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章五十一
承諾?
蘇徐行一時沒反應過來, 等趙峋臉上笑意已然褪去,他才明白對方給出的是什么。
承諾!
這可是未來一國主君的承諾啊!
要知道,在男主崛起之前, 《奪位》世界里的趙謹謀可是外掛一般的存在, 勢力遍布諸國,實力強勁到可怕,各國王儲不是投靠他便是將他視為眼中釘,這樣的人給出的承諾……蘇徐行已經開始遙想自己富甲天下, 名下商號開遍全世界, 而他只用躺在床上數錢的日子了。
甚好!甚好!
見蘇徐行聽到自己的話后只有一臉癡笑, 趙峋好容易升起的那點愧疚頓時煙消云散。他瞇了瞇眼,頗有些后悔給了蘇徐行蹬鼻子上臉的機會。
倒是后者忙不迭地湊到他跟前, 諂媚地笑道:“王爺,這可是您說的啊!”
他姿態放得足夠低, 面上雖然帶著虛偽的討好, 但那雙眼卻是氳滿了真實的笑意,哪還有先前的冷淡?
“我記著呢!日后您得兌現!”蘇徐行繼續提醒。
等趙謹謀殺回毅國宰了老皇帝, 他就讓他在毅國給自己單獨開辟一條商道, 嗯……只有他能走!到時候……數不盡的財寶自會向他源源滾來。蘇徐行美滋滋地想著。
趙峋見他抑制不住的興奮,哪能猜不出這熱衷于賺錢的人在想些什么?縱是他這般多智近妖的人也不得不奇怪,這蘇琰少時名揚臨江, 是個詩文皆通的少年才子, 怎么到這桃源鎮短短兩年, 不僅愿意娶男妻自斷仕途, 還開始涉足商業, 要知“士農工商”,商戶在高門大戶眼中可是最低賤的, 這樣一個飽讀詩書的大家少爺,又怎得轉了性子,愿意行商?
不知不覺,趙峋眼中已經帶上了探尋。
還有這富貴蛋、如意蛋,見所未見聞所未聞,蘇琰是從哪里得來的秘方?還有他那廚藝……可不是一個遠庖廚的少爺能練出來的。
一時間,從前沒有在意過的謎團一起涌了上來。趙峋現在不只是對蘇徐行的真實身份感興趣,他這個人……也像全身籠著一團迷霧,讓人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撥開迷霧,找出他身上暗藏的謎底。
不知趙峋已經開始懷疑自己,蘇徐行還在盤算著如何將趙謹謀的承諾價值最大化。
這邊,收拾好行李的東于小姐拎著一個碩大的包袱從紗簾后走了出來。
“走吧。”她笑道,語氣中滿是輕快。說完,在蘇徐行震驚的目光中將那個碩大的包袱往肩上一扔,穩穩地扛住了。
蘇徐行驚呆了,下意識伸手:“要不……”
話未說完便被東于小姐打斷,只見她擺擺手,態度隨意:“無礙,這么點東西,我背得動。”
說完她開始催促二人:“快走吧!飯點早過了,我還沒吃呢!”
與東于小姐美麗、神秘的外表相反,她的性格倒是挺單純可愛的,蘇徐行想著,自然也多看了對方兩眼。
趙峋見他一雙眼黏在東于小姐身上,扯扯嘴角,暗諷道:“蘇琰……”
“小心你的眼睛。”
被他這突然其來的威脅嚇了一跳,蘇徐行忙將目光轉向別處。有病啊!看兩眼就要挖他眼睛,這大反派難不成是暗戀東于小姐?
哪知已經走到門口的東于小姐又背著包袱轉過身來,沖蘇徐行笑道:“沒事,你給我做好吃的,我就不挖你眼睛。”
“……”
蘇徐行:!!!
能將挖人雙眼說得跟吃飯一樣隨意,這東于小姐哪里是單純可愛?這分明是披著羊皮的狼啊!
蘇徐行渾身一凜,忙將那些胡思亂想拋之腦后。
果然,能跟趙謹謀走到一路的都不是什么正常人!
……
蘇徐行不應聲,話題就此揭過。
一出竹屋,便見門口已經停了一輛馬車,比蘇徐行的那輛要寬大不少,只是上面坐著趕車的卻不再是之前的黑衣人,而是換了一個黑衣女子。
見趙峋出來,那女子忙跳下馬車,半跪道:“參見主上。”
蘇徐行疑惑地眨眨眼,不知趙峋什么時候讓人將車趕了過……不對啊!這馬車既然能上山,為何他們之前要走那么多臺階,吭哧吭哧地從山腳往上爬?!
想著,蘇徐行忙轉頭看向趙峋,卻見對方已經先行一步安排東于小姐坐馬車去了。
“墨彩,護好東于小姐。”趙峋低聲叮囑。
“是!”墨彩應了一聲,一揚鞭,車輪緩緩轉起,不一會兒馬車便消失在了山頂。
趙峋這才看向蘇徐行,冷聲道:“我們也走。”
“哦。”蘇徐行點點頭,乖乖跟了上去。
但……
不知怎的,他內心忽然有些慌亂,為何他們不跟東于小姐一起走?而且……蘇徐行看著下山的路,他們走的是原路,還需要下臺階,而東于小姐……則走的是另一條。
隱隱約約,蘇徐行好似明白了什么,他不由得抓緊了手中的包裹,牢牢地跟在趙峋身后,一步也不敢落下。
感覺到身后人陡然加快的呼吸,趙峋抿了抿唇,什么都沒說,但眼中已經有了山雨欲來的洶涌。
下山總比上山快,兩人一路無話,很快就回到了山腳。
正如蘇徐行猜測的那樣,他們來時的那輛馬車正穩穩地停在不遠處,駕車的黑衣男子手中也多了一把長劍,劍鞘上刻著苜蓿花的紋樣,正是趙謹謀的劍。
見二人來了,墨霄起身下車,恭恭敬敬地將長劍奉給趙峋:“主上。”
“一切準備就緒。”他低聲道。
趙峋應聲接過劍,路過蘇徐行時,目不斜視,徑自上了馬車。
蘇徐行站在一旁,未動、未出聲。
涼風拂過,整座山林隨風而動,沙沙作響。一番折騰下來已近黃昏,日暮低垂,山間氣溫要比城里低上些許,風從林間襲來,帶著深山的空寂與蕭瑟,蘇徐行身上涼意漸起,他忍不住搓搓胳膊,打了個冷顫。
“再不走……”馬車里傳來趙峋同樣涼薄的嗓音,威脅的意思很明顯。
蘇徐行本想有骨氣地掉頭就走,但奈何身子扛不住,不一會兒的功夫已連續打了幾個噴嚏。
算了,伸頭縮頭都是一刀,還不如跟著趙謹謀,畢竟是最大反派,沒到故事結尾,他可不會輕易下線。
但人是上了馬車,蘇徐行心中有氣,只定定地坐在車廂里,看也不看趙峋一眼。按理說,他這樣凡事不過心的性格,不該為了趙謹謀的利用而氣憤,相反,為了討好這位陰晴不定的前期大佬,他應該殷勤地獻上自己的忠心,盡力配合對方,哪怕會危及自己的生命。
蘇徐行清楚地知道自己應該這樣做,可是他卻執拗地生著悶氣,甚至連早上趙峋掐他脖子他都沒有這樣氣憤過。
或許……
蘇徐行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復雜情緒。
或許是因為……趙謹謀縱然情緒多變、手段毒辣,但不論是陰謀、陽謀,合作、利用,他都袒露得明明白白,是“真小人”,而非“偽君子”,之前趙謹謀愿意留他一命也是因為他還有用,這是雙方心知肚明的事情。趙謹謀對他有所圖便不會真的殺他,他心中有數所以不怕,而他又何嘗不是想借著他的力量保自己周全,畢竟對大反派還有用的人他自然不會讓別人暗害成功。
但今天……他說讓自己幫他一個忙,自己便跟來了。但所謂的忙并不是用他所長來討好東于小姐,而是以他為餌……沒錯,蘇徐行從他們與東于小姐分車而走便察覺到了趙峋的意圖,他是在用他的性命“釣魚”。
想到一會兒可能會有的廝殺,蘇徐行緊握的雙手骨節微微發白。說不害怕是不可能的,當初趙謹謀的長劍都能讓他嚇得腿軟,更不用說直面血腥了。他是在和平社會成長起來的現代青年,此生最大的坎坷不過是出生就被遺棄,從小在孤兒院看人臉色長大,但那又怎樣?沒有這樣的經歷,也不會有左右逢源、能屈能伸的他。
蘇徐行最擅長的就是化劣勢為優勢,將一手稀爛的牌打出王炸。
他不怕卑躬屈膝、伏低做小,也不怕顏面掃地、為人不齒,但他怕死,死了就什么都沒了,世上什么都沒有他的小命重要。尤其是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將他推入險境,這種命不由我的失控感讓蘇徐行心中煩躁異常。
他恨不得現在就去掐死趙謹謀,最好大家都別活,要死一起死!
趙峋不知道蘇徐行心中難以抑制的憤怒,但觀他面色青白一片,便明白他在害怕,也明白他什么都知道了。
心中莫名升起一點燥意。
趙峋眉頭緊鎖,他何曾在意過別人的感受?現在竟會為利用了蘇琰而心緒難寧。
但……到底是他利用在先,郁結半晌,趙峋還是難得開口:“你若……”
然而他話未說完,卻見蘇徐行陡然轉過頭來,面沉如水地望著他,一雙曜黑的眸子深邃得可怕。
“趙謹謀。”蘇徐行冷聲回道,“我若身死,你也別想好過!”
他從來沒有過這樣嚴肅的模樣,身上氣勢逼人,再沒有之前面對趙峋時的小心翼翼,整個人猶如一把出鞘的寶刀,寒光冷冽,鋒利無比,叫人不敢直視。
趙峋臉上一僵,面色同樣難看起來。
從未有人敢這樣同他說話!
他不由得瞇起雙眼,此時的蘇琰仿佛褪去了那層保護殼,露出了真實面貌。裝瘋賣傻是他,小意討好是他,阿諛諂媚是他,但此刻無所畏懼是他,凜然難犯是他,不容小視更是他。這樣的蘇琰……
打量了半晌,趙峋臉上興味漸起,他突然發現了一樣與王位同樣有趣的東西。
緩緩勾起嘴角,趙峋突然輕笑出聲:“蘇琰,你真是……”
“不、怕、死、啊……”
喟嘆一聲。
馬車外忽然傳來一聲尖銳的哨聲,趙峋臉上笑意忽而收斂,他猛地握住霄凌劍劍柄,腳下一瞪,整個人便如利箭一般從車廂射了出去,速度之快,尤有殘影。
蘇徐行見狀緊緊捏著雙手,面不改色。
“墨霄,退下。”車廂外傳來趙峋毫無感情的聲音,“守著他。”
只聽一聲“是”,蘇徐行便感覺車簾外多了一道身影。
至此,他才暗暗松了口氣。
“趙峋!交出東于至寶,饒你不……啊!!!”
一聲慘叫之后,蘇徐行只能聽見冷兵器相交的尖銳金屬聲,鏗鏘作響,有遠有近,刺耳難忍。期間夾雜著利刃捅入軀體的聲音,悶哼與慘叫聲此起彼伏,接著是身體倒地的沉重聲響,立時血濺四處,血腥味兒逐漸彌漫開來。
刺鼻的血腥味直往車廂內飄,蘇徐行臉色發白,但仍咬緊牙關,不吭一聲。
良久,隨著最后一聲慘叫結束,車廂外的打斗聲也逐漸停止。
結束了。蘇徐行閉了閉眼,緩緩松開緊握的雙手。
他賭對了。
忽然,車簾縫隙處伸進一把長劍,長劍寒芒刺目,血跡斑斑,蘇徐行嚇了一跳,卻見長劍緩緩挑開車簾,他抬頭望去,車轅處站著滿身血腥的趙峋,正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他身上煞氣未消,瑩白昳麗的臉頰上還沾染著不少血跡,在夜色中有種詭異的妖冶之感。
他眼底猩紅一片,顯然是殺紅了眼,此刻死死地盯著蘇徐行,臉上卻緩緩綻開一個笑容。
“蘇琰。”他笑得愈發燦爛,“你沒死。”
“現在……”
趙峋用長劍緩緩挑起蘇徐行的下巴,逼得他一張俊俏如玉的臉完全暴露在自己眼前。
“你的命是我的了。”
他道。
眼神逐漸瘋狂。
第052章 章五十二
被趙峋用這樣極具侵略性的眼神盯著, 蘇徐行只覺一股涼意從脊背緩慢爬了上來。
直到這一刻,他才驚覺自己一直周旋的人到底是誰。是《奪位》里的大反派,心狠手辣、睚眥必較, 凡被他看上的東西, 誓要到手,凡被他盯上的人,必死無疑。
蘇徐行覺得,自己可能是前者。
他算對了那番話會讓趙謹謀對他的小命看顧幾分, 卻忽略了趙謹謀邪肆的性格。
一次而已, 已經讓蘇徐行開始后悔算計了趙謹謀。
這是將來為諸國所忌憚的邪帝, 史官記載其弒父殺兄,得位不正, 后人唾棄其暴虐弒殺,凡沾染上他的人, 必不得善終。
此時此刻, 面對趙峋的瘋言瘋語,蘇徐行很想罵對方一句“有病啊”, 但想到書中趙謹謀最后的下場, 五馬分尸、魂無安處,到嘴的話就這樣卡在喉嚨處,他定定地回望著趙峋, 眼神同樣晦暗莫測。
“你……”
還不等蘇徐行開口, 只聽“哐當”一聲, 趙峋手中的長劍已經掉落在地, 隨即高大的身體一軟, 直接砸向了蘇徐行。
被這突如其來的力量撲倒,蘇徐行整個人都狠狠地砸在了車壁上, 疼得他悶哼一聲。而壓在他身上的人,也同樣痛呼出聲。
“阿娘——我疼——”略帶哭腔的嗓音自面前響起,蘇徐行下意識想要推開對方的動作忽然一頓。
濃烈的血腥味兒盈滿鼻腔,蘇徐行松開握著趙峋胳膊的一只手,只見上面已經暗紅一片。
是趙峋的血。
蘇徐行探頭看去,就見對方右臂上一條縱深的傷口,皮開肉綻,汩汩冒血,看得他心頭一跳。
手掌下的溫度越來越高,蘇徐行忙在身上擦干凈血,接著撫上對方額頭,掌心處立時傳來一片炙熱。
發燒了。
蘇徐行不禁擰起眉頭,沖車廂外喊道:“墨霄!”
