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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月

    “我我我我……我頭疼!”蘇陌當即便慫了, 佯裝起來,“我什么都不記得了,這是哪,我怎么會在這……頭好疼好疼……”

    “殿下頭疼, 要不要咱家幫殿下回憶回憶?”

    低沉陰鷙的聲線鉆入鼓膜, 蘇陌的天靈蓋都要麻了。

    完了完了。

    蘇陌左扭右扭,卻紋絲不動:“你別這樣看我, 我害怕。”

    “殿下也?有害怕的時候?”裴尋芳握著蘇陌的腰將他一把提起, “咱家看殿下勇闖鐘樓,膽子大得很。”

    “不入虎穴, 焉得虎子, 當?時情況危急我別無選擇……”

    忽而“啪”的一聲?脆響,蘇陌臀上?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

    蘇陌當?即被打得呆若木雞!

    他顯然被嚇到?了。

    他怔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從脖子紅到?耳根:“你、你打我?”

    裴尋芳冰著臉, 似無情的判官:“這下是懲罰殿下私自行?動。”

    蘇陌哪里受過這種,掙扎著推他:“我爸媽都沒打過我!你放開!”

    可裴尋芳將他箍得鐵桶一般,動彈不得。

    力量懸殊,根本沒有給他任何反抗的余地。

    被打過的地方?更如被電灼傷一般,又疼又辣。

    酥酥麻麻的, 直到?腿根。

    蘇陌又羞又惱:“裴尋芳你混蛋!”

    “咱家可以更混蛋。”裴尋芳擒住蘇陌不安分的腰及手臂, 蠻橫地將他橫過來, 按在腿上?,照著他的屁股, 又是“啪”的一下。

    蘇陌被打得整個腦子都懵了。

    他不可置信地回頭瞪向裴尋芳,水杏般的眸子瞬間便?紅了。

    “這下是懲罰殿下召喚了那只破鳥, 棄我于不顧!”裴尋芳的面容更冰了,端得個衣冠楚楚, 眉目無情,是上?位者訓誡奴仆時慣用的傲慢與冷漠。

    “裴尋芳我殺了你!”蘇陌恨恨說道,眼淚都要出來了。

    偏偏他兩只腕子被交疊著反鎖摁在后腰上?,根本動不了,唯有被打的地方?火燒火燎的,要燒起來了。

    “殺我?”裴尋芳垂著眼皮子看他,就像在看一頭被捕的獵物。

    蘇陌的反應似乎更激起了他的興趣,他完全?不憐香惜玉,一把扯掉蘇陌的褲子,照著那圓溜溜、粉白白的屁股,又是一巴掌。

    “這下是懲罰殿下以身犯險,置自身安危于不顧!”

    白白嫩嫩的兩瓣臀肉,頓時留下五指印,開了花似的,嫣紅一片。

    修長白皙的兩條腿微顫起來。

    蘇陌不知怎的,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

    昏暗的房間里,他以最羞恥的姿勢被裴尋芳按在腿上?,半跪著,匍匐著,衣不覆體的,接受他的懲罰。

    裴尋芳就像一個無情的、強大的主宰官、施刑者,叫蘇陌無力反抗,逃無可逃。

    梨花帶雨的美人并未讓那張冰塊臉有所松動,裴尋芳俯身捏住蘇陌的下巴,低問:“知道錯了嗎?”

    蘇陌被迫仰望著他,長久以來掩藏著的愛戀、愧疚與遺憾在此刻通通釋放,他咬著唇,只是看著眼前這個男人流淚,不說話。

    裴尋芳眸光動了動,他挨得更近了,指尖撬開他的唇,探入口中,聲?音似蠱惑一般:“疼嗎?”

    蘇陌淚眼迷蒙仰望著他。

    滑溜溜的津液,柔軟的唇舌,鋒利的牙齒,在裴尋芳的指尖之下,都如被規訓的小寵,搖著尾巴,纏繞著他,祈求主人的愛撫。

    “嗯……”裴尋芳滿意地哼出一聲?。

    蘇陌仰起脖子貼近,他卻避開了,他按住蘇陌的唇,笑得妖孽:“要乖啊……乖才有糖吃。”

    蘇陌顫得厲害:“我不玩了……你、你放開我。”

    “殿下說不玩就不玩?”沾著津液的濕漉漉的手,沿著背溝的曲線,滑向那被打得緋紅的所在。

    蘇陌身后麻成一片。

    那指尖仿若帶著電流,滑過肌膚,將蘇陌記憶中關于它的瘋狂的一切,寸寸喚醒。

    元宵煙火下浮動的小船,月色下迎風奔跑的馬背,密林里驚飛的夜鳥……還有那珠簾輕搖、混著汗水與淚水、翻云覆雨的寢殿。

    裴尋芳的聲?音仿若穿透時間與空間,將戰栗的愛人,重新攬入掌中。

    “要玩就玩一輩子!”

    “掌印。”

    守在門外的唐戟突然稟報道:“李長薄已抓獲,如何處置?”

    滴滴答答,蘇陌仿若又聽?到?了寢宮那被扯斷的珠簾,掉了一地的聲?響。

    蘇陌顫聲?道:“放了他。”

    “殿下還是舍不得?”

    “我與他再無瓜葛!放了他,我便?自由了。”

    裴尋芳眸光更深了:“殿下覺得,你這副模樣,還能同咱家討價還價?”

    “掌印!”這次是凌舟焦急的聲?音,他結巴了一下,“稟告掌印,安、安陽王趕過來了……要見嫡皇子。”

    “殿下倒是花樣不少。”裴尋芳將蘇陌一把拎起,面對面直視著。

    蘇陌心窩被壓得隱隱作疼,他小氣直喘,咳得小臉蒼白。

    “我心、心口疼……心口好疼……”

    這不像是演的。

    “咱家看看?”

    “不不不不必了!”

    外袍已被一把剝下。

    那衣裳本就未系好,寬大的外袍一掉,三層雪袍便?嘩嘩落下來了,層層羅緞,堆疊在裴尋芳的手間,蘇陌的腰間。

    蘇陌如出水芙蓉般,就那樣暴露出來。

    他不是沒被裴尋芳看過,可是此情此景,叫他覺得自己是俎上?魚肉,一只小寵,一個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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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尋芳目光灼灼盯著他的心口。

    原本白璧無瑕的地方?,果真多了一道梅花狀的箭痕,新長合的皮肉還很鮮嫩,透著粉。

    裴尋芳靠上?前去,他看得極仔細,卻始終隔著距離,沒有觸碰。

    蘇陌被那目光侵犯著,細絨汗毛通通立起。

    那一箭不是虛幻,那可怕的一幕不是虛幻,它真實的發生過!

    裴尋芳臉色越來越可怕,他抬起眼皮時,已狀似修羅。

    “誰干的?”

    蘇陌抖了一抖:“我可以解釋。”

    “解釋?”裴尋芳咄咄逼人,“解釋殿下與那只破鳥是何關系?解釋殿下為何會中黑翎箭?還是解釋殿下為何中了黑翎箭還能安然無恙?”

    “我……”滿腹情愫,千言萬語,均亂成一團麻,不知從何說起。

    怎么可能說得清呢?

    幾?世糾纏,利用,算計,沉淪,癡纏,拋棄,由愛生恨,由恨生怨,由怨生嗔,得不到?,又放不下……這段緣猶如三生石上?的舊精魂,越纏越緊,生死?不休。

    “殿下從未對咱家坦誠以待!”

    “不是的!”蘇陌心口又是一痛。

    “蘇陌。”裴尋芳喚著他的名。

    他握住蘇陌的下巴,眸光被他咬碎了般,再也?無法?如之前那般冷漠、鋒利。

    “隨便?說點什么,騙騙我也?行?。”

    蘇陌見不得他這樣,微喘道:“我不是……又落在掌印手里了嗎?”

    裴尋芳苦笑一聲?。

    “我們前塵皆忘,重新來過,好嗎?”

    裴尋芳凝著蘇陌,仿若不認識他一樣,他忽而將蘇陌整個扛起,摁在窗臺上?。

    半吊著吱吱呀呀的窗扇,“哐當?”砸了下去!

    呼嘯的風雨瞬間灌入喉中。

    蘇陌冷得發抖。

    “殿下該看看,這個世界變成什么樣了!”

    嘈雜的聲?音,卷著蒸騰的熱氣,如浪潮沖入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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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云之下,金色字網籠罩全?城,雷電風暴仍未退去,幾?處著火的房舍仍舊濃煙滾滾,滿城大街皆是密密麻麻的百姓與官兵。

    蘇陌趴在窗臺上?,望著這一切,半晌說不出話。

    “聽?聽?那些人說的話,”裴尋芳伏在他身后,“天命薄現世,是天賜旨意,改政易主,就在旦夕……殿下不去做他們的‘天’,不去做萬民朝拜的王,躲在這骯臟的角落里與咱家茍且作甚!”

    “不許、不許你這樣說!”蘇陌顫聲?道,“我不做他們的天,我……”

    裴尋芳捏住他的下巴,粗暴地將他一把拉近:“殿下想做什么?”

    蘇陌被迫向后仰著看他,顫得可憐:“你在懲罰我嗎?你一定?、一定?很恨我。”

    “接受殿下的恩賜,再像廢刀一樣被隨時丟棄嗎?咱家不愿再做殿下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狗。”裴尋芳凝著那張美得驚人的臉,“這一次,咱家想要更多。”

    “掌印想要什么?”

    “咱家想要什么,殿下心知肚明?。”裴尋芳不肯罷休,愈發兇狠,那雙鳳眸紅艷艷的,像討債的妖孽,“告訴咱家,殿下是誰?我又是誰?說!”

    “掌印不應該猜到?答案了嗎?”

    “我要你親口告訴我!”

    金色字網如一張巨大的天網,籠罩著世間人。

    恁誰也?逃不出,躲不過。

    一只黃蝶忽扇著翅膀,托著細碎的花沫,從眼前飛過。

    蘇陌眼中含著淚,他仰著脖子,望著那只微光中撲棱的黃蝶,薄薄的半透明?檸檬黃翅,翅上?幾?點褐色斑紋,美麗極了。

    他恍惚道:“昔者莊周夢蝴蝶,醒來后分不清是莊周夢中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夢中變成了莊周,莊子千古一人,尚且分不清虛幻與真實,何況是我?”

    “當?夢境足夠真實,真實得灼人心,噬人髓,虛虛實實,真真假假,誰是誰,原本是誰,還重要嗎?”

    蘇陌喉結一滾,落下淚來:“你問我是誰……”

    “我是創造這個世界的寫書人,是寫就這天下眾生的寫書人,我被自己的筆下世界困住了。”

    蘇陌淚眼迷蒙望著裴尋芳:“困住我的人,是你。”

    裴尋芳臉色仍舊緊繃著,可明?顯,他的眼神亂了。

    方?寸大亂。

    “寫書人愛上?了自己的筆下人,甘愿放棄寫書人的身份,同他廝守于書中……是不是很可笑?”

    裴尋芳怔住了般,僵硬地捏著蘇陌的下巴:“一點都不可笑。”

    “寫下你一生的是我,你應當?恨我。”蘇陌嗚嗚嗚哭起來。

    “我不恨你。”裴尋芳聲?音柔和起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你應當?恨我。”

    “我不恨你。”裴尋芳仿若終于消化了蘇陌的話,他興奮起來,卻又小心翼翼,他低頭去尋蘇陌的唇。

    “我想愛你。”

    “讓我愛你,蘇陌。”

    黃蝶忽扇著翅膀,聞著香汗的味道,停在了蘇陌鬢邊,翅膀一扇一扇,像開在崖壁上?危險而迷人的花。

    “浮世萬千,唯愛有三,水中月,鏡中花,夢中卿。”裴尋芳將蘇陌揉進骨血里,“咱家何其有幸,能得卿卿芳心。”

    炙熱的呼吸噴灑在細絨汗毛上?,津液交融在一起,像兩條咬住脖頸生死?交纏的蛇。

    裙袍底下,雪白的兩腿間,里頭的手早已粘膩得不成樣子。

    “殿下很喜歡?對嗎?”

    蘇陌揚起臉想要吻他,尾音顫得收不住:“別在這里,帶我回家……”

    裴尋芳卻不理,只細細看著蘇陌的反應:“殿下過去就很喜歡,對嗎?”

    蘇陌又羞又惱:“再胡說!”

    裴尋芳擒住他的腰,伏身貼上?去,綿密的吻如雨點落下:“咱家給殿下更好的。”

    屋外,張德全?帶著秦老與安喆巴巴兒地趕來了。

    “嫡皇子殿下和掌印呢?”秦老焦急問道。

    唐戟一臉復雜地指了指屋內,擺擺手指,示意噤聲?。

    “這怎么可以!”秦老當?場便?惱了,“太胡鬧了!不要命了嗎?殿下是我的病人,我得對他負責,任他是天王老子也?得聽?我的!”

    “噓……噓……”張德全?怎么按都按不住這頭犟驢。

    “掌印!”秦老大聲?喚道,“老朽來為殿下看診了!”

    安喆看著那愈發耀眼的金色字網,掃了眼眾人,一言不發,轉身下了閣樓。

    “哎!哎哎哎安太醫!你不能走啊!”

    木地板吱吱的響。

    地上?、腿上?濕淋淋一片。

    裴尋芳伏在蘇陌身后:“殿下還走嗎?”

    “不、不、不走了……”蘇陌已是一塌糊涂。

    “外頭可守著許多人呢,殿下這副模樣,一會可怎么見人?”

    “少、少廢話……”-

    帝城大門,城墻之下。

    烏壓壓的京軍已將人圍了幾?個時辰。

    “王八蛋,跟他們拼了!”

