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脫啊。
初晨。
臘月寒意與朝陽一同灑進窗里。
沈蒼抱臂倚在窗邊, 聽村子里晨起的熱鬧。
他住的地方是獨棟獨院簡裝式木質結構單層別墅,優點是周圍只有他一戶,沒有鄰里糾紛, 而且地勢偏高, 幾乎能看到半個村子的風景。
不遠處, 依山傍水, 空氣尤其清新, 稱得上度假勝地。
失去記憶已經兩天。
這兩天內, 遇到的每一個人都很熱情,顯然按理來說, 他在這里至少已經生活許久, 才會被這么多人熟識。
但他對這里沒有絲毫歸屬感,只覺得格格不入。
沈蒼垂眸。
微風掀起窗下桌面的藥經, 紙頁正嘩啦作響。
作為一個醫生, 他可以說很盡職, 失憶都沒忘記病癥、藥理。
但冥冥中,他的職業好像也與此無關。
沒人知道他身上發生過什么意外, 他自行診斷,的確沒有能引發失憶的傷勢。
這幾天查遍典籍, 也沒有任何一例病癥與他相仿。治無可治。
他只是一覺醒來, 變成一個一無所知的人。
“沈蒼。”
沈蒼回頭。
江云渡淡淡道:“冷。”
沈蒼看著江云渡。
他已經走過這個村子的每個角落,沒有半個地方能對他觸動,讓他回憶起任何蛛絲馬跡。除了這一個例外。
江葉青。
這個名字, 這個人說話的神情、甚至語氣, 有時都讓他莫名熟悉。
即便如此, 他仍然記不起過往的一星半點。
“沈蒼?”
“嗯。”沈蒼隨手合上半扇窗, 轉身走向門外, “你的藥應該好了。”
江云渡目送他的背影離開。
不忙碌時,沈蒼獨自出神的次數越來越多。他能猜到原因,但沒有記憶,對沈蒼利大于弊,他不打算點破。
江云渡掀了被子,生疏地穿上沈蒼為他準備的冬衣,也走向門外。
沈蒼端著還冒熱氣的藥碗走進堂屋,見他出來,干脆把藥碗放在桌上。
相比較而言,江云渡其實更像是失去記憶的人。
這兩天觀察下來,江云渡好像連吃飯睡覺都不太熟悉。筷子握得不準,衣服穿不利索,受了這么嚴重的傷,不懂臥床休養,第一天算勉強聽話,第二天就不自覺下床。
如果不是他在吃藥方面沒有問題,沈蒼很懷疑他是不是根本不想痊愈。
江云渡掃過桌上形只影單的藥碗,又抬眸看向沈蒼。
沈蒼和他對視一眼,才意識到他在暗示什么,于是轉腳去柜子里拿了一碟中藥伴侶。
回身把蜜餞放在藥碗旁,沈蒼關柜門時看到所剩無多的庫存,再看看錢袋。
看來就算失憶,還是要賺錢養家。
他正想著,聽到院外遠遠就傳來敲鑼打鼓的嘈雜聲。
“沈大夫!”“沈大夫在嗎!”
沈蒼走向門外,看到院門外一行人浩浩蕩蕩涌了進來。
幾個扛著鋤頭的中年男女喜氣洋洋地走在當先,看到沈蒼,回頭對大家喊:“我就說沈大夫這個時候一定在家,快進來!”
之后才是兩個人抬著箱子進來,另有一隊人吹吹打打。
跟著看熱鬧的村民走在最后,見院子里沒空落腳,都站在院墻外往里探頭。
“老劉頭呢!”一人喊著,忙伸手把人群分開,“別攔著啦,讓正主出來說話!”
沈蒼這才看見,一對四五十歲的老夫妻和一個面色蒼白的青年正走過來。
青年二十歲上下,可能被這個場面嚇住,一路沒有抬頭,大概性格內斂。
三人還沒走到,老劉頭就激動地對沈蒼說:“多虧了沈大夫圣手仁心,才從鬼門關拉回我兒武陽一命!前兩日武陽還不能下地,不敢叨擾沈大夫,今日我一家三口特來叩謝您的大恩大德!”
沈蒼忙抬手攔住這一跪:“不用了,治病救人是醫者本分。”
老劉頭感動地不能自已,見他不受,哪里肯依,直接推了青年一把:“沈大夫不肯受我夫妻一拜,武陽這一拜,請沈大夫莫再推辭!”
沈蒼也來不及推辭。
青年被老劉頭突如其來這一掌推得往前踉蹌一步,“撲通”一聲跪倒在沈蒼面前,額頭撞在地面,磕得眼冒金星,讓本就不夠健壯的身體雪上加霜。
院里院外一眾人都點頭表示贊同。
“是啊,要不是沈大夫,劉武陽就不行了,的確該跪。”
青年臉色僵硬著從地上爬起來,咳了兩聲,面色更蒼白幾分,只有額前磕出一片紅痕。
老劉頭又往后招手,兩人立刻抬著箱子過來。
沈蒼看到箱子里裝滿的糧食,正色道:“這個我不能收。”
寒冬臘月,何況還有不到一個月就是年關,正是缺糧的時候。
老劉頭還要說什么,沈蒼只笑了笑:“抬回去吧。”
院外眾人還起哄讓沈蒼收下,聽他這么說,也紛紛收了音。
老劉頭只好嘆了口氣,又抬手拍了拍青年肩膀:“武陽,還不說點什么謝沈大夫!”
青年頓了頓,向前一步,正要拱手行禮,不料方才重重跪地的膝蓋一軟,左腳絆了右腳,又撲通跪在沈蒼面前。
沈蒼往后一步避開他突然撲來的雙臂,看到他跪下,才看出他又在行大禮。
院外傳來細碎的議論。
“想不到劉武陽平時病殃殃的,倒是個知恩的好小子!”
“沒錯,跪得這么利落,可見對沈大夫有多敬重!”
“……”青年第二次從地上爬起來,看向沈蒼,“多謝沈大夫救命之恩……”
他說著,表情越僵硬,身上卻微微一晃,一副隨時可能昏倒的模樣。
劉氏擔心地扶住他:“武陽,你沒事吧?”
青年順勢咳起來,對沈蒼道:“沈大夫放心,我沒事。”
沈蒼示意兩人把青年扶到一旁坐下,推起他的袖口,搭脈聽診。
院子里漸漸靜下來。
許久,老劉頭忍不住問:“沈大夫,武陽怎么樣?”
沈蒼眸光微動,才收手道:“狀態不錯。”
這個劉武陽脈若游絲,單論脈象,已經是該料理后事的階段,就算清醒,基本上不可能像此時此刻行動自如。
他反復確認過,不會出錯。
出現這種情況,只能是劉武陽異于常人。
可惜他沒有記憶,否則還能根據劉武陽的病史推測病因。
想到這,沈蒼看向老劉頭:“我給他開的藥還有嗎?”
“有!”老劉頭說,“還有兩天的量呢!”
沈蒼說:“下午我再去你家里給他把一次脈,根據情況定他用不用換藥。”
老劉頭感動地握緊他的手:“多謝沈大夫!”
青年也低頭道:“多謝沈大夫……”
“不客氣。”沈蒼說,“好了,都回去吧。”
直到所有人都離開,院子里終于恢復清凈,他才抬手捏了捏鼻梁,轉身回到屋內。
桌上的藥碗已經空了。
裝著蜜餞的瓷碟也空空如也。
沈蒼輕笑,對里間道:“我去山上采藥,中午回來。”
“嗯。”
聽到回音,沈蒼在藥房里找到采藥的工具,出門上山。
還要多謝他失憶以前的好習慣,山上各個藥材產出的地點都明明白白被記錄在紙上,不需要他太費心力去找。
回程他順便買了午飯,吃完,還沒幫江云渡換藥,就聽到門外傳來劉武陽的聲音。
“沈大夫……請問在嗎?”
“等我一會。”沈蒼把藥罐放回床上,對江云渡說完,起身走向門外。
長相清秀的青年站在門邊。
這次沒有人群跟在身旁,他看起來大膽一些,不過看了沈蒼一眼,他又低下頭,盯著手里拎著的藥包。
“不敢讓沈大夫勞煩一趟。”他說,“這是沈大夫的藥,爹娘讓我帶來給沈大夫看一看。”
坡上風大,沈蒼抬手對他微招:“進來吧。”
青年僵硬地咳了咳,步履虛弱地走到沈蒼身旁,遞藥時好像手抖,藥包“啪”地摔落地上,他忙彎腰去撿。
沈蒼抬手扶他一把,他站不穩似的,一頭撞向沈蒼。
不被察覺的掌下,剪刀尖銳的鋒芒在冬日下泛著森冷的光,悄然抵在沈蒼腰間。只需用力,便可神不知——
“沈蒼。”
這聲音太過耳熟。
青年下意識轉臉。
看到窗內那張永生難忘的臉,他雙手一抖,趕緊收回剪刀,慌亂間正要后退,該死的膝蓋忽然又是一軟,讓他直直軟進沈蒼懷里。
沈蒼這次看出他不是又要行大禮,扣住他的手臂,帶了他一步,幫他站穩。
青年倏地悶哼一聲,嘴唇顫抖,臉色白得發光。
聽到他嗓子里發出的這聲疑似哀鳴的動靜,沈蒼低頭看他一眼,卻看到他腰間暈染的血跡。
“你受傷了?”
青年咬了咬嘴唇,絕望地說:“我怕沈大夫拆藥麻煩,特意從家里帶來一把剪刀,好像……”
……正插在他自己的腰上。
沈蒼說:“怎么這么不小心。”
“……”青年這次咳得多了幾分真心實意,虛弱地說,“給沈大夫添麻煩了……”
沈蒼扶他到堂屋坐下,隨口道:“把衣服脫了。”
青年抬手按在腰帶上,聽到一旁門簾晃動,轉眼看過去,正對上江云渡冷厲沉黑的雙眼。
青年瞳孔緊縮。
他咽了咽口水,立刻回過臉,盯著盆里的熱水僵坐在原地,一口氣沒喘勻,咳得撕心裂肺,在咳聲中掙扎著說:“沈大夫……我……下次再來……”
江云渡緩步走到兩人身前。
如此巨大的陰影蓋在身前,不及他心中千萬分之一。
“不行,你的傷需要盡快包扎。”沈蒼把熱水端過來,見他一動不動,“脫啊。”
“…………”青年的手,微微顫抖,“我……”
他不敢脫啊!
不是說沈大夫獨居嗎?
可為何這位煞神也在??
第 62 章 我們一定前世有緣,今生注定要在一起。
千戟僵坐在桌邊, 死死按住腰帶,隱約聽到心跳聲在耳邊敲敲打打,是催促他盡快離開此地的鳴鐘。
寄魔丹足以使他魂體暫存。
進入輪回鏡, 發覺帝君前世竟在凡間, 他本以為終可達成君上囑托, 將帝君斬殺于此。
帝君尚不知曉他也入輪回, 此番優勢盡占, 是他大展身手的最好時機!
但他忘了。
帝君身在凡間失去修為。他也一樣。
千戟干聲咳了咳。
不得已附身到這具身體時, 他已看出這具身體的潛力。那就是沒有潛力。
這個名叫劉武陽的凡人,自小久臥病榻, 手無縛雞之力, 他又是在劉武陽臨終之際才到,若讓身體恢復, 還需他本命魔氣。
他不能如此冒失。
幸而帝君前世是凡間大夫, 他身體孱弱, 反而易于接近。
他上午來時已觀察過周圍環境。
“沈大夫”獨居,在這樣偏僻的山坡院中將人斬殺, 并非難事,也不會被發現, 便于他隱藏身份, 等待與另一位交手。
不想僅僅半天功夫,另一位帝君也到了。
他早該知道,這件事沒那么容易。
此外, 穿越輪回鏡, 他不僅修為盡失, 魂體也受削弱, 否則也不會淪落至奪舍將死之人, 如今即便事成,他仍需時間休養,才能脫離肉身,更無力氣沖出輪回鏡封印。
絕不能暴露蹤跡。
依君上所言,哪怕帝君,于輪回鏡中身死亦遭反噬,遑論是他。
千戟的頭越低了。
“不必勞煩沈大夫……”
沈蒼只當他性格內向。
但外傷必須處理,尤其對方大病初愈,更不能放任不管。
見千戟要走,沈蒼正要抬手,一旁江云渡的手忽然落在千戟肩上。
千戟半個肩膀險些麻了,又癱坐回去。
“脫。”
冷漠的嗓音從頭頂傳來,千戟沒敢反駁,連忙解開腰帶,掀開布料,露出傷口。
他知道不是錯覺。
拋去交手時不談,這兩位不論輪回前后,對他的態度都天差地別。
沈蒼還很平常。
這位江葉青,看他的眼神則總像看著一個死人,讓他打從心底里泛起涼意。
盡管江葉青的長相在輪回內外并不相同。
可眼前這張臉,卻更讓他有不愿回憶的熟悉。這才是帝君的臉。
何況還有這熟悉的眼神。
以這位的性格,他毫不懷疑這眼神終有一日會變為真正的殺意。
他只是不明白。
帝君沒有直接動手,說明他還未暴露,他此時的偽裝與碧云天時又有不同,這相同的殺意又從何而來?
難道他總在未察覺時便已得罪帝君?
