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李懷旌不著聲色往溫黎那邊掃一眼, 然后轉過身,雙手掏兜,低著頭繼續聽身邊人說話。
電梯顯示屏之上, 那數字有規律地跳動。
李懷旌盯著數字, 耳邊絮絮叨叨, 他略微出神兒。
半晌才揚起下頜,喉結滾動著淺嘆口氣,那目光,便不由自主,又往溫黎身上掃。
偏巧, 電梯口這處設計不合理, 走道甚是狹窄,李懷旌一行人往這里一站, 尾巴拖了老長,旁邊又擺放兩株鐵樹, 溫黎挪挪步, 試了兩回, 是怎么都出不去。
來人皆是賓客, 又哪有硬擠的道理?
所以兩人只能一個站在走廊這邊, 另外一個站在走廊那邊, 僅僅幾步之遙,溫黎對待他, 卻仿佛不認識的陌生人。
此情此景, 但凡動過一絲真心, 不矯情上那么一把, 都有些不應景。
有句特他媽矯情的話,怎么說來著?
再選一次, 朋友還是戀人?
溫黎又哪里知道,李懷旌這次特地過來,就是因為在請帖之上,看到溫黎的名字。
李懷旌沉吟半晌,手才方從兜里掏出,挪了小半步,電梯門“叮”一聲打開。
方才身旁跟他低語的一個,做了個讓李懷旌先行的手勢,“懷旌,你先請。”
旁人倒也算了,可這位還是長輩,洛京商會的副會長,論起來,李懷旌還得稱他一聲“叔叔”。
如今李懷旌身價地位是比人家高,可當年初入商場,也得過人家恩惠和照拂。
李懷旌自然不敢怠慢,趕緊抽回視線,又是禮貌低頭,又是恭敬謙讓,“陳叔,您先請,您先請……”
這么一番你讓我,我讓你的折騰,等這副會長上了電梯,李懷旌直起身,眼角余光再往對面角落掃去,早就不見了溫黎蹤影。
李懷旌面上倒是沒表現什么,在眾人眼皮子底下,還是那一副特端得住的,云淡風輕模樣。
李懷旌的座次名牌,與那洛京商會副主席挨邊,被分在第二排。
后方是烏壓壓陸續入場的人頭,他雙腿交疊,正襟危坐,一抬頭。
就瞧見講臺之上,那闕教授站起來,張羅什么。
看到李懷旌,跟他隔空打了個招呼,李懷旌點點頭,以示回應。
耳邊陳叔就問了:“你小子可以,什么時候,還認識這洛京市的文聯主席?”
李懷旌聽陳叔這么一說,反倒是愣了愣,細看一眼闕教授旁邊的身份牌,這才不由地挑眉,“我只知道他是教授,原來,竟還是文聯主席?”
陳叔就說:“受聘到洛京大學,教授不過是個兼職。”
李懷旌這才了然。
說起來怎么認識闕教授,這其中也是機緣巧合,去年李懷旌陪外地來的朋友去逛書畫店,那日闕教授正好也去了,兩人同時看上了一副孫其峰先生的畫作。
李懷旌先他一步買了,沒成想,闕教授冒著雨追到門外,說自己對他手里拿著的東西,等了多久,又是如何夜不能寐。
讓他一形容,比初戀情人都寶貝。
李懷旌覺得好笑,不過看他衣著打扮,談吐舉止,就猜著不是俗人,倒也算不上忍痛割愛,就直接送他了。
沒想到這一送,就跟闕教授交上了朋友。
如今,還送出來個洛京市文聯主席。
李懷旌搖搖頭,出門在外,果然出手大方點好。
稍坐片刻,開幕式正式進行。
李懷旌環視四周,仍沒瞧見溫黎身影,正無所事事,不經意余光一瞥。
就見一條紅色橫幅下,溫黎不知怎么搖身一變,就換了一襲束腰得體禮服。
那橫幅寫著“吐故納新增圣哲持平致遠集賢才”。
而溫黎就站在“賢才”二字兒正下頭。
旁邊,還跟了個青年才俊,個頭高挑的奶油小生,那奶油小生帶了幾分書卷氣,和溫黎神韻氣質如出一轍。
一看就知道師出同門。
奶油小生遞過來平板,點了幾個位置,溫黎便歪頭,湊過去。
細看一眼,盈盈望向對方,帶著精致妝容,牽了紅唇淺笑。
這一笑眸明齒皓,目若秋水。
那不染塵世,出塵脫俗的模樣。
真應了李楠一直以來對溫黎的評價——仙女似的閨蜜。
那男子緊接著,又說句什么,溫黎立馬收笑,難以置信地瞪眼,趁四下無人注意,便舉起來細拳,往男子肩頭上,狠狠捶了下去。
男子一邊笑一邊往后撤,溫黎又追他兩步。
師兄妹之間,年紀不大,感情又好,打打鬧鬧也屬正常,落到李懷旌眼里,就變了味兒。
目光抽回來,閉著眼,胸膛起伏了兩個來回。
前有韓之帆周沉,后有青年才俊,以前怎么沒看出,溫黎竟然還是個招蜂引蝶的?