    賀知風拔出長刀,惡狠狠盯著這群京軍。

    可那些京軍既不拔刀,也?不上?前,只是將他們團團圍住。

    “得得得……”

    馬蹄不安地踏響著,李長薄仿若在等待命運的審判。

    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高大的城墻像一堵不可逾越的命運之墻,將他們圈禁其中。

    李長薄仿若被抽走了魂魄一般,仍舊死?死?凝著鐘樓的方?向。

    “殿下醒醒!都什么時候了!他不是季公子!”賀知風急瘋了,“只能拼死?一搏了。”

    “施主。”

    京軍紛紛讓出一條道。

    “貧僧來送你一程。”吉空大師領著眾僧,穿過人群而來。

    “吉空大師!”李長薄見著他仿若見到?了救命菩薩,他撲了過去,“你見到?清川了?他怎么樣了?他還活著嗎?”

    “施主為何還是執迷不悟,他不是季清川,從今往后,他與你再無瓜葛。”

    李長薄要跪下了:“求求你,求你告訴我,他還活著,對嗎?”

    “嫡皇子生死?與否,都與你無關了。”吉空大師長嘆一聲?,將一枚玉竹哨子遞給李長薄,“這是施主的信物,請你務必好好保管。”

    “記住他同你說過的話,你的未來在南邊,待到?落花逆水流,便?是與君重逢時。”

    李長薄握住哨子,跌在地上?。

    “快上?路吧,施主。”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施主的未來注定?不會平凡。往后的路,你自己走。”

    吉空大師合掌道:“阿彌陀佛。”

    “開城門!放行?!”士兵揚聲?道。

    沉重的帝城大門緩緩打開。

    賀知風大喜,他架起李長薄,扔上?馬去:“殿下,走!”

    李長薄頻頻回頭,不肯走。

    賀知風索性跳上?馬,與他共乘一騎。

    “駕!”

    馬蹄踏著塵土,踏過這圈禁了李長薄半生的帝城,沖向烏云與大地交接的邊界。

    風大起來了,夾渣著風沙與草屑,砸在臉上?,硬生生的疼。

    過往種種皆如一場大夢。

    這一世,上?一世,他第一次沖出了這座圍城。

    城外的天空,濃云漸漸散開,一束天光從云隙中透出來。

    李長薄雙目一刺。

    是久違的光明?。

    他握緊那枚玉竹哨子,忽然感受到?了一股難以言說的力量。

    恍若從心底長出一顆新芽來,蓬勃向上?,充滿生機。

    是重生的力量。

    或許,這一世,沒白來-

    待到?帝城騷亂徹底被平息,雷電風暴也?偃旗息鼓了。

    籠罩在帝城上?空的金色字網不知從哪一刻起,突然消失了。

    重華宮內,裴尋芳容光煥發,喜氣洋洋。

    他像一頭喝飽饜足的獸,從容帷幄,游刃有余。

    安陽王、內閣大臣相繼到?訪,裴尋芳笑融融招待了,可嫡皇子身體不適,一概不見。

    國不可一日無主,此事刻不容緩。

    裴尋芳知道蘇陌的意思,可他并不表態,心急吃不得熱豆腐,他在等一個時機。

    一個最佳時機。

    到?了傍晚時分,吉空大師也?來了。

    他直接走進廳堂,劈頭便?問:“還沒找到?嗎?”

    “沒有。”裴尋芳似不甚在意。

    吉空大師搖頭:“貧僧心中甚為不安,此事還未結束。天命玄鳥必須找到?!”

    寢殿內,熏著淡淡的檀香,幽靜極了。

    蘇陌安穩地睡在床上?。

    點燈的小宮女遞著眼神,竊竊私語:“掌印今兒怎么像一只開屏的花孔雀,見人便?笑,看著叫人害怕。”

    “噓……別吵著殿下……”

    正說著,見床上?的人影動了一動,蘇陌撐著玉枕緩緩起身。

    “殿下醒了。”兩人快步移過去。

    也?不知是不是折騰得太過了,蘇陌全?身疼得厲害,被拆解重組了一般。

    心口還是隱隱的疼。

    他按著心口,忽而,滴答,滴答,鮮紅的血滴在手上?。

    蘇陌拿手去擦,那血很快淌了一手。

    小宮女嚇壞了:“殿下……殿下你怎么了?”

    夢魘

    蘇陌立馬仰天躺下去, 用一堆錦帕摁著噴血的鼻子:“快,快去傳安太醫!”

    他又囑咐道:“別驚擾掌印。”

    “是。”

    小宮女心里發毛,不告訴掌印,這能行嗎?

    “可算是見著活的嫡皇子殿下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門簾一動, 安喆拎著個奇怪的玩意?兒進來了,“瞧你這一天天的, 過的什么?日子, 電影都不敢像你這么演。”

    蘇陌抱著一堆血漬漬的帕子笑嘻嘻。

    “你就傻樂吧。”

    安喆大搖大擺地往蘇陌床上一坐,嫌棄地扔掉那一堆血帕子, 端起蘇陌的臉, 捏捏他的鼻子,又打開他的嘴,左瞧右瞧。

    隨后又按住蘇陌的脈搏, 道:“最近我可跟秦老學了不少?岐黃之?術,來,給你把個脈。”

    “秦老沒在吧?”蘇陌小心問道。

    “沒。他老人家忙著呢,帝城里傷了不少?百姓,這位老先生正在大街上搭棚義診施藥。他說你這病人不聽?話, 他治不了, 不管了。”

    安喆又嘆道:“以前總在醫書上看?到, 張仲景生逢亂世,懸壺救世, 孫思邈封官不仕,一針救二命, 總覺得他們都是些與我很遙遠的古人。蘇陌,真沒想到, 在你的筆下世界里,我遇著了個真神?醫。”

    蘇陌道:“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愿普救含靈之?苦,秦老便是這樣的人物?。”@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安喆嘖嘖稱奇,隨后又皺起眉:“蘇陌,你好像在瘋狂長個子。”

    “什么??”@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你有沒有發現,你現在的身高……已經快接近你原本的模樣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有嗎?”蘇陌當即彈起。

    “嘶”,這酸爽!

    他揉揉腰爬起來,挪到銅鏡前,好像是又長高了一些,前幾日做的寢衣又短了一截。

    安喆用手在他頭?頂比了比:“瞧,快趕上我了。”

    他又道:“褲子撩起來我看?看?。”

    蘇陌當真撩起褲腿給他看?。

    安喆蹲下,托腮道:“你看?,都長生長紋了。”

    他拍拍手站起:“流鼻血的事,你不必擔心,估摸就是長得太快了,加之?營養不良,小朋友們在瘋漲期經常這樣。”

    小、小朋友?

    安喆環顧一圈,神?秘兮兮湊近:“讓我看?看?你心口的傷?”

    “哦。”蘇陌聽?話照做。他在安喆面?前向來從不設防。

    安喆習慣性去扶眼鏡,卻扶了個空,不過這不重要,因?為他完全被蘇陌那道箭痕吸引了。

    “這……這太神?奇了!”安喆兩眼冒光,“這若是放在我們實驗室,你得被抓去做研究對象。”

    “這是怎么?發生的?它是怎么?長好的?里面?的臟器不知?愈合得怎樣了……要是有一臺儀器就好了……”

    蘇陌垂眸看?著身前這個叨叨個沒完的人:“你好了沒?安醫生,我有點冷。”

    “再等等。我感受一下。”安喆直接上手去摸。

    忽不知?從哪飛來一片葉子,刺啦一下,安喆手背上多了道口子。

    要是再加點力道,怕是會將他的手指當場給卸了。

    安喆心道不妙,當即從小劇場模式切換至正劇模式,利索地掀袍跪下:“卑職多有冒犯,請殿下降罪。”

    蘇陌看?著安喆,心里有些難受。

    俄爾,門簾被宮人掀起,燭火一晃,裴尋芳已走了進來。

    他穿著墨黑繡金蟒袍,束著鎏金冠,一派剛剛見了客人的家常裝束,與以往不同的是,他里頭?穿的是紅色中衣,威風凜凜之?余,多了份妖嬈。

    眼下大庸政權動蕩,皇權未定,他是帝城里手握重權的第一人。

    是絕對權力的象征。

    他沒有理安喆,徑直向蘇陌走來:“你醒了,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蘇陌后退一步,將安喆拉起:“安喆是我在這里唯一的朋友,他不必拘禮,你也?不可為難他。”

    裴尋芳這才看?向安喆:“手下的人沒輕重,安太醫別放在心上。”

    “卑職不敢。”

    “不過,”裴尋芳道,“安太醫既然來了這里,便要遵守這里的生存法則,找準自己的位置,懂規則,知?分寸,不是嗎?”

    話里話外,都是敲打的意?味。

    他這套對付別人可以,對付安喆,聽?著就是不爽。

    蘇陌賭氣道:“安喆不必懂規則。我不想讓這些破規則拘著我的朋友!”

    裴尋芳神?色微恙。

    安喆可不想夾在中間?當火藥桶,悄悄躬身后退:“卑職還有事,先行告退。”

    “生氣了?”裴尋芳挨到蘇陌身側。

    蘇陌轉身沖到床榻上,拽過衾被,蒙頭?一蓋,隔著被窩喊話:“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裴尋芳心頭?一緊。

    后悔留下來了不成?

    “我后悔讓你住進重華宮了。”蘇陌的聲音從里頭?傳來,悶悶的,“你不許時時刻刻在我身邊繞,不許時時刻刻監視著我,還有,不許跟我睡一間?屋子,以后我們要分房睡……”

    正說著,有什么?東西從腳邊的被角里鉆進來,像只蠕動的小動物?。

    蘇陌拱了拱,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腿,繼而是他的腰,直到裴尋芳的臉出現在蘇陌面?前。

    蒙著衾被,黑呼呼的,裴尋芳的眸子特別的亮。

    “殿下覺得受束縛了?”

    “我從小就非常!極其!討厭被管束!”蘇陌氣呼呼道。

    “是咱家疏忽了。咱家答應你,以后在確保殿下安全的前提下,會給你盡量多的自由。”

    “但是,”他斬釘截鐵道,“分房睡,不成!”

    “那就分床睡!”

    “分床也?不成!殿下最好盡早打消這個念頭?。”

    “你……你別靠近我……”蘇陌一把撥開他的臉,朝另一頭?滾去,哪知?“咚”的一下,連人帶被滾下了床。

    蘇陌摔得頭?暈目眩,卻被裴尋芳一整個打包扛起。

    “你做什么?!”

    “或許,殿下只是不喜歡在床上。”裴尋芳將蘇陌扔在書案上。

    嘩啦啦啦,那些他精心為蘇陌從各處搜尋來的名貴物?件掉了一地。

    裴尋芳伏上來,將蘇陌的小腦袋從被子里頭?剝出來:“殿下如此抗拒,是咱家做得不夠好嗎?殿下不喜歡?”

    “我……”蘇陌當即飛紅了臉。

    “是咱家生疏了,沒把握好分寸?還是說……”他眼神?有些受傷,“殿下更?喜歡用道具?”

    “不、不是的!”

    “那是什么??殿下在窗臺的時候,咬得我那么?緊,分明喜歡得不得了……”

    “你別說了。”蘇陌推他。

    “是怕疼嗎?原是不會疼的,殿下多試試,便知?此中竅門,自有佳境。”

    蘇陌真不知?他還會說出什么?渾話,忙用手捂住他的嘴:“我只是體弱……禁不住……”

    裴尋芳眸光動了動。

    “這可怎么?辦,我家卿卿是個碰不得、親不得的繡花枕頭?。”他哭笑不得地捏了捏蘇陌的臉。

    “可還能怎么?辦呢?見著他就想抱他、親他、弄哭他……”裴尋芳將蘇陌攬進懷里,親了又親,愈抱愈緊,“只能慢慢哄、慢慢養了。”-

    安喆一路躬身退出來,臨走前還不忘帶走他那個新發明的奇怪玩意?兒。

    迎頭?撞見了傅榮,安喆拽住他:“正忙呢,沒空見你。”

    傅榮好奇道:“安太醫,你這是什么?東西?”

    “這個呀……”安喆得意?地托著那個細繩紙片小玩意?兒,“它可是個了不起的東西。”

    “你們這個世界的人都愛打打殺殺,天災人禍,避無可避。聽?說,浙閔沿海最近地震海嘯頻發,還鬧了時疫。”

    “我這個簡易紙片離心機,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將血液根據成分離心分層,準確地檢測病原體,在這種資源匱乏的地方,它可是個寶貝。”

    傅榮聽?得迷糊:“離心分層?病原體?那是什么??”

    安喆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對牛彈琴,他拍拍傅榮的肩:“等我完成后,你就知?道它的用處了。”

    “安太醫,你真厲害。”傅榮追上去,“你一定在做很厲害的事情。”

    安喆下巴一揚:“那可不。”

    才走至庭院里,便聽?外頭?亂哄哄的,安喆拉住一個小太監,問什么?事。

    小太監道:“太后穿著一身白,帶著一群披麻戴孝的妃嬪殺過來了,張公公正在周旋,快要攔不住了。”

    “真不讓人消停一刻。”安喆皺眉道。

    “我去會會他們。”傅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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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別去。”安喆拉住他,這事他本不該管,他知?道蘇陌無意?留在皇宮,但那位掌印大人的想法,便猜不透了。

    當一個人的權力膨脹到如此地步,還能輕易放手嗎?