千戟百思不得其解。
突然一方溫熱白布“啪”地鋪蓋在臉上。
“他自己會擦。”
“……”千戟沉默地從臉上抓下白布,艱難低頭擦拭著傷口,時不時低咳兩聲,是這具身體留下的病根。
沈蒼看向江云渡:“他是病人,你要學會耐心一點。”
聞言,江云渡下顎倏然冷硬,轉身出門。
“沈大夫,我自己來就好!”千戟忙從桌上拿起藥膏,想站起來,手在桌邊撐起一瞬,又坐了下去,“您與您的朋友千萬不要為我傷了和氣。”
和帝君同處一室,他的腿至今還軟著。
沈蒼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轉身走向門外。
江云渡正在院中樹下。
挺拔的背影在寒風中佇立,只有衣袂獵獵作響。
“舊傷未愈,你還想再添新傷嗎。”
身后由遠及近的聲音傳來,江云渡沒有理會。
沈蒼失笑,取過臂彎披風,搭在他肩上:“有沒有人告訴過你。”
久未聽到后音,江云渡掃過肩側,轉眼看他。
沈蒼走到他身旁,和他對視,才道:“你真的很小氣。”
江云渡臉色發黑:“你——”
“開玩笑的。”沈蒼笑著按住他的手,看著他收回視線,補充一句,“我知道我一定說過無數遍了。”
江云渡沉臉掙開他的手。
“好了。”沈蒼抬手示意,輕咳一聲,忍下笑意,“到此為止,不開玩笑。”
江云渡冷眼看他。
沈蒼說:“現在換作你來告訴我,為什么心情不好?”
江云渡道:“沒有為什么。”
沈蒼說:“保持心情愉快也是治病的一部分,有什么心事,我隨時都在。”
江云渡凝眸未語。
“因為劉武陽?”沈蒼問,“你不喜歡他?”
江云渡終于看向他。
沈蒼挑眉:“怎么?”
江云渡冷聲道:“難道你看不出來?”
沈蒼說:“看出來什么?”
江云渡五指微攏。
看不出來劉武陽可疑,或許對他心懷不軌。
然而對上沈蒼的視線,這句話最終沒有出口。
不論前世今生,沈蒼始終如一,他本性純善,卻不該隨意輕信。
然他此刻沒有記憶,不屬于任何一次輪回,待此間事畢,如今的對話、發生的一切他都不會記得。
也許讓他親身經歷,會更有助益。
何況原本也沒有證據。
在沈蒼心中,劉武陽只是一個病人。
“沒什么。”江云渡收回視線。
“等等。”沈蒼還沒開口,看到劉武陽從堂屋捂著腰出來,對江云渡說完,他先回去給對方把脈看診。
脈象和上午沒有區別。
他再打開劉武陽帶來的藥包,一一看過藥材,心中不由微動。
“沈大夫?”千戟忐忑地看他,“我能走了嗎?”
兩位帝君齊聚,他片刻也不想在此地多留。
來時的計策也已付諸東流,他須回去另作籌謀,再來行事。
沈蒼才看向他:“身上有哪里不舒服?”
千戟搖頭:“沒有。”
沈蒼說:“需要我送你回去嗎?”
千戟更毅然地搖頭:“不必了,多謝沈大夫掛心。”
他執意要走,沈蒼沒有留他,送他出門后,又和江云渡一起回到堂屋。
藥包還在桌上。
沈蒼抬指翻看片刻,不經意轉眼就和江云渡對視,頓了頓:“有事?”
“沒有。”江云渡語氣聽起來平淡如初,“換藥不急。”
沈蒼才記起這件事:“抱歉,是——”
他點了點桌面,又記起江云渡對劉武陽的不喜,想必不會對相關話題感興趣,轉而說,“沒什么,走吧,去臥室。”
他只是有些奇怪。
提出看劉武陽的藥,他原本是想從藥方反推出劉武陽的病情。
但這副藥方,實際上是安神止痛的臨終關懷,可想而知劉武陽已經病入膏肓,無藥可治。
可病人現在即便算不上生龍活虎,也至少能獨自出門,連拐都不用。
僅僅兩天就有這么大的轉變,他不確定劉武陽痊愈的原因,唯獨確定不會跟他開的藥有關。
江云渡看他一眼,走到臥室床邊。
沈蒼隨手合上門窗,挑了挑炭火:“坐下。”
江云渡褪下外袍上衣,露出半結痂的累累傷痕。
沈蒼洗了手,拿藥膏幫他涂抹。
江云渡薄唇微抿,視線一直落在一旁床尾,不去感受在腰腹游走的指腹。
“放松。”沈蒼手掌按在他緊繃的腹前,“冷?”
江云渡手掌愈緊,不自覺往后,但身下就是床榻,避無可避。
沈蒼沒抬頭,繼續幫他包扎后,才道:“好了。褲子。”
江云渡起身,動作間掌心一塊玉石滑落,正摔在沈蒼腳上。
沈蒼矮身撿起,看到這半塊玉璧的式樣,左右翻看幾遍,才遞給江云渡:“這塊玉佩,你的?”
江云渡抬手接過:“嗯。”
沈蒼又看著玉璧良久,忽然放下藥瓶,轉身到窗邊桌前,打開其中一個抽屜柜,從里面拿出一個紅布包裹的錦盒。
錦盒只有半個巴掌大。
沈蒼和江云渡對視過,才打開盒蓋。
里面是半塊一模一樣的玉璧。
江云渡微怔。
他往前兩步,看向盒內的玉璧,再抬眸看向沈蒼:“你記得它的來歷?”
沈蒼斂眸片刻,才笑了笑:“我連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記得,怎么會記得它的來歷。”
對見到的東西有印象,他原以為是記憶恢復的征兆,但仔細回想,腦海里依舊一片空蕩。
江云渡的手在錦盒上停頓稍許,只道:“從未見你戴過。”
從未?
沈蒼又看他一眼。
江云渡從沒說過他們之間怎么熟識,不過從他話里偶爾透露的信息,和他身上濃重的熟悉,可以猜到他們之前絕不陌生。
還有這對玉佩。
沈蒼看著江云渡把玉佩合二為一,裂口嚴絲合縫。
江云渡微蹙著眉。
“一塊玉佩分成兩半。”沈蒼輕笑,“如果你是女人,我們一定前世有緣,今生注定要在一起。”
莫名灼熱的異樣忽從江云渡心間重重擦過。
他握緊掌中生平首次復原的玉璧,看向沈蒼。
為何沈蒼從未戴過此玉。
為何沈蒼和他共有此玉。
沈蒼看出他神情變化,笑意微斂:“怎么,你也不知道它的來歷?”
江云渡回神,沉聲道:“我自然知曉。”
沈蒼說:“簡單說說?”
江云渡道:“與你無關。”
沈蒼從他手里拿回半塊:“江葉青,你知道這塊玉有我一半吧?”
江云渡轉身回到床邊:“總之與你無關。”
沈蒼和他一起上前:“一包蜜餞?”
江云渡無動于衷。
“兩包。”沈蒼說,“不能再多了,我們剩的錢只夠買兩包。”
江云渡轉眼看他,仍然沒有松口:“不行。”
這次態度這么堅定?
念頭閃過,沈蒼不清楚這句話里的這次從何而來,但江云渡的態度已經非常清晰明了。
“三包。”沈蒼正色道,“怎么樣?”
江云渡面無表情:“你哪來的錢?”
沈蒼說:“先說成不成交。”
江云渡蹙眉。
沈蒼追加一句:“我要提醒你,家里已經沒庫存了。”
江云渡沒有開口。
良久。
換過傷藥,煎藥途中。
江云渡悄然出現在藥房門口。
沈蒼看一眼堂屋沒關好的藥柜,唇邊笑意輕淺,意有所指:“交易今天有效。”
作者有話要說:
第 63 章 這是你欠我的。
下午。
沈蒼從西市回來, 進門看到江云渡坐在桌邊,桌面的湯藥還冒著熱氣,他沒去注意, 正看手里的玉佩。
據江云渡親口敘述, 這玉自他記事起就是斷的, 屬于祖傳。
至于另一塊, 他不打算解釋。
因為他同意的交易內容只是說出“它”的來歷, 而不是“它們”的來歷。純屬利用文字漏洞坑蒙拐騙。
“喝藥。”
江云渡抬眸看過來。
沈蒼把紙包放在桌上。
最后的成交價是三包蜜餞, 他在江云渡喝藥之前預付一包,剩下兩包還要分期付款, 無疑讓他背了一筆巨額債務。
不過既然江云渡的玉佩是祖傳, 他的玉佩年代相同,來歷應該也不會相差太遠。
沈蒼想了想, 直言問:“江葉青, 在我失憶之前, 我們究竟是什么關系?”
江云渡動作微頓。
腦海有沈蒼曾經說過的兩個字一閃而過,他把空碗放下, 淡聲道:“朋友。”
沈蒼又問:“什么樣的朋友?”
和江云渡有一樣的玉佩,說明他和江云渡的關系要比他預料中更親近一些。
世交?
如果知道的更多, 說不定能讓他記起一些過往。
江云渡從桌邊起身, 看他一眼:“普通朋友。”
沈蒼說:“不可能。”
他的話不作猶豫,如此篤定。
江云渡心間微動,反問:“為何不可能?”
沈蒼說:“我不可能讓普通朋友在我這白吃白住這么久。”
“……”江云渡沉下臉, 劃過心間的情緒蕩然無存, “我從不白吃白住。”
沈蒼上下打量著他:“這么說, 你也是大夫?”
江云渡還沒開口, 門外傳來老劉頭的高喊。
“沈大夫!”老劉頭喊著, 在院外看到沈蒼身影,忙一路跑進來,“沈大夫,不好了,我兒回去之后就身體不適,躺到現在,嘴里只說冷,沈大夫,請你到家里來幫他瞧瞧病吧!!”
“先別急。”沈蒼從藥柜旁取過藥箱,正要讓江云渡回床上休息,卻見他也舉步出門,意思明顯,“你要和我一起?”
江云渡道:“嗯。”
老劉頭這才注意到門內還有一個人,不由問:“這位是?”
沈蒼看過他的反應,才按之前的說法簡單介紹:“一個遠房親戚。”
劉武陽是他失憶之前的病人,從藥方來看,情況兇險,作為家人,對方幾次三番來這里請他出診,如果連這家人都不認識江云渡,那村子里其他人認識江云渡的概率幾乎為零。
只是這樣一來,他之前的猜測就有些站不住腳。
鄰里鄉親都不認識他的“朋友”。
難道他不是本地戶口?
“沈大夫?”
人命關天,沈蒼沒再細想:“走吧。”
他看了看江云渡,落后一步提醒,“你的傷還沒好,最好留在家里靜養。”
江云渡道:“我有分寸。”
斬斷情絲之前,他不會讓沈蒼出事。
劉武陽身上疑點頗多,沈蒼如今情況特殊,不可獨自前往。
待他與沈蒼離開,此生輪回恢復如初,以沈蒼天性,自有察覺。
沈蒼只好說:“哪里不舒服,提前告訴我,不要強忍。”
江云渡轉眼,不期然和他對視,又收回視線,只道:“嗯。”
沈蒼才快走兩步,一路詢問病人病情。
老劉頭不敢隱瞞,短短路程,說得額頭見汗。
沈蒼從他細碎的描述里分辨著重要信息。
劉武陽回家后就一直喊冷,有可能是受外傷后失血的并發癥,想到劉武陽大病初愈,的確需要諸事小心。
來到劉家,沈蒼在老劉頭帶路下直接去了劉武陽的房間。
對方躺在床上,見到沈蒼,正要打招呼,一眼看到在沈蒼身后進來的江云渡,滑到舌尖的話卡在齒內,被他生生吞了回去。
沈蒼走到床邊:“手。”
千戟把手伸到被子外。
沈蒼搭在他腕上,垂眸聽脈。
千戟半張臉被掖進被子里,另一只手里掐著的銀針扣在掌心,遲遲不敢動作。
原以為請帝君出診,可以暫時讓兩人分離,也好方便他出手,沒想到這兩位還是形影不離,不給他絲毫時機。
莫非帝君已識破他真身,才對他如此防備?
這個想法完整從腦海劃過,千戟的臉埋得更深了。
在凡間待得時日愈久,他也沾染了凡人無知自大的惡習。
若帝君識破他真身,哪里還有他揣測的余地。
“靜心。”
千戟下意識抬頭看過去,對上沈蒼的雙眼,心臟猛地一跳,忙閉目平復。
良久。
沈蒼接過劉氏遞來的手帕擦過手,問了他幾句。
千戟一一小心作答。
兩位帝君同在,他今日計劃又難實施,只想盡早將帝君打發,另尋他法。
說完,他看到沈蒼從藥箱里取出一套用具。
老劉頭還沒問。
沈蒼把東西放在一旁桌上,隨手展開。
一套銀針插在針套里,在自然光下閃爍著尖利的光澤。
千戟頓時有種不妙的預感,忙說:“沈大夫,我好多了……”
“住口!”老劉頭怒道,“沈大夫為你治病,哪有你插話的份!”
劉氏也勸:“武陽別怕,沈大夫針灸的功夫很厲害,娘的腿疾就是被這針治好的!”
說完想起什么,“沈大夫,針還夠嗎?我治腿的那兩根還在呢!”
“夠了。”沈蒼說,“幫他把上衣解開。”
千戟還沒來得及掙扎,被子就被老劉頭一把掀開,劉氏把他壓在床上,嚴格執行醫囑。
沈蒼洗了手,拿針在燭火下消過毒,走到床邊,抬手按在穴道旁:“放松。”
千戟四肢顫抖,繃得更緊了。
他強忍著從未體會過的凡間寒冷,無神望著床帳,不知第多少次刺痛過后,忽然聽到沈蒼的聲音。
“嗯?”
他又下意識看過去,見沈蒼從床上撿起一根銀針,眼皮狂跳:“……沈大夫……不——”
“混賬!”老劉頭不滿地打斷他,“沈大夫不辭辛苦為你施針,你今天怎么這么無禮!”