李懷旌想到這里,臉便拉下來。
他為了這次座談會,又是貢獻茶葉又是貢獻酒水,細算下來,可謂一筆不小的花費。
這一幕落到他眼里,就算格局再大,哪怕胸懷天下,都不禁覺得,自作多情,還鋪張浪費!
*
這會場之內,數座談會第一天人最多,烏泱泱的,李懷旌坐在那絲毫不起眼,溫黎忙得腳不沾地,才方松口氣,哪知道他在監視自己。
隨著話筒聲響起,溫黎便扯了扯禮服下擺,接了話筒,拿名單上臺。
她口才好,普通話一級水平,從小學到大學那都是校廣播站拔尖的播音員,主持人一角,自然也就應正言順地,由她擔任。
只聽會場之內,溫黎嗓音溫涼如水,字正腔圓,與賓客簡單自我介紹,再禮貌問好。
接下來,把此次出席大會的國學泰斗們,一一介紹,最后,又把此次活動企業家贊助商的名字,挨個念了一遍。
直到在名單上,瞧見“李懷旌”三個字,才稍微頓了頓,繼續念:“最后,感謝旌安集團,李懷旌李總,對此次活動的大力支持……”
說完,她把話筒遞給于曉羅老師,于曉羅便就“為什么要弘揚國學文化,文化安全與文化主權,國際交流與國際形勢”等一系列問題,展開介紹……
晚宴七點一刻開始,就在大禮堂三樓之上。
溫黎從臺上下來,早就把高跟鞋和禮服換了,只余下臉上沒卸妝。
后臺化妝間里,剛脫掉高跟鞋,坐在一旁的師兄鄭琪就打趣了句。
“這才穿了多大會兒,就磨腳了?你這鞋子,是什么破爛貨?”
溫黎掃他一眼,擰著眉解釋,“你懂什么,穿高跟鞋是為了好看,又不是為了舒服,不磨腳,干嘛要穿高跟鞋……嘶……”
她剛走兩步,牽扯到傷口,吸了口氣冷起,只得又踉蹌著坐下。
鄭琪一邊嫌棄她,一邊彎下腰,“真是丫鬟的出身公主的命,”他提了提褲腿蹲下,從旁邊摸了創可貼,動作嫻熟,“哪只腳?”
溫黎遞過去。
鄭琪瞪眼,意見更大了,“兩只腳啊?”
溫黎有些不好意思,就抿唇又笑了。
“辛苦了,師兄。”
就在鄭琪一邊罵罵咧咧,一邊蹲著身子伺候溫黎之時,大敞的房門,突然被“叩叩叩”敲了三下。
鄭琪頭也不抬,悶聲回:“進來啊,門沒關。”
沒動靜。
溫黎就扶著鄭琪的肩膀,側了側身。
這一瞟,就看到門外站著的,李懷旌。
李懷旌先是看了看溫黎,目光又往下落,落到溫黎那纖細的,白生生腳踝,順著腳踝再往下瞧。
她腳趾輕點,正抵在鄭琪腿上。
姿勢嘛,那自然叫一個曖、昧親密。
在外人看來,說他倆不是情侶,都沒人信。
偏偏鄭琪這個時候,還專心致志地,伺候溫黎。
貼完這只腳,拍了拍溫黎腳背,又去握另外一只,拿在手里,先道了一句:“溫黎,也就是師兄脾氣好,還疼你,就這你還動不動就掄起來拳頭捶我,你說以后哪個男人,能受得了你……我看你啊,就跟著師兄,把余生奉獻給國家吧……”
說到這里發現什么,捏著溫黎的腳就跟自個手掌比量了比量,擰著眉不解,“你這腳丫子多少碼?tຊ怎么這么小?就算是豬蹄,都不夠我兩口吃的。”
“……”溫黎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
鄭琪又補兩句,“還別說,腳小,倒是真好看,也怪不得野史上說,紈绔天子東昏侯還是個變態玩意,就愛舔女人的三寸金蓮……”
溫黎明知李懷旌在偷窺,還是忍不住奚落了句:“要不然,也給你舔一口?”
