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章三十一
蘇徐行所料沒錯, 他才見過李掌柜與徐三娘一面安排好了所有事項,蘇府的馬車便到了客棧門口。
不同于自己租的那輛老舊馬車,蘇府派來的是高頭大馬拉著的寬敞車廂, 雖然看起來沒有多華麗, 但好歹行駛起來不會吱呀吱呀的。
客棧到蘇府的距離并不遠,到了之后等候多時的蘇府管家立刻就迎了上來:“琰少爺,咱們到啦。”
蘇徐行掀開車簾走了下來。
這次,蘇府門口沒有了上次那樣的排場, 但路過的百姓還是會駐足觀察一會兒, 畢竟蘇徐行現在也算臨江的風云人物了。
管家見到蘇徐行態度十分恭敬:“大夫人說了, 先前同意琰少爺住客棧一是為了老太爺身子安康,這二來嘛, 則是為了將湘珍院好好修繕一番,好讓少爺入住。”
他這一番話明里暗里都在說馮淑蘭多么為他著想, 愿意花錢修繕院子讓繼子住在熟悉的院落并住得更好, 這樣的繼母哪里去尋呢?
“琰兒明白。”見他說得好聽,蘇徐行自然是附和著, “母親待我再好不過, 什么都想著琰兒,是琰兒的福氣。”
客套話嘛,張嘴便來就是了。
管家聽到這話自然滿意, 他點點頭又掃了眼周圍, 見目的達到了也就不在門口演戲了, 忙招呼著蘇徐行進府。
穿過蘇府那層層延廊, 繞過荷花盛開的水塘, 假山環繞的后面便是蘇府最靜謐的院子——湘珍院了。湘珍院還是從前那般模樣,不光花草依舊, 就連那些家具、瓷器也未曾沾上一絲塵埃,所有東西都完好如新,一點時間的痕跡都沒有留下。
光看著那依舊能在陽光下閃爍的紅漆木門,蘇徐行便知這院子根本不是馮淑蘭這幾日抓緊時間收拾出來的,只怕自他娘親逝去,這院子便一直有人打掃、養護,從未荒廢。
而能吩咐這一切的人……
果不其然,在蘇徐行推開大門之后,便見里屋正站著一個人。他負手而立,頭顱微仰,正直直地盯著墻上掛著的一副畫。畫中女子容顏清麗,眉目清淡,好似對什么都不在意。
這個女子,正是他的娘親——楚湘。
聽到身后的動靜,蘇承并未回頭,而是說了一句:“你來啦。”
“是,父親。”蘇徐行應了一聲。
接著就沒話說了,氣氛一時有些凝住,蘇徐行想了下,轉而關心道:“爹今日未去當值嗎?”
“當值?”蘇承聞言楞了一下,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輕笑一聲,“是了,那時你去了莊上,自然不知道我已辭官,不再任臨江府的通判。”
“辭官了?”這倒是蘇徐行沒有想到的,畢竟以蘇家老太爺那樣望子成龍,渴望子孫成器的性格,怎么會容忍自己唯一做官的兒子輕易就辭官了呢?
想到蘇家的老太爺,蘇徐行終于想起來自己漏了什么,他連忙扯開話題:“琰兒今日剛回府,還未去拜見祖父,該去崢嶸院一趟。”
蘇承聽他說要去崢嶸院,本想直接拒絕,但轉念一想又猶豫道:“去吧。”
蘇徐行點點頭,沖著蘇承的背影一彎腰便要退出去。
“若是你祖父……”只是還未等他走出門,卻聽蘇承接著道,“你祖父畢竟年歲大了,若是說了什么話你切莫往心里去。”
“自然。”蘇徐行點頭。
別說那老頭說什么難聽話了……蘇徐行走在去崢嶸院的路上,腦海中翻涌的全是關于蘇家老太爺蘇起家的記憶。
該說不說,這老頭著實怪得很,雖然知道他不喜歡自家娘親,但對自己這個長子長孫竟然也沒有好臉色,真是讓人費解。
在蘇琰的記憶里,自他出生起就沒有被蘇起家抱過,后來他長大點去行禮也不曾接收到一點關愛。而反觀蘇耀,跟自己卻是截然不同的待遇,蘇起家對他那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便是他在老頭臉上撒尿老頭也只會叫一句“好”。
幼時蘇琰還曾因為這種落差而感到哀傷、委屈,后來漸漸習慣了也就罷了,反正他與那老頭也沒相處幾天根本沒感情。現在過去跪拜,也不過是盡一個晚輩該盡的禮儀,以免遭人閑話。
至于老頭會不會見他……
“琰少爺……老太爺身子不適,誰都不見。”果然,才到崢嶸院,蘇徐行便被一直伺候老頭的老麼麼攔了下來。
“那可請過郎中看過?”蘇徐行內心毫無波瀾,面上卻裝著一副著急關切的模樣,慌忙就追問道,“祖父身子可有大礙?”
“大礙沒有。”老麼麼搖搖頭,“只是需多靜養,不能被人打擾。”
“打擾”二字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蘇徐行本來就不樂意去給那老頭磕頭,聞言心中別提多快樂,但臉上卻是失落又擔憂。
“那明日……”他想了想,又補了一句。
老麼麼聞言回道:“知道琰少爺一片孝心,但老太爺近日都得靜養,怕是不得見您。”
拒絕的意思很明顯。
蘇徐行點點頭,有些失望地斂下眉眼:“琰兒兩年未見過祖父,未盡晚輩孝道,心中實在有愧。”
“既然祖父需靜養,琰兒也不能多打擾,便在此向祖父請安,愿祖父身體安康、福壽延綿。”說完,蘇徐行不等老麼麼拉他,直接對著崢嶸院的大門就跪了下去,接著“哐哐哐”便是三個響頭。
磕完不等老麼麼說話,他略一拱手,直接轉身走了。
媽的,為了這面子活,苦了他的腦門了。
蘇徐行心中罵罵咧咧,卻不知老麼麼在他走后立刻就進了院子,她口中那需要靜養本應躺在床上的蘇起家正端坐桌前,十分愜意地喝著熱茶。
“老太爺——”老麼麼進屋后福了福身,然后將方才的情況都如實說了出來,說完后她猶豫了下又加了一句,“我看那琰少爺長大不少,知進退、懂分寸,不再如他母親那般傲氣,老太爺為何……”
老麼麼這話問得逾矩,但她畢竟伺候蘇起家幾十年,這點話還是敢問的。
哪知蘇起家聽了這話只是幽幽地嘆了口氣:“你不懂……”
“這與性格才學無關,即便他能大鵬展翅、封侯拜相,那也與蘇家無關……”
給老太爺磕過頭,接下來便是蘇家主母了,蘇徐行特意沒帶阿冬,獨自一人去了淑蘭院,但與他千防備萬猜測的不同,馮淑蘭與蘇耀都在院中,但見到他不僅沒有冷嘲熱諷,相反那叫一個熱情,馮淑蘭直接免了他行禮還給他拿了不少好玩意兒。蘇耀也是如此,不但沒說什么氣人的話,還主動將自己珍藏的一些孤本借給了蘇徐行。
這般熱情優待,反倒叫蘇徐行更加毛骨悚然。
這對母子定是憋了什么后招在等他。
回去后蘇徐行左思右想,思考出了非常多的可能,但出乎他意料的,自他回來后,那對母子不僅未急著出招,就連來找茬也未曾,倒是叫他安生了好幾日。
但五日之后,蘇徐行終于明白,他們的棋下在哪了。
“少爺!少爺!不好了!”尋花急匆匆地從院外跑進來,一邊跑一邊高喊著,“出事了!”
自從蘇耀吩咐尋花來伺候蘇徐行之后,從客棧到湘珍院她便一直跟著,平日里就做些端茶送水的小事,也不多話,像今日這般毛躁慌張還是第一次。
她跑過來時蘇徐行正在屋內思考著什么,手中毛筆描描畫畫,乍一聽她喊“出事了”,他心中猛地一沉,直覺告訴他馮淑蘭母子針對他的局已經開始了。
他放下毛筆,沉聲問道:“何事這般慌張。”
“少爺!”尋花是真的著急,此刻也顧不上蘇徐行會不會介意她近身,連忙湊了過去低聲道,“老太爺病了!”
“請了好些郎中也未曾看好,現在府中都傳……”停頓了下,尋花接著道,“是您克的!”
“胡說!”一旁站著的阿冬聽到這話,臉都氣紅了,“什么人膽子這樣大,居然敢編排大少爺!”
尋花也同樣莫名:“奴婢也不知道,只今日去廚房幫少爺端涼湯,便見府中人行色匆匆,我問了一番才知原是老太爺病了……”
“回來的路上還聽一些丫鬟小廝在那悄悄嘀咕……”
尋花每說一句,周邊氣壓都要低一些,說到后面她很自覺地閉上了嘴,不敢再多言。
蘇徐行面無表情地聽完這番話,突然冷笑道:“合著在這等我呢。”
他轉頭看向阿冬,輕聲低語了一番,阿冬了然忙拔腿就往外跑。
一旁尋花見狀眼巴巴地望著蘇徐行,期待自己也能幫上忙,但蘇徐行只讓她將書桌收拾干凈,人便走了。
望著蘇徐行那高挑削瘦的背影,尋花默默嘆了口氣,然后乖乖收拾起了書桌。
蘇徐行一路疾行,路上遇到了不少蘇府的丫鬟小廝,但一個個見到他非但沒有上前行禮,反而躲得遠遠的,更有甚者當著他面便直接議論起來。
“得離他遠點,當心被克……”只是那小廝話還未說完,一個巴掌便從天而降直接甩到了他臉頰上。
小廝猛地捂住臉,沒想到一貫在府中沒甚威望的蘇徐行居然會打自己,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對方。
蘇徐行眼中寒光四射,氣勢慎人,直看得那小廝氣焰越來越低,直到將頭低了下去。
“怕被克?”蘇徐行瞇起眼,臉上盡是涼意,“不用克……”
說完,蘇徐行抬起右腳,猛地用力,直接將那小廝一腳踹進了身后的水塘。
“若還有誰想試試,盡管告訴本少爺。”蘇徐行聲音極冷,嚇得附近的丫鬟小廝一個個大氣不敢出,忙“撲通”“撲通”都跪了下去。
見成功威懾了這群見風使舵、踩高捧低的家伙,蘇徐行也不浪費時間,轉身便往崢嶸院趕。
此時的崢嶸院里已經站滿了人,除了蘇承馮淑蘭和蘇耀,還有在蘇府比蘇徐行更沒有存在感的二房一家人。
見到蘇徐行過來,蘇耀最先發作,他下巴微抬,毫不客氣地責備道:“你害得祖父這般年歲還要受罪,竟然還敢來?!”
蘇承見他態度囂張傲慢,有些不悅地擰起眉頭:“耀兒,怎能如此同你兄長說話!”
沒想到蘇承竟然會當著眾人面護著那個賤種,蘇耀臉色頓時難看起來。馮淑蘭見狀心中也是惱火非常,但還是耐著性子打圓場:“是啊,耀兒,都說關心則亂,你如此掛心你祖父,為娘很是高興……”
“但琰兒畢竟是你兄長,你怎能聽信謠言,與你兄長離心呢?”
說著,馮淑蘭又看向蘇徐行,滿臉歉意:“耀兒還小,你身為兄長,切莫與他一般見識。”
呵——
馮淑蘭這話說得好沒有道理,他作為弟弟不敬兄長,一句“關心則亂”就能帶過,他這個兄長要是回他幾句,就成了“一般見識”的人了?
蘇徐行心中壓了不少火氣,但面上還是那副謙卑恭敬的模樣,他朝馮淑蘭一拱手,客氣道:“母親說得哪里話——”
“耀弟雖得中案首,學識過人,但畢竟歲數還小,才學足夠,但其他方面還是小孩子心性,說幾句錯話也無可厚非,琰兒自然不會與耀弟計較。”
此話一出,馮淑蘭剛才還滿是笑意的臉頓時有些僵硬,蘇耀更是聽明白了蘇徐行這是在罵他雖有學問但品性不足,他唰地瞪起眼就要發火,好在一旁的馮淑蘭將他攔了下來,這才沒有鬧成大風波。
崢嶸院里除了蘇家人便是馮淑蘭派人請來的郎中,一個個都是臨江有名的好手,他們在這等著為老太爺把脈,自然也見識到了蘇家內部的針鋒相對,但都是聰明人,一個個摒聲斂氣,恨不得裝作瞎子啞巴。
見蘇徐行能說會道,蘇承擔憂的心一下子就放了下來。他靜靜地看著對方,看他與楚湘肖似的面容,看他舉止說話間所閃過的楚湘的影子。
太像了……
馮淑蘭注意到蘇承的眼神,心中更是憤懣難忍,正當她要說些什么,身后屋門開了,只見老麼麼領著郎中出來,臉上滿是憂色。
郎中出來了,蘇承和馮淑蘭哪還有其他心思,連忙就迎了上去。
“怎樣了?”就剩這么一個長輩了,蘇承自然著急。
哪知那郎中頭都未抬便低聲嘆了口氣,隨即沖蘇承拱手道:“老夫醫術淺薄,實在不知老太爺這得的是什么病。”
說完也不等蘇承發話,直接走了。
這出來的老郎中可是臨江府資歷最深的了,連他都束手無策……蘇承不敢想。
在場的其他人自然也聽到了郎中的話,一瞬間眾人都沉默了下去,旁邊守著的郎中見狀也紛紛想要告辭。
卻聽“砰”的一聲異響傳來,眾人回頭看去,便見蘇徐行栽倒在地,他面前站著的則是面目猙獰的蘇耀。
“都怪你!都是你這個瘟神!克母克親!你把你娘克死了不說,現在又來害祖父!”
蘇耀這番話一出,那些郎中的目光紛紛向蘇徐行投了過去。
雖說這二少爺說話難聽,但這事也確實蹊蹺,怎的老太爺這些年未曾出事,這大少爺一回來便得了寒癥……
寒癥?!
其中一個郎中反應過來,忙沖蘇徐行行了一禮:“聽聞大少爺在桃源鎮得了寒疾,總是體弱多咳?”
蘇徐行此時已經起身,蘇耀被馮淑蘭攔住了,倒沒有進一步動作。
他拍了拍身上灰塵,答道:“是。”
“那老太爺這病果真是大少爺傳染的?”幾個郎中聞言面面相覷,都提出了自己的猜想。
馮淑蘭要的就是這個效果,見狀她猛地一拍額頭,悔道:“先前琰兒便說暫住客棧,等身子痊愈了再回來,怕影響老太爺……”
“都怪我!我怕琰兒在客棧受罪這才著急忙慌就將他接了回來,哪知竟會……”說著,馮淑蘭眼眶一下子就紅了,她看向蘇承,懊惱道,“老爺,都是妾身的錯。”
蘇承沒想到竟真的是蘇徐行導致的,但接蘇徐行回來是他下的命令,沒想到卻害了自己的父親……
不期然的,蘇耀那句“克母克親”一下子闖入蘇承耳中,他看向蘇徐行的眼神立刻變得涼薄起來。
蘇徐行默默看了一會兒戲,在幾人面帶不善地看向自己后,卻突然笑道:“可是我的寒疾早在回府前就已經好了,又怎會傳染老太爺呢?”
好了?!
此話一出,馮淑蘭整個人都一怔,她不可置信地瞪向蘇徐行。怎么可能!那可是貴人給她的毒藥,怎么可能就好了呢?!