早就退到一旁候著的墨霄忙掀開車簾進來,哪知就見自家主子正渾身是血地躺在那少年的懷中。
“幫我把他扶起來。”蘇徐行也不客氣,直接使喚起墨霄。
趙峋看著不健壯,但分量不輕,還好有墨霄這個習武之人,否則他真搞不動他。
待將趙峋安安穩穩地扶到座位上坐好,蘇徐行充當起靠枕讓對方靠著,這才看向神情復雜的墨霄:“你先行回城。”
“去府中將秦郎中帶過來。”
命令下得毫不客氣,墨霄也不惱,他從懷中掏出金創藥丟給蘇徐行:“還請公子幫我家主子上藥。”
說完一刻不留,徑直出去駕車。
車轅再次滾動起來,繞過一地尸體往回返去,不一會兒的功夫又回到了之前的山腳下。
“公子在此等候片刻。”頓了下,墨霄又道,“附近有暗衛保護,公子可放心。”
蘇徐行嗯了聲,沒多話。很快車廂外就陷入了一片寂靜。
此刻天已完全黑了,山林間除了風聲便是各種蟲鳴,倒也算寂靜,如果身旁人不一個勁兒喊他娘的話。
“阿娘——”渾身發燙的趙峋還在不停地扭動著身體,他靠在蘇徐行肩上的頭也在使勁往對方脖頸間蹭,一邊蹭一邊喊“娘”。
蘇徐行面色漆黑,難道這就是大反派撒嬌的方式嗎?
又喊了幾聲娘,許是胳膊蹭到了蘇徐行的衣服,只聽趙峋渾身一顫:“我疼——”
本想讓大反派多疼一會兒好報對方利用他之仇,但見對方語帶顫音,昏迷中囈語也如同稚童一般,蘇徐行剛硬起的心腸瞬間又軟了下去。
罷了罷了——
誰讓趙謹謀是他在《奪位》中最喜歡最心疼的角色呢。
又愛又恨,又憐又厭,說得就是他對趙謹謀吧。
認命地嘆了口氣,蘇徐行緩緩張開雙手,將滾燙的趙峋擁入了懷中。
“阿娘在這。”
一回生二回熟,況且給大BOSS當媽還是他占便宜呢!心態良好的蘇徐行登時就扮演起了“阿娘”的角色,輕輕安撫著神志不清的趙峋。
“你乖乖聽話,阿娘給你上藥,你便不疼了,好嗎?”蘇徐行輕聲哄著,語氣溫柔得不像話。
許是蘇徐行的安撫有用,趙峋未再扭動,只依舊低低喚著“阿娘……”
良久,蘇徐行拍著趙峋的手一頓。曾幾何時,他也渴望過這樣的溫情。
心中有些酸澀,蘇徐行搖搖頭,壓下那些翻涌起來的情緒,掀開所有車簾,讓月色灑進來,然后認真地給趙峋身上的傷口上藥。
他神情專注,加上心中有其他感觸,倒沒注意到方才還一直叫嚷著“阿娘,我疼”的人已經安靜下來。
趙峋垂著眼簾看向給自己胳膊上藥的瑩白雙手,眼中風暴驟起。
“蘇琰。”清冽的嗓音突然在車廂內響起,蘇徐行被嚇了一跳,下意識扔了手中的金瘡藥瓶。
“咚”的一聲,既是瓶身落地,也是蘇徐行被壓倒在座位之上。
背部傳來的痛意讓蘇徐行忍不住低咒一聲,只是語音未落,便被炙熱的吻給堵上了。
望著近在咫尺的黑長睫毛,“嗡”的一下,蘇徐行大腦一片空白。而趁他愣神之際,趙峋的動作越發肆無忌憚。
曖昧的氣氛在車廂內陡然升起,“嘖嘖”的水聲之下是趙峋瘋狂涌現的欲、念,亦是蘇徐行被勾起的原始本能。
“給我。”趙峋一邊說著,一邊繼續攻池掠地。他的吻亦如他的人,霸道、蠻橫、不給蘇徐行留一口喘息之機,但衣衫之下,那雙帶著薄繭的手卻生澀至極,手勁時重時輕,讓蘇徐行難掩疼痛。
“哼——”被粗糲的掌心劃過,蘇徐行不禁痛呼一聲,拱起的身體驟然又落了回去。
“給我……”
趙峋目光迷離,已然不見平日的運籌帷幄。此刻,他是一個被本能操縱的傀儡。
“給我……”趙峋嗓音暗啞,繼續低喃。方才止住血的胳膊由于他撕扯衣衫大力一揮,頓時又鮮血淋漓。
鮮紅的血也瞬間染遍了蘇徐行,他的發,他的衣衫,他瑩白如玉的臉頰以及嫣紅的唇,都沾染上了趙峋凜冽的氣息。
衣衫半褪,蘇徐行借著朦朧的月光,迷迷糊糊抬頭,只能望進趙峋深沉的眼眸里,對方欲壑難填的雙眼此刻正直直地盯著他,里面是藏不住的“勢在必得”。
就這樣毫不退縮地回望了趙峋半晌,蘇徐行忽然輕笑一聲。
“趙謹謀……”
蘇徐行半倚在車壁之上,抬起已然光潔的長腿,腳尖慢慢抵上趙峋的肩頭。
只微微用力,便將男人進攻的步伐阻斷了。
“你想要嗎?”他問道,臉上笑意盈盈,凌亂的發絲之下一雙眼波光瀲滟,迷人至極。
趙峋喉頭一動,眼神愈發危險,像是暗處伺機狩獵獵物的豹子。
蘇徐行卻像沒察覺似的,反而加深了臉上的笑意。
“你想要嗎?”蘇徐行又重復了一遍,縱然自身也難耐,但他還是偏要問清楚這一句。
被趙謹謀威脅了這些日子,他終于有機會反將一軍,蘇徐行定要擊潰對方的防線,打碎他高高在上的姿態。心內有個聲音在叫囂,他要讓趙謹謀放下身段,低下頭顱,清清楚楚地看著自己是如何向他繳械投降的!
見趙峋不語,蘇徐行輕笑,放下腿,手支撐著緩緩起身,在趙峋幽深莫測的眼神中貼近了對方。
有濕熱的氣息噴灑在面上,趙峋瞇眼,此刻月光下的蘇徐行黑發紅唇,肌膚勝雪,偏偏又滿身血氣,像是暗夜的妖精,魅惑難當。
對方一顰一笑都像一把鉤子,牢牢鉤著他理智的防線。
身為王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趙峋的高傲自負與身俱來,融入骨血,即便到了此刻,他也不允許自己低頭。
趙峋緊緊地盯著蘇徐行,喉頭滾動,薄唇緊抿,腦中名為理智的弦崩得緊緊的,只待有人輕輕一挑,便要弦斷、智毀。
蘇徐行也不說話,只是眼尾輕佻、唇角微勾,直直地盯著趙峋。
這是一場二人間的拉鋸戰,就看誰先低頭。
車廂內一時安靜下來,只余下微微急促的呼吸聲。
趙峋從未有過如此狼狽之態,即便是在他阿娘逝去之后。因著他好父王要繼續扮演一個深愛他阿娘的角色,王宮里哪有人敢給他難堪?便是被送來大瓊當質子,他那好父王也是找了個“必須送最看重的孩子前來才能讓大瓊相信毅國誠意”的借口。
這樣堂而皇之地被人掌控著他的情緒,要看他低頭、要讓他難堪,平生未有。
但身在高位,威嚴不容挑釁,這是趙峋刻入骨血的底線。身上的燥意逐漸褪去,理智漸漸回籠。
“蘇琰。”他輕聲開口,眼神逐漸清明。
趙峋還想說些什么,卻見蘇徐行臉上逐漸揚起諷刺的笑意。
“趙謹謀。”在趙峋危險的眼神中,蘇徐行拉開與他之間的距離,而后一字一句道,“您、真、慫。”
嗯,還用了尊稱。
他真有禮貌。
蘇徐行為自己點了個贊。
第053章 章五十三
聽到這話, 趙峋瞳孔急劇瑟縮了一下,隨即愣在了原地,似是不敢相信面前人竟然有膽量這樣與自己說話。
蘇徐行卻不再管他的反應。
算算時間, 那個墨霄應該帶著秦郎中回來了。
蘇徐行雙手支撐著座位緩緩坐了起來, 慢條斯理地整理起自己的衣物。
待衣服穿好,他瞥了眼依舊黑著臉的趙峋,低聲提醒道:“您的手下……應該快回來了。”
話音剛落,只聽車廂外一聲馬兒嘶鳴, 接著是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直至到達馬車近前才堪堪停下。
“公子!秦郎中帶來了。”墨霄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趙峋微不可見地皺了下眉頭。公子?他竟不知道墨霄還有這等恭敬待人之時。
蘇徐行沒說話, 他見趙峋也沒出聲,這才轉頭看向車外:“你們主子醒了。”
潛臺詞就是有事你們自己處理。
說完, 他雙手抱胸,靠回馬車車壁開始閉目養神。今天發生的事情太多, 他需要好好消化一下。
趙峋面色難看, 一天之內,他的情緒起起伏伏, 竟都和蘇琰有關, 尤其方才……想要自己引以為傲的自制力差點在蘇琰面前土崩瓦解,他臉色黑得仿佛能滴墨。
深沉的雙眸看向蘇徐行,對方正仰著頭靠在車壁上, 月光如練, 給他俊秀的五官也鍍上了一層光澤, 挺鼻薄唇, 順著形狀完美的輪廓向下是修長的脖頸, 上面還有一道殷紅的痕跡,是趙峋早上掐的, 現在隱隱泛青。
目光觸及到那道淤痕,趙峋不由得抿了抿唇,眼中情緒稍退。
誰都沒再說話,包括等候在外的墨霄與秦郎中。
詭異的安靜中還彌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方才的那場拉鋸戰,到此時,也無人率先低頭。
良久……
“墨霄——”
趙峋定定地看了眼蘇徐行,隨即轉身走出車廂,冷聲喚道。
一直候在外的墨霄立刻上前,雙手抱拳:“主上。”
“將二人送至山頂休整一晚,明日護送他們進城,而后你再回來。”吩咐完,趙峋不顧墨霄的勸阻直接飛身騎上了一旁的馬匹。
“吁——”的一聲,馬蹄高高揚起,趙峋拉著韁繩止住駿馬的奔勢,回身望了一眼還靜靜停在那的馬車,透過車窗,方才還雙目緊閉的蘇徐行似有感觸似的睜開了眼。
二人遙遙相望,四目相對的那一刻,眼中情緒均繁雜難明。
深深地看了蘇徐行一眼,趙峋猛地回身,揚鞭策馬。駿馬疾馳而去,伴隨著一聲尖銳的嘯聲之后,山林之間沙沙作響,好幾道黑色身影在枝頭一掠而過,追著趙峋的背影便消失在了林間。
枝葉重歸寧靜,這片天地瞬間就只剩下蘇徐行和墨霄、秦郎中二人。
“公子……”墨霄還等在馬車外。雖然不知道這位少年和自家主子發生了什么,但既然留了他下來保護,可見主子對這蘇琰還是十分上心的。
想到墨隱傳回的關于蘇琰的身世,墨霄再一次為自家主子的先見所折服。
若能利用好這少年,只怕……
只是還不等墨霄繼續深想,蘇徐行已經走出馬車,跳了下來。
“墨霄。”他看著眼前的黑衣人,靜靜拒絕道,“你走吧。”
“明日我們自己回城。”說著,蘇徐行看向一直在旁充當“木頭人”的秦郎中,笑道,“辛苦郎中在這山間過一夜了。”
雖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秦郎中還是捋捋長須,笑著回應:“怎么是辛苦呢?山野林間,清風朗月作伴,何嘗不是美事?”
話是這樣說,可如果這里沒有濃重的血腥味兒的話,倒也勉強能算是個賞月景的地方。
見蘇徐行回絕了自己的保護之后便自顧自地帶著秦郎中往山上走,墨霄也沒多話,大步跟了上去。
知道對方不可能聽自己的,蘇徐行倒也不在意。
罷了,反正今夜過后……
他與趙謹謀便是陌路之人。
也正如蘇徐行猜測得那般,他和秦郎中兩人在山頂東于小姐的竹屋里休息了一夜,第二天在墨霄的護送下回了臨江城,偌大的“湯臣一品”里也沒有了趙謹謀的身影。
不過墨霄還記著趙峋的吩咐,客客氣氣地“麻煩”蘇徐行做好了幾道如意蛋的菜品,這才帶著食盒離開。
而自墨霄走后,跟趙峋有關的人或物便再也沒有出現過,好似這場相遇只是大夢一場,他從未娶過什么男妻,而那個妻子也不是什么大反派。
倒是秦郎中細細問過趙峋的情況,不過都被蘇徐行隨意搪塞了過去,畢竟是敵國的王子,扯上了關系對他們都沒有什么好處。
見蘇徐行一問三不知,秦郎中倒也不再多問。
眨眼之間,便過去了半個月。
臨江城里最近流行兩件事兒,一件便是“富貴蛋”,雖是從新開的兩家酒樓里流傳出來的,但僅僅兩月光景就已經風靡整個府城,各家酒樓也是紛紛仿制,一時之間,富貴蛋成了臨江百姓的必備早點。而這另一件事……
“少爺!少爺!”阿冬急促的腳步聲從院外傳來。
正在搖椅上打瞌睡的蘇徐行眼皮未掀,淡淡道:“什么事?”
