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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1 章 不慌不忙,分散沒入。

    沈蒼對他沒有疑心, 坐起身穿戴整齊,就掀了被子下床。

    木屋里的火燒得旺盛,劉水遠走前還特意添了柴, 免得怠慢。

    江云渡倒了一杯熱水, 放在沈蒼面前:“若你身體不適, 出發前我先為你療傷。”

    沈蒼說:“不必了, 你的傷也沒好, 以我們的處境, 力氣能省則省。”

    見江云渡好像還有話說,他笑道, “忘了嗎, 我們今天就能找到大夫,到時候不用這么麻煩。”

    江云渡才蹙眉不語。

    沈蒼和他一起走向門外。

    門還沒開, 一股肉粥的清香就從門縫里鉆了進來。

    臨時木棚里。

    劉水遠掀開鍋蓋攪了攪煮得黏稠軟糯的粥, 聽到動靜, 忙快步迎到門口。

    “兩位起了?”他說,“一會要趕路, 吃點東西再走吧!”

    路程遙遠,的確需要補充體力。

    沈蒼對他道謝, 和江云渡簡單洗漱, 吃過早飯后,又被江云渡扶到門外。

    劉水遠比他們吃得更快,正拉著一輛雙輪板車壓在地面, 車上還墊了一層棉被和皮毛。

    “這車是我平時用來拉一些吃的用的, 放心, 很干凈!”他熱情地說, “你們上去吧, 我拉你們回村。”

    沈蒼推辭不過,又被江云渡強行按下,只好坐進車里。

    “江大俠呢?”劉水遠問。

    江云渡負劍于后,只道:“走吧。”

    他的傷看起來不如沈蒼重,劉水遠沒再多說,拉起板車就出發。

    沈蒼曲臂搭在一旁扶手,借力盤膝坐下。

    但運功瞬間,經脈里沒有內力流轉,只有陣陣劇痛從四肢百骸游走。

    余光看到他驀然蹙眉,江云渡橫跨半步,抬手按在沈蒼肩上:“怎么?”

    沈蒼苦笑:“沒事。”

    兩天過去,外傷有所好轉,可惜內傷太重,還沒有任何好轉跡象。不過這在他意料中,沒必要說出來徒增煩惱。

    江云渡看出他的打算,握劍的手緩緩收緊,不再開口。

    身后兩人一言不發,劉水遠左右無事,順便多說幾句。

    “我們村子叫劉家村,繞過這個山坡就到了。”他往前指了指,“你們來得巧,再遲一天,我就回去了,當然順著河邊走也安全,就是你們還得再趕兩天的路,才能找到住的地方,那里不像我們劉家村,好歹東西齊全些,……”

    他的話多是一些零碎瑣事,沈蒼沒去細聽,途中又試了兩次內視,都是徒勞。

    日到中天。

    劉水遠隔著一段距離就指著村口的石碑說:“看,那就是劉家村!”

    村口樹下一堆孩子正在追逐打鬧,見他走近,應該都很熟悉,一股腦撲了上來,圍著他嘰嘰喳喳,劉水遠好不容易打發走,一路坐在墻根曬太陽的村民注意到他身后的兩個外鄉人,也低聲交頭接耳。

    劉水遠小心回頭看了一眼,見兩人都沒介意,舒了口氣,帶人直接去了村里的藥堂。

    到門口,他輕手輕腳放下板車,還沒扶人下來,看見江云渡視線微轉,抬手輕擺,止住他的動作。

    江云渡對沈蒼道:“等我回來。”

    “嗯。”

    江云渡才轉身,徑直走進斜對面的當鋪。

    劉水遠恍然。

    兩人從山頂上摔下來,肯定都沒帶銀兩,給他的報酬都是玉佩,如今治病抓藥,樣樣都是錢,去當鋪換點也方便。

    不多時。

    沈蒼看著江云渡從當鋪出來。

    他手里沒了佩劍,身上一應配飾全然不見,連墨色長發也被一條顯然從身上撕下的長布隨意攏在腦后。

    江云渡回到車旁,伸手到沈蒼面前:“進去吧。”

    沈蒼沒說什么,借他的力道站起身,走進藥堂大門。

    劉水遠正要引他們往里,就聽到前方傳來盛氣凌人的怒罵。

    “狗屁大夫,連小小的腹痛都治不好,你這藥堂還有臉開?!”

    藥堂的學徒接連去勸,怎么也拉不動這個彪形大漢,都有苦難言。

    大漢一手一個,把上前的幾人推得踉蹌后退,東倒西歪摔在地上,哈哈大笑:“告訴你們,別以為爺爺我好糊弄,治不好我的肚子,還不拿錢賠我?”

    學徒們沒了主意,大夫也連連嘆氣。

    這幅場景讓劉水遠滿臉尷尬,對兩人說:“這是村里有名的無賴,學了點拳腳功夫,簡直成了惡霸,八成又來這里訛人了,兩位大俠別理他就是了。”

    他說著,再引路往前,繼續走向坐堂大夫的案前,周到地拉開椅子,請沈蒼先坐下。

    彪形大漢一看,怒氣橫生:“是誰還敢讓庸醫看病!”

    周圍站著一圈滿臉菜色的村民,果然不敢招惹他,實在看不過眼,紛紛出聲為大夫求情,被他一瞪,又閉緊了嘴。

    “原來是你。”大漢臉上得意更濃,走過來時看到劉水遠,不屑地“呸”了一句,又看向沈蒼,“外鄉的?難怪不懂劉家村的規矩。”

    走到正面,見沈蒼儀容不凡,表情變了變,很快發覺他面色微白,病弱的樣子,又冷笑出聲。

    大漢一手按在桌面,一手握拳,正要給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外鄉人一點顏色看看,手腕突然一緊,疼得撕心裂肺!

    “啊——!”他忍痛罵道,“給老子放手!”

    沈蒼按在他腕間,斂眸片刻,淡淡道:“你脈象如常,何來腹痛。”

    大漢臉色變了變,冷哼一聲:“關你屁事!”

    沈蒼掃過他背到身后的小動作:“習武防身,并非傷人。”

    “老子今天就讓你嘗嘗,什么叫傷人!”

    大漢摸到腰后的短刀,獰笑一聲,狠狠刺了下來!

    江云渡立在沈蒼身后,點漆黑眸冷意凜然。

    他抬掌攝來桌上一粒銀錢,夾于指間,大漢話音未落,一點銀芒一閃而過。

    下一瞬。

    大漢持刀的右臂冷不丁被貫穿,鮮血乍涌!

    “哐啷”

    “啊——!!!”

    短刀落地和哀嚎聲一齊響起。

    江云渡并指在大漢丹田隔空虛點三下,后者震耳欲聾的哀嚎戛然而止。

    “噗通”

    大漢直直倒地,生死不知。

    如水噴涌的猩紅從他口中漫出,匯在地面,之前斑駁的血跡被輕易覆蓋。

    村民們看得臉色發白,縮在角落不敢出聲。

    劉水遠也下意識咽了咽口水。

    他很清楚這個無賴的實力,就算他常年打獵,都不想和對方有牽扯,可這個過路的外鄉人,受著傷,還是動動手指就把人打得奄奄一息。

    就連那位重傷到行走坐臥都要扶的,一出手也是把人制得動彈不得。

    幸好,他沒把人得罪……

    他再看向江云渡,發現江云渡對地上的慘狀連一個眼神都欠奉,已看向沈蒼面前的坐堂大夫。

    “治好他的傷。”江云渡淡聲道,“這是訂金。”

    劉水遠沒能看清,只覺得眼前一花,再循聲看向大夫身旁的頂梁柱,赫然是一錠黃澄澄的金子釘在里面!

    看大小,足有二十兩黃金!

    還只是定金而已?

    周圍也是一片低聲議論。

    但剛才的場景還深深印在眾人腦海,這個金頂也嵌進圓柱,足見功力,誰都沒膽子垂涎。

    坐堂大夫也受寵若驚,加上被兩人救過一災,忙對學徒招手:“去!請老爺子過來!”

    劉水遠驚喜,對兩人說:“老爺子是村里醫術最好的大夫,已經很多年不出診了,肯定是你們為藥堂解圍,他們想報答你們!”

    聞言,沈蒼對大夫頷首示意:“有勞。”

    “應當的,應當的!”

    老爺子很快出來,坐下剛搭在沈蒼脈搏,心頭一跳,表情不禁凝重起來。

    劉水遠站在一旁聽了一會,自覺派不上用場,等老爺子開始開方,才問江云渡:“江大俠,你們在這里無親無故,不如到我家里住下養傷?”

    江云渡把事前定好的玉佩交給他:“不必。”

    劉水遠雙手接過,喜不自禁地走了。

    老爺子則去抓了藥,親手遞到兩人面前:“方才的事我已有耳聞,公子俠義心腸,這藥和診金我分文不取。”

    江云渡抬手接過。

    老爺子回身去摳柱子上的金錠,廢了九牛二虎之力還是紋絲不動,他擦了擦額頭的汗,聽到徒弟對他喊。

    “師父別摳了,大俠都走了!”

    老爺子忙轉頭。

    兩道相攜的背影果然已跨出門檻。

    —

    劉家村唯一的客棧離唯一的藥堂不遠。

    沈蒼和江云渡住的這間,也是客棧唯一的上房。

    條件不算好,勝在清凈。

    沈蒼喝完店家送上來的藥,感覺左手又被江云渡緊握,不由笑道:“我還沒虛弱到這種地步,這么短的路都要你扶。”

    “你內傷如何?”

    沈蒼微頓,抬眼看他。

    江云渡與他對視:“你今日內觀療傷,有何成效?”

    沈蒼知道避不開他的耳目:“內傷不急,還需時日。”

    江云渡道:“我幫你。”

    藥方治外傷病癥,對沈蒼內傷僅僅輔助,難以真正治愈。

    沈蒼說:“你的傷還沒好,先恢復一段時間,再幫我不遲。”

    江云渡看著他:“不行。”

    他的語氣和手上的力道已經很能表達他的堅定,沈蒼勸說無效,只好起身,和他一起來到床前,脫鞋盤坐。

    “別勉強。”

    “嗯。”

    沈蒼最后看了看他,才閉起雙眼。

    江云渡掐訣運功,抬掌虛按在他身前。

    很快,沈蒼神情微松。

    溫熱的暖流涌入體內,滋潤經脈,劇痛的確有所緩解。

    江云渡注意到他眉眼間的變化,也緩緩闔眸。

    許久。

    隨著內力消耗過多,奇異的一縷灼燙又悄然頂下。

    江云渡掐訣的手稍緊,正要收勢,下腹的火熱卻在轉息中緩和,又淡淡消退。

    和昨夜大不相同,許是凡間內力獨有。

    如今沈蒼傷重,既無后顧之憂,自然以療傷為上。

    想到這,江云渡眉間痕跡撫平,手訣未散。

    安靜室內。

    兩人之間。

    絲縷紅線融入內力,自江云渡掌中化為星點紅色塵光,在隱約扭曲的空氣中搖晃,不慌不忙,分散沒入。

    作者有話要說:

    第 92 章 不論你想如何,悉聽尊便。

    療傷過半, 一陣似有若無的奇異熱意在胸口浮現,流過經脈,和渡來的內力一同沉入丹田。

    沈蒼眉心微動。

    但熱度只是留存, 沒有旁的異常, 他也沒去在意。

    經脈盡斷是他此前從未經歷過的重傷, 也許這是恢復的正常現象。

    沈蒼壓下雜念, 凝神靜氣。

    到日落月升, 兩人同時睜眼。

    江云渡問:“如何?”

    沈蒼笑說:“好多了。”

    渾身上下的悶痛減輕, 經脈也平緩許多。

    江云渡依舊先探過他的脈,看出他所言屬實, 才轉身下床。

    沈蒼看一眼窗外:“我們帶著傷, 不方便騎馬趕路,明天去雇一輛馬車吧。”

    他們墜崖, 當日在場的人在崖底看不到尸體, 再尋到這里耗時良多, 不如他們先行一步,有他和江葉青同時回去, 傳不出流言蜚語,對后事也有益處。

    為江家、為江葉青, 事不宜遲。

    江云渡道:“近幾日你不宜動身, 在此處休養過后再回盟主府。”

    “養傷不急一時。”沈蒼說,“正事要緊,既然我活著, 先把當年江家遇難的真相公之于眾, 也好盡快幫你洗清罪名。”

    江云渡正走到桌邊, 聞言放下手里的水壺, 轉身看向沈蒼。

    對上他沉黑的視線, 沈蒼下床的動作也停了停:“怎么這樣看我?”

    “你以為你的傷已大好了嗎。”江云渡冷聲道,“或是你急著回去做你的武林盟主。”

    沈蒼默然片刻,起身對他說:“我已經沒有資格再做這個武林盟主。”

    江云渡蹙眉:“我并非此意。”

    “我知道。”沈蒼笑了笑,緩步到他身旁,抬手壓在他的肩上,和他一起在桌前落座,“父親母親先后過世以來,我一直把你當做我最重要的親人,正因如此,查出實情以后,我更難面對你。我沒資格做你的兄長,也沒資格負罪執掌武林。”

    江云渡道:“當年殺人奪寶的并非沈家。”

    殺人奪寶的不是沈家。

    可包庇罪犯、隱瞞惡行、讓江家抱恨黃泉的,卻是沈家。

    “你從小就很懂得為別人著想,”沈蒼輕嘆,“你不恨我,是你赤子之心,我已受之有愧,何況你如今還以德報怨救我一命。葉青,我該如何還你呢。”

    江云渡隨意搭在桌面的右手緊了又松:“不必還我。待你傷愈,你我各奔東西,也不必再有交集。”

    沈蒼微怔。

    他看著江云渡。

    這句話聽起來莫名熟悉,像從前聽過,只是記憶里沒有絲毫印象。

    江云渡移開視線,轉身站起,背對沈蒼:“我不殺你,也不想再見你。”

    身后又是短暫沉默。

    沈蒼也起身:“我明白。其實你不用等我傷愈,隨時可以離開。”

    江云渡抿直薄唇,又道:“你為救我落崖,我不愿欠你人情。”

    良久。

    沈蒼說:“原來如此。”

    他早該清楚,江家和沈家本是血海深仇,怎會輕易放下,江葉青不讓他以命相抵,是很顧念舊情,他又怎能奢求更多。

    “這樣也好。”沈蒼看著面前這道背影,“這幾日我會盡力療傷,不讓你為難。”

    江云渡心底如被緊攥,卻只垂眸看地上被燭光印下的頎長影子,算作默認。

    正在這時,房門被敲響。

    “兩位公子,飯來了!”

