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晉|江獨家發表 三更合一,送紅包~……
葉初棠正笑著去拿松仁糕, 這松仁糕是她從宛陵特意請來的廚子所制,松軟香甜,拿在手里的時候, 方形糕點因為綿軟會微微抖動,散發著淡淡的松子香味。倘若入口, 細膩軟潤, 上到八十老嫗下到三歲孩童都喜歡食用。
葉初棠對美食一向珍惜, 不舍浪費一點。
這一次她手抖了, 整顆松仁糕直接從她手間滑落,掉在了地上。
是啊,她心急之下就疏忽了。人剛失蹤,她就來找蕭晏解釋玲歌的事情,憑他城府又怎會察覺不到她所露出的破綻。
葉初棠低眸看著地上的松仁糕, 茸茸濃密的睫毛一抖一抖的。
蕭晏直接將他的大長腿伸了過來, 一腳碾碎了地上的松仁糕。
葉初棠恍然驚起, 立刻要給蕭晏下跪行拜禮。
蕭晏先一步攔住了葉初棠, 目光冷冰冰地盯著她瑩潤白皙的額頭。
“誰稀罕你參拜。”
既然是圣命不讓她拜,葉初棠當然要聽話。
蕭晏陰冷的目光突然瞥向熙春。
“回陛下的話, 妾確實早已知悉陛下的身份了。”葉初棠忙道。
他哼笑一聲,“看來你身邊有個膽大包天的人,膽敢忤逆圣命。”
這話已經近乎直白地指向熙春。
葉初棠猛地抬頭, 和蕭晏對視。
蕭晏冷笑, “極好,一個婢女在你心里都比寡人重要。”
“她區區一名婢女,身份卑微,哪里能跟陛下比。”
一旁的熙春早已經顫抖地跪地,整個人抖得跟篩子一樣, 不敢發出一點聲音。秦路剛才特意用眼神提點過她,她自己心里也清楚,在這種時候一定要極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倘若出一點聲音讓皇帝陛下注意到她,不止她,她父母兄弟姊妹甚至八輩子祖墳都可能被掘個底朝天。
“不是嗎?你因她才敢直面寡人,向寡人承認你是個騙子。葉初棠,莫非你以為你曾有恩于寡人,便可對寡人肆無忌憚行欺君之事了嗎?”蕭晏手力很重,緊緊握著葉初棠的手腕,“寡人如笑話一般被你當猴耍很有趣是嗎?”
葉初棠曾經當著蕭晏的面,處置過背叛她的小廝,質問過對方一句“我如笑話一般被你當猴耍很有趣是嗎”,如今蕭晏把這句話還給他了。
那天她還口口聲聲說過她對人真誠以待、掏心掏肺、光明磊落……
葉初棠從手勁兒上已然能深刻感受到蕭晏的怒意,她手腕邊緣的皮膚都掐白了,整只手開始漲紅。
盛怒之下的皇帝,心思難測,誰招惹得起?
對上蕭晏陰冷又兇戾的眼,葉初棠忍不住心抖,心里真有點沒底了。她知道傳言中的新帝性情暴戾,但她從來沒有真正見過蕭晏這一面。
葉初棠只能翻找出她認為蕭晏的軟肋來應對他,比如他最見不得她哭。所以現在,她的眼睛不能繼續再干下去了。
很快,葉初棠的眼眶里就有眼淚在打轉,紅紅的,像兔子。
“如果說被騙就是被當猴兒耍的話,陛下當猴不過十天,妾當猴九年了。”葉初棠小聲嘟囔,語調聽起來可委屈了。
蕭晏怔了一下。
葉初棠趁機冷吸一口氣,嬌聲喊疼,手微微地顫抖。
蕭晏這才意識到自己在無意間手勁兒大了,葉初棠的手腕在他的掌心像要被折斷了一般,他立刻松了開手。
手剛松開的那一剎那,葉初棠纖細的手腕上還維持著一道環形的白色印記,如似一道枷鎖。
葉初棠忙用另一只手去揉手腕,兩只手的顏色對比非常強烈,一只漲的通紅,近乎要發紫了,另一只小巧白皙。
蕭晏看了兩眼之后,終忍不住問:“疼么?”
“這算什么疼,該疼的是心。”
實際上她的手的確不疼,只是在被緊握手腕的時候,不過血有點難受,松開之后就沒什么感覺了。她皮膚薄,比較嬌嫩,容易變紅變青紫,表面看起來才顯得比較嚇人。
葉初棠抬眸看了一眼蕭晏后,一直懸而未落的眼淚終于從眼睛里涌了出來,一顆接著一顆凄美地從她臉頰上滑落。
葉初棠不做無用落淚的事,她的哭都講究技巧。這會兒在蕭晏面前,不必用力過猛,掉幾滴淚,哭出凄楚的美感,惹得他心軟同情就行了。
蕭晏輕笑中似有嘲諷,“你會心疼?”
“陛下非我,怎知我不會心疼?”葉初棠也把蕭晏曾經對她說過的話還給他。
哭這一招果然卓有成效,蕭晏雖然還在盛怒中,但蕭晏從剛剛開始看她的眼神不像之前那么冷漠無情了,至少熄了十之二三的火氣。
葉初棠微微抿了一下嘴,用倔強而澄澈的目光看著他:“陛下大可以將我的心剖出來看看,我到底疼不疼。”
蕭晏瞪一眼葉初棠。
這眼瞪的雖然帶怒氣,但卻明顯袒露出了情感。
很好,到目前為止,他至少熄了十之三四的火氣了。
怒火能消解,問題就不大,至少比她想象中的被揭穿的場面容易很多了。
接下來還有更大的一關要過,他皇帝的身份直白地亮在她面前了,她若不想做皇后,又該怎么自保去解釋。再有,在欺騙的前提下,之前他們的種種相處都會以新的角度被挖出來,被重新審視和質疑。
“寡人當年之所以瞞你身份,原因有三:始出于防備,未敢道明;不想牽連于你;怕你知悉情況后因各種緣故疏遠我。”
這其中的各種緣故,包括蕭晏所猜測擔憂的各種可能性。比如他的身份會給葉初棠帶來麻煩,她本人或許不介意,身邊人會加以阻攔。比如,她不再把他當成普通的少年來使喚,開始敬他如皇子一般。比如,她知道他們注定殊途殊歸,決定只舍錢財或遣人照顧他,不會再見他了……
葉初棠是他那時擁有的唯一可以抓住的光,他太怕失去了,任何一種可能性他都無法擔負。
“至于后來,則因為顧及你的安危。”
“陛下再次與我見面時,也未直接明說。”
“有些事難以啟齒久了,便成了習慣,時間越久,越難開口。”
其實他當時還有別的顧慮,蕭晏未全說。
“我知陛下身份一事,跟熙春無關。我見府中有陌生臉出現,心中本就納悶,后來聽管家解釋說新換了一批小廝,也并未深究。
四天前,我去花園采花時,聽人竊竊私語提及陛下,說到瞞我,又說府中來了侍衛,我才恍然明白過來,逼問了熙春。
沒有及時跟陛下坦白的原因有二:一氣陛下瞞我九年;二既然陛下有心繼續瞞我,我又何必拆穿。”
葉初棠思來想去,保險起見,她不能將所有實話道出,冒險把將熙春牽涉進來。四天前的時間剛剛好,如果再往前推的話,很多事都不好解釋了,更容易被質疑,比如桃林做飯說不孕一事,還有玄天觀的吵架,都能顯出她的心機算計。倘若承認時間在此之前,蕭晏勢必不會再信她任何一句話了。
蕭晏顯然是一位會遷怒的君王,否則他不會因為一聲“凌哥”而拿了她身邊那么多人。
“四天前,也就是說你不孕一事屬實。”蕭晏道。
葉初棠立刻垂眸,偏過頭去,似乎不愿或者羞于面對蕭晏。
“我非他意。”蕭晏立刻道。
葉初棠還是只把后腦勺對著蕭晏,她抬手做擦眼睛的動作,啞著嗓子道:“你不必解釋,你是一國之君——”
顯然,她的原因還有第三條:不愿承受非議做皇后。
“早說過,我不在乎這些。”看著葉初棠蕭瑟單薄的背影,蕭晏幾度忍下了想抱她的沖動,終還是將將雙手背在身后。
葉初棠已經不像之前那么怕了,因為從剛才開始蕭晏終于對她自稱‘我’,而不是‘寡人’了,這預示著她仍然是他的特例。
同樣察覺到這一點的還有秦路,他已經非常有眼力見兒地拉起熙春,悄然退到屋外,并將門關好。
熙春前一刻還覺得自己半腳懸空在懸崖邊,風一吹她就能墜下萬丈深淵,連同她的祖宗十八代一起摔得粉身碎骨。
下一刻她居然被秦路拉出門外,安全無虞了,說實話她有點懵。
秦路對熙春意味深長地笑:“熙春娘子可是找了一位好主人,日后跟定她,必有潑天富貴。”
“我不懂這些,只知女郎救了我的命,我的命便是女郎的。”
秦路審視兩眼熙春,又笑:“聽你這番話,灑家更佩服葉娘子了。”
“何故?”
“馭人之術,以力馭人為下,以德服人為中,馭人之心為上,你家女郎是高手中的高手。日后灑家要靠你家女郎多多照拂了!”
秦路是蕭晏身邊的親信,君王處置的很多政事,包括機密要務,都由他來代傳跑腿。秦路之所以能在多疑的君王身邊長久立足,自有他的生存之道。一直以來巴結他的權貴不計其數,秦路對誰都笑臉迎人,但對誰都保持距離,從輕易對任何人松口表示親近,葉初棠除了皇帝之外的第一人。
如今他這話無異于在告訴熙春,今后他在皇帝面前,絕對不會干落井下石葉初棠之事,甚至有機會的時候還會幫葉初棠說好話。
熙春跟在葉初棠身邊許久,雖比不了秦路那般有見識,但這句話背后的意思她還能領悟到,加之剛才多虧有秦路在旁邊用眼神提點她。
熙春連忙跟秦路行禮道謝,表示她一定會將他的意思轉達給女郎。
“就是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了。”熙春萬般擔憂地朝緊閉的屋門望去。
秦路哈哈笑了兩聲,讓她不必擔憂,肯定沒事。
憑他對皇帝陛下脾性的了解,如今這般就是沒什么大事兒了,否則他剛才也不會揪著熙春退出來。
想想皇帝陛下剛來的時候什么樣?暴風雨前的寧靜,將要崩裂的泰山,這才過去多久,情勢翻天逆轉。
滿朝文武各顯其通折騰三天三夜,都沒有葉娘子一句話好用。所以說,葉娘子真不是一般人。這天下大概只有她一人能治住皇帝陛下那喜怒無常又時常瘋癲暴戾的脾氣了。
“咱們是仆,按理說是該隨主人的意思辦事。但有時候呢,咱們也該有自己的主意,稍微勸著點他們。你說是吧?”秦路話里有話地點了一下熙春。
熙春略有點不太明白秦路這話的意思,她知道秦路這人說話辦事滴水不漏,不可能在深說了,就先點點頭應承,等回頭自己慢慢琢磨去。
屋內,蕭晏和葉初棠兩人安靜了良久。
葉初棠保持著背對蕭晏的姿勢,低頭時不時地用袖子擦擦眼角,什么話都沒說。
蕭晏自之前那句后也始終沒說話。
葉初棠沉得住氣,這種時候誰先開口誰就輸了。她不比蕭晏有高超的帝王身份,自帶強悍地優勢,所以這個當口一定不能由她來先開口。
半晌之后,蕭晏的聲音明顯帶著疲累。
“寡人只是想知道,你到底騙了寡人多少。”
“我也想知道,陛下信我多少。若不信,何苦糾纏不清,何苦猶豫不決,何苦——”
蕭晏本已經恢復如常的眼色,再度漸漸轉冷。
“如此折磨自己?這兩日你清減了好多。”葉初棠說完這話,把頭低得更深。
蕭晏終于再忍不住了,雙手搭在葉初棠的肩上,將她的身體扭轉過來,迫使她正面對著自己。葉初棠還是深垂著腦袋,把腦殼對著蕭晏。
蕭晏用手抬起葉初棠的臉,用大拇指利落地擦掉了她臉上正掛著一顆晶瑩的淚珠。隨即他就松開手,轉眸移開了目光,目無焦距地看向別處,發出了一記像是嗤笑又像是在嘆息的聲音。
一雙溫熱的手撫在了蕭晏的臉上,輕輕柔柔,指腹似毛茸茸的筆尖一般,在他臉上細致地描繪刻畫。
“真的瘦了好多,你這兩日是不是都沒吃飯?我昨日喂你的羊肉丸子你吃了之后,胃一定不舒服吧?怪我昨日身處喧囂中,被熱鬧分了神,太粗心,沒多關心你。”葉初棠溫言軟語,掛著滿臉愧疚之色,看起來非常后悔和懊惱。
蕭晏在心上結的最后一層冰,被葉初棠這番話輕易給破碎了。
他捉住葉初棠撫在他臉上的手,一把將她擁在懷里。
葉初棠靠在蕭晏的胸膛上后,雙手就環住了他的腰。他身材高大,腰腹緊實,這樣抱靠在他懷里很容易有安全感,但葉初棠一點都不敢放松警惕。這就如同行走于沼澤之上,眼下腳底是安穩了,接下來的路必須謹慎做好選擇,才不至于深陷進去,被輕易吞沒。
“阿晏餓不餓?”
葉初棠在非常準確的時機,改稱蕭晏為阿晏,這讓蕭晏心里又軟了一分。
比起葉初棠因為他是一國之君才小心翼翼應對,他當然更喜歡葉初棠始終把他當成‘阿晏’。
“嗯。”
葉初棠心里還惦記著凌、泠、翎等人的性命,她知道這事兒不能開口明說,直接提很容易會讓蕭晏誤以為她是為了他們在委曲求全,虛與委蛇。
“能等一小小會兒么,我給你熬養胃粥?”熬粥這活兒應該不難,加水加米煮一下就是了,她看過很多回。
千年冰山臉終于有融化的跡象,淡淡勾起了嘴角,應了聲“好”。
“那阿晏先在這里等一會兒。”
如意食肆的廚房各種食材備得很齊全。
葉初棠取來粟米,用石杵搗了幾下后,手腕沒勁兒了。一雙大手忽然伸了過來,接過葉初棠手里的石杵,幫葉初棠碾米。
蕭晏:“粟米已經很碎了,何必再碾?”
“這樣不僅熟得更快,對長久不食之人來說還更養胃。”這類養生之道葉初棠都是從宋青之那里得知。
她將米倒入砂鍋之內,就蓋了蓋子,轉頭去檀木架上取了一罐桔餅來。
“這東西可是我做的,別瞧放在這,只有我能用。”葉初棠用筷子一連夾了六塊的桔餅出來,放在菜板上。
桔餅橙色,都是小橘子壓扁了連著皮一起用糖腌制。
葉初棠用小刀在桔餅上做了兩下修切,桔餅就如橙色的花朵。葉初棠將六朵桔餅花丟進砂鍋里與米同煮,然后將廚房早腌制好的酸甜小菜挑了口味最好的撿了兩碟出來。
粥煮開后,咕嘟咕嘟冒泡,散發濃郁的米香。盛出一碗出來,湊近了聞,可能聞到淡淡的果甜香。橙色的桔餅花裝飾在淡黃色粟米粥上,讓一碗簡單的粥增色不少,叫人更容易有了胃口。
蕭晏接下葉初棠雙手送過來的筷子和湯匙,坐下來嘗了一口粥。
“桔餅有開胃理氣之效,嘔逆少食、胃陰不足之人吃它很有用。”
蕭晏抬眼,湛黑的眸子深邃莫測,“這都是那個宋神醫教你的?”
葉初棠笑,“阿晏吃醋了?”
瞧她這副表現,他倒是沒必要多想。
“他醫術不錯。”
“他的神醫之名,的確名副其實。”葉初棠跟著夸一句,隨后她給蕭晏又盛了一碗粥。
等蕭晏要喝第三碗的時候,葉初棠坐在蕭晏對面一動不動了。
“怎么,見我不生你氣了,就不給吃了?”
“食多傷胃,不能再吃了。想吃的話,明日、后日、大后日我再煮給你。”葉初棠對蕭晏溫溫甜甜地笑道。
蕭晏臉色沉了下來。
“怎么了?”
“后日我便啟程離開宣城了。”
葉初棠驚喜地睜大眼,因為蕭晏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葉初棠及時壓制住了自己雀躍上揚的嘴角,馬上故作失落地垂下眼眸,摳摳手指,什么話都沒說。
蕭晏知道不孕是葉初棠心口的傷,不能戳。讓她做當家主母,她尚且敏感不安,何況是一國之母。現在時機不合適,提不得讓他去京城的事。他還沒有羽翼豐滿到讓葉初棠進宮之后,可以無所顧忌,不受任何流言蜚語的束縛。
但他不會讓她等太久。
葉初棠感覺出來蕭晏沒有帶走他的意思,偷偷在心里更雀躍了,像是被從籠中被放飛的鳥兒,歡快極了。
葉初棠對著蕭晏可憐兮兮地抽了一下鼻子,眼神落寞,面露出不舍之意。
蕭晏安靜凝看了葉初棠片刻后,“在走之前,我有一個問題須要確認,你不能騙我。”
葉初棠點點頭,認真看著蕭晏,等待他發問。
“你可心悅我?”蕭晏目不轉視地看著葉初棠的雙眼。
葉初棠感覺蕭晏那對黑瞳漆黑如漩渦一般,似要將她吞沒進去。
她要怎么答?才熄了怒火的人,如果在這時給他一記實話,他必然更盛怒。還有數條凌、泠、翎等人的性命握在他手里,熙春他們也可能被株連。
只回答他一部分,應該不算騙吧?那晚過得很愉快,在知道他是皇帝之前,她的確曾心悅過他,甚至認真考慮過要嫁給他。
“我以為阿晏心里早就清楚這件事,阿晏是我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男人,”到目前為止!
蕭晏眼中并沒泛起多少喜悅,他立刻勾起唇角所帶來的笑意,掩藏掉了他眸底暗藏的東西。
“直白回答寡人。”
葉初棠微垂眼簾,復而又看向蕭晏:“初棠心悅阿晏。”
“很好。”蕭晏輕笑一聲,手撫在葉初棠的后頸,附身在她眉間輕輕吻了一下,突然他抬手,卷出葉初棠發髻上的一縷發,以匕首迅速割斷。
速度之快,葉初棠幾乎沒反應過來。
蕭晏也割斷了自己的一縷,“回京后,寡人會將此發交予女巫,令我們永生永世都不分離。”
“好。”一縷頭發而已,葉初棠不同于大多數人,她不信巫術。
聽葉初棠答得干脆,蕭晏嘴角的笑容比之前加深了些。
“那天窗外的那包被碾碎的點心,可出自阿晏之手?”為了避免蕭晏接下來還會做出什么讓她意外的事,葉初棠決定還是把話題轉移到她想解決的正事上。
“昨日王修玨請我在這里用飯,跟我提了你建這食肆的目的。他還說,他跟這里的老板很要好,才得以在開業之前,邀我到這里用飯。”
“這跟我沒關系,我壓根就不知道這事兒。我才沒跟這個狗畜生關系很要好呢!”葉初棠氣得罵人,立刻要招掌柜來問清楚,向蕭晏證明清白。
“我知道。”
王修玨會用什么手段說何種鬼話,他心里很清楚。
“那——”
“人會放。”蕭晏早看穿了葉初棠的內心。
葉初棠忍不住問:“阿晏明明誤會了,為何聽我說玲歌事情的時候,沒有一點驚訝?”
這是葉初棠覺得非常不對勁兒的地方。
蕭晏在桌邊端坐,啜了一口茶后,才淡淡道:“吃過最美味的東西之后,你還會為一般美味的東西而大感驚訝么?”
葉初棠搖了搖頭。
這算什么比喻?因為經歷了大風浪,所以對小浪已經波瀾不驚?因為玲歌那場誤會傷他太深,所以在誤會解除時他就無感了?
葉初棠覺得蕭晏這個想法吧,真有點跟正常人不一樣。
“那鬧出這么大的烏龍,你心里就沒有一點點懊惱?”葉初棠用手指量出半個指腹示意蕭晏,一點點。
“沒有,深感慶幸。”蕭晏黑似漩渦的眼睛在葉初棠臉上落了一瞬,便收回,轉而看向碗中的茶湯。
好茶自然要慢烹。
急什么,九年都過去了。
沒有?還深感慶幸?如果在慶幸玲歌是女人的話,難道這不該算是一點點懊惱么?還是說他所謂的“慶幸”并非是這個意思?
葉初棠一時想不明白。她突然發現今日的蕭晏很難讀懂,比起前些日子的他復雜神秘了很多,就像是清澈的溪流和黑不見底的深潭之間的區別。
還好只有兩天,他就離開宣城了。
不,準確來說是一天半。
熬一熬,很快就過去了。
蕭晏再抬眼見葉初棠在神游,無聲輕笑。
心悅啊,可真是個有趣的東西。
和葉初棠告別時,蕭晏沒有立刻走,站在門前邊看著葉初棠。
葉初棠反應過來后,立刻撲進蕭晏的懷里,踮起腳在他冷峻的臉上親了一口。
“我會想你的。”葉初棠杏目含笑含俏,微微翹起的粉唇帶著恰到好處的甜意。
蕭晏目光落在葉初棠的唇瓣上,隨即就克制移開。他摟了她一下,便立刻松了開手,轉身推開門后就大步離開,再未回頭。
秦路和熙春一直等在屋外,見陛下一走,他立刻匆匆跟上。
熙春飛似地撲倒葉初棠跟前,眼睛一下就紅了,涌出很多淚來。
“女郎——”
葉初棠臉上還維持著笑意,等蕭晏的身影徹底看不著了,她才拉著熙春進屋,把門關上。
主仆倆人圍桌而坐,默默吃茶啃了一會兒糕點。
等三度確認周圍安全,隔墻無耳之后,熙春才激動地開口。
“女郎說了多少?全都實話交代了?陛下什么反應?”
“都說了,那我還有命活么?電閃雷鳴之間,我立刻確定了時間,四天前剛剛好,絕不能再多,也不能太少。總之糊弄過去了,他也沒有強逼我,再熬兩天我們自在了。”葉初棠將整盤松仁糕端到自己面前開吃,把之前沒吃到嘴的部分雙倍補上。
突然想到蕭晏要走,自己好像不能一點表示沒有?
“這松仁糕好做么?我能不能做成?”
“好做,糖鹵加炒面后,撒以新鮮烘炒的松仁碎,切塊,再行蒸熟即可。”熙春馬上應承。
葉初棠無語地看著她。
熙春才反應過來,“很難嗎?那要不還像上次做蟹黃湯餅一樣,讓他們把料備好,女郎就負責往鍋里添料?”
“好。”葉初棠干脆應下。
秦路跟著蕭晏回官邸時,本以為皇帝陛下剛才跟葉娘子共度了一段美好時光,心情會很不錯。
誰料他眼中含笑走出如意食肆,到了官邸后他的臉色比任何時候都陰沉。
這不該啊,葉娘子居然沒哄好陛下?
片刻工夫,蕭晏看完了三張奏折,說了兩句廢物,下令殺了六個人。
秦路琢磨著這么下去官員可能不夠殺,便主動送人頭,順便試探一下皇帝的心思,“陛下,那些‘凌’人該如何處置?”
“放。”
沒有多余的話,干凈簡潔,說明皇帝陛下確實不計較這事兒了。秦路反而更疑惑了,陛下沒有因為其他男人的事跟葉娘子鬧別扭,那怎么還沉著臉?