    安喆道:“后宮這幫人八百個心眼子,你去了反而會被當作?靶子,重華宮里里外外都是掌印的人,高手如云,出不了亂子。”

    “也?對。”傅榮撓撓頭?。

    安喆又想,裴尋芳故意?晾著這幫人定是有原因?的,帝城的這些紛紛擾擾安喆并不想參與,他不想卷入其中,也?不想再看?著蘇陌被困在這里。

    他知?道蘇陌生性自由不愛約束,皇權于他而言,只會是牢籠-

    恍惚中,蘇陌聽?到了不少?女人的哭喊聲。

    “是誰在吵?”蘇陌呼出一口氣,游離的神?識這才慢慢回攏,他只不過稍稍回應了裴尋芳一下,不知?怎的又變成了這樣。

    “是太后那些人,不必理。”裴尋芳含著一口甜甜的蜜漿正在喂他,“殿下方才差點暈過去了。”

    蘇陌咽下,微微睜開點眸子,這才驚覺自己是怎么?個羞人模樣。

    他仍躺在書案之?上,衣袍已不知?去了哪里,衾被墊在身下,雙腿被握住,懸在半空。

    滿室燭火搖曳著,殿中之?物?都如虛無縹緲的天宮,在光火中起伏著,震顫著。

    裴尋芳沒有打算放過他。

    恍恍惚惚中,蘇陌仿若沉入久遠的夢魘中,他又聽?見了風雪中,左安門外的叫罵聲。

    “……奸宦當道,皇權旁落,天災人禍,國之?將亡矣……”

    “……伶人入明堂,亂了天道……巍巍宮墻,會要了卿卿性命……”

    “……閹宦爬了龍床,禍亂宮闈……”

    蘇陌戰栗著,用手遮住臉:“他們在說什么??”

    “什么??什么?都沒有。殿下聽?錯了。”

    蘇陌摸了許久,才摸到裴尋芳的臉,他帶著哭腔道:“我想離開帝城。”

    “好。咱家帶殿下離開帝城。”裴尋芳吻掉他眼角的淚,“但不是現在。”

    “還……還要等多久?”蘇陌受不住了。

    “這世間?吃人的豺狼太多,咱家只有變得更?強,才能為我們謀一條長久之?路,進可攻,退可守。”

    “咱家以后便是殿下的山,是殿下的海,咱家要護殿下一世無憂。”

    “裴尋芳,我害怕。”

    “不怕了。”裴尋芳抱緊顫栗的人,“那些事再也?不會發生了。再不會了,有我在。”

    忽而,殿頂琉璃瓦松動作?響。

    影衛們警覺拔刀。

    “什么?人!”

    一只玄色大鳥趁著夜色,飛向了皇宮的西南角。

    野狗

    蘇陌再次醒來時, 已是明月如霜。@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身上香馥馥的,定是裴尋芳為他沐浴過了,與裴尋芳肌膚相貼的地方微微沁著汗,整個人被他有力的臂膀和心跳聲包裹著, 十?分安心。

    古老的月光照著庭院, 夜蟬在吱吱鳴響,荷葉上滾著水珠, 魚兒“啪唧”一下躍出水面?。

    裴尋芳似乎感受到了蘇陌的目光, 微微睜開點眼:“醒了?”

    他的眼頭特?別尖細,扇形的眼尾上揚著, 眼底至眼尾拖著一條狹長黑影, 顯得特?別陰翳又狠辣。可眼下就這么似醒非醒的耷拉著,卻是慵懶又妖孽。

    蘇陌突然有一種極強的不真實感。他突然記起,自己曾無意中走進一家娃娃店, 滿墻精心投射的光影中,蘇陌一眼便看到了正?中央那個身穿墨色蟒袍的娃娃。

    那娃娃一雙鳳眸,左眼一道刀疤,沉沉郁郁地盯著他,似會認人一樣。

    蘇陌心頭一跳, 捏住裴尋芳的指尖:“蟬在鳴叫, 魚在跳水, 我?睡不著。”

    “睡不著怎么不叫醒我??”裴尋芳撈過蘇陌,雙腿將他纏住, 半瞇著眼,聲線迷離道, “雄蟬鳴叫是在求偶,雌魚跳水是在產卵……盛夏將至, 動物都有交歡的本能。”

    熱辣辣的呼吸噴灑在頸間,真實得叫人全身酥麻。

    蘇陌身上的余韻還未退,不自覺扭動了一下。

    裴尋芳貼著他的耳:“殿下若是雌魚,咱家能叫殿下日日夜夜不停地產卵。”

    蘇陌怔愣一瞬,隨即炸毛:“你說?誰是雌魚!”

    裴尋芳被他撞了一下,算是真的醒了,他睜開眼,又那么沉沉郁郁地望著蘇陌。

    蘇陌這下不敢動了。

    “殿下不是雌魚……”裴尋芳的眼尾又漾起了紅,“可咱家是欲求不滿的雄蟬。”

    他盯著蘇陌,眸光越來越深。

    蘇陌心里發毛。曾經身為閹人的裴尋芳已是欲望強到變態,如今成?為了一個完整的男人,還不得將蘇陌玩壞。

    燭火“嗶啵”炸響了一下。

    蘇陌往后一縮。

    裴尋芳擒住蘇陌兩只腕子?,反推到頭頂。

    “殿下寫下裴尋芳這個角色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有一天會被這個人壓在身下,弄得哭哭唧唧莊重全無?”

    “裴尋芳!”蘇陌驚呼,“你不能這樣……這樣索求無度!我?們要約法三章!”

    “貪婪成?性,心狠手辣,這不正?是殿下親手寫下的我?嗎?”他欺身上去,“自已寫的,就得自己受著。”

    “裴尋芳!你!……嗚嗚嗚掌、掌印大人……嗚嗚嗚顧四爺嗚嗚嗚……”

    “殿下這樣,只會叫咱家更想欺負你。乖,放松。”

    什么寫書人,什么不靠譜的精神力控制術,在此刻全都用?不上了,蘇陌毫無信服力地威脅道:“裴尋芳……我?會叫你后悔的!”

    “嗯,咱家隨時恭候……亡國小侯爺,流亡野狗,陰鷙太監,殿下辛辛苦苦寫下我?的一生?,我?該拿什么還你呢?”

    “這雙一筆定乾坤的手……”裴尋芳扣住蘇陌的手,十?指交纏,“這漂亮的小腦瓜……這光怪陸離的書中世?界……殿下與我?,誰是莊周,誰是蝴蝶?”

    蘇陌哪里還分得清。@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裴尋芳滿意極了:“此身得似偷香蝶,游戲花叢日幾?回。”

    蘇陌的腦子?一開始還是清醒的,后來索性丟了,丟了又如何?渾渾又噩噩又如何?

    這顆心是脹滿的,身體也?是脹滿的,鮮活又滿足。

    除了間歇性的睡眠,余下皆是朝雨夕燕,究歡愉之極。

    色令智昏,當真是色令智昏吶。

    日升月落,斗轉星移。

    蘇陌也?不知自己這三日怎么過的,沒有白天黑夜,沒有晨昏暮曉,裴尋芳似要將這一世?、上一世?、生?生?世?世?的不滿意都撒在他身上。

    可憐嬌姿未慣風和雨,蘇陌快被折騰壞了。

    到了后來,這具身體仿若被他重置了,調教透了,叫他記住了他的溫度,他的觸感,叫他記住了那深深植入骨血里、身體與靈魂共舞的震顫。

    重華宮這三日也?是不消停,妖魔橫行,雞飛狗跳,哭喪的哭喪,撒潑的撒潑,吳小海已經練成?了銅墻鐵壁之身,來一個算一個,都客客氣氣地招待著,再全須全尾的給請回去。

    到了第四日凌晨,天蒙蒙亮,三名?影衛風塵仆仆駕著一輛馬車停在重華宮門口。

    馬車四面?釘得死死的,車門上掛著鎖鏈。

    不知道的,還以為押著個重囚。

    車門打開,馬車里坐著的,是個黑衣小少年?。

    他瘦高個子?,膚色微深,生?得好個俊模樣,那雙眸子?清冷又孤傲,雙手雙腳被繩索綁著,像只野性難馴的小獸,警惕地看著每一個人。

    吳小海躬身客客氣氣去迎:“荀殿下,舟車勞頓,累著了吧?”

    瞧見那雙充滿敵意的眸子?,吳小海大聲道:“是誰給綁上的?怎么能這么對待皇長孫!”

    “稟公公,路上逃了三次,還打傷了我?們一人,不得已而為之。”影衛解釋道。

    吳小海砸砸舌:“快,快迎進去。”

    重華宮眾人已經習慣了嫡皇子?殿下與掌印混亂的非人類作息,吳小海甚至給他們安排了三班倒,還給值夜班的人另加了加班費和夜宵。

    這會子?重華宮燈火通明,井然有序,打工人個個精神抖擻。

    影衛解開了李荀的手腳,他如一匹小野馬便沖了進去。

    所有人都恭恭敬敬跪地叩拜:“恭迎荀殿下。”

    李荀眼中仍然滿是警惕,可他畢竟是個孩子?,這富麗堂皇的宮殿是他從未見過的,這里的庭院也?太美?了,連空氣都透著甜甜的香味。

    最重要的是,這里的人都跪著,叫他殿下。

    他一路橫沖直撞,吳小海根本就拉不住。

    他穿過廳堂,穿過庭院,沖進一間精致無比的寢殿,滿室燭火煌煌,恍若天宮,墨香藥香花香還有不知道什么香味交雜在一起,他心跳有些快,轉過一扇群仙醉飲的透紗屏風,他看見了一個仙人。

    李荀忽閃了下眸子?,沖過去,一把抓住仙人的手:“我?見過你。”

    蘇陌被這個突然闖進來、渾身上下透著蓬勃生?命力的小少年?嚇了一跳:“荀兒?”

    “是你接我?來的?”李荀質問道,手中的勁更重了。

    說?話的語氣根本就不像六歲小兒。

    “啪!”

    一顆珠子?重重打在李荀手背上,李荀痛得痙攣,還未來得及看清,便覺一道黑影閃過,那人擒住他的手臂,憑空甩了他兩個跟頭,再利利索索將他砸在地上。

    李荀當即被砸得鼻血直流。

    他爬起,怒目瞪向眼前這個身穿墨黑蟒袍的高大男人。

    “被放逐久了,真當自己是條野狗?”

    那男人不動聲色地,從妝奩盒中重新挑出一顆紅艷欲滴的耳墜子?。

    他俯下身,溫柔地、細致地將那耳墜子?戴在了仙人的耳垂上。

    “接你來的是咱家。”他乜眼看過來,“這是你皇叔。記住,在他面?前,永遠不得放肆!”-

    寅時三刻,三隊宮人從重華宮出發,他們捧著豐厚的拜禮和請帖,依次敲響了各宮室的大門。

    重華宮嫡皇子?設下重華家宴,恭候諸位大駕光臨。

    請帖的落款處,除了嫡皇子?的印章,還堂而皇之地蓋著另一個章。

    司禮監掌印的鈐印。

    安陽王拿著那個請帖,沉思不語。

    “王爺,這幾?日嫡皇子?與裴公公都對王爺避而不見,這會置下重華家宴,怕會是場鴻門宴。”

    安陽王合上請帖:“清川避而不見不僅是本王,還有太后她們。清川不會做與本王不利的事。”

    “倒是那個裴公公,是個心狠手辣的。”安陽王瞇起眼。

    “嘉延帝崩逝,李長薄落敗逃亡,我?與他共同的敵人已經退場,現在,他要對付的,恐怕是我?了。”

    “看嫡皇子?的意思,似乎對皇位不太……”

    “不僅是那個位置的問題。”安陽王道,“這個裴公公,來歷不明……我?總覺得,在很久以前,就曾見過那雙眼。”

    那一日,裴尋芳以雷霆手段,從那場驚天大難中挽救了整個大庸帝城。

    安陽王佩服他。

    可這也?讓安陽王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場大火。

    焦黑的洛陽城,鋪天蓋地的雪。

    盛夏已至,蟬聲燥燥,可不知是不是這庭院太幽深,安陽王只覺寒意透骨。

    清算

    這重華家宴的時間, 選得極為刁鉆。

    末時一刻,日昃之時,前不著午,后?不著晚, 擺明了只辦事兒不吃飯。

    吳小海喜氣洋洋指揮著眾人擺盤布置, 嘴里還哼起?了洛陽小曲。

    一名小太監捧著一疊新衣裳,急匆匆打吳小海身邊經過, 直往偏殿的方向去。

    “這是往哪送呢?”吳小海問道。

    小太?監愁眉苦臉道:“稟吳公公, 是給荀殿下的。”

    吳小海一臉同情看著他:“這可得小心?點。快去吧。”

    “欸。”

    忽聞頭頂傳來個少年音:“吳公公心?情甚好?”

    吳小海抬頭一看,凌舟正垂著雙腿, 坐在老槐樹上蕩秋千。

    “可不。”吳小海大馬金刀往石凳上一坐, 笑意憋都憋不住,“干完這票,就回家了。”

    回家?

    凌舟從小便不知自己家在何處, 公子便是他的家。

    凌舟從那老槐樹上一躍而?下,如一只輕燕落于桌案上。

    這次的家宴就布置在庭院的老柳槐樹下,左右兩排長長的黑漆桌案,盤碟酒卮皆排放于案上。

    宴席上方位,于山石與?樹木之間的蔭涼處, 另設了一張矮榻, 是專門給公子準備的, 榻上鋪著軟軟的氍毹,公子一定會滿意。

    凌舟從那桌案上一張一張跳過去。

    “凌舟小少俠, 可得小心?著點。”吳小海緊張道。

    凌舟仔細看去,每張桌案上均是一個食盒, 一盒八格,而?格中食材搭配得極其古怪, 依次是:野菌子,瓜子,包子,丑橘,十?三香,年糕,一塊麻布手帕子,以及一副碗筷。

    凌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道:“吳公公,這能吃?”

    吳小海顯然很滿意自己的得意之作,擺擺手道:“欸,誰說要和他們吃飯,殿下的午膳要與?掌印一起?用,晚膳要與?掌印回家一起?用,沒空和他們吃飯。”

    正說著,偏殿的小太?監們被哄了出?來,里頭傳來一聲吼:“我說了,老子不臟!老子不洗!”

    吳小海嘖嘖了幾聲。

    凌舟轉頭看去:“是那個新來的小孩?”

