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迎親的儀仗隊前往朱雀街的薛府,浩浩蕩蕩,絲樂不絕。
常年身穿黑色勁裝的霍鈺,今日著一身繁復的華麗紅裳,卸去了周身沉穩肅殺之氣,倒顯得幾分清雋矜貴,往日懼怕他的那些貴女見到白馬上俊美不凡的新郎,尤其是號稱玉面閻王的霍鈺今日難得一臉喜色,為他那俊美如謫仙的容貌添三分艷色。
圣上御賜鐵甲隊緊跟其后,威風赫赫,氣勢磅礴。
今日,寧王親自迎親,可見他對薛家長女頗為看重,眾人更是艷羨薛家長女,尤其是藏身在圍觀路人中的趙文婕,面上雖并未顯露聲色,卻氣得渾身發抖。寧王俊美無雙,可她的未婚夫侯沛卻形容猥瑣,毫無氣度,她回頭看了一眼唯唯諾諾跟著她的侯沛,憤然離開。
自從薛凝離開了謝府,謝玉卿雖然并未蘇醒,但氣色卻肉眼可見好了許多。薛雁喂謝玉卿喝了湯藥,便打開窗子透氣。
院子里種著一棵垂絲海棠,如今花枝繁茂,亭亭如蓋,郁郁蔥蔥半籠著謝玉卿屋子。
薛雁心想二表哥品味高雅,極為講究。若他醒來,必然不喜這滿屋子的藥味。
于是,薛雁來到院中折幾支新綻的海棠花插瓶。
屋內花香四溢,香氣襲人。那股濃郁的藥味也散了許多。
正在這時,一陣喜樂傳入耳中,薛雁從打開的窗子往外望去,只見一身紅裳的霍鈺騎馬于迎親隊伍前頭,他滿面喜色,也朝謝府望了過來。薛雁與他對視了一瞬,趕緊躲在窗后,一顆心緊張得怦怦直跳。
霍鈺今日和姐姐成婚,往后他們不會再見面,也不會再有任何糾葛,如此想,薛雁稍稍放寬了心。
“怎會是你?”
不知何時,謝玉卿醒了,那溫柔的聲音中帶著幾分沙啞,薛雁怔怔地望著睜開眼睛,蹙眉看著她的謝玉卿,瞬間濕潤了眼眶。欣喜、心酸和委屈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薛雁心中五味雜陳。
謝玉卿掙扎著從床上坐起身來,稍微用力,卻覺得胸口一陣錐心似的疼,不由得皺緊了眉頭,“今日是誰成婚?”
薛雁不忍心打擊他,只是抿緊了唇。
心想定是謝玉卿聽到了那迎親的喜樂,心里惦記著姐姐的大婚,這才突然轉醒。
謝玉卿見薛雁回避不答,急切問道:“是她要嫁給寧王了,對不對?”
他不顧身上徹骨的疼痛,掙扎著下床,卻沒走兩步便跌倒在地上,手掌撐著地面,指尖處卻傳來一陣劇痛,謝玉卿呆呆的看向自己右手小指,只見小指被利刃從指腹處切斷,他一把扯開裹傷的紗布,露出斷指,突然大聲笑了起來。
手指斷了,再也不能撫琴了。
他痛苦捶打著地面,全然不顧手指已經鮮血淋漓。
薛雁明白他的痛苦,謝玉卿憑一手出神入化的琴技聞名京城,因才貌雙全,被冠予玉面潘郎的美譽,如今斷了半截手指,再無法撫琴,于他而言必是致命的打擊,同時見他這般自苦自傷的模樣,薛雁也很是心疼他。
她趕緊上前攙他起身,卻被謝玉卿拂袖躲過,“難不成我的腿也殘了嗎?”