第032章 章三十二
“怎么可能?!”馮淑蘭下意識將心中話喊了出來, 但出口后她瞬間就反應過來。
見眾人目光都紛紛挪到了她身上,馮淑蘭忙蹙起眉頭,一副語重心長的模樣對蘇徐行說道:“琰兒, 母親知你現在慌亂, 害怕擔上禍及祖父的罪名這才撒謊,但那畢竟是你祖父,他老人家年事已高可經不起折騰,你還是實話實說吧, 你究竟是怎樣染上的寒疾?吃過哪些藥?好讓郎中們也有個應對之法呀!”
馮淑蘭腦子轉得極快, 一下子就將自己的失態變成了質疑蘇徐行撒謊。一旁的蘇承聞言也看向蘇徐行, 他前幾日在湘兒墳前還暈倒過去,那般羸弱的身子能這么快就恢復如初?
蘇承同樣懷疑他是在撒謊, 于是冷聲道:“蘇琰。”
他面無表情地叫著蘇徐行的名字,眼中一絲溫度也無, 冷冰冰的態度讓蘇徐行莫名地有些膽寒。不是因為懼怕蘇承, 也不是因為失落“父親”的冷漠,而是他突然覺得這個男人涼薄得有些可怕。自蘇琰的記憶中他知道自楚湘死后, 蘇承對馮淑蘭母子也沒甚好態度, 唯一能讓他有些溫和模樣的便是蘇家老太爺,而現在因為懷疑是他害了老太爺,前幾日還在楚湘墳前哭成淚人發誓要好好保護他的人今日便這般對他。
于蘇承而言, 他這個兒子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存在?蘇徐行想不通。
想不通便不想, 眼下當務之急是要摘掉馮淑蘭扣給自己的這頂帽子。于是蘇徐行恭恭敬敬地朝蘇承拱手彎腰, 態度十分謙卑:“父親請說。”
蘇承見他行事落落大方沒有料想中的慌亂, 倒有些滿意, 還算沒有辱沒湘兒的名聲。
“你身子究竟如何?”再開口,話中涼意也減輕了些許。
“回府前便好了。”蘇徐行直起腰, 答得淡定自若。說完后他轉頭看向站立一旁的郎中們,抱拳笑道,“既然臨江醫術高超的郎中皆在此處,勞煩各位把脈一探,不就知道我身子究竟如何了嗎?”
蘇徐行說得十分坦然,一點也沒有撒謊的痕跡。馮淑蘭見狀心中忽然打鼓,摸不清他究竟是好了還是在賭……
賭自己不會讓郎中給他把脈以真的坐實他“恢復如初”。
就在馮淑蘭猶豫的間隙里,幾位郎中依次上前探脈,診治的結果也十分一致。
“大少爺脈象平穩,既無寒癥亦無其他病狀。只是先前寒疾虧空了不少,日后還需多休養調息,不過不用擔心,無甚大礙。”幾人中最為年長的老郎中把脈之后摸了摸胡子說出了這番話,其他幾位跟著點頭附和。
顯而易見,蘇徐行的寒癥已經好了,他好了又怎么會傳染給老太爺呢?
蘇承聞言點點頭:“既與你無關,便無需自責憂心。”
而馮淑蘭卻是徹底地慌了,怎么可能真的好呢?!那宋麼麼每次回來都會詳細稟報這個小畜生的狀況,不僅如此馮麼麼也去了好幾趟,馮麼麼斷然不會欺騙自己!
那么只有一種可能……
馮淑蘭猛地看向蘇徐行,只見對方也同樣盯著自己,然后忽然展顏一笑。
那笑容在馮淑蘭看來是得意、是炫耀、更是挑釁!這個小畜生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從一開始就在算計自己!什么身子虛弱要暫住客棧療養,什么怕連累了老太爺……都是他計劃好了的!
馮淑蘭面目漸漸變得猙獰,恨不得撲上去咬死這個小畜生!
蘇耀也沒想到這個賤種居然真的恢復了,見自家娘親臉色不佳,他心中怒火瞬間就燃了起來。
“你說回府前好了就是回府前好的?誰知道是不是你這個瘟神回來把寒疾傳染給了祖父,自己才能好的!”
蘇耀這話真是沒理也要攪三分,但馮淑蘭聽了卻眼睛一亮,她捏捏手帕,有些委屈地附和道:“琰兒,非母親不信你。實是老太爺這么年連風寒都未曾染過,偏偏你一回來就病倒了,還得的是與你相同的病癥,這也太過蹊蹺了。”
說著,馮淑蘭掃了眼身后,一直不敢搭話的二房主母見狀一縮脖子,忙上前應道:“兄嫂說得有理,天下哪有這么巧的事,琰兒,便不是你故意坑害老太爺,也怕是與你脫不了干系。”
“依我之見,最好請個得道高人回來瞧瞧,就怕琰兒這些年沒回來,回來帶了東西沖撞了老太爺……”
這就是說蘇徐行不詳不干凈了。
馮淑蘭聽著很是滿意,她點點頭,二夫人便乖乖退了回去。
蘇徐行站在他們對面,冷眼看著二人一唱一和。這說來說去,就是要將臟水潑到他身上了,便不是他傳染給了老太爺,也定是他身上帶瘟坑了老太爺。
真有意思。
蘇承一向不信鬼神之說,但他聽了這番話也不由得動了心思。確實……自這孩子生下來便風波不斷,先是他與湘兒間插進了旁人,而后夫妻離心、唯一的孩子也沒保住……
在場幾人心思各異,都在打著自己的小算盤,竟是無一人想到蘇徐行的病是怎么治好的?
一旁裝聾作啞的幾位郎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只那老郎中站半天終是沒忍住,沖蘇承拱拱手道:“蘇老爺,既然大少爺這寒癥能治好,老太爺定然也會安然無恙。”
說完他看向蘇徐行:“請問大少爺,是何方神醫幫您醫治的呢?”
老郎中這話問到了點子上,蘇承立馬接道:“琰兒,你速速說來。”
蘇徐行卻有些猶豫:“請問諸位可知多年前治好知府大人頑疾的秦郎中?”
秦郎中,在臨江行醫之人無一不知、無一不曉,真正的醫術通天之人,只是……他習慣云游四海,行蹤捉摸不定,早就離開臨江多年。
“大少爺這病竟是秦郎中治好的?”老郎中有些驚訝,而后贊嘆道,“不愧是秦神醫,也只有他能治好這種罕見之癥了,只是秦神醫行蹤不定,怕是……”
“其實……”蘇徐行猶豫了下打斷了老郎中接下去的話,“不是罕見之癥……”
他吞吞吐吐地看了蘇承一眼,接著道,“秦郎中說……是中毒……”
“中毒?!”
眾人異口同聲地驚呼,都沒想到會是中毒,只有馮淑蘭一臉菜色。
果然,這個小畜生什么都知道……她手不自覺地抖了起來,心中咚咚打鼓,但很快她就平靜下來。不對,就算知道是中毒,這小畜生又有什么證據證明是自己下的毒呢?
這一切,都與她無關。
“究竟怎么回事?!”蘇承沒想到老太爺的病竟是中毒所致,若只是病癥那便有多種可能,但若是中毒……那便只有謀害這一種可能了。
蘇徐行也不知道說出真相究竟對不對,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將他們潑來的臟水再悉數潑回去了。
“具體的琰兒也不清楚……”蘇徐行搖搖頭,面上有些懵懂,“我剛到桃源鎮不久便病倒在床,終日咳嗽,時常昏睡,只覺得不久便要撒手人寰。”
“宋麼麼也幫我請了許多郎中,但都沒什么用。后來有一日麼麼回府領月錢卻再也沒有回來,阿冬無法只能自己去鎮上請郎中。或許是老天爺也不想我這么早去陪娘親吧……竟叫阿冬請了一位神醫回來,那便是秦郎中,他說我這是中了寒毒,世界能破者極少,我運氣好碰上他,這才撿回了一條小命……”
“對了!”似乎想起了什么,蘇徐行突然抬起頭,眼神發亮,“馮麼麼那時去看我曾跟著秦郎中一同去抓藥,藥方未曾給我,她應當有!”
“還有……馮麼麼說過秦郎中囑咐過每日一碗參湯并一碗藥療效最佳。”蘇徐行說著看向馮淑蘭,“母親那時叫馮麼麼帶給我的老山參秦郎中也是贊不絕口,琰兒未舍得用帶回府了,給祖父用正好!”
“不行!”馮淑蘭猛地出口打斷,在蘇徐行提到馮麼麼時她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見他要去拿那老山參,一個著急便脫口而出,“不能用!”
不能用?
這話說得奇怪,不單是話說得奇怪,馮淑蘭今日整個人狀態都有些奇怪,蘇承瞇起眼看向她,心中隱隱有了計較。
見眾人再次看向自己,馮淑蘭手中揪著手帕,只能訕笑道:“那老山參既然給了琰兒哪有叫他再掏出來的道理,況且郎中不也說了琰兒還要多調養。我庫房里還有一株,拿那株便是。”
蘇徐行聽到這話忙露出感動的表情,他沖馮淑蘭鞠躬彎腰道:“母親總是這般念著琰兒,琰兒無以為報。”
好一副“母慈子孝”的景象,蘇承眼中冰冷異常,一旁的馮淑蘭似乎察覺到了什么根本不敢抬頭去看他。
“今日之事有勞各位郎中了。”蘇承沖身后一招手,管家立刻奉上銀兩。
“小小心意,望各位笑納。”
如果只是診治根本用不著這么多診金,這錢究竟是為了什么眾人心知肚明,一個個收了銀子便馬不停蹄地就告辭了。
外人都走了,在場只剩下蘇家人。
蘇承看了蘇徐行一眼,嘆了口氣:“琰兒,你身子才愈,先回房休息吧。”
“是。”幾句話擾亂一池春水,蘇徐行拍拍屁股,功成身退。
“去將馮麼麼帶去我書房,再叫幾個家丁去書房門口守著。”隔得老遠蘇徐行也能聽見蘇承那仿佛掉進了冰窟窿的嗓音。
不知道馮麼麼在馮淑蘭的庇護下在蘇府作威作福這么年,那一身老皮可經受得住蘇府的板子。
蘇徐行搖搖頭,望著前方的眼神異常森冷。
馮淑蘭心思手段皆為下乘,不足為懼,但她究竟從哪弄來的寒毒?偌大的臨江府城竟無一人能辨出。
第033章 章三十三
那日蘇承究竟對馮麼麼做了什么蘇徐行無從得知, 但蘇承此人生性涼薄,又在府衙當了多年的官,一步步才爬到通判位置, 其手段可見一斑。想叫一個常居后宅的老媼開口, 自然是手到擒來。
那夜之后馮麼麼再也沒有出現過,連帶著一起消失的還有蘇徐行房中的那株老山參。
其實老山參本沒有問題,在桃源那日有問題的是尋花送到他床前的蘇耀的書。寒毒入水無色無味,既可下于飲食之中也能涂抹于物體之上, 與涂抹了寒毒的物體長久接觸慢慢便會身中寒毒。
馮淑蘭果然了解蘇琰, 他不是注重口腹之欲的人, 什么云升糕、老山參他根本不會放在眼里,哪怕收下也不一定會吃, 且在吃食里下毒最易留下把柄。但書籍不同,蘇琰年少便以才智過人聞名臨江, 一心想著入仕, 在桃源鎮蹉跎了這些年,哪怕他表面心高氣傲不愿接受蘇耀的施舍, 但四下無人之時也定會捧起書本苦讀, 以期將來能參加科考。
所以云升糕、老山參只是表面的幌子,真正的陰毒之物是蘇耀的書。不得不說馮淑蘭確實下了一盤好棋,只是她棋差一招, 誰又能知道如今蘇琰的身子里裝的是蘇徐行的芯子呢?圣賢書?黃金屋?封侯拜相、功成名就?拉倒吧, 蘇徐行在現代好不容易過了兩座獨木橋, 回到這人命如草芥的古代他還上趕著往最大的修羅場里送死?他才沒那么傻呢。
那書別說他看出了其中的名堂, 便是沒看出也是扔到一旁落灰的命。
不過那老山參雖并無問題, 但既然他已經在馮淑蘭面前撕破了偽裝,那老山參就是沒有問題也得有問題了。
“少爺, 您說這么大的事,老爺怎么就只關了大夫人禁閉?謀害子嗣可是重罪,更何況她還敢給老太爺下毒!”蘇徐行在桌上涂涂畫畫著什么,阿冬忍了又忍還是憋不住湊到他跟前,“我都照您吩咐把宋麼麼那毒涂到老山參之上了,再加上馮麼麼的證詞,這可是人證物證俱在啊!”
阿冬想不通,蘇徐行也同樣不能理解。馮淑蘭下毒之事敗露,蘇承本氣得要將她休棄之后報官,便是蘇耀跪在他跟前磕破了頭也無用。
但有一個人……他的話非常管用。那便是蘇家老太爺——蘇起家。
也不知他派人去說了什么,這么大的事蘇承最后也只是輕拿輕放,發落了馮麼麼之后將馮淑蘭關在祠堂禁閉,蘇耀也連帶著被罰禁足,無事不得出自己院子。
太奇怪了。便是自己不受重視,老太爺再看不慣自己不愿為自己做主,他怎地連自己的命也不稀罕?馮淑蘭犯下這種大罪他也能包庇她為她求情。要不是知道馮淑蘭只是他兒媳,蘇徐行都要懷疑對方是他流落在外多年的親女兒了……
親女兒?
一點靈光自蘇徐行腦海中閃過,他像是突然抓到了什么關鍵點,好像只要想透這層,他便能明白這一切的真相了。
“親女兒……”
蘇徐行站起身來在房中來回踱步,口中不斷念叨著“親女兒”。
與馮淑蘭似是蘇起家親女兒相比……自己仿佛就是撿來的……蘇徐行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猛地一拍腦袋。
自己像是撿來的!
他沒記錯的話,原著中蘇琰在桃源鎮身亡之后蘇家并沒有表現出失去子嗣的痛苦。因為蘇琰只是個炮灰配角,文中對這段著墨也不多,只說蘇家將他葬在楚湘的墳墓旁邊,但轉頭便敲鑼打鼓地準備蘇耀的案首之喜了。
死了都不能讓蘇家傷懷半分,這在極其看中子嗣興旺與家中男丁的古代可算是天方夜譚了。
或許,蘇徐行摸了摸下巴,他該換個思路來看待蘇家的一切了。
是夜,萬籟俱寂,除了還在守夜的家丁,蘇府里一派寂靜,突然一個人影從圍墻處一閃而過,很快就躥向了蘇家祠堂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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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著馮淑蘭和蘇耀相繼禁足,蘇徐行又過了一段時間的舒心日子,再加上他不用裝病,在外行走時褪去了蒼白體弱的表面,便更顯得風流倜儻、貌若潘安了。
一時之間,整個臨江都在感慨蘇府回來的大少爺如何風度翩翩、又如何玉樹臨風,臨江閨秀之間也刮起了一股“蘇公子”之風,甚至已經有家族開始打探起蘇徐行的婚約之事了,顯然蘇徐行已經成為了當前臨江最炙手可熱的未婚郎婿。
蘇徐行對此沒有什么感覺,但阿冬卻很受用。
“咱們家少爺論長相、論才學、論能力、論人品,放眼整個臨江也沒有一人能比得上!”對于自家少爺,阿冬那是非常崇拜也非常自豪。
尋花不敢表露自己的心思,但阿冬這樣說時她也總是跟著點頭:“自然,少爺乃人中龍鳳,無人能及。”
然而沒等阿冬得意多久,臨江的風向便又變了。
“那蘇家蘇琰空有一副皮囊,至今連個秀才都沒考中,吹什么才學過人。”
“就是,他親母死得早,如今做主的是繼母,繼母有親兒子,哪家姑娘嫁過去能在繼婆母的手下過得好?”