秦路繼續送人頭,“陛下,這是朱將軍剛探來的情報,昨日那些刺客的落腳地竟在六盤山的匪寨。朱將軍請陛下批示,是否要剿匪。”
“王氏如何了。”蕭晏突然問。
秦路只怔了一瞬,就反應過來蕭晏指的是宣平侯府的王夫人。此前王夫人使喚林伶人的妹妹弟弟去縣伯府鬧事,被侍衛知悉后,就報到了陛下這里。
秦路就派人拿了那對姐弟,審問之后方知,原來這對姐弟只是林伶人在樂坊認下的干親,非親生兄妹。這對姐弟純粹是拿錢到縣伯府鬧事,去鬧之前倆人還練了好久。
通過繪制教唆他們之人的畫像進行調查后,還真如葉娘子所猜測的那般,此事是宣平侯府的人所為,也便是受王夫人的指使。
“這兩日奴一直叫人多散布王氏的惡舉,如今王氏已然受不住非議,決計在今晚連夜出城,估計是想等避了風頭之后再歸。她打算去豫州,那里是她娘家王氏的地盤。”
蕭晏眼都不抬,拿起下一本奏折一邊批復一邊道:“六盤山的賊匪肯定喜歡這個消息。”
秦路眼睛亮了一下,立刻躬身應承,安排下去。
是夜,王夫人因無法忍受婆母和周圍人異樣的目光和質問,攜帶大量家財連夜出城。
馬車行至六盤山時,突遭了劫匪。因王夫人平日里一向對下人岢嚴,沒有多少奴仆真心愿意為她賣命。隨行的奴仆因見有匪來搶錢,嚇得跑走了大半。余下的小半數都不敢造次,乖乖投降。
王夫人被賊匪逼出出馬車的時候,氣得大罵這些奴仆無用。
六盤山的賊匪雖然覬覦王夫人的風韻,但深知殺權貴會帶來很多麻煩,所以只打算搶了錢就走。偏這時,不知從何處飛來一支冷箭,直中王夫人的胸口。
因為夜深,光線不好,奴仆們根本沒看見冷箭,只見王夫人在賊匪面前倒下了,當成是賊匪殺了王夫人。奴仆們尖叫起來,賊匪們也慌了,拿上錢匆匆就跑了。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宣城城門還沒有開,就有王夫人身邊家仆在城外大喊。
“宣平侯夫人在六盤山遇匪,被殺死了!快開城門,我要報官!求兵剿匪!”
竟有賊匪膽大,殺了侯夫人!
這消息太震撼了,即刻就傳遍了整個宣城。
王修玨聽說后立刻拍案而起,竟有下三濫的匪徒敢動他們王氏一族的人,這豈能容忍!他立刻要聯系人馬剿匪,讓世人知道得罪王家或動他們王家的人下場會如何。
“世子,陛下在聽聞此消息之后,立刻就派神武將軍去剿匪了。”福盛將剛打探到的消息告知王修玨。
王修玨下顎微揚,姿態極其高傲,“哼,皇帝又如何,還不是要賣我們王氏一族的面子?”
朱壽剿匪回來時,剛好跟辦差歸來的林子方和李麟碰上了。
同為皇帝親信,朱壽跟李麟聊天就不需要避諱什么了。
“四公子這招實在是高!本就該剿匪的,不僅順便掃走了一個討他嫌的人,還賣給王氏族人一個面子。一箭三雕,絕了!”
李麟連連點頭,“咱倆這腦袋再加十個,都比不上陛下一根指頭。”
“所以說不管什么時候,謹記,別有別的心思,好好效忠就是。陛下看我們的時候,我們都跟沒穿衣服一樣。”朱壽覺得自己這個比喻非常妙。
李麟不禁糾正他:“那叫一目了然、一望而知、一覽無余。”
“這不都一個意思么,你怎么跟個娘們似得,磨磨唧唧挑人話語的毛病?”朱壽不爽反問。
李麟一抬頭,看到了盤舟山半禿的山體,也覺得不爽,“那天也不知道陛下因何故,讓我一個人砍光了盤舟山的桃林。”
朱壽聞言后愣了下,哈哈笑起來,“你這算個屁啊,你不在這兩日,那才叫瘋呢。”
“怎么呢?”
“不能說。”
“去,不能說你剛才放個話頭給我?”
“看你不爽,怎么滴。”
……
同和林子方向皇帝稟明此行順利完成任務的經過之后,李麟方知明日他們就要啟程回京了。
“這可怎么辦,我還沒拜見恩公呢,那我現在就去。”李麟還惦記著沒拜見葉初棠的事。
秦路立刻把他攔下來,“口頭上是說完了,李司馬還得寫文書交代呢。”
“我明日再補唄。”
“怕就怕陛下今日就要,別怪灑家沒提醒你,陛下近來的心情可不太好。”秦路只能幫李麟到這里了,如果他還要堅持上門,一旦被陛下知道了,他下次砍得何止是盤舟山的桃林,陛下怕是會把他整個大晉江山的林子都交給李麟來砍。
“那好吧,我去。”李麟嘆口氣,只能吩咐屬下備上厚禮交到縣伯府,書信向葉初棠表達感謝了。
林子方在聽說王夫人身亡后,心里憋了好多話。和李麟在一起的時候,因為不熟,他不好說什么。回到府衙之后,他趕忙就跟自己的親信屬下好一頓唏噓此事。
“唉,這就叫惡有惡報!這婦人忒壞了,當初他居然使喚林伶人下藥算計葉娘子,轉頭又讓人下藥毒死林伶人滅口,心黑狠毒至極,便活該有此遭!”
“嘭”的一聲,門被踢開了。
門外的蕭晏一襲黑衣,如地獄而來修羅,用索命般地目光盯著林子方。
林子方大驚,跟屬下一起跪地磕頭。
“媚藥?你確定?”蕭晏質問。
林子方應承:“林伶人的尸體在運回衙門之后,令史在其手戴的戒指里查到了媚藥藥粉,故臣才猜測,他曾想下媚藥給葉娘子,葉娘子因發現了此事,才急忙跟昌平郡主討回林伶人來審問。”
蕭晏看著呈上來的戒指,果然暗藏機關,有白色藥粉殘留。
他隨即將戒指狠狠摔到地上,怒極反笑,拂袖而去。
林子方嚇傻了,癱軟地坐在地上。他之前就發現皇帝陛下待葉娘子似乎不一般,剛剛陛下的態度似乎進一步證實了他的想法。
林子方焦灼地拍著地面,想著該怎么辦。葉娘子于他有大恩,因她的幫忙才治好了他母親的病,因她提供的名單他才得以保命。剛才碎嘴惹禍,給她添麻煩的人,偏偏就是他!
林子方思來想去,實在是不能對不起自己的良心,悄悄讓人報信給葉初棠。
葉初棠今日心情不錯,黃昏時,她剛到廚房添了料,給蕭晏做了送別用的松仁糕。
總算熬過去嘍!
葉初棠剛哼了幾聲小曲兒,就得了林子方傳來的消息。
她提裙就飛快地跑回寢房,喊熙春:“快,趕緊換身輕便衣裳,什么都不用帶,只帶上那張藏錢的地圖就行了,咱們現在就跑!”
“可我們這么突然走了,事后該怎么交代啊?”熙春一邊去拿藏錢的地圖一邊問。
“我自有辦法,總之現在走比留更好。”
主仆二人迅速更衣完畢后,就互相遞送眼神,給彼此鼓勵了一下。
葉初棠揚手推開門就率先往外沖,打算趁著月黑風高,騎著快馬逃遠點。
“砰”的一聲,跑出沒兩步,葉初棠就撞在了一個人身上。
黑袍蕭晏負手而立,低眸看著撞在自己懷里的葉初棠,目色比夜更幽深。
他倏地扯起嘴角,笑問葉初棠:“棠棠,要去哪兒啊?”
23. 二更合一 你不是瘋嗎?我比你還瘋……
葉初棠覺得此刻的蕭晏形如鬼魅。
她心中有所忌憚, 面上反應極快。
“今晚月色不錯,我正打算去外面走走,看看星星月亮。”
葉初棠笑著指了指天空, 然后抬眼往天上看——
剛好烏云剛好遮月。
蕭晏跟著也要抬頭,葉初棠立刻出聲:“阿晏找我來有什么事嗎?”
皇帝身份亮出來后, 他倒是更便捷了, 直接使用特權來她院里, 都不讓人提前通報了, 否則她剛才何至于莽撞到直接撞在他身上。
“跟你道別。”蕭晏答得很簡潔。
“正好我正有東西要給你呢。”葉初棠從袖兜里摸出她自己的護身符遞給蕭晏,“陛下如今什么都有了,我再送些俗物實在無趣,便將這枚父親贈我的及笄禮贈給阿晏。這是度牒做的護身符,很靈驗的, 定能保佑阿晏身體康健, 萬歲無疆。”
度牒為府衙頒給僧道等出家人的身份憑證, 一人只有一份兒, 民間不知從什么時候傳出一種說法,以度牒做成護身符更為靈驗, 尤其是已成仙得道的法力高強的道長,被奉為稀世珍寶,千金難求。
蕭晏掃了一眼葉初棠手里的東西, 是早些年名震四海的逍遙道長的度牒, 人已經‘得道成仙’三十年了,他用過的各種物件都被貴族們追捧成高價,更不要說這度牒了,的確是稀罕物。
“既然這么靈驗,你還是自己留著比較好。人不會每次都運氣好, 能化險為夷。”蕭晏語氣譏諷,話里有話。
他一瞬不瞬地盯著葉初,從笑容突然收斂后,他的表情就看不出任何喜怒,平靜得讓人害怕。
葉初棠猜得到他有多暴怒,在經歷昨日的事之后,他就又再度發現她騙了他。怎能不生氣?普通人都免不了會生氣,更不要說他是萬人之上的帝王,還有著不一般的性情。
萬幸她足夠聰明,沒有帶行李出逃,不然這會兒他被抓了現行,形勢就過于嚴峻,沒得救。目前的情況,當然還有得救。
蕭晏沒提媚藥的事,葉初棠也不能主動去說,否則會連累林子方。
“我能有什么事兒啊,我有阿晏派的人保護我,必定安全無虞。阿晏比我更需要它,最要緊的是這是我贈阿晏的東西,是我的期盼,也是我的心意,阿晏一定要收下。”
葉初棠巧話說得很漂亮,她這張甜嘴向來都是無往不利。
蕭晏板著臉,似乎對葉初棠的話完全沒反應。
葉初棠還是當做什么情況都不知道一樣,笑著要去拉蕭晏的手,欲把護身符硬塞給他,被蕭晏立刻無情地甩開了。
勁兒不算大,葉初棠故意向后踉蹌了兩步,像是身量嬌小的她被推搡得很嚴重的樣子。
葉初棠面露委屈,不解質問:“怎么了?”
蕭晏冷眼看著葉初棠,狠聲道:“秦路,宣旨。”
秦路當即拿出圣旨,高聲朗讀,“應天順時,受茲明命:縣伯葉放救駕有功,加封一等鎮國公,欽此。”
通常這種加封圣旨,都會在加封那句話之前,有一套贊美受封人德行之類的客套話。
這道圣旨簡單粗暴,只有那么干巴巴地一句冊封,可見當時下旨之人的心情有多么糟糕。
她父親救駕有功?她怎么不知道?
葉初棠發懵地看著蕭晏:“父親他不在家中,這——”
“無妨,女兒之功父代之,寡人之所以封他為鎮國公皆,系因你當年對寡人曾有照拂之恩。”蕭晏頓了一下,特意問葉初棠,“如此我們可算兩不相欠?”
葉初棠聽這句話,忙惶恐道:“不敢,是我欠陛下的!當年我對陛下的照料不過是舉手之勞,哪配得上鎮國公這樣的恩封。”
葉初棠欲下跪代父謝恩,被蕭晏一把拉住了,扯到了自己身前。
“好,既然你欠我的,你可愿為我去京城?”
葉初棠垂眸不與蕭晏對視,“我不能去。”
早料到會是這樣的答案,可是當他真聽到的時候,心竟會那么空。蕭晏的腦海里開始有句話在不停地重復自問:他在她心里到底算什么?
“是啊,你是要靠藥才能跟勉強寡人在一起的人,豈可能會愿意呢。”蕭晏自嘲之余,任由眼里的風暴肆虐。
葉初棠驚訝又生氣地質問蕭晏,“陛下此話何意?”
蕭晏終于開口道出了林伶人下藥一事。
他怒極生笑,狠嘴嘲諷:“因此寡人才是你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男人,嗯?”
“蕭晏!”葉初棠直接喊出了蕭晏的大名。
一旁在裝鵪鶉的秦路和熙春都驚訝的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天哪,他們聽到了什么?葉娘子居然直呼了皇帝的名諱!
蕭晏也被驚訝到了,他太久沒有聽到有人敢喊他全名了,導致他在第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你可以輕視我,但你怎能輕視自己?你是一國之君!”葉初棠跟突然瘋了一樣,小小的身體爆發出巨大力量,她拉起蕭晏的手就把他往屋里拽。
秦路和熙春震驚得眼珠子都快瞪爆了,他們很想跟進去關心接下來的情況,但不敢!
葉初棠把蕭晏拉到銅鏡前,讓好好看看鏡子里的自己。
“你好好看看你這張臉,你英明神武,身材修長,高大英俊,氣度非凡。這樣的你在我面前,我為何不能喜歡?當時吃了媚藥怎么了?我葉初棠如果想睡男人,會缺人選嗎?千千萬萬,我為何立刻選擇了你?”
“我中的是媚藥,不是失智。你不在那,我熬死自己也不會找別的男人!”
葉初棠氣得眼睛通紅,蓄淚瞪著蕭晏,用拳頭捶打他的胸口。
“你怎么能說出這種話來傷我?我之所以沒解釋,是因為我很清楚我自己的心意,那就夠了!我不想給多年后跟我重逢的你,特意來找我的你,增添煩惱。你曾經經歷太多,有太多煩心事了,我只想你再見我的第一夜是最美好的,最開心的,我因這緣故才沒說。”
葉初棠說到最后一句話的時候,抓起蕭晏那只有疤痕的手,意在向蕭晏示意,她心疼的就是這些過往,滾燙的熱淚隨之就落在了疤痕上。
“你可知那晚當我得知我被自己的朋友背叛算計的時候,我有多無助多難受嗎?可是現在對我來說,那一晚卻是我最難忘最快樂最幸福的一晚,你知道是為什么嗎?是因為你!”
一顆顆清透的淚珠從葉初棠白皙的臉頰滑落,她全身都在微微地輕顫,像一朵春雨中的梨花,嬌美脆弱至極。
“別哭了。”
蕭晏拿出帕子給葉初棠擦眼淚,被葉初棠一下子推開了。
葉初棠快步走到東窗前,拉開了她跟蕭晏之間的距離。
“你走吧,既是來告別,就不必留在這。陛下若覺得我騙了你,犯了欺君之罪,盡管拿我的命好了。我累了,我不想再解釋了,也不想再被質疑了。”
“是寡人不對,關心則亂,越在乎過多就越失分寸,絕不會有下次,好嗎?”蕭晏靠近葉初棠,拉住她的手,立刻被葉初棠甩了出去。他便也不顧什么帝王尊嚴了,又一次拉她。不管她甩他多少次,都要拉住她。
“其實寡人有想過你解釋的這種可能,但被一個問題攔住了。”
“什么問題?”葉初棠立刻問。
“既說心悅,又為何不愿跟寡人進京?”
原來在說林伶人下藥一事之前,他問這個問題的目的在這。大概如果當時她說愿意,林伶人下藥的事他就不會過問了。
葉初棠滿眼含怨地瞪向蕭晏。
“我要留下來找玲歌,我一定要親自找到她,這是我欠她的。若非她,就沒有我今天,我八歲的時候就會被那拐子拐走做妓子了,更不可能有后來我在嶺南遇見你的事了。皇帝陛下,您可知道,我們的今天全都多虧了她!你明知道這情況,還有我的身體情況,明知道我進宮后會被束縛,為什么為什么要一再逼我……”
“沒叫你進宮,只是叫你進京。好好好,你說不去就不去,都聽你的,寡人不提了,皆遂你之意。”蕭晏忙哄她,徹底放低了身段。
“你走!現在就走!我說了,我不想解釋了,我累了!我討厭你!”葉初棠猛勁兒推蕭晏一下,把蕭晏推了一個踉蹌。
很好,踉蹌之仇已報!
你不是瘋嗎?我比你還瘋,讓你的瘋無路可走。
葉初棠扭過頭去,繼續不理蕭晏。
“寡人明日就離開宣城了,咱們不知何時才能見,你真舍得?”
“舍得!”葉初棠應答干脆,聲音響亮,帶著怒氣。
蕭晏嗓音變壓啞,“那寡人真走了?”
“快走。”
“好,這就走,那你別再哭了,你一哭寡人的心便如被剜了一刀。””
蕭晏將一枚圓形白玉玉佩放在桌上,在葉初棠身后等了一會兒,他才轉身走了。
一步、兩步、三步……七步,他快到門口了。
蕭晏即將推門之時,忽身后有響聲。
蕭晏扭頭,發現葉初棠暈倒在地上了。他慌了,立刻跑去抱葉初棠,不停地喚她名字,問她有事沒有。
“棠棠?你醒醒?你別嚇我好不好?”
蕭晏將葉初棠抱到床上后,立刻急聲傳令,命人傳大夫。
領命的侍衛剛走,蕭晏又道:“傳宋青之,快!”
又一名侍衛領命去了。
熙春打了熱水,欲沾濕巾帕為葉初棠擦臉。
蕭晏直接走過來拿走巾帕,親自浸濕帕子,扭干,然后去給葉初棠擦臉。每一下都小心翼翼,極盡呵護。
熙春和秦路剛目擊了一場天雷勾地火一般的吵架,跟昨天一樣讓人提心吊膽,這會兒倆人還有點沒回過味兒來。
熙春幾度為自家女郎的性命擔憂,心一會兒懸上一會兒墜下,差點就被嚇爆了。她甚至在心中暗暗埋怨過皇帝,何至于逼她家女郎至此地步?可當現在她看見皇帝陛下那般悉心照料女郎時,她忽然明白了為什么。
陛下愛慘了女郎,根本沒辦法失去她。
女郎對陛下雖然也有喜歡之情,但跟陛下的比,不過是九牛一毛,根本不值一提。倒不是女郎獨獨對他薄情,是她自少女之時,就不像其她女子那般思念婚嫁,去過分在乎什么男女之情,期盼什么如意郎君。她更在乎尋找鄭娘子,在乎自由和美食,在乎享受快樂,男女情愛于她而言是排在最后的東西。不做取舍,可并存;若做取舍,必留前舍后。
如此想想,陛下真夠慘的。
女郎也很慘。
因為他們彼此所需不同,天雷地火難相容,偏偏天雷又要勾地火。
熙春忽然明白了昨日秦路提點她的那句話。有時候主人們身在其中并不自知,反倒是他們這些下人作為旁觀者看得更清楚。可她該怎么坐定自己的主意,如何去做,才算能真正地幫到她家女郎?
半個時辰后,宋青之匆匆來了。
他一進門就看見了蕭晏,脫口就問:“你是誰?”
“葉娘子在嶺南的舊友。”蕭晏邊說邊放下手中的帕子。
宋青之打量蕭晏一眼,正好瞥見了他丟帕子時右手掌心處露出的疤痕。
眉梢微挑,目光稍作停頓后,宋青之就轉眸看向躺在床上處在昏厥中的葉初棠。她怎么跟新帝扯上關系了?
“我家女郎突然就暈倒了,怎么叫都不醒,宋神醫快幫忙看看。”熙春求道。
宋青之看破不說破,不動聲色地應了一聲,就坐下來給葉初棠診脈。他的手指剛搭在葉初棠的手腕上,就發現葉初棠的小拇指微微動了一下。
宋青之面無表情道:“診脈需靜,你們都退避到七步之外。”
蕭晏和熙春等人就依言避遠了些。
宋青之食指在葉初棠的手腕上點了一下,葉初棠才敢把眼睛開了一條縫,給宋青之使了一個眼色后,她就立刻把眼睛閉上了,以免穿幫。
今晚所見,著實可列為他此生所見奇葩錄里的第一名。
宋青之收了手后,便起身道:“驚厥過度,一次不算大礙,再有就難說了。”
“難說是指?”熙春忙問。
“聽沒聽說過,有人會氣死?”
熙春點頭。
“再來幾次你也能見識到了。”宋青之說到這,特意瞥向蕭晏,“尤其是你,少氣她。”
蕭晏懷疑反問宋青之:“你連是誰都能診出來?”
“在你這位舊友沒深夜出現在她寢房之前,她從未有過此癥。”
宋青之開了清心湯方子后,表示喝了藥便無大礙,便立刻告辭。
宋青之走后,秦路才敢現身,湊到蕭晏身邊小聲道:“這大夫不簡單,太聰明了。”
“聰明么,寡人深夜在她房中是挺明顯的,就是她奸夫。”
秦路:“……”
陛下,您開心就好!
藥熬好后,蕭晏就打發走閑雜人等。他親自用湯匙舀藥,吹得溫了,才往葉初棠嘴邊送。
葉初棠的嘴緊閉著,根本送不進去藥,藥湯都順著唇角流了下來。蕭晏忙放下藥碗,用帕子給他小心擦拭。
蕭晏嘗試掰開葉初棠的嘴,忽見葉初棠眼角有淚滑落。
他手忙用衣袖給她輕輕拭掉淚。
“棠棠,是我錯了,我不該來質問你。我明知道你——”蕭晏閉了一下眼,才壓抑下眼底的暴戾,他輕輕握住葉初棠的手,如捧珍寶一般,“ 你知道在漫漫無盡的黑暗里,失去最后一縷光的感受么?”
良久之后,蕭晏才又開了口。
“今日是我氣急了,失智之下不夠冷靜。”
他話語里有很深的愧疚之意。
葉初棠還是裝暈厥未動。
她以為蕭晏明日啟程回京,最晚至夜深就會離開,沒想到至后半夜,蕭晏仍然守在她的床前,一直不曾合眼。
葉初棠心軟了,再說他一直在這,她也不敢睡啊。跟他這么熬下去,就是毫無意義的‘兩敗俱無眠’。
“阿晏,阿晏……”
蕭晏坐在圓凳上,正埋首靠在床邊,雙手捧著葉初棠的手。忽聽她喊自己的名字,他忙抬頭應承。
他以為葉初棠醒了,見她還是閉著眼,方知她應該是在夢里夢見自己了。不知她夢里的他是什么樣?是不是也在惹她生氣?
“阿晏,阿晏,”
“我在,一直都在。”蕭晏去理了理葉初棠鬢角的碎發。
“對不起,嗚嗚……”葉初棠忽然哭起來,似乎不會喘氣,胸口起伏得厲害。
蕭晏連忙為她順氣,葉初棠嗚啊地帶著咳聲吸了一大口氣,猛地坐起身,醒了。
蕭晏抬起的手還在半空,他見葉初棠抬頭盯著他那只手,他立刻放下來。
“只是要給你順氣,不是要打你。”
葉初棠安靜地看著他,沒吭聲,一如之前蕭晏安靜地看她一樣。
“有事沒有?可還覺得哪里不舒服?”蕭晏傳令讓人重新熬藥,之前的藥沒喝進去,蕭晏未敢強喂她。
葉初棠還是安靜地看著他,沒吭聲。
“棠棠,你可識得我?”蕭晏有點擔心葉初棠驚厥之后再驚醒,得了失魂癥之類的病,不識得人了。
葉初棠眨了下眼睛,扭頭不看他了。
蕭晏方知她是識得他,只是在生他的氣,不想理他,也不想跟他說話。
“你沒事就好,寡人這就走。”蕭晏沉眸起身,轉身剛走出一步,他忽然發現自己的衣袖被扯住了。
蕭晏立刻回頭看葉初棠。
葉初棠看著他。
蕭晏靠到她身邊來,輕聲問她:“怎么了?”
葉初棠便湊進,摟住他的胳膊,靠在他的肩上。
蕭晏喉結滾動,手覆慢慢地在葉初棠的手上。
“棠棠,別再生我的氣了好么?我保證我以后不會再逼問你要不要進宮,要不要回京,要不要做皇后……我會心甘情愿地等,等到你說愿意的那一天。”
葉初棠被蕭晏這話震撼到了,她沒想到蕭晏會退讓這地步。早知如此,她早發瘋了,之前何必折騰出那么多戲來。
“真的?”葉初棠這才開口,一雙眼如受驚的兔子一般小心翼翼地向蕭晏求證。
“君無戲言。”蕭晏用手指輕輕撩起葉初棠額頭落下的碎發,給她整理到耳后去,“我做到我的承諾,你也做到你的承諾,不再輕易落淚了,好么?”
“嗯。”已經確定擁有了自由,那還有什么必要落淚,她肯定天天開心!