“找打。”
溫黎噗嗤一聲就笑了,笑著笑著,迎上李懷旌的視線,笑容不由自主僵住。
按理說,溫黎已經跟李懷旌分手了,不需要照顧他心情。
而且溫黎也是真磨腳,都磨破皮冒血珠子了,委實行動不便,讓師兄幫個忙怎么了?
可李懷旌就這么居高臨下盯著,視線冷冰冰,冷颼颼的,真叫溫黎如芒在背,很不自在。
本來是沒什么,被他這么一盯,莫名其妙盯出來幾分變態味道。
溫黎這才捏著衣領,輕咳兩聲,踢了踢鄭琪,“行了行了,等下要流水口了。”
鄭琪一把丟開,“臭腳丫子,說你胖,你還喘上了。”
他倏然站起來,抬胳膊擦了擦汗,轉身,這才看到門口立了個陌生面孔。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來的。
第一反應就是,這人可真沒禮貌,后臺化妝的地兒,也是他隨便進的?
眉宇立即皺了皺,語氣有些沖,“你哪位?”
李懷旌瞧著他一言不發。
半晌,突然扯嘴角笑了。
雖然在笑,目光卻陰鷙犀利,大有把鄭琪嚼吧嚼吧吃了,那咬牙切齒的味道。
他只拿下巴,點了點溫黎,“你問她,我哪位。”
兩人關系都到這個份兒上了,他說話的語氣,倒真不把自己當外人。
鄭琪就順著他,往溫黎這邊看一眼,指了指門口:“你認識?朋友?”
鄭琪又不是個傻的,自然感受到李懷旌的敵意,非親非故,又是頭一次見面,鄭琪怎么想怎么覺得不簡單。
溫黎照舊坐在高腳凳上,小腿自然放松,耷拉下來。
她這幾天忙得焉頭耷腦,甚辛苦,好不容易松口氣,還得看李懷旌這張臭臉?
正要一句“我才不認識”去跟李懷旌撇干凈,誰知李懷旌就先一步開腔:“我跟溫黎是老——”
他往溫黎這邊掃一眼,溫黎憋了一口氣,挑眉看去,心想你跟我什么?你可別說你跟我是老相好。
以前咱倆感情好的時候,你不公開關系,如今咱倆掰了,你就莫要在我的圈子里,給我潑臟水。
我可是很潔身自好,注重名聲的!
也不知是她嫌棄緊張的表情太明顯,還是李懷旌本也沒打算這么說,總之李懷旌頓兩秒,繼續陳述:“老相識。”
老相識也罷,不是老相好就成。
溫黎臉色這才柔和下來,回過身,這才仰頭望了望鄭琪,“師兄,要不然你先去前面忙,我這個老——”
她也學著李懷旌的語氣,陰陽怪氣道:“我這個老相識,大概想跟我敘敘舊。”
鄭琪手搭在腰肢上,聞言低頭看了看溫黎,又側頭掃一眼李懷旌。
怎么看,怎么覺得,李懷旌雖然西裝革履,打扮的人五人六,但就不像個好人。
鄭琪略有擔心,不過也不好多問什么,只能俯身湊近溫黎,嘀咕了句什么。
這句嘀咕,鄭琪自以為李懷旌聽不見,奈何化妝間太安靜,他嗓音又壓得不夠低,自然而然就穿到李懷旌耳朵里。
可謂是清清楚楚:“不要整天沒頭沒腦,認識些烏七八糟的人,我怎么看著,他就不是個好東西……”
溫黎黛眉一挑,簡直深有同感,便細聲回了幾句:“是吧,第一次見他,我就感覺他很霸道,肯定不好相處,他還騙我,說自己私下里,可好相處可溫柔了……后來又跟我說,以前還收過保護費呢……”
鄭琪驚了一驚,“你都認識的什么人?”
說到這里,反復打量李懷旌。
李懷旌望著他二人,唇線緊抿。
已然到隱忍的極限。
好在溫黎還曉得適可而止,沒在他面前繼續編排。
推了推鄭琪,“放心吧。”
放心吧?
放心什么?
放心你暫時沒生命危險?