嘴邊盡是嘲諷,語氣更是刻薄。
薛雁生怕傷及謝玉卿的自尊,選擇克制自己心里的難過情緒,松開他。
謝玉卿扶著墻壁慢慢往前挪,耗費多時,他才走出了清輝堂,走出謝府,只見迎親的儀仗隊遠去,大紅喜轎消失在視線的盡頭。
冉冉紅日升起,那灼灼陽光下,只留一個模糊的花轎輪廓,喜慶的絲樂漸遠,圍觀簇擁的眾人也涌向一派喜慶的寧王府看熱鬧。
想起心上人出嫁,他心痛如絞,扶著墻壁嘔出一口鮮血,直直地往后倒了下去。
與武德候府一條街之隔的寧王府掛滿紅綢,爆竹聲聲,賓客云集。
管家周全揉了一把懷里的雪團,面臉欣慰慈祥,每次寧王出征,這寧王府都是空蕩蕩的,寧王在外征戰多年,府里冷清,無半點家的感覺,如今寧王府也終于迎來了女主人,日后他協助王妃管家,一定讓寧王府變得更溫馨。
于是他看了一眼冷著臉的辛榮,提醒道:“今日是殿下大喜的日子,要笑。”
又指著笑的一臉諂媚的言觀,“同他一樣,要發自內心的微笑。”
辛榮抽了抽嘴角,頗有些無語,抱著劍遁了。他最煩應對這種場合了,看到那滿府的賓客,密密麻麻的客人,他只覺得頭皮發麻。
只見周全將懷里的那只叫雪團的貓遞給了徒弟李安,臉上堆著笑,一身暗紅長袍,像只穿梭在人群中的花蝴蝶。
今日寧王大婚,給辛榮放假了一日,他飛身翻過院墻,去往刑部關押犯人的牢房。
那里關著從蘭桂坊那日抓捕的殺人犯,他按主子的吩咐去提審犯人。
酒過三巡,霍鈺將手里的酒壺交給了言觀,對酒桌上那些隨他征戰,出身入死的兄弟們說道:“今日是本王的大婚之夜,這身酒味怕會熏到王妃,本王便先走一步。他日若再回到雁門關,再同各位兄弟大醉三天三夜!”
軍營生活清苦,未到戰時,霍鈺便和手下將領練武此試,喝酒劃拳,這便是他閑時唯一的消遣。當然也有不少被送入軍營供將士們排遣的軍妓,但霍鈺從不碰女人,寂寞無聊時,便和手下的幾員將領喝酒,酒量也是千杯不醉。
他起身輕拍在言觀的背上,笑道:“你替本王陪好各位兄弟。”
“我,我不行……”
那些將領都來起哄,“男人不能說自己不行,言老板,我敬你一杯。”
言觀心想這些人在軍營中練就一身好武藝,也練就了千杯不醉的好酒量,若他們輪番上陣,每人都來敬他一杯,小命休矣。
在連喝了四杯酒后,言觀便身子一歪,順勢倒在桌案上,假裝醉倒。
霍鈺則抬步進了凝雪院。
八月十五的月兒宛若玉盤高掛枝頭,凝雪院遠離前廳,進入凝雪院便從喧鬧邁入安靜,偶爾能聽見幾聲蟲鳴和池中游魚翻騰的水聲。
月輝傾灑,輕籠凝雪院,為這靜謐的一方天地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銀輝。
秋風舒爽,吹散了酒氣,讓人覺得神清氣爽。
霍鈺想要借此機會耍一套拳腳,好舒展筋骨,但今日是大婚之夜,霍鈺當然不會這樣做,擔心自己滿身臭汗惹得那小女子嫌棄。
想起那日她衣不蔽體坐在他腿上的誘人模樣,霍鈺覺得內心瞬間竄起了一團火。
他急匆匆入了寢房。
入目皆是一片喜慶的紅色,他的王妃頂著蓋頭坐在喜床上,喜床上錦被壓著蓮子、花生、紅棗等。
方才進屋前,他好像聽到了幾聲低低的抽噎聲,他只見過薛凝堅強勇敢、面對困難不妥協的那一面,他從未見她在人前落淚。
想起那天她氣得眼睛紅紅,便猜想蓋頭之下的她會不會也像那天一樣,像只紅著眼睛,張牙舞爪的小兔子。
他內心歡喜,拿起喜秤走向床邊,見床上的人兒抖了一下,朝床榻的里側挪了一下。
霍鈺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頭。
他握著喜秤挑開喜秤,便對上了那滿面淚痕的芙蓉面。
瞳仁微縮,怯生生地看著他。
但那眼神卻讓他覺得陌生,他心里有種說不清的煩悶。
“請王爺王妃共飲合巹酒。”
屋內的丫鬟婆子都喜笑顏開,看著眼前郎才女貌的一對新人,宣布大婚的流程。
霍鈺端了酒杯,看向遲遲不肯伸手的薛凝,打趣道:“你這模樣,倒像是本王強行將你娶回府的。”
薛凝卻嚇得突然站起身來,心思被霍鈺戳穿,更加驚恐萬分。在她的心里,本就是圣上賜婚,強行將他們湊成一對。她本就心中有怨,又害怕霍鈺,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能嫁給王爺,妾身求之不得。”
她硬著頭皮去端桌上的酒杯,怯生生地與霍鈺交臂。
她本就懼怕寧王,如今被他的冷語一嚇,更是不由自主的緊張害怕,端著酒杯的手也抖得不成樣子,突然被霍鈺一把抓住手腕,那杯中的酒穩穩不動,但薛凝卻嚇得魂飛魄散。
“請……請殿下恕罪。”薛凝趕緊跪伏在霍鈺的面前磕頭請罪。
“王妃何罪之有?”寧王松開她的手腕,將手中的酒杯放下,今日她對自己竟如此低眉順目,唯唯諾諾,往日那聰明機靈勁都到哪里去了,此刻的霍鈺未免覺得無趣。
“王妃好像很怕本王。”
“不……不是……”薛凝心中更是惴惴不安,牙關緊咬著,紅了眼圈,淚水簌簌而落。
霍鈺抬手讓屋里的丫鬟婆子都出去,屋里只留下薛凝和他。
薛凝緊緊咬著唇,成婚前,母親教過她該如何伺候夫君,還讓她主動些,盡快同夫君圓房,好在寧王府站穩腳跟。
她以為霍鈺將屋內的下人支出去,是為了要圓房,指甲用力掐著掌心,硬著頭皮走向霍鈺,“妾伺候殿下安置吧?”