    “正是。一來便沖撞了殿下,被掌印教訓了一頓。”吳小海道。

    凌舟來了興致:“我去會會他。”

    小太?監們瞧見凌舟來了,如獲大赦。

    凌舟拾起?被扔出?來的衣裳,推門進去,氤氳的水霧中,站著一個橫眉怒目的男孩。

    “小孩,公子素愛干凈,想留下來,就得洗澡。”

    “老子愛洗就洗,不愛洗就不洗。”李荀揚著下巴道。

    凌舟二?話不說,扯住他那臟兮兮的上衣,上手便扒了個干凈,那李荀自負一身蠻力,連掌印的影衛都沒放在眼里,卻沒承想此人竟如此靈巧,他還未盤穩腳跟,便又被那人一把扯住褲腰帶,扒了個干凈。

    不過瞬息間,李荀已是赤條條站在那,他正要發怒,便被凌舟一把扛起?,扔進了浴桶里。

    李荀哪里肯服輸,浮出?水面?,又被凌舟按了下去,他再次浮出?來,拖住凌舟的手,一口咬下去。

    “小孩!你真咬啊!”凌舟倒底是沒想傷他,哪知那小子力氣賊大,將凌舟一把拖進了浴桶。

    兩人扭打在一處。

    水花嘩嘩嘩濺了一地?,那滿滿一浴桶的水,眼看就要見了底,終于,凌舟鉗住李荀的腿,鎖住了他的喉管,道:“小孩,你服不服?”

    “不服!你穿著,我光著,老子不服!”

    “隨你服不服,公子叫你洗,你就必須給我洗干凈了!”凌舟鎖穩了不松手,大聲道,“送水來!”

    “欸,來了來了。”小太?監歡天喜地?應道。

    偏殿這頭,這難搞的小野馬終于給洗白白了。

    寢殿那頭,蘇陌正被裴尋芳盯著用午膳。

    蘇陌胃口不佳,倒是瞄上了那瓶青梅小酒。

    好說歹說,幾杯小酒下肚,蘇陌舒爽了,也終于弄清楚了他被裴尋芳按在床上的這三日,這位掌印大人搞了些什?么鬼。

    “掌印該提前知會我。”蘇陌斜倚著憑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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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尋芳握住他的腳,按揉他的小腿:“每日與?殿下情思昏昏,不知天地?為何物,忘了。”

    蘇陌嗤道:“說正事。”

    裴尋芳道:“殿下叫凌舟在帝城大街上為安陽王搖旗吶喊的事,不也沒有提前知會我么?這回咱兩扯平。”

    蘇陌抬眸望他,這歇了幾日的腦子一醒,看人都多了幾分度量之意。

    “咱家為殿下更?衣,一會客人得來了。”

    “掌印組的局,掌印自個去,”蘇陌撇過臉,“我不去。”

    “就當為了咱家,殿下賞個臉。”

    “不去。”

    “閑著也是閑著,陪咱家玩一局?殿下寫的這些冤債,不應該親自收拾收拾?”

    “你這樣,叫我很為難。”蘇陌并不看他。

    “于殿下而?言,大齊只是幾筆帶過的背景,可于咱家而?言,那是我被毀掉的故國,是埋葬著我親人與?同胞的荒冢。”

    蘇陌垂下眼皮。

    “咱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沒有饒人的大度,咱家就是個俗人,有冤報冤,有仇報仇,有些賬,咱家得一筆一筆算。”

    蘇陌轉眸幽幽看他,而?后?撈住他的脖子,吻了他一下:“一切皆因我而?起?,你想算賬可以找我。”

    裴尋芳密密實實看著眼前人:“殿下別以為這樣待我,咱家就會手下留情?”

    “那你想怎樣?”

    裴尋芳扶住蘇陌的腰,眼尾漾出?些幾不可察的得逞的笑:“與?我同去。”

    這個招數他可以吃一輩子-

    安陽王思前想后?,甚覺不安,正要出?門赴宴,門上通傳,刑部尚書范大人來了。

    安陽王大喜,忙將人迎進來。

    自入京以來,因著前后?諸事明察暗訪,與?那范明范大人幾番來往,倒也相互欣賞,親近起?來。

    那范明毫不含糊,開門見山便道:“王爺是否如坐針氈?”

    “正是如此。”

    “這幾日,街頭巷尾皆流傳著,天子更?替,改政易王,非安陽王莫屬。”

    “切莫再提此事!那些不知情的百姓人云亦云也就罷了,范大人若也如此說……唉!”安陽王扶額一嘆,“此等傳言,簡直是將本?王架在大火上炙烤!”

    “據范某所知,放出?此消息的人,正是嫡皇子的人。”

    安陽王嘆道:“這正是頭疼之處啊。”

    范明也不拐彎抹角,直言問道:“王爺是否有此野心??”

    安陽王睜大著眼,也不回答。

    “范某只送王爺兩句話。”范明道,“第一句,將欲取之,必先予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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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陽王聽了,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連連否認道:“不可能,清川不會有如此心?計,他也不會如此對?待本?王。”

    “這位嫡皇子,絕非尋常之人,他放出?這個消息,有兩種可能,第一,他不想要皇位,并且以極粗暴的方式為安陽王造勢。第二?則是,他故意將王爺抬到風口浪尖,將王爺對?皇位的野心?喧之于眾,讓王爺成為眾矢之地?,再借刀殺人。”

    “而?這把刀,便是司禮監掌印,裴尋芳。”

    “不可能!”安陽王再次否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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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爺否認得如此決絕,想必內心?也是怕的。”

    “不管清川目的如何,他不會加害于我。”安陽王拍著胸口道。

    “王爺為何如此篤定?”范明問道。

    “本?王相信清川的為人。”

    范明凝著安陽王的眼,忽而?卻笑了,他如釋重負一般,拱手向安陽王拜道:“王爺光明磊落,看人自然也光明磊落。”

    安陽王面?露訝異。

    范明又道:“其實還有第三種可能。”

    “請范大人賜教。”安陽王看范明的眼神已是求賢若渴。

    范明今日親自登門,又說了這樣一番話,安陽王已對?他另眼相看。

    “賜教不敢。”范明此人劍眉星目,一身正氣,并不像擅玩陰謀詭計之人。

    “便是范某送給王爺的第二?句話,未見形,圓以道之,既見形,方以事之。”

    安陽王眸光一動。

    范明說罷,細細看了安陽王一眼,又后?退一步,再拜道:“想必王爺早已深諳于心?。范某在此,祝王爺此番赴宴,順遂無虞。”-

    末時未到,重華家宴眾賓客已悉數到達。

    沒有絲竹弦樂,沒有歌舞雜伎,樸素得像是寒門白丁的家宴。

    安陽王一路進來,只有宮女?太?監,沒有持刀侍衛,至少沒有明面?上的劍拔弩張,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氣,入得席來,見凌舟侍立于一側,心?安了不少。

    凌舟見到他們,也向安陽王及采薇輕輕點頭示意了一下。

    太?后?明顯蒼老了不少,如今沒了太?子李長薄,安陽王與?重華宮又對?她避而?不見,被晾著的這短短幾日,太?后?算是認清了。

    大勢已去,她這個太?后?,不過是人嘴上的一句“稱呼”。

    容貴妃領著一眾妃嬪,不情不愿入了座,她嫌棄地?推開身前的食盒,嘴里叨叨著:“真寒酸,拿我們當什?么了?”

    “帝城此番橫遭大禍,元氣大傷……”假山后?遠遠傳來人的說話聲,隱約可見幾人穿林過山而?來,“國庫空虛,百廢待興,花銀子的地?方多,此次重華家宴一切從簡,請太?后?、王爺、娘娘們多多見諒。”

    垂著的綠柳被人輕輕拂開,但見那裴尋芳堂而?皇之地?牽著嫡皇子,兩人十?指相扣,雙雙從假山后?走出?來。

    眾人驚訝不已,這是一點都不避嫌啊。

    那嫡皇子儼然大病初愈,體力不支,裴尋芳俯身抱住他,大步走至矮榻,又為他蓋上件絨毯。

    “殿下體弱,當心?著涼。”

    席下眾人竊竊私語。

    “知道的,以為嫡皇子身體不適,不便見客,不知道的,還以為掌印以照顧嫡皇子為名,拘著嫡皇子,挾天子以令諸侯呢。”蕭貴妃道。

    “天子二?字,也是能如此隨意說出?口的?”裴尋芳乜眼望過去。

    那蕭貴妃自覺失言,登時一臉煞白。

    “前幾日各位娘娘披麻戴孝的來重華宮鬧,倒是讓咱家想起?了一件事。大庸源起?魯地?,祖上便有殉葬之儀,先帝崩逝,亡魂難安,引發天災,各位娘娘既然對?先帝如此情深意重,不如仿照古制,前往皇陵殉葬,以慰其在天之靈,可好?”

    此話一出?,滿座妃嬪皆嚇白了臉。

    “咱家讓欽天監測算了一番,四日之后?,便是百年一遇的真龍回宮之日。在座的各位娘娘,你們為大庸、為先帝盡心?的機會到了。”裴尋芳面?無表情道,“吃完這頓飯,便可以出?發上路了。”

    “太?后?!”容貴妃大呼著撲向太?后?,“太?后?,您可要為我們做主!您要救救我們啊……”

    太?后?見此光景,哪里還有還擊之心?。

    “荀殿下,念一念殉葬的妃陵安排,也叫太?后?做個主。”裴尋芳道。

    那假山之后?,果然閃出?一個清雋桀驁的小少年,他原本?還推推搡搡一臉抗拒,但看見席間的太?后?,便如餓狼見了肉般,徑直朝那老太?太?走過去。

    “你就是太?后??”

    太?后?大驚:“你是誰!哪里來的野小子!”

    “沒有死在皇陵,叫太?后?失望了。”

    李荀那雙眼如漆黑的夜,他道:“十?八年前,我的父親被削去一切送去修皇陵,六年前,父親死在了那堆巨石中,四年前,母親也病死了,好在,不負所托,皇陵修好了,正好用上。”

    “李荀……你是李荀?”太?后?大吼道,“罪人之子李荀私自回宮,來人啊,快把他抓起?來!”

    安陽王靜靜看著這個孩子,果真是與?當年的武元帝有七分相像。

    這么多年過去了,他竟然完全不知武元帝的長子竟然還留了這么一個孩子。

    裴尋芳這個時候將這孩子接來帝城,是什?么意思?

    李荀仿若很享受這些人眼中的恐懼,他骨血里便天然帶著李家最原始的征服欲。

    他從凌舟手中接過那卷名冊,當真一個一個念了起?來。

    “容貴妃,左配殿……蕭貴妃,右配殿……”

    這一聲聲,只差將這些妃嬪的魂兒當場叫了去。

    容貴妃已是求救無門,她看看太?后?,又看看安陽王,再看向那上席之位的嫡皇子,她恍然大悟,直接沖過去,已不顧什?么位份卑賤,跪在矮榻前,扶住蘇陌的腳,哀求道:“嫡皇子殿下,你大人有大量,救救我們吧。”

    裴尋芳冷森森看向她:“容貴妃何錯之有?”

    “本?宮、本?宮過去聽信讒言,多次中傷嫡皇子殿下,還聯合各宮妃嬪攻擊嫡皇子殿下,是本?宮的錯。”

    裴尋芳眼神愈發的冷:“還有呢?”

    “還有……還有……”容貴妃已是花臉色煞白,“本?宮故意攔下所有太?醫,不讓太?醫去為嫡皇子殿下驗身……”

    “還有呢!”裴尋芳眼神愈加可怕了。

    “還有……”容貴妃軟癱在地?上,再說下去,便是整個家族的命了。

    眾妃嬪一見,也蜂擁而?至,齊齊跪下:“嫡皇子殿下,你大人有大量,饒了我們吧。”

    “你是慈悲心?,你是再世佛,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就饒了我們吧嗚嗚嗚嗚……”

    “求你救救我們吧……”

    蘇陌最怕女?子哭。

    這滿院的女?子哭哭啼啼,蘇陌實在頭疼得很。

    他抬眸看裴尋芳:“夠了嗎?”

    裴尋芳道:“殿下覺得夠了,那便夠了。”

    蘇陌道:“食盒里有一方麻布手帕,愿意搬去行宮安享晚年的娘娘們,請拿上帕子,即刻回宮,準備移居。”

    “不愿去行宮而?寧愿去皇陵殉葬的娘娘,則請去凌舟處登記,領千兩銀子。”

    蘇陌揮揮手:“去吧。”

    眾妃嬪聽了,皆是一愣一愣的,待回過神后?,紛紛拿了那麻布帕子,逃也似的逃出?了重華宮。

    重華宮的庭院里瞬間清靜了。

    嘉延帝的后?宮也被清理?得干干凈凈了。

    吳小海悠哉游哉坐在一側,怡然自得地?點著茶。

    仿佛眼前一切,皆是如此賞心?悅目。

    安陽王平靜地?看著這一出?,這雷聲大雨點小的做法,著實讓他生?出?些僥幸來。

    可很快,裴尋芳眸光凌厲看向了太?后?:“聽說,太?后?的陵寢,也已經修好了。”

    “是的,修好了。”

    裴尋芳道:“荀殿下,為你太?奶奶獻茶吧。”

    太?后?如今孤立無援,面?如土色,銳氣全無。

    李荀初次嘗到了權力與?復仇的快感,正躍躍欲試。

    “這第一杯茶,是為皇爺爺獻的,感謝太?奶奶為他縫合了頭顱,給他留了個全尸。”李荀漆黑的眸子里,仿若有皇陵的黑鴉在飛舞著,烏壓壓的,似要啄人。

    太?后?仿若看見了武元帝提著頭顱,血淋淋出?現在那雙黑眸里,哀怨說著:“母后?……您好偏心?啊……”

    “別過來!”太?后?驚叫一聲,直往后?躲。

    “這第二?杯茶,是為我父親獻的。他念了太?奶奶一輩子,求了太?奶奶一輩子,臨死也沒能回帝城見太?奶奶一面?,甚為遺憾。”

    “別過來!”太?后?用手擋著眼,直推李荀,“別過來!”