“沒事。”沈蒼說完,回手再把這根銀針重新消毒一遍,才扎進千戟穴道。
“……”千戟的臉色隱隱綠了。
這根針蘸滿劇毒,他本想對付沈蒼,方才被強迫脫衣時才藏在一旁,不想卻被沈蒼發現。
被該死的凡人按住手腳,他動彈不得,只能抬頭眼睜睜看著銀針沒入。
已無力回天,他直直倒回床上。
聽到動靜,沈蒼轉眼看他:“怎么了?”
“……”千戟咽下心中的苦淚,堅強搖頭,“我沒事……”
事情已然如此。
他為今能做的,只有隱瞞。
絕不可讓帝君發現端倪。
等沈蒼收針,他直覺毒性發作,卻不敢在帝君眼下施展本命魔氣,勉強爬到床邊偷來沾毒的針,又躺回被子里。
捂不暖的冷意流遍全身。
千戟青著臉瑟瑟發抖。
老劉頭說:“還不多謝沈大夫!”
千戟咽下一口腥甜,低聲下氣:“多謝沈大夫……”
劉氏補充:“還有哪里不好,趁沈大夫還在,趕緊都說出來。”
千戟又搖頭:“哪里都好,無需再醫了……”
他并非質疑帝君醫術。
但再這么醫下去,他還來不及報答君上,命早已沒了……
沈蒼寫了一副藥方留在桌上:“剩的藥可以喝完,之后再抓新藥,他情況很好,只用安心靜養,不必擔心。”
老劉頭滿口答應,忙給他診金。
沈蒼不記得行情,只拿了一半:“留一半買藥吧。”
夫妻兩個感動不已,千恩萬謝地送他出了門。
回去的路上,沈蒼順路帶江云渡去了一趟東市,提前備好晚飯。
江云渡沿途聽著見到的每一個人和沈蒼打招呼,不由轉臉看他。
身處凡間,沈蒼渾然沒有過往記憶,卻仍然如魚得水。
無人看出他如今困擾,他也從不向人吐露心聲。
唯獨這幾日他不時出神,才顯露他果然在意。
江云渡摩挲著掌中玉石。
但關乎情劫,沈蒼不該留有此間任何回憶。
“有心事?”
江云渡五指稍攏,才道:“沒有。”
沈蒼也沒追問,轉而對他示意路旁的攤鋪:“想吃什么?”
江云渡道:“你定吧。”
沈蒼正要去買兩個饅頭,走出兩步,見江云渡還在原地,于是順他視線看過去。
新出鍋的甜糕滿香撲鼻。
蒸籠后的店家正站在濃濃熱氣里吆喝叫賣。
“想吃?”
江云渡淡聲道:“這是你欠我的。”
沈蒼說:“我欠你的是蜜餞。”
江云渡看向他。
沈蒼無奈:“好吧。”
他和江云渡走到甜糕的攤位旁,剛給過錢,一圈半大孩子呼啦圍了過來。
江云渡站在孩子堆里,一個家長遠遠就偷偷看他。
身形挺拔,氣質矜貴,怎么看都不像村子里的人,再走近看到他的長相,來人忍不住上前搭話:“公子好面生,也是來給孩子買糖吃?”
沈蒼輕笑一聲。
見江云渡看過來,他舉拳擋在唇前作勢清咳,抬手接過店家打包好的紙包。
來人的注意力立刻轉移:“沈大夫也在?”
沒說兩句,孩子就拉著他走向攤位,他忙告罪幾句,走了過去。
沈蒼對他示意,和江云渡一起離開。
“還想吃什么?”
江云渡面無表情,拎著糕點徑直離開。
沈蒼看著他的背影,笑了笑,繼續買了晚飯,到東市盡頭,遠遠就見熟悉的背影還等在原地。
“走吧。”
地面的影子緩緩并肩,踏著西落晚霞,一齊回家。
—
次日。
清晨。
江云渡剛起身,聽到院子里傳來沈蒼的聲音。
他走到窗邊,推開半扇。
窗外。
臉色比上次見面更慘白的病弱青年低頭站在沈蒼面前。
“沈大夫……”他低聲說,“我知道這個請求或許唐突,我只是……太過奢望,我真的很想做你的學徒……”
作者有話要說:
第 64 章 報答君上的機會到了!
“學徒?”沈蒼看著面前的青年。
自第一次見面到現在, 按理劉武陽的病情應該有些起色,但只從面色來看,好像不僅沒有好轉, 還略有加重。
昨天他施針時, 劉武陽的臉色還沒有此刻這樣難看。
脈象有異?
“我——”
“先過來。”沈蒼打斷他的話, 示意他跟到桌邊坐下, “我給你把個脈。”
聽到把脈兩個字, 千戟臉頰有幾不可察地一瞬抽動。
每次帝君為他把脈, 帶來的都不會是什么好事。
“沈大夫……”
沈蒼已經在他身前落座:“手。”
千戟無可奈何,咬牙伸手搭在桌面。
趁沈蒼斂眸聽脈的間隙, 他轉眼打量著這個院落。
來之前, 他已從這具身體父母口中探聽出關于“沈大夫”的一切。
一個外來的游醫,四年前來到寧安村, 被一個大病的孩子絆住, 治了許久, 從此在村子里定居,一直獨來獨往, 除了出診,不常與人打交道, 但醫術高明, 為人仁善,醫藥費用總是收得很少,整個村子又有大半都被他治過病, 是以很受敬重。
如此備受尊崇的人若死于非命, 定會惹起不必要的麻煩。
千戟決意來此, 正是為假意親近, 才好虎口拔牙。
他心知出此下策必定危險重重, 可兩度事敗,兩位帝君又不肯分離,他也不再有旁的方法,只有這一招,或可迷惑帝君,令他便宜行事。
帝君凡間住所,是他用作埋伏的最佳之地。
千戟正觀察地形,視線飄向窗邊,冷不丁對上窗內那雙冰雪似的無情眼睛,上身猛地坐直,手腕一顫。
沈蒼抬眼看他。
千戟低著頭,腕間的脈搏還殘留著他剛才一瞬間的驚慌失措。
沈蒼回頭。
木窗堪堪合起最后一絲縫隙。
千戟收回手,忙說:“昨天你走之后我便好多了。”
事實是他用將近半數本命魔氣,才救回這具幾乎毒發身亡的身體。
早知前后有此一遭,他還不如奪舍一個健全凡人,也不至于落到這般境地。
沈蒼說:“那就好。”
從脈象看,劉武陽的情況和昨天確實沒有太大差別。
“沈大夫,你會答應收我嗎?”千戟又問,“若果真三生有幸,心想事成,我保證,一定全心全意,從此侍奉沈大夫左右!”
一句話說完,千戟余光看到從屋內出來的江云渡,被源自心底的本能驅使,身不由己想避讓。
可凡人的血肉之軀阻礙著他的行動。
“撲通”
第三次直挺挺跪倒在沈蒼面前,千戟僵著臉,低聲道:“求沈大夫給我一個機會……”
他跪得太過干脆,沈蒼也不好直接拒絕:“學醫會很吃苦。”
千戟忙說:“弟子不怕吃苦,只怕沈大夫不要我……”
話音沒落,余光又看到江云渡臉色,他趕緊低頭,往一旁挪了挪。
沈蒼說:“等你身體好一些,如果想法還沒變,我可以教你。”
“我現在就很好!”千戟硬著頭皮爭取,“沈大夫無需擔心,弟子會照顧好自己,不給沈大夫添麻煩!”
他已經說到這個份上,沈蒼笑道:“好,那就試試吧。”
“多謝沈大夫!”千戟面上一喜,“弟子千——”
他猛地滯住,背后前額眨眼浮起一層細汗,立刻顫聲接口,“——前世修來的福氣,才能找到像沈大夫這樣白璧無瑕的師父!”
話落偷眼看向沈蒼,見沈蒼面色未變,又去看江云渡。
江云渡不知何時已然進門,面前只剩背影。
千戟才按住狂跳的心,緊緊閉眼吐了口氣。
“起來吧。”
千戟雙手又按在發軟的膝蓋,勉強扶著桌子站了起來,跟在沈蒼身后,走進堂屋。
“認字嗎。”
千戟點頭:“弟子認得。”
沈蒼從書架上挑了幾本書,隨手遞給他:“這些書你先拿去看。”
千戟接進懷里,乖巧答應:“是,師父。”
“砰!”
沈蒼轉身。
江云渡喝空的藥碗摔在桌上,還在打轉,江云渡本人正掀簾走進臥室,背影顯得凌厲如劍。
千戟抱緊懷里的書。
驅使著他的本能愈發濃重,他竭力抑制拔腿逃跑的沖動,看向沈蒼:“師父還有何事交代,弟子一定照辦。”
沈蒼說:“不用了,去看書吧。”
千戟仍然應是:“弟子這就去。”
欲速則不達,何況是對付帝君,他須以十二分的精力討好沈蒼,才好接近。
至于另一位。
千戟皺了皺眉。
不同于“沈大夫”,這具身體的父母對這位江葉青沒有任何印象。
但哪怕長相不同,同名江葉青,也表示他沒有認錯。
不過這樣更好。
一個在安寧村無名無姓的人,無故消失也不會惹人注意。
“江葉青,我去買早飯。”
聽到沈蒼的聲音,千戟忙放下手里的書:“師父,讓弟子幫你買吧!”
簾內,江云渡起身的動作頓住,看了門外一眼,才沉臉出門。
沈蒼正對千戟說:“不用。”
千戟早有準備,即便沈蒼拒絕,還是堅持陪他一起出門。
可一路有一尊煞神隨行,他一句話也沒憋出來,就已經回返。
回來時,他堅持幫沈蒼提了一半清粥。
等江云渡愈發令人背后發涼的背影大步流星沒入門后,他才對沈蒼說:“弟子久病,陪師父走一段路,像是胸悶也好了許多。”
沈蒼說:“躺得久了,多走走也好。”
千戟點頭:“弟子都聽師父的。”
路上他說已吃過早飯,沈蒼道謝后示意他去藥房,才提著包子進門。
見桌前沒有江云渡的身影,沈蒼轉腳走進臥室。
江云渡坐在床邊,上衣一半敞開,露出遍布傷痕卻有力的胸膛。
他正生疏地獨自上藥。
房間內的炭火細細炸響,連同沈蒼的腳步聲,他一概沒有理會。
“吃飯?”
江云渡沒有抬頭:“我不餓。”
聽他的語氣,沈蒼把門關上:“怎么回事?”
江云渡語氣平淡:“沈大夫若有閑情逸致,不如去找你那白璧無瑕的弟子。”
沈蒼失笑出聲。
江云渡冷眼看他。
沈蒼于是正色,問他:“你是怪我收了弟子,還是只針對劉武陽這個弟子?”
江云渡冷聲道:“你心知肚明。”
沈蒼洗了手,接過他胡亂涂抹的藥膏:“我知道你的意思。”
微涼、略微黏膩的指腹在正結痂的傷處反復揉擦,江云渡薄唇抿直,移開視線,才冷冷道:“是嗎。”
“你想讓我提防劉武陽,我猜得不對嗎。”
江云渡眸光微動,回眼看他。
沈蒼笑道:“劉武陽身上的確有疑點。”
莫名痊愈的病癥,過分謹慎的態度。
每次把脈時,劉武陽的心跳都會持續加速,好像他是什么不得不面對的洪水猛獸。
尤其每每看到江云渡,他的態度更加異常。
只是除此之外,劉武陽的確只是一個病人,他不可能因為病人態度詭異就把人拒之門外。
沈蒼說:“把他放在身邊,不是比看不見他更安全嗎。”
聞言,江云渡語氣稍緩:“嗯。”
“放心。”沈蒼幫他繼續上完藥,“你不喜歡的人,我怎么會無故收作弟子。”
江云渡和他對視,又垂眸穿好外袍,轉而道:“吃飯吧。”
—
吃過早飯。
沈蒼去藥房檢查一遍庫存,出來后對江云渡說:“我要上山一趟。”
沒錢買藥,他只能自給自足,好在山上藥材種類豐富,基本能滿足需求。
千戟不知道從哪個地方跑出來:“師父,弟子陪你一起上山!”
江云渡的話還沒出口,聽他說完,臉色微沉,片刻才道:“我也去。”
沈蒼看了看這兩個病患,一時有些頭疼。
千戟見他沒拒絕,回身去藥房整理好背簍和紙筆,又走到沈蒼身前,等著出發。
沈蒼也沒讓他們一定留下,只在出門時說:“累了不要逞強,隨時告訴我。”
江云渡還沒開口。
千戟點頭應是:“弟子明白!”
江云渡臉色愈見黑沉,先一步往前。
沈蒼也背上藥簍,帶路往山的方向走去。
到山腳下,他原本打算讓兩人先休息一會,但江云渡掃過臉色慘白的千戟,一言不發,腳下一刻不停。
千戟雙手拉扯著背簍的布袋,望向沈蒼:“師父……”
沈蒼正要回身——
“沈蒼。”江云渡單手扣住沈蒼小臂,止住他的動作,點漆星眸直視過來,“速戰速決。”
“……”千戟看著面前兩道無情背影,心底暗罵兩句。
這具身軀如此嬌弱,他消耗過本命魔氣,僅憑雙腳,竟然難以堅持。
無用的凡人!
身前還傳來兩人對話。
“山路陡峭,小心一點。”
“嗯。”
千戟邁起顫抖的腿,聽到這句話,絕望的眼里忽然一亮。
山路陡峭?
他往山上看了看,一個計劃悄然浮現。
報答君上的機會到了!
