,小聲說道:“你還有松果么,能不能幫我丟他,問點問題磨磨唧唧的,煩人。”

    垂耳兔用長長的耳朵從飛舟上撤斷一條珠鏈子,塞進松鼠爪爪里面,小松鼠背負了重大使命,正義凜然地揪了一顆雪白珠子用力往黎倦身上丟,成功在他腦門上崩了一下,打出了一個清脆利落的紅印。

    羽珞領主捂住腦門嗷了一聲,眼神震驚無比:“……”

    什么鬼!

    “對了,”晏來歸忽地想到什么,對黎倦說道:“那個在全域論壇里發帖造謠我,然后被罵注銷了的貼主,是你吧?”

    黎倦:“……”

    黎倦嘴硬道:“怎么可能。”

    羽珞領主善煉丹,手里掌握著魔域很大一條丹藥鋪資源,他本人又是極度貪財的性子,這些年沒少靠自己的技術賺得盆滿缽滿。

    晏來歸想了想他那個昵稱,真誠道:“誰教你這樣取名的。”

    一看就知道是誰。

    能清楚地知道魔宮里曾經“豢養”過漂亮半魔,知道半魔后來全部死了,也知道他經常在域外往家里撿小妖,回來走的是羽珞領地門口,還取了個“你怎么知道我開爐開出了金光絕品丹藥”這種欠揍的昵稱,晏來歸閉著眼睛都能猜到是黎倦。

    懶得找他算賬罷了。

    黎倦漲紅著臉,急忙辯解道:“我……你和我哥都不肯告訴我那天究竟發生了什么,我送給你的那些半魔又為什么會全部死亡,魔界一直都有傳聞是你殘酷嗜殺,我一直都是半信半疑的,加上后面你又把劍尊擄了回來,我……我自然就誤會了。”

    “我、我承認!我當時確實對你有偏見,但是看見你家那些小妖的評論后我才后知后覺事情不對的。”黎倦抬頭看見自家大哥皺眉難以置信即將揍人的眼神,深知自己小命休矣,趕忙大喊著解釋道。

    晏來歸揉揉額角。

    他看得出來羽珞領主其實并不壞,就是心眼實,恨的時候真心實意地恨,不恨的時候真心實意的憨。

    殊靈:“等等?就是你往他床上送半魔?”

    黎倦想也沒想地說道:“對啊,怎么了嗎,我一直在向魔君表衷心,是他不肯要的!”

    他撇撇嘴,道:“我送了好多次呢,魔君非不要,還說再送就把我捆了送怡紅院里當頭牌。”

    雖然魔君每次都這么說,但是他每次都送,也沒真的被送去當小倌的頭牌就是了。

    他看得出來,魔君只是嚇唬他玩的罷了。送多幾次魔君確實不要之后,他便也沒有再送了。

    黎今神色有些震驚,他沒想到自家小弟背著他居然干了這么多上不得臺面的下作事情,氣得當場又給了他一腳,就要把人抓回去好好教訓一頓,黎倦卻忽地感覺周身溫度驟降。

    他在大哥死亡勒脖拖拽向前的粗糙手法中感覺到了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殺意,這股殺意比方才那寒意凜凜的劍氣還要令魔哆嗦,黎倦周身仿佛如墜冰窖,似乎聽見了誰咬牙切齒地說道:“好……好得很。”

    黎倦抖了一下,茫然道:“……啊?很好?真的?那我回去再送一批到主君您的寢殿里?”

    鏡懸錚然出鞘,殊靈提著劍身嗡鳴顫動的鏡懸就要沖下去砍魔:“本尊看你是活膩了!”

    他改變主意了,他現在就要把黎倦剁了。

    晏來歸:“……”

    晏來歸連忙拉住殊靈:“等等等等……等等!”

    他以為殊靈也和他一樣因為黎倦不把半魔當魔生氣,只是晏來歸深知以前的魔域混亂不堪,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讓歧視鏈險惡又合理地存在,這些自古遺留的問題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變的,黎倦這樣土生土長的魔族存在一些根深蒂固的局限性,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

    因而晏來歸死死按住殺意盎然的殊靈,輕咳一聲,面無表情道:“溪日領地內,混血魔族的地位與其他魔族并無差別,歧視者重罰處理。而且日后魔域內會全域推行這條律法,我離開魔域前,先生和其他領主也已經協商擬定好針對性的懲措了,黎倦,你再這樣我第一個拿你開刀。”

    黎倦被他哥踹了一腳膝蓋彎,當場跪了下來,看神色也知道魔君這次是真的動怒了,連忙道:“我錯了!真的錯了!再也不會了。”

    晏來歸這才放過他。

    殊靈想下去砍魔,不料半路遭到攔截,于是更想殺魔了,奈何晏來歸死死按住他,殊靈氣得沒辦法,盯著黎倦冷笑了一聲。

    黎倦又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總覺得脖頸處涼涼的,心下納悶道:

    他又不是往劍尊床上塞魔,劍尊怎么生這么大的氣?

    劍尊大人前段時間不還因為中情毒被他們魔君擄回來雙修了,不該恨死魔君了嗎,看這架勢,怎么還對魔君的床起這么大的占有欲呢。

    總不能雙修完,倆人看對眼了吧!

    很有可能啊!

    他們魔族求偶,要么靠搶要么靠做,能搶回家說明有實力,搶到手了做一趟,滿意了可以接著處下去,不滿意下一個更爽。

    魔君人也搶了,做也做了,現在這倆如膠似漆的,可不就是滿意了接著處么!

    黎倦覺得自己發現了魔君的驚天大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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