“你的臨別禮物我很喜歡,我會一直戴在身上。”蕭晏這話說得有幾分悲涼,眼神里也流露失落,是那種空空孤寂特別惹人心疼的失落。
“阿晏,多謝你能體諒我。”
大概是他渾身散發出的孤寂和失落太叫人不落忍了,葉初棠沒忍住,主動抱住了蕭晏,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
蕭晏眼底隱隱有燎原的星火,他克制又隱忍地低眸瞥向葉初棠。在葉初棠的唇欲離開時,他才托住了葉初棠的后腦,主動加深了這個吻。在他刻意的收斂下,身體里所有瘋狂和肆虐的沖動都被有效地遏制,只吻到剛剛好的程度就停止了。
葉初棠似乎在其中找到了樂趣,又小小鬧了蕭晏幾下,見他容色柔和,終于不似之前那樣難看了,才拉著他一起睡覺。
“你要留寡人過夜?”
24. 二更合一 “有的,我的奸夫是皇帝。”……
葉初棠只想著倆人熬到后半夜都挺辛苦的, 尤其是蕭晏明日還要早起趕路,既然矛盾已經解決了,那就該抓緊時間早點睡覺休息。
聽聞蕭晏所問的那句話后, 她才恍然意識到,蕭晏是男人, 精神體力都比她好, 所以人家此刻的想法可能跟她就不太不一樣了。
那種事兒快樂是快樂, 可現在她太困太累了, 尤其是前半夜對抗蕭晏的時候,她精神消耗過度,實在折騰不起。
葉初棠琢磨著該怎么委婉表達時,蕭晏忽然開口。
“睡吧。”
像是怕葉初棠趕他走一般,他立馬就躺了下了來。蕭晏拽下腰間的玉佩看似隨意地丟了出去, 那玉佩精準地打滅了燭火, 室內忽然暗了。
葉初棠有點發懵, 驚訝于蕭晏剛才的身手, 他居然會武?難怪他總是能悄無聲息地出現,難怪那晚一向淺眠的清夏沒聽到窗外有任何聲音……
葉初棠愣神兒了片刻后, 就掀起自己身上的被子,給蕭晏蓋上,跟著也躺了下來。
蕭晏似乎很疲累, 早已經閉了眼。
夜色的漆黑有幾分模糊了他的面容, 但依然辨得見他深邃凌厲的輪廓。傲骨矜貴,自內而發,不愧是錚錚佼佼的大晉帝王。
思及蕭晏以如今這般尊貴的身份,竟能對她做出如此退讓,實屬不易。此一別真的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再見了, 她就抬手想去撫摸蕭晏的臉,復而又收手,這會兒還是不要做讓他誤會的動作比較好。
不一會兒,葉初棠就被濃烈的困意所席卷,沉下了眼皮,她翻個身,面著床里,很快就睡熟了。
在葉初棠的呼吸變得均勻平緩之后,蕭晏才靠近葉初棠,將她摟在懷里。
聞著葉初棠頸肩淡淡的馨香,蕭晏依戀地閉上了眼。許久之后,他再度睜開眼時,雙目清明,神色清冷,只把唇淺淺地印在了葉初棠的頸窩處。
天蒙蒙亮,一夜未眠的蕭晏準備起身。
他動作很輕,沒想到還是驚擾到了身邊的葉初棠。
葉初棠體寒,昨晚她抱著熱乎的被子睡得很舒服,忽然感覺到被子要被搶走了,她就不高興地哼了兩聲,使勁兒往被窩里鉆。
蕭晏見葉初棠不停地往他自己懷里拱,不禁勾起了唇角,順勢繼續抱住了她。
他忍不住在葉初棠的臉上親了一下。
膚白如瓷,光滑柔軟,只一下,便上了癮。
蕭晏欲再親她臉頰一次,葉初棠因為覺得臉有些癢,突然偏了下頭,蕭晏落下的唇剛好印在了葉初棠的唇上。
鼻尖相碰,唇瓣相疊。
葉初棠驚訝地睜開了眼,微張的嘴剛好給了蕭晏趁虛而入的機會。
這一吻繾綣綿軟,似春風化雨,甘若蜜糖。
結束后,葉初棠的臉像極了熟透的紅杏。這紅杏上還長了一雙水汪汪靈秀的眼睛,正嗔怪地瞪他。
蕭晏倏地笑了,冰山消融,朗如明月。
他修長的食指勾住了葉初棠鬢邊的一縷長發,慢慢湊到在葉初棠的耳畔,氣息吹得她半邊耳朵的肌膚漸漸變紅了。聲音低沉,極具蠱惑性,“要么?”
葉初棠怔愣一下,似乎在猶豫思考。
蕭晏捏住了葉初棠的臉蛋,“寡人不給。”
葉初棠瞪圓眼看他。
蕭晏起床后,在秦路的伺候下重新更換了一身玄袍,黑色沉穩,穿在他身上,反而更張揚出帝王的銳利和鋒芒,崢嶸凜凜,令人從心底生出畏懼。
葉初棠反正也睡不著了,干脆也起來。他趁蕭晏去更衣的時候,順手拿起了昨晚蕭晏撂在桌上的玉佩。本以為這不過是一塊成色上好的玉佩,雖貴重,但于她而言算不得什么稀罕。可當她看清楚玉佩上所雕刻的圖案時,才恍然明白其特別之處。
玉佩上刻著一女孩,踮腳伸著手臂,正在折桃枝。女孩兒的手腕上系著一條帶子,帶子在手腕上端打著一個非常漂亮的花結。
葉初棠一眼就認出了這女孩是她。
在嶺南時,有一次她折桃枝刮破了手腕,蕭晏給她上藥包扎,她嫌紗布丑,擔心上巳節這樣出門不漂亮了,會被同齡姐妹笑話。蕭晏就在給她包扎之后,在外層又扎了一個漂亮的彩帶,還在手腕上端給他打一個花朵形狀的結。后來她因此還得了小姐妹的夸贊,被她們爭相效仿了。
這事她過了就忘了,想不到蕭晏一直記得,還將這場景刻在了玉佩上。
你所遺忘的東西,恰恰為對方所珍視。你所不看重的東西,恰恰為對方所珍重。
葉初棠心里突然覺得悶堵,很難不動容。但這種動容,還足以令她去改變。
“阿晏,這是你叫人特意刻的?”葉初棠對蕭晏晃了晃手里的玉佩。
“雕工如何?”
葉初棠見識過不少珍寶,自然有一些眼力。這玉佩成色極好,但說實話,其雕工跟這玉佩本身的價值相比,好像遜色了那么一點點。
葉初棠忽然反應過來,皇宮內不可能缺少手藝好的雕玉匠人。
“極其逼真,栩栩如生,不然我也不會一眼就認出這上面人是我自己呀。不知這出自哪位厲害的匠人之手?”
“你又欺君了。”
蕭晏哼笑一聲,聲音里天然帶著清冷,可從他的表情能看出來,他挺愉悅的。
秦路這時前來告知,馬車已經在后巷備好了。
“保重。”
蕭晏食指勾了一下葉初棠的下顎,轉身就大步離開。
葉初棠沒想到他道別得如此快,走得那么干脆,甚至都沒有特意跟她強調,那玉佩為他親手所雕,這小小的玉佩于他那雙大手而言有多困難費工。
葉初棠跟著走到門口,目送蕭晏。
從始至終,蕭晏都沒有回頭。
在避人耳目的情況下,秦路伺候蕭晏上了馬車后,便不解道:“奴怎么都想不明白,葉娘子與陛下都已經二度良宵了,怎么還不愿進京?鄭玲歌一事只要派暗虎衛來查——”
蕭晏倏地抬眸。
在皇帝陛下冷冽的目光下,秦路立刻噤聲。
蕭晏低眸摩挲著手里的護身符,然后取了一塊松仁糕送到嘴里。
良久后,他聲音輕冷,“她沒有心。”
……
三度去派人去探,皇帝離京的隊伍確實走遠了。
葉初棠這才拉住熙春的手,蹦蹦跳跳,吵著要慶祝一下。
熙春一面替自家女郎終于恢復了自由身感到高興,一面又不禁替皇帝陛下叫慘。
她家女郎在男女情愛上是真的沒有心吶。
這一結果細論起來,還要歸功于縣伯夫人的教導。明明夫人她自己跟縣伯恩恩愛愛,感情十分要好。偏偏她從小就提點女郎:‘女兒當自強,男人如衣服’,‘四海之大,快樂很多,莫把一切都壓在男人身上’……
一炷香后,宋青之突然上門了,進屋便丟了一包藥在桌上。
“這是什么?”葉初棠正歡樂地啃糟鴨掌,她忙用帕子擦了一下有點臟的手,撿起桌上的那包藥好奇地聞了一下。
宋青之見屋里沒外人,直言道:“避子湯,免得你懷了龍種。”
葉初棠一下就跳起來了,看看左右,警告宋青之別亂說。
“拿你下半輩子永遠不吃美食發誓,你跟當今陛下沒茍且?”
這話直擊葉初棠軟肋,害她不得不把即將出口的敷衍之言噎了回去。
“宋青之,你嘴巴這么毒怎么活到今天的?”
“拜你所救。”
葉初棠:“……”
“我們倆昨晚什么都沒做。”葉初棠把藥推開。
宋青之語氣淡淡,“無妨,留著以后用。”
葉初棠又跳起來,“沒有以后,他都走了,沒看我正在慶祝嗎!”
宋青之默了下,隨即就告辭了。
出了縣伯府之后,他就吩咐藥童,把他在宣城的田產房舍部安排發賣。
葉初棠繼續快樂地啃鴨掌,順便聽熙春回稟了近幾日縣伯府所收到的拜帖和贈禮
在聽說李麟給她留信和贈禮了,她立馬洗了手,接來禮單。
所贈盡是貴重之物,比起當年她出資助他那點錢,翻了百倍不止。對這些葉初棠并不看在眼里,畢竟她早就不缺錢了,禮物叫人清點入冊就罷了。
葉初棠更關心的是李麟在信里給她寫了什么。
信中,李麟對葉初棠表達了非常誠摯地歉意和感謝之情,認真解釋了當年他騙錢的苦衷。
五年前,他非常想上京投奔將門,干出一番作為,奈何四處借錢求盤纏,一文錢沒籌到,還慘周遭了周圍人的笑話,許多人都罵他一個俗民流氓在癡人做夢。李麟怕葉初棠也這般看待他,知道她心善會救濟病弱,就改為借母病重之名賣慘,向她騙了錢。
信里附上了一張帖子,李麟告訴葉初棠,日后如果有事找他,只需帶著這張帖子去司馬府即可。只要他能幫得上忙的事情,他必竭盡全力,效犬馬之勞。
這帖子極有用,葉初棠讓熙春收好。
因為如意食肆明日就要開張了,葉初棠在晌午的時候乘車抵達食肆,進行最后一次試菜。
她特意帶了桃花酒來,在這吃飯可以當成是又一場慶祝。
“女郎,陛下這么走了,你心里有沒有一點點不舍?”熙春試探問。
“有啊。”
葉初棠嘗了一口清蒸西塞桂魚,魚肉柔白,鮮嫩入味,入口似化了一般。她甜笑點點頭,立刻稱贊這桂魚不愧出自西塞,肉質非常好。
“玲歌小時候最喜歡這道菜了,就定此菜為如意食肆的招牌。她如果還記得我們當年約定的話,聽得此名一定會來找我。”
小時候,葉初棠就好吃,鄭玲歌也好吃,倆人很能吃到一塊去。奈何因為年紀小,家中長輩限制,很多想吃東西她們吃不到嘴里。倆人就曾半開玩笑地約定過,等年紀大些了,干脆自己開食肆,請天下最好的廚子,做她們最愛吃最想吃的菜,隨便她們怎么吃。‘如意食肆’這個名字,就是當初她們約定好的名字。
“鄭娘子如果知道女郎為她做了這么多,一定會很感動。”
“女郎,東海世子就在食肆外!”小廝急忙來報信。
因為花帖關系,王修玨必須信守承諾,不能再主動拜見葉初棠。他就開始玩兒話術,和她‘偶遇’了。
葉初棠今天心情很好,實在不想見這惡心玩意兒。
“走后門——”葉初棠想到他肯定也會想到在后門‘偶遇’她,“走狗洞。”
說是走狗洞,并非真鉆狗洞,而是架著梯子從狗洞的位置爬墻過去,墻那邊是如意食肆新請的廚娘楊二娘家,倒也算方便。
王修玨等了足足一個時辰,發現自己竟撲了個空,好一頓對他身邊的下人發邪火。
接著,他又哈哈笑起來。皇帝走了,葉初棠留下來了,這說明什么?此女非凡到一定地步了,居然連蕭晏那樣的人都壓不住她,那他更要將葉初棠弄到王家才行。
父親自小就教誨他,成大事要有容人之量而不缺城府,萬事都要給自己留好后路。這葉初棠有恩于帝王,是帝王的軟肋,那她于王家來說,也就是一種后路。加之她本身還有非凡的能耐,這等‘賢才’豈能外留?更要趁著皇帝搞不定她的時候,王家趁早給搞定了。至于葉初棠跟皇帝那點事兒,他有容人之量,可以不介意。
王修玨立刻修書一封給東海王,跟他詳述了這邊的情況,順便暗示了他父親,可安排讓他兒子續弦了。
王修玨曾幾度試圖收買葉初棠身邊的人,在她身邊安插細作。葉初棠自然不會只忍受而不反抗,她也收買了在王修玨身邊的人。相對于王修玨簡單粗暴靠威逼或錢財的收買方式,葉初棠的手段更高,她出手就直戳人軟肋,忙都幫幫在點子上了,更得人心。
在從聽說王修玨的謀算之后,葉初棠陸續安排了幾名美妓跟王修玨‘偶遇’,再令本地頗有德名的文人雅士不巧偶遇看一看,流言四起,多種多樣,其中有一條就說他不滿妻子已久,有意尋新人續弦。要不了兩日,葉初棠會保證這流言跟長了翅膀一樣,飛速傳到京城。
礙于名聲,王家人在短時間內肯定不敢對他的妻子下手。
林子方因為嘴欠,險些置葉初棠于險境,十分愧疚。他就想為葉初棠做點什么來彌補自己的歉意,開始盡全力調查風雨樓黑蝎子紋身一案。
他親自復查了風雨樓,竟還真被他給查到了線索。在風雨樓房梁的一角,竟藏著一份兒名冊,那名冊上寫滿了近十多年風雨樓所拐騙女子的身份和姓名,其中剛好就有鄭玲歌。
林子方高興地拍大腿,總算了松了口氣,他終于做了一件能幫上恩公葉娘子的事情了。
Ding ding
林子方立刻崔人趕快把葉初棠請來。
郡丞董海峰有些納悶,“藏在風雨樓房梁之上?屬下早就命人搜尋過了呀。”
“名冊被藏在很隱蔽的一角,必是受命辦事的衙役辦事粗心,給遺落了。”為此,林子方特意將此衙役召喚到跟前來,訓斥了一通。
負責搜查的衙役也很納悶,他記得自己當時明明搜尋得很細致,梁上根本沒有東西。莫非真是他一錯眼的功夫給遺落了?總之事實擺在眼前,衙役不敢狡辯,只得老實賠錯,承認是自己的過失。
葉初棠得到消息的時候,還在睡懶覺。她急得鞋都忘了穿,光腳就要跑出去。后來在熙春的提醒下,她以平生以來最快的速度更衣,蒙上面紗,騎快馬飛奔至宣城府衙。
到了衙門,葉初棠寒暄的話都沒空講,急急地從林子方手里接過名冊,果然在上面看到了鄭玲歌的名字。
鄭玲歌,甲等,京城,三條橫線。
葉初棠發現其她女孩名字的后面也是類似,被分為甲乙丙三等,后面跟著地點,有宣城、京城、豫州、揚州等多處地方。
“這三條橫線是什么意思?”葉初棠發現有的名字后面是一條線,有的是兩條,最多是三條。
“從名單上已知的這幾位受拐女郎的情況來看,留在宣城在妓院的這些女子都是一條線。人雖癡傻,但容貌上等的,在這冊子上也被定為甲等,所以這甲乙丙指的應該是容貌。”
葉初棠重新翻看了一下,被標記兩條線和三條線的女子,容貌有八成以上是甲等,只有極個別是乙等,丙等根本就沒有。
“京城、豫州、揚州等地盡是權貴云集之處,三條線的數量以京城居多,揚州、豫州次之,與權貴在各城的數量分布剛好一致。我猜這三條線指得是權貴的府邸,那兩條線很可能指的就是一般官員或普通百姓之家。”
“姿色丙等和姿色甲等卻癡傻的,被留在了‘一條線’宣城妓院里。”董海峰跟著總結道。
“從名單的這種等級劃分和地點所遍及的情況來,這很像是安插細作的名冊。難道說風雨樓不僅僅干拐賣良家、經營暗娼的勾當,還培養細作?”
林子方驚詫不已,立刻命董海峰去再審案犯,卻所得甚少。
“最重要的知情者早就已經死了。”
葉初棠料到風雨樓的事情不簡單,因為之前賬上就有大額的錢財缺口去向不明。但她沒想到,這場拐賣會跟安插細作有關。
她既慶幸又難過。
慶幸的是因這份名單的存在,讓她知道鄭玲歌有很大的可能還活著。
難過的是,她很可能失憶了,被培養成細作安插到了京城權貴的府邸里,她日子一定很難捱,也一定很危險,如在刀尖上過活,隨時都可能會喪命。
她一定要盡快找到玲歌。
“我要立刻去京城。”
葉初棠拿到了謄抄的一份名冊后,立即從府衙告辭。
林子方很擔心葉初棠,急急忙忙送她,絮絮叨叨:“從這名冊上看,這背后肯定一個龐大的勢力,非一般門戶所為,葉娘子此行一定要小心。我這邊也會繼續暗查,查到任何有用的情況我一定會派人及時報信給葉娘子。”
“好,多謝你,你也要小心。”葉初棠在上馬前,看了一眼林子方,“你不必覺得愧疚,我知你是無心,萬事先自保,你還有家人需要你照顧。”
林子方怔了下,鼻子突然就酸了。明明添麻煩的人是他,葉娘子一句話不怪他不說,還不忘寬慰他,囑咐他萬事要先自保。
這些話反而林子方心里更覺得內疚。
這世上怎會有如此休休有容、襟懷磊落的女子?再想想他曾經對她所為,更感慚愧,羞得無地自容。
林子方用非常敬佩崇仰的目光目送走了葉初棠,不停地對她背影揮手,直至身影消失了,他才緩緩把手放下。他發誓,他一定接竭盡全力、盡己所能地幫葉娘子找到鄭玲歌!
葉初棠收拾妥當行李,就立刻去找二嬸娘鄭氏,向她交代玲歌的情況,以及她打算去京城的事。
聽說自己失蹤十二年的內侄女終于有了消息,鄭氏一時愣住了,片刻后才反應了過來,激動地落淚。
“那我跟你一塊去,咱們一起齊心協力找她!”
“我先走,先在京城安置好,二嬸等二叔他們回來了之后再一起去。”葉初棠讓鄭氏放心,她會讓高強、高虎等高手在一路上安全護送她至京城。她朋友多,不管在哪兒遇到麻煩,都能尋人解決。
“好,那就依你。”鄭氏點頭,將一封信遞給葉初棠,“說來也巧,你父親剛好來信了,我沒拆開看,特意留給你呢。”
“不是點名給我的信,二嬸拆開又何妨。”葉初棠看見葉放的字跡,表情一松。她拆開信來讀,臉色卻越來越難看。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鄭氏察覺不對。
葉初棠掏出袖兜里從玄天觀求來的轉運符,痛快撕爛了。
“到底怎么了?”鄭氏急得不行,拿信紙過來自己看,她隨即瞪大眼,“毒殺馬刺史?你爹娘竟被當做毒殺馬刺史的兇手扣押在了豫州?這怎么可能!誰不知咱們縣伯府與馬刺史的交情有十多年了,一直很要好!”
馬刺史正是當年葉初棠幫助過的第一位頭上有金光的人。他曾在揚州照拂葉家多年,如今轉去豫州做刺史,剛一年。
“先救急,趕緊咱們先去豫州!”鄭氏立刻起身,著忙得團團轉。
葉初棠忙拉住鄭氏坐下來,“越時候越不能急,我感覺這事不簡單。”
豫州是王家的地盤,根基深厚而錯雜。民間有句俗語叫“入了豫州不提王”,便是說王家在豫州的勢力之大。你一旦提‘王’這個字,身邊過路人中可能十之有八可能都跟王家有關系。倘若說一句王家人的壞話,那你就完了,必有王家人聽到風聲,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葉初棠好友遍地,唯獨在那里她施展不開。偏偏這么巧,跟葉家交往最深的馬刺史死在了那里,她爹娘居然會被列為頭等嫌犯,也牽扯了進去。
所以這不是什么被誣陷就能簡單澄清的麻煩,而是勢力之間的博弈,要看先看清對方真正所圖的目的才行。
“二嬸別摻和這事,就按照我們剛剛說好的約定,我回頭跟你和二叔在京城匯合。這事我自己能解決。”
“你少吹牛糊弄我!你怎么解決?”鄭氏氣葉初棠居然想一力擔下此事,“若死的人是普通人還好,那是馬刺史,豫州最高的官!再有,那豫州是王家的地盤,我聽說王修玨又來纏著你了,你去那里不是羊入虎口嗎?你朋友再多,也沒有人能壓得住王家的人,更治不了王修玨!”
葉初棠訕訕地瞄一眼鄭氏:“有的,我的奸夫是皇帝。”
25. 先發一更 “三天河東,三天河西。”炸……
鄭氏吃驚地瞪著葉初棠, 猛地拍一下桌子。
桌上的茶碗被震得呼啦作響。
她掐著腰在地中央徘徊兩圈后,猛地走回葉初棠跟前。
葉初棠早已經做好了被鄭氏罵的心理準備,低眸等著訓斥——
“這種玩笑你也敢開!”
鄭氏的手輕輕地撫摸在葉初棠的頭上, 無奈地嘆了兩口氣。
“嬸娘知道你想逗嬸娘開心,不想我太著急難過, 可皇帝陛下豈是你能隨便編排的?我聽說他多疑暴戾, 喜怒無常, 稍有不悅就會令身邊人血流成河。他少時便有虎狼之心, 早年去隨母去觀中修行不過為掩人耳目,實則早就暗中招兵買馬,性巫蠱之術,大改五皇子的帝王氣運,才會在短短六年之間橫發逆起……
他從登基后, 便殘害無辜, 殺戮忠良, 荒淫無恥, 滿朝文武說話都戰戰兢兢,生怕錯一個字便招惹他不快。你倒好, 居然一句話就編排到皇帝身上,說他是你奸夫!”
葉初棠吃驚地看著鄭氏:“……”到底是誰在編排皇帝?
鄭氏坐到葉初棠身邊,“總之我不同意你一個人去冒險, 咱們一起走!”
“我那話真沒開玩笑, 不信你問熙春。”葉初棠喝了一口茶后,用筷子夾一塊炸烹鵪鶉拌橙絲,鵪鶉較小,過油炸后從肉酥到骨里,輔以橙絲解膩, 好吃又飽腹。
她一會兒要徹夜趕路,現在必須多吃點東西補充體力。
在葉初棠“咔嚓、咔嚓”的聲音伴隨下,熙春遲疑地對鄭氏點了點頭。
“女郎與皇帝陛下確實有、有……”
奸情、私情、茍且之類的詞她說不出口,說兩情相悅也不準確,她竟一時間找不合適的詞來形容。
“睡、睡在一起了。”熙春最后道。
葉初棠這丫頭有時會甜嘴蜜舌地糊弄她,但熙春作為婢女可不敢對她扯謊。
鄭氏震驚了好久,才緩過神兒來。
“這到底怎么回事?你說清楚!”鄭氏壓低聲音,急急地質問葉初棠。
“以前他微服時,在民間偶然相識,我幫過他一個小忙。如今他來了宣城,就找了我,然后就順其自然了。”蕭晏過去在嶺南的經歷已然成了帝王秘辛,所以能不細說就盡量不說。
“順其自然?什么叫順其自然?你到二十歲了不成婚,就為跟他在這時候順其自然嗎?你怎么能跟他——你還沒——”
鄭氏感覺自己的腦袋被一道巨雷劈焦了,有點語無倫次,不知道該說什么,說什么都于事無補。
這叫什么事兒啊!
鄭氏見葉初棠毫無羞愧、擔憂、害怕等神色,既氣又覺得無奈,甚至開始佩服她了。這丫頭真真是被她大哥大嫂給慣壞了!