    江云渡袖擺微晃,房門無風自動。

    店家端著托盤進來,見房間里氣氛凝滯,忙在桌上放下飯菜就匆匆離開。

    一頓飯吃得寡言無聲。

    飯后,沈蒼放下碗筷,對江云渡頷首示意,就回到床上打坐療傷。

    有江云渡之前輸入的內力作輔,他的經脈修補稍許,勉強能自行運功,不過效果有限,聊勝于無。

    江云渡站在床邊看他,抬手握向他的肩,久久頓在半空,又五指攏緊,緩緩收回,也盤膝坐于另一側。

    入夜。

    店家又上來敲了一次門,把煎好的藥送了進來。

    江云渡把藥端給沈蒼,看著他喝完:“你該睡了。”

    沈蒼說:“打坐亦是休息。”

    剛才的話說得很清楚。

    他不希望江葉青把他的傷攬在自己身上,及早傷愈,江葉青才好安心離開。即便——

    沈蒼暗嘆。

    即便從此不再和江葉青相見,他也需尊重江葉青的意愿,不把時間浪費在路上,莫再拖延。

    江云渡扣住他正欲掐訣的右手,語氣不經意間微沉:“那不一樣。”

    沈蒼輕笑:“怎么不一樣?”

    江云渡手上的力道緊了緊。

    在輪回之外,即便修真界中,沈蒼夜間也時常如凡人安眠,遑論區區武林。

    “放心。”沈蒼說,“我的身體狀況我最了解,不會急于求成,也不會耽誤時辰。”

    聽到這句話,江云渡神情冷硬,倏地松手:“好。”

    沈蒼閉目。

    不多時,身上微重,裹來一層暖意。

    轉眼看到江云渡的冷臉,他唇邊笑意淺淺:“謝謝。”

    江云渡徑自轉身,充耳不聞。

    沈蒼含笑收回視線,繼而想起先前的對話,笑意不由微斂,凝神接著療傷。

    內力在經脈中運轉。

    隨著時間一點一滴流逝,不知不覺間,熟悉的熱意悄然出現。

    沈蒼起先沒放在心上。

    然而不同于下午,這次的熱意出自丹田,久久沒再消失,反而漸漸向外擴散。

    蔓延全身的燒熱襲上腦海,沈蒼胸膛起伏稍稍粗重。

    風寒高熱不會如此迅猛。

    沈蒼皺眉加快運功,試著扼制這陣不同尋常的異樣。

    但在重壓之下,股股滾燙中止只剎那,便陡然爆發!

    沈蒼錯覺聽到灼熱奔騰的血液正肆意鼓噪。

    他抬手按在心口,按捺不穩的氣息,單掌撐床,不至于倒下。

    聽到動靜,江云渡看過來。

    見狀,他當即起身,大步流星走到床邊:“沈蒼?”

    沈蒼喉結滾動:“水。”

    高燒時他也曾口干舌燥,卻遠不如此刻對清涼迫切。

    江云渡立時取水過來,扶他喝下一杯,沉聲問:“怎么回事?”

    沈蒼毫無頭緒。

    逐漸混沌的意識也在剝離他的理智,對這樣陌生的狀況無從下手。

    莫非是走火入魔?

    他從未有走火入魔的經歷,尚不能草率定論。

    沈蒼強忍下腹燃起的火燒火燎,勉強盤坐,意在最后再試一次運功抑制。

    江云渡索性撩袍上床,運起內力,并指直點在他丹田,助他一臂之力。

    可這道內力一經入體,有如烈火澆油,霎時炸散!

    沈蒼僅存的三分理智,被驟然席卷的這股猛烈火勢是全然覆蓋。

    倏地。

    他扣住江云渡并指渡氣的手腕。

    江云渡沉眸看他,眉間攏起的痕跡還在,心下卻有朦朧不好的預感升起。

    “沈蒼?”

    沈蒼手上猝然用力。

    江云渡對他不設防備,被他一把拉進懷里,又隨他一起倒向床鋪。

    “沈蒼!”

    沈蒼抬手撫在江云渡頸側,在呼吸交纏的距離間注視著這雙漆黑眼睛,低沉嗓音在驀然火熱的溫度里微微沙啞。

    “幫我……”

    他的右手揉進溫熱衣內,指腹觸及堪堪結痂的傷口,輕輕摩挲。

    摻著細細刺痛的麻癢肆意游走,江云渡眸光緊沉,下意識按住他的動作。

    “葉青,”沈蒼輕聲道,“幫我……”

    江云渡抿直薄唇,復又抬掌,壓在沈蒼丹田。

    情毒。

    此前兩度察覺癥狀,卻都沒有發作,本以為是他錯認,原來不是。

    可情毒為何出現在沈蒼身上?

    江云渡擰眉回想。

    上次情毒發作,是在他助靈機修復輪回鏡。

    那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未能徹底發作,自那之后,不論本體或是化身,都不再受情毒所擾。

    莫非。

    情毒在他修復輪回鏡時誤入輪回——

    頸側的傷痕傳來微涼薄唇的觸感,唇齒間燒灼的氣息無意噴灑,盡數澆在尚未完全結痂的傷口,江云渡手掌倏然收緊,思緒險險繃在一線。

    他閉眼片刻,掌下迅疾運轉的內力,加速沉入沈蒼丹田。

    情毒壓制即可,并無大礙。

    然而就在他再運轉內力的瞬間。

    一陣撩撥的熱流由內而起,自丹田四散。

    江云渡眉心緊蹙。

    他未來得及壓制,熟悉的火熱席卷而來,頃刻將繃在弦上的冷靜沖垮。

    積壓數日的暗潮在內外相加的氣息中狠狠爆發!

    —

    翌日。

    沈蒼在腦海中傳來的陣陣鈍痛中醒來。

    還沒徹底清醒,他直覺這鈍痛也像從前有過的經歷。

    沈蒼想著,正要抬手,被手臂上的重量壓住,才轉臉看過去。

    看到身側還沒熟睡的江云渡,在床榻纏綿的畫面不受控制一幕一幕閃過,沈蒼的手臂頓住,又落回原地。

    但江云渡已被輕微的動作吵醒。

    他眼瞼微動,也許也有鈍痛,眉心蹙了蹙,才睜開雙眼。

    兩人直直對視。

    沈蒼看著他的臉,目光很快被他頸側的紅痕引走一瞬,仿佛還在耳邊輕顫的喘息,簡單挑起昨夜狂亂的記憶。

    他還記得江云渡察覺不對,為他療傷。

    也記得是他強行制住江云渡,趁人之危。

    “葉青,”事到如今,沈蒼對丹田中的異狀還是說不清道不明,他難以解釋,更難為自己辯解,“昨晚是我鑄成大錯,對不起你……”

    江云渡臉色黑得如水,一言不發。

    沈蒼對昨夜的記憶,他自然也有。

    沈蒼不清楚此事因何而起,他卻明白。

    情毒從未出自沈蒼。

    是他的內力不知為何在沈蒼丹田中附生,是以幫沈蒼愈多,情毒發作愈濃,愈導致這場本不該有的意亂情迷。

    這不是沈蒼的錯。

    自始至終,都是他錯上加錯。

    沈蒼重和江云渡對視:“我自知罪無可恕,也絕難彌補,不論你想如何,悉聽尊便。”

    “……”江云渡只緩緩闔眼,深深吸氣。

    作者有話要說:

    第 93 章 你素喜甜食。

    在這種關頭, 發生這種事。

    沈蒼看著江云渡,見他遲遲不語,輕嘆一聲, 抬手按在被子一角, 正要掀開, 身旁終于傳來熟悉卻微啞的聲音。

    “別動。”

    沈蒼回眼看他。

    他道:“也別看。”

    別看什么?

    沈蒼的話還沒問出口, 江云渡先他一步從床上起身。

    他的視線隨之而起。

    床邊, 不著片縷的背影只披著如瀑墨發, 隨動作輕晃的縫隙間,隱隱看到曖昧的紅痕, 還留有昨夜的印記。

    地面, 兩人的衣物從床邊堆到桌前,雜亂交疊, 也足見昨夜冰山一角。

    江云渡往前半步, 心有所動, 回臉看向床鋪。

    對上沈蒼的視線,他臉色愈黑, 沉聲道:“沈蒼!”

    “……”沈蒼這才意識到他的“別看”是指不看他,于是移開視線, 轉向頭頂的床帳。

    下一刻。

    一件白色里衣從床外飛來, 迎面蓋住沈蒼的臉。

    “穿好。”

    沈蒼從臉上抓下這件里衣,側身穿上,聽到床邊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聲停住, 再看過去時, 江云渡已經穿戴整齊。

    地上空空如也。

    江云渡沉臉再把手里的衣服扔在床上, 轉身走向門外。

    “葉青。”

    江云渡腳下微頓, 并不回頭。

    “有什么要緊事, 讓我去做吧,你昨夜——”沈蒼倚在床頭,注意到江云渡的眼神,隨即改口,“你也許身體不適,應該注意休息。”

    江云渡道:“不必。”

    聽見他開門離開,沈蒼輕嘆一聲,穿好衣服,也掀了被子起床。

    站在床邊,看著同樣雜亂的床鋪,沈蒼壓下腦海不斷浮現的景象,心底劃過的星點異樣卻難以抹消。

    熟悉。

    還是熟悉。

    分明如此蔑倫悖理的混賬事,他即便死也不足惜,可關于昨夜的記憶、醒來時的瞬間,他心中除了對江葉青的滿腔歉意,還有這份已出現不止一次的熟悉。

    他與葉青從未做過此事。他很確定。

    卻為何像曾經經歷?

    沈蒼轉腳看向門口。

    葉青對此事也不如他所想般盛怒,相比較而言,反倒有些平淡。

    這樣便放過他的冒犯,他實在于心難安。

    沈蒼正想著,門外店家的聲音隔著木板傳了進來。

    “公子,熱水來啦!”

    店家推門進來,把洗漱的用具放下,對沈蒼欠了欠身,“公子稍等,早飯很快就到!”

    他會來,說明江云渡下去過。

    沈蒼問:“和我一起住店的人,你可知他去了何處?”

    店家搖頭:“這我不知道,只看他出門往東去了。”

    初到劉家村,沈蒼對這里的地形分部并不清楚,往東是往何處的方向,既然店家不明,他自然更不知曉。

    問不出究竟,沈蒼對他略一頷首:“有勞。”

    “公子客氣,有事隨時叫我。”店家說著,退出去關了房門。

    沈蒼去簡單洗漱,擦過手,門正巧又開了。

    江云渡端著清粥小菜跨入門檻,徑直走到桌前。

    沈蒼說:“怎么是你送菜上來?”

    “吃飯。”江云渡只道,“馬車在樓下,飯后立即動身。”

    沈蒼不免意外:“你昨日——”

    “昨日我以為你傷重,”江云渡打斷他,“今日才知你體魄過人,既然無需休養,自然盡早動身。”

    沈蒼聽得出話里的意有所指,心下了然:“也好。”

    有血仇在身,再加一場荒唐,江葉青不想見他理所應當,今日淡然度過,許是江葉青早做好盤算,送他動身上路已是仁至義盡,他不該多言。

    聞言,江云渡動作微頓,冷臉把筷子隨手扔給他,端碗到桌對面坐下。

    沈蒼抬手接過,心知他心情不佳,轉而說:“我的傷的確有好轉。”

    江云渡不自覺擱筷在碗,拂袖道:“手。”

    沈蒼任由他搭脈,繼續說:“就在昨夜——”

    按在腕間的三指猛地一緊。

    沈蒼頓了頓,模糊概括:“在療傷之后。”

    江云渡已經松手,良久,才道:“嗯。”

    桌前又一片安靜。

    沈蒼也沒再開口。

    其實運功療傷,包括江云渡幫忙,作用始終十分有限。

    但除此之外,很難有第二個解釋。

    這場與修煉無關的意外對療傷有益,這只是一個錯誤推斷。

    一夜荒唐,再醒來連經脈都有修補,任誰都不能相信這二者間會有關聯。

    或許幾天以來的積累達到極限,才導致這樣的巧合,房中事,也可以算在療傷以后。

    沈蒼喝盡碗里的清粥,對江云渡說:“我在樓下等你。”

    葉青不欲追究他犯下的錯,就讓這個錯到此為止。

    “吱呀”

    房門開合。

    江云渡看著桌面一口未動的幾碟菜,閉了閉眼。

    —

    江云渡下樓時,沈蒼正在門口和店家閑談。

    “兩位公子這是要去哪啊?”店家問。

    “棱關。”沈蒼隨口說,“請問這里到棱關需時多久?”

    店家掰著指頭算了算:“這里到棱關,少說也三日吧?”