李懷旌周身戾氣更勝。
鄭琪此時從李懷旌身邊走過,又悄悄打量兩眼,這才抽身出了化妝間。
溫黎低了頭,此刻腳丫仍舊赤著,稍微抬了抬小腿,忍著腳踝處,添了創可貼的傷口疼痛,把腳往一旁沙發上輕輕一搭。
不準備做那個先說話的。
主要分手都分手了,再說也沒意義。
她在家里,向來都是那個醬油瓶子倒了,寧愿抬腳邁過去也懶得彎腰扶的主兒,對待感情,亦然。
千萬不能讓她累著委屈著,否則就是九天神男下凡,溫黎也都不稀罕。
因為受不了那個窩囊罪,更吃不了那個寒窯之苦。
李懷旌在駐足片刻,這才抬腳,慢條斯理走進來。
他走到梳妝鏡前,低頭去瞧溫黎。
頓了頓,視線落到她腳踝上,又掃了掃一旁高跟鞋子。
方才還一副陰沉的臉,此刻多云轉晴。
上來第一句,關心溫黎:“鞋不舒服?回頭帶你買新的。”
這句話,從李懷旌嘴里吐出來,溫黎著實有些不耐受。
怔了一怔,眼眸抬起來,“你沒事吧?”
什么時候,成忍者神龜了?
這臉皮,如今也是越來越厚了……
李懷旌居高臨下瞧著她,“什么沒事吧?”
溫黎眼皮子眨了眨,說話有些不客氣,“腦子進水了?”
“……”
李懷旌瞇起眼皮子,審視她。
且不說,本來他就比她大七歲,就是同輩長輩之間,也拉不出來幾個敢這么跟他說話的。
如今溫黎說話,真是越來越刺耳了。
李懷旌尊嚴被挑戰,區區一大男人,又特別大男子主義,很需要個臺階下,奈何溫黎就是不給他下。
一時間,李懷旌委實有些窩囊,在哼一聲拂袖離去和厚著臉皮待下去之間,他權衡了三秒,硬著頭皮繼續選擇后者。
彎下腰,往溫黎旁邊沙發委身坐定。
沉默稍許,轉過來身,手臂談過去,語氣刻意帶了討好溫和,“來,我幫你看看——”
他說著,就展開掌心去抓溫黎搭在沙發扶手上的腳腕。
溫黎瞬間挪開,他怔了一下,又去抓。
誰知溫黎又躲開。
他往左抬手,溫黎往右挪,他往右抬手,溫黎往左挪,來來回回相互較著勁,折騰了兩輪……
溫黎煩了,“你閑得慌是吧?”
李懷旌掀眼皮子瞧她,“我看你是不夠痛。”
說著,終于捏了溫黎的腳腕,仔細打量。
溫黎仰頭望著天花板,幽幽嘆了口氣。
最近又是工作又是感情,哪一樣都耗費精力,是真折騰累了。
她目光略微空洞,兩手往身前一搭,焉頭耷腦,有氣無力。
這次也沒發火,就輕聲問:“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懷旌低著頭,敷衍道:“什么做什么?”
他丟下這只腳,又捏了另外一只,創可貼沒貼好,李懷旌抬指,輕手輕腳幫她揭下來,又挪了挪位置。
溫黎說:“你放過我吧,老哥,你這樣的話,我不好找對象……而且我們都分手了,你這樣,人家會誤會我有男朋友……”
李懷旌軟硬不吃,只糾正她,“重新叫,叫哥哥。”
說完,抬頭睨她。
溫黎耷拉下眼眸,睨回去,“哥哥和大哥不分家,都是哥。”
李懷旌卻道:“你叫我老哥,我會覺得我老了。”
溫黎瞥他一眼,“你本來就老了,不服老不行啊,別成天老黃瓜刷綠漆,就想老牛吃嫩草了。”
在皮囊這個事兒上,李懷旌一向覺得自己保養的還可以。
不過這份自信,也就截止到遇見溫黎。
畢竟這姑娘日常也是個極愛保養的,且從二十歲開始抗初老,初次見面,二十六歲,還跟二十一、二歲,大學剛畢業的小丫頭一個樣。
李懷旌毫不占優勢。
而且,七歲呢,就算有身價地位,那也大了整整半輪加一歲。
李懷旌上小學一年級,一個人把班級三個人揍哭的時候,溫黎才方呱呱墜地……
是以這句話,把李懷旌內傷到,他不咸不淡看向溫黎。
“你不是說,我清爽的緊,一點兒不像三十三歲的?”
“感情好的時候,情人眼里出西施,當然怎么看,怎么好看了……可實際上,你就算不像三十三歲的,你也畢竟,已經三十三歲了……那你說心里話,你嫌蘇月娥年紀比你大嗎?”
李懷旌抿唇,沉默住。
緩了好tຊ半天,才倏然從沙發上,直起身子站起來,凝著她,不急不緩道:“你這張小嘴,好賴話,都讓你說了,感情你哄我開心的時候,都是睜著眼說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