“再者說……聽聞蘇琰回來之后蘇家老太爺就病倒了,那般康健的老爺子突然病倒豈不蹊蹺?要我說,這蘇琰命中帶煞,克死親母不說,又克了親祖父……”
“……”
諸如此類的言論數不勝數,之前的夸贊、褒揚仿佛一夜消失,留下的是全臨江對于蘇徐行的指指點點,他一下子就從“第一公子”“蘇公子”淪落成了百姓口中的“煞星”“草包”。
這番論調一出,別說臨江有名的世家大族了,便是稍有些門檻的家庭也徹底將蘇徐行排除在了郎婿的選擇之外。
無權無勢又無親母撐腰,還自帶“煞星”命格,便是長得如仙人一般又如何?沒有人家會愿意將女兒嫁過去受苦,更別說還有喪命的風險。
不過幾日,蘇徐行在臨江的名聲便天壤之別,從人人稱贊的“公子”變成了“煞星”。
不僅如此,因著蘇家老太爺生病,不少與蘇家交好的人家過來探望時都會明里暗里示意不要叫蘇徐行露面。都是臨江的名門望族,蘇起家自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介紹蘇耀,他一發話不僅蘇承的禁足令不好使,馮淑蘭也被放出來待客了。
母子二人在人前慣會裝模作樣,蘇耀過來打招呼總是一副彬彬有禮的模樣,馮淑蘭待客又周到,倒讓這些過來探望的世家主母們暗自點點頭。
有主母教養果然不同,這二少爺才當得起“第一公子”“最佳郎婿”的名號嘛。
“欸,淑蘭妹妹這般菩薩心腸的人怎地就攤上了那么一個繼子。”這日來的都是與馮淑蘭最為交好的夫人,都是自己人說起話來自然也不藏著掖著,紛紛開始為馮淑蘭打抱不平。
馮淑蘭聞言看了蘇耀一眼,后者十分伶俐地拜過各位夫人,乖乖退了出去。
剩下的都是自家姐妹,說話也不再顧忌。馮淑蘭眼睛一眨,那眼淚瞬間就流了下來:“不瞞各位姐姐,淑蘭這段日子過得實在難言——”
接著,馮淑蘭將蘇徐行怎樣人前裝模作樣人后又怎樣頂撞對付她的“事”說了一通。
“我倒是無妨,只是家中只老太爺這么一個長輩了,我平日里伺候那也是小心小心再小心,哪知他一回來老太爺便病倒了……”說著,馮淑蘭又開始傷心地抹眼淚。
她這一番添油加醋、顛倒黑白外加無中生有,不僅將蘇徐行塑造成了一個混不吝的紈绔子弟,更是將他“克母克親”的煞星名頭給坐實了。
見馮淑蘭這般委屈,與她交好的幾位夫人自然也是同仇敵愾。
“欸,我倒是有個辦法……”其中一位夫人忽然說道,“他煞氣這般重,自然得找個更重的壓住他!兩兩相抵,他自然害不了旁人了。”
“哦?”聽到這個馮淑蘭瞬間來勁了,她擦擦眼淚,專心聽起了對方的建議。
當晚,馮淑蘭就帶著蘇耀跑去崢嶸院找蘇起家做主去了。
“兒媳一時鬼迷心竅,自知無顏再見老太爺,今日特來磕頭謝罪。”馮淑蘭自知理虧,進屋前特意在門口跪著認錯。
蘇耀見狀自然幫自家娘說話:“祖父!娘親雖然罪不可赦,但那也是被逼的,您想想,在那賤種回來之前,娘親對您可是萬分孝順的啊!”
這便也是蘇起家愿意裝聾作啞放過馮淑蘭的一個原因了。
是他們蘇家對不起她。
“起來說話吧——”
外面的紛紛擾擾蘇徐行不知,但他不刻意去打聽卻也防不住阿冬和尋花每日里四處打探。所以不論臨江還是蘇府,比較大的消息蘇徐行總是能第一時間知道。
就比如他現在知道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馮淑蘭居然請了一位道長回來要幫他祛除煞氣。
煞氣?蘇徐行覺得有些好笑,難道他還能比黑了心肝手握人命的人煞氣更重?
“走,去瞧瞧。”他冷哼一聲,示意阿冬和尋花跟上。
等他到了府中花園時,周圍已經聚集了不少人,不光有蘇府的幾位主子與下人,不遠處涼亭里還坐著幾位衣物華貴的婦人。
看戲的人還不少。
蘇徐行這個主人翁一出現,在場視線自然就挪向了他。馮淑蘭見他來了,嘴角立刻就揚了起來。
“琰兒來啦,這幾日吃穿用度可還習慣?”依舊一副慈母作態,哪有下毒事發之后的尷尬與心虛。
便是這份心態,蘇徐行也不得不承認這馮淑蘭還算是個人物。
“多謝母親關懷,琰兒一切習慣。”蘇徐行當然也不會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子敗壞自己名聲,他一拱手,恭恭敬敬地給在場長輩行了禮。
“見過祖父、父親,母親……”說著,他低著頭沖涼亭那邊遙遙一拜,“見過各位夫人。”
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再加上他出眾的面容與氣度,哪里有馮淑蘭口中所說的那般不堪?涼亭里的夫人們一時都有些疑惑,這蘇家大少爺確實姿容不凡、儀表堂堂,怎么看也不像會頂撞主母的不孝之徒啊!
馮淑蘭可不管其他人對蘇徐行的看法,她戲臺子已經搭好了,接下來就要看這位道長的了!
見蘇徐行面帶疑惑地看向站在正中央的長袍道人,馮淑蘭笑著解釋道:“這段時日蘇府不太平,先是你身患寒疾,后來老太爺也病倒了,臨江也傳了些對咱們家不利的風言風語。”
“這不,同知大人家的夫人向我推薦了這位問道老人,他在臨江可是有名的大師,有他做法,咱們蘇府以后自然萬事無虞。”
馮淑蘭先是說因為有風言風語,畢竟那些流言都與他有關,后面又搬出了同知大人的夫人,蘇徐行就是再有質疑也不能多言了。
就是不知這道長究竟會耍什么把戲。
蘇徐行斂下眉眼,低眉順眼地沖馮淑蘭說了句:“一切但憑母親做主。”
見他這般識相,馮淑蘭忍不住彎了彎嘴角。小畜生,你最在意的前程便葬送在今日了!
想完,她猛地轉身,沖那老道做了個“請”的姿勢:“請道長開壇!”
那白胡子老道得到指示立馬一掀衣袍,揮出手中木劍,他口中咒語不斷,手上施法也不停。看得眾人眼花繚亂,紛紛入了神。
只有蘇徐行,始終冷眼旁觀。
不知過了多久,老道猛地抽出幾張符紙,默念口訣,待他睜眼將那符紙往壇中一扔,只見火光躥天,嚇得在場女眷一陣驚呼。
等火光散去,老道手中木劍一指,直接指向了臨江的西南方向。
“能壓制此煞星之人,在西南方、空心樹、名帶山、……”老道喋喋說完,眾人一時都有些懵。
只有蘇徐行心中默念了這幾個詞后,忽然就明白了馮淑蘭的用意。
“西南方……空心樹……”一旁的蘇承臉色也猛地一變,“空心樹為‘竹’,西南方向的‘竹’只有……”
剩下的他不便多說,眾人卻都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臨江府城西南方向的‘竹’那便只有“竹香樓”了,可那是小倌館啊!
馮淑蘭也反應過來,她有些“不確定”地看向問道老人:“大師所言之人是……男子?”
“正是!”哪知問道老人答得毫不猶豫,“女子命格弱,壓不住他,只有男子可以。”
嚯!
這下不止蘇家人臉色異常,便是涼亭里的夫人們也不由得站起身來,尤其是同知夫人,她本是好心幫姐妹解憂,哪知會算出來這個結果。娶男妻對于大家族來說那可是有辱門楣的啊!
而且大瓊朝雖然民風較為開放,狎玩小倌男妓不足為奇,但娶男妻者少之又有,雖然不是沒有,但律令有言娶男妻有違人倫,娶男妻者不得入仕。所以娶了男人,那就相當于將自己整個前途都葬送了!
“這這這……”同知夫人有些慌,她可不想變成蘇家的仇人啊,她連忙走下涼亭,勸解道,“道長可是算錯了?”
哪知那老道雙眼一瞪,一點也不懼官家太太:“命該如此!豈有老夫算錯之理?”
“若是不信,老夫也奈何不得,但若府中再出什么事,可就別怪老夫不管了!”
本來是一場祛除晦氣、消散煞氣的“大好事”,哪知這大好事也變成了“晦氣事”。
哪有人家愿意子孫娶男妻斷前途的!這可如何是好?
一時間,眾人都沉默了下去。
一直坐著的蘇起家這時卻突然看向了蘇徐行:“蘇琰,你是何想法?”
想法?蘇徐行心中的那點猜疑瞬間就被證實了。
果然,不是自家人自然不會心疼……但這個結果,他也不是不能接受,反正他喜歡的就是男人,之前他還在思考怎樣避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畢竟他的婚事攥在馮淑蘭手里,她定不會讓他好過,而他……不管哪家女孩子他都不想坑害了對方。
等于說,馮淑蘭此舉實在是……
正合他意!
小倌地位低下、身不由己,進門后他讓他好好生活,日后離開蘇府便給對方自由與錢財,也算幫人一把了。
想清楚這些,蘇徐行忽然一掀衣袍,朝著蘇起家就跪了下去:“近日臨江流言琰兒也有所耳聞,只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琰兒不信自己是煞星之命,但涉及祖父安危琰兒豈能兒戲?既是為了蘇家安寧,琰兒愿聽從道長所言,娶我‘命定’之妻。”
“琰兒一人不足掛齒,若以我婚約能換蘇家安寧,以我前程能換蘇家榮耀,蘇琰義不容辭!”
說完,蘇徐行“砰”的一聲朝地上磕了一個頭。
他此舉實在大義,為了家族竟然能犧牲至此,這樣的人……一時間,看著他的夫人們眼神都變了。
磕完頭后,蘇徐行又接著說道:“琰兒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蘇起家坐在上首,眼中晦澀復雜:“你說。”
“雖是男妻,雖其地位低下,但到底是娶妻,望祖父、父親、母親準許孩兒以正妻之禮迎其過門。”
“既是幫琰兒壓煞氣,琰兒也不能虧待了他。”
“這……”蘇起家有些猶豫,蘇徐行娶什么人他無所謂,只要蘇耀無事便可,但以正妻之禮娶一個小倌,這對蘇家而言實在荒唐。
只是不等蘇起家回答,一旁的蘇承忽然接道:“便應了你。”
說完后,他直接轉身,再不敢看那張與楚湘極為相似的面容。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蘇徐行緩緩俯身又磕了一個頭。
只是俯身時他嘴角的笑意如何都遮掩不住。既然蘇家送了他一個大禮,他也得回一個同樣貴重的才行。
明日之后,且看臨江百姓如何看待你這虛偽至極、骯臟齷齪的蘇家!
第034章 章三十四
“欸, 你聽說了嗎?那蘇家的大少爺要娶男妻了!”
“娶男妻?!你可別瞎說!那蘇家老太爺有多希望兒孫光宗耀祖全臨江誰人不知,他能讓嫡長孫娶一個男人?那斷前程的事他能同意?”
“你還真別說,這事還真就是那老太爺攛掇的。是, 家族前程重要, 那再重要能有自己命重要?再說了,蘇家已經出了一個中府案首的蘇耀,那爹不疼娘不在的蘇琰,就算放棄了又如何?”
茶攤旁, 兩個布衣打扮的男人正一邊喝茶一邊說著閑話, 他們音量不低, 一下子就引起了周圍其他人的注意。
要論臨江府最近什么事最熱鬧?那必然是從前的臨江通判蘇大人家。這蘇府在臨江好歹也是有名有姓的大戶,但就最近發生的這些事, 還真讓他們這些普通百姓咋舌。
“蘇家那大少爺著實可憐,親娘死了, 竟讓那繼母這般磋磨, 從前被趕去莊上自生自滅不說,這一回來又被安上了‘克母克親’的罪名, 現在好了, 被逼著娶男妻,前程是徹底毀了!”
“是啊!想當年那蘇琰也是咱們臨江有名的少年天才,三歲識字、五歲誦文……可惜呀可惜, 他娘死之后他被趕到了偏遠小鎮, 和那蘇耀的差距也越來越大。這下好了, 娶了男妻斷了前程, 這輩子都要被蘇耀壓一頭!”
“要我說, 這最糊涂的還是蘇家那老太爺,竟然這般糟踐自己嫡親的孫兒。我可聽說了, 老太爺從小就偏心二少爺對大少爺不管不顧,從前我還不信,現在……哼哼……這高門大戶里的齷齪事兒還真多。”
“確實,不光老太爺,蘇家老爺也一聲不吭……嘖嘖嘖,一家子竟然眼睜睜地看著繼母將長孫往火坑里推。什么世家大族,我呸!都不是好東西。”
“只是可憐那大少爺,為了老太爺安康竟愿意犧牲自己前程……我可聽說,因為那娶的男妻是為了白胡子老道所說的‘壓煞氣’,蘇琰覺得對不住人家,竟愿意以正妻之禮相迎……哎,這般重情重義之人……怎地就被欺辱到這般地步!”
一堆人圍在茶攤前,你一言我一語,話中之意皆是對蘇琰的惋惜。
聽到眾人這般態度,最先開口的布衣男人忽然沖眾人招招手,神秘兮兮地說道:“我有個親戚在蘇府當差,聽到的事可比這多多了……你們知道為何那大少爺回府后不久老太爺就得了相同的病嗎?”
“為何?”
“不知呀!”
知道他是要說什么秘辛了,眾人忙彎腰將耳朵湊了過去。
男人站起身看了看四周,見只有他們這堆人圍在一起,這才壓低了音量說出了自己才知道的秘密:“那可不是普通的病……那是……”
“嚯!”
瞬間,茶攤這里一片嘩然之聲,但反應過來后眾人都默契地捂住了嘴。這些大家族里的腌臜事不少,但都不是他們這些普通老百姓能打聽的,要是被揪了錯處丟了性命,那可就得不償失了!于是眾人很快就四散離去,但悠悠之口難防,關于蘇府的那些事還是在臨江府城里傳播了起來。
一時之間,整個臨江熱議的都是蘇家大少爺要娶男妻,而那男妻竟是個小倌館里的男妓之事!
這個消息對于老百姓來說是茶余飯后的談資,但對于臨江的世家大族來說,那可真真就是個笑話!