    三日。

    盟主府就在棱關附近,時間上相差不遠。

    沈蒼負手緩步走到門邊,聽到樓梯處的腳步聲,回首看向江云渡。

    江云渡道:“走吧。”

    兩人一起到馬車前。

    江云渡先扶沈蒼上車,又道:“我去去就來。”

    沈蒼抬手拂起門簾,看到他走向斜對面藥堂,收手坐回座位。

    很快。

    車身一晃。

    江云渡把幾個藥瓶扔進車廂:“一日三次,這些藥丸藥效不如湯藥,你且應付。”

    他說完就在門簾外坐下,半個背影映在布簾,沒有進來的意思。

    沈蒼說:“好。”

    本以為就此話別,馬蹄聲響起,馬車緩緩向前。

    江云渡單腳踏在車轅,微側臉往后看了一眼,駕車奔向劉家村外。

    兩人一路無話,只在飯時才見一面。

    閑暇良多,沈蒼本想運功療傷,轉念想到昨夜的場景,還沒掐起的手訣又搭回膝上。

    此事皆因丹田內力而起,在回府找出個中緣由之前,他還是小心應對,少運功為好。

    到天色近黃昏,沈蒼已經做好在野外住宿一晚的準備,沒多久聽到人聲,他掀開窗布,看到馬車正接近城門口。

    城外車水馬龍,熱烈非凡。

    他們進城后,隊伍還絡繹不絕。

    江云渡就近找了一家客棧,在樓下吃了一頓晚飯后就去辦理入住。

    客棧外人聲鼎沸。

    沈蒼循聲看過去,一個舞獅隊正巧經過。

    這座城里顯然在慶祝什么喜事,或是當地獨有的風俗,他從城外進來時就注意到各街各道的喧騰風景。

    看到舞獅隊,客棧的食客也都探頭探腦。

    江云渡交了定銀,回身沒看到沈蒼身影,眉心微蹙,轉眸找到他立在門邊,才舉步過去。

    遠遠見結伴的少女路過時紛紛掩唇偷眼去看這道門邊的影子,江云渡眼底漸沉,沒注意到自他出現在門前,少女們暗懷的心事悄悄一分為二。

    沈蒼則看著漸行漸遠的人群,笑意溫潤:“上次我們一同出門,已像上輩子的事了。”

    江云渡記起什么,臉色稍緩:“上樓休息吧。”

    沈蒼看向他:“今夜不能趕路,先過去看看?”

    江云渡還沒答應,沈蒼已經走出一步。

    一個小跑的青年男子和身后人打著招呼,沒發現路邊有人,回頭時躲閃不及,撞了一下。

    “對不住對不住!”

    青年在接連的道歉聲中跑遠了。

    江云渡快步到沈蒼身前,扣在他手腕:“怎么樣?”

    沈蒼笑道:“無礙。”

    他順勢反手握住江云渡,跟著舞獅隊走向鬧市。

    江云渡垂眸看過他的手掌,薄唇微抿,卻沒有動作。

    走到人潮最多的地方,沈蒼左右看了看,還沒選定方向,眼前忽然劇烈晃了晃。

    地震?

    他單手按在一旁攤位,右手把江云渡攬進懷中,正要往后急退,模糊的視線又恢復清明。

    周圍的嘈雜沒有分毫變化。

    似乎除他以外,沒有任何人察覺到方才的異常。

    沈蒼皺眉看向江云渡。

    和江云渡的眼神對視,便知道察覺異常的并非只他一個人:“怎么回事?”

    江云渡卻震開他的手掌,往身旁一步,和他分開。

    “走吧。”

    掌中的手忽然抽離,沈蒼動了動灌入冷風的指間,也不再關心一閃而過的震動,在沉默中繼續往前。

    江云渡看著他的背影,五指也緩緩收攏。

    方才震顫來自輪回鏡外。

    不論因何而來,他都該收下這份來自靈機的警醒。

    將沈蒼送回盟主府,確保沈蒼安全無虞,他們從此不再見面,便能斬情。

    江云渡垂眸,看著掌心萬分熟悉的半塊玉璧,將它放回懷間,閉目須臾,才舉步隨沈蒼向前。

    他抬頭——

    江云渡眸光陡然凝結。

    眼前沒有沈蒼。

    如此短的時間,他會去哪。

    心跳聲倏地震響在耳畔,江云渡呼吸微促,快走兩步,卻很快看到那抹幾乎刻骨的身影。

    對方完好站在不遠處的攤位前,背影看起來還很輕松,正和攤販閑聊,對一概旁事渾不在乎的模樣。

    江云渡下顎冷硬,疾步走過去:“沈蒼!”

    “嗯?”

    沈蒼含笑回頭。

    他手里捏著一塊糖糕,看到江云渡,微抬手向他示意。

    攤位后的小販還在殷勤為客官介紹每一款糕點的口味,絲絲不同的味道鉆出竹編蓋簍,匯成飽滿復雜的甜氣。

    但沈蒼沒再細聽,只看著江云渡走近。

    喧囂的熱鬧從兩人之中穿過,周圍的繁華紛擾也從一旁來往。

    江云渡掃過他指間的糕點,再抬眸和他對視,心底還未徹底形成的薄怒早已消散,面上冷硬的輪廓在似隱若現的甜膩香氣里、在不經意間悄然柔和。

    他走到沈蒼身邊。

    “你素喜甜食。”沈蒼把松軟香甜的糖糕遞給他,笑問,“嘗嘗?”

    作者有話要說:

    第 94 章 情毒沒有留在輪回。

    帶傷逛街可能不是一個好的消磨時間的方式。

    沈蒼用江云渡的銀子為江云渡買了幾份甜點, 原本打算往前再看看熱鬧,五臟的積傷壓在胸口,他抬手按在攤邊, 皺眉緩解良久。

    趕路一天, 不能運功療傷, 轉好的傷情又有反復的跡象。

    江云渡一把扣在他的小臂:“沈蒼?”

    沈蒼說:“不礙事, 很快就好。”

    江云渡看著他血色寡淡的薄唇, 蹙眉道:“跟我來。”

    沈蒼隨他的力道轉身往回折返:“去哪?”

    “到時你便知曉。”

    他們在山海般的人潮中逆行, 江云渡握住沈蒼的手幾度收緊。

    沈蒼也回握著他。

    江云渡腳下微不可察一頓,接著拐向路邊。

    “善仁堂。”沈蒼念出路邊這塊牌匾的名字, 看向江云渡, “我的傷勢有些不穩,這是常事, 回去休息一夜足矣。”

    江云渡卻徑直拉他走進門內。

    沈蒼只好再被診一次脈。

    坐堂大夫的說法和之前劉家村的老大夫說法一致, 傷勢過重, 需要長時間居家調養,聽出兩人不是本地口音, 再看兩人的穿著,大夫建議他最好不要出門走動。

    沈蒼按下江云渡的手, 對大夫說:“我還需趕路兩日, 請開方配藥。”

    “兩日?”大夫看了看他,又看江云渡一眼,才低頭拿筆蘸墨, “我知道你們江湖人身體強健, 可你應該也清楚自己的傷有多重, 騎馬、馬車?總之路途一樣顛簸, 我勸你安心靜養, 是為你著想,再重要的事,都不如性命重要啊。”

    沈蒼只道:“多謝提醒。”

    大夫言盡于此,搖了搖頭。

    沈蒼起身,轉腳要去柜臺前取藥,被手臂上的力道壓住。

    江云渡看著他:“你的傷不宜趕路。”

    “兩日罷了。”沈蒼拍了拍他的手背,“我還沒有這樣虛弱,何況家里有人在等,我們盡早回去,免得再生波折。”

    江云渡心知沈蒼堅持回去的原因并非如此。

    但不論如何,這是他本該樂見的結果。

    江云渡壓在沈蒼手臂的力道重了重,慢慢松開。

    他抬手接過藥包,和沈蒼離開藥堂。

    “大夫無法根治你的傷勢。”跨出門檻,江云渡轉而說,“回盟主府,才會有人為你療傷。”

    沈蒼與他都不可運功,沿途沒有可信故交,回沈蒼的住處,才是唯一解決之法。

    沈蒼笑說:“你說得不錯。”

    江云渡轉眼就看到沈蒼含笑的側臉,抿直薄唇。

    他拇指劃過腰間。

    腰封內的半塊玉璧受布料阻隔,堅硬冰涼的質地卻由指腹鉆入血管,冷意綿延。

    靈機冒險向輪回內傳遞消息,不會是小事。

    不能再拖了。

    送沈蒼安全回到盟主府,必須抓緊時間。

    —

    次日。

    清晨。

    在城內一夜修整,沈蒼臉上氣色稍緩,吃過飯就和江云渡離店上了馬車。

    不過今天的運氣不如昨天,下午錯過一個村莊,路上再沒遇到能投宿的地方。

    沈蒼昨天做好的準備,今天終于有了實踐的機會。

    在野外留宿,其實也更縮短路程,能比計劃中提前趕到目的地。

    “繼續趕路吧。”他掀簾對江云渡說,“到你累了再停。”

    江云渡抬眸看一眼高掛的月色,回臉看他:“你呢,累嗎?”

    沈蒼卻放下門簾,沒去看他:“無礙。”

    一層之隔,還能遮擋異樣,葉青已退讓良多,勉強三日的苦頭,沒道理讓他掛念。

    江云渡頓住,也收回視線:“你該吃藥了。”

    話落,身后傳來瓷瓶磕碰的輕響。

    沈蒼咽下微甘微苦的藥丸,眉間刻痕久久未散。

    他按在悶痛匯聚的心口,不能以內力和緩,于是背靠車廂后壁,閉目養神。

    不知過去多久。

    馬車漸漸停下。

    “等我回來。”

    沈蒼并指挑開一旁窗簾,看到江云渡的背影就在附近走動,不多時帶回一些干燥的枯枝,拿火折子點了火。

    動作生疏,像從未做過。

    抬頭時對上沈蒼的目光,江云渡道:“下來暖暖身子。”

    冬日天寒,再厚的棉被也擋不住冷意浸透。

    沈蒼依言走下馬車,在火堆前撩袍席地而坐,把帶下來的干糧遞給江云渡一份。

    柴堆劈啪作響。

    明滅的火光在兩人身上閃爍。

    沈蒼借夜幕火舌的陰影,重掩起面上的蒼白。

    “葉青。”

    江云渡轉臉看他。

    沈蒼右手隨意搭在屈起右膝上,閉眼倚樹,穩住氣息,輕聲說:“今夜過去,還有最后一日。”

    江云渡默然以對。

    “我想告訴你,”沈蒼說,“無論日后是否相見,我都會等你回來。”

    “你——”

    “讓我說完吧。”沈蒼打斷他,“明日你送我回府,不見得還會聽我這些廢話。”

    江云渡打開水壺,倒了一碗涼透的水,沒再開口。

    “沈家對不住你,我說這些也許你不屑一顧,但我不想讓你帶著恨離開。”沈蒼說,“一年后,十年后,你想取我性命,或是任何要求,我隨時等你。”

    江云渡淡聲道:“我不恨你。”

    聞言,沈蒼看著他,輕輕笑了:“那便是于我而言最要緊的事了。”

    江云渡眸光微動,轉臉見他唇邊的笑意,也抬眼看他。

    “啪”

    柴堆里爆起的一聲炸響,及時喚回江云渡深藏一瞬的念頭。

    抬頭一口飲盡碗中水,冰碴般的冷意直直滾入心底,讓理智復蘇。

    再倒一碗水以內力溫熱,放在沈蒼手邊,江云渡起身走到一旁。

    “早些睡吧,明日還要啟程。”

    “好。”

    —

    簡單吃過晚飯,沈蒼撐地起身,抬手按在樹上,在江云渡不曾注意的背后平復片刻,就回到馬車上睡下。

    一夜夢多,他醒來時見江云渡不在身邊,才按了按鼻梁,緩解日漸加重的頭疼。

    “你醒了。”

    沈蒼松手:“嗯。”

    江云渡掀開門簾:“吃點東西。”

    沈蒼說:“放下吧,我一會再吃。”

    江云渡看著他,皺眉上前:“你身體不適?”

    沈蒼擋開他探脈的手:“既然你也醒了,繼續趕路吧。”

    江云渡蹙眉愈深。

    正在這時。

    沈蒼直覺天地忽然劇烈搖晃起來。

    和昨天在鬧市時一模一樣,眼前一片模糊,只是很快又恢復清明。

    他看向窗外。

    馬車還安穩停在原地。

    如果是地震,馬不可能如此鎮定。

    沈蒼轉向江云渡:“你也察覺到了?”

    “沒有。”江云渡面色卻仿佛冷淡,放下手里的紙包,退出簾外,“用過飯,記得服藥。”

    不足一日,靈機又發來警醒。

    鏡外定然有事發生。

    沈蒼身體每況愈下,也并非沈蒼閉口不言,他便看不真切。

    盟主府有人為沈蒼療傷。

    盡早出發,盡早趕到,才是如今當務之急。

    馬車起步,逐漸加速,往棱關方向飛馳而去。

    沈蒼倚坐在已盡量加厚的軟墊,仍然不能抵消馬車奔騰時的顛簸。

    在戶外寒夜的一晚休息,即便蓋得再暖,對他的傷勢也沒有半分益處。

    沈蒼從藥瓶里倒出最后的兩粒藥丸,服下不久,腦海的混沌和體內層疊的不適交織,他強忍半個時辰,意識已不再徹底清醒。

    江云渡坐在簾外,每每回頭,只看到沈蒼垂首坐在原地。

    路過下坡時,還隔著一段距離,他提醒道:“坐穩。”

    簾內沒有回應。

    再往前,他聽到一聲悶響。

    “沈蒼?”