“少爺!”阿冬跑到近前,這才撐著雙膝喘氣,“有……有人送……送……”
邊說著,阿冬直起身子,將懷中的請帖遞給蘇徐行看:“這個……”
見是帖子,蘇徐行這才懶洋洋地接了過來,順便打了個哈切:“什么東西……”
蘇徐行翻開請帖,只見上面的邀請人落款寫著“臨舟書院馮書墨”,馮書墨蘇徐行不認識,但臨舟書院他還是知道的,畢竟前身在母親自縊之前就是在臨舟書院上學,而這書院的院長正好姓馮。
阿冬跟在蘇琰身后還是學了幾個字的,見是臨舟書院送來的請帖,立刻高興起來:“少爺離開臨江這么久,終于有機會向世人重新展示自己了!”
阿冬見過蘇琰好學的模樣,便也以為蘇徐行喜歡這次的集會。
若是真的蘇琰,怕是樂在其中,可……芯子換人了啊!蘇徐行對那些之乎者也可是一竅不通啊!這集會,他是真的不想去!
“能推掉嗎?”蘇徐行坐起身來,神情懨懨。
“啊?”阿冬疑惑。可是,這不是最近臨江城最盛大的詩文集會嘛?整個臨江的讀書人都以去這場集會為榮,少爺怎得不想去呢?
只是不等阿冬說話,蘇徐行又將請帖放到一旁的小桌上:“罷了,既然寫了臨舟書院的名號,恐怕也容不得我推辭。”
就怕他今天拒絕了這份請帖,明天他就要被整個臨江的文人圈子所排斥,后天他就能在臨江城受萬夫所指。
有時,文人的嘴比武人的刀還厲害。
就像趙謹謀,疑心他就直接動手想取他性命,而不是耍什么陰謀詭計讓他身敗名裂。
想著,蘇徐行放請帖的動作一頓,接著有些懊惱地靠回了搖椅,將手肘重新搭回額上,他嘆了口氣,真是賤吶——居然會去想一個日日威脅他的人。
……
請帖上的日期定的是本月初八。
初八,宜嫁娶、祭祀、動土,不宜出行。
蘇徐行出門前看了眼黃歷,果然,今日不宜出行。
看來他今天必犯小人啊!無奈地搖搖頭,蘇徐行再不愿,既然推不得,他也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去應對今天的這場“鴻門宴”。
收拾裝扮了一番,蘇徐行帶著阿冬前往詩文集會的舉辦地——游慶園。
游慶園位于臨江城城東,正坐落于臨江邊上,園中有一高樓,命曰青云,登樓眺望可將滔滔不絕的臨江盡收眼底,澎湃之情油然而生,因此此樓成了臨江文人才子最愛的集會之地。當然,也是由于此園屬于臨江王家,王家老老太爺曾官拜一品,這座園子正是他告老還鄉之后由大瓊先皇帝賞賜的,其上“游慶園”三字更是出自先皇之手。
雖然王家后繼無人,但到底祖上輝煌過,如今這座園子空置多年未曾住人,只平時出借給臨江的讀書人作集會之地,既不會辱沒皇家恩賜,也給園子添一些人氣。
而臨江的讀書人喜歡在這里相聚,除了環境、風景之外,自然也是想沾沾王家老老太爺的喜氣,以期將來能夠仕途順遂,坐上一品大員的位置。另外,在先皇御賜的園子里作詩、談賦,說出去也倍有面子。
一路上,蘇徐行細細回憶了下臨舟書院,知曉了其在臨江的地位之后,當下就決定自己今天還是裝鵪鶉比較好。畢竟臨舟書院的院長是從上瓊退下來的大儒,人脈頗廣、門生遍地,得罪他們,自己焉有好果子吃?
想著,馬車已經行駛到了游慶園門口,此時那里已經停了幾輛豪華的車駕,幾個錦衣華服、衣冠楚楚的少年正聚在門口談話,其中笑得最張揚的赫然是蘇徐行那便宜弟弟——蘇耀。
見蘇徐行的馬車過來,他朝眾人努努嘴,不一會兒,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正下馬車的蘇徐行身上。
少年穿著一襲繡金紋的青色長袍,外面是一件亮綢面的對襟襖,領口滾著雪白的狐貍皮毛,映襯著他的臉更加白玉無瑕。隨著走動,只見他腰間掛著的青白玉吉祥蓮紋玉佩輕輕晃動,瞬間就吸引了不少人的視線。
畢竟那玉佩個頭不小,水頭卻十足,一看就是上好的佳品,整個臨江城也難找出第二塊。
蘇耀自然也瞧見了蘇徐行這一身富貴的行頭,再一想他為了今日詩會省吃儉用購置的玉佩在蘇徐行面前根本就不夠看,當下就黑了臉色。
“哼——真是什么阿貓阿狗都能來此詩會了!”蘇耀嘲道。
與蘇耀交好的幾位公子哥也不由得擰眉:“耀兄,切莫與此等商賈之流置氣。”
“平白短了讀書人的氣節。”
“是啊!此等娶男妻有違人倫之人,也值當你親自開口教訓。”
“說到男妻,聽說他那男妻還是個跛子,嘖嘖——”
走到近前的蘇徐行當然聽到幾人的談話,本來還漾著三分假笑的臉立刻就沉了下去。都被人指著鼻子罵老婆了還不反擊是男人嘛?!裝你媽的鵪鶉不裝了!
“是啊——”于是他目光在幾人身上輕掃,勾唇譏笑道,“真是什么阿貓阿狗都能來此詩會了呢。”
第054章 章五十四
“你!”
沒想到蘇徐行竟敢用他的話來反唇相譏當面給他們難堪, 蘇耀氣得臉色登時難看起來,手指著蘇徐行就想上來與他“理論”一番,反正在蘇府時他也沒少干這樣的事。
與蘇耀同行的幾個公子哥見狀忙拉住他, 沉聲勸道:“耀兄!”
“今日重點可是詩會, 與這等滿身銅臭的人有何可辯駁的?!”
“是呀是呀!”其他人也紛紛附和,“什么人能來參加此次集會,一會兒以詩文見真章,哪需要你大動肝火啊!”
“你可是府試案首!誰不能來參加也不會是你啊!何須與那等有違人倫之人一般見識?”
“……”
眾人七嘴八舌地安撫著, 話里話外是恨不得將蘇徐行踩到地里去。蘇耀被捧得飄飄然, 心中郁氣散去, 這才勉強作罷。
“罷了。”蘇耀一揮衣袖,輕蔑地看了蘇徐行一眼, “今日學政大人也在,不能叫大人到了等我們來!”
說著率先踏入游慶園, 其他公子哥見狀松了口氣, 紛紛跟了上去。
蘇徐行見沒戲唱了,拍了拍阿冬的肩膀, 安撫道:“他們罵得是我, 我都不生氣,你又何必氣成這般?”
只見阿冬氣得一張臉通紅,雙眼正死死盯著蘇耀的背影, 那模樣, 若不是蘇徐行拉著他, 只怕立刻就要沖上去找蘇耀拼命。
聽到蘇徐行這話, 阿冬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少爺!他從前在蘇府就這樣欺辱您!如今咱們都不在蘇府了, 憑什么還被他這樣欺負?!”
憑什么還被他這樣欺負?!
被阿冬這樣一番質問,蘇徐行忽然一愣。
他自問并沒有在蘇耀手下吃過虧, 相反,蘇耀和馮淑蘭幾次三番的算計都被他化解了,但……仔細一想他真的沒有吃虧嗎?
私自改變蘇琰的未來,將一個飽讀詩書,一心仕途的少年變成娶了男妻斷了前途,只能在銅板里打滾的商人,究竟是對是錯?況且,他的前途斷盡,這輩子都不能踏入官場,不正中了馮淑蘭的下懷嗎?
即便多年之后他將生意版圖擴大,富可敵國,在這世人眼中也不過是個滿身銅臭的商人。“士農工商”,上位者大權在握,對底層人生殺予奪不過抬手之間的事。若蘇耀將來得坐高位,他不過一介商戶,對方想碾死他依舊易如反掌。
見蘇徐行不說話,阿冬有些不解地在他眼前晃了晃手:“少爺?”
“少爺!”
被阿冬的話拉回思緒,蘇徐行勉強壓下心中情緒,淡聲道:“他畢竟是府案首,我們還是少跟他起沖突為好。”
阿冬聞言卻還是憤憤不平:“府案首有什么了不起的!”
“少爺您之前還是臨江有名的天才呢!”
蘇徐行只是搖頭,目光晦澀:“了不起的……他馬上就是有功名的秀才了,將來還可能是舉人、進士,是當官的大老爺……而我……”
說到這,他頓了下:“我只是一個商人。”
無父無母、無權無勢,沒有宗族、沒有功名……
“沒有任何依仗……”
越說聲音越低,蘇徐行忽然如墮冰窖,渾身發冷。
雖不知為何他都斷了前途、自請出族了,蘇耀還是死咬著他不放,可既然對方跟他有仇,他還是要想辦法避開才行。
但……
蘇徐行也從來不是懦弱之人。
“縱然他日魚泥之別,蘇耀也別想我對他卑躬屈膝。”蘇徐行忍不住冷哼一聲,“阿冬,對敵人最好的態度就是無視!”
“他強任他強,清風拂山崗。”
阿冬撓撓頭:“什么意思啊少爺?”
“……”
“先進去吧。”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機,蘇徐行深吸一口氣,整理好情緒,這才帶著阿冬往游慶園里走去。
一入園,等候在門口的小廝連忙笑著迎了上來:“公子請隨我來。”
跟在小廝身后繞過影壁,走過連廊。一路上對方都沒有多話,蘇徐行也只靜靜跟在他身后,并未探頭探腦。在穿過月洞門之后,眼前景象豁然開朗,滿園的仙客來開得如火如荼,遠處一座高塔聳立,蘇徐行抬頭望去,高塔直上青云,上面鐵畫銀鉤的三個字“青云塔”。
目光向下,只見塔下正聚了不少少年學子,個個錦衣玉帶,光鮮亮麗。但與在門口遇到蘇徐行時的傲慢、不屑相反,此刻個個都低眉順眼,恭恭敬敬地圍著正中的長袍老者。
見蘇徐行姍姍來遲,同樣站在圈子中間位置的蘇耀見狀眉峰一挑,隨即掩下幸災樂禍的表情,沖一旁的長袍老者拜了拜:“院長,兄長來遲了,還請院長莫怪。”
語氣真摯,不知道得還以為他多擔心蘇徐行呢。
其他人這才注意到還有個蘇徐行現在才來,當下面色各異,但看向蘇徐行的眼神都算不上友好。畢竟蘇徐行現在在臨江的名聲不好,娶了男妻斷了前途,自詡君子文人的臨江讀書人都唾棄他這種行為,生怕與他接觸也會成為全臨江的笑柄。
況且現在這人不僅來了,還在這樣重要的詩會上遲到,真真是可笑至極!
正在這時,被稱做院長的老者也將目光投向了蘇徐行。
想來這就是臨舟書院的院長——馮正。
記憶里這老人家對蘇琰態度還不錯,蘇徐行也不愿成為欺師忘祖之人,連忙就走過去行禮:“院長安好,好久未參加這樣盛大的詩文集會,在門口與人寒暄耽誤了片刻,還請院長莫怪。”
馮正沒說話,有些銳利的眼神上下打量著蘇徐行。
蘇徐行也不退縮,回望了回去。
見蘇徐行面無異色,態度不卑不亢,看向自己的雙目清明,絲毫不見慌亂,亦沒有趁機告狀。馮正不由得在心下點頭。
比之從前,傲氣未減,卻更顯沉穩。
是好事。
“徐行回臨江這些時日,可一直未來看過老夫啊!”馮正突然撫著胡須笑出聲來。
徐行……
從穿越過來一直被人喚作“蘇琰”,這是第一次有人叫蘇徐行的名字,他一時有些恍惚。但很快就反應過來,急忙向馮正告罪:“是學生的不是,實是……”
“無顏面對院長。”
“雖娶男妻非我本愿,但為了祖父安康,蘇琰義不容辭。只是……終究有違人倫,學生也怕有污院長清名,這才……”
雖說的是告罪的話,但蘇徐行語氣中愧疚居多,沒有怨恨,亦無酸楚。況且,這事確實是蘇家做得不地道,為了個莫須有的“煞星”名號,便讓長房嫡孫斷了仕途,著實可笑!更何況,這位大少爺還自請出族了,被逼到這份上,只怕受了不少苦楚呢!
一時間,眾人看向蘇徐行的眼神不自覺帶上了同情,而再看蘇耀……同是蘇家子孫,一個享受了所有的好處,一個連宗族都沒了,嘖嘖——
除了與蘇耀交好的幾人,剩下的學子看蘇耀的眼神已經不如一開始那樣追捧了。
蘇耀何曾被人用這樣的眼神看過?偏偏院長在這他也不敢發作,一口牙都快要碎了!