被一股由內而外的信念支撐,千戟深深吸氣,抖著腿快步跟上兩人。
終于來到沈蒼采藥的地方,他又憑這股信念支撐,幾乎立刻找到那個絕佳之處。
崎嶇的長坡。
嶙峋的怪石。
若在此處失足落下,任誰也會承認出于意外。
千戟放下背簍,假意拿起藥經對比,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沒多久,沈蒼正讓江云渡坐下,忽然聽到遠處千戟呼喚。
“師父!這里有你找的藥材!”
沈蒼轉身過去。
樹下果然有一株傷藥。
千戟也難以相信竟得如此眷顧。
有這株藥材,沈蒼更不會對他疑心。
看著沈蒼走到坡頂,他按捺住胸膛內澎湃的急切,緩慢移到沈蒼身后。
他看向四處。
江云渡正巧被古樹遮擋,無影無蹤,自然看不清此地狀況。
能否促成君上大業,皆在此一舉!
千戟雙手握拳,瞄準沈蒼的方向,假作無意,漸漸后退。
“你在做什么。”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千戟狠狠一抖。
他轉臉對上江云渡漆黑的眼,還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倒退一步:“我——”
單腳踏空。
發軟的雙腿失去信念支撐,重重一絆。
一陣慘嚎聲中。
千戟直直摔向坡下。
作者有話要說:
第 65 章 那你總要給我一個理由。
聽到動靜, 沈蒼把藥草扔進背簍,轉身正看見在山坡上向下滾動的千戟。
江云渡站在坡邊,也正看向坡下。
慘叫聲在半坡重重悶哼, 就戛然而止。
沈蒼皺眉放下背簍, 上前時問江云渡:“他怎么摔下去了?”
江云渡淡聲道:“與我無關。”
沈蒼看他一眼, 才走一旁小路快步下坡, 到千戟身旁, 蹲身檢查傷勢。
從這么高的陡坡一路滾下來, 千戟雙眼緊閉,已經陷入昏迷, 前額滲出血絲的腫包, 應該就是導致他昏迷的主因。
江云渡隨后才至。
看著沈蒼雙手在千戟全身上下摸索,近日難得而起的稱心莫名煙消云散。
沈蒼沒有回頭, 聽到腳步聲, 他說:“只傷了幾根骨頭, 不過需要好好調養。”
話落,他到周圍采了幾株草藥, 回來翻過千戟正面。
這張慘白的臉上多了幾分青紫,看起來更虛弱不堪。
千戟也在刺痛中漸漸恢復意識。
帝君。
計劃——
他猛地睜眼!
看到眼前的沈蒼, 千戟一凜, 還沒徹底清醒,身體先有反應。
他試圖拉開距離,但腿下剛蹬了一腳, 他倒吸一口涼氣, 又摔回地面。
沈蒼按在他肩上:“你受傷了, 別亂動。”
渾身上下叫囂著的尖銳痛楚都在附和帝君的言語。
千戟僵著臉躺在山上冰冷潮濕的枯枝碎石里, 心中無端有五千年前的想法浮現。
困于凡人血肉之軀, 如此折磨,不如一了百了……
他看向沈蒼。
眼底閃爍著掙扎。
可君上的聲音同時在腦海中回響。
“……”千戟咬著滿嘴的血腥味道,顫聲道,“都是弟子不好,給師父添麻煩了……”
沈蒼把草藥揉碎敷在他的傷口,隨口問:“剛才究竟怎么回事?”
“方才弟子看到一株藥草,還未確定是否為師父所需,正欲查看清楚,沒想到……”躺在地上,千戟沒有低頭的余地,只能盡力垂眼看著胸前,說到這,他不由看向一旁。
沈蒼順著他的視線轉向江云渡。
江云渡寒刃一般的眸光釘著千戟:“沒想到什么?”
千戟心間狂跳,忙對沈蒼說:“是弟子自己不小心,失足摔下來,和江——”
他卡殼一瞬,咽了咽口水,干聲繼續,“和江大哥無關……”
江云渡雙眼愈沉,他舉步往前,但還沒開口,千戟立刻往沈蒼身后縮了縮。
“師父……”
“好了。”沈蒼說,“這件事到此為止。”
檢查結束,他抬手拉起千戟左臂,直接把人扛在肩上,對江云渡說,“走吧。”
一陣暈眩后,千戟才發現已經頭朝下,腰腹頂得他呼吸困難,沈蒼每走一步,他只覺得眼前一片花亂,路上又暈了一次。
再醒來時,他聞到一陣藥香。
“醒了。”沈蒼正巧走進來,看到他睜眼,把煎好的藥裝碗。
千戟的確口干舌燥,見狀,作勢起身:“多謝師父。”
“嗯?”沈蒼轉眼見他在被子底下掙扎,“躺好,養好傷再講禮數。”
禮數?
千戟一愣,還等著喝點什么潤喉,就看著沈蒼端著盛好的藥,轉身離開了藥房。
這碗藥不是給他的。
“……”千戟摔回床上,忽然被硌得腰背酸痛,又勉強撐起上半身,往下看了看。
一根根木柴從他的“床鋪”下整齊排列。
他來過藥房,知道這里的布置。
帝君把他扔在了柴火堆上。
千戟攥緊被角,強忍痛苦,深深吸了一口氣。
—
門外。
沈蒼把碗放在屋內桌面:“喝藥。”
江云渡看著他從藥柜取出藥膏:“你說他傷得不重。”
“但需要調養。”沈蒼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他在為我采藥的時候受傷,我有義務讓他恢復健康。”
“你信他的話?”
沈蒼微頓,回眼看他:“不論信不信,總要先養傷。”
說完拿起藥膏,對江云渡示意,“他醒了,我去幫他上藥。”
江云渡面色不改,端起碗,抬手一飲而盡:“我陪你。”
沈蒼正要把蜜餞遞給他,卻見他放下空碗,徑自轉腳走向門外,不由挑眉。
這又是怎么回事?
“你還在等什么?”
沈蒼才合上柜門,和他一起走進藥房。
千戟還在被褥里挪動,看到帝君一齊現身,他霎時僵住。
“你的腿傷得最重,我在你昏迷的時候已經處理過。”沈蒼說,“現在幫你上藥。”
千戟乖巧點頭:“多謝師父。”
沈蒼打開瓶蓋。
突然,一只手伸過來,把他掌心的藥膏拿走。
“我幫他。”
聽到江云渡的話,千戟直覺血液在體內凍結。
他木著臉看向沈蒼:“師父……”
沈蒼正看向江云渡:“你確定?”
江云渡只道:“除非你對我不放心。”
這時,門外傳來一聲呼喚。
“沈大夫在嗎!”來人高喊,“孩子病了,請沈大夫幫忙瞧瞧!”
沈蒼就在門邊:“請進。”
他再看向江云渡,又看一眼千戟。
千戟摔到坡下的原因說得模棱兩可,他并不認為是江云渡做了什么手腳,但江云渡的態度一直很明顯。明顯不喜。
“去忙吧。”江云渡走到千戟身旁,垂眸看他,“這里自有我處理。你說呢,劉武陽?”
本命魔氣在這副血肉之軀內蠢蠢欲動。
千戟全力按下此時此刻的沖動,臉色白得發綠。
“我……”千戟聲音干得發澀,“都聽師父、和江大哥的……”
沈蒼站在門邊,見他們相處和諧,笑道:“那就交給你了,我出去看看,很快回來。”
江云渡道:“嗯。”
沈蒼開門,院子里一大一小還拘束等著。
他把人帶進屋內,診脈后開了藥方,把診金收進錢箱,才回到藥房。
剛進門,看到門內場景,他先轉向江云渡。
江云渡道:“他希望自行處理。”
沈蒼再看向千戟。
千戟正艱難地用還算完好的左手在身上涂抹傷藥,聽到這句話,臉頰狠狠一顫,低聲說:“是,師父。”
沈蒼又看江云渡一眼,才說:“你的傷因我而起,沒必要有負擔,我會幫你到痊愈為止。”
“多謝師父——”對上江云渡的視線,千戟干聲說,“只是弟子既想學醫,便不好假手于人,做的愈多,愈有長進。”
他這么有上進心,沈蒼也不好打擊:“那就隨你。不過有任何事,隨時可以找我。”
千戟點頭。
看著沈蒼和江云渡離開,他緩緩放下手里的藥膏,皺起眉頭。
三次行動均無成效,此番受傷,更似乎讓帝君對他有所疑心。
況且身受外傷,帝君時常檢查,一切用具難以隱藏,以如今虛弱肉身,如何斬殺兩人?
再這樣下去,完不成君上囑托,又將無功而返。
等等——
千戟手中一緊。
他想起帝君的話。
“不論用何手段,在輪回鏡中將二人斬殺,或務必破壞他二人之間情緣。”
以目前境況,他絕難將人斬殺。
而破壞帝君之間情緣?
千戟想著,臉色青紅交加。
難道,又要用那個招數?
—
中午。
吃過午飯,和沈蒼約好的木匠上門,和學徒一起把打好的木床搬進了藥房,還熱情幫沈蒼把千戟搬上新床。
沈蒼送木匠兩人離開,回來時,看到千戟站在藥柜旁,像要拿什么拿不到的東西。
“想要什么?”沈蒼說,“下次告訴我,別隨便下來。”
“我以為能拿到,沒想到還是勞煩師父。”千戟扶著藥柜,等沈蒼走過來,他仿佛腳下不穩,踉蹌著倒向沈蒼。
沈蒼剛上前一步,去取藥柜頂層的藥經,見狀,隨手抓起他后領。
千戟猛不防,被勒得窒息:“師——”
沈蒼幫他站直:“沒事吧。”
千戟捂著胸口猛咳,在咳嗽中艱難發聲:“弟子……沒……事……”
沈蒼說:“下次小心。”
千戟終于順氣,眼皮抽了抽:“弟子明白。”
沈蒼把藥經遞給他:“你想看這個?”
千戟只好抬手接過:“多謝師父……”
“回去躺下吧。”
見他就要轉身,千戟忙說:“師父,書上一些內容,弟子有許多不明之處,能否請師父為弟子解惑?”
有限的記憶里,沈蒼沒有教導學徒的經驗,但收下這個學徒,對方最大的收獲還只是斷了一條腿,顯得他很不負責。
想到這,沈蒼回到床邊:“說吧。”
千戟早有準備,從床褥下拿出一本書,翻開幾頁,一一詢問。
聽著耳邊的回答,他幾乎一句都沒記住。
一頁問完,才竭力回想幻蓮平日的作態,扯起一個笑容,對沈蒼說:“我從未見過比師父更博學的人。”
沈蒼看著他扭曲的臉:“不舒服就睡覺。”
“沒有!”千戟忙說,“弟子不是不舒服。”
門口開起的一道細縫陡然停住,悄無聲息。
沈蒼說:“還有問題?”
千戟又扯起笑容,對上沈蒼雙眼,笑容一僵,再低下頭:“今日摔下山坡,幸得師父相救,弟子感激不盡,也自知給師父添了不少麻煩,弟子只是,想和師父多待一會……”
沈蒼早在第一次見面就見識到他過剩的禮貌,聽了開頭,也沒在意他后續又說了什么。
不過,他臉上的表情頗有些詭異。
也許是面部神經和骨頭一起被摔斷了。
“師父——”
沈蒼正想給他再把脈看看情況,房門倏然大開。
“砰”
木門摔在墻上,又彈回一半。
“沈蒼。”
江云渡的身影立在門口,語氣比平常更冷,“出來。”
千戟立刻坐回床上,低頭看書。
沈蒼沒注意到他的動作,已轉身走向門外。
門合起。
江云渡往前走出兩步。
“江葉青?”
江云渡腳下停住。
他看向沈蒼,直截了當:“讓他離開。”
他的話全然出于意料,沈蒼說:“什么?”
“我不想再見到他。”
聞言,沈蒼也看著他,只說:“那你總要給我一個理由。”
江云渡眉心微蹙。
理由?
作者有話要說:
第 66 章 他和江葉青,又究竟是什么關系?
沈蒼等著江云渡開口。
在意外發生之前, 江云渡想讓千戟離開,他不會過問太多。
但千戟已經在和他上山采藥途中摔傷,他自認至少該負責到對方恢復如初。把人留在家里, 恢復的過程也相對輕松。
“你想讓他留下。”
“對。”沈蒼說, “你想聽實話嗎?”
江云渡負手摩挲著玉石斷口, 未答。
沈蒼抬手攬過江云渡的肩頸, 帶著他往前再走兩步:“你也知道, 我們沒錢。”
“這與劉武陽有何關系?”江云渡掃過他的手, 又抬眸看他。
“怎么沒關系?”沈蒼給他算這筆賬,“他住在這, 醫藥費基本不用花錢, 也就是家里多一張嘴,但是把他送回家, 他家里人去藥鋪抓的藥都被中間商賺了差價, 醫藥費, 賠償金,每一項都要花錢, 何況大家都是街坊鄰居,抬頭不見低頭見, 還要時不時送點禮品, 加上這小子的精神損失費,你算一算,把你賣了都掏不起。”
江云渡蹙眉:“精神損失費?”
沈蒼說:“這還是順利的前提下, 劉武陽大病初愈, 突然又因為我受這么重的傷, 但凡有丁點馬虎, 難保病情加重, 我總要經常去探望——”
“好了。”江云渡拂開他的手,“不必再說了。”
沈蒼順勢搭在他肩上,笑道:“還是不同意?”
江云渡微側過臉,險險撞上他逼近的氣息,倏地收回視線:“明知故問。”
沈蒼唇邊笑意愈深:“我們是民主家庭,這叫擺事實,講道理。”
江云渡看他一眼。
自入輪回,沈蒼口中總有幾個不成意義的詞句。或是凡間特有的稱呼。
“放心,等他痊愈,我會立刻讓他離開。”沈蒼并指彈了彈手邊江云渡的臉,“滿意了嗎?”