    江云渡當即轉身,見沈蒼倒在軟墊,虛弱的臉面無血色,沉聲道,“沈蒼!”

    沈蒼眼瞼微動,昏睡過去。

    江云渡單膝跪地,把沈蒼攬在懷中,語氣有不自知的焦灼:“沈蒼?”

    他抬掌按在沈蒼丹田,經脈中流轉的內力遲遲未動。

    馬車還在疾馳。

    平原荒無人煙。

    沒人來救,只能他來動手,但——

    江云渡生平首度遲疑,眸底的銳利在掙扎中搖擺。

    在這同時。

    又一陣只有兩人察覺的暈眩莫名而來。

    沈蒼在昏睡中蹙眉,受到沖擊,唇邊有極淡的血線蜿蜒而下。

    江云渡面色冷得懾人,不再猶豫,掌心內力噴薄而出!

    隨著時間推移,沈蒼臉上慢慢涌回血色,呼吸也褪去短促,變得平緩。

    江云渡正要收手。

    沈蒼睜眼。

    兩雙點漆星目對視著。

    驀地,一點紅芒從其中一雙閃過。

    即便早有預料,江云渡仍然心頭微緊。

    他并指往下,點向沈蒼穴道,手腕卻被更快一步扣緊。

    沈蒼盛滿情|欲的眼睛凝望著他,輕聲嘆道:“葉青……”

    江云渡還沒震開他的鉗制,丹田內也有消耗過度的絲絲灼燙攀爬上來。

    沈蒼抬手按在江云渡頸后,將最后的距離拉近,吻住靠近的、微抿微涼的薄唇。

    “葉青,”微啞的低沉聲音在耳邊輕輕響起,也灼人心癢,“葉青。”

    隨著馬車顛簸的窗簾上下掀動,斷續灌入平原上生冷的寒風。

    寒風凜冽。

    車廂內,更濃的炙熱剎那醞釀。

    許久。

    又是暈眩突如其來。

    糾纏散亂的場景猛然潰散!

    江云渡眼前一片黑濃,再睜眼,滾熱噴灑的氣息不見,已身在碧華殿中。

    “主子!”

    馮桓臉上帶著急色,江云渡并不看他,視線微轉,直直落在一旁沈蒼身上。

    沈蒼和他同時返回,此刻正緊皺眉頭,呼吸粗重。

    再看到那抹紅芒。

    江云渡隨即明了。

    情毒沒有留在輪回。

    靈機真人見到兩人,也急急過來:“請尊駕聽——”

    他話沒說完。

    “都退下。”

    語氣熟悉,是慣常的不容置辯。

    靈機真人一怔:“可——”

    驟然間。

    一道勢不可擋的強橫靈力迎面而來!

    靈機真人悚然一驚,來不及再吐出半個字,倉促拎起馮桓,以最快速度飛向殿外,可依舊沒來得及,被狠狠撞飛出去,氣血翻涌。

    他捂胸落地,和同樣懵愣的馮桓面面相覷。

    作者有話要說:

    生日已經過了,多謝大家的祝福-3-

    ——

    第 95 章 氣氛十足詭異。

    “……”

    空蕩的大殿。

    隱忍克制的喘息。

    強行結束的輪回鏡正在半空旋轉, 溢彩的金光早已黯淡,投下斑駁的碎影。

    地面,雪白齏粉凌亂鋪滿, 被殘留的余威卷起, 飄向唯一不受波及的大殿中心。

    所向披靡的靈力突兀將一切抹去。

    只剩靈力以內, 模糊糾纏的影子被隱約包裹, 難以看清。

    大殿之外, 是死一般的寂靜。

    “宗主出關了?”

    朱婉婉在主殿感受到這股絕不會錯認的強勢威壓, 第一時間趕到,見靈機真人和馮桓都站在殿外, 不由出聲詢問, “為何你們都在殿外,宗主知道了嗎?”

    靈機真人正閉眼掐算, 眉頭越皺越緊, 手指快得如風。

    這不是好兆頭的跡象。

    馮桓又看向殿內, 才搖了搖頭:“我尚未稟告。”

    朱婉婉左右踱過一個來回,沉聲說:“事關重大, 不可再拖延!”

    她正要走向門口。

    一條手臂橫在她之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朱婉婉順著這只手轉回馮桓:“你這是何意?”

    “宗主此時不愿被人打擾。”馮桓再對她搖頭, “你我須在此地靜等。”

    方才主子出手, 若非靈機真人及時搭救,他即便不會受傷,也一定狼狽不堪。

    主子行事向來從容, 今日如此, 必與沈蒼相關。

    與沈蒼相關的大事小情, 主子皆親力親為, 如今更親手授意獨處, 連靈機真人都不留下。

    越是深想,馮桓心中壓下的一塊巨石越是發沉。

    輪回鏡可看的前世今生受神器庇護,旁人無從得知,他與靈機真人自然都不知曉看到輪回中到底發生過什么。

    他只看得出,主子遲遲不歸,神器遲遲沒有動靜。

    從靈機真人愈漸頻繁的嘆息里,其實他很明白此番輪回的結果。

    可情絲不斷,情劫不斬,沒有主子坐鎮,碧云天當如何渡過這場難關?

    朱婉婉按在馮桓手臂,看著似乎平靜如常的緊閉殿門,欲言又止片刻,退開一步:“好,我同你一起等。”

    一時上漲的沖動減退,讓她硬闖宗主寢殿,她也沒有這樣的膽量。

    馮桓還沒說什么。

    天邊接連兩道金紅流光疾速接近,轉瞬落地。

    馮桓看過去,眉頭皺了皺,很快撫平。

    “左右護法都在,還有靈機真人!”來人先是一笑,打過招呼,臉上又露出擔憂的神色,“方才是宗主嗎?”

    朱婉婉拱手道:“老宗主,總殿使。”

    話落轉身面向殿門,不欲與兩人過多交談。

    當年的風波少有人了解內情,她不了解,也不妨礙對這位“老宗主”心有芥蒂。

    馮桓則不動聲色:“宗主即將出關,恕屬下直言,請老宗主下山為好。”

    方才異象不可隱瞞,他知道段鴻峰此行正是為這一點。

    聽到他的話,段鴻峰臉皮抽跳,表情不變,點頭說:“我也是想盡一份力,看到宗主出關,我也放心了。”

    他作勢嘆了一聲,又對靈機真人示意,就御劍下山,回到段家。

    匆匆飛進后院,他揮袖落下一個靈力罩,疾步走進房內,對門內的背影拱手道:“大人!”

    千戟回過身,臉上蒙著一層厚重的黑影。

    脫離輪回前他已找到劉家村。

    帝君墜崖未死,任務再度失敗,他已無顏面對君上,從碧華宮被那股熟悉的靈力逼出殿外時,他甚至想過死在那里,總好過承受君上再一次的失望。

    看到他的臉色,段鴻峰腳下的步伐慢了一拍,可忍不住心里的期望,忙說:“江云渡出關了!”

    千戟對這個棋子心心念念的對手有些印象。

    江云渡,碧云天的宗主,有逼近渡劫之境,是修真者中首屈一指。

    段鴻峰煽風點火:“大人,江云渡在大乘大圓滿許久,隨時有可能渡劫,白日飛升,他的實力向來可跨境界殺人于無形,十分難對付,不如趁早將此子斬殺,也免得日后棘手!”

    這話也有些道理。

    江云渡雖說只是凡人,但任何有礙君上大計者,不得不多加注意。

    帝君身在人間,難免與凡人聯手,這個消息值得走一趟。

    想到這,千戟當即動身。

    段鴻峰恭敬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后,臉上露出的喜色總算發自內心。

    江云渡。

    死期將至,任你再威風又如何!

    —

    “千戟?”

    千戟回頭看了看,繼續往前:“你也在。”

    幻蓮飛身到他身旁,再一起走向不遠處的石門:“好久不見,你還是如此冷淡。”

    她的話至少有兩分真心。

    最近只見鬼巖,不見千戟,她很好奇君上派給千戟什么任務,會讓他無影無蹤這么久。

    千戟只問:“君上在嗎?”

    幻蓮笑聲酥柔,點頭說:“就在宮中。”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到了門邊,都自覺閉口不言,安靜走進石宮。

    這座灰沉古樸的宮殿由堅硬巨石砌成,錯落密布的石柱高聳直立,畫壁鬼斧神工,氣勢恢宏。

    沒有燈火照耀,走出門外倒入的一框微光,周圍一片昏暗。

    千戟已看到絕塵天的背影。

    昏暗里,唯獨惹眼的一襲白衣立在石柱深處。

    加快的腳步聲在寬闊石壁間不斷回響。

    絕塵天置若罔聞,低頭看著面前的石棺。

    石棺長寬并非人間的尺寸,而是魔族的體量。

    千戟走近時,看到鬼巖也站在一旁,高大的身軀佝僂,不敢抬頭。

    “君上。”

    絕塵天擺手,單膝跪地的兩人隨之站起。

    “你們三個,說說這是什么?”

    千戟看向他身前。

    君上獨有的白色魔氣在石棺內翻滾,看不會端倪。

    “幻蓮?”

    被點了大名,幻蓮看過去一眼,嫵媚動人的臉變得僵硬,深深低下頭:“末將不知。”

    絕塵天笑了笑:“你向來聰明。”

    聽到兩人對話,千戟下意識又看過去,仔細分辨,才從翻滾的氣浪中找到淺淡血色,臉色不由也變了變。

    絕塵天嘆道:“帝君實力在我之上,你們說,我該如何彌補其中差距?”

    千戟表情幾度變換,垂在身側的手緊得發顫,突然單膝跪地:“君上,末將愿入化魔池!”

    絕塵天低頭看他。

    千戟咬了咬牙:“末將無功而返,壞了君上大計,帝君如今蘇醒,必定與人間江云渡聯手頑抗,為魔族大業,末將死不足惜!”

    “千戟,”千戟屏住呼吸,看著眼前純白的衣袍下擺輕輕走過,“輪回一事,我交予你去做,你可知我對你厚望幾何。”

    “末將罪該萬死!”

    絕塵天雙手負于身后,轉眼看向幻蓮。

    幻蓮心跳如擂鼓,呼吸不禁顫抖。

    化魔池。

    魔族一入化魔池,血肉骨髓化為最精純的魔氣,是無可比擬最大補之法。

    魔族實力越強,便是越珍貴的補品。

    對君上大有裨益的魔族,唯有三大魔將。

    被絕塵天的視線盯住,幻蓮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君上……末將,末將也愿為魔族大業入池……”

    絕塵天笑了一聲,轉身走回石棺前:“重回人間大地,你們是我左膀右臂,我怎會讓你們入池。”

    幻蓮狂跳的心終于放緩,卻不敢放松。

    她正要說點什么以表忠心,就聽到身前又傳來君上的聲音。

    “鬼巖。”絕塵天伸出手來,輕聲說,“你的一副魔骨,正適合這方魔池。”

    一直僵站在原地的鬼巖渾身一抖。

    他猛地抬頭,眼里迸出恐懼的光:“君上……”

    絕塵天看向他,漆黑眼中透著引人發寒的徹骨陰冷:“我命你為我尋的冥生丹,你尋得如何。”

    鬼巖呼吸急促:“君上,再給末將兩日——”

    “我已沒有兩日可用。”絕塵天道,“你總是記不清我想要的,既然不聽話,就該好好認錯。”

    鬼巖雙膝“砰”聲跪地,膝行到絕塵天腳下:“君上!再給末將一次機會,末將定然不會再教君上失望!”

    絕塵天眼底浮出不耐,手掌往前稍許:“魔骨。”

    鬼巖求饒的表情僵在臉上,往門口瞥過一眼,拔地而起!

    “你敢!”

    見他想逃,絕塵天不耐的眸光里劃過一抹怒色,掌中白霧無風卷起,將已至門前的鬼巖絲絲纏繞。

    鬼巖在霧色中嗚咽,不等掙扎,身體陡然爆炸!

    他濺出的每一滴血都被白霧吸盡,緩緩帶回石棺之前。

    主人身死,一副裹著無盡煞氣的魔骨此時憑空出現。

    看到魔骨的成色,絕塵天臉上終于淡淡滿意。

    他揮手將魔骨壓入池中,精純魔氣立刻漸漸涌現。

    絲縷黑色的脈絡沖出池面,凝向半空一粒紫黑的種子。

    絕塵天閉眼深吸一口氣,唇邊揚起笑意。

    “很好。”

    跪在他身后的千戟和幻蓮死里逃生,對視一眼,都看出對方眼中深埋的驚懼。

    —

    碧云天。

    碧華宮前。

    靈機真人掐訣的手忽然停住。

    他轉向東南方向。

    下一刻,直沖云霄的黑白魔氣驟然而起,氣息磅礴,令人膽寒!

    馮桓皺眉:“是絕塵天。”

    他再看向門口,臉色帶著焦急,“不能再等了!”

    靈機真人也有此意。

    馮桓來回走了兩圈,狠下心,冒險快步上前。

    但他正要敲響房門——

    “吱呀”

    門開了。

    馮桓下意識看見門內。

    殿中的空曠讓他心頭一跳,但輕易注意到正中的兩人。

    “宗主?”

    “嗯。”

    江云渡正將手中珠串撥回腕間,半塊沁涼的玉璧與脈搏貼合,又攏于寬袖。

    他垂眸的側臉如常淡漠。

    馮桓不敢多看,移向輪回鏡旁的沈蒼。

    沈蒼咳了一聲,抬手立了立衣領,指腹擦過頸側,他輕吸一口涼氣,于是轉向鏡面,背對房門。

    江云渡看他一眼,又收回視線。

    馮桓:“……”

    氣氛十足詭異。

    兩人之間也隔著一段令人疑心的距離。

    而且可能是他的錯覺,這兩位的衣服看起來好像都不整齊,還……帶著磨損?