這邊的院長細細打量蘇徐行之后,竟親自將他扶了起來:“無妨。”
說著,馮正轉頭看向一直安靜站在一旁未有言語的黑袍青年,笑道:“書墨,過來。”
書墨?馮書墨?
想到請帖上龍飛鳳舞的三個字,蘇徐行忙順著馮正的視線看過去,只見走過來一個一身黑衣的青年,五官俊朗,身量較高,走近后直比蘇徐行高了近一個頭。
我去——
蘇徐行第一百零八次感嘆,他這豆芽菜的身材什么時候能長一點?
等馮書墨走過來了,馮正這才沖蘇徐行介紹:“這是我孫子馮書墨,前不久才游學歸來,說起來你兩小時候還常常作伴玩耍呢。”
蘇徐行不知道馮正特意給自己介紹他孫子是什么意思,但大佬的孩子也是大佬,于是他揚起笑臉,沖對方客氣地笑笑:“久仰久仰!”
“哦?”哪知從開始就一直面無表情的人突然扯了扯嘴角,沖蘇徐行不懷好意地笑道,“久仰什么?”
蘇徐行:“……”
他哪知道久仰他什么!他連“馮書墨”這三個字都是才聽說的,畢竟原著里根本就沒描寫過這個人!只怕《奪位》這書已經面目全非了吧!
想是這樣想,蘇徐行還是硬著頭皮答道:“馮兄文質彬彬、一表人才,我對馮兄一見如故,還請馮兄不嫌棄!”
說完,卻見對方依舊緊緊地盯著自己,目光稱不上多友好。
蘇徐行在心下暗罵,但臉上還是維持著三分客氣、五分尊敬的笑意。
良久,只聽馮書墨“哼”了一聲,撇過頭去,終于不再為難他。
什么毛病!他何時得罪這馮書墨了?
這時馮正也笑著打起了圓場:“書墨這孩子從小被慣壞了,脾氣有點大,徐行多多包涵啊。”
“哪里哪里。”蘇徐行假笑。合著就他無父無母無人疼唄。
這番插曲過后,馮正這才開始今日的重頭戲,他指了指眾人身后的青云塔:“學政大人便在塔頂觀景,同行的還有回鄉探親的上屆狀元郎,如今的翰林院修撰。”
一聽這話,人群開始躁動起來。居然還有狀元郎?!試問讀書人拼搏功名,誰不想奪得“狀元郎”的稱號?
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可謂學子之夢啊!
見眾人神情激動,馮正慢悠悠地捋了捋長須,笑道:“今日詩會名列前茅者,可前往青云塔與學政大人、修撰大人一起共論詩文。”
有機會能與這二位交談?!一雙雙眼睛頓時就亮了。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哪怕只被點撥一兩句,也夠他們受益了!
待馮正將詩會的規矩說完,只見方才還言笑晏晏的眾學子立刻就收斂起情緒,一個個正襟危坐,氣氛頓時嚴肅起來。
蘇徐行也被候在外圍的小廝引到自己的座位,一抬頭,只見蘇耀坐在他對面的第一排,正惡意滿滿地沖著他笑。
“兄長少時才學過人,如今只怕更進一步了吧。”
此話一出,在場目光唰唰唰地向他襲來。
蘇徐行:“……”
他咬牙微笑:他媽不會說話沒人當你啞巴ok?
倒是在他旁邊一直冷著臉的馮書墨“好心”為他解圍:“聽聞蘇大少爺在外蹉跎了兩年未再讀過書……”
“書都不看了能做出來什么詩?”他嗤笑一聲。
蘇徐行:倒也不必如此!謝謝您嘞!
“此話差矣,兄長之才只怕我等拍馬莫及!”蘇耀接著開口,定要將蘇徐行架在架子上烤。
馮書墨繼續不屑:“那是你,你既自愧不如,不如就此離開。”
“你!”
兩不相讓,一時間氣氛有些僵住了。
正在這時,卻聽從青云塔那傳來一道爽朗的笑聲:“初來臨江便聞蘇家兩位少爺的才名,今日定要讓林某開開眼界啊!”
蘇徐行已經麻了,他不是炮灰嗎?怎么來個詩會人人都要刺他兩句?
第055章 章五十五
人未到, 語先至。
眾人目光都向著青云塔方向看去,只見一個身材欣長的青年男子緩緩走了過來。他穿了一身靛藍的直襟長袍,腰間掛了一墨玉, 形狀粗糙卻古樸沉郁, 頭上束冠,手拿折扇,搖啊搖地就走到了近前,接著沖坐在上首的院長馮正作了一揖:“院長好。”
馮正摸摸長須, 笑得一臉欣慰:“何必如何多禮?”
“你既下來了, 便入座吧。”
男子點點頭, 毫不客氣地在院長身旁落座。
能坐在院長身旁……眾人對男子的身份頓時有了猜測。
果然,就見馮正將目光轉向底下的一眾學子, 面上笑意深了些許:“這便是方才與你們說的狀元郎,翰林院修撰林大人。”
猜測成真, 人群頓時一片嘩然, 接著眾學子紛紛起身,沖上首作揖拜道:“見過林大人。”
“不必拘禮。”林大人聞言唰地一下打開折扇扇了扇, “我就是來湊熱鬧的, 你們隨意,隨意,不過呢……”
在眾人坐下后, 他卻話鋒一轉, 徑直看向了蘇徐行, 笑瞇瞇道:“這便是蘇琰吧?”
屁股剛落座的蘇徐行聞言抽了抽嘴角, 在他人或羨慕、或嫉妒的眼神中又緩緩站起身來, 向林大人恭恭敬敬地行禮:“正是學生。”
“聽聞你年少便才名遠播,真是后生可畏啊!”林大人細細打量他一番后又感嘆了一句, 胸前的扇子也跟著搖了搖。
這話一出,蘇徐行身上又落了不少敵視的視線。
呵呵——
蘇徐行在心中冷笑,垂在身側的手悄悄比了個中指。裝尼瑪啊!這都快入冬了還扇扇子,也不怕得風寒!
但縱使心中再多吐槽,蘇徐行面上也只能做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樣:“哪里哪里!臨江才子多如過江之鯉,徐行才疏學淺,哪里擔得上大人的夸贊!實在是從前年歲小,大家抬愛幾分而已!愧不敢當、愧不敢當啊……”
過譽了啊哥!
搖搖頭,蘇徐行斂下眸中的不耐,不明白為什么這位從上瓊遠道而來的狀元郎也這般關注自己。
這一刻,他突然覺得無形之中好像有一雙手在默默操縱著他。明明他只想安安穩穩地賺錢,在這吃人的古代和阿冬平平安安過日子,但麻煩事兒卻一件跟著一件,被下毒、被逼娶男妻,被迫參加詩會……樁樁件件,不是想要他性命便是將他推到人前成為談資。
他真的只是一個炮灰嗎?
第一次,蘇徐行對蘇琰的身份產生了質疑。
不待蘇徐行多想,林大人揮揮手讓他坐下,又與其他學子寒暄了幾分,這才宣布詩會正式開始。
“既是秋日賞景,便請諸位以‘秋’為題吧。”說完馮正抬抬手,候在一旁的小廝連忙將筆墨紙硯送了上來。
望著鋪在面前的白紙,蘇徐行也覺得大腦一片空白。
他哪里會做什么詩啊?!初高中背的詩都忘得差不多了,就算現在突然叫他背一首“秋”的,他除了能想到“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什么也想不起來。
其他學子已經紛紛行動起來,或思考、或下筆,總之一看就是在作詩,只有蘇徐行臉色僵硬,直直地盯著桌面一動也未動,看起來像在發呆。
坐在他對面的蘇耀見狀抑制不住上揚的嘴角,果然,這個賤種在桃源鎮關了兩年,書都沒讀幾本,還能作勞什子詩?哼——今日便叫這整個臨江的讀書人都知道他蘇琰到底是個什么貨色,也配與他蘇耀相提并論!
想到這,蘇耀心中愈發暢快,狠狠地瞪了蘇徐行一眼之后,這才低下頭去修改自己的詩句。
在學政大人面前露面的機會他勢在必得!
眾人都忙著垂頭作詩,現場一時安靜下來。蘇徐行還在瞪著眼前的白紙,身旁忽然傳來一聲極輕的嗤笑,他轉頭看去,只見馮書墨正好整以暇地望著自己。
不會作詩來這做什么?他用口型說道。
蘇徐行:“……”
這他媽不是你邀請他來的嗎?!蘇徐行無語,也不知道這馮書墨什么毛病,第一次見面就對他敵意這樣重。趁著沒人注意自己,蘇徐行悄悄沖對方翻了個白眼,忙又轉頭看起了面前的白紙。
耳旁,又是一聲輕笑。
作詩的時間不多,一炷香燃滅,候在馮正旁邊的小廝高聲提醒道:“時——間——到——”
眾人紛紛放下筆,開始打量起周圍人。
“兄長可是有甚不舒服,我見兄長未曾動筆啊。”對面的蘇耀一直注意著蘇徐行,見時間到了他面前還是白紙一張,忙不迭地就出聲“關懷”。
蘇徐行聞言假笑,真是刺棵子沾到褲腿上——甩也甩不掉啊!
“蘇少爺有心了——”蘇徐行舉起右手揚了揚,只見掌心一道縱深的痕跡,“前幾日不小心傷了手,傷口未消,便未提筆了。”
笑話,就他那狗爬似的毛筆字,寫出來不是特意招人笑嘛。
蘇耀不想竟是這個理由,神色一僵,但很快又笑道:“無妨,兄長一向才智機敏,心中定然已有佳作,不如先讓我們欣賞一下?”
“蘇少爺說笑了,如何也輪不到我開這個頭。”說著蘇徐行表情冷淡下來,“還是由院長和林大人來主持詩會吧。”
這句話一下子點醒了蘇耀,他光著急讓蘇徐行出丑,竟插手詩會的安排,在院長和林大人面前越俎代庖,這是大大的不敬啊!聞言他冷汗直下,忙向上首的兩人告罪:“學生關心兄長心切,一時說錯了話,還請院長與林大人莫怪。”
兩人自然不會與他計較,這事便揭了過去。
“聽聞本次府試案首便是蘇家二公子,不如就由你先開始吧?”林大人揮了揮折扇,點向蘇耀。
后者聞言忙一挺胸,恭敬起身:“學生恭敬不如從命,便在院長、林大人和諸位兄臺面前獻丑了。”
“風秋景氣爽,葉落井徑出……”說著,蘇耀端起面前桌上的酒杯,沖院長和林大人遙遙舉杯,“陶然美酒酣,所謂幽人吉。”
說罷,一飲而下。
“好!”院長帶頭稱好,其他人也不會不給面子,紛紛喝彩起來。
“可見子軒平日頗為用功,此次院試亦不可松懈。”馮正又勉勵了幾句,蘇耀這才志得意滿地坐了下去。
人品不談,蘇耀確實讀書用功,不曾松懈,文采在在場學子中亦是佼佼者。蘇徐行暗暗點頭,果然不能小覷任何人。
“嗤——”在其他人起身吟詩的過程中,一直面無表情的馮書墨突然稍稍靠向蘇徐行,低聲道,“這就不錯了?”
哈?蘇徐行還未反應過來,就見馮書墨突然起身,他的動作很快很突兀,嚇得方才吟詩的學子一個咯噔,到嘴的字又咽了下去。
“這也能叫詩?”馮書墨嗤笑一聲,那學子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書墨!”上首的院長見狀也沉下了臉,“不得無禮!”
卻見馮書墨懶洋洋地抬了抬下巴:“實話實說而已。”
“既然如此,那便聽聽馮公子的大才!”對面的學子被下了臉,頓時怒氣沖沖,說話也不客氣。
哪知馮書墨只是伸出食中二指夾起桌面上的詩作,然后遞給了一旁的……蘇徐行。
蘇徐行:???
怎么又是我?
他抬頭望去,卻見馮書墨沖他彎了彎唇角,態度很是隨意:“你讀。”
蘇徐行:……
有病吧我靠!
罵是這樣罵,對方畢竟是院長的親孫子,見其他人都沒有出聲反對,蘇徐行只能不情不愿地接過白紙,站起身來。
“秋塞雪初下,將軍遠出師。分營長記火,放馬不收旗。月冷邊帳濕,沙昏夜探遲。征人皆白首,誰見滅胡時……”隨著一句句詩讀出,現場也越來越安靜。
良久——
“書墨……”上首的馮正臉上不再有慍色,反而滿臉欣慰,“你長大了。”
馮書墨表情卻淡淡的,不辨喜怒:“游學這些年,在北邊待得最多,見慣了北域胡人燒殺搶掠,也見識了將士們的浴血奮戰,一說秋,就只能想到那邊荒涼的草原、刺骨的風聲。”
“賞美景喝佳釀……”馮書墨忽然勾起唇角,笑得諷刺,“在那邊是不敢想象的。”
他這話一出,在場人看看他又瞅瞅蘇耀,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馮書墨不管這些,說完就自顧自坐了下去,而對面的蘇耀臉色陰沉得嚇人,他盯著馮書墨的雙眼更像是淬了毒一般。
陰狠、戾氣極重。
蘇徐行也發現了二人間的不和諧,但讓蘇耀吃癟他雙手稱贊,于是好心地提醒馮書墨:“蘇耀要恨死你了。”
“是嗎?”馮書墨端起酒杯,語氣平淡,“死人是不會恨人的。”
蘇徐行:“……”
他猛地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對方。
卻見馮書墨疑惑道:“你不喜歡?”
“那就挖他一雙眼吧。”
蘇徐行:!!!