而此時的笑話本人正窩在湘珍院里,手上不停地搗鼓著什么東西。
尋花拎著食盒一進院便瞧見蘇徐行坐在樹下正埋頭雕刻著一支木簪,她腳步一頓,眼神瞬間就黯淡下去。
“回來了?”蘇徐行頭也未抬,還在專心雕著木簪。別說,這手藝活確實要點技術,他手都破了好幾處了,這木簪才出來個雛形。
聽到蘇徐行叫自己,尋花這才“嗯”了聲,接著走進來。
因著“喜事將近”,馮淑蘭以怕湘珍院人手不夠為由,特意調了些丫鬟小廝過來,不過都被蘇徐行拒絕了,最終只將尋花的賣身契要了過來。從此,尋花就真的是蘇徐行的“人”了。
“這木簪……是送給夫……夫人的嗎?”尋花開口問道,說到“夫人”時差點咬了舌頭。
蘇徐行聞言點點頭:“嗯。他既以男子之身嫁我為妻,總歸屈辱些,我沒錢沒勢家中亦不受寵,沒什么能給他的,唯有這四方小天地和這一點心意。”
蘇徐行說得真誠,尋花見狀心中更是不好過。哪怕是對一個素未謀面的小倌男妻,大少爺都能這般真心以待,若是自己呢……
若是自己……他定也會溫柔以待,夫妻恩愛……
這般想著,尋花心中噴涌的情意越發攔不住。她望著蘇徐行專注的側顏,腦子一熱“砰”地一聲就跪了下去。
“大少爺!尋花愿意跟著您!不求名分!您娶男妻實為夫人相逼,那小倌之身如何配得上您!尋花雖是奴婢,但到底是清白的女兒身!尋花愿意……”
只是不等尋花說完,蘇徐行突然放下鑿子,悠悠嘆了口氣:“尋花……”
滿腦子的話忽然被打斷,尋花腦袋一嗡,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慢慢就泄了下去,她淚眼汪汪地看著蘇徐行,生怕對方要趕自己走。
哪知蘇徐行只是抬抬手,對她說:“起來吧。”
“今日這些話我就當從未聽見,日后你還是我身邊得力的丫鬟。只要你忠心,少爺拼了命也會護著你。”
“若日后你有了心儀之人,我定會為你準備一筆嫁妝送你風風光光出嫁。若你無婚嫁之意,我在一日便護著你一日。”
“尋花……寧為貧民妻不為高門妾,這大宅門的彎彎繞繞你知道得怕也是不少。沒名沒分的事情不要再想,當個正頭娘子,夫妻恩愛,過和順日子比什么都好。少爺我已身陷囹圄,不能再將你拉進火坑。”說完這句話,蘇徐行又低頭繼續雕自己的木簪去了。
尋花聽完這番話,眼淚再也止不住,她咬咬唇,猛地站起身來,深深地看了蘇徐行一眼后轉身就跑了。
不遠處院墻外的高樹上,趙峋抱胸看著那哭哭啼啼跑遠了的丫鬟,不由得“嘖嘖”兩聲。
墨霄聽見了也跟著搖搖頭:“沒想到竟有人能與主上一般不近女色。”
“……”
趙峋聞言淡淡瞥了墨霄一眼,后者知道自己多嘴了忙低下頭去。
良久,趙峋接著道:“來竹香樓的人怎么說?”
“說是要樓里最丑、身子最弱的小倌……”
“最丑?身子最弱?”趙峋忽地勾起嘴角,冷笑一聲,“我趙峋自認為天下最為狠毒之人,沒想到這蘇府的夫人竟然也不差我絲毫。”
“找個最丑的來惡心蘇琰……身子弱的好坑害,等他死了就徹底坐實了蘇琰的煞星命格。”
“真是個……”趙峋紅唇輕啟,淡淡吐出二字,“毒婦。”
墨霄見狀問道:“主上,咱們派誰去?”
“派誰?”聽到這個問題,趙峋瞇起了眼,然后突然轉向墨霄,笑了起來,“你覺得我怎么樣?”
墨霄:???
懷疑是自己聽錯了,墨霄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哪知趙峋還自顧自地點點頭:“這蕭凌霜的兒子和免死金牌都在蘇琰手上,我若是不將他們帶走豈不是浪費了在臨江的這些時日。”
“這蘇琰雖不是蘇家人,但背后到底是誰我還未曾查到,但定然與上瓊的那些人脫不了干系。”趙峋兀自思索完,瞬間就做好了決定,“那便只有本王親自出馬才行。”
墨霄一個字沒說就見自家主上定下了計劃,忙急著勸道:“主上!萬萬不可啊!您萬金之軀怎能嫁給那小子為q……”
“妻”字沒說完,見趙峋一個眼峰掃來,墨霄嚇得又低下了頭。
“世上敢讓本王嫁的人還沒出生呢……”趙峋轉頭看向院中的蘇琰,眼神冷厲,“不過是逢場作戲,取我所需而已。”
“待本王拿到免死金牌,摸清這小子的底細,到那時……”
“殺了他也不過須臾之間。”
院外高樹忽然傳來沙沙之聲,蘇徐行聞聲望去,今日無風,周邊樹木寂靜如常,唯有中間那棵枝葉作響,真有些奇怪。
但他沒多想,又低下頭繼續雕著木簪。
……
方才一激動搞得動靜太大的墨霄正垂著頭在趙峋的死亡視線下裝死。
“去通知墨林,上瓊的計劃推遲幾天,叫他去給我查查‘楚湘’。”
“是!”
……
時間過得很快,一眨眼的功夫便是八月底,蘇府上下掛滿了紅燈籠,那熱鬧喜氣的氛圍若不是知道是要娶男妻,只怕路過的人都要在門口恭喜上一番。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心想事成所以好說話些,蘇承應承的“正妻之禮”馮淑蘭竟然都按規章辦了起來,不僅給竹香樓送去了聘禮,蘇府宴席也都是一等一的好,除了即將迎娶之人是個小倌,蘇徐行的婚禮還真都是按蘇家大少爺的地位開擺的。
不過到底是娶男妻,還是個小倌,在臨江大戶的眼中那簡直就是胡鬧!笑話!上不得臺面!因此蘇府雖然請柬發出去了不少,但各家都只差管家送來了一份薄禮,連門都沒進都全都走了。
一時間,蘇府雖擺了不少宴席,但都空空如也,竟無一個道賀之人。這明晃晃打的不光是蘇家的臉,更多的則是對蘇徐行的不屑。
“不來也好……”馮淑蘭捏著帕子擋住止不住笑意的嘴角,“就要叫那小賤種瞧瞧,他是個什么東西!”
蘇徐行自然知道臨江的高門大戶都瞧不上自己,但他也不在意,反正他志也不在此。相反,不用對著那些虛偽的臉卑躬屈膝,他還松了口氣。
“真是欺人太甚!”阿冬在給蘇徐行穿婚服,一張臉此刻氣得通紅,“那些外人不來也就算了!老太爺和老爺明知道是您大婚,竟也推脫不來!沒有高堂沒有賓客,算什么大婚!”
對于阿冬來說,只要自家少爺高興,他就是娶一只鵝阿冬也不會反對。但他現在不爽的是蘇家人還有那些臨江大戶對自家少爺的態度,這簡直就是將少爺的臉面按在地上摩擦!今日之后,只怕少爺要成為全臨江的笑柄了!
“別氣。”
蘇徐行整理好衣冠后轉了個圈給阿冬看,故意調笑道,“怎么樣?你家少爺是不是風流倜儻、玉樹臨風?”
聽到蘇徐行夸自己,阿冬那是一萬個贊成,他頭一昂,十分神氣:“自然!放眼臨江,就沒有比得上少爺的人!”
阿冬這話不算夸張。蘇徐行本就生得極好,但之前總是一身素衣,加上故意弄得臉色蒼白,就算有十分的出眾也被那三分病氣掩了去,但今日一身紅色喜服直印得他面如冠玉、眉目飛揚,一雙眼睛又黑又亮,整個人精神抖擻,往那一站便是翩翩佳公子、逸氣凌青云,十分的出眾瞬間變成了十二分的俊逸無雙。
尋花進來時眼睛都看直了,還是蘇徐行故意咳嗽一聲,她才紅著臉低下頭去。
“少爺,夫人說吉時快到了,叫您快出門。”
“知道了。”蘇徐行點點頭,接著一揮衣袖,大步向外走。
他昂首闊步,哪有半分之前的虛弱怯懦,耀眼得讓人挪不開目光。
“今日便叫這臨江府好生瞧瞧,我蘇琰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唯一能被蘇家拿捏的婚事已然解決,既不是蘇家人他自然也不用再留情面。
第035章 章三十五
長街上鑼鼓喧天, 身著紅衣的儀仗隊伍自蘇府門前出發,行至鬧市時街道兩旁已經擠滿了前來湊熱鬧的臨江百姓。
“這就是蘇家大少爺的娶親隊伍?瞧這陣仗不愧是世家大族……可惜呀……娶的是個小倌,嘖嘖——”
“聽聞那蘇琰容貌不俗, 也不知是否如傳聞那般出色……”
“……”
隨著人群的議論聲, 只見迎親隊伍越走越近,打前頭的是回避牌,后面跟著開道鑼,兩個紅衣壯漢手持金鑼, 每走一步便要敲一聲響, 緊隨其后的是四面大鼓, 鼓聲和著鑼聲老遠便能聽見。鼓手之后是樂手,他們有的口吹嗩吶, 有的拿著笙、笛等樂器,演奏的則是臨江本地的喜慶樂聲。待這鍘鑼綴燈、金瓜鉞斧、旌旗等都走過之后, 便見一匹高頭大馬迎面而來。
是新郎官來了。
眾人滿懷好奇抬頭望去, 便見一身紅色喜服的俊俏郎君正穩穩地騎在高馬之上,他身姿拔、氣質斐然, 一手拽著韁繩, 姿態從容。蘇徐行眉宇間盈滿了喜氣,襯得他整個人愈發氣度不凡。
這樣姿容出眾、神采飛揚的少年郎君竟是蘇琰?蘇府的那個病秧子?煞星?
哪有煞星能長成這般模樣啊……
兩旁的臨江百姓第一次看到如此真實鮮活的蘇徐行,沒有了初回府城時的病弱蒼白、也沒有歷經風波的疲憊陰暗, 更沒有因為娶男妻斷前程而變得意志消沉。他打馬自街前走過, 束發的飄帶在身后飛舞, 那抹紅竟是比街上任何一處風景都要來得更吸引人。
長長的迎親隊伍漸漸消失在街頭, 方才安靜了些許的人群瞬間爆發出一陣嘩然之聲。
“媽呀!這蘇公子生得也太好了!怕是翻遍整個臨江也尋不到第二個這般出彩的人物了。”提著籃筐的婦人摸摸臉頰, 上面還有紅暈未褪去。
與她一同看熱鬧的鄰家婦人見狀撞了撞她腰:“貴兒娘,你羞不羞, 怎地還臉紅了?”
婦人聞言啐了聲:“呸,別瞎說!我這是被嚇到的!乖乖,都說那蘇公子煞星命格,生成這般模樣,只怕不是煞星……”
“是狐貍精!”鄰家婦人接道。
兩人調笑了一番,見熱鬧的主人翁都走了,便也提著籃筐離開了。
蘇徐行這一露面,與那兩位婦人有相同想法的人不在少數。這般如玉公子怎會是煞星命格呢?天煞孤星不該是面目可憎、戾氣橫生的嗎?
一時間,同情蘇徐行的人都多了許多。
畢竟,人總是會對美好事物格外寬容、優待些。
蘇徐行一路喜氣洋洋地到了竹香樓,竹香樓老鴇一身紅衣,在門口也等候多時,見蘇徐行到了,忙揚起笑臉迎了上去。
“大少爺~您可來了!”老鴇笑嘻嘻地就要將手往蘇徐行身上摸去。后者見狀眉峰一挑,直接扔了一袋子碎銀過去。
“攔門錢給你了。”蘇徐行整理了下衣物,這才笑道,“該將我夫人請出來了吧?”
“這……”老鴇方才還顛著荷包的動作一下子就頓住了,臉上喜滋滋的表情也變成了為難,他瞅了眼周圍,扭著腰身湊到了蘇徐行跟前,“大少爺,非是小人不敬,嶺兒能嫁您為妻那是他修了八輩子的福氣,咱們竹香樓也跟著沾光……”
見老鴇還在拍馬屁,蘇徐行表情變淡,瞥了他一眼:“說重點。”
“額……”老鴇猶豫了下還是據實相告,“嶺兒腿腳不便,還得麻煩大少爺親自將他抱下來。”
腿腳不便?蘇徐行眼神漸冷,用腳指頭想也知道是馮淑蘭的杰作。
不過……
“就這么點事?”蘇徐行斜了老鴇一眼,下巴微抬,“帶路。”
沒想到蘇徐行這么好說話,老鴇喜得一拍大腿:“哎!”
說完,老鴇轉身推開了竹香樓大門,只見里面站滿了紅衣小倌,個個弱柳扶風,見蘇徐行進來了,齊刷刷地福身問好:“見過大少爺~”
“愿大少爺與嶺兒永結同心、夫妻恩愛。”
說是祝愿,不如說是這些小倌們的期望,他們中的人好容易有這樣的機遇脫離了這賤籍,他們只盼著蘇徐行能好生待他。
明白他們的意思,蘇徐行在抬腳上樓梯前特意停頓了下。
“自然。”
沒想到會得到蘇徐行的回應,小倌們皆是一怔。
蘇徐行一路上了二樓,在老鴇的指引下停在了一間房門前。
畢竟是結婚,蘇徐行心中也有些緊張,他張了張嘴,猶豫半晌只擠出一句:“你在里面嗎?”
“……”
趙峋一身紅色喜服正躺在軟塌上吃糕點,聽到這句話差點嗆死自己。
這蘇琰看著挺機靈的,怎么說話這般木訥?
但既然人都來了,趙峋也不好再磨蹭,他忙拍拍手站起身來,腳尖輕輕一挑,那搭了一半在軟塌上的紅蓋頭便斜飛出去,然后穩穩當當地蓋在了他頭上。
真要像個女人似的出嫁了,趙峋眼睛微瞇,這感覺……還挺稀奇,竟是絲毫沒有墨霄以為的那般屈辱或憤怒。
蓋頭蓋好了,趙峋這才清了清嗓子,低聲道:“我在里面。”
聽到了人回話,蘇徐行勉強松了口氣,但依舊躊躇,不知怎的,這被逼迫而來的婚事讓他有種自己在“強搶民男”的感覺,于是磨蹭了會才接著道:“那我進來接你?”
“嗯——”
得到首肯,蘇徐行這才輕輕推開門,只見古香古韻的房間里,一個紅衣喜服的男子正坐在榻上,除了頭上有紅布蓋頭遮擋,其他的與蘇徐行這個新郎官倒沒有什么不同。
“他們說你腿腳不便,我……”蘇徐行頓了下,接著道,“我背你下去吧。”
說完,人已經走到了趙峋跟前,然后背對著他緩緩蹲了下去。
透過紅布下方的空隙趙峋能看到對方不算寬闊的脊背,這般毫無戒心地將后背交給自己的除了墨霄等手下,這蘇琰還是第一個。
……
沒再說話,趙峋默不作聲地趴上了蘇徐行的背。
感受到身后溫熱的體溫,蘇徐行伸手扶住對方雙腿,這才一個用力……差點沒站起來!都使出吃奶的力氣了,蘇徐行才勉強將人背了起來。
不是說小倌都又瘦又輕堪比孩童體重的嗎?這位怎么重得跟座山似的!
蘇徐行一邊在心中腹誹,一邊呼哧帶喘地將人背下了樓,然后在竹香樓一眾小倌艷羨的眼神中將人送上了花轎。
轎簾落下,蘇徐行抬手擦了擦額上的薄汗,忙深呼吸了幾口氣。等平復好呼吸,他一招手“回府”,迎親隊伍立刻又吹鑼打鼓熱熱鬧鬧地從另一條街繞了回去。
蘇府門前,除了掛著的大紅燈籠和紅綢布能證明正在辦喜事,冷清的門口與空無一人的內院是與喜事沒有絲毫關聯。
站在路旁看熱鬧的百姓自然也看出了其中門道,紛紛咋舌。這蘇家大少爺雖說娶男妻,但他好歹也是蘇家的嫡長孫,這偌大的臨江府竟是沒有一家愿意給這個薄面上門來道賀。就連蘇家自身也是,門口除了管家和一個丫鬟并小廝,竟連個主事人也沒有。
哎,這辦得叫什么大婚喲!
就在眾人感慨之時,只聽鑼鼓之聲遠遠傳來,原來是迎親的隊伍回來了。
蘇耀跟幾個要好的公子哥正混在人堆里看熱鬧,見蘇徐行回來了,臉上盡是鄙夷之色:“竟以正妻之禮迎娶一個男妓,蘇琰真是一點也不要臉面!”