    作者有話要說:

    第 96 章 “你的人,下落不該問我。”

    “宗主!”

    朱婉婉和段燁齊齊從門外進來。

    剛一進門, 朱婉婉也對殿內情形生出驚愕,她難以想象,會是什么人能將宗主寢殿中的一應陳設化為齏粉。

    可如今沒有時間用來詫異, 她快步走到馮桓身旁, 來不及觀察其他, 單膝跪地, 拱手行禮。

    “宗主, 絕塵天在兩日前率魔族大軍包圍碧云天, 屬下等已發出碧華令,可十三殿均被攔在魔陣之外, 無法馳援。”朱婉婉語速稍快, 簡略為江云渡介紹情況,“魔族蟄伏兩日來, 并無異動, 直至方才東南方向生出異象, 魔氣沖天,當是絕塵天的氣息。”

    她指向門外。

    沈蒼也看過去, 果然有一道貫穿天地的光柱出現在視線范圍。

    那是一道黑白魔氣纏繞的雙色光柱。

    魔族中,本該代表純潔無瑕的白色, 是魔君絕塵天獨有。

    但絕塵天怎么會允許其他魔族的氣息和他平起平坐。

    也許是讀懂他僅存于心中的念頭。

    “絕塵天在吞食魔族, 以增長實力。”

    沈蒼頓了頓。

    站在眾人之后的靈機真人看一看他,又看向江云渡:“依尊駕所料,絕塵天實力若再增長, 會當如何?”

    江云渡淡聲道:“他暫且不會是我對手。”

    暫且。

    靈機真人眉眼皮跳了跳。

    江云渡負手緩步走到門前, 看著遠方的光柱。

    纏繞于白霧中的黑色光芒正被一點一滴吞噬, 不久便會徹底煙消云散。

    看到這一幕, 馮桓皺起眉頭, 看向江云渡的背影:“宗主,我們該去阻止他嗎?”

    段燁瞥他一眼:“來不及了。”

    馮桓張了張嘴。

    絕塵天沒有遮掩,動靜如此巨大,想必也料定這一點。

    只是,待絕塵天將魔族吞食干凈,就是魔軍進發之時,碧云天不能坐以待斃。

    “絕塵天為什么急著增長實力?”

    段燁循聲回頭,看到沈蒼:“急著?絕塵天欲圍困碧云天,他不敵宗主,尋求進境是理所當然。”

    沈蒼面色不改,再問:“自上次江宗主與絕塵天交手,過去了幾天?”

    門前。

    江云渡摩挲珠串的手突然停住。

    段燁雙眼半瞇,已經回答:“不足半月,你問這個有何意義。”

    沈蒼眸光微沉。

    不足半月,也就是十幾天。

    而他和江葉青從迎風殿返回碧云天,只過去五天。

    他在輪回鏡里至少待了五天。

    而這五天,他又沒有絲毫記憶。

    沈蒼看向江云渡。

    江云渡的背影仍凜冽如劍,分明聽到身后的對話,卻一言不發。

    “是啊。”朱婉婉也說,“絕塵天不敵宗主,自然不肯甘心。”

    “他只用不足半月,實力就有這么可觀的增長,那他為什么不等一個月,甚至一年,”沈蒼隨口說,“魔族等了五千年,總不會覺得一年時間太長。”

    靈機真人點頭:“不錯,絕塵天曾攻上仙界,作風不會莽撞。”

    “能讓絕塵天實力進境的魔族,非三大魔將莫屬。”沈蒼說,“他知道不敵江宗主,卻不惜以魔將為代價,也要在這時候圍攻碧云天,你們沒想過為什么嗎。”

    聽到這,馮桓不由看向江云渡,強壓下心底的忐忑。

    在此之前,足足兩天時間,他當然想過魔族來犯的原因。

    魔族近一月來在蠻荒襲擊頻繁,屢屢得手,他以為是魔族氣焰囂張,才盯上碧云天。

    沈蒼的話點醒了他。

    難道魔族得知主子修為有異,才選在此時攻打?

    絕塵天實力提升,此消彼長,他不敢深想這個問題的答案。

    “絕塵天進境已是定局,不如……”靈機真人也出聲提議,只是話說一半,他實在羞于再啟齒,“此乃無奈之舉,并非為碧云天,也是為天下蒼生,還請尊駕……”

    馮桓眼神一亮。

    靈機真人這么說,難道是有解決之法?

    沈蒼關注著兩人的反應。

    這是完全出于潛意識的反應,也正說明江云渡身上的確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不過,“無奈之舉”?

    沈蒼看向靈機真人,沒想到對方也正轉臉看向他。

    只是對上他眼神不足半秒,又立刻收了回去,心虛似的。

    沈蒼挑眉。

    “咦?”朱婉婉聽不出靈機真人正和江云渡說些什么,思索間無意看到沈蒼頸側,提醒道,“沈蒼,你頸上有傷?”

    沈蒼微側過身,舉拳擋在唇前咳了一聲,徒勞立起立不起的衣領:“小傷。”

    咬痕的刺痛就像記憶的閥門。

    刻意壓下的場景不受控制,頃刻涌回腦海。

    清晰的畫面一一閃過,過于貼近的氣息早已失去原有的平緩節奏,壓抑,沉重,似乎還在耳邊回響。

    那雙不復冷漠鋒利的眼睛摻進情|欲,連嗓音也低沉微啞,和平日判若兩人。

    “傷口還在,真的沒事?”

    沈蒼回神,這才記起。

    修真界不同以往,傷口不靠自愈。

    但他還沒運功,眼前忽然一暗。

    漸漸熟悉的玄色袖袍先映入眼簾,緊接著,溫熱指腹貼在頸側,很快收回。

    沈蒼抬手擦過原位,傷口已經完全愈合。

    朱婉婉紅唇微張。

    她早知道沈蒼在宗主心中分量過人,卻未想過宗主待沈蒼這樣親密。

    沈蒼也看向江云渡,終于和他對視:“你和絕塵天交手,如果有我幫上忙的地方,盡可以告訴我。”

    上次在迎風城外,他至少幫過江云渡一招,算是有效,何況一如靈機真人的說法,這件事不止關乎碧云天,是事關天下蒼生,理應出力。

    聽到他輕易許下的一句承諾,靈機真人動了動,欲言又止。

    江云渡卻道:“不必。”

    靈機真人稍有些焦急:“此事還請尊駕三思!”

    江云渡掃過他一眼,淡聲道:“你的無奈之舉,我已試過。”

    “……”靈機真人驚怔住,“何時——”

    他的話只說半句,想起什么,倏地收聲。

    方才。

    殿內。

    莫非。

    靈機真人在沉默中往后倒退一步。

    既然試過,又說不必,想來已有成效,無需他再多此一舉。

    馮桓聽著,有心想問,沒膽張口,只能揣著滿腹好奇緊緊閉嘴。

    江云渡看著沈蒼:“你有話要問我。”

    一世輪回的記憶留在鏡中,但沈蒼特意問過時日多少,必定已然起疑。

    沈蒼說:“我有很多。”

    為什么再入輪回。

    為什么這次要瞞著他。

    輪回里發生的事,即便江云渡不想提起,他也必須追根究底,問個清楚。

    還有。

    沈蒼有過短暫的遲疑,還是開口:“現在我只問你,江葉青在哪?”

    他記得很清楚。

    當天他和江葉青一起走向輪回鏡,他原以為是解毒,卻被身后的力道推進鏡子里。

    再出來,再醒來,他身邊只有魔尊江云渡。

    根據記憶,江葉青的情毒轉移到他的身上。

    而魔尊出于某種他還不了解的原因,親身為他解毒。

    解毒的過程完整留存在他的腦海。

    他記得,不止一次,眼前是懷中江云渡的臉,他說出的名字,卻是江葉青。

    短短一次輪回,他有太多問題要問。

    江云渡為什么幫他。

    江葉青的情毒為什么轉移。

    沈蒼閉了閉眼,按下雜亂的頭緒,看向江云渡:“我要見他。”

    聽到他的話,殿內各人反應不一。

    馮桓忘了臉上的面具,深深低下頭去。

    朱婉婉臉色慢慢僵硬,不敢細聽,也不敢妄動。

    江葉青。

    這名字連她都很耳熟,總是和沈蒼一起被提及,兩人關系曖昧,據傳,是恩愛道侶。

    這話不是無中生有。

    畢竟這兩位至今還雙雙住在碧華偏殿。

    可是,宗主對沈蒼也這般與眾不同,大戰一觸即發之際,和沈蒼獨處甚久,還有方才為沈蒼療傷的手法。

    宗主療傷,動作何須那樣親密。

    沈蒼與江葉青,那宗主對沈蒼,豈非……

    “你的人,下落不該問我。”

    聽到宗主回應,朱婉婉也深埋著臉,盯著腳前。

    沈蒼皺眉,又看向靈機真人:“你們不知道江葉青的下落?”

    靈機真人說:“小友要找的人,時機到時,自然會在小友身邊。”

    他話音落下。

    遠處,徹底融于白霧的光柱陡然炸散!

    馮桓心頭一緊:“宗主?”

    沈蒼也轉向江云渡。

    絕塵天不想等待更好的時機,他先猜到是為輪回鏡而來,但魔族尋覓輪回鏡的行動不算大張旗鼓,說明不是這個原因。

    碧云天內有絕塵天非殺不可的人。

    江云渡正是這個人選。

    江云渡想必也很清楚。

    絕塵天大軍壓境包圍碧云天,用普通魔族拖住旁人,是方便與他一決高下,也是確保他不會有其余幫手、確保致命。

    沈蒼問:“有把握嗎?”

    江云渡回望著他,只道:“等我回來。”

    —

    與此同時。

    遠處石宮。

    “我們該出發了。”

    看著絕塵天的身影消失在面前,千戟轉向幻蓮,皺眉問:“碧云天有帝君齊聚,還有人間渡劫期修真者在側,君上為何要在此時出手?”

    幻蓮還心有余悸,往空蕩的染血石棺里看了一眼,才說:“我們都與帝君交過手,你以為他們實力如何?”

    千戟不明白她為何有此一問,還是回道:“論單人實力,與鬼巖相仿。”

    “沒錯。”幻蓮輕輕一笑,“但帝君上次與君上交手,卻比君上更甚一籌。若帝君實力果真比君上更甚一籌,為何遲遲不對魔族動手?”

    千戟問:“你的意思是?”

    幻蓮說:“帝君向來婦人之仁,不會對人間置之不理,既然如此風平浪靜,一定是修為有異,害怕暴露。”

    千戟恍然。

    幻蓮抬手點了點他的胸前,笑得妖冶:“千戟,這樣大好的時機可不是日日都有,你說,君上怎會放過?”

    作者有話要說:

    第 97 章 你想讓我怎么幫?

    沈蒼站在殿內, 看著江云渡乘風而起,打開地圖面板。

    密密麻麻的紅點漫山遍野,在碧云天大陣外一動不動, 是魔族的先遣部隊。

    陣內代表中立的碧云天弟子也莮?風安靜集結, 列陣在前, 等待著開戰的命令。

    寥寥幾個被特意標記的綠點齊聚碧華宮。

    沈蒼看向側殿。

    里面空無一人。

    江葉青不在碧云天。

    馮桓沒注意到沈蒼的視線, 見江云渡踏上云端, 他匆匆對幾人拜別:“魔族即將來犯, 屬下先行一步!”

    朱婉婉緊隨其后,也飛向陣前。

    段燁深深看了沈蒼一眼, 才閃身離去。

    只剩和沈蒼獨處, 靈機真人心頭微動,轉身欲走。

    “真人且慢。”

    聽到沈蒼的聲音, 靈機真人心中暗嘆, 微笑回身:“小友有何指教?”

    此次迫不得已提前結束輪回, 便已注定沈蒼與江云渡兩人的糾葛再難分清。

    他多次嘗試,也再不能窺測兩人天機。

    江云渡暫且不提。

    沈蒼事事被蒙在鼓中, 若得知真相,日后進展如何, 還未可知。

    “我沒有為難真人的意思, ”沈蒼說,“我只想知道,江葉青的情毒解了嗎?”

    情毒?

    靈機真人對這個名字并不熟悉。

    但江葉青即是江云渡, 事關情之一字, 倘若江云渡對沈蒼透露過相關底細, 必是指情劫。

    “可以說已解, 也可以說未解。”靈機真人模棱回道, “個中關竅緣由,解鈴還須系鈴人,恕貧道不敢妄言。”

    說完,不等沈蒼再問,他笑了笑,身形隨之消散。

    沈蒼看一眼還留在原地的殘影,轉向空中。

    靈機真人對江葉青緘口不言,只會和江云渡有關。

    沈蒼摩挲著左腕的銀繩。

    好在江葉青簡短回應過一次,至少性命無虞。

    “砰!”

    突如其來的猛然重響從陣前傳遍碧云天!

    眾多魔傀收到命令后的全力一擊落在大陣上,震得殿門都輕輕顫晃。

    要開始了。

    沈蒼最后擦過銀繩,御劍飛出大殿,往魔族進攻的最前線疾馳而去。

    空中。

    他看到遠處黑壓壓的煞氣正迅速逼近。

    一朵又一朵魔蓮在煞氣中徐徐綻開。

    花瓣巨大卻精致,居中的花蕊填著死不瞑目的人頭,瞪起的雙眼盯著前方,青白灰敗的臉滿面猙獰。

    魔蓮在前進的黑霧里浮動,肉眼難以看清。

    驀地。

    炫目的靈力光芒從陣內直沖天際,隨著馮桓一聲令下,又直直落入煞氣范圍!