    茶盞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這第三杯茶,是為……”

    “救駕!救駕啊!”太?后?顫抖著大嚎起?來,“別靠近哀家,哀家貴為大庸太?后?,豈能受爾等如此恐嚇!”

    “紅顏禍水……紅顏禍水啊……”她轉而?看向蘇陌,“都是你,都是你這個大齊妖孽,都是你……若是再來一次,哀家絕不會允許你進宮,哀家會叫你爛在地?牢里,會叫你死得更?慘……”

    “那么,請太?后?告訴我,”蘇陌凝聚神識,看向太?后?的眼,“我母親,究竟是怎么死的?”

    太?后?恍若被神明撫頂,登時從杌凳上一骨碌跌了下去。

    她睜大著雙眼,喉間“咕嚕咕嚕”著幾乎不能言語,她摔斷了尾椎,已經站都站不起?來。她向后?爬去,拾起?地?上的一枝木棍,驅趕著:“你……別過來……別過來!”

    “太?后??”小太?監俯身去扶她,“地?上冷。”

    “別過來!”太?后?念念有詞,“都殺了,都殺了,都殺了……”

    蘇陌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太?后?不仁,以皇位為滿足欲望的玩物,李氏皇族的血雨腥風,這后?宮的冤債亡魂,大半皆是由太?后?而?起?。太?后?在一日,后?宮便不得安寧一日,太?后?必須得消失。”

    “可太?后?……畢竟是太?后?!”安陽王心?里始終守著忠孝節義。

    蘇陌看向安陽王,度量著,說道:“那便送太?后?前往天寧寺剃度出?家,跟隨吉空大師修行理?佛。太?后?素愛佛法靜心?,也算求仁得仁。”

    安陽王松了口氣:“也好。”

    裴尋芳捏住蘇陌的肩:“殿下可真是仁慈。”

    蘇陌小聲道:“我不想讓荀兒眼中只有仇恨,我想讓他看到寬恕,想讓他這一生?輕松一點。”

    話雖說的是李荀,可卻字字落在裴尋芳心?頭。

    而?此時,那個方才還一臉兇悍的李荀,此刻正被凌舟手中的柳條花環所吸引,纏著凌舟給他也編一個。

    裴尋芳忽而?明白了蘇陌的用心?。

    不到半個時辰,這一院子的賓客,便只剩安陽王一人了。

    安陽王索性泰然處之,淡定地?用年糕沾了些十?三香,吃了起?來。

    這味道古怪至極,可也不正像這幾十?年來古怪又遺憾的半生?么?

    安陽王平靜地?享用著屬于他的食物,似在等待命運的審判。

    “殿下困了么?要休息么?”裴尋芳道。

    蘇陌看了眼安陽王,道:“我不困。”

    蘇陌這會子明白了裴尋芳這場飯局的樂趣,不全須全尾地?看著安陽王離開,蘇陌是不會走的。

    “殿下可以困了。”

    “我不困。”蘇陌堅決道。

    請神容易送神難,裴尋芳無法,只得扶起?蘇陌,笑盈盈對?安陽王道:“日頭太?盛,荷塘清涼,可否請王爺往水亭中一敘?”

    安陽王放下碗箸:“客隨主便。”

    吳小海恭恭敬敬捧著新點好的茶,跟了上去。

    “當年,點茶興于長安,盛于洛陽,大齊被滅之后?,點茶便被廢棄了,如今會點茶的人,少之又少,吳公公便是其中翹楚。”裴尋芳將一盞茶推至安陽王面?前,道,“安陽王也請嘗嘗,洛陽茶的味道。”

    安陽王一言不發,拿起?那盞茶,一口飲盡。

    “王爺,茶可不是這么飲的,得慢慢品。”裴尋芳笑著,又從吳小海手中接過一盞茶,重新奉上。

    安陽王再次一飲而?盡。

    那架勢,大有大義凜然的赴死之態。

    裴尋芳笑了,指尖輕輕扣著桌面?,道:“不知王爺是否還記得,當日,在咱家的私宅,王爺曾與?咱家一起?喝過一壺洛陽老酒。”

    “此一時,彼一時。”安陽王道。

    “非也。”裴尋芳笑盈盈道,“只要王爺愿意,那時咱家同王爺說過的話,依然有效。”

    蘇陌聽到此,已覺不對?勁。

    什?么話,什?么有效?

    他抬起?眸子,便見那裴尋芳笑里藏刀,對?安陽王道:“咱家,只要人。皇位,給誰都可以。”

    重華

    安陽王穩住神情, 佯裝著云淡風輕。

    “清川是個有主見的孩子,人,是?清川自己的,皇位也是?清川的, 裴公公再一手遮天, 也不是你想要就能要,想給就能給的。”

    “宦官專權, 自古難有善終, 裴公公是?個聰明人,應當明白急流勇退的道理。”

    幾句話, 挑起了裴尋芳心中那根神經?。

    輕扣桌面的手停住了?。

    氣氛緊張起來?。

    蘇陌原本還歪歪斜斜倚著, 聽得?這話,不得?不正坐起來?。

    “這茶不錯,喝茶喝茶。”

    裴尋芳陰森森道:“王爺那一千兵馬, 在城中住得?可還習慣?”

    安陽王端起茶盞,輕抿了?一口:“江南來?的草臺班子,不習慣北方的風水,一個個都瘦了?。”

    裴尋芳瞧他故意?避開鋒芒繞圈子,完全不上道, 便?喚道:“李荀!”

    一個小腦袋從水亭的飛檐上倒掛著吊下來?, 正是?李荀。

    裴尋芳敲敲身側的空位:“下來?, 坐下。”

    “我不!”李荀可不想同這些大人們坐一桌,他拒絕下來?。

    正在這時, 水亭外的宮人們捧來?了?許多時興的瓜果點心,吳公公沒讓她們靠近, 一盤一盤接了?親自端上來?。

    李荀趴在檐角,看著那些流水般送上來?的吃食, 眼睛都直了?。

    裴尋芳知道他饞,隨手挑了?只桃子,往后一擲:“今年?的雨水特別多,養出這等成色的桃子不容易,嘗嘗。”

    那李荀利索接住,嗷嗚一大口便?咬了?下去。

    安陽王瞧著這二人光景,不像是?初相識的陌生?人。

    他說道:“李荀似乎與別的孩子不同。”

    “從小長?在那種地?方,父母雙亡,被當作犯人之?子輕賤、欺辱,飯都吃不飽,能活到現在,已是?奇跡。”裴尋芳道。

    “可惜了?,若是?能從小培養……”安陽王道。

    “他才六歲,一切為時不晚。”裴尋芳道。

    “三歲看大,七歲看老,這孩子,太野了?點。”安陽王道。

    裴尋芳意?味深長?道:“王爺又怎知,他將來?會?不會?成為安邦治國的一把好手?”

    安陽王直視道:“裴公公接李荀進京,究竟意?欲為何?”

    “來?來?來?……喝茶,喝茶。”蘇陌再次為二人遞上新茶。

    “瞧瞧清川,”安陽王道,“雖自小生?活在不夜宮,卻能生?得?這等才學與品性?,誰是?真龍鳳,一眼便?能瞧出來?。”

    裴尋芳發現他不僅不上道,還鐵了?心要死咬住蘇陌,完美饒過他自己,這是?玩不下去了?,他索性?雙臂撐住桌面,探過身去,霸道又專橫的,直言道:“殿下不屬于帝城,咱家會?帶他走。”

    “荒唐!”安陽王將茶盞往桌上一摔,拍案而起。

    蘇陌都給嚇了?一哆嗦。

    “清川是?大庸的未來?,是?繼承大統的最佳人選,你裴尋芳算什么東西,敢動我大庸的根本!”

    茶水濺了?裴尋芳一手。

    裴尋芳眼角抽搐了?下,跟咱家提大庸?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從袖中掏出塊手帕子,似笑非笑的,一根一根擦拭著手指。

    蘇陌瞧他那動作神情,知道他殺心已起。

    “掌印。”蘇陌忙拿起一只粉嘟嘟的水蜜桃,塞到裴尋芳手里,“我想吃桃。”

    裴尋芳緩緩轉頭看他,眼中已浮起血絲。

    蘇陌握住他的手:“桃子最易過敏,請掌印為我剝皮,去核,可以嗎?”

    裴尋芳并不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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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當滿足我一次,好嗎?”蘇陌輕揉著他的手指,可憐巴巴道。

    裴尋芳緩了?好一瞬,才道:“好。”

    安陽王憤而起身,望向滿池新荷:“生?在帝王家,當以社稷為重?,豈可如此?胡鬧!”

    蘇陌跟著起身,立于他身側:“大庸不是?還有王爺嗎?”

    “本王老了?,沒有野心了?,這天下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安陽王嘆道。

    “王爺這邊請。”蘇陌將安陽王往荷塘中間的曲徑小橋上引。

    “王爺正值不惑之?年?,正是?人生?中智酬最滿、心力最佳的時候。王爺的后半生?,還未真正開始呢。”

    蘇陌眸光一動:“裴尋芳方才多有得?罪,我代他向王爺賠個禮。”

    安陽王痛心疾首:“這天下良配千千萬,清川,為何你偏偏……唉!”

    蘇陌輕撫著那田田如蓋的綠荷,輕聲道:“我命不久矣,余生?只想為自己而活。”

    安陽王一怔,看向蘇陌:“誰說的!不可胡說!”

    蘇陌抬眸看他,眼睛亮晶晶的,他微笑道:“好,不提此?事。”

    仿佛那不過是?一句頑笑話。

    涼風入池,正值盛夏,蘇陌卻依然覺著冷。

    他攏了?攏衣襟,問道:“王爺可知,當年?,我母親為何不選擇王爺?”

    “為何?”安陽王跟在蘇陌身后。

    “因為我母親是?亡國人。”

    蘇陌望著那亭亭凈植的荷花,出神道:“打從她被掠來?大庸,她便?知道了?自己的命運,她已抱了?與大庸不死不休的念頭。”

    “都說,得?長?樂者得?天下,當年?三王爭權,她自知逃不了?,她選擇了?暴虐無度的李畢,而沒有選擇王爺,是?因為她知道王爺心中有義……有情有義的安陽王,會?讓她狠不下心,會?讓她忘記長?安和?洛陽的風雪。”@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安陽王從未想過這一點:“長?樂……”

    “她的魂早已埋葬在大齊長?明宮,那是?她真正的歸宿。她要以這亡國女之?身,攪動大庸風云,去實現她玉石俱焚的復仇計劃。”

    “復仇?”

    在安陽王心目中,長?樂始終是?那個絕世無雙、柔弱無骨的弱女子。

    “王爺真的以為,被抓捕的羊羔會?愛上毀她家園、殺她親人的獵人嗎?”

    蘇陌涼薄一笑:“被掠奪家園者,永遠不會?忘記踐踏他們的鐵蹄!”

    此?話一出,安陽王頓覺四周寒意?肆起,仿若有無數支利箭齊刷刷對準了?他。

    他環顧一周,已是?背脊發寒。

    這重?華宮,這帝城,這天下九洲,究竟還有多少大齊亡國人生?活在那場戰爭帶來?的痛苦中?

    蘇陌細細觀察著他。

    這個年?近不惑的男人,眼中流露出了?少年?時期的遺憾和?悔恨。

    “那時候我年?少輕狂,只知道要沖出去,要占有更多,要將天下最富饒的城池、最肥沃的土地?通通納入囊中,那真是?熱血沸騰啊,征伐遮蔽了?我滿是?血腥的雙眼……”

    他忍淚含悲:“原來?,從我殺入長?安的那一日起,就失去了?愛長?樂的資格。”

    “是?我讓她成了?亡國人。”

    “我母親平生?素愛荷花,她說,荷是?花中君子,出淤泥而不染。”蘇陌撫過一朵清麗的荷,說道,“她有一個夙愿。”

    “是?什么?”安陽王迫切問道。

    “長?樂長?樂,長?安寧,樂無憂,她的夙愿便?是?,天下明君,山河無恙,國泰民安。”

    “天下明君……”安陽王恍惚道。

    蘇陌轉眸凝向安陽王的雙眼,說道:“王朝更替,古來?有之?,成王敗寇,自有天命。天下,乃是?百姓的天下,君王,乃是?百姓的君王。如今大庸版圖遼闊,四海安寧,百業待興,這本該是?一個王朝最好的時候。”

    “當今天下,需要的不是?大庸君王,也不是?大齊君王,而是?一個勤政愛民、武能安邦、文能治國的天下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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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陌望進安陽王的眼:“王爺便?是?那個天下明君。”

    安陽王頓覺腦中涌入一股磅礴的力量,那力量強悍得?叫人完全無法招架。

    他明明站在原地?,卻感覺自己被那力量壓制著,跪下去了?,他伸著腦袋,仰望著,祈求神明的垂愛。

    一時惶惶不知天地?。

    “李珩。”蘇陌叫出了?他的名?字。

    “你要記住,天地?之?大,黎元為先,這是?我們的君子之?約。若是?哪一日,你忘記了?初衷,我隨時會?回來?,拿走交給你的一切。”

    安陽王完全不知自己是?如何離開重?華宮的。

    他只記得?走出大門?的那一刻,沉重?的朱漆大門?在他身后一關,他回頭看向那赫然懸掛的“重?華”二字,只覺雙腿一軟,差點當街跪了?下去!

    世事皆如一場大夢,而那門?中人,是?掌管世人夢境的神明!

    安陽王回去之?后,連夜草擬了?一卷近百頁的改革變法,其?中包括外示羈縻、內修守備、整頓吏治、清丈土地?、興修水利、廢除伶人制度等,一大批明臣賢臣即將走上歷史舞臺,其?中便?有“范明”的名?字。

    昏暗的大庸,將迎來?它的中興之?治!-

    裴尋芳原本準備了?一百種制衡安陽王的法子,李荀便?是?最有效的那把利劍。

    沒承想,被蘇陌用寫書人的力量,一招給解決了?。

    裴尋芳頗為不滿。

    “殿下用一個桃子,便?將咱家辛苦十幾年?攢下的基業給交出去了?,殿下要怎么補償我?”