旁邊的公子哥聞言拍了拍蘇耀的肩膀:“耀兄,我看你還是要多想想日后,他娶了男妻只怕對你日后議親有礙啊!”
見他說的是這個,蘇耀聳了聳肩,一點也不在乎:“臨江府的庸脂俗粉我可瞧不上。”
他志在上瓊,等他連中三元得了狀元,什么名門貴女還不是任他挑選。
公子哥見蘇耀毫不放在心上,也不再多話,轉而搖搖頭批判起了蘇徐行:“這蘇琰還真是個軟骨頭,前程都不要了……”
“……”
就在幾人自說自話的功夫里,蘇徐行已經到了蘇府門口,下了馬,掀轎簾將“新娘”迎出來后正要扶著他進府,只聽“同知大人府上賀禮到”“通判大人府上賀禮到”“……”幾聲通報,便見幾個小廝端著木匣子走到了蘇家門口。
蘇府老管家見狀忙彎腰相迎:“恭迎各位大人。”
打頭的小廝是同知大人家的,他將賀禮遞給蘇府小廝之后便道:“我家大人說了,既與蘇老爺同僚一場,這該盡的禮數還是要到的,不過娶男妻畢竟有違人倫,與大人理念不合,便不來了。所以特備薄禮一份,還望蘇老爺海涵。”
“若日后二少爺大婚,大人定多備厚禮再登門喝喜酒。”
等這小廝說完,他身后幾個同樣將木匣子遞給蘇府的人,然后異口同聲地道:“我家大人亦如是,特備薄禮,望海涵。”
“哪里話!大人們這不是折煞了蘇家嘛!”老管家聞言連忙賠笑臉說好話,“待日后二少爺成婚,幾位大人定要賞光前來啊!”
蘇徐行站在臺階下,冷眼看著他們在那你來我往,活生生將他的臉皮撕下來踩在腳底。
“薄禮”“厚禮”竟是連表面功夫也不愿做,就差指著蘇徐行的鼻子說“你是個什么東西也配勞駕我們這些大人?”
而不光是這些“大人”,蘇承和蘇起家也自知丟臉不愿露面,卻逼著他來做這“丟臉”之事,馮淑蘭就更不會出現了,她巴不得自己成為全臨江的笑柄。
圍觀的人群里也滿是嗡嗡的議論之聲。
蘇耀身旁的一位公子哥扯了扯嘴角:“太丟臉了,這要是我,就直接投湖自盡去了!”
“要真能自盡就好了……”蘇耀低聲呢喃,望著蘇徐行的一雙眼仿佛淬了毒。
蘇徐行站在蘇府門口,面無表情地環顧了下四周,那邊幾個小廝在門口耍夠了威風正要走,旁邊的人群都在竊竊私語,看向自己的目光有幸災樂禍、有可憐、有不屑……還有那混在人堆里的蘇耀……滿臉得意。
很顯然,蘇徐行已經成為了整個臨江的笑柄,不光是前程,他的名字、他這個人,連帶著與他有關系的其他人,日后都會成為臨江城里最大的樂子。
好狠的蘇家,好毒的計……
趙峋站在蘇徐行身旁,蓋頭下的臉早已鐵青,他何曾受過這種屈辱?若不是頭腦還清醒,他定一聲令下讓墨霄殺了這些人!
察覺到了身邊人的躁動,蘇徐行以為他害怕了,忙在他手上拍了拍,低聲道:“我定不會讓你受辱。”
趙峋聞言一楞。
而就在眾人翻來覆去地咀嚼著蘇徐行的笑話時,只見一頂轎子緩緩停在了蘇府門口。一個灰色長衫的中年男人走了出來,跟在他身后的還有一個管家打扮的老人并兩個提著大木箱的小廝。
這是誰?沒見過啊……
突然出現的男人讓人群泛起了疑惑,按理說蘇家的高門大戶大家都認識……難道是什么來打秋風的?但看著也不像啊。
老管家也同樣疑惑,見長衫男子走近,他毫不客氣地問道:“你是……”
“放肆!”只見男人身后的管家聞言忽然訓斥了起來。
“誒……”長衫男人見狀忙擺擺手,輕笑道,“無妨無妨。”
“今日是為我小兄弟的大婚而來,都是家里人,無需多禮。”說著,男人轉頭看向還站在臺階下的蘇徐行,面上笑意深了幾分,“琰弟,好久不見。”
見到熟人,蘇徐行方才還面無表情的臉上登時也揚起了笑意,他彎腰沖對方行了一禮:“還未祝賀兄長高升,今日定要多喝幾杯。”
“自然。”男人摸了摸長須,根本不理會那老管家,只沖蘇徐行說了句先入座,便跨步而進,徑直走入蘇府內院去了。
這人究竟是誰?
蘇家管家還在疑惑,卻聽那跟來的管家拍了拍身后的木箱,突然高聲唱道:“臨江府新任知府許大人為賀蘇公子大婚,特贈玉如意一對、玉觀音一座……”
后面唱的極品賀禮眾人是聽不見了,只有“臨江府新任知府”七個大字在蘇府上空不斷盤旋。
新任知府大人竟親自來賀蘇琰的婚事?!還與他稱兄道弟?!
這這這——
這個消息一出,人群直接炸開了鍋。
第036章 章三十六
不多時, 新任知府前來賀蘇家大少爺蘇琰大婚的事情就傳遍了整個臨江府城,得了消息的官老爺們還有那些世家大族一個個驚得忙屁滾尿流地帶著厚禮前來,一時間, 蘇府大門口排起了長龍。
許知遠進了蘇府后自然瞧見了那空無一人的宴席, 他眉頭稍皺,但也沒有太多表情,徑自就進了正廳,坐在了主位上。
蘇徐行背著趙峋跟在他身后, 見這偌大的蘇宅冷清至此, 臉上微微有些尷尬。
他放下趙峋將他扶到一旁的座位上, 這才走回中間沖著許知遠彎腰一拜。
“今日小弟大婚,但到底是娶男妻, 與綱常不合,冒昧請兄長請來, 請兄長莫怪。”
許知遠沒有推辭, 受了他這一禮,其實以他們的交情這種全臨江都不愿來的場合他不摻和也行, 但到底念及蘇徐行是個人才, 而且許知遠能高升也是得他助益,所以這點面子他還是愿意給的,而且既然給了那就要給個大的。
于是許知遠摸摸胡子, 笑道:“你來信時與我說得清楚, 是娶男妻, 但那又何妨?你既是我結拜兄弟, 我便是沖著你來的, 與你是誰家人、娶的妻是誰都毫無關系。”
蘇家主事的三人剛到正廳門口便聽見了這句話,尤其是那句“結拜兄弟”更是驚掉了幾人的下巴。
馮淑蘭心中又酸又恨, 手中帕子都快攪碎了,這個賤種怎地就跟知府大人攀上了關系?!蘇承也有些驚訝,但也只有驚訝而已,蘇起家心中則是疑惑居多,怎地好好的知府大人就上門了呢?還和這蘇琰成了結拜兄弟?
幾人心思不過轉瞬間,一進正廳蘇起家忙就對著許知遠行起了禮:“不知知府大人大駕光臨,小人有失遠迎,還望大人恕罪。”
他說完,身后的蘇承與馮淑蘭也跟著行禮:“拜見大人。”
見主事的人來了,許知遠這才悠悠起身,接著扶起了蘇起家:“老太爺說得哪里話,琰弟與我是結拜兄弟,哪有什么恕罪不恕罪的……”
“不過……”話鋒一轉,許知遠又重新坐回了主位上,“蘇家畢竟也是臨江有名的世家大族,既是府中大少爺娶妻,怎地辦得這般冷清?門口竟一個主事人也沒有……”
許知遠表情很淡,看不出喜怒,但他這話顯然就是怪罪的意思。蘇起家聽懂了,忙點頭哈腰地應承道:“是是是,大人說得對,實在是咱們府上這些年未曾辦過什么喜事,所以這……”
他狡辯的話還沒說完,只見門外匆匆忙忙跑進來一個小廝,沖著蘇承就叫道:“老爺!老爺!門口……”
沒想到小廝這般冒失,蘇承的臉色當即難看起來,他眉頭一皺,毫不客氣地斥道:“住嘴!冒冒失失成何體統!知府大人在此,你豈敢這般莽撞,當心沖撞了大人!”
被點到的許知遠則是笑瞇瞇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嘴上說著“無妨”但心中早已將這蘇家看透了。
為了莫須有的煞星之說逼著長孫娶男妻斷前程的老太爺,對長子不管不顧連大婚都不來露面的老爺,在外名聲頗好卻連府內雜事都安排不好的繼夫人……
被蘇承罵了,那小廝忙低下頭跪到地上磕頭謝罪:“驚擾了大人,小人該死。”
許知遠自不會跟一個小廝計較,他擺擺手讓他起身。蘇承這才沒好氣地接道:“何事這般大驚小怪?”
“回老爺,門口來了好多賓客,通判大人、同知大人還有其他府上的老爺,都帶著家眷來了。”小廝一口氣說完,在場人心知肚明這些人都是沖著誰來的。
許知遠作壁上觀沒說話,蘇承有些尷尬地沖他拱拱手:“那小人先告辭……”
蘇承走了,蘇起家便不能走了,他坐在下首座位后發現對面竟坐著蓋著紅蓋頭的小倌,臉色登時就不好看了。
“蘇琰。”蘇起家語氣不善,“既然接回了你娘子便送回房中,在這待著做什么!”
趙峋聽到這話下意識捏緊了座椅的扶手,他今日在這蘇府受的氣可比他這一年受得都要多!
蘇徐行自然也注意到了他這個舉動,但他以為趙峋是聽了蘇起家的話要起身回房,忙伸手按住他肩膀,接著看向對面的蘇起家與馮淑蘭,臉上面無表情。
“隔了這么多年祖父忘了也屬正常,但孫兒得提醒您,新婦迎回還要……”蘇徐行一字一頓地接道,“拜、天、地。”
“胡鬧!”
聽到“拜天地”三個字,蘇起家下意識一拍桌子,他也顧不上許知遠在場,當即便吹胡子瞪眼:“你娶的是個男妻!還是個小倌!拜什么天地?讓你父親母親坐在上首,給全臨江當笑柄嗎?!”
蘇起家話音一落,馮淑蘭立馬接道:“是啊琰兒,你得為你祖父、為你父親想想啊……哪有人家娶男妻的?你既然娶了也無妨,這拜天地……屬實不妥。”
說完,還煞有其事地搖搖頭。
蘇徐行見狀都快氣笑了,這兩人一唱一和搞得跟他非要娶男妻似的,難道這一切不是他們強塞給自己的嗎?這一刻他無比慶幸自己不是蘇家人,不然與這樣的人流著相同的血他只怕會惡心死自己。
壓下心中的不適,蘇徐行看向蘇起家,態度依舊不卑不亢,“琰兒知道祖父、父親與母親都不愿當這個高堂……”
此話一出,馮淑蘭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果然就見蘇徐行接著說:“所以我讓阿冬去請娘親牌位出來。”
“相信娘親很愿意幫琰兒完成大婚禮儀。”
沒想到他非要拜這個天地,還要把楚湘的牌位拿出來,蘇起家氣得胸口起伏,指著蘇徐行就開始罵“逆子”,馮淑蘭見狀眼睛一轉還想說些什么,卻聽坐在上首的許知遠忽然插嘴:“我既是琰弟兄長,長兄如父,這高堂一拜我也是受得起的。”
這話什么意思很明顯,他要在坐這讓蘇琰拜天地。
“這這這——”蘇起家腦殼子都大了,他忙沖著許知遠拱手,“大人,這于理不合啊!”
“男妻都逼著娶了,老太爺這時候說于理不合是不是太遲了?!”正在這時,大廳外傳來一道女聲,接著一個衣著華貴的婦人在兩個丫鬟的跟隨下走了進來。
見到她,幾人皆是一愣,都不清楚來人是誰。全臨江的高門夫人馮淑蘭都認識,也不知從來跑來的人,于是她毫不客氣地反問道:“不知夫人是……”
婦人沒說話,扶著她的丫鬟反倒下巴一抬,態度十分輕蔑:“大膽!這位可是華榮郡主!”
華榮……
“郡主?!”
不光蘇起家和馮淑蘭,就連許知遠也嚇了一跳,他忙從上位起身,見到華榮郡主的玉牌后幾人紛紛跪下行禮。畢竟華榮郡主可是禮親王的女兒,正兒八經的皇親國戚。
蘇徐行不認識華榮郡主,也不清楚對方的來意,但直覺告訴他不是壞事。
果然就見華榮郡主讓他們起身后,十分不客氣地坐到了上座,然后眉頭一皺,嘖道:“好歹也是高門大戶,怎地連杯茶也沒有,這點禮數也不懂?”
馮淑蘭聞言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忙起身告罪:“是妾身的錯,怠慢了郡主,望郡主恕罪。”
哪知馮淑蘭不開口還好,一開口華榮郡主竟盯著她看了好幾眼,然后嘖嘖搖頭:“連楚湘的半根頭發也比不上,竟也配當他兒子的繼母——”
這話說得十分不客氣,馮淑蘭最恨的便是楚湘,一聽這話,臉上血色瞬間盡失,表情都變得猙獰起來。
然而還不等她說話,華榮郡主又沖門外說道:“都進來吧,在外面堵著偷聽也聽不真切。”
她話音一落,身旁的丫鬟忙高聲喊:“外面的人……郡主讓你們都進來!”
郡主發話哪敢不聽,于是圍在正廳門口的人瞬間都涌了進來,打頭的便是臨江府的通判與同知,一旁還有臉色慘白的蘇承。
進了正廳,眾人紛紛向華榮郡主行禮。
“得了,我今日來一是為了蘇大少爺的婚事,二來嘛……”華榮郡主說著一頓,看向了一旁的蘇徐行,“是為了我那干兒子。”
干兒子?誰?
只聽華榮郡主接著道:“還不叫阿冬出來,干娘來了也不來跪拜。”
阿冬?!
旁人還沒反應過來阿冬是誰,蘇家人倒是一個比一個驚訝。而等阿冬來了,見他朝蘇徐行行禮叫少爺,一眾圍觀的人也驚呆了。
華榮郡主竟然認了一個奴才當義子?
見到阿冬,華榮郡主臉上笑意真了幾分,她打量了一番,見對方雖貌不驚人,但眼神清澈氣質淳厚,心中稍有些滿意。
“阿冬與我有緣,曾救過我一次,雖然他不知我身份,但這救命之恩還是該報的——”說著華榮郡主從丫鬟手上取過一條長命鎖,然后朝阿冬招招手,“過來。”
阿冬聞言看向蘇徐行,對方沖他點頭他這才乖乖走了過去。
華榮郡主將長命鎖戴到阿冬脖子上,然后眼皮輕抬,看向了在場所有人:“據我所知,阿冬非奴籍。”
知道這是在問自己,蘇徐行忙拱手道:“是。”
“嗯——”華榮郡主聞言哼了聲,“從今往后阿冬便是我華榮的義子,誰敢欺負他便是與我華榮作對,若讓我知曉誰動了他一根頭發絲……”
“你們怕是不會想嘗嘗本郡主的手段。”
說著,華榮郡主猛地轉頭看向一旁做鵪鶉狀的馮淑蘭,悠悠道:“聽聞你們家二少爺最愛尋下人錯處?”