見蘇徐行似乎是傻眼了,馮書墨這才輕聲笑了:“與你說笑呢。”
這不好笑啊大哥!蘇徐行在內心咆哮,這馮書墨怎么跟有病似的,上一次他遇到這么有病的人還是……
想到趙謹謀,蘇徐行一頓,忙拿起酒杯就灌了下去,一杯接一杯,似是在掩蓋什么。
他心中藏著情緒,不知不覺間幾杯酒下肚,腦袋開始有點發蒙了。
正當這時,上首的林大人忽然看向這邊,笑道:“蘇家大公子好像還未展示吧?”
被點到名,蘇徐行暈暈乎乎地站起身來,沖馮正和林大人拱手:“是的呢!”
見他有些迷糊,林大人臉上笑意不變,好像什么都沒發現似的:“那你便開始吧。”
“好!”蘇徐行聞言一個立正站直了身體,他這動作惹得眾人嗤笑起來,他卻好像沒注意到似的反問道,“什么題目來著?”
“哼——”對面的蘇耀忍不住譏笑,“兄長這是詩沒作出來,想裝醉蒙混過去?”
他這話說得不客氣,是連場面都不顧了,卻又與不少人猜測得一樣,于是現場頓時議論紛紛。
尤其方才被馮書墨嘲笑的學子,他見馮書墨一直與蘇徐行說話,便將情緒轉移到了蘇徐行身上:“作不出就作不出,裝什么醉呀?可笑!”
“要我說就別來詩會,自取其辱!”
“要我等與這樣的人同臺作詩,真真是羞辱啊!”
“我看什么少年才子,這蘇琰就是個不通文墨的草包!說不定從前的文章也是蘇耀幫他寫的呢!”
眾人不服,上首的兩位長者也未出聲制止,現場含沙射影的、惡語中傷的……所有惡言都向著蘇徐行襲擊而去。
馮書墨斂下眸中的情緒,尤有興致地瞥了眼一旁還在“罰站”的蘇徐行。
你會怎么做呢?蘇琰。
第056章 章五十六
周圍嘈雜的議論聲如嗡嗡的蚊子一般令人厭煩, 蘇徐行不悅地皺起眉頭,輕斥道:“閉嘴!”
“……”
沒料到蘇徐行會這樣說話,眾人一時都愣了, 但場面好歹安靜下來。
馮書墨見狀頗有興味地揚揚眉, 而后高聲提醒道:“蘇琰,詩題為‘秋’,你要如何作?”
秋?
秋天嘛——蘇徐行閉上眼開始搜腸刮肚,從前背過什么秋天的詩來著?天氣晚來秋……卻道天涼好個秋……還有什么“秋”?
這邊蘇徐行還在頭腦風波, 那邊一眾學子本來還等著他出口成詩好驗證一番他這“少年才子”的名頭, 哪知他居然閉上眼開始假寐, 頓時有種等了半天被人兜頭拉了泡大的的憤怒之感!
“作不出就出去!在這裝模作樣,真是斯文掃地!”被馮書墨嗆過的那位學子又忍不住開口, 語氣滿是憤懣。
其他人也是同樣的情緒,剛才平靜下去的現場頓時又嗡嗡作響。
上首的院長馮正臉色不怎么好看, 怎么說都是自己曾經的得意弟子, 今天在現場這番作態,不光讓他顏面掃地, 也讓臨舟書院蒙羞!
“好了……”
馮正正打算找理由讓蘇徐行退下, 就見一旁的林大人伸出折扇制止道:“再等等。”
雖然不知道林大人是什么意思,但畢竟他開口了,這份薄面他還是要給的, 但又不愿見蘇徐行在這出丑, 馮正一張臉青白交接, 好久未這么精彩過了。
蘇耀見場面這樣難堪, 嘴角的笑意是如何也壓不住:“兄長喝醉了, 這才失態,不如就……”
只是不等他說完, 只見蘇徐行睜開眼,猛地一拍額頭,道:“我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不是作詩嗎?難道他要背他人的詩?那算什么?!
眾人還在疑惑,蘇徐行卻已經哐哐開背了:“《秋詞》唐·劉禹錫。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此詩一出,在場眾人瞬間默然,雖然不知道那前面的“唐·劉禹錫”是什么意思,但只這后面四句詩就足以讓眾人驚嘆了!意境壯麗、氣勢雄渾,說是寫秋,更多的卻是昂揚的精神以及開闊的胸襟,一反傳統的悲秋,詩情激越向上,令人耳目一新!
坐在上首的馮正這才緩了臉色,正要開口贊揚幾句,卻見蘇徐行接著背道:“《山居秋暝》唐·王維。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
“《山行》唐·杜牧。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
“……”
沒想到他又繼續作了幾首,現場眾人的表情已經從一開始的不屑、驚訝變成了震驚到無以復加!
沒有理會其他人的情緒,蘇徐行還在繼續自己的背書大業。讀了那么多年的書,《唐詩三百首》也不知道背了多少,他不信自己還不能背出幾首寫“秋”的詩!
“《天凈沙·秋思》元·馬致遠。古藤老樹昏鴉……斷腸人在天涯。”
“……”
“《贈劉景文》宋·蘇軾。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
一連背了十幾首,蘇徐行覺得有些口干舌燥,這才勉強停下來,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眾人見他終于停了,張著的嘴半天都未合上。
這這這……
一口氣十幾首詩,首首拿出去都是能讓文人才子瘋狂追捧的絕句。不僅如此,雖是以“秋”為題,但這些詩有寫景的,有寫情的,有蕭瑟荒涼之感的,有昂揚向上之情的……各不相同,卻又都是佳作!絕品!世人能得其一便可流傳千古,而蘇徐行……蘇徐行居然一炷香之間便能作出如此之多!這可不是簡單的“少年才子”能形容的了,這是天才!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大才!
一時間,眾人看向他的眼神都變了,尤其是上首的林大人,看向蘇徐行的眼神異常火熱。
蘇徐行又喝了一杯酒,腦袋徹底轉不動了。他抬起有些迷蒙的雙眼看向眾人,結巴道:“還……還要嗎?”
他又想起幾首了呢。
“不……不用了。”之前還對著他咄咄逼人的眾學子紛紛啞聲,蘇徐行任何一首都能碾壓他們所作,更不用說對方一口氣作了這些,他們自愧不如,哪里還能像先前那般出言不遜。
“哦。”蘇徐行點點頭,目光不其然對上對面怒目而視的蘇耀,腦中靈光一閃。
“蘇……蘇耀……”蘇徐行繼續結巴著。
突然被點到名,蘇耀一楞,見眾人都看向自己,忙收斂起臉上怨毒的表情,皮笑肉不笑道:“兄長有何指教?”
“哦~”蘇徐行搖搖頭,“指……指教談不上……”
“我……我送你……你一首詩。”蘇徐行磕磕絆絆的,終于將話說明白了。
誤以為蘇徐行是向自己炫耀,蘇耀一口牙都快咬碎了,心中不斷唾罵:賤種!賤人生的果然是賤種!
但面上還是強壓下怒火,咬牙回道:“愿聞其詳。”
“是這樣……”蘇徐行忽然站起身來,目光掃過眾人,“我……我先給大家講……講一個故事啊……”
“相傳從前有一國度叫魏,王上死了之后由次子繼位。新王害怕幾個弟弟會與他爭奪王位,便先下手為強,先是奪了老三的兵權,就剩下四弟,新王恨他,就命令四弟在大殿之上走七步,并要以‘兄弟’為題即興吟詩一首,可詩中卻不能出現‘兄弟’二字,成則罷了,不成便要痛下殺手……”
蘇徐行這個故事明顯說得是“兄弟相殘”,暗指蘇耀與他,聽得在場眾人面色各異,探究的眼神不斷在他與蘇耀之間來回轉。
蘇耀顯然也聽懂了蘇徐行的話外之音,他憤恨的情緒再也壓不住,額頭青筋暴起,面色扭曲難看,若不是還死死掐著自己雙手,只怕下一秒就要暴起殺了蘇徐行。
蘇徐行卻沒看到似的,接著說道:“畢竟你叫了我十多年兄長,今日兄長便將這首詩送予你。”
說著,蘇徐行從自己座位離開,一步一步走向蘇耀。
“煮豆持作羹。”
“漉菽以為汁。”
“萁在釜下燃。”
“豆在釜中泣。”
每念一句,蘇徐行都向蘇耀走近一步,直到第七步時站到蘇耀面前,他這才定定地看向對方,目光中哪還有方才的醉意。
沖蘇耀意味不明地笑了下,笑容轉瞬即逝,他幽幽嘆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同根生……何太急……
此句一出,蘇耀大腦頓時嗡地一響,名為理智的弦瞬間斷裂,他猛地撲向蘇徐行,目眥盡裂:“賤種!我要殺了你!”
變故發生得太快,眾人還沉浸在“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震撼之中,卻見蘇耀猛地將蘇徐行撲倒在地,死死掐著他脖子不說,嘴里還叫囂著“當初就該送你去和你娘那個賤人一起下地……”
可惜“獄”字還沒說出來,蘇耀已經被人一腳踹飛,撞到案桌之后噴出一口鮮血,頓時昏死過去。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等學子們反應過來后忙就湊到蘇徐行身旁安慰。
笑話,這位可不是什么無名之輩了,今日之后其必詩名遠揚,成為大瓊當之無愧的文人大師!
唯有馮書墨摩挲著袖中的匕首,看向林大人的目光晦澀不明。
只見對方正將衣袍緩緩放下,正搖扇問蘇徐行的安危,整個人瞬間又恢復了之前的書生卷氣,哪里有踢飛蘇耀時的狠辣與果決。
這個人……馮書墨在腦中梭巡一番,將其與一個人名對上了號。
林靜軒,瓊帝賜字勇,世人稱之林勇,正是大瓊的驍勇將軍,也是瓊帝最忠心的狗。
想著,馮書墨又看向被人群擁著的蘇徐行,看來上瓊那邊已有動作。他將身影默默隱入人群之后,那么……他也真的到了該回去的時候了。
深深看了蘇徐行一眼,馮書墨猛地轉身離去。
一場詩會,最終以鬧劇結尾這是誰都沒有想到的,但更令人想不到的是,詩會之后,蘇徐行以“鳳采鸞章、吞鳳之才”再次名揚臨江,所作詩文流傳而出,成了眾多讀書人追捧的“神作”,尤其那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更是成了學子心中的“千古佳句”,贊不絕口。與之相反,蘇耀則成了當眾弒兄、口吐穢言的陰暗小人,不僅在詩會現場被林大人一腳踹飛,丟盡了臉面,更不知他得罪了什么人,回府路上居然被人綁走,等蘇家人找到他時正躺在臨江城外的林子里,渾身完好,獨獨缺了一雙眼。
據說臉上兩個血窟窿,嚇得蘇家主母當場哭死過去。
蘇耀成了瞎子,什么前途,什么未來通通化為泡影,唯一的希望沒了,聽聞蘇家老太爺一病不起,藥不離手,眼看就時日無多了,蘇家大爺不是日日酗酒買醉,就是去已故夫人的墳頭一坐一整晚,蘇家主母更是日日以淚洗面,在蘇耀床頭痛罵蘇琰是個煞星賤種。
整個蘇府一夜之間便跌入塵埃,從前的光鮮亮麗猶如鏡花水月一般,眨眼便消失于無形。
這些消息蘇徐行并沒有刻意打探,但尋花和阿冬每日出門回來了都會同他講上一講,頗有些幸災樂禍。
聽聞蘇耀瞎了,蘇徐行一下子就想到馮書墨的那句“那就挖他一雙眼吧”,頓時毛骨悚然,同情倒沒有,畢竟“蘇琰”已經被他們害死了,但幾分唏噓還是免不了。
“多行不義必自斃。”蘇徐行搖頭,“他人如何與我們無關,我們做好自身即可。”
沒再關注蘇家的情況,也沒因著才名遠播而出門招搖,蘇徐行全身心又投入到生意之中,畢竟眼下就有一件棘手的事情。
“富貴蛋還沒運來?”
李茂才和徐三娘平日里打理生意,來“湯臣一品”很少,但每次來都是有重要的事情,這次就是因為每月按規定運來的富貴蛋并未到。
“這倒是奇了。”蘇徐行沉思了下,隨后站起身來,“我親自去一趟。”
李茂才和徐三娘有酒樓要看抽不開身,這事只能蘇徐行去解決,于是都同意地點點頭。
這邊的蘇徐行正吩咐著阿冬收拾包袱,即刻前往青河縣。
那邊的蘇府耀輝院——
“滾!都給我滾開!”不知是第幾次瓷器砸地,只見耀輝院里遍地都是碎片,丫鬟、小廝也跪了一地。
坐在床上的蘇耀瘦骨嶙峋,眼上纏著紗布,一雙手干癟粗糙,像是風燭殘年的老人,哪里還有從前的志得意滿,翩翩風范。
馮淑蘭一進院就看到這副場景,心中一痛,忙背過身壓下眼中濕熱,這才勉強扯起嘴角走了進去。
“我兒今日可是有大喜事呢!”
聽到馮淑蘭的聲音,蘇耀一頓,沒再發怒,但開口的話同樣諷刺:“我這個瞎子還能有什么好事?”
聽蘇耀這樣形容自己,馮淑蘭痛徹心扉,再也忍不住,一下子撲到蘇耀床上哭訴:“我的兒!你終于苦盡甘來了!娘今日來就是告訴你,蘇琰那個賤種活不長了!”
蘇耀聞言一頓,刻意壓抑的嗓音有些顫抖:“他如今是炙手可熱的詩人,莫要蒙我了。”
“真的!耀兒!娘何時騙過你?!”馮淑蘭咬牙切齒道,“你可知……貴人派了人來,只要蘇琰這兩日出城,那么……”
剩下的話不言而喻,聽說是“貴人”派來的人,那必是萬無一失!蘇琰必死無疑!一想到蘇琰即將命喪黃泉,蘇耀沉默了片刻,突然放聲大笑:“哈哈哈——”
“賤種!賤種!賤種!”