江云渡回過神,抬手握住沈蒼的手指,從側臉拉下。
沈蒼也沒在意,看了看天色,又對江云渡說:“還有事嗎?我要看看庫存。”
上山采藥還沒多少收成,就帶著劉武陽匆匆回來,現在又加了一項必要消耗,他需要再重列一張表。
江云渡道:“我陪你。”
沈蒼明白他對里面的病患還有戒備,沒有拒絕:“嗯。”
兩人再進門。
千戟正坐在床上翻書,安靜,乖巧,少有血色的臉更顯得纖弱。
沈蒼走到藥柜旁清點。
江云渡則走到床邊。
千戟安靜的手開始發抖。
他趕緊合上書,把這雙不聽話的手按在被面,低頭打招呼:“江大哥。”
江云渡垂眸看他。
安靜換作死寂在周身環繞,千戟咽了咽口水,不敢再出聲。
不多時,沈蒼盤點庫存回來,對江云渡說:“累了就去休息。”
“不必。”江云渡道,“你去上山采藥,我留下。”
和江云渡獨處?
千戟臉上僵得發麻。
沈蒼想了想,對他說:“也行,我盡量早去早回。”
剛才他們已經說得很清楚,如果江云渡有異議,就不會容忍千戟繼續留在這里,更沒必要出爾反爾。
不過,為了防止江云渡耐心告竭,沈蒼還是補充一句:“不要勉強,有事等我回來再說。”
江云渡道:“嗯。”
沈蒼才說:“煎的藥應該快好了,記得讓他準時喝。”
他隨手拿紙筆寫了注意事項放在桌上,對江云渡交代兩句,就轉身離開。
聽到房門關合的聲音,千戟小心抬頭看了一眼。
江云渡正站在桌邊,拿起沈蒼手寫的注意事項,很快放下,走到爐邊攪了攪藥湯。
千戟膽戰心驚地看著,根本不確定這碗藥還能不能喝,喝下會不會死。
但為了君上大業,他別無選擇。
“啪!”
江云渡沒有回頭。
千戟嘴角一抽,只好掀了被子,作勢下床,低聲說:“江大哥不必過來,我自己撿起便可。”
江云渡的背影仍然巋然不動。
“……”千戟深吸一口氣,拖著廢腿滑到床下,沒想到穿鞋時重心不穩,扭到傷腿,傷上加傷,他痛得臉色變形,悶哼一聲,坐倒在地。
費盡力氣拿到扔到床下的藥經,他已累得氣喘如牛,抬手擦去冷汗的動作又要了他半條命。
他的本命魔氣不能再浪費在這具凡人肉身,這次的傷只能依靠帝君醫治,好在他原本就是為接近帝君,有傷在身,反而是最佳的托詞。
千戟抬頭。
看著面前高如山川的床鋪,他竟懷念起上午的柴堆。
驀然。
看到江云渡終于轉身,千戟眼神一亮:“江大哥——”
江大哥從桌前走到藥柜,在他衣擺留下半個腳印,卻連看他一眼都欠奉,從柜子里取出一個空碗,又回到桌前。
千戟:“…………”
他摳著地面的磚縫,咽下涌到喉嚨的腥甜。
看出江云渡絕不打算幫他,千戟咬緊牙關,抓住床鋪,奮力往上爬。
總算爬到一半,千戟松了口氣,正想歇息片刻,就看見床褥忽然緩緩向他滑動。
“……”千戟睜大眼睛,一個“不”字還沒出口,慌忙向上抓住床褥。
片刻的停頓。
千戟又松口氣。
下一瞬,床褥盡數被他抓下,蓋了他滿頭滿臉。
傷上加傷的傷又遭意外,千戟慘叫一聲,摔在地面。
他仰面倒下,身體忽冷忽熱,已經決意等死,一陣腳步聲緩步走近。
千戟眼底泛起星點希望的光。
他該明白,帝君總不會見死不救——
“喝藥。”
緊接著是碗底撞在床頭桌面的磕響。
一滴滾燙藥汁濺出水面,落在千戟慘綠的面頰,燙得他抽搐一下。
走到面前的衣擺轉身時又抽在燙傷,和它的主人一樣,渾不在意。
“……”千戟看著江云渡離開的高大背影,忙伸手抓住從臉上飄過的衣擺,“江大哥!”
江云渡住腳。
他回身,居高臨下看著地上瘦弱狼狽的男人。
對上這道視線,千戟下意識松開手:“我不是……”
江云渡面容冷峻,從這個角度上望,深邃輪廓被陰影籠罩,更添幾分冷漠的無情,尤其這雙眼神,看他,與看凡間螻蟻的淡薄無異。
仿佛只存在于夢魘中的場景又真切上演,千戟呼吸急促,臉色蓋上一層驚懼。
“自今日起,不論你有心或是無意,”江云渡寡情的黑眸看著他,“若這只手再不收斂,我會幫你解決它的問題。”
千戟往后挪動,在慌亂中點頭:“是……”
江云渡收回視線,轉身回到桌邊。
身后久久不再傳來動靜,他心底道不明的思緒卻不曾有絲毫減退。
沈蒼讓他給出一個讓劉武陽離開的理由,他沒有做到。
他很清楚,劉武陽接近沈蒼一定另有目的,只是尚未出手,他無從以此勸服沈蒼。
再者,他不想看到劉武陽留在眼下。
沒有理由。
此人天生令人厭惡。
在他身后。
千戟躲在被子里看他殺意逼人的背影,不敢有絲毫動作。
地面冷得心涼。
傷處痛得一浪高過一浪。
千戟轉向門口。
師父……
你為何還未回來……
—
天色漸晚。
沈蒼終于背著藥草回到住處。
大概聽到動靜,江云渡從堂屋出來。
沈蒼含笑提起手里的紙包:“看我給你帶了什么。”
他把冒著熱氣的桂花糕遞給走來的江云渡,推開藥房的門,“路上遇到一個病人,回來得有點晚,餓了吧?”
剛進門,看到地上正瑟瑟發抖的千戟,他腳步微頓,又看向江云渡。
江云渡看向千戟。
千戟已經凍得臉色青紫,說話打顫:“與……江大哥……無關……”
沈蒼把背簍放下,連同被子一起,把他直接抱上床。
千戟的下半句話才說出口:“是弟子不小心……”
這個時候也沒工夫計較到底是誰的過錯,沈蒼轉身倒了一碗熱水給他。
千戟抖著手捧著碗,良久喝完,臉上才有一絲血色。
沈蒼把空碗放下,見床頭桌上的藥碗還是滿的,手背探過,涼得如冰。
他轉向江云渡。
江云渡面色平淡,轉身離開。
等他走得徹底不見蹤影,千戟才說:“師父莫怪江大哥,是我手腳太笨,才惹江大哥煩心。”
他其實并未傷到動彈不得的地步。
可不做到這般地步,沈蒼又如何會信他。
沈蒼說:“別多想,安心養傷。”
見他要起身,千戟趕緊抬手拉住他。
江云渡不在的時辰太過稀有,不能再拖延了。
“師父,你能離我近一些嗎?”千戟低下頭,“我有話想跟你說。”
沈蒼看著他在床上抖似篩糠,頓了頓,依言坐下:“你想說什么?”
“師父!”
千戟看準時機,驟然出手,一把緊緊抱了過來。
沈蒼皺眉,扣在他的腕間:“松手。”
千戟直覺骨頭又斷了一根,疼得咬牙,但沒有照做,繼續說:“弟子知道師父與江大哥情深意濃,再也容不下第三個人。”
沈蒼一時訝然:“什么?”
感覺鉗制的力道松動,千戟一喜,以為找到脈門。
帝君在輪回鏡外便已情根深種,輪回中自然更濃,他自知難以在短時間內使兩人反目,埋下縫隙足以。
“弟子也并非來拆散師父與江大哥,只是仰慕師父才情,想侍奉師父左右,如此已心滿意足,絕無逾規越矩之心。”
沈蒼眉間刻痕未消。
情深意濃?
拆散?
這樣的詞匯,用在他和江云渡身上?
“你們在做什么。”
裹著森寒氣息的嗓音傳來,千戟趕忙收回手。
但他的手腕還被沈蒼扣在掌中。
他下意識看向江云渡:“江大哥……”
江云渡推門的手落下,視線掃過沈蒼不變的動作,神情未改,負在身后的手緩緩收攏,指間斷玉硬得生冷。
“沈蒼。”江云渡道。
沈蒼才循聲回望過去。
他看著江云渡的臉,眼見漉底深沉。
劉武陽說的這些話是什么意思。
他和江葉青,又究竟是什么關系?
作者有話要說:
第 67 章 用還是不用?
千戟不敢和江云渡對視, 偷眼看了看,見江云渡的目光仍直直落在沈蒼身上,才出聲道:“江大哥, 你不要誤會, 我與師父只是閑聊, 是我情急失禮, 與師父無關。”
他的聲音打破房間里的寂靜。
沈蒼松開千戟的手腕, 從床邊起身。
“情急?”江云渡看著他動作, 視線掠過他堪堪收回的手,忽而笑了一聲。
這道轉瞬即逝的笑聲讓千戟頭皮發麻, 緊緊攥住掌下的被子, 又偷偷看過去。
江云渡面上果然全無笑意,只有令人膽寒的凜然。
他冷冷看沈蒼一眼, 繼而轉身離開。
“江葉青。”
江云渡充耳不聞。
沈蒼追到門外, 看到他的背影已經轉向院外, 只好快走幾步,抬手拉回他的手臂:“這么晚了, 你想去哪?”
江云渡正要掙開,動作時扯到傷口, 不由眉心緊蹙, 沉聲道:“松手。”
沈蒼一腳把他打開的院門踢回去,和他換了個位置,站在門前:“先回答我的問題。”
江云渡嗓音泛冷:“你與你的弟子有情可急, 何必理會旁人。”
沈蒼略有無奈:“你誤會了。”
江云渡只道:“讓開。”
沈蒼看著他。
剛才千戟話里話外的意思, 分明是指他們之間關系匪淺。
江云渡此刻的反應, 多少也證實了這一點。
沈蒼回想著空白的過去。
如果千戟沒有說謊, 如果不是他多想, 如果這層關系的確是他想的這樣。
難道他真的和一個男人“情深意濃”?
可惜失去的記憶不能給他更明朗的答案。
但這樣一來,倒能解釋他和江云渡為什么會有同樣的玉佩;為什么住在一起;還有,為什么——
“沈蒼!”
沈蒼抬眸,扣在他手臂的的五指力道更緊:“我有話要問你。”
江云渡冷冷道:“你還有什么問題?”
沈蒼注視著他似乎含怒的眼睛:“告訴我,為什么我只對你這么熟悉?”
聽到這句話中的直白,江云渡微怔一瞬。
沈蒼走近半步,目光未動:“你到底是誰,我和你,到底是什么朋友?”
江云渡下顎冷硬,不由退了半步:“不要胡言亂語。”
“胡言亂語?”沈蒼握起他的手,舉到身前,熟悉的斷玉在他掌心,又在兩人眼前,“這塊玉的來歷,你還沒說清楚。”
江云渡薄唇抿直,久久不語。
“看著我。”沈蒼空出的左手按在江云渡側臉,按回他移開的視線,和他對視,“告訴我。”
江云渡回望著他,眼底還未蔓延的怒火早已消融,只剩心間纏亂不明的雜線復又滾過。
沈蒼說:“你不想讓我記起過去嗎?”
他不記得過去發生的一切,但江云渡顯然知道什么。
心跳聲。
陡然鼓噪。
江云渡壓下胸膛內莫名的涌動。
“你不想,”沈蒼看著他,“讓我記起你嗎?”
江云渡呼吸稍輕:“你——”
“師父,江大哥……”藥房門口傳來的聲音打斷了江云渡的話,“你們千萬不要為我生氣,剛才真的只是誤會,江大哥,如果你不信,我可以一五一十解釋給你聽。”
千戟艱難扶在門框,氣喘著說完,看向沈蒼,“師父,你快勸勸江大哥,別讓他走。”
站在他的方向,只能看到沈蒼抓住江云渡的手,兩人離得稍遠,離院門更近,加上之前聽到的摔門聲,他確信猜到發生了什么不愉快。
沈蒼看過去,見他臉色蒼白,站立不穩,皺眉道:“回去躺好。”
千戟本來身體就不算健康,再這么下去,多少醫藥費都不夠他折騰。
千戟低聲說:“師父不必擔心我,江大哥要緊。”
沈蒼還沒開口,身側傳來一股巨力,猛地把他推開。
江云渡目不斜視從他身旁走向門口,拉開院門。
沈蒼只好再追過去:“你傷還沒好,夜深降溫,別亂跑。”
江云渡一言不發。
沈蒼走到他身旁,看他一眼:“這么說,你不打算告訴我?”
江云渡臉色愈沉:“去問你的弟子吧。”
沈蒼說:“劉武陽以前認識我們?”
如果是這樣,那說明對方的確了解他和江云渡的關系。
千戟說的話他其實沒聽全,關鍵的兩個詞聽完,剩下的背景他都略過,沒去細聽。
江云渡驟然住腳,看向沈蒼。
沈蒼跟著他急停:“想回去了?”
江云渡握著斷玉的手緊了又緊,才接著往前。
沈蒼抬手再把他拉回:“別走了。”
“松手。”
沈蒼只當沒聽見,轉而問:“你不想說,是在生我的氣?”
失去記憶以來,江云渡從沒主動透露過這段關系里的親密程度,只可能是之前有過矛盾。
讓江云渡記恨到他失憶都不肯和解,看樣子不會是小事。
江云渡冷聲道:“沒有。”
沈蒼說:“生氣的原因你總要告訴我,否則我怎么解決?”