“你不能這么無名無分地跟著他!回頭事情解決了,趕緊告訴你父親,安排你進宮,至少要封個夫人的位份!”鄭氏認認真真為葉初棠盤算后路。
熙春看一眼那邊還在填肚子的葉初棠,低聲跟鄭氏解釋道:“其實陛下早就準備來縣伯府求娶,立女郎當皇后,被女郎給拒絕了。”
“什么!”
鄭氏尖叫,如一只受驚的猴子,一下子就從凳子上跳起來,雙眼瞪得如牛眼珠子一般。
“葉初棠,熙春所言可當真?你個混賬丫頭,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啊,我們人間已經配不上你了,你要上天吶?皇帝陛下的求娶你也敢拒絕!”
葉初棠已經吃飽了,打算啟程。她拍拍鄭氏的肩膀,勸她淡定。
鄭氏用一臉‘我都快被氣死了怎么可能淡定’的表情,瞪著葉初棠。
“這下嬸娘看到我的決心了吧?說不婚就不婚,一視同仁,皇帝也不例外。”
鄭氏深深吸了兩口氣,“所以就無名無分地跟他行通奸之實?這事兒要是傳出去了——”
“誰知道誰得死。”葉初棠淡淡道。
鄭氏后半句話徹底噎住了,這才想起來當今陛下是什么脾性。
她轉轉眼珠兒,拉住葉初棠,小聲道:“棠棠啊,剛才嬸娘跟你說的那些話,關于陛下的話,都是道聽途說,不是嬸娘的真實想法,你不會傻到學給陛下聽吧?”
“二嬸答應以后不再對我逼婚,我就不學。”葉初棠趁機謀利道。
“好好好,嬸娘答應你。但你們這事……唉,算了,等先把你爹娘救出來再說。”
鄭氏漸漸冷靜下來后,越發覺得有皇帝陛下給縣伯府撐腰真不錯,至少她這會兒不再之前那樣心里沒底,各種忐忑不安了。
鄭氏拉住葉初棠的手問:“跟嬸娘好好說說,他待你好嗎?既然他有意立你為皇后,還親自上門想求娶你,必對你一往情深吧?”
“好像是。”
“那太好了,你此去好好央求陛下幫忙,在他跟前你可別耍小性兒!他可是一國之君,向來說一不二,他發起火而來可不像我們這樣,小打小鬧就完了,那是要見血的。”
“您就放寬心吧,我這張嘴什么時候討人嫌過?”
葉初棠別了鄭氏后,就騎快馬朝京城方向去。
皇帝的儀駕已經離開兩日了,想要及時追上并不容易。所幸隊伍龐大,車馬行進較慢,她騎快馬日夜追趕的話,應該能在兩天后追上。
為了出行方便,葉初棠和熙春、清夏都粘了胡子喬裝成男子,另外帶了親信小廝劉淳,縣伯府的門客方滿光,以及高強、高虎兩位江湖高手同行。
熙春和清夏自年少就跟在葉初棠身邊當婢女,與葉初棠一同學過騎射,也識字,所以倆人的騎術都很不錯。除此之外,熙春記性特別好,能幫葉初棠記著很多她記不住人和事。清夏嗓門響亮,耳力好,傳話跑腿從沒出錯過。
七人輕裝上陣,除了帶了必要的錢財之外,只隨身帶了一點干糧和水。
高強高虎常年走江湖,深知出行在外需要籌備很多行李,以備不時之需。尤其是這次同行人中有三名是女子,裝備的東西應該更多才對。
出發之時,二人發現葉初棠他們幾乎什么都沒帶,有點擔憂。等到出發后,二人才恍然明白過來怎么回事。
原來這一路上,到處都有葉娘子的朋友。每到一處地方,他們需要補給的時候,自然就有落腳地可以吃熱騰騰美味的飯菜。他們吃頓飯的功夫,葉娘子的朋友們就把他們需要的東西都料理好了。半路在陽陵縣,他們還換了一批更快的馬。
第三日清晨,葉初棠等人在趕往蕪湖的路上,聽說天子巡狩的儀仗隊就在前頭。
葉初棠并未告高強、高虎兄弟她此行的真實目的是為了追圣駕,只說有急事外出,要他們兄弟幫忙護衛。
“剩半天的路便能到蕪湖了 ,既然前頭有天子的儀仗隊開路,肯定安全無虞。”
葉初棠向高強高虎道謝,告訴他們護送到這里就可以了。
“二位照原路回去即可,路上有需要盡可找我那些朋友,我已經提前跟他們打好了招呼。”
高強、高虎都是爽利人,向葉初棠拱手道了句珍重,立刻就騎馬走了。方滿光要先一步去豫州友人家里打探消息,也在此跟葉初棠道別。
葉初棠帶著熙春和清夏騎馬繼續前行了一段路后,前面就有路卡攔截。因為皇帝的儀駕在前,此路便禁止閑雜人等繼續行進。
葉初棠另尋了一處高地,登上山坡剛好可以張望遠處。
天子巡狩的儀仗隊伍浩浩蕩蕩,整齊肅穆,皇帝所乘的車輦就在長長的隊伍中間。
“女郎,咱們現在該怎么辦?”熙春問。
葉初棠搖頭。
“婢子不明白,何不直接跟關卡的那些兵衛道明身份,讓他們去回稟?陛下知道女郎來找他,必然會見女郎。”清夏疑惑道。
熙春:“女郎一個女兒家突然遠行來攔圣駕,還被陛下殊待,那不是相當于跟全天下人昭告,女郎跟皇帝陛下關系不一般么?”
清夏恍然大悟,忙搖頭表示確實不行。
“送君容易見君難啊。”葉初棠托著下巴,滄桑地嘆口氣,“三天河東,三天河西。”
三天前,她為甩掉蕭晏而有多高興;三天后,她就為該怎么見蕭晏而有多發愁。
蕭晏那天走的時候,很信守承諾,把安排到縣伯府和她身邊的那些侍衛都撤走了。若不全撤走,留那么一兩人可以幫忙傳話,現在就容易多了。
“等到了蕪湖似乎容易些,女郎可以請李司馬幫忙傳話。”熙春提議道。
“多耽誤一日就多一日危險。”葉初棠沉吟了片刻后,不確定地問熙春,“我記得我以前好像跟人玩過狼煙,是不是跟他?”
熙春立刻點頭,順便在心里又可憐了一下皇帝陛下。
不一會兒,劉淳就撿了一堆柴堆在山坡上,等火燃燒起來后,就在上面加了比較濕的松枝、鮮草等物來生煙。
“只弄出這煙出來,就能引來陛下?”清夏很好奇。
葉初棠搖頭:“想什么呢,皇帝豈能會來這種地。不過天子儀仗既然就在附近,這里突然有煙冒出,肯定會引起他們的注意,他們一定會派人來此探查。”
“那到時候我們該怎么解釋?”
“到時候再說,見機行事。”葉初棠繼續添草,讓濃煙更猛烈些。
兩炷香后,有急促的腳步聲來了。
熙春、清夏和劉淳都緊張起來,三人圍站在葉初棠身邊,把葉初棠護在最里頭。
十幾名侍衛突然從林中沖出,個個手拿閃亮的大刀,對準葉初棠等人所在的方向。
“你們是什么人,為何引煙?”喊話的侍衛殺氣騰騰。
這幫人太有氣勢了,熙春、清夏和劉淳被嚇得渾身哆嗦。
葉初棠從衣著判斷出這些人都是皇帝身邊的近衛,歸屬于李麟率領,立刻道:“我們是李司馬的人!”
蕭晏隨后從林子里踱步而出,他負手矗立,冷冷看著滿臉絡腮胡的葉初棠。
葉初棠沒想到蕭晏直接來了,驚喜異常,立刻要奔向他,卻慘遭侍衛們的呵斥。
“都老實點,不許動!誰敢妄動就砍了誰腦袋!”
葉初棠委委屈屈地看向蕭晏。
蕭晏冷面冷言:“看寡人作甚,你不是李司馬的人么?”
26. 再加二更 快樂,仙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小人嘴稱是李司馬的人,實則就是陛下的人。因為十分向慕敬仰于陛下,才不敢亂借陛下的威名, 有此便宜的說法。”
秦路氣喘吁吁地追上山,剛好聽見葉初棠甘言巧辭地哄著陛下。
再瞧陛下那張臉, 如寒冰遇熱水, 瞬間就融化了。
服氣, 除了服氣沒有別的話可說!
要知道上一個這般巧言恭維陛下的人, 剛在昨日身首異處。對陛下拍馬屁這種事兒,看來只有葉娘子一個人可以。
蕭晏抬手,還沒來得及示意,葉初棠立刻乖乖跑到蕭晏跟前。
四周的暗虎衛都很會察言觀色,之前還義正言辭地呵斥葉初棠, 這會兒一見陛下臉色轉變, 他們就悄無聲息地退后了, 非常識趣地不再攔著葉初棠。
蕭晏扯了一下葉初棠的絡腮胡, 粘得很牢靠,“狼煙求救, 有急事?”
葉初棠邊跟著蕭晏下山,邊跟他講了她父母的情況。
蕭晏安靜聽完后,沒有表態。
從蕭晏親自現身那一刻起, 葉初棠就猜測蕭晏可能早就知道了她父親那邊的情況。不然沒可能他看到煙之后, 就能猜測到是她來了。現在觀察他神色并不驚訝,她更加確認了這一點。
葉初棠免不得會動一下念頭,懷疑這事會不會是蕭晏所為。但她更愿意相信,蕭晏不會對她做出這種事。
“我爹娘他們絕不可能毒殺馬刺史!只要給我時間,我一定能查清楚緣故, 洗清我父母的冤情。但就怕即便查清了,仍會有人顛倒黑白,要挾我們一家,要我父母的命。所以我想懇請陛下能不能在豫州短暫停留,為這案子說一句公道話?”
蕭晏定睛看葉初棠:“先說清楚,你這是在求寡人,還是在要求寡人報恩?”
“陛下已經加封阿爹為鎮國公了,當年的恩早已還完,這自然是算求。”
葉初棠明白蕭晏問這話的意圖,她既然有所求,那就一定要有所回報。
立后一事,他們已經協定清楚了,除非她主動開口,否則蕭晏不會主動再提。現在她只要能守得住自己的嘴,就不用擔心自己會被逼著進宮。
只要不讓她進宮,自由不束縛,別的事葉初棠還真沒什么好怕的了,條件隨他提!
葉初棠心里大概有數,蕭晏心悅她,只圖她這個人,不圖別的,那最多就是男女那種事兒了。男人嘛,已經位居最高位了,什么都得到了,只鐘情于你,那除了圖色還能圖什么?
在這方面葉初棠倒有所準備,從知道‘云朝雨暮’的樂趣之后,葉初棠有悄悄搞過一本很妙的畫冊來增長見識,現在她懂得可多了。
蕭晏聽葉初棠應答得如此識趣,沒再說什么,只是快步帶著葉初棠下山。
李麟正帶著一隊人馬在山下等候。
剛才儀仗隊在行進的過程中,忽然發現不遠處的山里有濃煙冒出,李麟得報后欲立刻派人來查看,不想皇帝陛下突然下了車輦,親自帶著暗虎衛上山。
李麟非常費解其中的緣故。
他等了半天,終于看見陛下從山上下來了,有四名臉生的男子跟著他。其中有一名個頭較矮的絡腮胡男子,幾乎跟他并肩而行,距離很近,看起來他似乎跟陛下早就熟識。另外三名男子應該是絡腮胡小矮子的隨從,其中一位稍微強壯點,另外兩位斯文柔弱得跟小雞崽子似得。
李麟眼見著皇帝陛下帶著絡腮胡小矮子進了車輦,還在對方上車輦的時候,伸手扶了對方一把,他大感震撼。
李麟悄悄扯了一下秦路的衣袖,小聲問:“那絡腮胡小矮子誰啊?陛下居然帶他上輦?”
秦路一副高深的模樣,瞇瞇著眼,“那位是陛下在宣城結識的一位很厲害的謀士,深得陛下寵信。李司馬切記注意言詞,別胡亂稱呼人家。”
李麟嘴上呵呵笑著應承,心里不以為意。不就是個得寵的謀士么,神武將軍更得寵,他照樣給起了個外號叫小豬豬呢,稱他絡腮胡小矮子能有什么。
葉初棠上了車輦后,先驚嘆地環顧了一圈龍輦內的奢華布置,才在蕭晏身邊坐下來。蕭晏從檀木方桌上取了一塊點心送到她嘴邊。
“陛下還沒應我呢。”葉初棠見蕭晏堅持投喂,只好一口叼住他遞來的點心。
蕭晏邊用帕子擦掉指尖的點心渣,邊對葉初棠道,“寡人國事繁忙,日理萬機——”
葉初棠立刻揪了揪蕭晏的衣袍:“陛下,求您了!陛下提什么條件我都答應!”
這不就是你的目的嗎?咱快別廢話耽誤時間,開門見山講條件。
“你確定?”
“確定。”
葉初棠早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
“親手為寡人做一道菜。”
“好,沒問題,但能不能等事情解決了再來,我保證會讓陛下更快樂!”
葉初棠不假思索地應承下來后,才反應過來蕭晏提的要求好像跟她想的不太一樣?
做、做菜?
“快樂?”蕭晏狐疑地審視葉初棠。
“啊,對啊!我的意思是說,我一定會為陛下準備一道色香味俱全的挑不出一點缺點的菜,讓陛下吃得更高興更快樂。”葉初棠反應極快地解釋。
“色香味俱全?類似這種?”蕭晏淡淡瞥了一眼桌上的點心。
葉初棠這才注意到蕭晏剛才喂給她的點心是松仁糕。他離開宣城的時候,葉初棠曾拿松仁糕作為贈禮送給她,聲稱是自己親手所做。
觀蕭晏的表情,好像不大高興的樣子。這松仁糕有什么問題么?這會兒吃的肯定不是她那日送的,松仁糕易壞,放不了那么多日,不過味道是一樣的。
味道一樣……葉初棠腦子里突然一道閃電劈過。
那天在如意食肆的時候,蕭晏好像吃過一塊點心,不會碰巧就是松仁糕吧?
如果他吃出了她做的松仁糕,跟如意食肆廚娘做出來的味道一模一樣,會作何感想?
完了,完了,這算是第三騙了!
常言道‘有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今日破三了,蕭晏肯定不高興。偏偏她今日還有求于蕭晏!
“陛下,”葉初棠忙抓住蕭晏的手,跟他真誠解釋,“這松仁糕我真的親手做了,但做不好,味道總是很奇怪,所以最后我就讓廚娘手把手教我,帶我做了一份兒味道好點的才敢贈給陛下。我拿性命發誓,我真的伸手做了,不是隨便拿別人做的東西來糊弄陛下!”
“嗯,寡人知道。”蕭晏沒有氣惱,淡淡應承。
這反而讓葉初棠更心虛了,“下次陛下看著我,我從頭到尾一定親手給陛下做一道菜,燒火我都不用別人。”
“大可不必如此夸海口,火倒是可以讓別人燒。”言外之意,除了燒火,其它事情葉初棠都要親力親為。
葉初棠可憐巴巴地吸了一下鼻子,連忙點頭應承。
“那陛下想吃什么菜?我一定認真好好學。”葉初棠挽住蕭晏的胳膊,歪頭看他。
她發現蕭晏總是有法子克她,做菜這種事對她來說,比以色侍人艱難百倍。
蕭晏輕輕扯了一下葉初棠的胡子,“你不是說你會做一道色香味沒有缺點的菜,讓寡人覺得更快樂么?煎炒烹炸,亦或湯面、甜點,都隨你發揮,寡人不挑食,只等著更快樂。”
葉初棠:“……”我不快樂了。
蕭晏直接在輦內更衣。
葉初棠瞄見他胸膛橫闊,腰腹緊實的肌肉線條,忽然想起那晚他萬夫難敵的威風來,立刻紅了臉,轉過頭去望著窗外面。
換了一身窄袖勁裝之后,蕭晏令大家原地稍作休息,對下一步作了安排。一隊暗虎衛跟他先行去豫州,儀仗隊則繼續前行至蕪湖駐留,兩日后再朝豫州行進。李麟帶著兵馬和調兵符暗走另一條路,一旦豫州出現不穩定狀況,他要帶兵在豫州其它地方策應,里應外合包抄。
葉初棠沒想到此行去給她父母洗清冤屈,居然需要勞動蕭晏調動兵馬。
“你以為寡人只要現身了,就能鎮得住豫州那些雜碎?強龍壓不過地頭蛇,真正能讓這些雜碎俯首聽話的只有見血的刀刃。”
葉初棠非常感動地對蕭晏道:“阿晏不愧是我大晉最英明神武的君王!阿晏對我真的太好了!”
“你知道就好。”蕭晏淡淡對上葉初棠的眼,似話里有話。
他目光太銳利了,葉初棠難與他長久對視。
葉初棠就趁著蕭晏還有話吩咐屬下的時候,跑去看秦路在忙什么,她可以來幫幫忙。
秦路哪敢勞駕葉初棠,請她先暫且好好休息,一會兒趕路便有累的時候了。
李麟打算走了,來跟秦路道別,見葉初棠也在,就熱情地跟他打招呼:“噯,絡腮胡小矮子,聽說你是個謀士,很有能耐,跟我說說,你厲害在哪兒啊?這次陛下突然改路豫州,是你的主意?你想讓陛下干什么?滅王家?”
葉初棠忽略廢話,只關注重點,蹙眉瞪李麟:“你叫誰矮子?”
她在女子中個頭剛好屬于纖長苗條的,還從沒有人說過她是矮子!
李麟挺直腰板,從自己下巴的高度比量了一下,“你比我矮一個頭呢,不是矮子是什么?”
“哦,也對,傻大個。”
“你說誰傻大個?”李麟瞪眼。
葉初棠從自己腦門的高度比量了一下,“傻大個!”
“哎呦,你這滿臉胡子又臭又小的小矮子——”李麟話說一半,忽然見秦路恭謹躬身,慢慢回頭一瞧,皇帝陛下就站在他身后,用看死人一般的眼神陰測測地看著他。
“陛下,臣這邊已經準備好了,這就立即出發!”
雖不知自己怎么惹惱了陛下,但李麟深知很重要的一點,如果現在再不跑他命就沒有了。
……
從蕪湖地界至豫州安城并不算遠,騎快馬一日半即可抵達。偏不巧他們出發不到半日,趕上大暴雨,很難繼續前行。
近找村子暫住到天亮后,馬卻開始鬧病了,全部腹瀉不精神。
“估計是吃了這村子的草料才有不適。”秦路去檢查的時候,發現料槽里草有很多他們都不認識。村里的村民倒是沒有惡意,說這些草他們村里豬牛都吃,沒什么問題。
小村子里沒有會給馬看病的大夫,沒有馬騎的話,只靠步行去最近縣城尋人,少不了還要再耽擱小半天的時間。
“我有辦法,我有個朋友在這附近住,他時常救助受傷的飛禽走獸,肯定懂怎么治好這些馬匹。”
葉初棠從隨身攜帶的百寶袋里,掏出一枚響箭放了出去。
蕭晏和秦路等人瞧葉初棠這做法,都有點狐疑。什么朋友住在這偏僻村落附近,放響箭就能召喚?
一炷香后,就聽村口有孩子們起哄起來,喊著有仙人來了。
蕭晏瞇眼凝望,見一白衣白發男子騎著白鹿從村口緩緩而來,早上的霧還沒散盡,其此番模樣確實有幾分像是仙人。
27. 再加三更 社交達人,抵達豫州。菰子米……
“小白, 這里!”葉初棠立刻對白衣白發男子揮手。
小白?關系好到親昵稱呼對方小名?
蕭晏用余光觀察葉初棠,見她又蹦又跳笑得很燦爛,臉色更沉。
白衣男子原本一臉茫然, 聽到葉初棠的呼喊后,他笑了起來, 馬上揮手回應葉初棠。
秦路驚訝于這位白衣男子年少白發, 更驚訝他騎的那頭白鹿, 太罕見了。
“陛下, 這鹿莫非是祥瑞之兆?”
秦路高興地想要拍馬屁,突然被蕭晏陰冷眼刀一掃,他所有的雀躍瞬間被掐滅在了萌芽里。
秦路規矩縮脖子,老實站在蕭晏身后。果然拍皇帝馬屁這活兒,只有葉娘子才能干。
“阿晏, 這是我朋友小白, 就在這附近的山林里住。”葉初棠在跟小白互相寒暄后, 就笑著為蕭晏引薦。
小白煽動雪白的睫毛, 抬眸看向蕭晏,當即就被蕭晏那陰冷凌厲的目光嚇了一跳。他畏怕地微微后退, 躲到距離葉初棠更近的地方,對方的目光反而更陰冷了。
小白更怕了,又靠近葉初棠近些。
“小白, 我們的馬匹都腹瀉沒精神, 你幫忙看看?我們想盡快啟程。”
小白點頭,照著葉初棠的指引去查看馬匹,離開的步伐很快,幾乎像是在逃命。
蕭晏發現這小白從見面開始到現在一直沒說過話,問葉初棠:“他是啞巴?”
“不是, 但他不隨便說話,他也見不得太陽,好在今天陰天,便于他出行。”
“你說他住在山里?”
“對,小白的師父是云游道士,他師父去了之后,他便留在附近的山里定居了。這里的村民淳樸,不會像其它地方會把他當成異類。”葉初棠跟蕭晏夸獎小白十分單純善良,“我們這點特別相像,都喜歡行善幫助別人,只不過小白不擅長跟人打交道,所以幫助更多的是獸鳥魚蟲。他雖不會跟人說話,但好似懂那些獸鳥魚蟲語,虎見了他都不咬。”
蕭晏掩掉眼里暗藏的情緒,用如常的口氣繼續問葉初棠,“你叫他小白,因他姓白?”
“他沒名沒姓,是被人遺棄的孩子,他師父也沒給他起名字,只叫他徒兒。總得有個稱呼稱他才方便呀,因為他白膚白發白眉,我就給他起名叫小白了。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比我矮,是個小蘿卜頭,個頭才這么高。”葉初棠在自己胸口比量一下。
那時候她剛從嶺南回揚州,在官道上遇到被同齡孩子欺負的小白,便忍不住替其抱不平,打走了那些臭孩子。
小白的頭頂也有金光,不過很淡很淡。他不善和人打交道,也不擅在人多的地方生活。
葉初棠就安排了她在蕪湖的朋友,每隔一段時間給小白送些衣物等生活必須的物什,省得他不得不出門買這些東西時被人異樣看待。小白不愿欠人情,就用他采的草藥、蘑菇等山珍以及給牲畜治病賺來的錢,付給葉初棠的朋友,兩廂倒是相處得很不錯。
蕭晏聽聞這小白如此不善與人打交道,倒是放寬心了。
“你蕪湖也有朋友?”
“有啊,還不止一位呢。”葉初棠問熙春有多少。
“當下往來還不錯的大概有三十二位。”熙春幾乎立刻就能算出來。
“蕪湖那么大,才三十二個?”葉初棠驚訝。
“有幾位在前兩年因那事兒淡了往來,女郎忘了?”熙春暗暗使眼色給葉初棠。
葉初棠還真忘了,反問熙春是什么事。
蕭晏也看向熙春。
熙春覺得頭皮發麻,硬是在蕭晏鋒芒的目光中扛了下來,再一次暗暗跟葉初棠使了眼色,結果葉初棠因為忘性太大,還是沒領悟到。
蕭晏聲冷,“說。”
熙春馬上道:“求親。”
葉初棠恍然,“哦,對。”
她轉頭去找小白,看情況怎么樣了。
蕭晏微微瞇眼,看著熙春。
熙春很后悔自己反應慢了一步,沒立刻跟著女郎一起走。女郎的心太大了,剛剛居然沒發現陛下用多么恐怖的眼神看她。
“陛下,婢子不能背主。”熙春戰戰兢兢道。
“聽你這意思,她是做了什么見不得的人事,要你對寡人必須保密了?”