    煞氣吞沒了一切聲響。

    在刺骨發寒的死寂里,魔蓮的紋理看起來愈發詭異陰森。

    花瓣的脈絡染上猩紅血跡,膨脹的速度加快稍許。

    由修真者制成的魔傀身死,尸體血肉正是魔蓮的養料。

    碧云天平常的紀律嚴明,在這個時候彰顯出充足的好處。

    沈蒼遠遠看到列陣的前排弟子有短暫的一次騷動,很快恢復如初。

    第二輪靈力的攻擊急速升起。

    正在這時。

    一聲短促慘叫響徹山林。

    “敵襲——!!”

    朱婉婉不假思索,立刻帶隊沖了過去。

    但趁亂上山的魔族身形詭譎,行動如風,在她趕到之前,早已銷聲匿跡。

    熟悉的身法,極易辨別。

    不止絕塵天和幻蓮,千戟也到了。

    再者,千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上山,很能說明碧云天有魔族內應,需要時刻謹慎。

    頭頂。

    一道不加修飾、極盡肅殺的劍意猶如雷霆,閃電而至!

    劍尖沒入地面,深淵一般的裂縫在令人齒冷的“咔嚓”聲中延長伸展,望不見底端。

    偷入碧云天的眾多黑影被劍氣陡然掀飛!

    堪堪布下半數的法陣被裂縫中斷,盡數毀于一旦。

    其中一道黑影險之又險避開劍氣余波,眨眼不見。

    弟子們下意識抬頭。

    天邊沒有半朵白云。

    生平未有敗績的魔尊負手憑空而立,泄下震撼光輝的曜日在他身后,卻不及他隨意舉手投足,惹人矚目。

    白日驚雷,浩蕩連綿。

    紫極電光在他腳下徘徊,隨他心意而動的劍氣鋪滿長空,二者勠力交纏,瞬息沒入魔蓮煞氣。

    霹靂作響的雷聲在黑霧中游走,久久不散。

    黑霧勉強抵擋,被迫停下腳步。

    “他們還不配做你的對手。”一抹白影兀地出現,擋下滔滔不竭的漫天劍影,撩開前擺,緩步登上莫須有的階梯,笑著抬頭看向空中江云渡,“讓我來試試你的實力。”

    談笑間。

    兩道無上的龐大氣刃轟然相撞!

    地動山搖。

    大陣狠狠一晃!

    絕塵天全然漆黑的眼睛緊緊盯著江云渡,笑意帶著深入心底的自信:“只有你一人?”

    話落。

    第二次轟烈的余波震動山脈。

    大陣驟然一顫,頓時徹底潰散。

    沈蒼皺眉。

    不在場的魔將只有一個,看來絕塵天吞食了實力最強的鬼巖,他境界大漲,比起上次見面的確顯得更應對自如。

    不過現在不是擔心江云渡的時候。

    沈蒼再看向重新起步的黑霧,對馮桓傳音道:“幻蓮擅長幻境,在這種場合容易攪亂人心,你們最好不要太深入煞氣,她交給我吧。小心千戟。”

    馮桓一愣,聽到左上方傳來破空聲,才看到沈蒼的背影轉瞬貼近地面,飛往山下。

    主子與絕塵天纏斗,無心顧及此處,間不容發,沒時間再想其他了!

    “殺!魔族所有,片甲不留!”

    聽到馮桓的命令,陣內弟子們發出震耳欲聾的喊殺聲,隨他一起沖下了山。

    沈蒼早在眾人之前,按地圖上紅點的分布,從防御最薄弱的地方飛進煞氣范圍。

    魔傀大多聚集在前端兩側,最密集的地方在正中間,應該就是幻蓮所在的方位。

    可惜碧云天弟子人數太多,他不可能帶著所有人無聲無息地進來。

    “小心。”

    沈蒼抬手往后,沒在熟悉的位置握到印象里的手,不由微頓,又輕笑一聲。

    這次行動沒有江葉青。

    從來到這個世界,從和江葉青相熟,幾乎每次冒險都有人作陪,突然沒人守在身后,他竟然有些不習慣。

    沈蒼掃過地圖上空空如也的碧華宮偏殿,轉回面前的紅點。

    他靜心斂神,來到第一朵魔蓮近前。

    不過他還沒來得及用出技能。

    袖間,一抹金光忽地閃過,沒入魔蓮□□。

    —

    煞氣中心。

    幻蓮雙手掐訣,輕柔托起掌中的一朵黑艷蓮花。

    花瓣間隙蘸著飽滿的血色,繼續這樣下去,不需要耗時太久,蓮花就會重新綻放。

    她笑著點了點花瓣,放下心里的一塊巨石。

    上次被帝君吸去本命魔蓮,她不惜親自去獵殺區區凡人,才養起這朵半開的魔蓮花苞,今日之后,想來實力還能再上層樓。

    她透過黑霧看向高空。

    君上與帝君的戰斗,不是她所能領悟,但只要君上斬殺帝君,莫說一朵魔蓮,從今人間便是她御用的蓮花池地——

    等等。

    艱難捕捉到正交戰的身影,幻蓮身形停住。

    這氣息。

    怎么只有啟元帝君一人與君上交戰?

    青霄帝君現在何處?

    她的念頭剛起。

    心頭猝然一陣刺痛。

    與她心脈相連的魔蓮哆嗦一下,最外層的一片花瓣在她低頭時,霎時枯萎,瞬間凋謝。

    幻蓮屏住呼吸。

    青霄帝君在這里!就在陣中!

    她赤起的雙足沉沉落地,立刻召回身旁魔傀。

    但沒過太久。

    又一片花瓣無聲凋落。

    幻蓮胸口加重起伏。

    帝君又在吸取她本命魔蓮的氣息。

    不行,再這樣下去,待帝君來時,她便沒有絲毫防身之力。

    “去找!”幻蓮手中法訣迅速變化,飛出的朵朵蓮花轉眼飛離,印在魔傀前額,“找到帝君下落,格殺勿論!”

    然而得到命令的魔傀似乎沒起到任何阻礙作用。

    第三片、第四片——

    看著一片又一片魔傀凋謝,幻蓮雙手發抖,連忙召回一圈魔傀,守在身邊。

    她又看向高空。

    帝君修為應是強弩之末,何況只有一人,君上怎會至今還沒得手!

    就在她焦心如焚時。

    遙遙天際,一道身影拖著刺眼奪目的流光,轟隆落地!

    幻蓮眼睛亮起。

    君上得手,只剩青霄帝君單打獨斗,必定也是手到擒來——

    遠處地面揚起的沙塵被猛地揮散。

    看到從巨坑中緩緩浮空的身影,幻蓮紅唇揚起的笑意僵在臉上。

    絕塵天臉上更陰郁的怒色讓她心頭猛跳。

    驀地。

    他透過煞氣直直望過來。

    對上那雙漆黑的眼睛,幻蓮呼吸急促,下意識單膝點地:“君上……”

    她只說出兩個字。

    巨坑之上的白影已然消失。

    —

    魔族全線撤退時,沈蒼還在幫小云找下一朵魔蓮,脫離煞氣后才聽到弟子們的大喊。

    不得不說,這場仗打得莫名其妙。

    他站在原地,沒想到江云渡的身影在空中幾度閃爍,徑直落在他身前。

    江云渡道:“你在這。”

    沈蒼隨口問:“絕塵天敗了?”

    江云渡說:“嗯。”

    沈蒼又問:“你怎么樣?”

    江云渡面無表情:“需要療傷。”

    主子受傷了!

    正巧趕到的馮桓一驚,忙在滿眼雜亂中尋找靈機真人的影子:“屬下這便去尋真人前來!”

    他走后,沈蒼禮貌表示:“需要我幫忙嗎?”

    江云渡的回答很讓人意外。

    “需要。”

    沈蒼也沒在意,只問:“你想讓我怎么幫?”

    悄然錯亂的心跳須臾鼓噪,無人知曉。

    江云渡神情不改,開門見山:“雙修。”

    “……”沈蒼沉默良久,這兩個大字還是留在耳邊回響,不給他聽錯的機會,“江宗主,你在跟我開玩笑嗎?”

    江云渡眸光閃動,負于身后的手不經意間緊握:“沒有。”

    沈蒼再沉默良久,看著他如常的臉色:“你真的受傷了?”

    江云渡頓了頓。

    下一刻。

    他面無表情的臉漸漸蒼白,鋒利劍眉微蹙,唇角滑下一抹血跡。

    “對。”他淡聲道,“我受傷了。”

    作者有話要說:

    第 98 章 我們是不是曾經雙修過。

    見江云渡流血, 沈蒼上前一步,運轉功法——

    “我的傷勢,非雙修不可痊愈。”

    聞言, 沈蒼的手停在半空, 抬眸看江云渡一眼。

    只有雙修才能療治的傷, 可能是他來到這個世界的時間還太短, 聞所未聞。

    江云渡知道他心有疑竇, 抬手翻轉, 拂袖到他身前。

    沈蒼搭在他腕間脈搏。

    靈力的確滯塞,氣血也不穩, 像受傷的跡象。

    江云渡道:“如何。”

    沈蒼看了看周圍:“先回去再說。”

    剛結束一場戰斗, 這里到處是清理戰場的碧云天弟子,大概礙于江云渡, 沒人敢靠近, 但也不是交談的地方。

    江云渡不置可否。

    沈蒼于是御劍腳下, 還沒站穩,身后輕輕一重。

    他回頭。

    江云渡負手而立, 對上他的視線,眸光不由偏移稍許, 語氣仍是淡淡:“走吧。”

    沈蒼唇邊微有笑意, 回身御劍往碧華宮方向飛去。

    不知道為什么,這樣自然又理所當然的作風,忽然讓他想起江葉青。

    和江云渡僅僅的幾次短暫相處, 比較起來, 兩人的性格有很多相似之處。

    江葉青。

    江云渡。

    沈蒼笑意微斂, 隱隱間似乎有什么靈光從腦海一閃而過。

    “到了。”

    身后江云渡的聲音打斷沈蒼本就沒能及時抓住的思緒。

    他回過神, 也已經看到險些錯過的峰頂。

    碧華宮前, 戴著面具的左護法和靈機真人正在等待。

    輪回相關的事也只有這兩個人知情,想必是江云渡的親信,加上之前左護法在山下就聽到江云渡的話,才特意去請靈機真人,沈蒼沒避開他們,帶著江云渡一起落地。

    “宗主!”看到兩人一起趕到,馮桓不覺得意外,繼而看到江云渡唇邊未干的血跡,面具下的臉帶著語氣遮掩不住的緊張。

    他記得清清楚楚,離開之前,主子的傷還沒有這么重!

    靈機真人也面色肅穆:“尊駕請移步。”

    江云渡道:“我的傷,有沈蒼一人即可。”

    靈機真人眉頭又跳了跳。

    方才與絕塵天一場大戰,在許多人看來也許心驚動魄,他略有薄力,看得出江云渡其實穩占上風,并不十分驚險。

    且絕塵天心存詭計,一敗即退,未曾纏斗,按理,江云渡不該受傷才是。

    而如今江云渡受傷,以至需要旁人幫扶。

    在他印象里,除此次情劫,江云渡從不受人援手。包括他在內。

    他也從未見過江云渡受到這等重傷,訝然之余,難免謹慎多慮。

    絕塵天是一大強敵,若連江云渡都不是對手,保全修真界,可謂一場奢談。

    是以注意到江云渡唇角的血跡,他來不及顧慮其他,此刻聽到這一句話,心間的疑云才豁然明朗。

    所謂受傷。

    也不過傷給一人看罷了。

    “沈蒼?”馮桓愣住了,“可——”

    ——沈蒼修為遠不及洞虛期的靈機真人,怎能為主子療傷?

    他的疑惑剛到嘴邊,就被江云渡輕描淡寫的點漆眸光狠狠噎了回去。

    一旁,靈機真人道:“尊駕既有此言,必是已有定論,貧道在此無用,先行告退。”

    以江云渡性情,會用如此手段,足能讓他明白,對于情劫,江云渡已不再決意斬斷。

    說完,他揮出無形的絲縷靈力纏繞馮桓,兩人一齊消失在大殿之前。

    江云渡并不在意兩人去向,正轉身走向寢殿。

    看到這扇房門,發生才不久的畫面又輪番浮現,沈蒼咳了一聲,才舉步過去。

    “靈機真人修為高深,你確定不讓他先幫你療傷試一試?”

    江云渡腳下未停:“我說過,我的傷非你不可。”

    他右手微擺。

    殿內地面鋪滿的一層厚重齏粉風卷殘云般涌出門窗。

    沈蒼側身避開,停在門檻前。

    江云渡補充一句:“你功法特殊,絕無僅有。”

    沈蒼了然:“所以你才幫我?”

    江云渡回眸看他:“幫你?”

    “我身上的情毒。”沈蒼說,“之前人多眼雜,還沒向你道歉。”

    江云渡眸光微動:“各取所需,你不必道歉。”

    話落,他收回視線,并指微動。

    沈蒼直覺右手被空氣拉扯,猝不及防,一腳跨進門內。

    下一腳也落地的瞬間——

    “砰!”