咒罵了幾句,蘇耀笑得魔怔:“哈哈哈——”
“便要你血債血償!”
“娘!”他忽然拉住馮淑蘭的雙手,字字泣血,“我要蘇琰五馬分尸!挫骨揚灰!”
見蘇耀終于有了精氣神,馮淑蘭忙不迭地點頭:“嗯!”
……
與此同時,大瓊國都,莊嚴顯赫的大殿之內,只見案桌上熏香裊娜,一只寬厚粗大的手拿起桌上密信。
良久,殿內傳來一聲低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好!好啊!哈哈——”
第057章 章五十七
“少爺, 咱們怎么不帶著尋花一起啊?”
馬車搖搖晃晃,蘇徐行手支著下巴正昏昏欲睡,就聽一旁阿冬不解地問道。
蘇徐行睜開眼, 微不可見地蹙了下眉頭:“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心里不大舒服。”
“有種不好的預感。”
其實他也說不清, 但怕出事端,就讓尋花留在家里了,畢竟出門在外,一個女孩子跟著總是不大安全的。
阿冬倒沒想到是這個理由, 他還以為是少爺不夠信任尋花呢, 于是點頭道:“少爺肯定是這幾日聽蘇家的事情聽多了, 心里才會不舒服。就連我這般厭惡二少爺,聽到他一雙眼沒了, 心中也是有些不安的。”
誰能想到堂堂一座府城,居然會發生大家少爺被擄走殘害的事情呢, 許知府頭發都掉了不知道不少, 愣是沒有查出了個所以然,最后對外只能先說是仇家找了江湖人士尋仇。這樣的高門大戶都會出這樣的禍事, 更不用說平頭百姓呢, 這段時日整座臨江城靜得可怕,不光夜晚路上沒一個人,就連白日里大家也是三三兩兩一起走, 生怕下一個倒霉的就是自己。
人心惶惶之下, 臨江城戒嚴了不少。
蘇徐行他們最近輕易也不出門, 若不是富貴蛋的運送出了紕漏, 他也不會跑這一趟。倒不是他害怕自己會有同樣的遭遇, 而是他實在坐不慣這古代的馬車,太他媽硌屁股了!
正想著呢, 突然聽見馬車“咯噔”一聲,好似是從大石塊上碾了過去,馬車一個劇烈晃動,車廂猛地就往一邊栽去。車外馬匹嘶鳴,車廂內蘇徐行和阿冬一個措手不及頓時摔作一團。
“哎喲。”劇烈的翻滾之后,蘇徐行捂著自己撞傷的腰,忙去看躺在旁邊的阿冬,只見他額頭上磕了一角,正汩汩往外流血。
“阿冬!阿冬!”蘇徐行推他,暈了一會兒的阿冬這才搖搖頭,眼神慢慢清明起來。
見阿冬沒事了,蘇徐行忙問向外面的車夫:“李大哥,怎么回事兒?馬車怎么好端端地翻了?”
但車外寂靜非常,無人應答蘇徐行的話。他猛地皺起眉頭,心中不安漸漸擴散。
看來他的預感沒錯,真的出事兒了。
“少……”阿冬緩緩爬向蘇徐行,剛張開嘴就見自家少爺朝自己作了個噤聲的動作,他連忙閉上嘴巴。
一時之間,除了車廂內兩人急促的呼吸聲,周圍一片寂靜。
蘇徐行默了下,電光石火間他驟然意識到了什么,猛地抓住阿冬的胳膊就將人拉著往車廂外爬。
許是在危險面前迸發出了強烈的求生力量,蘇徐行對著已經松動的車頂用盡全力揮上一拳,接著用力一踹,那車頂頓時就飛了出去。
“快!”蘇徐行顧不上手上疼痛,厲聲催促,阿冬也是手腳并用,兩人速度極快,眨眼間就爬出了車廂。
“咻”,有什么東西破空而來。
“跑!”蘇徐行不敢耽擱,拽著阿冬就往一旁的樹叢里躲去,兩人連滾帶爬地藏到了一棵大樹后面。
身后,幾支利箭已齊齊釘上破敗不堪的馬車,風卷著火油味兒傳來,下一秒,只見馬車上燃起熊熊烈火,濃厚的煙霧伴隨著噼里啪啦的燃燒聲直沖云霄,隱隱還夾雜著被燒熟的肉味兒。
若不是反應夠快,現在被燒的……
躲在樹后的蘇徐行雙手不斷顫抖,巨大的恐慌席卷而來,他根本不敢回頭去看那被滾滾烈焰吞噬了的馬車。
或許……
還有李大哥。
蘇徐行脊背一陣發涼,巨大的惡心感一涌而來,他忍不住干嘔了幾聲。
一手緊緊地抓著阿冬,蘇徐行死死咬著牙才沒讓驚叫從口中泄出。
尤是如此,他臉上也不知不覺間浸滿了淚水。
那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啊!蘇徐行如何能無動于衷!只是……現在他必須冷靜下來!不然……
瞧了眼阿冬緊緊抓著自己衣擺的另一只手,蘇徐行猛地抬袖擦干了臉上的淚水,阿冬只能靠他了!
他深吸一口氣,勉強鎮定下來聽外面的聲響,見沒有什么人聲動靜,他這才拍拍阿冬,自己慢慢探出去一點頭。
什么都沒有。
郊外密林樹木叢生,成片的樹葉遮擋住了大半陽光,也阻擋了人的視線,若不是昨夜里下了一場大雨,正好此處也算空曠,只怕這火就要蔓延開來了。
這樣一想,蘇徐行倏地反應過來,對方這是早就計劃好的,動手的地點、動手的時機,就是奔著要他命卻不驚動旁人!
他何時得罪了人?或者說蘇琰得罪過什么人?
只是現在不是深究這些的時候,蘇徐行搖搖頭忙將注意力轉回眼前之事上。對方定然是不知道自己與阿冬逃了的,這才照計劃放火燒馬車想毀尸滅跡,不然他們應該在馬車翻了的那一刻就舉刀砍過來或是在他與阿冬逃出車廂后直接一箭斃命。
沒發現,就是好事。
眼見馬車那的火勢減小,猜想對方會來查驗,蘇徐行急忙轉身看向阿冬。
“阿冬。”他雙手握著對方雙肩,想給予對方力量,“情況緊急,你一定要認真聽我說。”
阿冬害怕得一雙眼里淚珠直打轉,卻也只能點頭:“嗯!”
“待會我往我身后的方向跑,你躲在這里不要出聲,伺機而動,若有人發現你便逃命,若無人發現你待安全之后再回城找秦郎中,叫他去找許知府。聽明……”
蘇徐行語速極快,但“白”字還未說出口,已經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他瞳孔猛地一縮,抖索的雙手慌忙按下阿冬將他的身軀掩在草叢之間,隨即自己一咬牙,唰地就往反方向跑去。
身影掠過草叢時帶起聲響,一下子就吸引了來人的視線。
“跑了!追!”一道粗獷的男聲響起,只見幾個黑衣人提著長刀,忙就追著蘇徐行的背影而去,他們速度極快,眨眼間就消失在了眼前。
阿冬拼命捂著嘴不敢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此刻他一張臉煞白無比,瞪著幾人背影的眼中淚水早已斷了線。
他要救少爺!不能哭阿冬!縱是這般勸著自己,但恐懼仍縈繞在他心頭,直到那如催命曲一般的腳步聲逐漸遠去,阿冬才發現自己忘記了呼吸,他松開手,顧不上許多,跌跌撞撞地就往回城的方向跑去。
他要救少爺!他要救少爺!阿冬拼命奔跑,腦中只有這一個念頭。
也不知跑了多久,前方忽然一陣馬蹄聲傳來,阿冬一驚,腳下一絆,整個人便摔飛出去。他顧不上渾身劇烈的疼痛,手在地上拼命抓著,想要支撐著站起身來。
他要救少爺!
意識漸漸模糊,阿冬雙手在地上抓出了兩道血印,口中卻仍然低喃:“少爺……”
阿冬!你一定要活下去!蘇徐行在林中疾馳,心中只有這一個想法,他已經害死一個人了,不能再讓阿冬因他喪命!
身后不遠處幾個黑衣人步步緊逼,蘇徐行咬緊了牙關拼命向前奔跑,但疲憊與疼痛不停襲來,他覺得自己仿佛背著一座山,呼吸越來越艱難,步伐也越來越沉重,每一步都需要他拼盡全身力氣,身上衣衫早已被汗水浸濕,他的臉色愈發蒼白。
好累!
胸腔隱隱作痛,但比這更痛苦的是身后黑衣人不停地追趕,蘇徐行不敢停下來,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命喪于此,但他真的快撐不住了。
雙腿猶如灌了鉛般沉重,蘇徐行的速度被迫慢了下來,直到他支撐不住,一個踉蹌直接摔倒在地。
身后,幾個黑衣人已然停下腳步,居高臨下地逼近。
此刻,他就猶如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蘇徐行額上青筋暴起,雙手抓地,還在拼力向前爬,渾身像散了架般疼痛,但他顧不上。
他不想死!
“頭兒。”一個黑衣人低聲詢問了句。
被叫“頭兒”的男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沉默了下答道:“先挖雙眼,再一把火燒了。”
“但主子交代聽那婦人的……”有人不同意。
幾人語氣隨意,好像在討論今天怎么燒飯似的,對還在掙扎的蘇徐行也視而不見,人命在他們眼中猶如螻蟻一般。
還在拼死往前爬的蘇徐行聽到這不由怔了一下,萬萬沒想到對方竟是想將他的死做成是暗害蘇耀的人下手的!
為什么!究竟是為什么!心中忽然迸發出強烈的恨意!
不服!他不服!憑什么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許是求生的意志給予了蘇徐行力量,他蹭著地面膝行的雙腿突然有了知覺,鮮血淋漓的雙手猛然抓入地里,蘇徐行一個用力猛然站起身來,踉踉蹌蹌地繼續往前跑。
“頭兒!”身后有人驚訝。
蘇徐行什么都顧不上,他只知道道跑,拼命跑!
有嘲笑聲傳來,接著是箭矢破風而出的聲音,腿上一陣劇痛,蘇徐行痛呼一聲,迎面栽倒,意識恍惚間他只能聽見自己粗重的喘息聲。
全身氣力盡失,他再也沒有余力起身了。
蘇徐行破敗的身軀如破布般癱在地上,中了利箭的右腿鮮血直流、顫抖不止,臉上亦是擦傷無數,額上的鮮血順著臉頰往下滑落,逐漸模糊了他的眼睛。
黑衣人緩緩靠近,見他方才還敢逃,語氣狠厲:“敬酒不吃吃罰酒!”
話音一落,只見對方長刀揮舞,一點寒芒刺入蘇徐行眼中,他猛地閉上雙眼,等待死神的宣判。
“啊!”
但想象中的劇痛未曾傳來,反倒是面前響起接二連三的慘叫。
蘇徐行猛地睜開雙眼,在一片血色中,他看到一個駕馬而來的黑色身影,對方飄揚腦后的紅色綢帶與他眼中色彩一樣鮮艷。
“蘇琰。”來人飛身而下,一劍劃破最后一個黑衣人的喉嚨,血光四濺間,他沖蘇徐行勾唇笑道,“我說過。”
“你的命是我的。”
第058章 章五十八
戲謔的嗓音傳入耳中, 蘇徐行慢慢撐起身子,望向對方的眼神里滿是不可置信,居然是趙謹謀!
他想過任何一種死里逃生的可能, 卻獨獨沒想到趙謹謀會來救他。
“為什么……”蘇徐行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 語氣微微顫抖。
不是書中最大的反派嗎?不是世人評價暴虐弒殺、陰狠毒辣的邪帝嗎?不是之前還懷疑他恨不得要掐死他嗎?
為什么來救他?
倒是沒料到蘇徐行見到自己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這個,趙峋微微揚眉,走到他身前輕輕俯首,昳麗的眉眼間漸漸浮上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說了, 你的命是我的。”趙峋又重復了一遍, 嗓音微啞。
帶著薄繭的手緩緩撫上蘇徐行的面龐, 指腹微微用力,瞬間就在對方灰突突的臉上留下了一道紅痕, 他接著輕嘆道,“除了我, 誰都不能殺你!”
話音落地, 他神色一變,眉宇間戾氣叢生, 眼神陰鷙無比。
蘇徐行卻再也沒有了從前的驚慌, 他定定地看著對方半晌,忽而勾唇笑了:“趙謹謀。”
他道:“我的命,很值錢。”
救了我, 是你賺了。
縱然此時渾身是血, 形容狼狽, 蘇徐行的臉上也沒有灰敗可言, 反而煥發著別樣的生機, 自信、從容,不同于以往在趙峋面前的小意討好, 也不是之前不歡而散時的剛直不屈,這一刻的蘇徐行目光炯炯、神采飛揚,耀眼得讓人不敢直視。
“立如芝蘭玉樹,笑如朗月入懷”,莫不如是。
趙峋心頭一顫,喉間陡然涌上一股癢意,他望著對方明亮透徹的雙眼,呼吸漸輕,徐徐靠近,在要碰上蘇徐行唇瓣的前一刻,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奔騰而至。
曖昧的氛圍被打破,蘇徐行輕咳一聲緩解尷尬,趙峋面色陰沉,目光如冷箭一般射向來處,只見滾滾塵土中出現一群蒙面黑衣人,他們氣勢洶洶,提刀而來,領頭的黑衣人發現二人身影之后直接一揚手,跟隨其后的黑衣人立刻搭弓瞄準,下一刻,只聽“咻咻咻”數聲,數支利箭如天女散花一般直沖二人而來。
望著撲面而來而來的箭雨,蘇徐行下意識叫道:“小心!”