霍鈺不喜她委屈求全,更不喜她低眉順眼,那個膽大妄為,敢算計他,敢扯謊騙他的小女子怎成了眼前這般柔弱怯懦的模樣。
分明她怕的要死,滿臉的委屈和不情愿,卻來取悅討好他。
見她眼中的懼怕恐懼,刻意的疏遠舉動,他覺得煩躁至極,手指不耐煩地扣著桌案,“本王聽說謝玉卿遇刺,斷了一截手指,今后再也不能撫琴了。”
薛凝臉色一白,用力攥緊手中的帕子,心里像被一根無形的絲線吊著,眼中滿是愧疚擔憂。
“聽說他今日醒來又還吐了血,昏死過去,傷勢加重,生死未卜。”
“啊!怎會這樣。”薛凝聽說謝玉卿出事,身子一軟,便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已經是半夜了,陪嫁丫頭慧兒在身邊伺候湯藥,薛凝望著空蕩蕩的屋子,虛弱地問道:“寧王呢?”
慧兒嘆了口氣,“王爺說是有軍務急需處理,這幾日便睡在書房。”
誰讓王妃心里裝著謝家公子,提到那個人的名字還暈了過去,王爺雖嘴上不說,但必定是在意的。
薛凝卻松了一口氣,苦笑道:“母親和祖母都勸我放下二表哥,但他身受重傷,又斷了手指,從此再不能撫琴,這比要了他的命還難受,他為了見我才受了如此重傷,我又豈能心安理得嫁旁人。”
慧兒勸道:“可您如今是王妃,日后同您過日子的是寧王,奴婢瞧著王爺可不是眼中能揉沙子的人。若您和王爺離心離德,怕是再難挽回王爺的心了。”
薛凝嘆道:“是啊,他或許早就看出來了,才用二個表哥的消息試探我。”
薛凝在王府度日如年,但好在霍鈺再未踏入寢房一步,終于熬到了第三日回門的日子。
一大早圣上將霍鈺叫去了北郊的軍營,薛凝見不到霍鈺反而覺得一身輕松,迫不及待地回薛家打聽謝玉卿的消息。
聽說她成婚的這三日,謝玉卿雖然已經蘇醒,但日漸消沉,整日喝得爛醉如泥,身上的傷卻是半點都不見好轉,甚至還紅腫潰爛,薛凝只恨自己不能替了他的傷痛,又大哭了一場。
一家人用過晚飯,她便又要回寧王府,一想到自己整日面對那喜怒無常,性情難以捉摸的寧王,便覺得日子百般難熬,恨不得時間再過的慢些。
霍鈺忙完公務,便讓人準備了輛馬車,去薛府接薛凝,卻碰巧遇到從謝府歸來的薛雁。
薛雁這幾日一直在謝府照顧謝玉卿,又替謝母料理府中事務,連續幾夜沒睡好,此刻更是滿臉的倦色,好不容易今日得空去街上巡了鋪子,便買了些吃食回去孝敬祖母。
她忘了今日是姐姐回門的日子,也不知會遇上霍鈺,正當她舒展筋骨,走下馬車,正好碰見一身利落勁裝翻身下馬的霍鈺。
薛雁大驚趕緊準備開溜,暗夜中,那清冷的聲音從身后傳來,“薛凝?”