馮淑蘭哪能不知這是在敲打自己,忙低頭回道:“怕是傳聞有誤……耀兒為人和善,定不會做出苛待下人的事的……郡主放心,日后阿冬在府上便等同于少爺,定不會有人敢欺負他。”
等到了想要的承諾,華榮郡主這才擺擺手將主題拉了回去:“既然是大少爺大婚,錯過了吉時可不好,快開始吧。”
說完,華榮郡主主動起身讓位,坐到了下首的位置上,然后她沖許知遠抬抬下巴,笑道:“既是兄長,許大人請上座吧。”
“對了……”說完,華榮郡主一拍手,沖阿冬笑道,“阿冬,去將你們夫人的牌位請出來。”
這一系列安排什么意思不言而喻,華榮郡主擺明了是來給蘇徐行撐場子的。一時之間,在場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變了。
這蘇家大少爺到底什么來頭?或者說……他那在臨江府城一點存在感都沒有的親娘究竟是什么來頭?
這正廳待著的可都是臨江有名有姓的大戶,那心思也是一個比一個多。
就在眾人暗自揣測的時候,只有蘇徐行發現自己那新婚妻子竟然一聲不吭地坐在原地,再也沒動一下,他以為他是被這場面嚇到了,忙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輕聲安慰道:“別怕。”
然而蓋頭下的趙峋臉色漆黑。
這華榮好好的上瓊不待怎么跑來了臨江?這可是識得他臉的人!
趙峋忽然就覺得,自己可能跟蘇徐行八字犯沖。
第037章 章三十七
有了華榮郡主撐腰, 再加知府大人坐鎮,在場哪還有人敢提出異議。
本應坐在上首的蘇承一臉灰敗地站在人群里,與他臉色同樣難看的還有蘇起家和馮淑蘭, 一個氣得臉色鐵青, 一個嫉妒得咬碎了牙。
蘇徐行稍一瞥便明了幾人心思,但他不想管也不愿管,是蘇家對不起他在先,那就別怪他同樣一巴掌扇得蘇家顏面掃地了。
阿冬這時已經將楚湘的牌位請了出來, 端端正正地放在了主位的案桌上, 畢竟楚湘算是他名義上的長輩, 許知遠見狀自動站起身并往旁邊挪了一步,然后笑道:“既然有長輩在此, 為兄便不充當這個高堂了。”
許知遠也是為了給蘇徐行面子,但蘇承這個親生父親已經在場了他也不好明晃晃地打人臉, 于是斟酌道:“我瞧你們沒有儐相, 為兄便為你們念唱詞吧。”
能讓知府大人幫忙念唱詞,那也是不得了的榮光。蘇徐行心知肚明許知遠的顧慮, 忙點頭應承了。
于是, 在知府大人紆尊降貴充當儐相開始念唱的“一拜天地”中,蘇徐行扶著趙峋在廳中站定,然后沖著廳外緩緩一拜。
“這——”坐在一旁的蘇起家見狀想要說些什么, 但觸及華榮郡主的眼神, 還是忍了下去。
罷了, 本來就是一場鬧劇, 何妨再多個“扶著新婦拜天地”這樣的不成體統。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前面蘇徐行都是扶著趙峋一起拜的, 但這對拜他就不好扶了……正當他猶豫該怎么辦的時候,只見對面人緩緩伸出雙手, 接著握住了他的手。
雙手交握的那一刻蘇徐行渾身一怔——
不光是因為與對方雙手交握時帶來的別扭,更多的是因為對方粗糙的掌心,那厚重的老繭讓他莫名地有些難過。
小倌……果然過得都不是什么好日子……
“拜吧。”趙峋壓低了嗓音催促道。
在他耐心用完之后趕緊結束這場鬧劇。
第一次,趙峋對自己一貫英明的決定產生了質疑,他就不該來趟這趟渾水!
聽到對方催促,蘇徐行忙壓下心中異樣。
兩人就這樣雙手交握著,面對面在眾目之下彎下腰,拜了堂。
一直守在蘇府屋檐之上遙遙觀望的墨霄聽到那聲響亮的“送入洞房”,心中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兒。
他家英明神武的主上怎么就……嫁人了?
蘇徐行又親自將趙峋背回了湘珍院,將他放到床上后,整個人都有些卸力,別說……這小倌到底是男人,重得很。
趙峋自然也聽到了蘇徐行哼哧的聲音,他唇角微勾忍不住哼了聲。就這么點力氣也好意思當男人。
還在給自己捶腿捏背的蘇徐行聽到那一聲嗤笑,有些不可置信地轉過頭去。
“你在笑我?”
“……”
趙峋剛才還彎起的唇角瞬間就耷拉下去,他忙清清嗓子,刻意掐起嗓音學著老鴇教的那樣回道:“自然不是……奴、奴只是累了……”
想來對方也不會嘲笑自己,蘇徐行點點頭接受了他的說法,然后糾正道:“你既然嫁我為妻,雖無夫妻之實但有夫妻之名,從前的稱呼盡可略去。”
“我叫阿冬過來門口候著你,你要什么東西盡管叫他跑腿。”蘇徐行活動了下筋骨,接著直起腰,“外面賓客不少,我去接待一番,稍后再回來。”
趙峋巴不得他趕快走,于是爽快地應了聲。等聽到了那開門聲時趙峋的手已經蠢蠢欲動準備掀開這蠢到無可救藥的蓋頭,卻聽蘇徐行忽然回首,他忙將手撤了下來。
“怎么了?”趙峋又掐起了嗓子。
蘇徐行雖有些奇怪他怎地知道自己有話要說,但也沒多想,只囑咐道:“任何人來都不要理會,有事就叫阿冬去找我。”
“嗯。”
趙峋應下,等真的聽見關門聲后他抬手一扯,那蓋頭瞬間就飛了出去,接著整個人像沒了骨頭似的癱軟在床上。
“舒、服——”裝模作樣一天,趙峋早就累了。他好好伸了個懶腰,這才單手托腮,整個人側躺在床上。
“墨霄。”他出聲輕喚。
下一秒,就見不知從哪躥進來的墨霄跪在了床前。
“去門口守著,來人前跟我說。”
“本王要好好睡一覺。”
“是!”得了令的墨霄一眨眼就消失在了屋內。
這邊蘇徐行回到前院,他一出現自然吸引不少目光,那些前來賀喜的賓客紛紛端著酒杯迎了上來。
“哎喲!大少爺!大少爺新婚大喜,恭喜恭喜呀!”
“要我說,大少爺真是人中龍鳳,放眼臨江也找不出幾個能如大少爺這般一表人才的公子啊!”
“……”
直到今日早晨還對蘇徐行不屑一顧的臨江大戶們此刻像是換了一張臉,面上表情有多諂媚不說,之前還罵著蘇徐行“煞星”的嘴里蹦出來的也變成了一等一的好話。
見眾人將蘇徐行團團圍住,自始至終就沒在廳中露臉的蘇耀臉上猙獰無比,一口牙也快咬碎了。
一旁與他交好的公子哥們見狀勸道:“耀兄今日且忍忍,這蘇琰請了知府大人還有華榮郡主前來,便是我爹他們也只有笑臉相迎的份。”
“哼!”蘇耀自然知道這個道理,但他心中不忿,“不過區區賤種,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攀上了這般不得了的交情。”
“我瞧他娶男妻娶得心甘情愿,只怕對著那些大人物也不過是個賣的貨!”
他這話說得忒難聽,一旁幾人都沉默了下去。縱然他們與蘇耀交好也同樣不喜蘇琰,但他畢竟是蘇耀一父相承的親兄長,蘇耀怎能說出這樣埋汰的話。
見幾人不作聲,蘇耀便知自己說錯話了。讀書人最重名聲,他此話確實不妥,于是呵呵笑了兩聲:“瞧我多喝幾杯酒竟開始說胡話了。”
“咱們還是多吃菜、吃菜吧——”說完開始招呼著其他人用菜,但他盯著蘇徐行背影的眼神卻比往常更加陰毒。
華榮郡主觀完禮便走了,畢竟她今日是受人之托來幫阿冬撐腰的,給“恩人”蘇徐行的面子也夠夠的了,但若真讓她堂堂一個郡主跟那些臨江的粗鄙婦人同坐一桌便是貽笑大方,著實有失身份。
最大來頭的人走了,剩下被人群包圍最多的便是許知遠了。他與臨江府衙的那些官員們同坐一桌,誰來敬酒都不推辭,臉上笑呵呵的,很快就從這些人的只言片語中收集到了有用的信息。
這也是他前來的目的之一,他新官上任對臨江府諸事不熟,就需要這樣一個同聚的機會。
因此這場婚宴,與他與蘇徐行,都有好處。
而除了許知遠,另一位被人群圍擁的自然是蘇徐行。
臨江府雖說是一方府城,在整個大瓊來說也是富碩之地,但他們這些人在臨江待了大半輩子,有的人連上瓊都未曾去過,又談何識得華榮郡主這樣正兒八經的皇親國戚。因此面對蘇徐行時自然多了幾分巴結。
蘇徐行此時也明白過來華榮郡主定是阿冬的生母拜托過來的,能讓堂堂郡主親自跑一趟,只怕那位夫人的地位也絕不低。
富貴人家的公子哥如今變成了自己身邊的小廝,雖說不論蘇琰還是蘇徐行都未曾苛待阿冬,但這于阿冬來說到底是好是壞蘇徐行還真說不清。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里又被旁邊人灌了好幾杯酒。
蘇起家本不耐煩這個場面準備回院子休養,但見臨江的那些高門大戶一個兩個都圍著蘇徐行轉,心性頓時就不順了!他朝一旁的蘇承低聲道:“你這蠢貨,還不快趁此機會多介紹介紹耀兒!”
“你真要讓那孽種在我蘇家地盤作威作福?!”
“你可別忘了,耀兒才是你親生的!”
幾句話一出,蘇承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最終在蘇起家的催促下只能無奈起身,然后端著酒杯去與那些人應酬。畢竟也是當了幾年官的人,說話自然知道技巧,加上他又是蘇府的主事人,很快蘇承就將眾人視線轉移到了自己身上。
他淺淺夸贊了幾句蘇徐行,接著一招手將蘇耀喊了過去。
“這是我的小兒子,蘇耀。”
他有心介紹蘇耀,旁人也不是傻子,再說蘇耀前不久才中了案首,未來若真是成了大官,他們可不得提早巴結嘛,于是說出的話也給足了面子。
“這就是前不久中了府案首的二少爺吧?!真是年少有為!”
“人才呀!這般年紀便能中案首,前程無量、前程無量啊!”
蘇徐行見蘇承將人引走了也不生氣,蘇家現在忙著聯絡感情交際人脈,應該顧不上他了。
扔下酒杯,蘇徐行拔腿便往回走。
行至房門口時見阿冬還在守著,蘇徐行于是摸了摸他頭,笑道:“你去同許大人說一聲我先告退了,然后去找尋花到廚房找些吃食送來。”
“送完后你們便自行玩去吧,但天黑前要回院子。”
阿冬還是小孩心性,聽說能出去玩眼睛都亮了,匆忙應了聲慌忙就跑了。
蘇徐行見狀無奈地搖搖頭,然后輕輕推門而入。
但與他想象的不同,喜床上并沒有正襟危坐在等待新郎官的新娘,有的只是飛到了門口的紅蓋頭和一個躺得板板直直的紅衣人。
這……
蘇徐行彎腰撿起地上的紅蓋頭,他動靜不大,但床上的趙峋還是聽見了,他眼睛猛地一睜,漆黑的瞳仁中滿是寒光,但下一秒觸及床頂那鮮亮的顏色他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
哦,他堂堂毅國皇子今日嫁人了。
“你醒了?”有腳步聲漸行漸近。
趙峋撐著胳膊起身,然后轉頭看向他名義上的“丈夫”。
“嗯。”
蘇徐行拍了拍蓋頭,聽到應答這才抬頭:“你這蓋頭怎……”
后面的話全部止在了他瞬間放大的瞳孔中。
我去——
我的老婆竟是絕色美人——
一瞬間,蘇徐行滿腦子只有“好美”“好美”“好美”在不停地打轉。
第038章 章三十八
雖不是第一次被人用這般癡傻的眼神看著, 但趙峋心中還是涌上了一股厭惡之感,方才還輕描淡寫的眉宇間頓時戾氣橫生。
殺了他。
心中有一個念頭在叫囂著。
蘇徐行自然不知道新婚當日才娶的媳婦兒居然對自己動了殺念。他只是在一瞬間的愣神之后猛地別過了眼。
雖然他極力安撫著自己躁動的心,但那從心底蔓延而來的悸動與羞澀還是變作紅云從他的脖頸爬上了臉頰, 直至耳朵也紅透了。
在外人面前能夠泰然自若, 逢場作戲、左右逢源都不在話下的蘇徐行,頭一次跟自家娘子接觸,只一個照面便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也不怪他,他雖頗有頭腦, 心思也縝密, 但到底是從未談過戀愛的菜鳥, 這么多年從今至古他就沒心動過,乍一遇見這么合眼緣的人像個毛頭小子般也情有可原。
蘇徐行在心中默默安慰自己, 誰不喜歡美人呢?
短短一會兒,蘇徐行心思百轉千回, 趙峋則冷眼看著對方從剎那的癡傻中回過神, 然后別過頭,接著悄悄紅了臉。
……
怎么還臉紅了?
倒是不想殺他了。趙峋心中的惡心瞬間消解不少, 甚至還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于是故意掐著嗓子喊道:“大少爺——”
今日不是第一次聽“新娘子”喊大少爺,但卻是蘇徐行頭一回被喊得渾身一激靈,雞皮疙瘩頓時爬滿了他全身。
雖說他很喜歡對方的顏, 但這嬌滴滴的小倌作風他確實接受無能。
于是在趙峋不可置信的眼神中, 就見蘇徐行臉上的紅暈快速褪去, 整個人一下子就恢復如常, 仿佛方才羞澀難當的是另有其人。
怎么回事?
趙峋驚訝極了, 他怎么一開口對方便好了?
就在他疑惑的間隙里,蘇徐行已經手拿蓋頭, 強裝淡定地走了過來。
“知你被困在房中煩悶,但該走的流程還是要走的。”蘇徐行臉上有著淡淡的笑意,說完便將蓋頭重新蓋回了趙峋的頭上。
紅色綢布再次落下,遮住了趙峋不解的眼,也擋住了蘇徐行那再次紅透的臉。
有點出息啊蘇徐行,你可是個現代人,什么帥哥沒見過?怎么能被區區……額……可是像他娘子這樣的還真沒見過……
蘇徐行的心亂得像一鍋粥,但面上還是強裝鎮定。他給自己打了下氣,這才走到一旁的桌上拿起喜秤桿,接著回到趙峋身邊低聲說了句“我掀了啊”便慢慢掀開了紅布蓋頭。
蓋頭下,自下而上露出的是趙峋那潔白的下巴、挺直的鼻梁、深邃的眉眼,他正垂眸望著地上,濃長的睫毛像蝴蝶翅膀似的扇啊扇的。直至蓋頭被全部挑走,蘇徐行這才正兒八經地看清了對方完整的面容。
又是一陣屏息,他不知該怎么形容。
這是一張極美的臉,甚至算得上雌雄莫辨,但有些凌厲的棱角卻又能看出這是個男人。與蘇徐行的溫潤如玉、氣質出塵不同,這張臉稱得上是“傾國傾城”。
不過……蘇徐行總覺得哪里怪怪的,這張臉雖然很美,但就好像跟他家娘子這軟弱可欺的氣質有些不符……而且他怎么老有種熟悉感?