江云渡眸底漸沉。
事關千戟,他已和沈蒼提及不止一次,沈蒼也不止一次表明立場,他沒打算再做無用功。何況沈蒼說得不錯,以此間沈蒼的財力,留下千戟才是上選。
事成以后,他與沈蒼離開,輪回卻不會終止,他不必過多干涉。
“江葉青。”
江云渡看向沈蒼。
沈蒼說:“我可以答應你,如果是我的錯,我以后會盡力避免。”
江云渡語氣稍緩:“并非你的過錯。”
沈蒼說:“那是你的錯?”
堪堪壓下的躁氣翻倍上涌,江云渡面色歸于冷沉:“我的錯?”
沈蒼微頓,改口道:“當然不是。”
江云渡冷眼看他。
“你要體諒一個沒有過去的人。”沈蒼輕嘆,“我不記得以前都發生過什么,當然也不記得和你有關的一切。”
江云渡眸光微動。
沈蒼說的話他自然清楚。但沈蒼幾度提起這件事,已讓他不再認定,抽離沈蒼記憶究竟是對與否,只是事已至此,不再有轉圜的余地。
“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在我的腦海里只有一個輪廓,”沈蒼唇邊笑意淺淡,“那就是你。”
江云渡怔住:“什么?”
沈蒼笑眼看他:“醒來之后,我第一個見到的人就是你,一直陪在我身邊的人也是你,現在我才知道為什么。”
江云渡還未來得及開口,沈蒼已經上前一步,把人攬進懷里。
“應該還不算晚吧。”
溫熱的氣息拂過耳邊,江云渡動作頓住。
沈蒼的手在他發間摩挲兩下,又退了半步:“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記起來的。”
江云渡站在原地,看他含笑的眼,纏亂的心弦繃得愈緊。
“走吧。”沈蒼看向西市,“既然出來了,想吃什么,我去買。”
良久,身后才傳來回應。
“嗯。”
—
六天后。
藥房。
千戟躺在床上,把翻了又翻的藥經扔在枕邊,長嘆一聲。
帝君又出門了。
最近他們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氣氛總是很古怪。
自六天前那一次時機,他也沒再找到機會與沈蒼獨處。
與江云渡獨處的機會倒多得教他絕望。
他早已看清,帝君情緣的突破點正是沈蒼。
沈蒼博愛仁善,從過去種種可見一斑,斷不會對他置之不理;不像江云渡,若露出馬腳,恐怕早已將他就地斬殺。
可即便找到突破點,近日他患了腿傷,沈蒼斷定需要日久調養,就算他想以本命魔氣治愈,也不可能逃過帝君法眼。
尤其近日與帝君朝夕相處,親眼看到兩人在輪回中再續前緣,他內心更焦急萬分。
他不知輪回鏡開啟時日。
帝君隨時有可能抽身離開。
倘若事敗,豈非白費君上一番設計。
只是行動不便,他連跟隨沈蒼左右都難以做到,實在找不到機會下手。
終于。
門外傳來交談聲。
帝君回來了。
千戟坐起身,作勢翻過藥經。
正好門開,他看向門口:“師——”
對上江云渡的視線,他趕緊低下頭,“江大哥。”
沈蒼在江云渡之后進門。
余光看見他放下手里的背簍,千戟掀了被子從床上艱難下來:“我來幫忙。”
沈蒼隨口說:“小心腿。”
除了第一天,千戟之后一直躺不住,每次他采藥回來,都是千戟幫他處理藥草,活干得很利索,也沒妨礙傷勢恢復,他就沒去在意。
千戟乖巧點頭:“多謝師父關心,弟子的腿已好多了。”
他拄著沈蒼從山上帶下來給他充作拐杖的木頭,帶著背簍一步一步挪到江云渡反方向。
江云渡看向沈蒼。
注意到他的視線,沈蒼放下手里的藥,對千戟說:“既然你的腿好多了,再留下觀察兩天,如果沒有反復,我就送你回家。”
幾天時間,足夠把一個療程的藥準備好。
再者千戟的恢復情況確實出乎意料地順利,為了某個原因著想,還是讓他回家養傷更合適。
千戟愣了。
他下意識看了看江云渡,直覺沈蒼這個決定和江云渡脫不了干系。
“可弟子還想跟在師父身邊學醫。”
沈蒼說:“不急,這些書你先帶回去看。”
“可——”
“沒有可是。”江云渡一錘定音,語氣不容置疑,“兩天后,我送你回去。”
他一開口,千戟啞了。
看著兩人扔下幾句話就走向門外,千戟深深皺眉。
同在一個屋檐下,尚且不能接近沈蒼,若此時離開,更不利于計劃。
他轉身,木拐不經意打翻背簍,藥草倒了滿地,為正事煩心且不充裕,他看過一眼,本欲放下不管,突然看到其中一株,不禁停下。
這朵花看起來十分眼熟。
千戟苦想半天,忙翻開手邊的書。
到后半一頁,他眼神一亮。
桃顏。
他再看向地上的藥草,仔細比對。
沒錯。
就是它!
綠葉入藥,可治傷寒;
花瓣經處理,卻是凡間猛烈催情之物,不可擅用。
處理方法,盡在書中。
千戟看了看花,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身板。
這具肉身,與江云渡相比失色頗多,可能正是他數次失利的緣由。
若有此花,或可助他事成。
但……
千戟猶豫著,搖擺不定。
用還是不用?
作者有話要說:
第 68 章 今晚,就是機會!
把分裝的飯菜送給千戟, 沈蒼回到堂屋時,看到江云渡正站在桌邊。
“在想什么?”
江云渡轉過身:“沒什么。”
沈蒼去柜子里拿出碗盤,示意他把飯菜裝進去:“兩天后送劉武陽回家, 還不夠讓你滿意?”
江云渡淡聲道:“此事僅僅為你著想。”
沈蒼笑了笑, 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糾纏。
他抬手按在江云渡拆紙包的手背, 只問:“那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江云渡微用力, 裹在手背的溫度卻不曾松開:“告訴你什么?”
最近幾日, 他已察覺沈蒼變化, 言談也似乎總是影射。
莫非是神識復蘇?
他看向沈蒼。
輪回鏡為仙品神器,其中玄機, 連他也不曾遍識透徹, 靈機施法抹去沈蒼記憶,若術法在輪回鏡中失效, 他身在鏡中, 無可補全。
但輪回一應內情, 沈蒼無需知曉。
聞言,沈蒼看他一眼:“算了。”
直接問會生氣。
幾次旁敲側擊又假裝不懂。
看樣子江云渡還對他失憶前造成的“矛盾”耿耿于懷, 再問也問不出謎底。
想到這,沈蒼松手。
如果不是江云渡從來對他的親近沒有半分抵觸, 他幾乎要懷疑千戟話里的真偽。
也許自內心來講, 和一個男人發展感情,對于失去記憶的他來說,還沒有那么容易接受。
不記得感情開端, 不記得來龍去脈, 他手里的結果就像空中樓閣。
只是江云渡身上深切的熟悉不能作假。
在一起時自然而然的熟稔也是一樣。
沈蒼在桌邊坐下, 看向江云渡。
記憶沒有絲毫好轉的跡象, 如果以后就要這樣生活——
江云渡把粥碗推到他面前:“吃飯。”
沈蒼正要接過他手里的筷子, 聽他又說。
“不要多想。”江云渡說,“我做的事,不會對你不利。你有任何要求,我也會盡量滿足。”
沈蒼看向藥房:“那劉武陽——”
江云渡平靜的神情浮上陰云,冷聲打斷:“除此之外的要求。”
沈蒼看著他,眼底似有笑意:“幫我煎藥都不肯?”
江云渡微頓:“煎藥?”
“是啊。”沈蒼說,“劉武陽最近幫我處理了不少藥材,他走之后,原本想讓你幫我,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當我沒說。”
江云渡看著他拿起筷子,繼續吃飯,抿唇良久,才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沈蒼端碗喝粥:“沒關系,我理解。”
江云渡抬手從他嘴下拿走粥碗,蹙眉道:“我可以幫你。”
沈蒼挑眉:“那你剛才?”
見江云渡錯開視線,他語氣恍然,“難道你是以為我想——”
江云渡沉臉把粥碗遞回到他面前:“閉嘴。”
沈蒼依言接過,粥碗恰時隱去他唇邊淺笑。
他再看一眼江云渡。
和另一個人朝夕相處的生活,如果是這樣,也算不錯。
—
飯后。
沈蒼先到藥房檢查過藥爐,和江云渡交代幾句,就帶著藥箱轉身出門。
千戟背靠床頭坐在床上,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整個村子沒有幾個大夫,沈蒼醫術高明,備受尊崇,自然找他看診的人最多。
沈蒼不開醫館,也不坐堂,只在家里收治病人,最近才頻頻出診。
千戟曾偷聽過,像是為了賺錢。
他一度難以理解。
帝君費心找齊神器,進入輪回,再續前緣便也罷了,何必真如凡人一般為俗世忙碌。
可如今,正是帝君令他難以理解的忙碌,終于讓他找出破解之處。
之前他囿于思緒,未能跳出這方土地,才遲遲沒有找到方法。
不錯。
在這方院落,有江云渡在側,接近沈蒼,他此生無望。
但沈蒼出門看診時,江云渡從不跟隨。
即便不愿承認。
千戟偷眼看向正翻閱藥經的江云渡。
帝君似乎只針對他,并不理會旁人。
不過這位何時對凡間藥典感興趣了?
千戟掀被子的手蠢蠢欲動。
想了又想,還是縮回被子里。
上次失利足以讓他刻骨銘心,已經有了計劃,沒必要再節外生枝。
千戟想著,苦等江云渡終于煎好藥離開,才掀了被子下床,從褥下取出被他藏起的紙包。
紙包里是未經處理的桃顏花瓣。
看著它,千戟臉上有掙扎一閃而過。
不能再拖了。
為君上大業,這點犧牲又有何妨!
千戟深吸一口氣,打開紙包,按照書中所述,把花瓣倒入碗中。
—
之后兩天,沈蒼發現千戟最近省心許多。
不再見到他就急著幫他掃去肩發的落雪;也不再堅持無腦復健,到處摔跤。
江云渡的態度倒始終如一。
到約定的最后一天,沈蒼早早注意到江云渡的視線,吃過早飯就來到藥房。
千戟已經收拾好行李,好像等候多時:“師父,江大哥。”
江云渡掃過他的包裹:“出來。”
千戟乖巧應是,拄著木頭一瘸一拐走了出來。
江云渡眸底漸深。
沈蒼也有些意外。
第一次聽說要離開,千戟很不情愿,他以為這次也要說點什么,沒想到關鍵時候,千戟表現得非常成熟。
“你先到車上等我。”
千戟點點頭:“是,師父。”
這兩日擬定出的計劃完美無缺,他不想冒險當著江云渡的面拿命試探。
租來的牛車就等在院中,他說過話,又一瘸一拐過去坐下。
見江云渡沒有回房的意思,沈蒼問:“你要陪我去一趟?”
江云渡道:“嗯。”
沈蒼說:“那你也去車上坐著。”
江云渡蹙眉。
沒等他開口,沈蒼抬手:“沒得商量。我知道你是擔心我,但你的身體比我更需要擔心,總這樣無所顧忌,你的傷下輩子也不能痊愈。”
江云渡負手握著玉石,聞言,緩緩收攏。
此間傷勢于他并不算重,然靈機口中時機遲遲未到,也許正和傷勢有關。
沈蒼說得很對。
他應當有所顧忌。
盡早恢復傷勢,待時機趕到,才好離開。
江云渡五指又緊,轉身道:“我等你。”
沈蒼忽有所覺,看了看他的背影。
心情不好?
可能只是不想見到劉武陽吧。
沈蒼收回視線,繼續把千戟需要的藥材打包,才走到牛車旁,趕車出門。
千戟縮在角落。
他還記得當初江云渡對他說過的話,不敢和江云渡有半點接近,到了劉家,才松了口氣,被二老扶進房間。
早在千戟摔傷第二天,沈蒼就和兩人解釋過,這次見面,兩人也沒有意外,只不住說著給沈大夫添麻煩了。
沈蒼細細交代過注意事項,留下藥材和銀錢,謝絕兩人留他們吃飯的好意,和江云渡一起離開。
千戟站在窗邊,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眼前,臉上終于露出難得的笑容。
離開沈家。
帝君分散。
今晚,就是機會!
—
當晚。
夜色深沉。
等到二老歇息,千戟推窗看清月色,一瘸一拐,悄聲出門。
他需要一個引動沈蒼,卻又能讓他趁虛而入的距離。
一天時間,他已打探清楚。
隔壁就住著一男一女中年夫妻,人不多,便于出手,且付得起診金,離得最近,是上佳之選。
到隔壁人家,千戟逼身墻后,看向門縫。
夫妻已安穩睡下。
他往四周看了看,翻窗而入。
沒多久。
一聲凄厲女聲劃破夜空。
周圍夜燈逐間亮起。
一道黑影隨即自窗下翻出。
千戟在陰影中走向門外,臉上帶著難以收斂的微笑。
這么久了。
今日即將事成,他實難壓下心中激動之情。
走到門口,聽到門外傳來腳步聲,他才微一皺眉,側身立在門后。
木門猛地被推開。
正中千戟前額。
“砰!”
千戟咬牙咽下一聲悶哼,強忍前額的裂痛。
身在凡間,沒有修為,行事也多了幾分繁瑣,不可立即抽離。
“老七,剛才聽到你們家有動靜,是怎么了!”
聽到聲音漸行漸遠,他正要從門后出來。
又有凌亂的腳步聲小跑過來。
“砰!”
“砰!”
“剛才是老七家里的在喊嗎!”
“……”等到他們再走遠,千戟捂著血流不止的鼻子走出門后。
“誰!”