“沒有沒有,女郎行善積德,做事光明磊落,除跟陛下外,她絕無跟其他任何男子行過茍且之事。”熙春慌張解釋完,忽然反應過來自己好像有話外音在說‘女郎只跟陛下有過茍且’。
她嚇得要給蕭晏跪下請罪,忽聽蕭晏先發話了。
“好生忠主。”話畢,蕭晏就轉身去了。
熙春大大松了口氣,感覺自己從死亡邊緣掙扎活過來了,她忙撲向自家女郎身邊。
秦路跟著蕭晏踱步到溪邊,他揣測陛下心情應該不好,試圖勸兩句。
“葉娘子貌似天仙,聰靈慧敏,家世又好,這么多年免不了會有諸多男郎傾慕于她。這些人葉娘子都給拒了,只等陛下來,這恰恰說明陛下于葉娘子而言是最特別的人。”
望著眼前清澈的溪流,蕭晏不禁想到葉初棠那雙澄澈愛笑的眼睛。
她的那雙眼便如這清澈的溪水,在他心中流淌多年。至今,仍然為之所跳動。
蕭晏不敢深想,那日若不是他剛巧去了靜心苑,結果將會是何種光景。
他們之間還會像如今這樣糾纏不清么?
“那日若無夫妻之實,她該會像拒絕其他男子一樣,拒絕寡人。”
秦路躬身,“陛下是天命所歸,自有上天護佑。”
“也對。”蕭晏扯起嘴角,暗沉的眸底湛黑在洶涌。
蕭晏返回村舍的時候,葉初棠笑著告訴蕭晏問題已經解決了。
“原來這草里混有華花郎,才致使馬匹腹瀉。村里的人和牲畜因為常年吃慣了這草,自然沒問題。陛下這些馬匹因為都是名馬,被嬌養慣了,素來吃的都是好草料,如今突然吃了大量華花郎才會這樣。小白已經找了相克的草藥喂了馬兒,很快就會好了。不過咱們趕路的時候要注意,不能太讓馬兒累著。”
小白在治完馬之后,因為不適應這里人多,立刻就告辭了。走之前他特意跟葉初棠比劃了一通,示意葉初棠與蕭晏相處時要小心,他感覺蕭晏很不好惹。
所以葉初棠在跟蕭晏說話時,見他臉色很沉,冷峻得不像話,就忍不住想起小白的囑咐,失聲笑了。
“見他讓你這般開心?”蕭晏問。
“我才不是因為小白才笑,是因為阿晏。”
“我?”蕭晏語氣里減了一絲冷意。
“你一大早干嘛板著個臉呀,這么兇的樣子會把別人嚇到的。”葉初棠指尖悄悄撓了蕭晏掌心一下。以前在嶺南的時候,蕭晏也總板著臉,她就用這招逗他開心。
蕭晏立刻把手背在身后,對葉初棠勾起唇角,“別鬧。”
葉初棠果然不鬧了,因為她還急著辦正事。葉初棠提議他們可以在騎馬路過汝陰郡的時候,去她朋友那里換馬,這樣就可以更快地抵達安城。
蕭晏應承。
“那我們吃完早飯就走,我去給阿晏盛飯。”
秦路目送葉初棠的背影,就悄悄湊到蕭晏身邊,忍不住唏噓:“陛下,這在汝陰郡換馬,咱們都未必能做到。”
不是什么地方都有馬場或大驛站,可供人隨意挑選馬匹。尤其是在一些地方較小的縣郡,想要湊集一定數量且優質的馬匹簡直可以說比登天還難。
“葉娘子的路子確實多。”秦路不禁唏再一次唏噓,皇帝陛下好眼光。
陛下這何止是在謀皇后,這簡直尋到了一位應酬全才。在如今這個權貴橫行、各家族關系盤根錯節的世道,朋友多、路子多可比有錢、位居高位更厲害。
早上大家吃的菰子米飯,是村里的特色。
采自清澈溪河邊生長的菰子,與香米混合后煮成飯,有一種極其自然的清香味。
一口飯在嘴里,就像是把清晨雨后山林間的清新味道都吸入了口中,再配以葉初棠友人所贈的兔肉蘑菇醬,不用其它配菜,大家一口氣能干吃數碗米飯,有的侍衛甚至一口氣吃了十碗。
后半日,大家就到了汝陰郡。
為葉初棠換馬的友人是一位茶商,她家在別處有開馬場。因為常年要來往各地倒騰茶葉,所以她自留的馬匹都是跑得快且最能耐苦寒的。
“你們放心使喚,我這馬吃華花郎絕不會腹瀉。你們留下的馬我也會好生照料,等你們回來取。”福旺茶鋪的老板娘笑道。
走的時候,蕭晏問葉初棠,“你和她又是如何結交?”
“她家在揚州也有鋪子,以前我常光顧那里買茶,一來二去就熟了。她兒子受冤,惹了官司,求到我這里來,我便幫了點小忙,后來還介紹不少朋友光顧她家鋪子買茶,便更熟悉了。”
秦路在旁聽得連連佩服點頭。了不得!至今為止,他真不知道已經說了多少個‘了不得’給葉娘子了。
晚間時候,眾人終于趕到了安城。
葉初棠立刻在安平客棧與方滿光匯合。
方滿光早一步到安城,已經打聽清楚了目前的情況。
“女郎放心,縣伯和夫人都安全無虞,只是如今二人都被扣押在安城府衙內。”
有爵位在身的人,自然是不可能隨便被處置,這點葉初棠有料到。她之前一直怕有人會下暗手。
“那誰負責審理此案?”
“馬刺史身亡,嫌疑人又是縣伯夫婦,安城內沒人敢擅自做主。安城郡守便請了東海王來做主,聽說不日就到。”方滿光頓了下,再對葉初棠道,“我還打聽到東海世子也在往這邊趕。”
東海王!東海世子!
冤家父子齊上陣,不會就是為了來特意對付她的吧?
葉初棠頭大了,不禁扭頭看向蕭晏。
28. 三更合一 解決案子,老小王八……
蕭晏要去握葉初棠的手, 告訴她“一切有寡人在”。可他還不及把手送到葉初棠跟前的時候,葉初棠就先急急地出聲了。
“阿晏不必親自出面,只關鍵時候幫我說句公道話便可, 其它小事我自己就能解決。這兩日舟車勞頓,阿晏先好好休息, 我去找朋友弄清楚案子的情況。”
蕭晏淡笑一聲, 應好, 側顏反比之前更冷厲。
等葉初棠匆匆走了, 蕭晏便站在窗邊,淡漠睥睨從樓下離去的葉初棠。
秦路十分費解,“奴不懂了,葉娘子都已經把陛下請來了,怎生還自己忙活, 不把事情全權交給陛下來處置?”
蕭晏眼底冷如冰, “她在擔心寡人。”
她擔心她剛剛稱帝, 根基不穩, 不宜在現在這種時機跟王氏父子直接起沖突。
也恰恰是因為這種擔心,讓蕭晏的心情極其不好。
秦路是正常人的思考方式, 馬上感動得鼻子發酸:“葉娘子七竅玲瓏心,如此善解人意為陛下著想,可見她心里真心有陛下。”
蕭晏未有表情, 只垂眸飲茶。
“陛下, 那咱們接下來——”
秦路可不信他們暴戾的皇帝陛下會真聽葉娘子的話,只在客棧里休息,這絕不是皇帝陛下的行事風格。
“既然已經來了這里,只有一場戲看哪兒算熱鬧。”
他就知道!秦路立刻附耳過去,聽了蕭晏低聲吩咐后, 他高興地應承,立刻辦差去了。
葉初棠先去見了馬刺史的婢女綠荷,她以前曾對這婢女施恩過。
如今雖在風頭上,出于感恩,綠荷還是冒著犯忌諱的風險從府中出來,見了葉初棠。
“近兩年,刺史不喜熱鬧了,愛上了住草廬。上月,刺史按照自己的喜好將府里東南隅改建了草廬,近期終完工了。五日前的晌午,邀就請縣伯夫婦來一同慶祝……
菜上齊之后,他們在草廬中烤肉飲酒,說說笑笑,好不快樂,一直未叫外人伺候。約摸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婢子等人突然聽見屋內傳來的縣伯夫婦的驚呼,大家一起進屋查看,發現刺史竟中毒身亡了。”
葉初棠:“當時屋里除了我爹娘和馬刺史,確定沒有別人?期間也不曾有人進去過?”
“確定沒別人,不曾有人進過。只他們三人在,婢子和另外四名婢女都在院外頭候命。他們所飲的酒都是從酒壇里現倒,同一壺酒縣伯夫婦都喝了沒事,唯獨刺史那杯里有毒。”綠荷說罷小心看了一眼葉初棠。
“難怪。”方滿光捻著胡子道,“縣伯和夫人好歹有爵位在身,若非有絕對的嫌疑,他們不敢輕易扣留。我這看嫌疑不好洗清,當時只有他們三人在現場,又同飲同一壺酒,馬刺史總不能自己毒死自己,縣伯和夫人即便沒做這事,怕是也有口難辨了。”
“我要見他們。”葉初棠立起身。
方滿光:“他們現在是刺殺刺史的重要嫌犯,葉娘子作為縣伯女兒是重要干系人,安城府衙恐怕不會讓女郎見他們。”
葉初棠哼笑,“這可由不得他們。”
半柱香后,一身勁裝的葉初棠騎快馬抵達安城府衙。
守門衙役聽說了葉初棠的身份 ,立刻拱手:“抱歉了,郡丞早已示下,所有與縣伯后重要干系者,禁入!”
“那我帶了這個來,也不能入內么?”葉初棠將圣旨取出,送到衙役跟前,衙役嚇得連忙驚慌下跪。
須臾后,安城郡守王徹匆匆趕來,恭敬地引葉初棠入內。
葉初棠要求先見她父母。
王徹猶豫了下,還是帶著葉初棠去了大牢。
牢內環境不算好,縣伯夫婦因為有爵位在身,住的這間條件相對還算好點,有桌子和床,比較寬敞,還有天窗透光。
葉放正在牢內徘徊,聽到腳步聲后抬頭,忽見他寶貝女兒的身影,他以為自己在做夢,揉了兩下眼睛后才確認。
葉放激動地回頭對妻子苗氏大喊:“娘子,快醒醒,棠棠來救我們了!”
苗氏正躺在床上閉目養神,相較于葉放滿臉焦灼的疲憊之色,苗氏氣色如常,也很淡定。
苗氏聞聲后睜開眼,果然見葉初棠在大牢外,她立刻歡喜了,跑到牢門邊拉住了葉初棠的手。
“就知道你一定會趕來,我們寶貝棠棠可比你大哥那個混賬靠譜多了,快想法子救爹娘出去。”苗氏非常相信女兒的能耐,眼含笑地對女兒道。
葉放也湊過來伸手,他想湊著一起握寶貝女兒的手,被苗氏推到一邊去了。
“你們這次遇的事有點棘手——”
“葉娘子,這該見也見過了!”
王徹突然打斷葉初棠的話。
他懷疑地看著葉初棠手所拿的圣旨,挑眉問:“這圣旨不會是你為了見葉縣伯和苗夫人使的招數吧?”
“什么葉縣伯?我父親因救駕有功,前些日子已然被陛下加封為鎮國公了。他如今是葉國公,我母親亦是國公夫人。”
葉初棠將圣旨遞給王徹,讓他自己看。
王徹震驚地瞪一眼葉初棠,先跪下接了圣旨,而后才起身查看圣旨的內容。
的確是一道加封圣旨,只是這內容……有點怪。太簡潔了,不過確實蓋有玉璽,是真圣旨無疑。
“所謂‘刑不上大夫’,不與賢者犯法,其犯法,則在八議輕重,不在刑書。”①
葉初棠聲音鏗鏘,神色卻溫柔平和,看起來并不欲為難人。
“王太守,你如今這樣關禁我爹娘似乎有些不合適了?”
八議中有一項議貴,指的正是位居高位的士大夫權貴在犯法上會有特例,地方官無權審判,必須奏請皇帝裁決。別說如今這罪行未經裁決,即便被裁決了,也不可對其施以綁縛、殘害肢體等刑罰,最多是勸其飲鴆自裁。
本來縣伯的爵位還不足以獲特權到這種程度,但是鎮國公較之縣伯,那可是高出一大截兒了。侯爵已然無比尊貴,更不要說更高級別的鎮國公了。
“這么大的加封,我竟沒有聽聞。”王徹回神之后,驚嘆一句。
“我們葉家人行事謙遜,從不喜過分張揚。王太守若不信,大可以派人去陛下那里求證。”
葉初棠詢問王徹,是否可以放人了。
“人倒是可以放,但葉縣伯……不,是葉國公和夫人的嫌疑仍然巨大,需得暫留衙門,等我將此情況上報陛下后定奪。”
葉初棠干脆應承:“當然可以。不過,此案十分蹊蹺,我爹娘并無毒殺馬刺史的動機。即便有,他們也不該傻到當面毒殺馬刺史,干出被人當場抓了把柄這么蠢的事。
故而我有合理的理由懷疑,有人意圖構陷我爹娘。那我爹娘就很有可能也有危險,他們在衙門的安全你們必須要保障。若出了意外,別怪我沒提醒王太守,你要負全責!”
王徹重新打量一番葉初棠,心里暗暗驚訝,這小丫頭看著嬌柔好相處,說起話來倒是很仄仄逼人。
他打心里眼里不想擔這個責任,但上頭有交代,必須要把葉放夫妻扣押在府衙之內。
“好,葉娘子放心,我會盡力周全國公和夫人的安全。”王徹只得允諾,并立刻讓人拾掇出一處寬敞舒適的院落給國公和國公夫人暫住。
葉初棠挽著葉放和苗氏的手出了大牢。
王徹在前引路,他們跟在后面。
葉放趁機悄悄地小聲問葉初棠:“我什么時候救駕有功了?我怎么不知道?棠棠,這圣旨不會是你偽造的吧?那你把后路安排好沒有?今晚我們就逃嗎?唉,從以后我們一家人浪跡天涯倒也不錯。”
“錢必須要備足。”苗氏在旁簡練地補充道。
葉初棠早習慣她父母這性子了,無奈道:“圣旨是真的,是我救駕有功,功勞便由父親代領了。”
“哇,”葉放像是突然撿到糖果的孩子,無比驚喜,咧嘴樂得不行,“不愧是我的好女兒,不光給爹爭氣了,還掙了爵位,比你大哥強百倍。”
苗氏問葉初棠到底怎么回事。
“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簡單來講就是小時候偶然幫過的人,沒想到剛巧就是當今陛下。”葉初棠叫他們先別管這些,趕緊講講那日馬刺史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們也納悶呢,說不清楚。”
苗氏大概描述了經過,跟綠荷所講的差不多。
“……本來酒喝得好好的,后來再倒一杯喝下去的時候,馬刺史突然就毒發身亡了。”
事后衙門的人在馬刺史剩下的半杯酒里查出了毒物,他們便百口難辯,被押進了大牢。
因為現場沒有其他人,整個事情經過從表面上來看,的確只可能是她爹娘所為。可細琢磨起來,這里面諸多的地方都經不起推敲,比如她之前跟王徹所舉例的那兩點。
葉初棠不信衙門內如王徹之類的官員,會看不透這些,但他們現在卻全裝作看不到一樣,只以事情表面做論斷。
葉放和苗氏在大牢里數日沒洗澡了,倆人都表示忍受不了,要立刻沐浴更衣。
葉初棠留清夏和劉淳伺候他們,便帶著熙春跟王徹移步到側堂說話。
“馬刺史與我父母當日用的飯菜可還有留存?”
“都在現場,沒人動過。不過已經過去數日了,那些菜肉怕是早就發霉生蛆了,葉娘子若不嫌棄,大可以去看。”
王徹挑了下眉,語氣有幾分調笑的意味,似乎認定了像葉初棠這樣嬌養的女孩兒受不了那種臟污的場面。
“那就勞煩王太守派人為我引路,證明我到了現場后,并無破壞現場、增減證據之嫌。”
王徹又挑了下眉,再度打量一番葉初棠,這丫頭思慮周全啊!
“行,我便親自陪你走一趟。”王徹到很好奇,葉初棠能折騰出什么花樣來。反正今日沒有公事可忙,他當看個熱鬧了。
至了刺史府的茅廬,進屋就可隱約聞到飯菜的餿味,蒼蠅胡亂飛舞。
王徹以前就出過數次的兇案現場,所以對這種情況有所適應,以帕子掩嘴即可。他看熱鬧似得瞧向葉初棠,見葉初棠用白帕子掩面后,比他更淡定,甚至還拿起筷子,撥弄桌上那些生蛆的肉片和飯菜。
那表面已經發黑的肉片,在被掀開之后,底下有一群白色的蛆蟲在爭相蠕動,看得人渾身發癢,胃不舒服得想吐。
王徹惡心不已,轉眼見撥弄蛆的葉初棠絲毫不為所動,他一個大男人當然不能輸,強忍著裝淡定。
葉初棠又用筷子戳了另外幾盤菜,隨即她就用筷子敲了敲其中一盤發霉的菜,示意王徹來看。
“怎么了?”王徹沒看出什么問題,這不就是一盤普通的發霉的菜么?
“唯獨這盤菜沒有生蛆,這邊上還有兩只死蒼蠅。”葉初棠道。
“然后呢?”王徹不解問。
“這盤菜是炒蘑菇,巧的是我父母都不吃蘑菇。”葉初棠目光坦率地和王徹對視,“有沒有可能是這盤蘑菇有毒,唯獨馬刺史吃了,所以才中毒而亡。”
王徹愣了下,哈哈大笑,“葉娘子救父救母心切,我能理解。可你不能為救父母,在這跟我們編瞎話吧?毒酒一事明明已經查明,你又何必在蘑菇上顛倒黑白?”
“我早跟王太守說過,這案子有蹊蹺之處:一我父母與馬刺史私交甚篤,沒有殺人動機。二下毒為蓄意謀殺,要提早備好毒藥,我父母既然不是情急之下激動殺人,完沒有必要這樣愚蠢地當面對馬刺史動手。”
葉初棠知道王徹是在故意忽略她提出的疑點,沒關系,他忽略幾次,她就耐心重復幾次。
王徹見葉初棠不氣不惱,不卑不亢地耐心跟他重復解釋,心里對這丫頭又敬佩一份。
他要是也能有一個這么通透玲瓏的女兒就好了,肯定會幸福得連做夢都天天笑。
“若這蘑菇有毒,剛巧被馬刺史食用了,所有事情就都能解釋通了。”
“非也,毒酒怎么解釋?”王徹不服。
“是啊,毒酒怎么解釋?為何同一酒壺里倒出來三杯酒,之前喝了都沒事,之后僅有王太守喝得那杯有毒?”
王徹:“對啊,所以說是你父母在酒里下了毒。”
“王太守當時又不在現場,何以認定馬刺史一定是因為吃酒中毒,怎知不是那杯酒在事后被人放了毒,用于誣陷我父母呢?”葉初棠目光清亮地和王徹對視。
王徹怔了下,好笑道:“你竟這么認為?”
“我為何不能這么認為?我太了解我父母的為人,他們絕不可能毒殺馬刺史。我爹只是個閑散的縣伯,一不當官,二不掌權。他從來與人為樂,不與人為惡。想從他身上找到跟別人的利益糾葛,很難,更不要說是攸關性命的利益瓜葛了,根本就沒有。”
王徹看了一會兒葉初棠,反問她:“聽你這話的意思,酒中的毒是我們衙門在作假了?”
“王太守是個聰明人,心里會不清楚?”葉初棠問王徹,“讓我猜猜看,此案早有上面的人早跟王太守打過招呼了吧?”
王徹驚了一下。
葉初棠從王徹反應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也大概揣測到王徹應該是沒有參與其中。
“王太守看起來跟其他王家人不太一樣。那有個問題不知王太守是不是和我的想法一樣?菜園里若有兩壟菜生了蟲子,只有拔干凈了,才能保住其它菜不受蟲蛀。”
王徹皺眉:“你想說什么?”
“我想說及時止損,才有機會收獲更多。反之,亦然。”葉初棠對王徹溫柔地笑了下,便淺淺行禮,告辭了。
王徹沒想到自己人到中年,居然被個小丫頭警告了。
豫州是哪個姓氏的天下看來她還沒搞清楚,居然敢警告他?
他無奈地笑了笑,倒并沒有真責怪葉初棠的意思。他覺得小丫頭一定是因為她父母的事被惹毛了,才會這般不知天高地厚,但說到底她是個孝順的孩子。
王徹看了眼那盤生霉的炒蘑菇,猶豫了下,便命屬下帶回驗毒。
回府后,王徹就聽自己的妻子秦氏抱怨,如意坊新出的朝日胭脂竟賣斷貨了,沒預留她的那一份。
王徹無奈:“不過一份胭脂罷了,有什么了不得。”
“你懂什么,別家夫人都用這個,唯獨我不一樣,等到后日參加侯夫人大壽的時候,我必會被其她夫人笑話。”
“那就問別家夫人借點。”
“那更不能了,一開口借,不止我的臉丟盡了,你也沒臉了。”秦氏更不爽地抱怨道。
不一會兒,管家來回王徹:“二郎君的病只能用天山雪蓮,整個豫州只有張記藥鋪有這種雪蓮,誰料他們今日突然通知說關鋪子不干了,以后沒法再跟咱們府供應雪蓮。”
二兒子是王徹的軟肋,最聰明不過,奈何自小有不足之癥。三年前有名江湖大夫大夫開了一劑藥方,說堅持服用五年即可治愈,服用之后果真見效。如今都堅持三年了,若斷了,豈不前功盡棄。
“今天是怎么了,胭脂斷了,雪蓮也斷了。”
秦氏的這一句抱怨,令王徹忽然打個激靈。
葉初棠在走之前說的那句話,難道指這個意思?
王徹猛地拍桌子,氣笑了,“這小丫頭還真厲害,當以為她拿這點小事兒威脅我,我便能——”
“華西舍人來信了。”
華西舍人為王徹的恩師,王徹能有今日,多虧有華西舍人的教導,他對恩師一向敬重有加。
恩師已經好些年沒主動給他寫過信了,這次一定有重要的事。
王徹急忙拆開信,迅速覽閱一遍信里的內容后,他已經吃驚得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他尊敬的恩師,居然在信里稱葉初棠的為‘小友’,要求他務必秉承自己的良心,徹查清楚其父母受冤一案。瞧瞧這措辭,直接肯定地說“受冤”,這就是認準了葉初棠的父母不可能殺人。
這件事若是不能辦妥當了,以他這位恩師的脾氣,怕是會把他逐出師門。這要是傳去,被他那些名儒好友們知曉,他臉都沒地兒擱。
這葉初棠到底是什么身份?區區一個二等縣伯的女兒,怎么似有通天的本領一般?
晚間,衙門那邊來人向王徹回稟,經確認,那盤蘑菇確系有劇毒,其毒性絕非一般發霉的剩菜所該有的。
王徹坐不住了,立刻召來那日負責勘驗現場的令史喬廣進盤問。
那天馬刺史尸體的勘驗以及酒菜驗毒的事情,全部都是由喬廣進來負責。
喬廣進起初不認,后來王徹拿出其妻兒突然大量花錢的證據,被再三逼問之下,喬廣進抗不住了,老實承認他的確受人指使。
“是誰?”
喬廣進痛哭流涕地給馬刺史磕頭,求他別逼問,他不敢說。說了他全家人都得死,倒不如不說,就他一個人死。
王徹想象得出來,敢對馬刺史下手,構陷葉放夫婦的人,身份絕對非同一般。誠如葉初棠所言,既然害人,必然會有動機。馬刺史一死,誰獲利最大,誰就最有嫌疑。至于其為何要構陷葉放夫婦,倒是叫人有點琢磨不明白。
葉放夫妻除了游山玩水、縱情享樂之外,沒干什么其它事,不可能阻礙到什么人的利益。他們身上似乎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東西,值得其他權貴們來圖謀,除了有一個非同一般的女兒外。
難不成就是為了圖謀他們的女兒?聽聞葉初棠大齡到二十未嫁,是有怪病。
通過今天白天和葉初棠的短暫相處來看,王徹不僅不覺得葉初棠有怪病,還覺得她大有為,絕非世俗一般女子可比。這樣的女兒若是進了名閥世家……
王徹猛灌了一口涼茶,揉了揉腦袋。他覺得自己想太多了,事情怎么可能會有他想得這般可怕復雜?哪里會有世家為了娶個女郎進門,這樣大動干戈,玩陰謀,構陷其父母的?太駭人聽聞了。
估計還是葉放夫妻曾在無意間得罪過什么人,或他們身上有什么別人不知道的寶貝,惹得人覬覦了。
王徹心里有一個懷疑對象,此人正是他的頂頭上級,也是馬刺史死后最大的得利者,豫州別駕王猛。馬刺史一死,作為副職的王猛就極有可能被扶正為刺史。
如今他人在外巡查,像是故意避嫌一般。可他卻一點都沒忽視安城近日來發生的事,前兩日他還特意派人來囑咐過他,務必要把葉放夫妻羈押在府衙之中。還說可以讓他們向外傳書信,但案子在徹查出結果之前,不能讓任何人見他們。
這同為王家人,對方還是他的上級,他如果得罪了王猛,以后的日子必然會有很多麻煩。
這案子太真棘手了,難在不是查案上,而是應對關系上。到底是聽恩師的話,不昧良心地秉公辦案,還是誰都不得罪,和稀泥裝糊涂?