“咳——”趙峋被這么盯著自然不舒服,他忙咳嗽一聲喚醒對方的理智。
蘇徐行回過神,頓時手忙腳亂,他忙將那些莫名的念頭拋之腦后,然后盡量表現得正常一些。
“你叫什么名字?”先前在竹香樓只聽老鴇說了一句什么兒?蘇徐行沒注意聽也不知道對方到底叫什么。
趙峋聞言沒有絲毫猶豫,直接答道:“趙謹謀。”
他這般自負的人自然不會輕易隨了那老鴇叫自己什么嶺兒,但他也不會蠢到說出自己的大名,“謹謀”二字是他娘親親自取的字,世間知者甚少,倒不怕暴露了身份。
哪知蘇徐行聽到這三個字,臉色登時就變了。
“你叫……叫什么?”他不確定地又反問了遍。
趙謹謀?不會是他想的那三個字吧?對方可是《奪位》里最大的反派!心狠手辣,連自帶光環的主角前期都不能耐他何,這樣的人怎么變成自己的“老婆”了?
見蘇徐行臉色突變,似有些驚恐,趙峋心中疑竇頓生,他這般慌亂是因為什么?難道他認識自己?
為了驗證心中猜想,趙峋又一字一頓地復述了一遍:“趙、謹、謀。”
“謹能勝禍、多謀善慮。”這是他娘親對他的期許,在那危機四伏的毅國王宮,只有做到這樣方能保命。
趙峋定定地看著蘇徐行,只見在他說完“謹能勝禍、多謀善慮”之后,對方的臉色瞬間變得更加難看了。
蘇徐行何止臉色難看,他心中此刻咚咚打鼓,腦子里一片混亂,腿都有些軟了!名喚謹謀又生得這般天人之姿,在這個世界除了那位大boss還能有誰?!
還能有誰?!
蘇徐行的心在咆哮,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娶個小倌怎么會把大反派娶回了家?
大反派……
咦?好像有點不對……蘇徐行猛地眨眨眼,趙謹謀不是作為質子被送去上瓊皇宮了嗎?怎么會在這?
而且……趙謹謀那樣驕傲的人怎么會允許自己當小倌?
蘇徐行心亂如麻,一直盯著他的趙峋也覺得有些奇怪,觀其模樣好似有些……懼怕趙謹謀?
這可有趣了。
“怎么?怕我?”
前方突然傳來一聲調笑,那輕蔑不屑的語調與之前黏黏膩膩的嗓音簡直天壤之別。
蘇徐行聞言一怔,頭皮瞬間開始發麻。
我去——他想得沒錯!在整個《奪位》的世界里,能長成妖孽又叫趙謹謀的除了那位絕對找不出第二個!
為什么!他為什么會把反派娶回家?!
蘇徐行根本不敢抬頭去看,趙峋卻越發覺得有趣了,他斜斜地躺回床榻上,一手托腮,眼神戲謔、語帶調笑,一掃之前的柔弱之感,整個人強大的氣場瞬間席卷了整間屋子。
蘇徐行不去看也能感受到前方的威壓,壓得他都有點喘不過氣。
會武功的人是了不起哈。
他混亂的腦子已經開始跑偏了。
趙峋見他還是站在自己面前裝鵪鶉,臉上的興味頓時更明顯了。
“世上知我叫趙謹謀的人少之又少,你可知為何?”趙峋瞇了瞇眼。
蘇徐行低著頭,想也沒想就答道:“因為知道的人都死了。”
話一落地,兩個人都是一愣。
在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么后,蘇徐行腦子都跟不上行動,啪地一聲非常利落地就跪了下去:“大爺饒命啊!”
他雙手抱拳舉到頭頂,不停說著饒命,那諂媚討好的樣子哪還有先前在臨江眾人面前的淡定、從容。
堂堂公子哥一瞬間就變成了求饒小人。趙峋只覺得此情此景比從前在桃源鎮還要有趣。
這蘇琰身上秘密頗多,不光是因為他自身身世,還有他這仿若知曉一切的洞悉之力與預見之能。
此刻,趙峋只覺得自己走這一遭頗值。
這樣想著,他又閑閑地問了一遍:“你很怕我?”
怕?那不廢話嗎?你一巴掌能拍死我,就算不拍也有得是手段弄死我。蘇徐行在心中腹誹,但面上卻一絲也不敢顯露,他垂著頭,只敢挑好聽的話講。
“您這氣場如此強大,定不是凡人,豈是我這等凡夫俗子可以比擬的,自然要恭敬些。”蘇徐行說完呵呵尬笑了兩聲,根本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玩意兒。
趙峋見狀也懶得再逼問,反正來日方才,比起對方如實相告,他覺得自己去一探究竟撥開迷霧也挺有趣。
若是這番想法被墨霄知曉了,只怕要驚掉下巴,從來都追求速戰速決,連審問都覺得麻煩的自家主上,竟然也會愿意花時間去親自探尋什么事情?
“也罷,你起來吧。”趙峋伸了個懶腰坐起身,蘇徐行聞言麻溜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我不管你如何知曉我的身份,但既然你已經認出我了,便知道該怎么做。”說著,他讓蘇徐行抬起頭看向自己。
蘇徐行哪敢不從,乖乖抬起了頭。再入目的還是那張妖孽的臉,但氣質卻天翻地覆,沒有嬌弱、沒有可憐,氣場異常強大,他眉眼冷厲,那些淡漠與時有時無的戾氣徹底驅散了他容貌上的艷麗,冷峻得讓人不敢直視。
但偏偏,對方還就要他看著。蘇徐行嘴角微抽,心中想要罵娘。
趙峋見他面如土灰,頓時心情頗好,于是勾了勾唇,道:“我在臨江有許多事情要辦,你該知道怎么做。”
“是,大爺——”蘇徐行老實地點點頭。
跟聰明人講話就是不用費事,趙峋有些滿意地點點頭,接著一跳,從床上走到桌邊,落座。極有眼色的蘇徐行立馬就給他倒了一杯熱茶。
“您請。”
趙峋也不客氣,立馬指揮道:“你去給我弄點飯菜。”
“要那什么咸菜肉沫蓋飯。”
能離開這令人窒息的地方,蘇徐行慌忙點頭如蒜搗,說完告退后腳底一抹油便跑了。等他出了屋子深吸幾口氣,蘇徐行一直提著的心這才緩緩放了下來。
不怪他露怯,實在是趙謹謀這人喜怒無常且心狠手辣,在他面前做戲無異于找死,他只能老老實實地承認認出他了。
還好,自己還有利用價值,對方一時半會應該不會做了自己。只是……以后呢?
這樣想著,蘇徐行不由得嘆了口氣,接著一臉菜色地往蘇府廚房走去。
這位爺還挺會使喚人,現成的美酒佳肴不要,要吃什么咸菜肉沫蓋飯……
咸菜肉沫蓋飯!
一個激靈,蘇徐行唰地就停下了腳步。腦海里一絲靈光閃過,有什么一直被他忽略的東西突然串聯上了。
受傷的黑衣蒙面男……質子馬車上傳來的熟悉異香……還有這莫名其妙被自己娶進門的反派!
臥槽!這他媽的根本不是莫名其妙!趙謹謀就是當初那個蒙面男!
草!合著他早就幫過對方一回, 一回生二回熟啊!怪不得被盯上了!
轉念又想到自己方才的心動,蘇徐行恨不得穿越回去掐死自己。
他真命大,看趙謹謀看臉紅了也沒死。呵呵——
第039章 章三十九
蘇府里的宴席還未散, 蘇徐行遠遠地瞧了一眼,蘇承帶著蘇耀站在包圍圈外,雖極力想與人堆里的許大人攀談一番, 但奈何想在知府大人面前露臉的人實在太多, 兩人根本就排不上號。
蘇起家的身影已經看不見了,也是……蘇徐行嘲諷地扯了扯嘴角,畢竟上了歲數,又被自己氣了一通, 怕是回去床上養身體去了。
去廚房要路過后院, 后院擺的是女子宴席, 各家夫人都坐在這,但與往常的熱鬧不同, 后院宴席極為安靜,夫人們一個個坐在位子上眼觀鼻鼻觀心, 愣是沒一個人說話。馮淑蘭僵著一張笑臉舉起酒杯, 也只有三三兩兩的人應和。看來今日一遭,馮淑蘭在臨江的貴婦圈里有點混不下去了啊。
心中有了計較, 蘇徐行沒再多看, 轉身便去了廚房。
還未入內便聽見里面的婆子們正湊在一起嚼舌根,翻來覆去說的也不過是他這場婚禮,只是與從前的不屑鄙夷不同, 倒是多了幾分忌憚與猜疑。
蘇徐行也不想跟一些下人計較, 刻意站在門口咳嗽了一聲。聽到動靜, 里面的人頓時作鳥獸散, 等蘇徐行進去時眾人已經各就各位、各司其職了。
見是蘇徐行過來了, 管廚房的婆子忙笑著迎上來:“大少爺怎地來了?”
蘇徐行也不扭捏,同樣笑著回應:“我娘子想要吃些東西。”
“噢喲, 原來是大少夫人餓了……”婆子聞言一拍大腿,有些懊惱地接道,“瞧我們這腦子!是該送些吃食過去的,只是……”
說著,婆子看看灶臺又轉過頭看向蘇徐行,臉上表情有些為難:“灶上這些菜都是剩的,也涼了,怕是不好給大少夫人吃。不如我叫人去外面……”
不等她說完,蘇徐行已經擼起袖子,他一邊向灶臺走一邊吩咐道:“來個人燒鍋……”
“把那咸菜洗凈,豬肉給我剁成肉沫。”
方才說話的婆子見狀愣了愣:“大少爺,您這是要親自下廚?”
“嗯。”蘇徐行點點頭,臉上一點異樣也沒有,但語氣明顯有些不耐煩了,“還不快點?”
得了命令,廚房里的其他人連忙起身找活干去了。不一會兒的功夫,廚房里就傳出了咸菜的香氣。
等蘇徐行拎著食盒離開,身后的婆子們都傻眼了。
“這大少爺竟這般疼愛那位男妻,親自下廚做飯給他吃!”管事婆子滿臉的不可思議。
其他人聞言也覺得匪夷所思:“大少爺廚藝也這般好,方才那咸菜在他手下竟有如此香味……”
“這般疼愛妻子的人少了啊,可惜可惜——”
眾人嘖嘖稱奇,話語間還有些莫名的喟嘆。
蘇徐行不知道自己在婆子們中的形象高大了不少,等他拎著食盒回到湘珍院時,整個人瞬間就萎了。
他怎么就招惹了這么一個不能惹的家伙呢?這趙謹謀也是,好好的反派不當,雄圖霸業不去開拓,跑來當他老婆算怎么回事啊……
蘇徐行心中憤憤,在門前猶豫了半晌愣是一步也跨不進去。
趙峋早就注意到蘇徐行回來了,他交代完墨霄最后一些事忙讓對方離開,但哪知這蘇琰回來是回來了,卻在門口站著死活不進來,而那飯菜的香味還直透過門縫往他鼻子里鉆。
無法,實在忍不了的趙峋只得率先開口:“夫君,怎么不進來啊?”
又是那般黏膩的嗓音,聽到“夫君”二字蘇徐行渾身一抖,雞皮疙瘩瞬間從腳底躥到了頭皮。
但既然boss發話了他也不能不聽,于是蘇徐行一邊拉著臉一邊推開了門。
“來了。”他垂著頭有氣無力地走到桌邊,然后將食盒放下。
不等他開口,趙峋已經非常自覺地走了過來,掀開食盒,咸香更是撲鼻而來,惹得一向不重口腹之欲的趙峋都要忍不住吞口水了。
“端出來。”趙峋手指在桌上點了點,使喚得十分自然。
蘇徐行聞言一滯,但還是認命地將菜盤和那碗米飯端了出來,就連筷子也幫趙峋擺好了。
“吃吧,大——爺——”蘇徐行故意拖長了音,任誰都能聽出他語氣中的不滿。
趙峋自然也聽出來了,或者說,從一開始他就知道蘇徐行不滿,于是剛拿起的筷子又重新放了回去,就連臉上的表情也變淡了。
蘇徐行慣會察言觀色,見狀便知這位大爺心情不好了,連忙點頭哈腰問道:“大爺可是哪里不滿?”
趙峋聞言輕哼了一聲:“你要不愿幫我,本王也不勉強……”
后面的話不用他再說,蘇徐行急忙搖頭打斷:“那怎么可能!能幫您那可是小人至高無上的榮耀!是小人三輩子修來的福分!小人……”
眼見蘇徐行奉承的嘴臉越來越“丑陋”,趙峋這才出聲止住:“行了,在一旁候著吧。”
說完,便挑挑眉開始吃飯了。
見逃過一劫,蘇徐行這才松了口氣,然后乖乖站到趙峋身后,如果忽略他那無聲的“抗議”和“猙獰”表情的話,倒還真的像個盡職盡責的小廝。
趙峋何許人也,怎不知對方在自己身后搞些小動作。只是……莫名的,看到在人前一派從容,臉上十分笑意卻一分真心也沒有的蘇徐行在自己面前故意曲意逢迎、阿諛奉承,那機靈的眉眼讓他莫名得心情很好。
跟其他人在自己面前的表面討好卻暗藏禍心不同,看蘇徐行這樣賣乖讓趙峋覺得對方是在吃癟。
他越吃癟,他心情越好。
想著,趙峋眉眼也跟著舒展開來。如果這蘇琰沒有其他牽扯,待他事成離開之后,不介意留他一條性命。
蘇徐行哪知道趙峋還時不時惦記著自己的小命,他在身后站了一會兒就開始犯困了。此時天色漸暗,他一早就起來忙活,忙活到現在也就喝了幾口酒……
想著,只聽“咕~”一聲,蘇徐行的肚子叫了。
這聲一出,蘇徐行立刻清醒了,吃著飯的趙峋也停了下來,屋子里頓時安靜下來。
有點尷尬,雖然不知道為什么尷尬,蘇徐行摸摸鼻子沒說話。卻見趙峋重新動起筷子,語氣平淡:“坐。”
“……”
胳膊擰不過大腿,蘇徐行乖乖在他身邊落座。
等蘇徐行坐下了,趙峋這才一抬下巴,眼皮未掀:“你那小廝方才送來的。”
只見一旁的榻上正躺著一包糕點。
蘇徐行眼睛一亮,忙將包裹取了過來,打開只見里面是云升糕。定是阿冬去廚房沒要到吃的,自己跑外面買了送回來的。
云升糕,那次馮麼麼帶去桃源鎮,他一口未嘗都給了尋花絨花,不想阿冬都記得。
趙峋專心吃著自己的菜,余光瞥見蘇徐行滿臉感動,心中不由嗤笑一聲,一份糕點而已,也值得這般在意?但見蘇徐行吃得歡樂,自己吃的又是對方親手做的菜,趙峋忍了忍還是沒多說什么。
飯飽之后,睡意漸濃,兩人為了這場大婚都是天未亮就起身了,折騰了一天,終于到了休息的時間。
只是……
蘇徐行看著趙峋有些為難,這睡覺方便,有床有塌,這沐浴更衣……
正想著呢,就見趙峋往床上一坐,眉峰微挑,笑著吩咐道:“去燒水過來。”
“還要準備干凈的浴盆。”
態度十分自然,好像已經使喚他十幾年了似的。???
蘇徐行見狀眨巴眨巴眼,這家伙是在使喚他嗎?
卻見趙峋仿佛知道他所想似的點點頭,接著紅唇微啟:“就是你,快去。”
“……”
得,他算是明白了,這位大爺就沖著讓他當小廝來的!蘇徐行再一次認命地出了屋子。湘珍院里有小廚房,雖然沒在這燒過飯,但自蘇徐行回來后倒是一直在這燒水。
阿冬和尋花還沒回來,他只能親自上了。
等蘇徐行將屋里的浴桶洗干凈后,已經熱得頭大汗,而始作俑者則坐在床上閑閑地晃著腿,好不悠哉。
識時務者為俊杰!蘇徐行咬咬牙,他忍!