千戟還沒反應過來,突如其來的一腳驟然把他踹倒在地。
“大家快來!”有人高喊著,“這個人在老七這偷偷摸摸的,被我抓到了!”
說完還不解氣,又往他身上踹了兩腳。
“深更半夜來這肯定不安好心,說!是不是來偷東西的!”
好不容易溫養的斷腿“嘎嘣”一聲。
千戟來不及解釋,慘叫一半,眼前全黑了。
他再醒過來。
鼻血止住,斷腿上了夾板,躺在床上,茫然間聽到身旁有人不停道歉。
“老劉頭,實在對不住,天那么黑,我真沒看清是你們家武陽!”
“……”千戟咬牙切齒,咽下喉嚨的腥甜,艱難起身,啞聲問,“隔壁的老七,怎么樣了?”
男人更愧疚了:“武陽啊,你昨晚也是去看老七的?你說你怎么不出聲呢……”
昨晚?
千戟看向窗外,才注意到天色黯淡,是傍晚。
已經過去一天了。
他緊緊閉起雙眼,絕望摔回床上。
“武陽你沒事吧?”男人見狀,嚇了一跳,忙說,“沈大夫就在隔壁,你千萬忍一忍,我這就去請沈大夫過來!”
沈大夫?
千戟一愣,見他匆匆跑了出去,趕緊掀了被子下床。
老劉頭也嚇了一跳:“武陽,你快躺下!”
千戟作勢躺回去,對他說:“爹,你去倒碗溫水過來,沈大夫忙了這么久,一定渴了。”
老劉頭連連點頭:“你說得沒錯。”
千戟看著他出去倒水,才拖著二斷的殘腿走到桌邊。
機會千載難逢,他絕不甘心就此放棄。
時間緊迫,他手忙腳亂從抽屜里拿出桃顏花瓣,盡快又躺回床上。
老劉頭端了水過來,聽到門外有聲音,知是沈蒼,對千戟說了一句,轉身去迎。
千戟趁機把花瓣粉末倒進碗里,拿一旁筷子胡亂攪了攪。
等沈蒼進門,他對老劉頭說:“爹。”
老劉頭笑著把水端給沈蒼:“沈大夫,忙了這么久,快喝碗水吧。”
“謝謝。”
千戟屏息看著沈蒼喝了一口,心跳幾乎蹦出喉嚨。
然而把完脈,開完藥方,看著沈蒼的背影如常離開——
“……”千戟含怒捶床。
凡間藥典。
狗屁不通!!
—
與此同時。
回家吃過晚飯,沈蒼幫江云渡上過藥,再煎藥服下,洗漱后一起回到床上休息。
躺在床上,他覺得體內偶爾發熱,但沒放在心上,只把被子往江云渡身上挪了挪。
江云渡背對著他:“我不冷。”
沈蒼說:“有利無害。”
江云渡往身后微側過臉,又轉回,閉目不語。
沈蒼也閉眼睡下。
深夜。
江云渡被耳邊沉重的呼吸吵醒。
他還沒回身。
身后一只手握在他的腰間,狠狠將他扣在身下。
濕熱氣息滾過頸側,燙得灼人。
“沈蒼?”
黑暗里。
沈蒼雙眸半斂,混進的濃濃□□蓋過理智,眸光隱隱泛紅。
他單手鎖在江云渡喉嚨,薄唇擦過掙扎的戰栗,貼在江云渡耳后。
“噓。”
作者有話要說:
第 69 章 三管齊下!
寒冬沉夜。
呼嘯風聲打在床窗上, 透著濃濃冷意。
臥房內。
床下的炭盆里還有“噼啪”的輕輕響動。
床上,棉被涌動,有更灼熱的氣息還在醞釀。
“沈蒼!”
江云渡單臂抵在床上, 忍下傷口撕扯的不適, 右手按在沈蒼仿佛燒燙的手掌, 沉聲道, “住手!”
聞言, 沈蒼在他耳邊輕笑, 掌下收得愈緊。
鎖在他喉間的手向上微滑,扣住他的下顎, 慢條斯理俯身從他身后吻在他的薄唇。
江云渡眸光緊縮。
“很熱。”沈蒼的聲音略微低啞, 輕得發癢,“很快就好。”
燒燙的溫度自胸腹緩慢向下, 江云渡呼吸微有粗重, 觸及某處, 驟然回神。
他五指收攏,猛地抬臂向后襲向沈蒼脖頸。
破空風聲在安靜臥房中如此迅疾。
卻輕易被攔下。
沈蒼扣住他的手腕, 壓在枕上,順勢欺身而上。
背上貼來的胸膛蔓延著更強勢的體溫, 江云渡嗓音愈沉:“沈蒼, 你瘋了。”
沈蒼屈膝頂入他腿間,左手松開他的臉,解開系帶, 指腹滑入領口, 燙得酥麻——
驀地。
“……”江云渡后背倏地繃緊, 埋在枕間的手動彈不得, 猛然握拳。
沉重的呼吸在黑暗中糾纏。
良久感覺到【審核說說這里到底怎么了, 是看不懂還是不識字】,江云渡五指緊了又緊,幾乎未察覺傷口開裂的微痛,轉身看向身后。
沈蒼任由他側身,復又壓下。
“沈蒼——”
話音未落,不經意對上這雙【不能含情】的眼睛。
江云渡微怔:“你中了毒?”
下一刻,沈蒼垂眸,吻在他的薄唇。
江云渡眼底幾度翻涌,抬腿側踢,卻處處受限。
沈蒼輕易扣住他的動作,按在腰間。
江云渡臉色更沉。
“別亂動。”沈蒼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
江云渡出手如電——
“江葉青。”
掌風停在咽喉之前,僅僅片刻,又被沈蒼反剪身后。
江云渡掙了掙,臉色沉黑如水。
床下。
炭盆還噼啪作響。
臥房內纏亂的喘息愈發悠長【審核睜眼看看行嗎,這就是個過渡】。
—
次日。
清晨。
江云渡還未徹底清醒,先感覺到陣陣異樣。
他陡然睜眼,下顎冷硬如鐵。
身后緊貼的體溫一夜未曾離開,溫熱的氣息拂過頸側,安穩綿長的呼吸近在咫尺,無需轉臉,他已觸碰到沈蒼鼻尖。
江云渡閉了閉眼,正欲拉開距離——
攬在他腰腹前的手臂在睡夢中收緊,又將他扣回身前。
安穩呼吸被攪擾,江云渡眸光微凝。
沈蒼要醒了。
懷里恢復平靜下一秒,沈蒼睜開雙眼。
頭痛欲裂。
他正要抬手按向太陽穴,動作忽然停下。
江云渡為什么在他懷里?
他下意識往后,【被審核鎖了一百八十遍】的觸感又讓他僵住。
腦海里,昨夜的片段瞬間涌入腦海。
沈蒼被迫回想,掌下微用力。
江云渡猝不及防,悶哼一聲。
沈蒼回神,【咱也不知道審核腦子里都在想什么】。
江云渡五指收緊,臉色黑臭。
沈蒼伸手到他身后:“你怎么樣?”
江云渡猛地扣住他的手腕:“你要做什么?”
沈蒼皺眉:“看你有沒有受傷?”
江云渡冷聲道:“沒有。”
沈蒼聽出他的語氣,試探問他:“這是第一次?”
不知記起什么,江云渡久久沒有開口。
“抱歉。”沈蒼說著,看到他頸側斑駁的紅痕,咳了一聲,抬眸轉向他側臉,“是我不好。”
江云渡背對著他:“你中了藥。”
沈蒼微頓。
他還記得昨夜發生的一切。
他的確中了藥,而且藥性猛烈,他全憑本能,絲毫沒有節制。
“你放心,”
江云渡久沒聽到后話,還沒轉身,就聽到身后克制的呼吸,轉臉看過去,正對上沈蒼眉頭緊皺的臉。
“沈蒼?”
沈蒼握拳按在前額:“我沒事。”
話落,他看向江云渡,只是沒能開口,眼前陣陣發黑,漸漸昏睡過去。
“沈蒼?”
沈蒼無動于衷。
江云渡咬牙深吸一口氣,沉著臉搭在他脈上,確認他的確沒有大礙,才從他身下抽出亂作一團的里衣,隨意套在身上,掀了被子下床。
單腳落地,他臉上黑臭又濃一分,立在原地平復許久,回眸看沈蒼一眼,轉身出門。
“砰!”
摔門聲驚天動地。
床上。
沈蒼睡得依舊昏沉。
一覺直到晌午,他再睜眼,抽疼的前額才終于有所緩解。
但懷里空了。
身旁床鋪冰涼。
沈蒼收回手,穿了衣服正要起身,房門忽然打開。
江云渡端著藥碗進來,對上他的視線,緩步走到床邊:“喝了它。”
沈蒼問:“什么藥?”
江云渡轉身。
“我喝。”沈蒼無奈,“給我。”
江云渡把碗遞給他,轉身要走,被他抬手拉住。
沈蒼把藥一飲而盡,才說:“別走,我有話告訴你。”
江云渡垂眸看他:“什么話?”
沈蒼先說:“你先躺下休息吧。”
江云渡淡聲道:“我沒有那么無用。”
沈蒼沉默片刻。
以他記憶里的場景來看,江云渡的恢復能力簡直異于常人。
不過江云渡向來固執,他也沒再堅持。
“我是想說,”沈蒼放下藥碗,起身看他,“這件事我會查清楚,但這場意外既然已經發生了,我不會逃避,你放心,一切我來安排。”
江云渡視線微轉,避開他的眼神:“安排什么?”
“你愿意和我成親嗎?”
江云渡倏然回眸:“成親?”
“我的全部家當你都清楚,”沈蒼看著他,笑道,“我會的不多,失去記憶,可能對你來說也是負擔,但我可以保證,在之后的日子里,我會盡力治好我的病,做好該做的任何事情,如果你愿意,就在這里,我們辦一場盡可能讓你滿意的婚禮,時間你定。”
江云渡手腕微震,掙開他的手,往前一步。
沈蒼問:“怎么?”
江云渡沒有開口。
“你不信我?”沈蒼的聲音自身后傳來,“我很認真的。”
江云渡薄唇抿直。
正是看出沈蒼眼神里的認真,他莫名聽進心底。
然而情劫天塹,他不應去聽,也不應令沈蒼誤解。
“你對我有哪里不滿意,告訴我。”沈蒼看著他的背影,“還是之前我究竟做過什么。”
良久。
江云渡道:“不是。”
沈蒼說:“那你——”
“我不會和你成親。”江云渡打斷他,背影顯得冷漠,“你中了毒,昨夜情非得已,如此罷了,以后不必再提。”
說完,他掀簾出門,腳步顯得比以往遲緩。
沈蒼沒注意到他的動作,聽完他的話,唇邊笑意微斂。
江云渡的態度很明顯。
話里的拒絕也很堅定。
沈蒼看一眼窗外模糊的身影,也走向門外。
堂屋桌上,早已涼透的飯菜裝在盤里,幾乎沒有動過。
沈蒼洗漱后,轉進藥房。
江云渡站在爐邊,見他進門,頭也沒抬,顯然不打算和他交談。
“你說不會和我成親,為什么?”
江云渡握書的手緊了緊,轉臉看他:“你幫我養傷,我幫你解毒,兩清而已。”
沈蒼皺眉。
難道之前千戟的話是假的,他和江云渡之間沒有特殊關系,是他猜錯了?
“還有。”江云渡頓了頓,“待我傷愈,我會離開。”
沈蒼腳下停住:“你要去哪?”
江云渡收回視線,握書的手背骨節微白:“與你無關。”
沈蒼看著他冷淡的側臉:“離開,再也不回來?”
某一瞬間。
與渡劫相悖的話就在齒邊。
“對。”江云渡轉身,壓下心中難以言喻的雜念,重復一遍,“我不會回來。”
“沈大夫!”
門外傳來的呼喚打破藥房里的寂靜。
一個男人跑進院子里。
“沈大夫在家嗎!”
身后,房門關合一次。
江云渡回身。
沈蒼的衣角沒入最后一絲門縫,消失不見。
—
和男人一起來到病人家里,沈蒼診過脈,對病人家屬交代兩句,就拎起藥箱出門。
病人前天夜里遭人襲擊,受了重傷。
可能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惹的仇家,下手較重,傷勢需要長時間休養。
正巧隔壁就是劉家,他過來的時候,老劉頭就請他這里結束之后過去看一看。
聽說千戟前天聞聲趕來,卻被錯當成賊人打了一頓,傷勢加重不少。
好在沒有大礙,只需要在床上多待一段時間。
沈蒼進門時,千戟正躺在床上,手里拿著書,仿佛看得入神。
聽到動靜,才低頭打招呼:“師父。”
然后看向老劉頭,“爹。”
老劉頭忙說:“沈大夫喝點水吧!”
“謝謝。”沈蒼抬手接過,禮貌淺飲一口,隨手放在一旁。
千戟偷偷盯著。
沒有旁的辦法,他只能故技重施。
昨夜他將剩余的桃顏花瓣重新處理過,這次把花粉、花瓣磨成的粉和未經處理的花瓣,都放在水中攪拌過,三管齊下!
然而診脈過后,沈蒼依舊面色平靜。
千戟等了又等,等得咬牙切齒。
他就知道,不該因為斷了腿就放棄,早知如此,他翻箱倒柜也要把沒找到的毒藥拿到,讓沈蒼直接毒發身亡!
見沈蒼要走,他不死心地拉住沈蒼袖角:“師父,能多留一會嗎,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沈蒼說:“下次吧。”
千戟看出他今天心情似乎不佳,早已經暗自猜了半天:“師父——”
“啪!”
老劉頭一把打下千戟的手,“沈大夫有要緊事忙,你不要耽誤人家!”