    蘇陌倚在他懷里,心里空落落的:“我餓了?,帶我回家吧。”

    裴尋芳抱著懷中這個精疲力竭的可憐人兒,氣也撒不出來?了?。

    他早已明白,在蘇陌眼中,沒有大齊,也沒有大庸,只有天下人的天下。

    而他穿越生?死,追隨而來?,所求所謀,不過一個蘇陌。

    蘇陌便?是?他的天下。

    那些身外名?、身外利,又算什么?

    “好,我們回家。”裴尋芳親親蘇陌,抱著他登上馬車。

    城中那座老宅,依然靜謐如初,時光一年?又一年?過去,它始終靜靜佇立,觀察著人間。

    院中那株古老的紅豆樹,已經?結滿了?密密的果。

    裴尋芳笑盈盈喂蘇陌吃下了?許多東西,又伺候他漱口、凈手,主打一個,叫蘇陌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蘇陌嗔他,他卻甘之?如飴。

    吃完飯,撤掉桌,他又搬了?把竹躺椅,叫蘇陌躺在樹下納涼,他自己則領著夏伯忙前忙后,準備離開帝城事宜。

    蘇陌抱著薄薄的小絨毯,全身暖暖的,很快便?睡著了?。

    他又夢見了?那片開滿紫色小花的小山坡。

    金色夕陽灑滿整個山坡,照著一前一后兩個身影,小小的裴尋芳拿著個紙鳶,緊跟在蘇陌身后。

    “先生?,我們不去大庸帝城了?嗎?”

    “不去了?。”蘇陌迎著風,越走越快。

    “那我們去哪?”小裴尋芳邁著小短腿追上來?。

    蘇陌回頭牽起他的手:“先生?帶你回家。”

    “真的嗎?”那張漆黑的鳳眸,閃著這世間最漂亮的光華。

    蘇陌在夢里笑起來?。

    “蘇陌……你還有家可回嗎?”蘇陌的脖頸忽而被高高托起,熾烈的氣息噴灑在臉上,火辣辣的灼人。

    一種強烈的、令人窒息的力量籠罩下來?,剎那間纏繞住他的四肢,掐住他的咽喉,叫他不可動彈。

    蘇陌“啪”的一下睜開眼。

    那個禁錮著他的力量瞬間消失了?。

    蘇陌心擂如鼓,他轉頭看去,月已升起,輕煙暮靄中,裴尋芳正遠遠站在廳堂內,聽夏伯點算著賬目。

    “撲棱”一下,一只夜鳥從老宅上空飛過。

    天地

    蘇陌這幾日的樂趣, 便是看裴尋芳。

    目光追隨著他,看他挺拔的身姿,看他忙里忙外。

    看他超乎常人的精力,看他雷厲風行的處事風格。

    看著他一臉嚴肅聽手下述職, 看著他三言兩語將那些大老爺們唬得心服口服。

    看著他耐心聽夏伯為他清點產業, 看著他刪繁就簡將那些棘手賬目迅速理?清。

    帝城十八年,數不清的產業與關系網, 無數人依靠著他生?存著, 絲毫不可馬虎。

    蘇陌這?才意識到,在裴尋芳的羽翼下, 庇護了多少大齊未亡人。

    而如今, 他要將這?些通通重新調配。

    事無巨細,繁雜瑣碎到無法想像,可在他手里仿佛都不是事兒。

    這?個人能有如此成就, 不是沒有原因的。

    蘇陌靜靜看著這?個男人,真是賞心悅目啊。

    當初怎么就寫?了這?么個妙人兒呢?

    可最賞心悅目的,還是他在床上的模樣。

    蘇陌一開始以為,重華宮三日不分晝夜纏綿,不過是特例, 他沒料到, 這?會是他的日常。

    這?一晚, 蘇陌吃飽喝足了,依舊躺在庭院的竹椅上, 看著裴尋芳同甲字組的影衛們開組會。

    月色下,周圍一切都仿若靜止的畫面, 這?座老宅,這?棵古樹, 這?滿院的蛙聲和?蟬鳴,還有從土地里騰起的黏糊糊的、帶著泥土芳香的夏夜潮氣,所有的一切,真實?地包裹著蘇陌。

    這?個平平無奇的夏夜,蘇陌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渴望著,自己是屬于這?里的。

    就這?么一直下去,可好?

    起夜風了,檐下銅鈴搖響起來,影衛們躬身退出,畢恭畢敬向蘇陌道了聲“公?子”。

    蘇陌點點頭?。

    裴尋芳已大步流星走過來。

    他俯下身,親了下蘇陌的臉:“為什?么一直看我??”

    “原來你知道啊。”

    “看得人全身燥熱,無心辦事,怎會不知?”裴尋芳將蘇陌整個人撈起,揉進懷里,親了又親,“身上怎么這?么冷?”

    “你身上暖,你抱著我?。”蘇陌將臉埋進他懷里,像只依戀的小貓咪。

    裴尋芳又是心疼又是愧疚:“等?久了吧,餓了嗎?”

    蘇陌悶聲搖搖頭?。

    裴尋芳將蘇陌身上散落的絨毯裹了裹,溫聲道:“公?子體弱,當心著涼。”

    蘇陌聽得這?句話?,眼睛瞬間就紅了。

    這?些日子也?不知怎的,或許是許久未得的幸福和?安逸,讓蘇陌變得多愁善感了些。

    “怎么了?”

    蘇陌揪著他的手指不說話?。

    裴尋芳抱著他往臥房走:“此番離開帝城,朝中與帝城的暗線我?會留下一部分,安陽王李珩一旦坐上那個位置,有了帝王之心,必會將我?視為隱患,不得不防。”

    “嗯。”

    “帝城的產業清點完后,會逐步往江南、湖廣及兩粵轉移,這?座老宅我?會保留,洛陽和?臨安的宅子我?也?早已派人置下了,以后你想去哪,我?們就去哪。”

    “洛陽和?臨安的宅子?”蘇陌很是驚訝。

    “在你入宮之前便置下了。”

    蘇陌目瞪口呆,所以弁釵禮之后的那一次劫持,裴尋芳并不是心血來潮,而是蓄謀已久。

    裴尋芳不錯眼籠著蘇陌:“想養著你,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很好養的。”蘇陌忙道,“一日三餐,足矣。”

    “不夠。”裴尋芳將他放在松軟的衾被間,“你值得這?世界上最好的。”

    “此番離開,雖遠離了朝堂,但也?給了我?更大的天地。天下之大,處處皆是你我?的新天地。蘇陌,我?要讓你不后悔留下來,我?要讓你隨時擁有翻盤與選擇的權力,我?必須足夠強大,才能保護你,才配得上你。”

    “裴尋芳。”蘇陌被他看得臉紅心跳。

    “想叫你依賴我?。”裴尋芳含住他的唇,“叫你離不開我?……哪怕只有一點點。”

    蘇陌很快被他吻得全線失守,僅用最后一絲意志抵住他胸口:“不是午間才做過嗎?”

    “不夠。”-

    離開的那一日,正是李珩的登基大典。

    白日輝耀,舉城歡慶。

    蘇陌與裴尋芳婉拒了一切邀請,極其低調地離開了帝城。

    李珩強行保留了重華宮嫡皇子的身份,對外只是宣稱嫡皇子身染重疾,往蓬萊求仙問道去了。

    司禮監、東西廠、錦衣衛的掌權人一夜之間被全部換掉,裴尋芳的那些干兒子、親信們全部被清算出局。

    曾經一手遮天的司禮監掌印裴尋芳,在大庸的權力中心,正式畫上句號。

    所有人都驚嘆于新帝李珩的雷霆手段,殊不知,這?不過是一場拱手相讓的交接。

    “可惜嗎?”蘇陌最后回頭?望了一眼那巍巍帝城城墻。

    裴尋芳放下帷裳,將蘇陌擁進懷里:“此心安處是吾鄉。”

    蘇陌沒有為自己謀個一分半毫,卻為李荀爭取來了臨安王的封號。

    李荀年紀尚小,性子又野,心性未定,這?突來的潑天富貴太過誘惑,若是放任他不管,怕是會在臨安王府長成個野霸王。

    那可就養廢了。

    蘇陌決定送佛送到西,先送李荀去臨安。

    傅榮要回臨海復命,安喆聽說浙閩沿海一帶時疫愈發嚴重,便主動要求同傅榮一同前往。

    這?下好了,浩浩蕩蕩一群人在帝城郊外的京道上匯合了。

    傅榮安喆一行得趕時間,須得騎馬趕路,而蘇陌身體太弱,如今大運河北段堵塞,只能乘馬車至濟州府,再?換舟南下,慢悠悠的走。

    這?一別?,也?不知何時才能相見。

    安喆索性棄馬鉆進了蘇陌的馬車。

    “我?陪你走一段路。”安喆說道。

    蘇陌很開心,他一會聽著安喆介紹沿途的風景,一會趴在車窗上興奮地張望。

    這?是他穿書以來,第一次離開帝城。

    安喆早就習慣了,他來的時間雖不長,卻是走南闖北,自在得很。@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我?白衣安吉的名號可不是白叫的,我?往那臨安城中一站,一群人得撲過來拜我?為神醫。”安喆神糾糾氣昂昂道。

    “你就吹吧。”蘇陌笑得瞇起了眼。

    “不信你問傅二。”安喆頭?一揚。@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安大夫可不是吹的。”傅榮滿是景仰地望著安喆,嗞著一口白白的小牙齒,像個癡漢。

    “白衣安吉在浙閩水師中更是大名鼎鼎,這?次安大夫能隨我?同往,是浙閩水師的福氣。”

    “瞧吧。”安喆朝蘇陌眨眨眼,“天下之大,到處都是我?安喆的用武之地。”

    他傾過身子,摟住蘇陌的肩:“我?就是不放心你。”

    裴尋芳在一旁輕咳了一聲。

    安喆視若無睹,故意將蘇陌摟得更緊了,笑道:“我?還等?著同你云游四海,一覽大庸山河呢,你可不能食言。”

    蘇陌笑道:“辦完臨安的事,我?去找你。”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安喆又從隨身藥箱里掏出幾瓶藥丸,一一交給裴尋芳,細細叮囑了用法。

    他不舍地揉了揉蘇陌的腦袋:“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好好保重身體,我?等?你來找我?。”

    “嗯。”

    “我?真的走了?”安喆道。

    “后會有期。”

    安喆最后瞧了裴尋芳一眼,跳下了馬車。

    這?一路走走停停,蘇陌細心觀察著南下一路的商道、酒肆與市集,心中大致有了數。

    這?日清晨,但聞雞犬吠吠,車馬喧囂,晨霧中充斥著酒香與菜香。

    原來是到濟州府了。

    裴尋芳將眾人安置在濟州府最大的酒肆,無涯居。

    一入得門?來,便聽到正堂里歡呼聲一片,原來是濟州府第一名伶受邀來此表演。

    自從廢除了伶人制度,伶人不再?是最低等?的賤民,也?有了相對的自由。

    無涯居的掌柜的一直拿眼偷偷瞄蘇陌,又是親自為他引座,又是親自遞茶送酒,最后實?在忍不住了,試探著問蘇陌:“這?位公?子,可是帝城人氏?”

    裴尋芳冷森森看向掌柜的,一副你活得不耐煩了的表情。

    掌柜頓覺背脊一涼,縮了縮脖子。

    “不是。”蘇陌笑著拿起一盞酒,“我?乃洛陽顧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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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尋芳本來還因著蘇陌一進來便吸引了太多探究的目光而不爽,聽得這?一句話?,心情瞬間舒爽了。

    “公?子這?等?品貌,真乃仙人下凡,在下閱人無數……只見過一人可與公?子相比。”

    蘇陌笑問:“何人?”

    掌柜的砸砸嘴,欲說還休,忽聽小二大聲招呼道:“掌柜的,東家來了,找你呢!”

    那掌柜的不得不屁顛屁顛去了。

    凌舟帶著李荀鉆進人群中去玩了,一大一小兩小屁孩來了這?等?地方?,如放鳥歸林。

    唐戟等?人則守在主人身側,半分不敢松懈。

    “公?子這?張臉,還是太招搖了些。”裴尋芳將氣不氣地將蘇陌的臉捏成了個圓的。

    蘇陌蹙眉道:“怕是那冊《大庸百美圖》惹的禍。”

    正說著,見那掌柜的去而復返,畢恭畢敬道:“公?子,我?家東家請公?子一敘。”

    蘇陌放下酒盞:“你家東家是誰?”

    掌柜的遞上一卷畫軸:“東家說了,公?子一看便知。”

    唐戟俯身接了,小心翼翼展開,那并非一幅畫,卻是一卷標注細致的《大庸輿圖》。

    是沈子承?

