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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她的力氣不小, 他不敢和她爭奪, 生怕她較真的性子上來,生生扯痛了傷口。

    蘊空只好虛拉著自己的袖角垂眼瞪她,她卻挑釁似的迎面而上, 微微仰著脖子認真回盯進他的劍眉星目。

    浮玉看得沉醉,有時候人生得俊朗,連生氣的樣子都那么好看, 真是一種不公平。

    對峙一陣, 她沖他忽然眨眼莞爾一笑。

    蘊空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震得眼前發黑, 趔趄地向后搓了半步, 卻感到她終于松了手, 輕揚著下巴道, “佛子體虛么?還未進三伏,這就站不住了。”

    說著, 她好心地要叫人回去取那顆參,“子彥送我的東西,我無可用之處,不如賜與佛子, 回去好好進補。” 她望著碧空掰手指數起了歲月, 慢慢道,“佛子今年整整三十了吧,而立之年怎可如此虛弱?不說為朝廷奔波多少年,日后佛子若是大婚,這體力如何使得?”

    男人最不愿被說“不行”, 大師雖是獨身,可一樣有自尊心。上次初春雨夜受風寒時,那位請來的上工的話他還有些記仇著,如今越浮玉也要在這笑話他。

    上工的誤診也就算了,可她一個小姑娘在這胡說八道什么,這些人簡直欺人太甚。

    蘊空臉色慘淡又隱隱含著怒氣,斷然揮袖說她胡鬧,“臣行不行的問題,就不勞公主費心了!行也好,不行也罷,那都是臣的私事。這里是大明宮,只談國事,勿言私事!”

    “那好,我不說了。” 她不再與他說嬉笑的話,疏淡的笑意在唇邊漾了一下,忽然湊上他的耳邊,低聲堅定道,“你現在不想聊這個,我不勉強。至于佛子行、或不行,來日咱們拭目以待吧。可是我真是擔心,等到你開竅的那日,怕是行也得不行了。”

    浮玉說完,在陽光下咯咯地笑了起來,她越發喜歡大師這張臉上流露的那種像是驚愕和嚇壞的表情,這大概也是一種隱秘的勝利感吧。朝堂上,身居高位的大師何時叫百官堵得無言以對過?大概也就在她這不得不低頭幾分。

    佛子沉了下嘴角,又不輕不重地訓斥幾句,側頭見已經酉時過一些了。想起自己答應了屋里那位酉時就會結束,于是趕緊一揮手,叫眾人回去。

    三番禮節過后,這中書省總算散了個清靜。

    佛子收拾好自己的案幾,趕緊繞過屏風,穿過長廊往內室走去,左右看看無人跟來,輕輕敲了兩下門,這才推門而入。

    “公主?”

    無人應答,打開門進去的時候,見吃得只剩下殘渣的盤子扔在案幾上,酥酪茶也喝得只剩下一半了。

    他忍不住淡淡一笑,盡是縱容的神色,然后往里再走兩步一看,瞬間呆滯。

    只見他的床榻上,躺著個只穿了抹/胸的婀娜女子,露著圓潤的雙肩和脖頸,正靠在枕頭上夾著被子呼呼大睡。

    佛子頓時覺得眼前火辣辣地一片灼燒,眨了眨眼,才看清她的臉,只見的確是越浮玉,頓時覺得臉上更燙了。

    非禮勿視啊。他們還不是夫妻,她就如此放縱,叫他真是無奈。

    佛子站在榻前,眼睛看向屋頂,然后探手扒拉了兩下她的肩頭,不聞動靜。他一皺眉,干脆伸手要拉過被子給她蓋上。

    誰想,那被子被她夾的頗緊,他往外拽一下,那頭卻拉著不放,雙腿一勾,將被子擰纏在腿間,大有絕不松手之勢。

    佛子無奈的很,只得脫下自己的外衫給她隨手蓋上,這才微微看著好些。

    他嘆了口氣,拉過凳子,正要撩袍坐在榻前陪著她,忽然那頭卻醒了。

    浮玉揉著迷瞪的眼半起身,朦朦朧朧中見佛子坐在那,道,“你何時來的?怎么不叫醒我?”