千戟抖著通紅生疼的手,咽下憤怒,低頭說:“師父走好。”
“注意休息。”沈蒼說完,提著藥箱離開。
他出門轉去山上采藥,到天色漸晚才折返。
到家時,江云渡坐在堂屋桌邊,第一次沒有過問他的去向。
吃過飯,沈蒼照例給江云渡上藥。
趁煎藥的閑暇,他把藥房床鋪換了一套,端藥到臥室時說:“今晚我去藥房睡。”
江云渡早看到他來回,聽到這句話,接碗的動作仍然一頓。
墨色湯藥在碗里輕晃。
兩人的倒影在水面泛起漣漪。
安靜中。
江云渡道:“好。”
入夜。
窗外月光微明。
看到藥房燭火熄滅,江云渡回到床邊坐下。
也許習慣有人在側,今夜似乎格外寒涼。
他在清醒中閉目休息,不知過去多久,忽然聽到開門聲。
“誰。”
門外只傳來一陣腳步,無人應答。
江云渡自床頭握劍下床。
臥室房門隨即輕響。
黯淡月光下,一點寒芒凜冽而至——
看見沈蒼的臉,江云渡陡然收手!
“你來做什么。”江云渡移開視線,轉身走向床邊。
突然,一只手自身后按在他胸前,一把將人扣回懷中。
熟悉的沉重呼吸響在耳邊,江云渡握劍的手微緊。
另一只灼熱的手掌按在他的手背,帶著他的手轉過鋒利劍刃,無聲割斷系帶。
江云渡反手刺向身后。
劍尖擦過沈蒼腰側,猛然沒入門框,“嗡”聲搖晃。
沈蒼轉腳一步,把懷中人按在墻面。
與身后滾燙截然相反的涼意穿透里衣,江云渡語氣微怒。
“沈蒼!”
作者有話要說:
第 70 章 我沒有花招。
被熟悉的頭痛欲裂吵醒, 沈蒼眉間隆起刻痕。
窗外日光斜照,下午的太陽已經帶上淡淡寒氣,透過窗紙, 在床上灑下金斑。
沈蒼眼瞼稍動。
絢爛光芒照進微睜的眼, 他動了動——
懷里緊貼的溫熱細膩如玉, 暖得驚人。
沈蒼驀地睜眼。
他的手臂被江云渡枕在頸下。
這張輪廓卓絕的臉近在眼前, 更顯得五官削挺, 即便熟睡, 也帶著仿佛與生俱來的鋒利冷漠。
幻燈片似的畫面隨著這張臉涌入腦海,難以磨滅。
昨夜、以至天色明朗——
沈蒼視線轉向門邊。
出鞘長劍入木三分, 白色里衣掛在劍刃, 直直垂落。
含怒的眸光,漸漸染紅的眼尾。
徒勞的掙動困在他與墻面之前, 和漸漸緊繃的背——
場景回到腦海, 沈蒼視線不由往下, 看到零碎東西散落一地。
他下意識掃過窗下移位的長桌,當即收回視線, 不再多做回想。
掌下還貼著□□的脊背。
沈蒼看著江云渡的臉,神情略有些不自然。
昨天江云渡已經說得很清楚, 他原本也沒打算再來打擾。
沒想到入夜藥性又發作, 比上一次來得更兇更猛。
一幅幅畫面又浮現眼前,沈蒼放輕動作,手掌往下, 打算檢查江云渡是否受傷。
但他的手剛到腰后, 就被猛地擒住。
沈蒼轉臉。
江云渡的眼緩緩睜開, 看向沈蒼。
沉默在近在眉睫間流動。
沈蒼先打破安靜:“哪里不舒服, 告訴我。”
江云渡道:“管好你自己。”
沙啞的聲音響在兩人耳邊, 沉默又短暫出現。
沈蒼說:“抱歉。”
江云渡心有抵觸,他收回手,半坐穿了衣服,準備先把空間讓給江云渡。
可在起身瞬間,昏漲的太陽穴狠狠抽疼,他上半身微晃,抬臂按在床頭墻面,險些摔回床上。
江云渡慣性抬手,正要扶他站穩,忽然面色僵硬,緩慢躺了回去。
沈蒼沒注意到身后,按了按鼻梁,才道:“你休息一會,我去燒水。”
江云渡看著沈蒼背影走出門外,視線不經意掃過釘在門框的劍,臉色黑了一片,閉目不語。
沈蒼兩次中藥,神志不清,他卻意識清醒。
不能再久留。
他更清楚這一點。
入輪回是為斬斷情絲,他與沈蒼卻愈纏愈緊,有悖初衷。
若任由發展。
江云渡眉心蹙起。
不可再等所謂時機。
他必須盡早離開。
—
外間。
沈蒼洗漱后,先去廚房燒了水,再到東市買了飯菜。
回來的路上,經過糕點鋪,他看一眼干癟的荷包,想了想,還是去買了一份桂花糕。
進門看到江云渡的身影,他快走兩步:“怎么起來了?”
江云渡按在門框的手緩緩收攏:“你回來也好。”
沈蒼看向他左手的劍,已經意識到什么。
果然。
江云渡道:“我今日便啟程。”
沈蒼看向他。
江云渡視線偏移:“這段時日,有勞照顧,今日之后,你我不必再見。”
沈蒼只問:“你要怎么走。”
江云渡攏起的手更緊。
他回眸看向沈蒼,眼神摻進點滴怒色,轉瞬即逝,又覆上一層寒霜:“與你無關。”
沈蒼上下打量他一眼:“你沒錢,沒門路,身上還有這么重的傷,我現在同意你走,就是讓你去送死。”
江云渡力道稍松,蹙眉道:“我自有辦法。”
“好。”
江云渡握劍的手正蠢蠢欲動,又聽到他說。
“只要你能從這走到門口。”沈蒼退后半步,指向門外,“不借助外力,走一道直線。”
江云渡面無表情。
沈蒼說:“走啊。”
江云渡冷眼看他,抬手將手中劍摜入地面,鏗鏘直立門邊。
“這有何難。”
沈蒼說:“別動嘴,動腿。”
江云渡臉色微沉,舉步跨出門檻。
只一步,他頓了頓。
沈蒼一貫漫不經心的聲音從身旁傳來。
“繼續。”
江云渡胸膛起伏微重,壓下心間躁意,走向院門。
沒走兩步,沈蒼到他身旁,無奈抬手把人攬回懷里:“別逞強了。”
江云渡平常行走坐臥雷厲風行,身受重傷都不肯安心靜養,剛才借力才能站穩,已經說明情況。
江云渡道:“放手。”
“我知道你不想見我。”沈蒼說,“我答應你,等你痊愈,我親自送你走。”
江云渡動作停住。
“拿著。”
江云渡手里被塞進幾個紙包,還未反應,眼前一花。
意識到被沈蒼打橫抱起,他臉色愈黑:“放我下來!”
沈蒼兩步跨回門檻:“我明白你為什么想走,只是,不要不告而別。”
江云渡抬眸,只看到他與平日不同的冷峻側臉。
也許察覺到視線。
沈蒼走到桌邊放他坐下,低頭看他:“之前是我誤會,這兩天也全是我的錯,我向你道歉。”
江云渡眼底怒色消退,直言問:“你究竟想說什么。”
“我不奢求你原諒。”沈蒼笑了笑,“但在我心里,你始終是我最重要的人,你想走,至少,最后一面別這么潦草。”
江云渡看著他。
他唇邊有平日的淺笑,平日含笑的眼卻埋著深沉,難以看清。
“吃飯吧。”沈蒼轉而說,“吃完之后回床上再躺一會,熱水很快就好。”
江云渡薄唇微抿,幫他打開紙包,看到還散著熱氣的桂花糕,動作一頓。
沈蒼已經拿碗筷分開飯菜:“我去藥房。”
江云渡看著他。
“放心,最近我會盡量不去打擾你。”
心間莫名的煩亂在胸膛鼓噪,江云渡按在紙袋,正要開口,沈蒼說:“有人來了。”
是來找他看病的人。
沈蒼走到門邊,聽到身后江云渡說。
“你怎么樣。”語氣聽起來仍然冷淡,“頭還疼嗎。”
“我沒事。”沈蒼說完,先去了一趟藥房。
他把碗筷放下,從柜子里拿了提神醒腦的藥膏,重新擦在太陽穴,才提著藥箱和來人一起出門。
已經出來,沈蒼索性又轉去劉家方向。
先看過隔壁的病人,他走進劉家,看到老劉頭端著水過來。
“沈大夫喝水。”
“謝謝。”沈蒼抬手接過,眸光微動。
最近兩天,他都喝過這里的水。
雖然從喝水到發作的時間并不吻合,但藥性延緩發作再正常不過。
除此之外,除非他買的飯菜有問題,中藥的可能性很小。
只有這碗水是例外。
他看向老劉頭:“水里都放過什么?”
聽到這句話,床上千戟嚇得僵直。
老劉頭一愣:“什么也沒放,就是白水!”
沈蒼不動聲色:“那看來是我家里水質和這里的不一樣,喝起來是兩種味道。”
“不一樣?”老劉頭懵愣點頭,“沈大夫懂得多,應該是吧!”
沈蒼轉向千戟。
千戟翻頁的手抖了抖,勉強穩住:“師父。”
難道沈蒼已察覺碗內的毒藥?
桃顏花瓣無毒,沈蒼才兩次不設防備,此番換成劇毒,看來還是太過冒險。
沈蒼走到床邊,先為他把脈:“手。”
千戟咽了咽口水,伸手到他指下。
“最近在看什么書。”
脈搏狂跳。
沈蒼抬眼看他。
千戟把手里的書遞過去:“回師父,弟子在看這一本。”
“看完了嗎。”
千戟忙說:“弟子都看完了!”
沈蒼隨手放進藥箱:“既然看完了,下次來我給你換一本。”
千戟看著他動作,恨不得自抽嘴巴:“師父——”
沈蒼打斷他:“恢復得很好,記得按時吃藥。”
千戟只好眼睜睜看著他合起藥箱,在悔恨中皺眉。
不行。
沈蒼今日不同以往,一定有所察覺。
這個身份不能再用。
千戟低頭看了一眼,暗罵一句。
這凡人突遭橫死,未免惹帝君疑心。
他的本命魔氣耗去一半,竟毫無建樹,唯有白白便宜了這具肉身。
“武陽,沈大夫要走了,還不打招呼!”
“不用了。”沈蒼抬手虛按,對老劉頭頷首示意,萫萫豬轉身離開。
回到住處,廚房的熱水滾開。
他隨手倒進浴桶,又走向臥室。
“江葉青。”
見江云渡坐在床邊擦劍,沈蒼說,“走吧,去洗澡。”
江云渡起身。
沈蒼看他沉重的腳步,俯身把他抱起,到廚房才問:“要幫忙嗎?”
江云渡沉聲道:“不必。”
沈蒼把干凈衣服放在桶邊臺面,依愿出門。
他回到藥房,簡單吃了幾口涼透的飯菜,取出藥箱里的書翻看。
他不是有意懷疑,可兩次中招,又是這種藥性,不可能只是巧合。
翻到其中一頁,他放下書,去藥柜前打開存放藥草的抽屜。
綠葉還在,花瓣不翼而飛。
確是桃顏無誤。
沈蒼皺眉。
千戟為什么要給他下藥?
江云渡對千戟早有戒備,但他從沒想過這個方面。
“吱呀——”
聽到門外的動靜,沈蒼回神,開門就看見江云渡正扶墻往前。
“我在這,叫我就是了。”
江云渡并不看他。
沈蒼回身把書扔在桌上,抱他回了臥室:“睡一覺吧。”
說完去藥房拿了中藥鍘刀和藥材,掀簾對他說,“我在門外,有事叫我。”
江云渡蹙眉:“你不回藥房?”
沈蒼說:“藥房離得遠,這里方便。”
見他轉身,江云渡看一眼窗外天色,蹙眉愈深,片刻,終于道:“進來。”
沈蒼回眼看他:“有事?”
江云渡冷聲道:“若你受了傷寒,如何為我療傷。”
沈蒼笑道:“沒關系——”
“廢話少說。”
話被打斷,沈蒼挑眉,只好帶著鍘刀回到臥室。
江云渡閉眼。
聽著一旁響動,他久久未有睡意。
突然聽到一聲悶響,他轉臉看過去,見沈蒼枕在桌上,蹙眉道:“沈蒼。”
沈蒼又是無動于衷。
江云渡沉臉掀了被子下床,強忍不適,把人從床邊挪到床上。
直到躺進被褥,沈蒼依然昏睡。
江云渡看他一眼,正要轉腳離開,頓在原地良久,再沉臉掀開被子,躺在沈蒼身旁。
睡意頓時如潮水般襲涌。
江云渡沉沉閉眼。
不知過去多久。
窗外夜色深濃。
半睡半醒間,江云渡感覺到身側熟悉的溫度貼近。
僅存的困倦眨眼驅散,江云渡立時清醒。
他按住腰間的手,還沒起身,沈蒼的呼吸噴灑在后頸,近得灼燙。
江云渡脊背微僵,回想兩度經歷,已不再有多余精力白費。
閉眼任由手掌滑入衣料,他黑著臉感覺到身后輪廓。
不多時。
動作忽然停住。
江云渡冷聲道:“你又有何花招。”
沈蒼扣在他腰間,進也不是,出也不是,聞言,不由輕咳一聲,緩解喉內的干啞。
“我沒有花招。”
死寂陡然蔓延。
聽出他語氣里的清醒,江云渡臉色黑透。
“這個藥有后遺癥。”沈蒼也聽出他呼吸里壓抑的沉重怒火,動作不變,先下嘴為強,“我怎么在床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