卻見趙峋身如閃電,眨眼間便擋到蘇徐行身前,他一邊叫著“趴下”,手中長劍同時不斷揮舞,幾息之間,那接踵而來的羽箭還未沾身便已盡數斷裂在地,未傷及二人分毫。
似是沒料到有人能在這漫天箭雨中全身而退,方才還漫不經心的黑衣人首領突然厲聲喝道:“主子有令,殺無赦!”
“是!”
見他一聲令下,其余黑衣人紛紛飛身下馬,幾步便奔到近前,將二人團團圍住,不待黑衣首領再次下令,一眾黑衣人十分有默契地揮刀進攻,目標皆放在了站立著的趙峋身上。只聽“鏘鏘鏘”數聲,刀劍相碰迸發出巨大的能量,黑衣人們輪番進攻、不斷逼近,但趙峋也不勢弱,他身法靈活,招式狠辣,劍身在空中劃過一道道弧線,劍光閃爍,招招都直逼對方命門。
場面一時十分激烈,趙峋以一對多卻也未落下風,身影纏斗間,刀影重重、劍氣如虹,火光四射間凌冽的劍氣在黑衣人身上劃出不少傷口,眾人對視一眼,突然舉刀變換方向,一致向著蘇徐行砍來。
從打斗開始蘇徐行就躺在地上不敢吱聲,既怕給趙峋拖后腿,又怕刀劍無眼嘎了自己。他借著草叢掩藏身形,連呼吸都放輕了不少,生怕被人盯上。
哪知他怕什么來什么,只見幾個黑衣人忽然調轉方向,舉著大刀直向自己砍來,嚇得蘇徐行一閉眼睛,高聲喊道:“趙謹謀!”
“鏘”的一聲,蘇徐行睜開眼,只見趙峋已經飛撲而來一劍抗住兩個黑衣人的刀鋒,接著飛身一腳,直接將兩人給踹飛了。
蘇徐行一喜,還不等笑容爬上面龐,卻見趙峋猛地捂住胸口向前撲來,刺眼的鮮血順著他的嘴角緩緩溢出。
“趙謹謀!”
“主上!”
一同響起的還有墨霄的嘶吼,他正騎著駿馬飛馳而來,眼見趙峋身影倒下,頓時目眥欲裂,他身旁的黑衣人卻要冷靜許多,接連搭弓,幾箭便將蘇徐行附近的黑衣人一一斃命。
蘇徐行顧不上其他,他猛地坐起身,張開雙手接住了趙峋倒下的身軀,只見在他背上赫然插著一支羽箭,位置正中胸口。
“趙謹謀!趙謹謀!”蘇徐行拼命叫他名字,卻見對方雙目緊閉,臉上血色盡失!
“少爺!”阿冬跟秦郎中同騎一匹馬,眼見蘇徐行還好生生地坐在這,忙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
墨霄與另一人正和這些蒙面黑衣人戰作一團,倒是給了秦郎中靠近的機會,他見蘇徐行只焦急地喚著對方的名字,急忙沉聲喊道:“少爺!”
蘇徐行抬頭,見到秦郎中時眼眶一熱,淚水瞬間便斷了線:“秦郎中!您救救他!”
“他是為了救我才受傷的!”
蘇徐行情緒激動,秦郎中也不多言,直接伸手搭上趙峋的脈搏,又細細查看他的傷口涂了傷藥,這才松了口氣:“傷勢雖不輕,但箭矢未傷及心脈,還有得救!”
聽到這話,蘇徐行勉強松了口氣,精神有些放松,他這才發覺自己右腿近乎失去知覺,心頭一慌,這才將情況告訴秦郎中。
秦郎中來時就已經注意到了蘇徐行的腿傷,聽他這樣說,頓覺不好。
細細查探一番后,見事情果真如他所想,秦郎中臉色異常難看。
注意到他的情緒,蘇徐行心中咯噔,有些緊張地問道:“怎么了?”
秦郎中吐出一口濁氣,回道:“這箭上淬了毒。”
聽到有毒,蘇徐行臉色一白。
秦郎中接道:“毒不深,雖不致命,但若救治不當,只怕會不良于行。”
不良于行!蘇徐行一怔,也就說他可能會成為一個瘸子?!
見蘇徐行滿臉失魂落魄,秦郎中心中同樣憤恨難耐,那些人!那些人!當真是好謀算啊!
但現下不是傷懷的時候,見懷中的趙峋唇無血色,蘇徐行強撐著打起精神:“怎么救他?”
話音落地,只見最后一具尸體倒地,那邊的墨霄與同行人已經將黑衣人盡數滅口,此刻見趙峋生死不明地躺在蘇徐行懷中,墨霄臉色同樣難看:“公子,請將主上交予我。”
雖還用著敬語,但語氣中難掩殺意。
蘇徐行未應答他,反而問道:“你們是不是要回上瓊?”
聽到“上瓊”二字,秦郎中臉色愈發難看,但蘇徐行沒有注意到,他毫不退縮地看著墨霄二人,語氣和緩,但態度不容置疑:“你們在這邊還有人嗎?有會醫術的嗎?去醫館救治不怕暴露他的身份?這些黑衣殺手你們應該知道是誰的人吧,不怕對方盯上你們?”
“與其痛恨我拖累他,不如試著相信我。”
“除了我,你們沒有更好的選擇。”
蘇徐行說得在理,兩人一時都沒有接話。趙峋身份敏感,蘇徐行身份同樣敏感,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見兩人算是默認了,蘇徐行這才道:“第一件事,去找輛馬車或者板車過來,他這身子不宜亂動。”
二人對視一眼,墨霄道:“墨袖,你去。”
墨袖點點頭,即刻翻身上馬朝著最近的農莊而去,很快就駕著板車回來了。
此地不宜久留,幾人合力將蘇徐行與趙峋搬到板車上,這才從密林中繞路往蘇徐行在桃源鎮外的小院走去。
而在幾人離開后不久,又是一陣馬蹄聲來。
為首的男人翻身下馬就見地上躺了一片的黑衣人,頓時咬牙道:“給我搜!”
聽到吩咐的幾人忙在附近搜查起來,很快就有心腹舉著兩支箭矢跑過來。
“將軍!這里是兩批人,所用箭矢并不相同!”
被叫將軍的男人拿起兩只羽箭細細查看,似乎是發現了什么,他臉色頃刻間黑如潑墨。
“很好。”他冷聲笑道,“傳我命令,即刻返回上瓊!”
“我要親自見皇上稟明此事!”
“是!”心腹抱拳應聲,心中卻隱隱不安。
他跟隨將軍多年,對此趟臨江之行亦有一些猜測,晦澀的目光在現場又梭巡了一番,心腹微微咋舌,在這兩批人手下能夠逃出生天,只怕這一位也不是省油的燈。
此番回都之后,上瓊的天……要變了。
第059章 章五十九
一回到小院蘇徐行就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已經是幾日之后,他渾身傷口,雖不致命卻也需要休養一段時間, 尤其是他的腿傷, 箭矢是取出來了,但上面的毒素卻已經進入體內,即便秦郎中這段時間用盡了辦法,可沒有藥材, 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蘇徐行的右腿目前保住了, 只是暫時不能動, 但如果余毒一直無法清除,那他就會……
“變成一個真正的瘸子?”蘇徐行坐在床上, 望著秦郎中的雙眼無波無瀾,神色很淡, 好像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見他一幅無所謂的模樣, 秦郎心中一緊,心疼有之, 懊悔有之, 但最怕的還是被他發現什么。
頓了一下,秦郎中語氣急切:“是,不過你的腿并不是完全沒救!現在當務之急……”
只是話還未說完就被蘇徐行強行打斷:“現在的當務之急……”
他目光直直地望進秦郎中眼中, 不容對方有一絲躲閃。
“你該告訴我, 你到底是誰。”在秦郎中震驚的眼神中, 蘇徐行冷聲繼續, “而我, 又是誰。”
蘇徐行不傻,雖然一開始因為楚字玉佩相信了秦郎中, 可對方有時候的表現并不像一個普通郎中,他心存疑慮,但因為秦郎中從未害過他他便也未計較。
直到這次……
對于未實際害過他但神秘莫測的趙峋,秦郎中十分關注,還細細問過,可對這兩批沖他而來差點就殺了他的黑衣人,秦郎中卻一聲不吭,從不主動提起。
這不是很奇怪嗎?所以……唯有一個理由能夠解釋得通。
見秦郎中默不作聲,狼狽地撇過頭不敢直視自己,蘇徐行肯定地說道:“你認識他們。”
“你知道是誰派來刺殺我的。”
秦郎中還是垂頭不語,蘇徐行忽然彎腰湊近他:“或者說,你知道我是誰的孩子?”
蘇徐行說到這,只見秦郎中身子一僵,然后不可置信地轉過頭來看他。
“你……”秦郎中聲音干澀,“你都知道了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蘇徐行搖搖頭,直起身子,“我母親什么都未與我說過,今年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是蘇家的孩子。”
“我猜,我母親應該是上瓊人氏,而我父親……”提到父親這兩個字,蘇徐行語氣玩味兒,秦郎中表情中反倒多了絲憤恨。
“他應該位高權重卻又狼心狗肺,拋棄了我母親,這才讓我母親懷著我嫁給了蘇承。而能讓蘇承這樣薄情寡義之人都念念不忘,甚至愿意接納我,我母親從前在上瓊應該也是朵明珠,人人追捧,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外祖家敗落了。”
若不然,他母親又豈會被馮淑蘭欺到那般境地,最后自縊而亡。
“不是敗落了。”
秦郎中沒有想到蘇徐行只從蛛絲馬跡就能拼湊出接近真相的猜想,他很聰明,很像他娘。
“什么?”蘇徐行被秦郎中突如其來的話打斷,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卻見秦郎中剛才還滿是懷念的臉上猛然爬上了深深的痛恨與厭惡,“你外祖家不是敗落了。”
“是……滿門……抄斬……”最后兩個字一出,秦郎中已然淚流滿面,而蘇徐行腦中一嗡,什么都聽不見了。
滿門抄斬?怎么會……
他怔怔地看著秦郎中痛苦的表情,腦中突然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他猛地伸出雙手抓住秦郎中的肩膀,咬牙問道:“我外祖可是楚冀楚將軍?!”
見秦郎中緩緩點頭,蘇徐行只覺眼前一黑,頭暈目眩。
竟然是楚冀!蘇琰竟然是楚冀的后代!
鎮北將軍楚冀,戎馬一生,舔血二十載,率領楚家軍鎮守瓊北二十余年,拋頭顱、灑熱血,護大瓊北境安穩!楚氏男兒一十四人,十三人戰死沙場,馬革裹尸!楚家是真正的滿門忠烈,是瓊北當之無愧的定海神針!但就是這樣忠肝義膽的將士,卻在十七年前被以通敵叛國的罪名判處滿門抄斬!
楚氏最后一個男兒是楚冀的孫子,尚在襁褓,也被推上了斷頭臺。
保衛了瓊北二十多年的將軍啊!一把老骨頭了還在瓊北吃風沙,家中男兒近乎死絕,只留下滿門孤寡!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居然因“通敵叛國”被判滿門抄斬!
多少可笑!何其可笑!
“哈哈哈——”蘇徐行忽然放聲大笑,怪不得他從未聽母親說過外祖家的事情,原來是這樣!
“少爺……”秦郎中見狀有些擔憂地看著他。
蘇徐行卻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面容猙獰:“既然我外祖父是楚冀!那么那個男人是不是……”
他是連父親都不愿意叫了。
“是不是蕭祈鈺!”說到最后,蘇徐行近乎嘶吼得喊出了那個名字。
蕭祈鈺,從前的錦安王爺,如今的大瓊皇帝,今年是他在位的第十八年。
似乎沒料到蘇徐行會一下子猜到真相,也沒料到他會這樣直白地說出那個人的名字,秦郎中一時愣住,半天沒回話。
但回不回又有什么區別?從對方的反應蘇徐行就已經明白他猜對了。
果然……
若說楚湘,蘇徐行不知道有哪些故事線,但楚冀的女兒,上瓊從前的寧柔縣主,《奪位》中卻是有提及的。
寧柔縣主,容貌出眾、溫正恭良,與錦安王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是錦安王爺也就是后來的瓊帝心中的白月光。
呵呵——蘇徐行閉閉眼,什么狗屁白月光!不過是瓊帝見色起意,卻又忌憚楚家勢力,承諾寧柔縣主的做不到還暗戳戳想殺了對方全家,這才錯失所愛。
或許,連愛都談不上,這位自私寡義的皇帝,最愛的只有他的皇位和他自己。
真相揭露到這,來殺蘇徐行的是什么人也不難猜了。
如今瓊朝已經成年的皇子有四位,其中大皇子和二皇子實力相當,前朝后宮爭得你死我活,想要他命的不外是這兩個。
“沒想到……”蘇徐行扯扯嘴角,笑得諷刺,“我還是皇室血脈呢。”
……
秦郎中此時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能訥訥道:“少爺……”
蘇徐行沉默了良久,忽然擺擺手:“我這腿……”
卻是突然轉了話題。
秦郎中見他終于關心起自己右腿,連忙答道:“可用藍衣草解毒!只是藍衣草……都在滇南。”
滇南,遠離瓊都,靠近南疆,窮山惡水、民風彪悍,當地少數部族各自為政,以部族族長唯命是從,不尊當地知府,且滇南常年內有馬賊作亂,外有南疆挑釁,當地難民無數,混亂非常,便是朝廷也沒有辦法掌控。
總之,不是一個安穩的地方。
但,越有風險的地方機會越高,況且還加上他一條腿。蘇徐行暗暗思量,臨江府暫時不能回了,不如轉道去滇南。
但他一身傷還沒好,這個計劃就暫且擱置了。
……
一晃又是半個月過去,蘇徐行已經能拄拐杖下地跳跳,趙峋的傷……也終于好了大半。
說是大半,因為箭傷引發了他體內的毒發,昏迷許久的人最近才醒過來。
望著蹦蹦跳跳的蘇徐行,趙峋蒼白的面上有了一絲淡淡的笑意。
“要賞景嗎?”