    房門猛然合起。

    窗上由內而外,也一雙一雙隨之緊閉。

    “……”沈蒼轉身推了推房門,房門紋絲不動。

    “這邊。”

    沈蒼看過去。

    大殿空蕩,一覽無余。

    江云渡已經走到原本擺著屏風的位置。

    在他手邊,一扇門徐徐打開。

    里面是嶄新、幾乎不曾有人踏足過的寢殿。

    站在原地,沈蒼看見里面銀色的床帳,帳下是滾著金線的豪華大床,另有香爐書架,各類擺設,做工都精美雅致,是輕易看不見的精品。但都不如這張大床來得囂張。

    江云渡停在門邊,談起雙修,語氣和普通修煉沒有兩樣。

    “這是雙修功法。”一枚玉簡夾在他指間,“對你有益無弊。”

    沈蒼無奈:“江宗主,我好像還沒答應吧。”

    話音剛落。

    驟然席卷的安靜在兩人之間蔓延。

    江云渡抿唇收手,指間的玉簡倏地消失。

    “你不愿幫我。”

    聽他語氣里的變化,沈蒼不由往前一步,又微頓:“不是我不愿意幫你,只是,畢竟只有道侶才會雙修,如果你有別的療傷方式,我一定照做。”

    “只有道侶才會雙修。”江云渡看著他,“你情毒發作時,為何不曾提及只言片語。”

    提起情毒發作,沈蒼稍有些尷尬:“那是意外,你——”

    “我從不強人所難,”江云渡冷聲打斷他,沉臉轉腳走向寢殿,“你走吧。”

    身后有“吱呀”一聲響動。

    沈蒼輕嘆。

    性格類似就算了,脾氣怎么也如出一轍。

    他閃身到江云渡身旁,眼底無奈愈濃:“一言不合就生氣,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你總要給我考慮的時間。”

    江云渡語氣不變:“我并非你道侶,既然你不情愿,我何必逼你就范。”

    他說完就走,卻留著打開的房門。

    沈蒼失笑,只好跟著他的背影繼續進去,無意看到他左手掌心垂下的珠串,心頭一動。

    “我情愿。”

    江云渡腳下停住。

    沈蒼走到他身后,牽起他習慣負于身后的左手,再到他身前:“但我有一個條件。”

    江云渡握著手串的力道微緊:“什么條件?”

    沈蒼把他的手拉到兩人之間,輕輕打開他的五指,露出掌心熟悉的半塊玉璧。

    “我的條件很簡單,”沈蒼說,“告訴我這塊玉佩的來歷,還有輪回里發生的事。”

    聞言,江云渡震開他的手:“這是兩個條件。”

    沈蒼當即改口:“那我有兩個條件。”

    江云渡沉聲道:“言而無信,非君子所為。”

    沈蒼輕笑:“我不是君子。”

    江云渡看向他,沒再開口。

    對這樣熟悉的沉默示威,沈蒼又嘆一聲:“只要玉佩的來歷,這總可以了吧?”

    江云渡親身幫他解毒,即便另有原因,這件事也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抹消。

    何況江云渡受傷,他不可能袖手旁觀。

    他沒有道侶,唯一雙修過的對象就是江云渡,一次兩次都一樣。

    只有一點。

    他和江云渡第一次雙修時說的一直是江葉青的名字,還是讓他有些頭疼。

    不過看江云渡的樣子,對這件事絲毫不放在心上。

    也好。

    把雙修當成普通修煉,至少對他對江云渡都沒有壞處。

    “可以。”江云渡轉身,“雙修之后,我會告訴你。”

    沈蒼看著他走向床榻:“現在就開始?”

    “嗯。”江云渡到床邊坐下,見他還立在原地,搭在膝上的手微微一動。

    拉扯感從右手攀爬至上半身,沈蒼往前踉蹌一步,眼前一花,下一秒就到床邊。

    “我自己來。”他又咳一聲,“不用麻煩。”

    江云渡擺手散去無形靈力,眸光微斂。

    他搭回膝上的手緩緩收緊,不被兩人察覺。

    沈蒼坐在他身旁,聽到心跳亂了一拍,左手緊了又松,抬起撫在他腦后。

    江云渡轉臉看來。

    第一次在清醒時就近看著這雙眼睛,沈蒼腦海中有什么畫面又一閃而過。

    也許是輪回里的場景。

    相關的模糊記憶總是偶爾出現,他已經習慣。

    在輪回中,他也許曾這樣看著這雙眼睛。

    可在輪回之外,卻沒有更多更深的印象。

    原以為沒有感情基礎,這樣的親密只是無根浮萍。

    但兩度輪回帶給他的不止是模糊的記憶,也有對眼前這個人難以言喻的奇異熟悉。

    “你——”

    沈蒼唇角微揚,手上微微用力,傾身吻住江云渡的薄唇,打斷他沒說出口的催促。

    江云渡脊背微僵。

    他看著沈蒼半斂的眸光,沒有紅芒,只剩清醒。

    不同于情毒所迫時燎原般的烈火,此刻胸膛涌動的熱流如此真切,一路燒進血脈心間,燒得綿延滾燙。

    他的手緊了又緊,按在沈蒼腰背。

    “我們是不是曾經雙修過。”

    耳邊含笑的低沉嗓音在唇上研磨。

    江云渡閉眼,不作回答。

    僅僅一個吻,他的呼吸已漸漸加重。

    沈蒼沒有追問。

    衣袂交纏。

    腰帶悄然落地。

    —

    從燦陽高照,到夜色深沉。

    寢殿內氤氳的濃郁炙熱慢慢由盛轉淡。

    沈蒼沒學雙修功法,到江云渡結束修煉,他隨手拉起被子蓋在江云渡身上,從床上撿起不知是誰的里衣套上,起身坐在床邊。

    江云渡看向他。

    沈蒼想了想,直言說:“現在可以告訴我了。”

    江云渡淡聲道:“何事。”

    沈蒼回身:“玉佩的事。”

    一層輕薄的白色里衣半穿在他身上,系帶還沒打結,前襟大敞,星點紅痕新舊相加,隨他動作間的肌肉紋理流動,渾然不被在意。

    江云渡薄唇微抿,掃過枕邊半塊玉璧,又抬眸和沈蒼對視。

    沈蒼挑眉:“別說你忘了。”

    “我沒忘。”江云渡說著,從另一側床邊起身,背對沈蒼,才道,“不過玉佩的來歷,我也不知。”

    沈蒼:“……”

    他看著江云渡仿佛理直氣壯的背影,笑意在唇邊凝結。

    作者有話要說:

    沈蒼:??騙炮

    ——

    第 99 章 又是一個愛生氣的。

    “你不知道?”

    江云渡披了一件外袍, 背對沈蒼起身。

    沈蒼閃身到他面前,似笑非笑:“言而無信,非君子所為?”

    江云渡避開他的視線:“我所言句句屬實, 何曾言而無信。”

    沈蒼失笑出聲:“這么說, 你從一開始就打算騙我?”

    江云渡看他一眼, 翻掌攝來枕邊的玉璧:“你想查, 我不攔你, 此物暫由你保管, 若有需要,馮——”

    沈蒼正從他掌心拿玉, 聞言, 眸光微抬。

    “……”江云渡越過沈蒼,緩步往前, “分殿亦可聽你調遣。”

    沈蒼沒去多想, 轉而問:“這塊玉在你這多久了?”

    江云渡道:“是我自幼貼身之物。”

    沈蒼翻過斷壁, 看到上面清晰寫著“江云渡”三個字,他又從倉庫里取出屬于他的一塊, 一模一樣的位置,寫的是“沈蒼”。

    斷玉合二為一, 嚴絲合縫。

    他記得曾聽荊無憂說起過, 江云渡是碧云天上任宗主段鴻峰八百年前收養的義子。

    這塊玉,江云渡在八百年前就拿到了。

    難道玉佩就是他來到這個世界的媒介?

    原以為這些問題的答案,江云渡會一一為他揭曉, 沒想到結果還是一場空。

    沈蒼又問:“這么多年, 你沒去查過它的來歷?”

    江云渡道:“嗯。”

    他從不關心過去, 決定踏出的每一步路已足夠。

    只是如今事關沈蒼, 這兩塊斷壁也或許與情劫相關, 必須查清究竟。

    沈蒼說:“只憑這兩塊玉,可能查不到什么,還是請靈機真人幫忙卜一卦吧。”

    江云渡回身。

    沈蒼把手里恍如完整的玉璧遞給江云渡:“當然,前提是你愿意的話。”

    江云渡抬手將它們收入掌中:“也好。”

    沈蒼看著他動作,隨手把里衣的系帶系上:“對了,既然你根本不知道玉佩的來歷,這個條件應該作廢重選吧?”

    江云渡淡聲道:“你已重選靈機真人卜卦。”

    沈蒼打結的手稍頓:“等等。”

    江云渡沒等:“不可再行反復。”

    沈蒼對他口頭制定的標準很有意見,索性直截了當:“說吧,怎么樣才能把輪回過程的記憶還給我。”

    江云渡眉心微動。

    “我們在里面經歷過什么?”沈蒼走近一步,“你這么想瞞著我,不可能什么都沒發生過。”

    江云渡眸光又轉,腳下輕轉——

    沈蒼抬手按住他的手腕,把人再拉近一步,深深看著他的眼睛:“你知道我遲早會把記憶找回來,不如現在就告訴我。”

    江云渡抿唇。

    兩度輪回,即便意外頻發,也只是他入鏡斬情,一干記憶,沈蒼沒必要知曉。

    “江宗主?”

    江云渡道:“卜算一事,我與靈機尚需商議。”

    沈蒼還沒開口。

    掌心倏地一空。

    江云渡的身影在殿內隨之消散。

    —

    與此同時。

    石宮深處。

    千戟與幻蓮單膝跪地,頭也不抬,在陰沉森冷的昏暗里壓著呼吸,不發出一絲一毫聲響。

    距那場敗退已過去幾個時辰。

    石棺后的高座上,也長久未傳來只言片語。

    “幻蓮。”

    幻蓮猛然一顫:“末將在!”

    衣料在石座摩擦的窸窣動靜過于清晰,她聽到絕塵天的腳步聲緩緩靠近,呼吸不由自主變得顫亂,她極力壓抑著。

    “我向來喜你機敏,為何重來人間,你愈發莽撞起來,讓我丟盡顏面。”

    無暇的雪白下擺走到身前,又緩步在身旁走動。

    幻蓮余光看著,控制不住地抖了抖:“君上,末將……”

    “是你告訴我,帝君修為有異,機不可失,需將萌芽斬于襁褓。”

    幻蓮膝蓋一軟,伏在地上:“末將險些壞了君上大計,罪該萬死!”

    五千年前魔族在人間長驅直入,何曾需要這般煞費苦心,許是她中了帝君示弱的陰謀,才不慎受挫。

    可哪怕此計是她提出,卻是君上親口應允,自然也是認同她的猜測,今日才會不遺余力,可如今事敗,她又怎敢主動提起君上之過。

    今時不同往日。

    五千年前人間沒有帝君,他們從無敗績,君上才多有夸贊獎賞;五千年后自醒來,他們難有建樹,君上縱然不罰,她也活得心懷惴惴。

    況且鬼巖的下場歷歷在目,她再也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

    絕塵天看著跪在身下的兩個下屬。

    今日興師動眾,狼狽而返,稱得上奇恥大辱。

    但更令他不安的絕非如此。

    帝君修為比之上次更有精進,才是他心頭大患。

    若敗于帝君聯手,他還有可趁之機,如今僅僅一個啟元帝君便讓他落敗,實在不能坦然。

    魔族在帝君之外百戰不殆,可帝君身在一日,一切皆是枉費。

    五千年前,仙界已用事實向他表明。

    兩界之爭,無需大軍壓境,一兩人足以。

    念及此,絕塵天看向幻蓮:“我讓你做的事準備得如何?”

    幻蓮忙回道:“魔傀數量足夠,只等君上一聲令下,便可血祭。”

    眼前的白衣終于遠離,她松了口氣。

    “魔族大業,成敗在此一舉,這一次,別再讓我失望了。”

    幻蓮當即回答:“君上放心,末將萬死不辭!”

    千戟跪地至今,聽到這,終于出聲道:“君上,有人間修真者為祭,帝君當年設下的封印不難打開,可群魔所生煞氣齊聚,許對君上不利。”

    絕塵天停下腳步。

    “以君上血脈尊貴,群魔自當拜服。”千戟又說,“但以如今君上實力,為免節外生枝,還需多做防備。”

    膽敢直說君上實力不濟。

    幻蓮驚愕地看了看千戟,卻發現他臉色平靜,毫無懼怕,已然下定決心。

    絕塵天也回過頭:“你的擔心不無道理。”

    他臉上看不出生氣的跡象,幻蓮卻膽戰心驚。

    千戟則深吸一口氣,拱手道:“末將半副魔骨被帝君強奪,如今應在小仙境。”

    幻蓮聽著,不由怔住。

    她已猜到千戟的打算。

    也果然。

    千戟繼續說:“請君上待末將取回魔骨,再開通道不遲。”

    絕塵天頓了頓,問他:“你愿為我保駕?”

    千戟抬頭,直直對上絕塵天的雙眼:“為君上大業,末將死得其所。”

    絕塵天漆黑眼底褪去被影子掩蓋的鷙戾,枯瘦陰冷的臉上緩緩露出一抹笑容。

    “你向來忠心,我知道。”

    千戟抱拳的手緊了緊,也扯了扯嘴角。

    —

    次日。

    碧云天。

    沈蒼從偏殿出來,看到對面敞開的空門,轉腳走了過去。

    門內還是上次離開時的樣子。

    他走到桌邊,看著收起屏風后的床,還記得江葉青不告而別前最后相處的那五天。

    江葉青一直表現得反常,只是他沒能及時發現。

    沈蒼轉了轉腕上的銀繩。

    除了一共兩次傳回靈力報平安,他發出的信號全部石沉大海。

    可惜江葉青沒給他機會定位。

    這也證實,對方的確是在刻意躲著他。

    不過事已至此,他也沒辦法隔空問江葉青這么做的原因,看過一圈,就轉身出門。

    江云渡的傷已經好轉,魔族敗退,短時間內想必不會再來自取其辱,他還有一件事沒辦,正好趁這個機會,先去辦完。

    來到碧華宮,沈蒼第一眼看到等在門外的馮桓。

    “怎么站在這?”他往緊閉的房門看了看,“江宗主還在修煉?”