王徹思來想去,腦海里不知怎么突然回蕩起葉初棠跟他說過的話。
“菜園里若有兩壟菜生了蟲子,只有拔干凈了,才能保住其它菜不受蟲蛀。”
“及時止損,才有機會收獲更多。”
一個小丫頭都懂的道理,他卻在左右搖擺不定。
思量再三,王徹覺得自己就算裝糊涂,也要裝明白點的糊涂。他當即寫了一封折子,命人連夜送往蕪湖圣駕所在。
早有暗虎衛的人盯著太守府的動向,他們巧設機會,調換了傳送中的折子,提前把折子送到了蕭晏跟前。
蕭晏在看過上面的奏報之后,便合上了折子,丟到一旁。
秦路見陛下似乎并不高興,雖心有不解,但不敢多問。
葉初棠至深夜才歸,見蕭晏屋子里還亮著燈,她就過來輕輕敲了敲門。沒聽到應承,她小小聲又喊了一句,還是沒聽到回應。葉初棠就放棄了,轉身要回房。
房門突然間開了,葉初棠不及反應,就猛地被拽進了屋內。
房門應聲而關,葉初棠就被壓在門板上。
蕭晏吻得很霸道,狠狠地在葉初棠唇上親了兩下,把葉初棠的嘴唇都擠壓得變形了。
葉初棠“嗚”了一聲,手就勾在了蕭晏的脖頸上,在蕭晏適可而止的那一剎那,她回吻了過去。這一次蕭晏沒動,葉初棠很溫柔地淺啄他的薄唇,在蕭晏心里蕩漾出一道又一道久難平靜的漣漪。
蕭晏復而又吻了葉初棠一下,很克制,親上之后就分離了。
葉初棠撫著蕭晏冷峻的臉,這才問他:“怎么啦?感覺你情緒不太對?”
蕭晏默然未言。
有些話,他永遠不可能啟齒。
葉初棠早就悟出來了,她是不可能琢磨透蕭晏的性子,也沒人能琢磨透,干脆就少琢磨。
“多虧阿晏冊封圣旨,我今日成功見到我爹娘了。下毒一事,我差不多查清楚了,就看那王太守有沒有良心了。有的話,他應該會給阿晏送一份折子,阿晏不需出面,只需要批復折子就可解決麻煩了。如果沒有的話——”
蕭晏看向葉初棠。
“我還有別的辦法!難就難在東海王父子不好惹,我怕他們來了之后事情就難料了。本想在他們父子來之前,把事就給了了。”
葉初棠已經得到消息,東海王最遲明日清晨就能抵達。如果王徹今晚還不送折子出去,明早之后怕是就沒可能了。
“就沒想過讓我出面?”蕭晏聲音略啞。
葉初棠終于明白了蕭晏鬧情緒根源在哪兒了,原來是因為這事。這倒是她疏忽了,滿身傲骨的凜凜帝王,哪兒能忍受躲在女人身后?
“你不是一直都出面了嘛。”
葉初棠笑著捏一下蕭晏冷冰冰的臉。
“此番我叫阿晏來,就是為了給自己找一個牢靠。只要阿晏在,我什么都不用怕,哪怕處理不當,也會有阿晏給我兜著。
我現在之所以想盡量自己處理好,少給阿晏添麻煩,其實是因為我更貪心。我想等不久后的某日,親眼看阿晏將那些雜碎都一網打盡,那才更痛快呢。如今這些小打小鬧,除了打草驚蛇外,傷不了他們什么筋骨,沒什么趣兒。”
蕭晏突然一把抱住葉初棠,恨不得將她揉進他的身體里。
葉初棠安撫似得拍了拍他的后背。
蕭晏回手就批了王徹的折子,這折子會按照從蕪湖到安城的正常折返時間,在一日后送到安城府衙。
葉初棠見到這折子很高興,捧著高興地看了兩遍之后,對蕭晏道:“想不到這王徹是個明白人,可堪大用。”
蕭晏不咸不淡地回看一眼葉初棠。
葉初棠感覺到了蕭晏眼中的冷意,不明白緣故,卻也及時改口:“我是說是矬子里拔大個,跟其它雜碎相比。”
蕭晏勾唇,給葉初棠倒了杯茶,“你爹娘可好?”
“都好,不過他們看到圣旨的時候,還以為是我偽造的呢,還想著晚上我會劫獄帶他們逃跑呢。”
蕭晏挑了下眉,大概可以想象到能教出葉初棠這般性格的父母有多特別。
“那你和他們提我們的關系沒有?”蕭晏再問。
葉初棠在心里暗暗愣住了,她跟父母提他們倆之間關系干什么?不過蕭晏有此一問,顯然是有目的。
“還沒來得及提呢,才說兩句話就被那個王太守打斷了。”
葉初棠完全不知她隨口找的一個借口,令蕭晏在心里給王徹狠狠記上了一筆,日后會翻倍算賬在王徹身上。
她只需要再等一日,蕭晏批復的奏折送到,她即可接出父母了。
徹底放輕松咯!
精神一放松就容易困,葉初棠連打兩個哈欠之后,打算跟蕭晏告別,要回房睡覺。
“別忘了你的承諾。”蕭晏道。
承諾?什么承諾?葉初棠愣了愣,才想起來她承諾過,父母的事情解決后,給蕭晏親手做一道菜。
她當時還特別嘴欠,在“一道菜”前加了“色香味俱全”、“挑不出一點缺點”等詞來形容。
要知道她是個連和面都和不好的人。面加水,如此簡單的事,她來做,要么干,要么稀,水面來回添加,最后無窮盡也。
葉初棠瞬間不困了,哼哼唧唧撲到蕭晏懷里,試圖改變條件。
“陛下——”
蕭晏聽出葉初棠聲音里的怪腔調,低眸靜靜審視她。
“陛下看妾樣的貌如何?”
“很好。”
葉初棠雙手捧著自己的臉,對蕭晏甜甜地笑:“算不算色香味俱全?”
蕭晏眸光微閃,“算。”
“那陛下就把妾當成一道菜,吃了好不好?”葉初棠抱住蕭晏,試圖色誘他。
蕭晏低聲笑了起來,胸腔微微震動。
葉初棠覺得有戲,正盤算著下一步,突然被蕭晏當成小雞崽兒一般拎到了屋外。
葉初棠頗感意外地看向蕭晏,這男人說好心悅她的呢?怎么不圖色?不圖她的身子?這不正常啊。
“葉初棠,你若敢對別的男人使這招,”蕭晏剛好瞄見候在門外的熙春,說口便道,“寡人就扒了她全家的皮!”
熙春只默默等候在門外,什么都沒做。好容易等到門開了,就聽見暴戾皇帝喊著要扒全家的皮,她嚇得渾身戰栗,立刻就跪了。
門“砰”一聲關上了。
門外,一個愣得發懵的主人,一個顫顫巍巍跪地覺得自己該悲傷哭一哭的婢女。
“女郎啊,您怎么得罪陛下了,令陛下想扒婢女全家的皮啊?”熙春扶著葉初棠回房后,就委屈地求問。
“別信,他開玩笑呢。”葉初棠拍拍熙春的頭,安慰她道。
熙春哭喪臉:“女郎,君無戲言啊!可沒聽外頭誰傳言說,新帝說話不算數過。”
“沒事,沒事,我好好學做一道菜就是了。”葉初棠繼續安慰熙春,但語調有點喪氣。
熙春經過仔細詢問之后,終于曉得緣故了。
她也覺得奇怪,陛下居然為了吃女郎親手做的一道菜,拒絕了勝卻無數的春宵一度。明顯后者于男人而言,滋味更好啊。
感覺那里好像有點不對?似乎女郎更像男人,喜歡來直接點的快樂,陛下反而更像女子,喜歡更用心更能表達情意的東西……
這世道變化多端,主人們的心思更是各有千秋,不好伺候啊,改日她還得多向秦內侍取經。
葉初棠睡了一夜好覺后,就早起去街上挑早飯。一份兒差劉淳給蕭晏送去,另一份兒她自己帶著,親自到府衙送給了葉放和苗氏。
這次她登門府衙,沒人攔著。大概是得益于葉放被加封的鎮國公緣故,只要身份夠高,就有足夠的殊待。
葉初棠就高興地跟葉放和苗氏一起吃了早飯,然后跟他們講了她跟蕭晏重逢的經過。
既然蕭晏想讓他們知道他們倆的關系,這事兒就瞞不住,不如主動來說。反正以后如果有風險,一家人都要一起扛。
葉放驚得下巴都快掉了,拍案而起,掐著腰氣呼呼道:“老子精心養了二十年的寶貝女兒,就這么被一頭——”
葉初棠和苗氏同時看向葉放。
葉放咳嗽了一聲,及時修改掉即將出口的不當的措詞,“帝王給拱了!”
苗氏的反應則跟葉放完全不同,她在細問過蕭晏的后宮情況之后,得知蕭晏只真心對葉初棠一人,爽快地拍拍葉初棠的肩膀,對她豎大拇指。
“不愧是我的女兒,一出手就把皇帝給睡了,給娘爭氣!”
“你還‘爭氣’呢,這以后可怎么辦?咱們女兒若是進宮了,再想見女兒可就不隨便了,重重關卡,種種規矩,跟登天一樣難。不行我忍受不了,我不同意!”葉放掐腰表示不滿。
“誰說女人睡了男人就一定負責?沒聽棠棠說么,陛下已經允諾不提她進宮的事兒了。年輕人嘛,瀟瀟灑灑度過一段開心日子就罷了,之后各奔東西,奔著各自的前程就是。以后他做他的皇帝,我們棠棠還好好地在我們身邊陪著我們,不挺好的嘛?”
苗氏在其它方面跟葉放持不同的觀點,但在不能進宮為后一事上,他們想法非常一致。
總而言之,他們三口,皆是堅定的‘不進宮為后’黨。
“這事兒可不能告訴你大哥,我保證他想法跟咱們仨都不同。”苗氏提前提醒道。
葉放馬上附議:“沒錯,你大哥那個奇葩一點都不像是我們親生的,我真恨不得把他塞回你娘肚子里!”
“知道啦。”
葉初棠失笑,猜測她遠在廬陵的大哥,此刻肯定打了好幾個噴嚏。
葉初棠不好再多逗留了,讓葉放和苗氏再忍一日,就可恢復自由身了。
“我們等這一日倒沒什么。”苗氏嘆了口氣,拉住葉初棠的手,“馬刺史死得太冤了!我跟你父親親眼看他毒發,他死前掙扎得很痛苦。咱們葉家這多年一直受他照拂,不能就讓他這么枉死了。好孩子,你若是能幫上忙,一定要想辦法查清楚誰是兇手,為他報仇!”
葉初棠嚴肅應承,“我也這么想。”
從安城府衙出來不久后,葉初棠就在街上‘偶遇’了王修玨。
王修玨人在豪華馬車里沒露面,只差隨從給葉初棠傳話,在附近茶樓雅間一見最好。若是葉初棠不肯的話,那他就當街跟她淺聊。
這話無異于是在威脅葉初棠,不見他人的話,他會當街堵人,讓整條街上的人都目擊東海世子與葉娘子關系匪淺。
葉初棠本也沒打算逃避,她現在很想弄清楚這樁事背后到底是誰在作祟。
雅間內,葉初棠剛坐定,熙春、清夏和劉淳三人就一字排開站在她身后。
王修玨見狀,不禁失笑,“怎么,還怕我吃了你不成?讓這些阿貓阿狗護著你?”
“世子是風雅名士,哪里可能做下流事。他們是因為懼于世子威儀,才躲在我身后的。”
王修玨不禁拍手稱贊,“不愧是嘴甜八面玲瓏的葉娘子,隨便說出兩句話都這么招人聽。”
葉初棠淡笑不語,她知道王修玨還有后話。
“在宣城,你躲著不見我,可是令我好生傷心。”
“傷心到跟數名妓子傳出風流韻事?”
王修玨臉色有一瞬尷尬,隨即道:“那都是外人嫉妒,在瞎傳,你莫要信。我聽說你父母在安城遇了麻煩,馬刺史被殺身亡干系重大,我怕我一人解決不了,特意修書一封請了父親來。
我知你必然憂心你父母的安危,這才特意告知你,想讓你早點放心。這次只要有我父親在,他必能護你父母周全。”
“這里是王家的地盤,東海王更是王氏一族族長,有他來主事,這案子處理起來肯定是比旁人更讓人放心。”葉初棠不咸不淡地回答道,每一句話都挑不出錯來。
“那你——”王修玨沒在葉初棠臉上看到感激之色,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刻問她,“你是不是懷疑是我設套故意對付你?我王修玨愿以王氏一族的興衰發誓,此案跟我絕無干系。”
“世子多慮了,若無其他事,我就先告辭了。”葉初棠對王修玨禮貌行一禮,轉身就要走。
王修玨立刻起身,急急道:“那你多保重,有麻煩可隨時來找我。”
葉初棠沒說話,徑直走了。
她本以為甩掉了小王八,今日就算清凈了,沒想到她半路居然還能遇到老王八。
相較于王修玨笨拙地偶遇,東海王顯然更簡單粗暴了些,他直接差了兩名婆子來請她。
暢春閣內,一妙齡女子臨窗撫琴。
紫袍男子端坐于上首之位,面若冠玉,神色淡漠地掀著茶蓋,撩撥著茶碗內浮起的茶葉。氤氳的水汽遮掩了他晦暗不明眸子,叫人難以揣度他此刻的心情。
葉初棠就在這時被帶了進來。
東海王當年不止以神童著稱,弱冠之時,還被世人贊稱過是天下第一美男子。
如今瞧他,仍清雋俊朗,年紀猶如二十八九。其子王修玨比起他來,只分得十之一二的顏色,腦子也是。
29. 三更合一 一個瘋子,兩個瘋子……
葉初棠剛邁進門就止步, 在距離東海王四丈遠的地方行禮拜見,避嫌之意非常明顯。
王湛漫不經心地抬眼看向葉初棠,面如朗月, 笑容謙謙。
“聽聞犬子此前對你多有冒瀆,便略備一份薄禮與你, 權且算父代子賠罪。”
王湛話音剛落, 便有婢女雙手端著托盤, 將一封信呈到葉初棠面前。
葉初棠未敢直接去接, 先看向王湛。
王湛手托著下巴,笑得隨和,看起來很有誠意,也很霸道。
如果她不接這封信,他大概會一直保持這個姿勢等她接。
葉初棠取了信來看, 信封上所書的是“東海王親啟”。也就是說, 東海王把別人給他的密信送給了她看。
這封信為豫州別駕王猛所書, 他向東海王稟告了馬刺史被毒殺一案的情況, 請求東海王力保薦他做豫州刺史。
王猛還特意提及了被扣押的縣伯夫妻,說了句“二人清白與否全憑大王定奪”的話。信的末尾, 王猛幾番作誓表明他會誓死效忠東海王,必定竭盡全力,肝腦涂地。
可見王猛就是害死馬刺史的最大嫌疑人。
豫州別駕可是僅次于州刺史的大官, 得此一員大將在自己麾下效忠自己, 必然是好事。葉初棠不明白東海王此舉的目的為何,他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他為何忽然賣這大的人情給她?如果僅僅因為王修玨之前對她那點騷擾冒犯的話,這道歉禮未免犧牲得太大了。
所謂“無功不受祿”,對方突然贈了一個這么大的禮來,絕不可能是天上白掉下來的餡餅。
“大王的這份賠罪禮未免太重了, 晚輩不敢收。”葉初棠將信折好,放回了托盤上。
王湛見葉初棠并未對信中的內容表示驚訝,也沒有因為王猛陷害她父母的行為表露出憤慨,眼中笑意加深。
顧全大局,思慮縝密,謹慎應對當下,又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控制,世上難尋第二個如她這般氣度的聰慧女子。
“既是賠罪禮,自然要有誠意,我們王氏若小氣了,豈不被人笑話?你毋需多慮,此后玨兒不會再擾你了。”
王湛話畢,便垂眸飲茶。
葉初棠再拒絕就顯得不識好歹了,再說她不想在此繼續逗留,過多糾纏下去。
“那便多謝大王!”
葉初棠道謝后,就打算行禮告辭,王湛率先開口了。
“傳話給王徹,即刻放了縣伯夫婦。”
葉初棠愣了下。
王湛未看葉初棠,依舊半垂著眼眸,輕聲示下,“緝拿王猛,按律處置。”
葉初棠沒想到王湛的‘誠意’至此地步,居然當下就干脆利落地把一宗牽涉到陰謀奪權的復雜構陷案,給簡單兩句話了結了。縱然是蕭晏親自出面,處理得起來恐怕都沒有他干脆。
“大王有證據指證王猛?”葉初棠沒有按耐住自己的好奇心。
王湛笑,抬手請葉初棠落座,再慢慢聽他講。
葉初棠便依言坐了下來。
當即有婢女上了百花茶,點心四色,其中以枇杷糕的香味最誘人。
方形的枇杷糕中央竟以鵝肉脯鏤空成花,其樣式之精巧,在外面絕無僅有,味道聞起來有咸、甜和果香三種。觀外表就能猜知,口感必然不會太差。
葉初棠不過只是掃一眼,在心里簡略做了一番點評。她還不至于在外見到自己沒吃過的美食,就死盯著失了儀態。
“令史喬廣進與王猛有勾結之嫌,此人現今已被王徹緝拿,但并未招供,無非是怕王猛事后報復。如今我拿下了王猛,他便沒必要再有所隱瞞了。”
王湛說罷,便笑請葉初棠嘗一嘗他的手藝。
葉初棠怔愣,“大王的手藝?”
王湛用眼神示意那盤中的四色點心,讓葉初棠猜一猜哪一道是他親手所做。
葉初棠下意識地看向鵝脯枇杷糕。
“聰明。”
王湛溫言禮貌地請葉初棠嘗嘗看,為他品評一二。
“我聽玨兒說,你很擅品鑒美食,倒不必跟我說客套話。”
葉初棠應承,直接將一整塊點心送入了口中。這吃法于貴族而言,有點失禮。
葉初棠就是為了給王湛失禮看的,因為今天的事著實讓她覺得蹊蹺。她參不透,更看不透戴著一副溫潤隨和面具的王湛,真正所圖的是什么。所以她起了戲弄之心,想看看王湛那張臉是否能流露出其它表情。一旦表情破功了,說不定就會露出破綻。
王湛見葉初棠大口吃點心,反而笑意更深,眼神里似有長輩看孩子吃飯,很高興孩子吃得多的那種寵溺。
失算了。
葉初棠一個猝不及防,把口中的點心猛地咽了下去,她忍不住咳嗽,喝了口水順下去。
“失禮了。”葉初棠道歉。
“無礙,”王湛總結道,“倒多謝你提醒我了,下次該把點心做小些。”
雖然吃了個囫圇吞棗,但葉初棠嘗得出來,點心的味道非常不錯。如果用上中下等來評判的話,當屬上等。只是很難想象,堂堂東海王居然會親手做點心。
都說聰明之人干什么都厲害,東海王做點心會如此好吃,大概也出于此種緣故。
“味道極好,沒有不足之處。”葉初棠老實評判道。
王湛淡笑,“你喜歡就好。”
走時,王湛還讓人包了一盒點心讓葉初棠帶走。
葉初棠拿著點心離開暢春閣的時候,有幾分恍惚。見東海王之前,她內心惶惶,十分謹慎,以為自己要應對豺狼虎豹。見了之后,她內心感覺很微妙,感覺自己好像見了親大舅,又吃又拿的,對方還幫他解決了一個大麻煩。
這大概恰恰就是東海王的可怕之處,披著美麗溫柔的外衣,哄你吃他的嘴短,讓你無形中卸下防備,然后一步步步入他布下的陷阱。
雖然葉初棠仍然沒搞清楚東海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她絕不會傻到走進他的陷阱里。
騎馬過了一條街之后,葉初棠就打發熙春將那盒點心丟去喂狗。然后她就轉路折返安城府衙,果然見她父母被放了出來。
安城太守王徹再三向葉放和苗氏賠禮,“萬沒想到此案竟是王猛別有居心地構陷,多虧東海王明察秋毫,大義滅親。”
葉放和苗氏這會兒真挺意外的。葉初棠剛在早上給他們傳話的時候,說讓他們再忍一天就可以了,結果這一個時辰的時間都沒到,他們就被放出來了。聽說毒殺馬刺史的真兇也被揪了出來,馬刺史可以在九泉之下瞑目了。
葉初棠隨后就攙扶葉放和苗氏上了馬車。
“這東海王果然厲害,竟比皇帝還——”
“阿爹!”
葉初棠立刻打斷葉放的話,提醒他別亂說話。
“豫州是王家的地盤,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再正常不過了。”
“瞧瞧,女兒這還沒嫁出去呢,就幫外人說話了。”葉放捂著胸口表示很痛心。
苗氏無語地瞪他一眼,呵斥他閉嘴。葉放真的閉嘴不吭聲了,靠在軟墊吃點心。
“這事蹊蹺,前腳王修玨剛見了你,后腳東海王又見了你……怎么感覺王修玨并不知道他父親會在之后會找你?”
葉初棠回憶王修玨對她說過的話,點頭贊同,“肯定不知道。”
“吼,那就有意思了,父子居然不是一條心?”苗氏更加想不明白東海王目的為何了。
“會不會不是親生的?又或者東海王是被人假扮的?”葉放嘴里的點心還沒咽下去,說話就幾分悶。
苗氏恨鐵不成鋼地又瞪一眼葉放,葉放馬上表示他這回一定閉嘴,絕不再多說一句。
苗氏深吸一口氣,還是耐心不足了,她拉住葉初棠的手便道:“娘對不起你!”
葉初棠挑了下眉,已然有所預料。
果然,苗氏一臉無奈又悲戚地開始抱怨:“怪娘當年有眼無珠,找了你爹這么笨的紈绔。幸虧我寶貝乖女兒像我,足夠聰明,不然這個家如果就靠你爹的蠢話,怕是早就散了!”
葉放聽苗氏這話,一臉氣呼呼的,想要說話,卻又記得自己剛才對妻子的承諾,只得憋紅著臉忍著。
“你臉紅什么?愧疚所致?”苗氏質問起葉放。
葉放更狠勁兒地瞪她。
“你有話就說,用不著憋著跟我裝假。”
“是你剛才說不讓我說話的。”
“我說不讓你說,你就不說了?我叫你放聰明點,多學點東西長見識,別說話不過腦子,怎么沒見你聽話?怎么總是還說蠢話?”
“苗氏,我看你就是被我寵壞了,越發地得寸進尺!”
……
葉初棠嘆口氣,轉頭去喝茶。
一會兒,倆人的‘戰火’就燒到她這里來,讓她評理誰對誰錯。
“你倆這般不和,干脆早點和離算了。”葉初棠道。
“臭丫頭,胡說什么呢。”苗氏點一下葉初棠的腦門。
葉放附議:“就是,你怎么說出這種出話!我和你娘可真是白養了你!”
葉初棠聳了聳肩,笑而不語。
這招百試不爽,倆人只要一拌嘴,她就講類似的話,必能讓二人瞬間和好,同仇敵愾一起對付她。
車到了客棧,便要準備面見新帝了。
葉放和苗氏臉色都嚴肅下來,二人互相拉著手,似乎都有點緊張。
葉初棠安慰:“放心吧,他不吃人。”
兩廂見過之后,蕭晏沒多言,只囑咐二人休息。
葉放和苗氏恭謹告退后,就立馬拉著葉初棠回屋。
“好看!”苗氏關緊門后,立刻就對葉初棠品評道,“就是氣勢有點懾人,你娘這么膽大的人也就只敢偷偷看他一眼。你那天是怎么做到臨危不懼,勇往直前,睡了他的?”