    蘇陌思躊片刻,道:“既是故人,見見無妨。”

    裴尋芳要與蘇陌同去,掌柜的戰戰兢兢地攔著,顯然很懼怕裴尋芳:“東、東家說了……只見公?子一人。”

    “我?去去就來。”蘇陌拍拍裴尋芳的手,轉身對掌柜的說,“有勞。”

    這?一路,引來無數人側目,掌柜的是一句話?也?不敢多說了,上得二樓,將蘇陌帶至一間雅間,便退下了。

    蘇陌甫一步入房內,便察覺到了一道灼熱的目光。

    “清川。”沈子承的聲音有些抖,“許久不見,你出落得更漂亮了。”

    蘇陌轉身看他。

    “你離開帝城了……我?甚至不敢認你……”沈子承激動得有些失態,他緊張地搓著手,“你怎會與那個人在一起?我?以為,你不喜歡男子的……”

    “沈大公?子。”蘇陌淡淡說道,“我?來見你,不是來同你敘舊的。”

    沈子承神情一繃,這?才想起上次分別?時,眼前這?個人給他的警告與震撼。

    “不夜宮那些年,承蒙沈大公?子照拂,清川感激不盡。”蘇陌遠遠站著。

    聽他談起舊事,沈子承心中又燃起希望,他伸出手朝蘇陌走去:“清川,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照顧你一輩子,就憑你這?等?才華與見識,我?們可以……”

    忽覺窗外晃過一道刀影,花架上那個價值不菲的青花花鳥瓷瓶,被隔空一劈為二。

    沈子承嚇得不輕。

    蘇陌無奈一笑,真是個幼稚鬼,就愛嚇唬人。

    他往那太師椅上一坐:“照顧就不必了。”

    “我?來見你,是來同你談生?意的。”

    盡歡

    沈子承是個聰明人。

    如今改政易王, 大庸變了天,他往宮里跑了許多趟,也沒能見?到真主。

    他這第一皇商的地位岌岌可危。

    都說“南許北沈”,臨安許家在新帝的眼里, 地位非同尋常。

    沈子承也是急了。

    聽了眼前?這?位故人一席話, 沈子承才恍然大悟,季清川上能達天聽, 下能制衡許家, 新封的?臨安小王爺不過?是他身邊的?一個小孩,而他身后的?那個裴公公, 更?加神秘莫測, 實力無可估量。

    更?別提他嫡皇子的?身份了。

    沈子承誠惶誠恐,虧得?他沒有說出更?出格的?話,否則便是在太歲爺頭上動了土了。

    沈子承看著那張朝思?暮想的?臉, 只能將愛慕之意打碎了往肚子里吞,從此再也不敢提。

    樓上兩人相談甚歡,而樓下正?堂的?戲臺上,也是你方唱罷我?登場。

    一名書生?扮相的?伶人小生?,抱著把阮琴上了臺。

    幾番調試, 琴音已起。

    “一聲梧葉一聲秋, 一點芭蕉一點愁, 三更?歸夢三更?后……”

    竟是一曲羈旅思?鄉夜曲,曲調唱詞極為凄婉。

    蘇陌聽得?入了耳, 便推開窗去細瞧,但見?那小生?繼續唱道?:“落燈花, 棋未收,嘆新豐孤館人留……”

    哪知戲臺下的?看客并不買賬, 已是噓聲不斷。

    “唱的?什么?!下來!誰要聽你唱哀歌!”

    “不會唱別唱,退錢!退錢!”

    “喂!我?說別整這?些?悲風傷秋的?,太煞風景,來點才子佳人,春宵一刻值千金呀!”

    “據說是樂坊班子里新來了個作詞人,自負有才,寫?的?詞曲卻無人買賬。”沈子承遞上一盞新茶,說道?,“那作詞人過?去也曾是濟州府的?名門,家道?中落,如今只剩下他一個,過?得?比乞丐還不如。”

    蘇陌嘆道?:“可惜了,寫?的?一手好詞。”

    臺下起哄的?鬧得?越起勁,看熱鬧的?也看得?越起勁。

    那唱曲的?伶人小生?羞得?滿面通紅,已是眼角垂淚,快要哭出來了。

    “這?不欺負人嗎?”凌舟氣得?臉都紅了,“在不夜宮可沒人敢這?樣!”

    李荀看了看凌舟,又看了看戲臺上那個可憐人,掄起拳頭便要去打抱不平。

    凌舟忙給他拉住了:“出門在外,不可給公子惹事。”

    正?鬧著,聽得?前?頭一陣騷亂,一個衣著襤褸的?書生?被人從后臺一腳踹了出來。

    “滾吧您呢,自己幾斤幾兩不知道?,還敢來要錢?”

    那書生?摔在地上,鼻青臉腫的?,很是狼狽,他撿起扔在地上的?詞譜,愛惜地用衣袖擦了又擦,右手很不自然地垂著。

    凌舟定?睛一看,那不是謝大才子,謝一凡嗎!

    謝一凡當初可是不夜宮的?座上畫師,帝城求一畫而不可得?的?國子監第一畫手。

    他怎么?落得?這?般田地?

    凌舟不知道?這?個閑事該不該管,但見?那謝一凡走路一瘸一拐的?,實在可憐,便拉著李荀跟了上去。

    到了他住的?地方,凌舟更?震驚了,謝一凡竟然同一群流浪漢窩在一所叫做“寒館”的?破房子里,一卷草席一個破布包,便是他的?全部財產。

    凌舟思?慮再三,決定?告訴公子。

    “謝一凡?”蘇陌剛同沈子承聊完,聽到這?個消息頗為意外。

    他毫不猶豫道?:“帶我?去見?他。”

    自永壽宮《春宮圖》一事之后,蘇陌便忘記了謝一凡,如今再次聽到他的?消息,心情極為復雜。

    走到寒館之外,蘇陌轉身對裴尋芳說:“不可為難他。”

    裴尋芳明白他的?意思?。

    甫一進去,便見?滿屋子爛草破布,透著腐臭味兒。

    蜘網密布的?墻角,三個醉漢正?圍著謝一凡,調戲道?:“瞧你細皮嫩肉的?,跟了爺幾個,包你吃喝不愁,整個濟州府再不會有人敢欺負你。”

    謝一凡手里拿著根斷枝,揮舞著:“士可殺,不可辱,爾等潑皮休想辱我?!”

    “嘿,給臉不要臉!”那醉漢蠻橫起來,“今兒個爺便要拿你瀉瀉火!去,把他褲子給老子扒了!”

    另兩人惡虎一般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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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陌厲聲吼道?:“住手!”

    那醉漢回?頭,瞅見?蘇陌,眼里立馬冒出光來:“我?滴個乖乖,爺今兒個走了桃花運,這?是哪來的?小仙子……”話還未說完,便被一頓亂棍打翻在地。

    謝一凡嚇得?抖如篩糠,滾在爛草里,看著蘇陌,半晌才吐出幾個字。

    “嫡、嫡皇子殿下?”

    蘇陌將謝一凡帶回?了無涯居,叫人伺候他沐浴更?衣,讓他吃了頓飽飯。

    再見?他時,他儼然已回?到那個周正?嚴肅的?讀書人,只是一身的?傷叫人看了不忍。

    蘇陌為他斟上一盞茶,道?:“怎的?到了濟州府?”

    謝一凡受寵若驚:“我?已被國子監除名,帝城是呆不了,父母已亡故,家里能變賣的?都變賣了,濟州府是我?祖籍地,只能回?這?里。”

    蘇陌點點頭,凝向他:“怎么?不畫畫了?”

    謝一凡手一頓,放下茶盞便跪了下去:“再不畫了,就算窮死,餓死,也再不畫了。”

    蘇陌看著他害怕的?模樣,五味雜成。

    “永壽宮那日,承情謝公子出面幫我?,我?一直心懷感激。”

    謝一凡更?慌了:“是謝某闖下的?禍,給嫡皇子殿下帶來無妄之災,謝某難辭其咎,即便殿下殺了我?,都是應當的?!豈敢受殿下半分謝意。”

    蘇陌受不了他這?般:“如今我?也不是什么?嫡皇子,你起來,不要跪我?。”

    “謝某不敢。”

    蘇陌又問:“今后有何打算?”

    謝一凡將頭伏得?更?低了:“半個廢人,茍延殘喘,過?一日算一日吧。”

    蘇陌看著他那條傷臂,知道?是萬壽宮那日為他出面被打傷的?,心中愧疚不已。

    思?忖半刻,蘇陌道?:“我?曾聽傅榮說,謝公子不僅畫畫得?好,才學在國子監也是數一數二的?,恰好,我?這?里有個不聽話的?學生?,尚未開蒙……”

    “不知謝公子是否愿意隨我?到臨安,做個教書先生??只是屈才了些?。”

    謝一凡驚訝抬頭,爾后搗蒜一般磕頭:“謝殿下再造之恩,謝殿下再造之恩。”

    晚間,沈子承在無涯居為蘇陌接風洗塵。

    蘇陌喝了些?酒,看著滿堂燈火,想起了些?不夜宮的?舊事,與沈子承推杯換盞,很是盡興。

    裴尋芳撈住他的?左手,又跑了右手,眼看就要黑臉。

    “公子醉了。”裴尋芳半摟著他,“公子正?喝著藥,莫要貪杯。”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我?今兒高興,你又來管我?。”蘇陌醉眼迷蒙推他,“想我?當年巫山試新酒,大殺四方,誰敢攔我?……”

    裴尋芳知道?他這?是說醉話了,更?惱火的?是,滿座之人皆被蘇陌這?酒后情態給吸引,各色目光都看了過?來。

    裴尋芳將蘇陌往懷中一按,留下句“諸位盡興”,便將人抱走了。

    蘇陌還不安分,蹬腿踢腳的?,直往下滑,裴尋芳怕傷著他,只得?隨他。

    “到了。”蘇陌嬉皮笑臉地,推開一扇客房門。

    門還未關,便攀住裴尋芳的?脖子,狠狠吻了起來。

    忽聽得?身后,有人顫聲道?:“你、你們是誰?”

    蘇陌回?頭一看,朦朦朧朧的?視線里,那床帳里,似乎有一男子正?按著另一人行周公之禮。

    “抱歉抱歉……”蘇陌連聲道?歉,“走、走錯門了。”

    趁那兩人還未叫喚起來,蘇陌拉住裴尋芳便跑,長長的?走廊里,掛滿了燈籠,燈火輝煌,一切如夢境一般,蘇陌拉住裴尋芳跑得?飛快。

    他已經許久沒有這?樣奔跑過?了,枯萎的?生?命,被禁錮的?自由,似乎在這?一刻沖破牢籠,恣意生?長!

    蘇陌跑累了,趴在闌干上笑得?直不起身來。

    “嗨!你們好!”蘇陌朝著那滿堂醉生?夢死的?人喊道?,“我?叫蘇陌!”

    裴尋芳忙捂住他的?嘴,將他強行往肩上一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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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陌這?回?不鬧了,軟綿綿趴在裴尋芳肩上,乖順得?很。

    待回?到房中,裴尋芳將門一帶,將蘇陌抵在門后,捧住他的?臉:“公子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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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陌笑得?滿面緋紅,腳都站不住,直往下滑:“叫我?蘇陌。”

    “蘇陌。”裴尋芳撐住他,漆黑的?眸子凝著他。

    “再叫一聲。”蘇陌軟聲道?,已是媚眼如絲。

    “蘇陌。”裴尋芳啞聲低喚。

    蘇陌嬌嬌一笑,扶著裴尋芳的?腰,跪了下去。

    裴尋芳從未奢望過?蘇陌會如此待他,直到蘇陌滿口含住,淚眼汪汪地望他,裴尋芳才意識到蘇陌在做什么?。

    他一個激動,便沒忍住。

    蘇陌被嗆得?眼淚直流。

    裴尋芳少有的?如此慌亂,他以為自己搞砸了,沒承想蘇陌攀住他的?脖子,像條小蛇爬了上來,雙腿環住他的?腰,已是情迷之態。

    門外,人們在高聲大笑,似在為這?個燥熱的?夏夜狂歡。

    門內,蘇陌趴到他耳邊,火辣辣的?,說了三個字。

    裴尋芳腦中一炸。

    拜這?三字所賜,蘇陌第二日沒能起床。茶飯都送到了房內,李荀想去給他請個安都被擋了回?去。

    到了第三日,南下的?商船已停在碼頭,東西都置辦好了,萬事俱備,就等著兩位主子起床了。

    眼看日上三竿,人終于來了。

    蘇陌少有的?戴上了幕籬,垂著薄紗,叫人看不清模樣。

    沈子承前?來送別,又抬來了許多贈禮。

    “海內存知已,天涯若比鄰,無涯居隨時歡迎二位回?來。”沈子承拱手拜道?。

    “承蒙招待,后會有期。”

    “后會有期。”

    五艘商船浩浩蕩蕩開拔,掌柜的?望著遠去的?船只,松了口氣:“有了這?位做保,這?下東家不必擔心家里的?生?意了。”

    沈子承望著滿江濤濤碧波,嘆道?:“往后,這?大庸第一富商,怕是既不姓許,也不姓沈。”

    “那姓什么??”掌柜的?問道?。

    “姓裴。”-

    商船沿大運河南下,經棗莊、宿遷、淮安、揚州,中途隨停隨走,遇著喜歡的?地方,也會多停靠幾日,好好游玩一番,順便考察商情。

    時光如流水,眼看到了姑蘇。

    這?夜無風亦無雨,蘇陌不想住客棧,獨愛這?月落烏啼,江楓漁火,便在船上安置下了。

    三杯兩盞下肚,蘇陌以手支頤,趴在案幾上,望著江水發?呆。

    自從嘗到了醉酒蘇陌的?甜頭,裴尋芳也不再那么?反對蘇陌飲酒。

    裴尋芳怕他趴久了手疼,將他挪進自己懷里。

    蘇陌蠕動幾下,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懶懶躺著:“你知道?嗎?以前?,從我?家書房往外頭望去,也是這?樣一江碧水。”

    裴尋芳眸光一沉:“公子想家了?”