    馮桓說:“宗主與靈機真人有事商議。”

    沈蒼猜出可能是和玉佩有關,但江云渡既然連親信都要避開,他也不打算強行進去:“那等方便的時候,你幫我跟他說一聲,我要去一趟迎風殿——”

    話音未落。

    房門無風自開。

    “……”馮桓面具下的臉一片麻木,抬手對沈蒼虛引,“這邊請。”

    沈蒼看著莫名打開的門,眉尾微挑,順勢進去。

    一夜之間,殿內所有陳設又原樣擺在原位,像從沒變過。

    唯一真正沒變動過的輪回鏡還在徐徐旋轉,沒人為它注入靈力,鏡身閃爍的金光顯得稍稍黯淡。

    江云渡和靈機真人正在輪回鏡前。

    見到沈蒼,江云渡沒有收起手里的玉璧。

    馮桓還站在門邊,等沈蒼雙腳跨進門檻,自覺重新合上房門,回到門外等待。

    “你要去迎風殿?”

    沈蒼不意外江云渡能聽到剛才的話,只說:“對。”

    江云渡沉聲道:“不行。”

    他的語氣聽起來這樣熟悉。

    沈蒼笑著反問:“為什么不行?”

    江云渡道:“魔族勢大,你被追殺,不可在人前露面。”

    沈蒼說:“沒關系,我會小心的。”

    江云渡凝眉看他:“你不想知道這塊玉的來歷?”

    沈蒼再反問:“你有線索?”

    江云渡轉向靈機真人。

    靈機真人轉向輪回鏡,像沒看見。

    沈蒼笑說:“如果順利,我很快就回來,不會錯過未來會有的線索。”

    江云渡眉間的刻痕卻不被撫平:“我不會讓你獨自離開。”

    沈蒼又笑了笑:“怎么,難道你要把我一輩子軟禁在碧云天?”

    江云渡道:“我是為你著想。”

    沈蒼說:“是真的為我著想,就讓我去迎風殿。”

    江云渡沉默片刻,忽而問:“你堅持要去迎風殿,所為何事。”

    沈蒼想了想:“一件私事。”

    江云渡看著他。

    面對江葉青時,沈蒼從不會用所謂私事敷衍。

    已經說明去向,沈蒼擺手:“你們繼續,我先走了。”

    他剛轉身。

    就對上江云渡凌厲的眼。

    “我陪你去。”

    沈蒼略有些訝然:“不用了吧?”

    然而很快。

    他明白江云渡這句話不是詢問,而是通知。

    踏在云端,沈蒼往下看了看:“你確定不留在宗里休息?”

    “嗯。”

    沈蒼抬眸,看著這道不肯回頭的背影。

    兀地,一個沒有根據的推斷浮上腦海。

    又是一個愛生氣的。

    作者有話要說:

    第 100 章 不對勁。

    和江云渡一起來到迎風城, 比較上次和江葉青一起來,顯得有些興師動眾。

    迎接的護法弟子一層又蓋一層,飛了滿天, 都披著滿身的戰戰兢兢, 恭送兩人來到江云渡上次下榻的住所后, 沒過多久, 迎風殿主巽明率迎風殿所有主事者一同前來拜見。

    “屬下見過宗主!”

    江云渡微一擺手。

    巽明捂胸忍下一聲悶咳, 被身旁親信扶站起來。

    “宗主忽然親身到訪, 不知有何要事,屬下等洗耳恭聽。”

    江云渡轉向沈蒼。

    沈蒼于是看向巽明:“巽殿主有傷在身, 先坐吧。”

    他這次進輪回鏡, 按段燁的說法,只有不足十天, 巽明被鬼巖傷至根本, 短短十天不可能痊愈, 看樣子匆匆趕來,臉色比受傷當天好不了多少。

    巽明一愣, 看了江云渡一眼,才遲疑道:“屬下……恭敬不如從命。”

    親信通傳時, 明確說明兩人并肩同行。

    以宗主修為, 沈蒼斷不能比,除非宗主親自出手,怎可有人與之并駕齊驅。

    兼之宗主親至, 卻是沈蒼代為開口, 此等舉止, 足見兩人關系密切。

    既然密切, 不可怠慢。

    沈蒼向來沒有拐彎抹角的習慣:“其實今天我來, 是有一事相求。”

    巽明拱手正色道:“沈道友客氣了,當日救命救城之恩,屬下斷不敢忘,請道友萬莫用這個求字,但有差遣,悉聽尊便。”

    到了這種時候,沈蒼也不跟他推辭,只說:“我想請巽殿主幫的忙,涉及一點私事。”

    巽明當即會意,又看江云渡一眼,對還站在殿中的一應下屬點了點頭:“都退下。”

    眾人立刻齊聲向江云渡告退。

    等堂中徹底安靜下來,巽明看回沈蒼:“沈道友但說無妨。”

    沈蒼抬手示意他稍等,咳了一聲,走到江云渡身邊:“江宗主,行個方便?”

    巽明坐正起來,下意識看了過去。

    他怎么都沒想到,沈蒼竟然會要求宗主也行避讓。

    江云渡英俊無儔的臉在修真界無人不識,此刻面無表情,眸光沉冷,卻也只盛得進面前一人,并不把旁人放在眼里。

    好像,沒有動怒的征兆。

    巽明揣度著,還是往前挪了挪,以便隨時起身。

    江云渡只看著沈蒼,語氣仿佛平淡:“私事?”

    沈蒼攬過江云渡的肩膀,帶著他走向門口:“我盡量快一點,不會耽誤你太長時間。”

    巽明看到他的動作,低頭眨了眨眼,眼皮抽跳。

    沈蒼話音落下,兩人在地面融為一體的影子在門前住腳。

    “很好。”

    聽到這兩個字,巽明眼皮又跳。

    影子剎那空了一半,他抬頭,江云渡的身影被門窗外斜壓下的日光穿透,緩緩消散。

    掌下的觸感成了空氣,沈蒼收回手。

    巽明斂著呼吸,直到這時,才松了口氣:“沈道友方今可以說了吧?”

    沈蒼灑下一層靈力罩:“請殿主先運功。”

    巽明照做后問:“運功?”

    在這瞬間,沈蒼已經察覺到他體內運轉的熟悉氣息:“沒錯。”

    巽明又問:“道友這是?”

    沈蒼說:“實不相瞞,我今天就是為殿主的功法而來。”

    他果然沒有猜錯。

    在巽蕓身上感應到的熟悉氣息來自巽明,也就是來自功法殘卷。

    這兩次見面,巽明身受重傷,法力滯塞,系統沒對他生出感應。

    直到現在,法力如常運轉,功法頁面下的第七個黑框對應亮起金光。

    第七卷殘篇,就在巽明身上。

    沈蒼往門外看了看。

    他不是信不過江云渡,而是關于《萬物生》,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聽到他的話,巽明捂胸按在扶手站起身:“巽風卷乃巽家祖傳,萬年來,從未交予旁人。”

    沈蒼說:“我理解——”

    他還沒說完,就被巽明接下來的話打斷。

    “但若沒有道友舍命相救,巽某恐怕早已喪命鬼巖之手,又何來傳承。”巽明拱手道,“如今魔族虎視眈眈,道友深明大義,巽某亦無藏私之理。”

    他說著,從乾坤袋取出一枚玉簡,并指在身前輕點。

    青色生生不息的光點在半空排列,匯成一列列晦澀文字,依序涌入玉簡。

    功法寫成,巽明臉色又白一分。

    見狀,沈蒼先抬掌虛按在他丹田,全速運轉功法為他療傷。

    巽明本打算謝絕,可靈力入體的瞬間,他面露驚訝,立刻掐訣如風,趁勢調養。

    良久,沈蒼收勢。

    巽明虛弱的臉色大有緩解,又拱手道:“多謝道友。”

    沈蒼晃了晃指間的玉簡:“你已經謝過了。”

    巽明笑了笑:“能幫到道友自然最好。”

    沈蒼揮去靈力罩:“殿主還是療傷要緊。”

    他送巽明轉出房門,看著對方青色身影飛向遠處,才看回眼前的面板。

    【檢測到功法《巽風卷》,是否學習?】

    選擇學習后,功法下第七個小箭頭指向的地方散去黑光,露出“巽風卷”三個字。

    沈蒼正要點選《萬物生》查看提升的屬性,眼前突然一黑!

    云霧繚繞的瓊樓玉宇。

    金色輝煌的無盡長階——

    場景如數翻過,猛地急停。

    在滿載著銀色點綴的河漢里,一朵無根的蓮花在星云中孕育。

    周圍一片靜謐,無人打擾。

    一襲玄衣的背影亂坐花端,衣擺垂墜河面,攪亂星云。

    “啟元帝君。”

    背影輕轉。

    沈蒼還沒看到他的真容,眼前霎時大亮。

    腦海中奇異的畫面盡數消散,像大夢一場。

    沈蒼張手按了按太陽穴。

    啟元帝君?

    他從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不過帝君這種稱呼,很像仙界的風格。

    為什么他會看到這些。

    難道是《萬物生》的原因?

    沈蒼再看向面板,才發現最后一個箭頭下的黑框,正閃爍著似有若無的金光。

    他點進金光,面板頁面被一個方形黑幕覆蓋。

    黑幕上,八點金光呈圓形分散,從上至右下四點,不斷送出塵光匯聚在中心偏上;其余四點則匯聚在中心偏下。

    沒過多久,金光移位,中間兩點匯聚的地方也變幻無常。

    沈蒼皺眉,直覺這是一個法陣,但他對法陣少有研究,看不出它的作用。

    這是最后一卷殘篇的線索,他必須盡快查清。

    可惜江葉青不在,否則以江葉青對陣法的通透,說不定會對它有所了解。

    沈蒼想著,退出功法頁面,看向地圖,去找江云渡的下落。

    但出乎意料。

    地圖上出現了兩個綠點。

    沈蒼頓了頓,御劍出門。

    途中遇到剛才見過面的一個護法,他攔下人問了一句:“請問江宗主在哪?”

    護法拱手:“回稟使者,宗主正在別院。”

    沈蒼順著他指引的方向看過去,和地圖比對過,又指了指另一個方向:“那邊是不是也有人在?”

    “使者明察秋毫,是您道——”護法說到這,硬生生憋了回去,轉而說,“是碧云天使者,江葉青。”

    江葉青來了?

    沈蒼來不及細問,拍了拍護法肩膀,道了句謝就御劍疾馳而去。

    有地圖輔助,他不費什么力氣就找到江葉青的位置。

    和江云渡一樣,迎風殿為江葉青安排的也是老地方。

    沈蒼落地時,他要找的人就在院子里。

    “不告而別,不是你的作風。”

    江云渡立在廊下,沒有轉身。

    沈蒼問:“你最近在哪?”

    江云渡道:“在我該去之處。”

    沈蒼笑了一聲:“這么說,你沒話要告訴我。”

    江云渡微側過臉,卻沒回頭:“你要我告訴你什么。”

    身后久久沒有后音。

    江云渡蹙眉,終于轉過身來。

    沈蒼剛走到樹下,踩著腳踏坐進搖椅。

    搖椅輕晃,發出木頭“吱呀”的輕快雜音。

    抬頭看到江云渡,他挑眉:“這還用我提點你嗎,你自己說。”

    “……”江云渡沉著臉,反問,“你到迎風殿所為何事。”

    沈蒼說:“巽明有我要找的功法。”

    江葉青早知道他在找功法的下落,沒必要隱瞞。

    江云渡緩步走近:“功法?”

    “嗯。”沈蒼說,“我已經收集到最后一卷,正好,需要你幫忙。”

    江云渡面色不變:“我聽聞你與江云渡一同來此,何不讓他幫你?”

    沈蒼笑說:“當然是你用起來更方便。”

    “……”江云渡堪堪緩和的臉色愈沉愈黑。

    “開個玩笑。”沈蒼作勢正色,又說,“但你不辭而別,讓我擔心這么久,幫我也是你欠我的。”

    江云渡冷聲道:“一日未見罷了。”

    沈蒼唇角牽著淺淡弧度:“那大概是我對你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所以覺得時間過去得太久。”

    江云渡眸光微動,緩聲道:“滿口胡言。”

    “這不是胡言,是發自肺腑的真言,你——”沈蒼說到一半,止住話音,倏然從搖椅閃身到江云渡面前,圍著他慢條斯理轉了一圈,“不對勁。”

    江云渡停在原地,任由他打量一個來回:“如何不對?”

    沈蒼回到他身前,盯著他慣常冷淡的雙眼:“我從輪回鏡出來你就沒在,你房間的東西也從我進輪回鏡起就沒動過,你怎么知道才一天不見?”

    江云渡心弦稍緊,越過他往前一步,淡聲道:“我自有方法。”

    有什么方法能預知未來,讓早就離開的人知道后來才發生的事。

    沈蒼正打算追問,迎風殿上空炸起的一朵信號打斷兩人的談話。

    信號深紅,一經出現,空中頓時有無數身影上下翻飛,齊齊涌向主殿。

    沈蒼說:“怎么回事?”

    江云渡也抬眸看過去:“應與魔族相關。”

    話音剛落,遠處一道身影急急而下,單膝跪在兩人面前。

    “兩位使者,殿主命屬下前來稟報,小仙境清連宗發信求救,正遭魔族攻山!”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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