“還嫌我說話沒把門,你這會兒瞎說什么呢。皇帝陛下就在隔壁!”
葉放壓低聲音,指了指上面和周圍,告訴苗氏肯定都有暗衛潛伏,她放個屁都能被聽得一清二楚,居然在這種地方跟女兒討論睡皇帝的事,真真是嫌命太長了。
“咱們剛從虎穴里出來,可別再入了龍潭!”
苗氏只好按耐下自己好奇心,拍拍葉初棠的手背,給她做口型道:“不急,以后找機會再跟娘細講。”
還想聽細節?葉初棠無奈扶額。
她就知道她爹娘在外游山玩水的日子,必然是她最安靜逍遙的日子。此時此刻,免不得要羨慕起她的兄長來,遠在廬陵,清靜又安逸。
葉初棠勸慰葉放和苗氏早點休息后,終于得以脫身后,她才去見蕭晏。
蕭晏安靜坐在桌邊,正在看書,見葉初棠來了,他便將書放下,示意葉初棠坐到他身邊來。
“你爹娘如何?”
“都好,還有精神斗嘴呢。”
葉初棠嘴角泛起笑意,暗暗觀察蕭晏的臉色。
“可想好了做什么菜給我?”蕭晏把目光又放回書上。
葉初棠趁機掃了眼書上的內容,沒想到蕭晏正在看的居然是王湛自著的一本書叫《再勸學》。
“在想呢,慢工出細活,容我再琢磨琢磨。”
葉初棠覺得蕭晏今天安靜得特別詭異。
“陛下為何看這本書?”
“可看。”
這回答又似沒有回答。
葉初棠就老實坐在蕭晏身邊,安靜喝茶,時不時地瞄他一眼。
鳳目薄唇,看著就冷漠寡情,飛鬢劍眉,給整張臉很多凌厲的氣勢,最懾人的當屬他那雙眼,深邃,漆黑,縱然在安靜看著時,仍有仿佛能吞噬世間一切的森寒之氣。
“困了便去睡吧。”蕭晏突然道一句,目光還是在書上。
葉初棠挽住蕭晏的胳膊,靠在他懷里。
蕭晏這才側眸,目色深深地看著葉初棠。
葉初棠眼不瞎,從進屋她就發現蕭晏的不正常了。這會兒她若是真聽話離開,后面的情況那才叫難以預料。
“今天在外,我想阿晏了。”
“是么。”蕭晏應話的興致不高。
“有一件事我沒來得及跟阿晏講,我找到了關于玲歌的線索,打算進京。”
“嗯。”
“那以后我在京,就有機會能多見阿晏啦。”葉初棠笑道。
蕭晏輕笑,口氣略帶譏諷:“是寡人借玲歌的光了。”
“阿晏干嘛這么說?”
“難道不是嗎?”
“你今天怎么了?”葉初棠忍不了,直接質問蕭晏。
蕭晏沒說話,“嘶啦”一聲,把他看的那頁書撕了下來,接著一頁又一頁地往下撕。
葉初棠頭都大了,她真的已經試圖去努力安撫和理解蕭晏了,但她真的理解不了他到底想什么,鬧什么情緒,要干什么。
葉初棠扭頭看向秦路,秦路伺候蕭晏多年,一直形影不離,他或許應該清楚。
一直在角落里裝鵪鶉的秦路,在接受到葉初棠的目光后,微微搖了下頭,表示他也不知道。今日一整天,陛下都在屋子里,沒見什么外人,除了來了三名暗衛對他悄聲回稟了情況。
暗衛回話的聲音很小,秦路站得遠,一點都沒聽到。當時他觀察出陛下臉色沒有什么不同,后來陛下沉著一張臉,開始翻開王湛所著的書。至這舉動,秦路察覺到異樣了,可他和葉初棠一樣,鬧不懂為何。
葉初棠主動握住蕭晏的手,“阿晏有什么心里話可以跟我說,這樣憋在心里會氣壞身子的,話要說出來,別人才懂阿晏的心思呀。”
蕭晏無情地抽走手,繼續撕書。
“我明日就給你做飯好不好?咱們去野外,我給你烤山雞吃。”總悶在屋子里人是容易有情緒,葉初棠覺得帶蕭晏出去看看山水,散散心,應該會好點。
蕭晏把剩下的沒撕完的書揉成一團,狠狠丟在地上。
紙團剛好從葉初棠耳邊擦過,“嗖”的一聲,帶起的風竟然不小,可見他丟的時候用狠了力氣。
葉初棠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她立刻捂住耳朵“哎呀”了一聲,眼睛里開始蓄淚。
蕭晏丟紙團的時候,的確沒注意,聽葉初棠的喊聲后,又見她捂著耳朵要哭,只以為自己剛才丟的紙團不小心打到了她。
“給寡人看看。”
葉初棠捂著耳朵偏不松手,紅著眼睛對蕭晏道:“謹遵陛下口諭,我是覺得乏了,這就去睡覺!”
蕭晏攔住葉初棠的胳膊,“先讓寡人看一看你的耳朵。”
葉初棠偏不給他看,見蕭晏非擒住她的胳膊不放,她就低頭就咬了蕭晏的手。
蕭晏隨她咬,動都不動。
葉初棠以為自己不夠使勁兒,就咬得再狠一點,直到口中有了腥味,她才意識到自己在賭氣之下下口重了。
葉初棠忙雙手抓住蕭晏的手。
耳朵終于漏出來了。
蕭晏只盯著葉初棠的泛紅的耳尖看,輕聲問她:“疼么?”
葉初棠:“……”
疼個屁啊,那是她自己用手揉紅的!
“出龍血了。”
葉初棠捧著蕭晏出血的手背,像個犯錯的孩子一般看他。
“我會因大不敬之罪被砍頭么?”
蕭晏:“那你早死八百回了。”
葉初棠聽得心里一抖,這話什么意思?
蕭晏從秦路手中接來活血化瘀膏,在葉初棠的耳尖處反復抹了兩遍,問她感覺好點沒有,是不是還疼。
葉初棠:“……”
她什么時候說過疼了?她壓根就沒疼過。
不過葉初棠很會利用機會,趁機問蕭晏,他剛才到底在鬧什么脾氣。
“你心里不清楚?”
“我為什么會清楚啊?”是你鬧脾氣好不好!
葉初棠語調無辜地反問,令蕭晏的臉色再度陰沉。
葉初棠不慣他毛病了,立刻跟蕭晏告辭。
關門聲結束后,屋內一片寂靜。
縮在角落里站立的秦路,默默然望向正負手立在窗前的皇帝陛下。
“陛下這又是何苦呢,何不把心事講給葉娘子聽一聽,葉娘子那般善解人意,必定能體諒理解陛下。”
蕭晏從袖中拿起一方黑帕,蒙在了臉上,隨即跳窗而下。
秦路大驚,一個箭步沖到窗邊,見暗虎衛已經跟上了陛下,這才松了口氣。
這都叫什么事兒啊!皇帝陛下什么時候能不瘋?
葉初棠回房后,思來想去,覺得蕭晏肯定是知道了她今日見過王湛了,才跟她鬧脾氣。可這事她錯在哪兒了?又不是她主動去見王湛。
哄他兩句還不好,問他有什么心事還不說,那理他作甚。
葉初棠來脾氣了,當即就告訴熙春,立刻就收拾東西,她要帶著父母一起離開安城。
葉放和苗氏都驚訝不已,“那王猛還沒被押回安城,罪名還沒宣之于眾,這案子就不能算完,咱們這么急著走干什么?”
“東海王既然承諾了,就不可能反悔,否則他如何在各世大家族中立威?剩下的都不是我們能干涉的事兒了,不如抓緊時間趕緊去京城找玲歌。”
這么多年以來,王湛之所以能在門閥貴族中位居最超然崇高之位,除了手腕狠厲和處事果斷之外,信守承諾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至少他表面功夫做得很到位。
如今他既然要定罪王猛,那王猛必不可能有命再活。
“那你跟陛下說了嗎,咱們連夜會走?”苗氏追問。
“我會給留一封告別信給他。”
葉初棠將她寫好的信放在桌上,信的一角用茶杯壓住。
苗氏和葉放互看了一眼,異口同聲問:“你們吵架了?”
“他欺負我。”
“走,立刻就走。就算他是皇帝,也不能欺負我女兒!”
葉放一向是無條件地寵愛葉初棠。不管是誰的錯,只要是碰到葉初棠的事兒,那就是別人的錯。比如葉初棠踩了別人的腳,在葉放眼里,那就是別人礙著他女兒腳落地了,該把腳給剁了。更不要說如今蕭晏主動招惹他女兒生氣,皇權在上,他逆反不了,但支持女兒的決定他總能做到。
苗氏遞了杯涼茶給葉初棠,讓葉初棠喝完后冷靜一下。
苗氏再問:“現在你還想立刻就走嗎?”
葉初棠點頭。
“行,那咱們立刻就走。咱們一家三口生死與共,患難同當!”苗氏干脆道。
葉放立刻附和妻子的話。
葉初棠提出異議:“這不過就是簡單的留信告別,到不了生死的地步。還有你們似乎又把大哥給忘了?”
苗氏皺眉:“忽然提你大哥干什么。”
葉放再度附和:“就是,提他作甚。”
遠在廬陵的葉縉,再度連打了數個噴嚏。
家仆在旁側關切詢問葉縉是否著涼了,欲去給葉縉準備姜湯驅寒。
葉縉哼笑:“用不著,必是我那遙遠的父母在念我呢。”罵了不止一句!
“郎君此番回京述職后,正好可以歸家與家人團聚。”
葉縉又哼笑一聲,表情嘲諷,不置可否。
……
晚間時候,王修玨來暢春閣給父親王湛問安。
他步步謹慎,恭謹有禮,生怕行止有錯,被父親問責訓斥。
王湛輕掃他一眼,已然將他的表現盡數收在眼底了。
王湛留了王修玨一起用晚飯,飯后,王修玨主動表孝心,要為王湛撫琴。
他父親最愛琴音,他若能在此方面有所表現,必得父親歡心。
王湛輕笑點頭,夸道:“我兒有心。”
琴聲響起后,王湛的表情就淡了,他取來盤中的一塊枇杷糕,正要送入口中,便有身邊人附耳來回稟情況。
“葉娘子連夜出城了,”侍衛頓了下,顫著嗓音小心翼翼道,“此前大王送她的點心,被她命人扔了喂狗了。”
王湛的舉動未有停頓,照舊咬著點心,斯文咀嚼著。
侍衛忐忑等了片刻,方拱手恭敬退下。
琴聲止,王修玨高興地起身,笑問王湛:“阿爹覺得如何?兒子的琴藝是否精進了?”
“嗯,是有精進。”王湛淡聲問,“花了多長時間?”
王修玨歡快道:“足有六月,兒子每日都會堅持習琴一個時辰。”他如此用心練琴,就只為了這一刻向父親表孝心,父親肯定十分高興。
“反裘負芻!”王湛立刻罵了王修玨,丟了手里的點心。
王修玨大驚,忙跪地認錯。
父親怪他把過多精力浪費在不重要的事情上。想想也是,如今他身上背負著諸多比練琴更重要的事。
“葉氏女那邊你辦得極不妥當。”
用了“極”,這于他父親而言是非常重的詞。
王修玨嚇得咽了咽唾沫,連聲磕賠錯。
王湛負手立在王修玨跟前,睥睨他兩眼后,嗤笑,“你這般腦子,再來十個也斗不過她。你在京名聲已有損,三五年必須與你妻子琴瑟和鳴。”
王修玨愣住,不解問王湛:“可是阿爹之前明明答應兒子,讓兒子——”
王湛眼色陰冷地瞥向王修玨。
隨從福安忙向王修玨解釋,如今京城內有很多關于他的風流傳聞,甚至還有傳他欲殺妻另娶的說法。
王修玨這才明白過來他父親剛才那番話的意思。
十個腦袋都斗不過她……
王修玨:“莫非是葉初棠在算計我?”
王湛蹙眉,用‘你居然才反應過來’的鄙夷眼神,嫌棄地瞥了一眼王修玨。
王修玨被父親的眼神刺得心里極難受,他倍感受傷垂下頭去,口上不忘氣憤罵道:“且等著,我定叫她好看!”
“好看什么?你算計人在先,智不如人在后,心甘俯首稱敗就是,怨得了誰?怪只怪你自己蠢。”
王湛最后一句話說得極輕,卻猶如一記重錘狠狠敲打在王修玨的心頭,打得他內傷嘔血,鮮血淋漓。
“我已在晉安給你安排好了差事,回京后你小住一月,攜你妻子應酬幾次,之后便去辦差。等過個一年半載,你修德建功歸來,到那時自沒有人敢再拿前事非議你。”
王修玨一想到自己的妻子就皺眉:“兒子不喜她,和她再忍一年半載,葉氏那里早就有變數了,到那時兒子怕是很難再娶葉氏進門。”
“說得像現在沒妻子,就能立刻娶她進門一樣。葉氏你就不要想了,好生反省你近來做了多少蠢事!”
王湛打發走了王修玨后,瞥一眼那把被王修玨彈過的琴,命人即刻把琴燒了。看那琴他便不禁想起他長子有多笨,就他那琴技,他早在八歲便已高于他。他可倒好,二十歲了,練成這種程度,還沾沾自喜地跟他顯擺。
福安瞧出自家主人的煩躁,忙安慰安撫。
“世子較之大王當年,是不可比,但與同齡人相比,世子已然是智廣才高,為眾人之中的佼佼了。”
“同齡人如他這般,也是王家長房長孫,是東海世子?”
“這——”福安垂下頭去,低聲道不是。
王湛活至今日,可以說所有事都盡在他的謀算掌控之中,唯獨有一件事讓他特別后悔。
年輕時因疏于考慮嫁娶的重要之處,便任由母親安排婚事,娶了溫順賢淑的表妹為妻。
他當時一心立業,無心于男女情愛,當時只覺得娶一聽話賢惠的妻子,她能完成繁育子嗣之責,能掌管好后宅內不惹事,不給王家丟臉便足夠。
等有了子嗣,眼見孩子長大,在教導上乏力,王湛才意識到擇一聰名靈慧之妻有多重要。三個兒子,竟盡數都不像他,甚至都不及他一半聰敏,愚笨的腦子全隨了他們憨厚的母親。
任你請遍名師,費心教導,令他們勤學刻苦,終究是抵不過天賦二字。榆木疙瘩就算開竅了,本質終究還是個榆木疙瘩,變不了通透的靈玉。
都說一族興旺看子孫,在王修玨身上,王湛什么都看不到。他甚至蠢到連葉初棠一名女子都斗不過,如何能指望他將來撐起整個王氏?更不要說,如今他心里還有更大的圖謀。
“大王消消氣。”
福安一邊奉上茶,一邊在心里正琢磨著該找誰出來給大王撒氣。掃一眼桌上的點心,他立刻想到了葉初棠。
“那葉縣伯的長女還真是不識好歹,竟把大王親手做的點心丟去喂狗。此女還算計世子,害世子名聲受損。該叫她知道知道,算計王家人的下場是什么!”
王湛瞥一眼福安,輕笑了一聲,問他:“你覺得當如何給她教訓?”
“自然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她敢損世子的名聲,那我們就徹底污了她名聲,看她還有沒有臉在這世間活!反正如今世子段時間也沒法子娶她進門了,此女流落在外就是便宜別家,倒不如徹底了解了干凈!”
福安自認按照自家主人慣來行事的方式,認真揣測了一番之后出了主意。
王湛又笑。
福安嘿嘿賠笑,覺得自己正切中了大王的心思,今日的賞錢怕是少不了了。
他還馬上主動請纓,愿意親自帶人去處理葉初棠。那小娘子長得真挺漂亮,細皮嫩肉,笑起來的樣子可太甜了。他迫不及待想看一看,這個笑著甜如蜜的姑娘掙扎在自己身下,痛哭流涕苦苦哀求的樣子。
王湛臉上的溫潤笑容突然消失,冷聲道了一句:“殺。”
原本一直悄然站在王湛身后,毫無存在感的鬼三,當即抄出匕首,一刀利落刺進了福安的胸口。
福安臉上還有未來得及收斂的嬉笑,他感受到痛的時候,胸口的血已經涌了出來。
福安瞪圓眼,震驚地看著胸口的刀,轉而不解、不敢相信又絕望地望向王湛。
他嗓子眼里發出‘咯咯’的聲音,像是質問什么,又因為瀕死沒力氣喊出來,窒息得很絕望。
他想知道為什么,他跟在東海王身邊足足十年,一向忠心耿耿,盡心侍奉于他,為何,為何有一天他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然而他心里不管有多少個為什么,此刻沒人能給他回答。
福安整個人后栽轟然倒地。不一會兒,他身下就有一灘殷紅的血向外蔓延。他殘留著最后一絲氣息,嘴唇抖動著,不甘地用盡全力地看向王湛。
王湛如常一般,優雅般坐在桌邊,取一塊枇杷糕慢調斯文地吃著,嘴角甚至還帶著隨和溫潤的笑容。
吃完一塊點心之后,王湛似乎才感覺到福安不甘的目光。
“竟然還沒死。”
王湛的笑容,如春花綻放,耀眼奪目。但于瀕臨剩下最后一口氣沒死的福安來說,是比地獄修羅還可怕的存在。
鬼三再抽出一把匕首,打算補刀。
“挖了他的眼。”
福安無比恐懼起來,一口氣咽了下去,終于死了。
接下來,王湛邊飲茶邊淡淡看著鬼三做事,從始至終都是一副溫潤的模樣,表情上未有絲毫異樣的波動。
王湛隨即點名提拔了另一小廝代替福安的位置,也叫福安。奴仆的名字于他而言,不過如阿貓阿狗一般的稱呼罷了,即便他記性很好,也不愿花心思去記這些卑賤之人的名字。所以他身邊的小廝,永遠只能叫福安。
“派人跟緊了葉初棠,今后我要知悉她所有的行蹤。”王湛頓了下,忽然道,“最好是安插個人在她身邊,她樂于幫助貧弱,可利用此點,戲做真點。”
鬼三應承,立刻退下。
……
蕭晏從外面折返回來的時候,聽屬下回稟說葉初棠及其父母已經離開了,便伸手接過葉初棠留下的信。
秦路戰戰兢兢,覺得陛下接下來肯定會勃然大怒。
萬萬沒想到,陛下打開信之后,看了一眼,居然笑了。
秦路覺得自家陛下改是在怒極反笑,忙戰戰兢兢勸慰他息怒。
“陛下,葉娘子雖連夜走了,可最后去的地方是京城。陛下與她雖然殊途,但最終同歸。”
秦路特意豎起兩根手指,湊在一起,寓意一對。
“王湛王修玨父子間早有嫌隙,此時時機正好,可派人去了。”
秦路沒想到皇帝陛下此刻居然想的不是情愛,而是權謀,馬上應承。
“那葉娘子那邊,奴要不要多派些人跟著?”
“她生氣了,寡人不惹她。”
蕭晏將信紙放到桌上,秦路膽大去瞄一眼,信紙上居然就寫了三個字“生氣了”。
秦路不禁失笑,葉娘子真不愧是葉娘子,耍小性兒生氣的時候都這般會說巧話,難怪在這種時候還能把皇帝陛下給哄笑了。
30. 三更合一 誘他,看戲
天大亮時, 連夜出逃的葉初棠和父母趕到了弋陽郡。
弋陽郡最負盛名的便是尚陽樓,酒菜佳絕,光顧過這里的客人無不對其贊不絕口。
葉初棠喜好美食和享受的習慣就傳自于葉放夫妻。所以三口人想法非常一致, 在尚陽樓吃飯,并且點遍了他家的招牌菜, 如冬筍雞脯、鹿筋燒松子魚、紅豆蓮子粽、山珍饅頭等等。
葉放還要了一壇騎驢酒。
“一會兒休息完了還要趕路, 少喝點酒。”苗氏攔他道。
葉放笑問:“娘子可知這騎驢酒的典故?”
“聽名字就知肯定跟騎驢有關, 莫不是騎驢的人都喜歡喝這種酒, 所以叫騎驢酒?”
“非也,此酒起初是河東釀酒大師劉白墮所釀,青州刺史莫翎與劉白墮是故交,尤愛此酒。莫翎在上任的時候,特意載了劉白墮所釀的兩壇酒走。不幸半路遇了賊匪, 那些賊匪不識莫翎青州刺史的身份, 不僅攔路劫走了他所有的錢財, 還喝光了這兩壇酒。
這些賊匪照例劫財后就會騎著驢逃跑, 豈料之后沒多久,他們全都倒在驢上頭醉得不省人事, 束手就擒了。
據說這些賊匪在當地猖狂了數年之久,比狐貍還狡猾,衙門幾次派兵剿匪都無功而返。皆因此酒, 衙門的人才得以不費吹灰之力盡數剿滅。騎驢酒之名, 便由此而來。意在言明這酒不比其它濁酒,為真正的醇厚佳釀。”①
葉放悄聲告訴苗氏,這尚陽樓的老板正是劉白墮的侄子,才有其釀酒的方子,斷然不會外傳的。所以錯過了這尚陽樓的騎驢酒, 下一次就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喝上了。
“既是好酒,用酒盅喝著不爽快。”苗氏當即喝干了眼跟前茶碗里的茶,令葉放滿上。
“好,娘子這么豪爽,為夫豈能落后。”葉放也把酒倒在了茶碗里。
“你來不來?”苗氏問葉初棠。
葉初棠搖頭,“阿娘,你剛剛還說一會兒還要趕路,勸阿爹別喝酒的嗎?”
“酒壯人膽!酒添氣勁兒!喝了酒才更有精神頭和力氣趕路。”苗氏理直氣壯地解釋道。
葉初棠:“……”
“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在世就一遭,管什么明日后日的,當下實實在在吃喝到嘴里的,才是真正屬于自己的。”
葉放舉茶碗和苗氏對碰,倆人便齊刷刷地大口喝酒吃肉。
他們倆這模樣如果被外人見到了,肯定難以相信。貴為國公夫婦的二人,一直跟優雅沾邊的貴族,吃飯喝酒竟如此‘粗俗’,如江湖流氓一般。
葉初棠覺得自己有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毛病,很可能就是深受自己父母的影響。
飯桌上不喝酒的葉初棠就像個異類,只捧著飯碗,安靜地默默吃菜。
“誒,我們的寶貝珍珠怎么突然就不喝酒了?爹記得你以前也能喝上幾口啊?”葉放覺得女兒一個人吃飯的樣子有點落寞,趕忙關心問候她。
“當初就是喝了酒,才犯了錯。”葉初棠對葉放道,“所以現在就盡量不喝了。”
“不對,不對,犯錯的是那些算計你的人,酒無辜,你更無罪。”苗氏遞給葉初棠酒盅,讓她喝一杯,“這酒真不錯,喝了解乏,回頭好好睡一覺,會更有精神趕路。”
葉初棠就抿了一小口,甘甜醇厚,有淡淡的米香,的確是好酒。她咂咂嘴,覺得不夠,便又喝了一盅,再一盅……很快,她就跟葉放和苗氏打成一片。
一家三口在雅間內嬉鬧作樂,小半個時辰后吃飽喝足,各自回房。
葉初棠暈暈乎乎地被熙春攙回房后,就半瞇著眼睛脫了衣服,鉆進浴桶里。熙春早已經把熱水準備好了,水里還特意加了花瓣。葉初棠進到熱水里后,感覺自己渾身每一個毛孔都張開了,透著清爽。
葉初棠享受地閉上眼,借著酒勁兒,頗感有幾分飄飄然,似要羽化成仙而去。
“要是有櫻桃茶就好了,再加點冰。” 葉初棠覺得自己的嗓子有點干。
熙春笑應,出門的時候特意帶了櫻桃醬,問店家買點冰來就是。
“娘子且等片刻,婢子這就去弄。”熙春關好房門后,便囑咐清夏看好門,匆匆下樓去。
不一會兒,劉淳來找清夏,將買來的一籃點心拿給看。
清夏就挑了兩樣出來,下樓去廚房找盤子來裝點心。
秦路機靈,特意挑了這個當空,將蕭晏引路至葉初棠的房門前,對蕭晏道:“葉娘子就住這一間。”
他真真算是服了皇帝陛下了!