待浴桶里倒滿了熱水,蘇徐行整個人都跟從水里撈出來似的,他拖著木桶,有氣無力地說道:“大爺,洗澡水好了。”
“嗯。”一句淡淡的應答之后,只見房門“啪”地一下在蘇徐行眼前關上了。
蘇徐行:!!!
他……忍!!!
蘇徐行坐在門口吹了會風,熱氣還未消散呢,就聽門內傳來趙峋的魔鬼嗓音。
“進來。”
又要干嘛啊大爺——
蘇徐行有氣無力地起身,然后耷拉著腦袋推開門,哪知一抬頭便見對方濕著一頭墨發站在屋中,身上薄薄一件長衫,燭火搖曳,對方精致白皙的臉在忽明忽暗之中美得如同攝人心魂的鬼魅。
只一眼,蘇徐行就看呆了。
心臟忽然咚咚打鼓,清晰的跳動聲在這寂靜的夜里格外明顯,蘇徐行還在發愣,渾然不知自己呼吸已經漸漸變重。
門口昏暗,趙峋沒注意到蘇徐行的異樣,他輕飄飄掃了對方一眼,直接背過身去,接著毫不客氣地發話:“幫我擦頭發。”
第040章 章四十
“幫我擦頭發。”
也就一個恍神的功夫, 蘇徐行立馬清醒過來,他知道自己面對的根本不是什么貌美體弱的小倌男妻,而是在這個世界里能站到巔峰的少數人之一, 稍一抬手便能致自己于死地。
所以, 千萬不能被美色迷了眼!
蘇徐行在心中千叮嚀萬囑咐,做足了心理準備這才一臉“無欲無求”地進了屋子。
趙峋已經舒舒服服地躺在了軟塌上,濕漉漉的長發垂落在塌尾,聽見腳步聲, 他輕輕一揚, 布巾就徑直朝著蘇徐行飛了過來。
蘇徐行下意識接住, 接著就聽趙峋吩咐:“再磨蹭,我頭發都干了。”
“……”
你也知道!大夏天的擦頭發是不是有病!
縱然內心咆哮, 蘇徐行還是任勞任怨地走過去,半蹲在地, 認命地服侍起了趙峋……的長發。
墨黑的長發包裹在干燥的布巾里, 輕輕一按壓,那多余的水分便被吸干了, 偶爾有一兩縷偷摸著跳出來自蘇徐行手中輕輕掃過, 那手感竟是無比地順滑。
驚訝間,蘇徐行想到自己那因為熬夜加班而愈發干枯的頭發以及日益加劇的脫發,心中不由得有些酸溜溜的。皇親國戚有人伺候就是不一樣哈, 發質好沒煩惱啊!
心里不停地念叨, 等擦頭發的任務完成了, 蘇徐行這才抬起頭看向躺著的趙峋, 一句“好了”還沒說出口, 便見對方雙目緊閉,呼吸均勻, 已經睡著了。
真會享受。蘇徐行又在內心補了一句。
但就連他自己都沒發現,自從發現是趙謹謀充當他的男妻之后,他沉寂了好幾個月的內心是越發愛吐槽了。
不過大boss睡著了也好,起碼不會再使喚他了。蘇徐行捏捏有些蹲麻的雙腳,費了半天勁才站起身來。
緩過來后,他走到柜子前,翻出一床新的薄給趙峋蓋上,這才一邊唉聲嘆氣一邊去收拾浴桶。
天殺的,終于該他洗漱休息了。
腳步聲漸漸消失在屏風之后,榻上本該熟睡的趙峋忽然睜開眼,他側著頭定定地掃了一眼屏風,這才又轉過頭去。
這蘇琰還算聰明,若是他敢趁自己熟睡動什么歪心思,那就別怪他心狠手辣了。
蘇徐行哪知道方才不過是趙峋的有心試探,若他知曉了定是要對著對方的臉破口大罵。他大爺的他任勞任怨地幫他打雜,他居然還抱著殺心來試自己?
不過沒有這個假如。
蘇徐行燒好水坐進浴桶之后,整個人舒服到不由得“唔~”一聲。一日的疲憊都在這熱水之中消失殆盡。蘇徐行好好泡了會,差點就睡過去了,等驚醒之后,他忙把自己搓干凈了這才圍著一塊浴巾走了出來。
蘇徐行一邊向外走一邊擦著長發,卻聽自床邊傳來一聲極為輕佻的“喔~”。他擦頭發的手一頓,猛地撇過頭,便見應該在軟榻上熟睡的人正撐著一只胳膊側躺在床上笑瞇瞇地看著自己。
“你不是睡了嗎?”蘇徐行瞪大了眼,這家伙到底想干嘛?
“睡?”哪知趙峋只是眉峰一挑,笑得有些輕蔑,“那塌又硬又小,你覺得配讓本王睡在上面?”
“這床雖然也不怎么樣,但也勉強能用。”說著趙峋還特地拍了拍床下的墊被,點頭道,“還算軟和。”
蘇徐行:“……”
見蘇徐行只盯著自己不說話,趙峋便知對方這是在不滿。但他也不在意,反而饒有興味地上下打量起了對方的身材。
這蘇琰雖然看似單薄,但這藏在衣物之下的身材卻并不干瘦,加上多年臥床養病,一身肌膚竟也雪白得很,在燭光的照耀下更顯得瑩潤如玉。披散著長發時,平日里端莊溫潤的臉上也平添了幾分說不出的魅意,但與那些處心積慮往他床上爬的人不同,蘇琰看起來讓人……想要他哭紅了眼,哭紅了身子……
被這么露骨的眼神看著,蘇徐行就是再遲鈍也知道對方這是不懷好意,他一個激靈,直接從耳朵紅到了脖子根,下意識用擦頭的毛巾將身上一遮,蘇徐行忙逃命似的跑到衣柜前拿衣服去了。
失策啊失策,他也沒想到趙峋根本沒睡著,自己卻還按照往常習慣圍個浴巾就大咧咧地跑出來翻衣服。這下好了,被人看光了!
按理說,大家都是男人,被看兩眼也不會怎樣,但偏偏蘇徐行喜歡的就是男人,對男人的目光自然格外敏感,對方眼中那閃爍的光分明就是對他有“興趣”!
有興趣?這樣想著,蘇徐行的動作忽然一頓。不對啊……趙謹謀原著中是娶了王妃的啊,而且也沒有任何章節描述過他對男色有興趣,又怎么會……
既然趙峋沒有這方面的癖好,那他方才那樣看著自己……蘇徐行猛地轉過頭去,果然就見剛才還用目光“調戲”自己的人已經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了,哪里有他胡思亂想中的那些旖旎畫面。
“……”
定是單身太久了。蘇徐行這樣安慰自己,畢竟自己現在也算血氣方剛的少年郎,想多了也無可厚非。
好一頓安慰完,心境漸漸平和下來,那被拋至九霄云外的睡意忙馬不停蹄地就趕了回來。蘇徐行穿好里衣,吹熄了燈,默默躺回了軟榻上。
別說,這塌雖然叫軟塌,到底不如床舒服。臨睡前,他還腹誹了一句。
一夜無眠,待尋花過來砰砰砸門,屋外天已經大亮了。
“少爺!起床了!要去給夫人敬茶了!”尋花在外喊道。
蘇徐行睡得正舒服,聽見砸門聲一股惱火瞬間直沖腦袋,只是還不等他開口,就聽一聲極低極冷的“滾”自不遠處傳來。蘇徐行頭皮一麻,瞬間就清醒了,他忙轉過頭去,便見趙峋趴在床上,微微抬起的臉上只能看見一雙墨黑的眼,里面翻涌的全是殺意。
“尋花!你去叫阿冬過來!”蘇徐行見狀急忙高聲吩咐,尋花這才停止砸門,走了。
屋子里頓時就安靜下來,趙峋頭一低,又趴在枕頭上繼續睡去了。
這陌生的環境擾得他一夜無眠,好容易雞叫之后睡意襲來,哪知沒睡一會兒便被那丫鬟的砸門聲吵醒了。若不是殘存的理智告訴他這不是他的地盤不能輕舉妄動,那丫頭可不會有這么好的運氣。
見趙峋又重新睡了過去,知他沒真生氣,蘇徐行這才松了口氣。他從榻上爬起來,將自己衣服穿好了,然后躡手躡腳地出了屋子。
門口阿冬剛剛過來,見他出來了有些好奇:“少爺,不叫少夫人一起嗎?”
“不用。”蘇徐行哪敢叫那個閻王去給馮淑蘭敬茶啊,他倒不怕馮淑蘭故意找茬,但他怕那位一個不高興直接把馮淑蘭殺了,所以還是不去為好。
“你就在這守著,屋里的浴桶還沒收拾,你回頭……”蘇徐行低聲吩咐著,只是還不等他說完,只聽“嘩”的一聲,身后房門忽然大敞,兩人一齊回頭,便見穿戴整齊的趙峋已經站在房門口了。
見阿冬看自己,他微微點頭示意,這才將目光轉向蘇徐行,眉眼彎彎,眉宇間哪還有方才被人擾了清夢的肅殺。
見趙峋笑看自己,蘇徐行頓覺不妙。
下一秒,直覺應驗。
“夫君~~”簡單的兩個字硬是給趙峋說出了百轉千回的繾綣之感,聽得蘇徐行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但阿冬哪見過這種狀況,他愣愣地望著趙峋雌雄莫辨的臉,忽然小臉一紅,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頭:“少夫人好漂亮啊。”
“好漂亮”三個字一出,趙峋臉色一僵,蘇徐行見勢不好忙一個箭步擋到阿冬身前,而后沖趙峋解釋道:“阿冬小孩子心性,夫人莫怪。”
趙峋雖不認為自己是什么正義之士,但也不至于跟一個小孩計較。于是點點頭,示意蘇徐行他們該去敬茶了。
聽到趙峋主動說去敬茶,蘇徐行覺得有些奇怪。
“大爺,您怎么還去敬茶啊。”蘇徐行自然是想不通的,趙謹謀這般傲氣自負之人,怎會容忍自己對一個陌生婦人彎腰。
趙峋本不想回應,但他所辦之事還需要借蘇徐行的力,于是淡淡答道:“你那繼母可不是普通婦人。”
說完正好到了院門口,趙峋停下腳步,戴上面紗,雙手微抬,等著蘇徐行過來背自己。
蘇徐行見狀一拍腦門,是了,他娶的男妻可是個腿腳不便的,可不得自己背著走嘛!
無法,人前不能露餡,蘇徐行只能咬牙背著這位堪比一座山的大boss往外走。
“大爺……”蘇徐行走了一程額頭青筋已經暴起,他咬咬牙,接著道,“回頭我給您做個東西……”
趙峋趴在蘇徐行背上,見路過的丫鬟小廝皆偷瞄自己,心中有些不耐。他悄悄做了個手勢,一直守在院墻之上的墨霄見狀忙領命去辦。
于是不一會兒的功夫便聽花園那有人叫喊:“快來人啊!有人落水了!”
聽聞有人落水,丫鬟小廝們再也沒心情看熱鬧了,一個兩個都往花園趕。
見沒人再看自己,趙峋頓時心氣順了不少。
蘇徐行用屁股猜都能猜到那“落水”定是背上人的杰作。畢竟自從蘇府眾人都顧著救人去不再盯著兩人,他明顯感到背后的氣壓都沒那么低了。
就這么吭哧吭哧走了一路,蘇徐行終于從最東邊的湘珍院走到了淑蘭院。
淑蘭院門口守著兩個丫鬟,見蘇徐行背著新婦過來了,兩人忙上前行了個禮。
“琰少爺安,夫人在正廳等您呢。”
昨日大婚之后,蘇府上下都知這大少爺人脈不小,態度也跟著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再也沒有沒有從前的放肆。
蘇徐行聞言點點頭,繼續背著趙峋往里走。
見他滿頭大汗也不曾放下背上的人,兩人丫鬟望著他走遠的背影有些可惜地搖搖頭:“哎,大少爺這般人物居然只能娶個小倌,實在埋沒啊。”
“是呀,若不是男妻,只怕坐上這少夫人位置的也要羨煞不少臨江小姐呢。”
兩人嘖嘖哀嘆,全然忘了當初臨江眾人包括她們對蘇徐行是如何得瞧不上。
蘇徐行背著趙峋走進淑蘭院,正廳門口的婆子見狀忙笑瞇瞇地福了福身:“琰少爺安,夫人跟大少爺就在里面等您呢。”
蘇耀也來了?
蘇徐行面不改色地點點頭,這才放下趙峋,接著攙扶著他走了進去。
門簾掀開,只見屋內裝飾得富麗堂皇,與湘珍院的古樸簡單完全是兩種風格。馮淑蘭的屋子里,不光鋪著名貴的地毯,那些擺件也無一不精,墻上字畫更是出自名家之手。屋內燃著淡淡的檀香,馮淑蘭一身娟紗金絲繡花長裙,頭上金簪、步搖一個不少,整個人看起來十分富貴。坐在她旁邊的蘇耀雖也穿得同樣富貴,但臉色卻不太好,眼下青色明顯,一看便知昨夜睡得不安穩。
見蘇徐行扶著小倌進來了,馮淑蘭連忙直起身子,擺起了主母的架子。
“琰兒——”馮淑蘭并未抬頭看蘇徐行,反而端起茶杯細細喝了起來,“雖是新婚,也知你們年輕,但也不能睡到此時才起。”
言下之意就是蘇徐行昨晚跟新婦醬醬釀釀太晚了,不應該!
蘇徐行沒想到一進屋就要被安上一頂“耽于美色”的帽子,心下冷笑,但張口的話還是迎合著馮淑蘭。
“母親教訓得是……實是新婦腿腳不便,走過來破費了些時間,這才險誤了時辰,還望母親恕罪。”說著,蘇徐行沖馮淑蘭彎了彎腰。
昨日一天被蘇徐行出盡了風頭,蘇耀早就恨得牙癢癢,見他說“恕罪”便忍不住陰陽怪氣道:“兄長可是知府大人的義弟,這般尊貴的身份,誰敢治您的罪呀。”
“耀弟此話差矣,天底下尊貴之人只有一位……”蘇徐行聞言搖搖頭,臉上一派凝重,“慎言、慎言。”
“你!”蘇耀只是想埋汰他兩句,哪知對方居然直接給自己扣上一頂大帽子。
好啊——蘇耀眼睛微瞇,目光中滿是惡毒,是他小瞧了這個小畜生!
這個賤種現在有知府大人撐腰,他明著奈何他不得,但是——想著,他將目光轉向站在蘇徐行身旁,比蘇徐行還高的男子。
也不知道是什么貨色,還戴著面紗,怕是丑得不能見人。
殘廢、丑陋還是個五大三粗的男人……也虧蘇琰肯親手扶著他。
蘇耀心內不屑地搖搖頭,接著張口道:“新婦進門,要給主母叩頭不知道嗎?”
“兄長,你這雖然娶的是個小倌,人盡可夫也就罷了,怎地如此不同禮數?!”說著,蘇耀猛地一拍桌子,怒斥道,“還不跪下給主母磕頭!你這下賤的東西!”
下賤的東西……
蘇耀這話一出口,蘇徐行明顯感覺周身涼氣習習,偏這時馮淑蘭還裝模作樣地開口了:“耀兒,他畢竟是你兄長娶的新婦,便是這個理也不能這么說。”
說完,她轉頭看向趙峋,臉上皮笑肉不笑的:“但既進了我蘇府,便要按我蘇府的規矩。”
“新婦在竹香樓伺候人慣了,日后在蘇府雖不用再伺候人,但這禮不可省,該跪……還得跪。”
她話一落地,一直候在門口的婆子立刻蠢蠢欲動,只待趙峋拒絕后一把將他按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