那語氣帶著探究,帶著懷疑。
薛雁心想今日出門沒看黃歷,竟遇到了這個冤家,回頭沖他一笑,“姐夫,你認錯人了。”
好在她靈機一動,改口喚霍鈺姐夫,寧王如今是姐姐的夫君,只要她不說,寧王也不會知道曾經遇見的是她。
“今日是姐姐回門的日子,姐夫是來接姐姐回府的吧?”薛雁故作鎮定,笑吟吟地對霍鈺行禮。
見霍鈺眼中震驚,眼中帶著探究看著她,許是吃驚這世上竟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
薛雁笑著再次強調,“我是薛府的二小姐,和姐姐是孿生姐妹,時常有人將我們姐妹認錯,從前姐夫未曾見過我,將我認做姐姐,也情有可原。”
霍鈺認真聽著她說的每一句話,觀察她的行為舉止,卻覺得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是嗎?竟是王妃的妹妹。”
薛雁笑著點了點頭,又很熱情地說道:“姐姐的院子就在前面,姐夫第一次來府中,想必還不識路吧?我帶姐夫去曲殤院。”
霍鈺道:“有勞。”
薛雁松了一口氣,回想方才自己的言行應該并無破綻,霍鈺并未起疑才是。
福寶在前面掌燈,薛雁始終保持著微微落后于霍鈺的位置,其實她心里緊張極了,聽著周遭的蟲鳴鳥叫聲,甚至連池中風吹殘荷的響動也覺得清晰可聞。
突然霍鈺道:“我們先前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薛雁趕緊否認:“沒有。”
霍鈺方才問出的那一瞬間,薛雁緊張得心都要跳出了喉嚨口。
突然,有道黑影從院中一閃而過,薛雁下意識往霍鈺身邊靠。
只因這幾日在謝府遇到過幾次闖進謝玉卿的院中的行刺的殺手,驚嚇之余,她也格外警覺,又曾因霍鈺曾救過她,便覺得霍鈺的身邊很安全,下意識往他身邊縮。
霍鈺看了一眼主動往他身邊靠近的薛雁,微微挑眉,她身上那獨有的少女清香更令他感到十分熟悉,他想起了在謝府的假山洞中,正是這樣的香氣,讓他在中了情藥,還能保持清醒。
他一把抓住薛雁的雙臂,“你到底是誰!”
薛雁緊張得繃緊心弦,心中驚懼怕交加:“我是薛雁,是殿下的妻妹。”
“寧王殿下快放開我二妹妹。”原來那翻墻的黑影正是和同僚喝酒后,深夜歸府的薛況。只因他素來習慣半夜歸府,為了避免被薛相發現,便每每翻墻而入,雖說他如今那紈绔習性大改,但卻并未改掉這深夜愛翻墻的壞毛病。
至于薛雁與霍鈺曾經見過之事,他自認為為人仗義,收了薛雁的封口費,自然也不會對寧王透露半個字。
只不過見寧王似要與薛雁為難,顧不得被老爹發現后將他留下盤問,也要仗義為薛雁解圍。
霍鈺放開了薛雁,“你真是薛家二小姐薛雁。”
關于薛家次女的傳聞,他也有所耳聞,那位曾于襁褓中被抱走的薛二小姐,于數月前被尋回,聽說曾被商賈之家收養,是以薛家長輩極少讓她出來拋頭露面。
或許真的是他認錯了人。
薛雁見霍鈺松手,也趕緊抓著薛況溜之大吉。
曲殤院中,薛凝用帕子拭去眼角的淚,她磨蹭著并不想回王府,聽說薛雁回府,想去打聽二表哥的傷勢。卻碰到薛雁和寧王一起進府,躲在暗處見到他們拉扯的那一幕。
只是她隔得太遠,不知寧王和薛雁到底說了什么,但她卻覺得奇怪,薛雁和寧王倒不像是初次相識。
突然,她腦中出現了一個大膽的計劃,她和薛雁是雙生姐妹,和妹妹的容貌有八九分相似,最好辨認的是薛雁右眼眼下有顆朱砂淚痣。
但聽說薛雁曾扮作她的模樣去珍寶閣巡鋪子,便想到倘若她和薛雁交換幾日,等到她照顧二表哥康復,再同妹妹神不知鬼不覺地換回,寧王必不會察覺。
一旦她心里有了這個想法,便只想著二表哥的傷因她而起,她心中愧疚,想著二表哥能康復,她便心無掛礙,再死心塌地當她的王妃。
于是,她去往海棠院見薛雁,跪在她的面前,“妹妹,如今二表哥命在旦夕,他因我而受傷,我不能置之不理,更不能看著他消沉度日,最后毀了自己的前途。”
薛雁見姐姐的雙眼哭的通紅,紅腫若桃兒,心中動容,明知謝玉卿心中只有姐姐,若是姐姐去勸說,他也定會很快振作起來,只是心中不免更加痛苦難過,一個是她的家人,另一個是她的未婚夫君。
她趕緊扶薛凝起身,“那姐姐希望我如何做?”
薛凝用力咬了咬唇,似下定了決心,“我與妹妹是孿生姐妹,旁人難以辨認,我只與妹妹換十日,請妹妹扮成我的模樣入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