昨晚發現葉娘子走了,他特意問陛下,要不要派人跟著,陛下的回答是什么?說什么不必了,不惹她生氣。乍聽好像他們家陛下終于大度了一回。結果呢?陛下確實沒用派人跟著葉娘子,因為他自己親自來了!
原本豫州已經準備好的一出大戲,陛下都不看了,只為看他心中的小娘子。
蕭晏揮手示意秦路退下,就敲了敲門。半晌,他沒聽到屋里有聲音,蕭晏就又敲了兩下。
“進來就是。”屋里傳來葉初棠慵懶的聲音,略有兩分不耐。
葉初棠頭靠在浴桶邊緣,舒服得快要睡著了,突然被敲門聲給鬧醒了,才有了點脾氣。
聽到屏風后傳來腳步聲,葉初棠就道:“好端端的,你怎么還客套上了?敲什么門呢,我正做美夢呢。”
葉初棠打了個哈欠。在氤氳的水汽下,困倦上頭的她懶得睜眼。葉初棠背過身去,手背搭在浴桶邊緣,叫熙春給她擦背。
“你猜我夢見什么了?”葉初棠在熙春給她擦背的時候,對她道,“我夢見他了。”
擦背的人在很認真地擦背,沒有說話。
“雖然只剛分別了一晚,我就忍不住想他了。我覺得這是病,得治,你說宋青之那里有沒有治我這種病的藥方?”
“沒有,他若敢有,寡人就殺了他。”
葉初棠身子明顯僵硬了一下,隨即扭過頭來。
在看到蕭晏的那一剎那,葉初棠故作驚呼了一聲,急急地催他快出去。
蕭晏依言走到屏風后規避,背對著葉初棠所在的方向站著。盡管他剛被葉初棠吼過了,但他的嘴角一直帶著淺笑,心情大好。
葉初棠草草穿上衣服后,對著銅鏡簡單理了理自己的頭發,仍然保持著少許凌亂之美。然后葉初棠就慌張走到蕭晏跟前,質問他怎么會在自己房中。
“無意為之,敲門的時候,沒想到你在沐浴。”
葉初棠停頓了片刻,似乎是在回憶,之后她才道:“我以為熙春才讓進門,哪里想到會是陛下。守門的婢女該打,竟將我一人留在屋中沐浴!”
其實葉初棠從人進門后悄無聲息時,就察覺出來了來人不是熙春。這人的腳步聲幾乎聽不見,見她沐浴還繼續保持安靜沉默,葉初棠用腳指頭想都能猜到來人是誰。
“是該處置了,不可有二次。誤了你清白,當以命抵。”蕭晏說罷,就要幫葉初棠處置清夏。
葉初棠忙抓住蕭晏的手,“倒也不必為此要了她的命,她素來做事謹慎小心,大概昨晚熬夜趕路,腦子昏漲,才有所疏漏。”
蕭晏食指劃過葉初棠的臉頰,勾在她的下顎處。因剛沐浴過,皮膚正泛著粉紅,水水嫩嫩。
“你是誰的女人?”
“自然是陛下的。”
葉初棠在被迫對上蕭晏冷肅的雙眼時,很懂他這問話背后的意思。皇帝的女人怎容許存在著被人玷污清白的風險,誰犯下此過失,誰就理該被處死。
“那阿晏是誰的男人呢?”
“你的。”蕭晏毫不猶疑。
“在嶺南雁城的習俗是男人聽女人的話,所以這次阿晏就聽我的話,我的婢女我來處置。”
“這又不是在雁城,再說寡人是大晉國君——”
葉初棠踮腳,親住了蕭晏的嘴,把他后半句沒說的話盡數都堵了回去。
葉初棠在離開蕭晏的唇瓣后,就調皮地用雙手就勾住了他的脖頸。
“阿晏聽誰的話?”
蕭晏輕笑,“你覺得寡人是因色而枉顧是非法則之人?”
葉初棠又親了一下蕭晏,這一次她輕咬了一下蕭晏的下唇,舌尖淺淺掠過,勾人得很。
“阿晏聽誰的話?”
如出水芙蓉,清麗天然,嬌姿艷絕。這般心尖上的可人兒,依偎在他懷里,撒著嬌兒,使小性兒嬌嗔地問,他如何能拒絕。
“罷了,聽你的。”蕭晏道。
“‘罷了’去掉,聽起來更悅耳。”葉初棠小小聲嘟囔道。
“聽你的。”蕭晏依言重說一遍,格外有耐心地哄著葉初棠。
葉初棠笑了,在蕭晏臉上獎勵性地親了一口,才放過他。
蕭晏手背在身后,一直在克制。等葉初棠開了門,接了熙春送來的櫻桃茶后,蕭晏才算壓抑下沖動,隨葉初棠在桌邊坐了下來。
“喝茶。”葉初棠乖巧地送櫻桃茶到蕭晏跟前,問他怎么會來這找自己。
“聽說你生氣了,便來哄你。”
“我好哄吧?你還沒哄我呢,我就哄你了。”葉初棠真渴了,話畢就喝了半碗櫻桃茶下去。
蕭晏用帕子細心地擦拭嘴角的水漬。
“剛夢見誰了?”蕭晏還惦念著剛才葉初棠把他當熙春時,說的那句‘我夢見他了’的話。一晚沒見便想念之人,所指的應該是他沒錯。雖然心中已經確認了,蕭晏還是想再親口印證一遍。
“這還用說么。”葉初棠像被揭了短似得,捂住臉頰,眉眼彎彎對蕭晏笑了笑。
蕭晏的點了下葉初棠的鼻尖,也笑了。
如暴雨初霽,靜然美好。
“阿晏現在可以跟我說說,昨晚為何會那般了么?”葉初棠還是要試圖去了解蕭晏身上她難以理解的部分。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今后她在京城,肯定免不了還會跟他打交道。葉初棠更喜歡掌控別人的感覺,而不是被別人掌控。蕭晏縱然脾氣暴戾,發起瘋來叫人難以揣摩,十分駭人可怕。可他也有軟肋,就是她。
“因為王湛?因為他見了我?因為他比阿晏更快出手,解決了馬刺史的案子?”葉初棠問出了她心中所有的猜測。
“是也不是,比這更多。”蕭晏知道葉初棠追問這個,是因為她被他的異常行為所困擾到了。
蕭晏湊到葉初棠身邊坐著,輕輕摩挲著她的臉頰,如視珍寶一般:“寡人以后盡量不在你面前如此。”
“不要,我只想見真實的阿晏。”
葉初棠果決地搖頭,所言的話太過善解人意,令蕭晏心中為之一動,令他差點險些忘了葉初棠其實是個無心之人。
“兒時 ,我在麗妃院里的一棵小棗樹上,刻了一個‘晏’字,時至今日已過十幾年,當初的小棗樹早已亭亭如蓋,那枚刻字仍然還在。怕是再過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這字也掉不了了。”
這話換做一般人來聽,必然會因‘晏’字不消,扯到什么龍威、千秋萬代之類的恭維話上。
葉初棠卻聽懂了。
他在說他內心深處的傷疤或痛,便如棗樹上的刻字一樣,一直伴隨著他的成長,無法抹滅,如影隨形。所以時至今日,但凡有所觸發,他都無法控制自己。
看來嶺南的那些狼狽過去,只是蕭晏成長中黑暗的一小部分。還有更多的更黑暗的痛苦刻在他的傲骨上,是他絕不會啟齒說出來的經歷。
埋在心深處的傷疤,每每碰觸,都會隱隱作痛,叫人難以忍受,如何能去揭?揭了必定鮮血淋漓,洶涌不止。
葉初棠握住蕭晏的雙手。
“阿晏,如果你需要,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
“沒有如果。”蕭晏道。
葉初棠怔了下,不禁失笑。
蕭晏的意思是說,他就是需要她,要她一直在他身邊。
其實她說這話,不過是鼓勵他的客套話。蕭晏如果需要她幫助,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幫他,站在他身邊。但是一直到一輩子,大概是不可能了。不是她變,而是蕭晏會變。
因為終有一日他要娶妻生子,立賢為后,這是一國之君的重大責任。而與他并肩共享天下的皇后,絕對不會是她。她太了解自己了,她就是桀驁不馴的馬,自由飛翔的鳥,絕無可能會心甘情愿地墜落在深宮中去。
這世上任何一個男人,都絕無可能用情愛逼她心甘情愿地舍去自由。再說她已經有了蕭晏的承諾,在他不主動提及逼迫她的情況下,她不可能會主動開口要求進宮,所以她更加不可能會進宮了。
蕭晏現在黏著她,是因為久別重逢,新鮮勁兒還沒過,那便隨他。待日久天長,且看,必然是他先熬不住了,因許多迫不得已的情勢而不得不做出改變。
趁著蕭晏飲茶的時候,葉初棠手托著下巴,欣賞蕭晏的俊顏。
她不虧的,一個英俊皇帝最好的年華都給了她。
“別這么看寡人。”蕭晏伸手,理了理葉初棠略有些凌亂的衣領,將葉初棠頸肩露出的肌膚都遮蓋好了。
葉初棠低眸看了眼自己的衣領,又看向蕭晏。若不是之前她剛剛照過鏡子,確認自己確實姿色不錯,她此時此刻都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在短短幾天之內年老色衰,對男人沒有吸引力了。
“這兩日我還有事處置,不能一路陪你進京了。”
蕭晏容色淡淡,跟葉初棠交代起正經事,還不忘囑咐葉初棠落實為他學做一道菜的事。
“京城再見時,這菜要備好了。”
葉初棠:“……”
堂堂大晉國君,搞得好像遇饑荒要餓暈了似得,天天催她做菜。
葉初棠干脆起身,坐到蕭晏懷里。
“阿晏連夜追我到這里,就為催菜?”
蕭晏淡然掃一眼葉初棠不安分的手,捉住,然后放下。
“作甚?”
“我今天喝酒了,”葉初棠勾著蕭晏的脖子,咬著他的耳朵道,“想向你證明,沒藥,我也想要阿晏。”
蕭晏雙眸漆黑,盯著葉初棠。
葉初棠被看得發毛,下意識地想從他懷里退出。蕭晏突然鉗住葉初棠的下巴,眼底似有火在狂燒。
“看來你真是喝醉了。”
這口氣怎么聽著像要弄死她似得?葉初棠抖了抖睫毛,像是感覺到危險的兔子,生了退意就想迅速溜跑。
可惜晚了。
蕭晏絲毫不給她退縮的機會,低頭便狠狠地吻上了葉初棠的唇……
接下來,葉初棠如愿證明了自己對男人吸引力還在,也徹底貫徹了她爹娘教誨的“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及時行樂‘稀有品質’。
感覺上,比上一次狂野太多,有點累,但快樂也翻倍了,葉初棠挺喜歡的。
結果上,很失敗,蕭晏吃干抹凈之后,居然還要她如約做菜給他!
什么就叫帝王薄情?這就是。
蕭晏穿戴整齊后,見葉初棠愁眉苦臉地躲在被窩里,嘴噘起的高度都可以跟鴨嘴比肩了。
“不是你要么,怎么吃飽喝足了,還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葉初棠狠狠瞥一眼蕭晏,翻過身去不想看他。
“不許再喝酒了,下次也不許再□□寡人。”蕭晏下達禁令。
“為什么?”葉初棠之前就奇怪,蕭晏明明非常喜歡,卻又在故意克制。
葉初棠很不理解,見蕭晏沉默不答,又追問:“難道你不快樂么?”
“‘生于憂患,死于安樂’。”
蕭晏在葉初棠臉上親了一口,這才與她道別,匆匆去了。
葉初棠默默念了一句‘生于憂患,死于安樂’,沒琢磨明白,然后一頭栽倒,累睡過去了。
晌午,一家三口又齊聚吃飯。
飯后就準備出發,繼續趕路。
苗氏打量女兒精神不錯,不過走起路來有些懶散,問她怎么回事。
“睡迷糊,摔地上了。”葉初棠捶了捶腿,提議改乘馬車。
葉放和苗氏沒異議,他們一家三口湊在一起,熱熱鬧鬧坐一輛馬車多有趣兒。
“我要自己一輛。”葉初棠才不要跟她爹娘一起鬧騰,她累著呢,還想好好休息,在車上補覺。
“為什么?寶貝女兒是嫌棄阿爹了么?”葉放目光略帶傷感地望向葉初棠。
葉初棠搖頭。
“噢,那就是嫌棄阿娘了。”苗氏撇嘴道。
“當然不是!”葉初棠正無奈不知道怎么解釋的時候,看見熙春把書拿來了,忙道,“我是因為要看書,才需要一個人安靜點。”
“書?什么書?”葉放從熙春手里接過來瞧,“《孟子》?這不是你早八百年就學過的書么,還有什么好看?”
“我看看我如今再看,是否有不一樣的感悟。”葉初棠奪過書后,念了一句‘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就上了馬車。
“女兒勤學是好事呀。”苗氏推搡一把葉放,拉他上了他們自己的馬車。
車離開弋陽郡后,就在官道上暢行。
半個時辰后,路前頭傳來吵鬧聲。其中有孩子哭聲,也有女子驚呼的救命聲。
因為鬧事人就在路中間,馬車不得不停下來。
熙春挑起車簾子,葉初棠就探出去看前頭的情況。
“不要,啊——”
嬰兒的啼哭聲戛然而止。
女子乍然嘶喊的尖叫聲極其刺耳。
葉初棠睜大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見。
路中央的一年輕男子,高舉著手中啼哭的嬰孩,狠狠摔在了地上。那嬰孩被布片包裹著,體型非常小,看起來像是剛出生沒幾日。男人竟如摔一捆稻草一樣,將這么脆弱小只的嬰孩就那么無情狠丟在地上,那嬰孩著地之后,當即就沒了哭聲。
熙春等家仆都沒料到會突然發生這一幕,所有人都驚呆了。
男子的對面有一名年輕的婦人在痛哭,她眼睜睜見孩子被摔,尖叫崩潰不已。她慌忙跪地爬到孩子身邊查看情況,在發現孩子斷氣了之后,她更加痛苦,扯著嗓子歇斯底里痛哭大吼。
男子背后站著一對中年夫妻,看起來是男子的父母。二人在看到男子摔了孩子之后,先后附和摔得好。
“這是你孩子!你親生兒子啊!你為什么要下狠手殺我們的兒子!我跟你拼了!”年輕婦人發瘋一般撲向男子。
她身材纖瘦,全然抵不住男人的力氣。立刻就被男人揪住了頭發,啪啪狠扇嘴巴。
“賤婦,背著我勾搭男人,生了野種,居然還有臉在我跟前喊鬧!還想帶著野種跑?走,跟給我回家去,再有下次我連你一起弄死。”
男子揪住年輕婦人就往路東面拖,全然不管路上那個被摔死的嬰孩。
年輕婦人瞪著腿掙扎,崩潰大叫:“我沒勾搭男人,那是你親生兒子!你殺了我兒子,你不得好死!”
男子聽婦人咒罵自己,抬腳就往她身上踹。
熙春實在看不下去了,氣憤道:“怎會有這般惡的人!”
小廝已然在葉初棠的示意下,去阻攔男子。清夏則去攙扶起婦人,一邊用帕子給她擦眼淚,一邊引她到葉初棠跟前來。
葉放和苗氏聞聲也都從馬車上下來了,見這場景后,二人都斥罵那男子。
男子和他的父母因得知眼前從馬車里走出來的都是貴人,不敢造次,只得老實跪地聽訓。
等葉放和苗氏罵完了,男子才辯解:“草民是不得已如此,那孩子是這賤婦與他人茍且生的野種,草民豈能幫別的男人養野種?”
男子的父母都跟著附和,說他們的兒子做的沒錯。
“那你說她與何人通奸?可捉奸在床,證據確鑿了?我怎么聽你妻子分辯說,她是清白無辜的?”
苗氏作為縣伯府的主母,見識過太多的情形了。一聽這婦人之言,她便懷疑是這男子多疑,或在外聽了什么風言風語,便肆意懷疑自己的妻子,不見實證便隨意質疑她的貞潔。
“草民是個木匠,在外忙了小半年,不得工夫回家。這賤婦竟趁著我不在家的時候,在后山與外男私會,剛巧被上山采菜的鄰居瞧個正著。草民這次回來,與鄰居吃酒,鄰居在醉酒時才失口才說了出來。得虧是說出來了,不然我還要養別人的野種!”
“我沒有,那日我上山采野菜,遇了毒蛇,嚇得驚慌之下,差點滾下了陡坡。幸而衣服被樹杈掛住,讓我半卡在陡坡的邊緣才不至于跌下。后來碰巧有鄰村的人在山上砍柴,我喊他幫了我一把,完事立刻道謝道別,此后絕無任何其它事情了。我解釋不知多少遍了,他就是不信!”
婦人痛哭流涕,大呼自己不想活了,要跟孩子一起去死。
苗氏嘆口氣,對葉放和葉初棠道:“瞧瞧,情況果然如我所料那般,這混賬無憑無據,只道聽途說,聽人隨便說了那么一句,居然就不信跟自己生活多年同床共枕的妻子。”
“娘子息怒,我們這就教訓他!”葉放安慰。
“男人啊,有的混賬起來,真該千刀萬剮!”苗氏啐了一口,叫人去報官。
男子仍不覺得自己有錯,覺得苗氏論斷有所偏頗,“分明是那惡婦不守婦道,夫人貴為權貴,必然更懂女人要守貞潔的道理,為何要幫那賤婦說話?”
苗氏哼笑:“和你這種人講不出道理來。憑什么在沒證據的情況下,你說的懷疑就是真,她的解釋就是假?你當天下大道,是非曲直,全是從你這張嘴里出的定論?報了官讓官府來查,到底誰是誰非,自然就清楚了。”
苗氏轉而安慰了那年輕婦人幾句。
年輕婦人感激不盡地給苗氏磕頭,“還請夫人幫幫忙,為我做主,我不想再跟這個殺我兒子的惡賊一起過日子了。”
年輕婦人哭喊著絕不原諒男子,要讓男子給她剛死的兒子償命。
“好,我可以幫你的忙。”苗氏最見不得女子這般受欺負,但凡遇到了,她能幫一定會幫。“但我最多只能幫你離開他,要他償命怕是難了。他殺的是自己孩子,府衙管不了,最多罵他為父不慈,無德至極,狠訓他一通。”
年輕婦人聽到這話,身子搖搖晃晃,坐在地上悲傷失神起來。
葉初棠在下車之后,就在熙春的攙扶下,一直站在路邊旁觀這場鬧劇。
她目光停留在路上那名被摔死的嬰孩身上許久,然后才落在男子及其父母身上,最后落在了年輕婦人身上。
男子、年輕婦人以及男子的父母的右手虎口處都有薄繭,奇的是左手沒有。若為農戶,常年用鋤頭、鎬頭之類的東西務農,虎口有繭的話,該左右手都有才對。可能右手更重些,但不該左手一點沒有。
當然凡事都有例外,并不是所有務農之人都一定要常年拿鋤頭之類的農具。可是這四人全都是右手虎口有繭,而左手沒有,未免太湊巧了,湊巧到有些微妙。
兩炷香后,有弋陽郡郡守在聽說葉放鎮國公的身份后,親自帶人來了,當場評判了案子。他盡量順著葉氏的要求,懲戒訓斥了男子后,令男子寫了休書,放婦人可以歸家。
“是否該先核實二人的身份,召二人的鄰居再質詢一番?”
葉初棠建議郡守周全謹慎些,不要因為她父母幫襯著年輕婦人說話,就行使特權,全然一邊倒。
“一旦她所言為虛,真跟她人有奸情呢?”
郡守當然不敢有異議,連忙應是,立刻派人去村子里請那個嚼舌根子的鄰居來。
在等人的功夫,苗氏震驚地拉著葉初棠到一邊,小聲質問她:“你怎么還替那個混賬男人說話?你忘了娘教過你什么了么,咱們女子之間要多多互相幫襯!”
“那也該弄清事實,確認是好女,我們才能幫。男女之中都有壞人啊,阿娘不該覺得女子弱,就認定所有女子都是好人,都值得被救。”葉初棠道。
苗氏驚訝得挑眉,欣慰地拍拍葉初棠的手背,“寶貝女兒長大了,懂得道理都比娘都多了,娘甚感欣慰。你說的不錯,不該見其弱,就認定其一定是好人。”
又等了一段時間后,那鄰居終于被帶到。
鄰居坦白承認,他那日并沒有親眼看見年輕婦人與那男子有茍且,只看見是一名男子從婦人手臂上抽了手,然后就走了。鄰居便以為二人是剛行完茍且之事,在道別。
“好了,這下清楚了,就是個誤會。而你竟因為這個誤會,親手摔死了自己剛出生不久的兒子。”苗氏叱罵男子。
男子恍然,驚愕,隨即懊惱萬般,跟自己的爹娘一起看著嬰孩尸體,后悔得哭起來。男子又再三向妻子賠罪道歉,完全是一臉追悔莫及的樣子,懇請她給他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
年輕婦人痛苦而決絕,連連搖頭,眼中毫無留戀:“我不會再相信男人了,也不會再嫁人了。”
話畢,年輕婦人轉而看向苗氏,撲通給苗氏跪下,請求苗氏收留她。要她當牛做馬也好,要她日日掏糞也罷,她都心甘情愿。
葉初棠挑著眉,旁觀到這里后,學著苗氏的語氣,痛罵了男子兩句后,又問那名鄰居:“你在村里住了多少年,與他們為鄰多少年?”
鄰居垂首答道:“草民自小就是村子里的人,生在村子里,長在村子里,今年三十二歲,便在村里呆了三十二年。與他家為鄰,也差不多這么久。”
郡丞笑著在這時候插話道:“葉娘子沒去過那種小山村,可能不了解情況。向他們這種住在村里的農戶,大多都是世世代代傳承,外村人搬進的少,往外搬遷的也不多。村里各家各戶之間大多還都是有親戚關系,這就跟世家大族之間常會聯姻的道理差不多。”
郡守以為葉初棠是普通的貴族女子,被養在深閨,不知窮苦世界的樣子,所以講得很耐心,深入淺出。
葉初棠了然點頭,禮貌道謝。
“既然身份確準,也已經對峙過了,她確系遭遇可憐,母親是該幫她一幫,收留她。”葉初棠對葉氏道。
苗氏早有此意,點了點頭。
年輕婦人趁機連忙向葉初棠道謝,忙表示她也愿意伺候葉初棠。
“二位娘子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再生身父母,我李山花愿以命發誓,必定忠心無二,不然我就穿腸肚爛,不得好死。”李山花當即舉手要作誓。
苗氏見狀要阻攔,葉初棠及時拉住了苗氏。Ding ding
“她如此誠心實意,娘若阻攔了,豈不她駁了表忠心的機會,讓她反而更難受?人若覺得過分虧欠另一個人,心里也是很不好過的。”葉初棠道。
苗氏點點頭,便等著李山花把誓言說完了,才叫人攙扶起她。
今日如此耽擱了時間,更要抓緊趕路了。
葉放走之前,拿國公的身份壓了一下弋陽郡郡守,命其好生處置李山花丈夫一家。
至晚間,大家就近尋了縣城歇息。小縣城不比大郡城,住宿吃食各方面都差一些。
李山花在熙春和清夏幫忙下,整個人被重新拾掇了一番,換了身干凈的衣服,人精神了不少。
葉放和苗氏因為小縣城沒有好吃食,抱怨了兩句。
李山花就在這時顯出神通了,就地取了客棧廚房里的食材,在廚房里忙活了小半個時辰,便做出了非常美味的八菜一湯。
因食材有限,以青菜和普通的雞鴨肉居多,但經過李山花的烹飪,這些看起來普普通通不起眼的菜,居然好吃到讓人嘖嘖稱嘆。
“妙啊,看起來賣相一般,吃起來竟味道佳絕。”葉放忍不住豎起大拇指。
苗氏連連點頭附和。
李山花憨厚地搓手道:“婢子小戶人家出身,沒什么見識,也不會做什么大菜,也就能擺弄這幾樣家常小菜。國公和夫人覺得好吃就好,婢子真怕自己沒有,留下來給大家添麻煩。”
“不會——”
葉氏剛開口,葉初棠突然出聲打斷了葉氏的話。
“你今日剛死了親兒子,受了那么大的罪,竟還有心情給我們做飯?”
這個李山花,簡直像是特意為她和她母親這樣脾性的人打造出來的受害者。更妙的是,她還擁有著能夠迎合葉家所有人口味的手藝。這到底是那個混賬如此精心地給她安插的細作,如此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