    蘇陌眼里似盛了滿川星河,往裴尋芳懷里又蹭了蹭:“這?段日子,我?很開心。”

    “嗯。”

    “要是一直這?樣下去該多好……”

    裴尋芳似聽出弦外之音,正?要說話,但聽遠處寒山寺中,鐘聲大作。

    夜鳥驚飛。

    船外更?是撲騰了幾聲,一只信鴿落在唐戟手中。

    唐戟低聲稟報:“主子,臨安許欽來信了。”

    “我?看看。”蘇陌迫不及待坐起。

    打開那小小的?信箋,上頭只有五個字:清川已找到。

    不曰

    自從收到清川的消息, 蘇陌將那?游玩的心思都丟下了。

    一心直奔臨安。

    諾大一個臨安王府,除李珩的私庫及府兵調去了帝城,其余近四?百余眾仆從,全部留給了李荀。

    這群人日日翹首以盼, 只等著新主子到來。

    蘇陌一行趕到這日, 臨安城搭起了十里長棚,官兵及民眾盛裝相迎, 花團錦簇, 載歌載舞。富得流油的臨安城用實力展示著它的熱情。

    李荀甫一上岸,便被一群鶯鶯燕燕的大丫鬟、小廝、婆子們給團團圍住, 一口一個小王爺叫得嫡嫡親, 到了府里,更是吃喝玩樂一應俱全。

    蘇陌算是看明?白了,李珩這是鐵了心要將李荀往紈绔小廢物?里養。

    李荀是個好苗子, 心狠有魄力,早慧,敏銳。

    另一個世界的李荀在裴尋芳的教導之下,十幾歲便能駕馭群臣,將滿朝文武玩得團團轉。

    而這個世界里, 裴尋芳不會再陪伴李荀十年, 蘇陌也不必等他長大。

    這個世界自有他的君王。

    李荀要做的, 是做個快快樂樂的閑散王爺,太?平時能安于一隅, 亂時也能守一方國土。

    至于,驕奢淫逸, 想都?別想。

    蘇陌將臨安王府的仆從削減了四?分之三,又將李荀貼身伺候的都?換成了忠厚靠譜的新人, 當然大管家及一些老仆,留了不少,算是給了李珩面子。

    蘇陌不僅為李荀找來了謝一凡,還叫他拜了唐戟為師,瞧著凌舟與李荀實在投緣,便決定將凌舟也留給他。

    得知?自己以?后?要留在臨安王府,凌舟淚眼巴巴地在蘇陌面前跪下了。

    “凌舟一生只愿追隨公子一人,請公子不要丟下我。”

    “傻凌舟,怎么是丟下呢,我是拜托你照看荀兒。”

    蘇陌自到了江南,許是一路玩累了,精氣神差了不少,大夏天裹著厚厚的大氅,還是覺得冷。

    “荀兒身邊缺一個得力的親信,你比他年長幾歲,性子又穩,他又只認你,是最合適不過的。”

    “若你愿意,日后?你便是臨安王府數一數二的人物?,若你不愿意,你也可以?同我走,在我身邊繼續做個小侍衛。”

    凌舟雙手伏地,仍舊不肯起。

    蘇陌又對謝一凡交待道:“往后?小王爺的功課,叫凌舟也跟著學?,多讀些書,總是好的。”

    “放心。”

    正說著話,庭院那?頭又鬧起來。

    “小王爺,哎呀呀,太?危險了,小王爺,您快下來,快下來呀……”

    “休要管我,老子就不下去。”李荀站在樹枝尖尖上做鬼臉。

    蘇陌笑道:“凌舟,還得你去。”

    “這小孩……”凌舟嘟囔一聲?,飛身而去。

    見著凌舟來了,李荀將雙手往身后?一藏,假裝生氣道:“你不是要走嗎?要走就別管我。”

    “背后?藏了什么,我看看。”凌舟道。

    “就不。”李荀轉身朝那?樹冠最高處爬去,樹枝顫顫巍巍,隨時都?會斷掉。

    “你做什么!會摔傷的!”凌舟急得不行,在底下張開雙臂。

    李荀從袖中掏出只毛絨絨的小雛鳥,摸摸它,又親親它,將它小心翼翼放進了鳥巢里,說道:“小鳥呀小鳥,我唯一的朋友要走了,以?后?就剩你我相依為命了,你要好好的。”

    凌舟呆住了。長這么大,頭一回有人稱他為“朋友”。

    李荀將手別在身后?,正色道:“現在我要下來了,你扶不扶我?”

    凌舟怔愣著一雙大眼睛,沒有答話。

    李荀道:“你今日若扶了我,便是答應留下,不許走了,你扶還是不扶?”

    凌舟最終還是沒能走成。

    安頓完臨安王府,蘇陌似用盡了全部力氣。他趴在裴尋芳懷里,還未到達新宅便睡著了。

    他在夢里仍覺蕩蕩悠悠的,似乎還飄蕩在幕天席地的運河里。

    裴尋芳抱著他睡了一夜。

    翌日,蘇陌被饑腸轆轆的肚子喚醒。

    推開房門,已完全是新的天地。

    夏伯提前月余便到了,宅子里早已收拾得妥妥貼貼,幽靜又雅致,一院子灑掃的人,見著蘇陌齊聲?道:“主子醒了。”

    蘇陌突然有一種游離于這世間之外的感覺,仿佛這座宅子、這些人均與他不在一個空間。

    直到裴尋芳拿著一件披風將他包裹住:“公子體弱,當心著涼。”

    蘇陌反身抱住裴尋芳,才找到一點點真實感。

    這些日子,蘇陌變得特?別瞌睡,一日能睡四?五次,他只要醒著便黏著裴尋芳,就連房事也主動了許多。

    這天傍晚,仆人們撤走餐盤,點上香爐,又將房中的燈吹滅了幾盞。

    裴尋芳拿著支上好的羊毫筆,沾了些粉黛,有模有樣地為蘇陌描畫眉眼。

    “公子有心事?”他問?道。

    “沒有。”蘇陌動了下身子。

    “別動!”裴尋芳眉頭一蹙,還是沒按住,“……都?畫花了。”

    蘇陌才不管花不花的。

    裴尋芳喜歡拿他的臉畫著玩,那?就讓他玩,蘇陌樂得配合一下。

    裴尋芳神情嚴肅地補救著那?畫歪的一筆,過了好一會,才繼續前面的話題:“那?是因為什么?”

    “我想起清川和李長薄了。”蘇陌出神道。

    聽到李長薄三字,裴尋芳還是應激反應了一下。上個世界的李長薄對蘇陌的糾纏,讓裴尋芳始終過不去這個坎。

    即便蘇陌一再強調,他與李長薄沒關?系。

    “哦?”裴尋芳面上不顯,仍舊細細描畫著。

    “這些日子,安陽王,李荀,凌舟,沈子承,甚至是謝一凡這種原書一筆帶過的配角,我能為他們安排的,我都?安排了……可是作?為原書主角的清川和李長薄,我卻無能為力。”

    蘇陌有些沮喪。

    “公子不是指引了李長薄去尋找清川嗎?”

    “還是很擔心的。原書主角角色覺醒,他們發現了書中世界的真相,想要有自己的人生,我要放他們自由,便不能再去干預,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可以?為謝一凡安排,卻不能再為清川安排。”

    燭火忽明?忽暗,香爐青煙裊裊,熏得人沉醉。

    蘇陌說著話,聲?音漸微,眼看又要睡著了。

    裴尋芳捏住蘇陌的下巴,狠狠吻了一下:“公子可不可以?多看看我?”

    蘇陌瞬間從神魂游離中醒來。

    裴尋芳沒再說什么,而是拿來一頂小紗帽,扣在蘇陌頭上,又為他穿上一身圓領袍子,套上皂靴,提拎著他往那?銅鏡前一照,一個風流俊俏的小書生便出現了。

    長得像蘇陌,又不那?么像。

    “這是要作?甚?為何給我易容?”蘇陌瞅了瞅自己這身打?扮,還挺精神。

    “瞧你無聊,帶你去玩。”裴尋芳說著,將蘇陌往肩上一扛,大步流星往外走去,“這臨安城里,十個有九個都?看過那?冊《大庸百美圖》,公子不想惹麻煩的話,就乖乖聽話。”@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蘇陌被他鬧得瞌睡全無,拿手捶他:“我自己會走。”

    “你走得太?慢了。”裴尋芳朗聲?道,“今兒是七月七乞巧節,臨安城里有花燈,夫君帶你去看燈。”

    都?說,臨安人生性愛風流,愛俊俏,愛鮮衣,愛華燈,愛煙火。

    蘇陌到了這臨安城,才算是如魚得水。

    他提著個燈籠,騎著馬兒打?那?街上過,都?能引得滿樓紅袖招。

    蘇陌暢快得很,瞧著人家樂坊在玩斗詩贈香帕的游戲,他也湊上去,一不小心便贏了個滿堂彩,被扔了一頭的香帕子。

    氣得裴尋芳呀,鼻子直冒煙。

    這還不如呆在家里。

    “承讓了,承讓了。”蘇陌笑呵呵拱手,拍拍屁股準備走人。

    那?樂坊的老板娘卻是個火眼金睛的:“這位小公子如此?品貌,不知?出自哪家樂坊?是否愿意來鄙坊指教?”

    蘇陌面露尷尬。

    裴尋芳將人一撈:“這位公子已經婚配,貴坊要強搶人夫不成?”

    “這……”老板娘訕訕一笑。

    蘇陌喜歡看裴尋芳一本正經吃醋,他越不高興,蘇陌越高興。

    光斗詩還不盡興,蘇陌又拉著裴尋芳往那?人群中擠,跟著他們拜七姐,剪彩索,放煙火,吃巧果,瞧見前頭用燈搭出了個巨大的鵲橋,他也要往前沖。@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裴尋芳將他提溜了回來,塞進一艘小船里。

    滿街香筵,綺羅流光,仿若瞬間離他們遠去了。

    船里只有他們兩人。

    裴尋芳捧出一大堆紙,滿眼期待道:“現在該陪我了,我們來放河燈。”

    蘇陌看著那?堆紙,你管這叫河燈?

    “折好了不就是河燈?”裴尋芳認真道。

    蘇陌不敢相信,眼前這個要折紙的幼稚鬼,會是以?前那?個在大庸帝城呼風喚雨的司禮監掌印。

    “行……行吧。”蘇陌生無可戀地拿起一張紙,“我今日便舍命陪君子,陪你折到天荒地老!”

    這可不是個小工程,裴尋芳準備的紙太?多了。

    蘇陌很快便腰酸背痛,頭暈眼花,又犯起了瞌睡,他偷偷摸來個小絨毯,歪在一側睡著了。

    再醒來時,他枕在裴尋芳腿上,船也不知?隨著水流漂到了哪里。

    周圍安靜極了,唯有夏蟲唧唧,水聲?潺潺,一道銀河橫亙九天。

    而裴尋芳正拿著支筆,極其認真地在河燈上寫著什么。

    他每寫好一個,便點上燭火,將河燈放入河流中。

    蘇陌揉揉眼,但見一整條河流,彎彎曲曲,星星點點,數不清的河燈追隨著小船,蕩在天地間。

    “你折了這么多!”蘇陌不敢相信,他想去撈起一盞,“你寫了什么?”

    “不準撈!”裴尋芳忙拉住他,“撈了便不靈了。”

    蘇陌要搶他手中的河燈:“那?給我看看這個。”

    裴尋芳高高舉起:“不準看。看了也不靈了。”

    “是不是跟我有關??”蘇陌撲上去搶。

    裴尋芳兜住蘇陌的后?腦勺,將他按住,一個彎腰,便將河燈放入了水中。

    “啊?”蘇陌有點可惜,“最后?一盞了。”

    “你寫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嗎?”

    “很想知?道?”裴尋芳從身后?抱住他,溫柔地吻了他一下,“讓我用余生告訴你。”

    蘇陌怔怔看著滿川星河,轉身將裴尋芳撲倒:“……現在就告訴。”

    小船浮于天地間。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待到東方既白,遠處山上已是薄霧纏繞,晨鐘敲響。@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裴尋芳伏在蘇陌汗涔涔的背上,肌膚貼著肌膚,肢體交纏,蘇陌又睡著了,裴尋芳吻著他眼角未干的的淚水,聽著他小小的呼吸,在他耳邊輕輕喚著他的名字。

    蘇陌。蘇陌。

    一聲?聲?,一句句,像來自異時空的呼喚。

    蘇陌沉在夢里。

    他不敢告訴裴尋芳,魂首分離變得越來越頻繁。

    他越來越害怕。

    他怕自己哪一次醒來,便是沒有裴尋芳的世界。

    這一河的燈火,隨著水流漂到了一脈青峰下,這半山腰中,有一座古寺,名叫“不曰寺”。

    山寺破破爛爛的,一年到頭也沒個香客,窮苦得很。

    寺中不過一位住持,三個小徒弟,其中一個還是個傻的。

    說他傻,他偏偏生了個極標致的好樣貌,見人會笑,傷心會哭,五藝無師自通,只是心智未開,不會認人,也從不開口說話。

    清晨下了點薄雨,小傻子跟著兩位師兄,到山谷的河邊洗衣摘菜。

    河邊長了好些百年合歡樹,一到這個季節便粉花簇簇,仿若開了滿樹的絨球。

    小傻子每天都?要撿一簍子的合歡花,用背簍兜住了,帶回寺里,制成藥材。

    合歡花是味好藥,可治心神不安,師父讓師兄們拿去賣了,還能換點油米。

    “清川,師兄們先回寺了,你撿完了就回來,別貪玩!”

    清川沒聽到一般,他背起背簍,將僧袍高高的綁在腰上,又脫了鞋襪,卷起褲腿,跳到小河里撿落花。

    今日河流里不僅有落花,還有別的。

    清川撿起其中一個,見是一盞燭火燃盡的河燈,燈上寫著一行字:“余生只愿與君度,情深不負共白頭。”

    清川眨眨眼,將那?河燈塞進了背簍里。

    不一會,又看見一盞河燈,上頭寫的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清川小心地拂掉河燈上的水漬,也塞進了背簍里。

    撿著撿著,清川發現不對勁了。

    這明?明?是一條流向山下村莊的小河,為何這些河燈和落花會逆著水流往上流。

    清川站在水中,回頭往身后?望去,潺潺水流,繽紛落花,云霧纏繞的古寺里,師兄正撞著佛鐘,叫他回去吃飯。

    清川呆呆轉身,正要折返,忽聽到身后?有人喚他的名。

    那?聲?音壓得低低的,顫得厲害:“清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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