蘇徐行望了望光禿禿的院子:“哪有景?”
“此處。”話音一落,只見趙峋拎著蘇徐行的后頸直接將人帶到了房頂上。
“我去。”屋頂難站,蘇徐行連忙抱住趙峋腰身穩住身體。
趙峋見狀嗤笑一聲:“你、真、慫。”
耳熟的句子,雖然沒有用敬語。
蘇徐行:“……”
他就知道!記仇的反派!
雖然心中罵罵咧咧,但他還是很誠實地由趙峋扶著坐在了瓦片上。
抬頭望去,只見黑幕靠近了些許,其上月輝清冷、繁星點點,在這寒冷的夜里倒也別有一番趣味。
是個談話的好地方,就是有點冷,蘇徐行打了個噴嚏,忙裹緊了身上的披風。
“要嗎?”旁邊橫伸出一只骨節分明的手,修長的手指正握著一只酒壺。
“酒?”蘇徐行瞪大了眼。
趙峋點頭。
“我不喝。”蘇徐行搖頭,以為對方是讓自己暖身,于是解釋道,“我還有傷在身呢,不能喝。”
趙峋卻只看他一眼,隨即仰頭將酒壺對準了自己的嘴。
蘇徐行急了:“你也別喝啊!你傷比我……”
“還重”兩個字淹沒在了趙峋突然貼上來的唇中。
蘇徐行瞪大了眼,趙峋眼同樣未閉,他眼簾低垂、眼眸深深,緊緊地盯著蘇徐行,隨后將唇中的清酒渡到對方口中。
“嗯……”被迫咽下從趙峋口中喂過來的酒水,刺激的辛辣滾過咽喉,蘇徐行一把推開趙峋,劇烈咳嗽起來。
“沒用。”面前人語氣淡淡。
蘇徐行抬頭去看,只見一張蒼白艷麗的臉在黑夜里美得雌雄莫辨,略帶笑意的眼中像是盛滿了破碎的星光。
此刻便是“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眼見趙峋還要抬手飲酒,蘇徐行腦子一熱,徑直搶過酒壺灌入口中,隨后一個猛撲將趙峋壓倒在地,炙熱的吻狠狠地落在了那張嫣紅飽滿的嘴唇上。
唇齒交融間,氣溫不斷升高。
趙峋反身將人壓在身下,香醇的清酒順著嘴角劃入蘇徐行衣衫之中,面若桃花、眼中含春,趙峋神色一暗,俯首埋入對方頸中。
“趙……謹謀……”蘇徐行低喃,他還有話沒說呢。
身上人一怔,忽然松開對他的桎梏,只盯著他迷蒙的雙眼。
蘇徐行道:“去滇南。”
趙峋不語。
蘇徐行接著道:“只一個毅國你就滿足了嗎?隨我去滇南,你絕不會后悔。”
趙峋深深看了他一眼,良久,繼續埋首:“好。”
第060章 章六十
晨光熹微、江河蜿蜒, 此時的水面波光粼粼、霧氣彌漫,兩岸群山環繞、連綿起伏,坐船身處其中, 只覺天高、山高, 江水磅礴,與臨江的靜謐是截然不同的。
且隨著船只南下,越靠近滇南,氣溫越發高了, 明明已是寒冬, 快到年節, 卻像初春一般溫暖,若不是江水仍有涼意, 眾人只怕要著薄衫了。
蘇徐行躺在搖椅之上,望著眼前的壯美河山不由得感嘆道:“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
阿冬坐在一旁的小凳上給蘇徐行剝瓜子, 他聽不懂自家少爺的詩, 但他對這滇南的天氣倒十分好奇:“少爺,這邊怎么這么熱啊?一點都不像冬天。”
阿冬嘖嘖稱奇。
另一邊同樣剝瓜子的尋花也跟著點頭:“奴婢從未出過臨江府, 不知外頭竟如此不同。”
自決定出發滇南, 蘇徐行就立即派阿冬回了一趟府城,將“湯臣一品”托付給了徐三娘和李茂才,順便將尋花一起帶了過來。臨江的生意蘇徐行早就安排穩當, 現下如意蛋正是兜售的好時機, 后續進程及安排他都寫信交給二人, 相信以兩位掌柜的能力自然不會讓他的心血白費。
而那斷了的富貴蛋也重新供應上了。
從富貴蛋未及時運送開始就是上瓊那些人給他下的套子, 青河縣死了幾個衙役, 此事可大可小,蘇徐行將郊外的那些黑衣人同衙役一起打包送給了許知府, 至于怎么做就看他自己的選擇了。
機會往往伴隨著風險,但有時風浪越大,才越能釣到大魚。
……
“少爺,給!”阿冬將盛滿瓜子的碟子遞給蘇徐行,后者滿意地點點頭,一邊吃著瓜子一邊在搖椅上悠閑地晃著頭。
船廂內,墨霄看著蘇徐行那悠然自得的模樣就氣不打一處來。
“哼——”他冷哼一聲,實在不明白為何自家主子愿意跟著對方一起去滇南那等流民亂竄之地,還打扮成對方護衛的樣子。
讓主子給他當護衛,他也配?
自趙峋為了救蘇徐行受了箭傷之后,墨霄看蘇徐行那是一萬個不順眼。
這大瓊的皇室當真可惡,不僅讓他家主子受了質子之辱,現在還讓主子身受重傷,若不是不敢違抗命令,墨霄定要將那蘇琰碎尸萬段!
與墨霄的義憤填膺相反,趙峋倒是神態自得,一點也沒有變成蘇徐行的“下人”的羞辱之感。
他放下茶杯,還有些蒼白的臉上難得浮起一絲笑意。
“你說蘇琰是個聰明人嗎?”但那笑意并未深達眼底。
墨霄聞言頓了一下,他想了想自從桃源鎮外的小院認識對方之后發生的那些事,堅定地點點頭:“是個極聰明之人。”
現在雖不喜蘇琰,但墨霄不會意氣用事,想著他還補充道:“我瞧那蕭承乾都未必有他聰慧,更不用說蕭承熠了。”
“你都能看出來的事情,蕭祈鈺又如何不知?”趙峋轉頭,將目光投向在甲板上唱著小曲的蘇徐行,表情高深莫測,“一邊是名正言順的皇家子嗣,一邊是流落在外的孩子,但一邊難擔大任,一邊卻聰慧過人,若是你,你會如何選?”
“若你是大瓊朝臣,你又會如何選?”
墨霄不語,心中已經有了決斷。他猛地跪地,抱拳向趙峋告罪:“屬下愚鈍,險些壞了主子大計,請主子責罰。”
趙峋語氣涼涼,卻也沒有怪他:“起來吧。”
對蘇徐行,他情緒復雜,利用有之、心系也有之,既想用他亂了這大瓊,也想看看他這樣一個人究竟能走到何處,就像是下一盤棋,蘇琰就是他盤中棋子,這棋子能否成功將軍,他很期待。
為此,他不介意讓對方也利用自己一番,即便可能會被棋子反水,他也不在乎。
人生在世,難得有讓他感興趣的東西。
那日的吻,究竟是情動,還是夾雜著試探、誘哄,二人心知肚明。
蘇琰,趙峋忽然起身走向門外,你可別讓我失望。
“啦啦啦啦~”蘇徐行還在哼著不知名的小調,趙峋走到他身旁,眼風一掃,阿冬忙將自己的板凳給讓了出來。
趙峋施施然落座,高大的身軀在小板凳上顯得有些可笑,他卻沒注意到似的,轉而看向蘇徐行:“為何走水路?”
滇南三洲,合稱滇南,此地多山,濕熱難耐,山林沼澤間蟲蟻肆虐、瘴氣彌漫,從臨江而來雖走陸路稍慢,但到底安全得多。因為滇南附近只一條溧江能行船,江入甸山,甸山常年瘴氣叢生,無人敢入,入者皆不得出,所以當地人都稱其為“奠山”,久而久之,這座山也有了自己的名字——甸山。
要入滇南境地,必須穿過甸山,阿冬他們不知道,自小博覽群書,對各國地形都異常了解的趙峋卻知道。再過不久他們的船就要進入溧江范圍,而入了溧江便也離甸山不遠了。
簡而言之,離“死”也就不遠了。
趙峋不解,蘇徐行此舉何意?去送死?自是不可能,那便是有他的用意。
似乎是料到趙峋會有這一問,靠在躺椅上的蘇徐行并未答他,而是問道:“你的暗影閣能人頗多,能否借我一些?”
此話一出,趙峋臉色煞變,眼神冷厲異常,連帶著周圍的氣溫都感覺降低了不少。
“你如何知?”趙峋聲音冰冷,氣勢迫人,大有蘇徐行答不好就要出手送他歸西的架勢。
蘇徐行如何不知趙峋對自己并未完全信任,正好,他也是如此。
身體的需求歸身體,這么大個理想型待在身旁,他沒有想法那就真是圣人了。但……或許比起易變的情感,利益才是首選。
“我猜的。”
如此想著,蘇徐行緩緩坐起身來,笑瞇瞇地看向趙峋,“你看,我猜對了吧。”
趙峋:“……”
“你何時知道的?”趙峋戒心未放,又追問道。
暗影閣在江湖中名聲頗響,人人都當它是一個江湖組織,專門干拿錢殺人的買賣,其實不然,暗影閣其實是由趙峋的墨凌十三騎組成的,十三騎個個武功卓絕、身懷奇技,是他娘親留給他的護命符。趙峋接手之后便將十三騎打造成了暗影閣,在各國流轉,既能打探消息又能賺取銀錢,一舉兩得。
這些……蘇琰是不該知道的,但蘇徐行知道,誰讓他看過《奪位》原著呢,對大多數劇情都一掃而過的蘇徐行只有對趙謹謀的情節多關注兩眼,自然也就知道對方手中的底牌。
嗯,還知道他不知道的一些事兒。
趙峋不知道自己在蘇徐行眼中其實一覽無遺,赤條條的。若是知道,只怕也不會每次都輕輕放過對方。
見趙峋執著這個問題,蘇徐行也不好敷衍,只能指著身后的船廂答道:“墨霄他們的衣服上都有個蓮花圖案。”
沒想到竟然是這個原因,趙峋沉默了一下,忽而咬牙:“是我疏忽了。”
蘇徐行聞言聳聳肩,其實一般人也不知道蓮花圖案跟暗影閣有關啊,但他不會提醒趙謹謀的。
見對方似乎沒有方才那樣冷若冰霜了,蘇徐行這才繼續問道:“怎么樣,借不借?”
趙峋瞇眼瞧他,神態辨不出息怒:“你要做什么?”
蘇徐行卻神秘地笑了笑:“天機不可泄露。”
“但是我能跟你保證,他們絕對不會受傷的,而且事成之后,我拿一個頂好頂好的秘方感謝你,如何?”
望著對方亮晶晶的雙眼,趙峋吃驚地發現自己居然對他所謂的秘方沒有太大興趣,反倒是腦海中浮現出另一種感謝的“方式”。
唇齒相依、抵死纏綿……
想到腦海中的場景,趙峋面色一黑,唰地站起身來。他動作太大、太快,竟將旁邊的小桌子也給帶倒了,粒粒飽滿的瓜子灑落了一地。
見狀蘇徐行的臉也黑了,他的瓜子啊!
阿冬同樣臉黑,他辛辛苦苦剝給少爺的瓜子啊!
見蘇徐行滿臉肉痛地盯著地上的瓜子,正欲起身離去的趙峋動作一頓,心中郁氣漸起。
不就些吃食嘛,何必如此作態?真真沒出息。
“哼——”他嗤笑一聲,又坐回小板凳上。
“拿來。”他朝一直在另一邊當背景板的尋花伸出手。
對方有些驚訝,但迫于他的威壓還是戰戰兢兢地將手中的碟子遞了過去。
趙峋接過碟子放回擺正的小桌上,接著看向蘇徐行:“看好。”
看什么?蘇徐行不解。
卻見趙峋抓起一把瓜子,運功用力,接著手一松,瓜子仁混著裂開的瓜子殼便落到了碟子上,密密麻麻鋪了一層的瓜子仁。
蘇徐行:!!!
這么牛的嘛!
趙峋見狀眉峰微挑:“自己撿。”
不用他說,蘇徐行已經動手挑瓜子仁來吃了。
大反派給剝,不,給捏出來的瓜子仁,一般人可沒那個運氣吃呢!
蘇徐行吃得眉開眼笑,趙峋心中郁氣稍解,這才轉回原來的話題:“你為何走水路?”
沒想到趙峋還對這個問題感興趣,但吃人嘴短,蘇徐行只能乖乖答道:“去救人。”
“救人?”趙峋皺眉,甸山中有什么人要他去救?或者說,甸山中還能有人?
蘇徐行卻不再答。
他也不是萬分把握,所以這是一場豪賭。
但若贏了,整個滇南三洲都將盡歸他手。
望著前方隱約可見的山巒,蘇徐行一把吃下手中的瓜子仁,眸中是勢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