    還不等佛子回答,只見公主看了眼身上的衣服,忽然大叫,“哇,你脫衣服干什么!難道……”

    佛子無語,立即反駁道,“那你為什么脫衣服躺在臣的榻上!”

    浮玉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道,“我太困了,天又太熱……所以……”

    他在外頭已經被那幫說葷話的僚屬搞得焦頭爛額,這一回來她又在這里若無其事的撩撥他,佛子忽然覺得,大概大華上下沒有比他更辛苦的人了。

    佛子也沒再斥責她,按膝頷首道,“吃飽了,也睡夠了,公主該回去了吧。”

    她啊——了一聲,一骨碌坐起來皺眉不快,“你又趕我走?”

    佛子端起她喝剩下的酥酪茶喝了一口,皺了下眉,果然這加了酥酪的東西太膩了,于是嫌棄地放在一旁,平平淡淡道,“你不走,難不成還想住在這?”

    浮玉答,“不和你在這一起同夜而眠,那我還來找你干什么?”

    佛子一聽,頓生悲涼,怔聲道,“難道你來這,就是為了找臣陪你困覺的?”他本來還以為,至少應該多些精神上的成分。

    浮玉跳下床來,身上還松松垮垮地披著他的外衫,勾住他的脖子坐在懷里,神神秘秘道,“其實,我還想看看中書君……”

    “住手。” 佛子臉紅幾分,趕緊拍掉了她的手,道,“此處不可。萬一有人返回中書省找臣,當如何?”

    浮玉笑得一臉禍國,“那就叫他在外頭等著……什么時候完事,再什么時候出去見他。”

    說起來她到底喜歡他什么,臉嗎?當然有這一部分原因了。除此之外,她更喜歡他籌謀魏闕,一代鼎臣的樣子。當朝大師滿袖才華,文能書華章,武能揮青劍,簡直是人間驚鴻。如此佳人,已經很是不多見了。幸虧他一直一個人,也幸虧他少時投身于革故鼎新,沒心思談婚論嫁,這才讓她有機會撿了個大漏。

    話說完了,很意外地,蘊空居然沒說什么,只是攬著自己的袖子,雙目茫然地望向寬大的甬道,一臉生無可戀的樣子,叫人看不懂。

    浮玉皺著眉頭輕輕戳了他一下,有些擔憂自己是不是把父親的國宰嚇傻了,“佛子這是怎么了?堂堂七尺男子,這么經不起敲打么。”

    蘊空抿了抿嘴,復雜地瞇起眼睛認真道,“公主覬覦臣已久,百般勸言,竟然還不死心。臣不想活了。”

    浮玉聽后被他的話逗樂了,抬手掩唇,曼聲道,“能讓佛子說出這種話來,我倒是覺得,我還是有些厲害的。”

    “公主豈止是有些厲害!……” 蘊空忽然拂袖指著她,臉色蒼然,“公主步步相逼的手段臣不得不服……陛下如此寬厚包容,你一點都不像陛下!”

    浮玉長長地噯了一聲,和那些手腕圓滑的老臣沒什么兩樣,她溫溫道,“佛子何必如此動怒呢。我現在又沒有把你怎么樣,你莫要太緊張。”

    蘊空見她若無其事的嬌憨的臉,氣得牙根癢癢,終于忍不住激動地掙扎道,“臣不依……臣不依!如果有朝一日陛下為公主所迫,同意公主娶了臣,臣唯有……保全名節!”

    大師要以死明志,說的那叫一個痛心。可公主不為所動,父親說得對,這些言官文官,來來去去的招數就那么幾個,一哭二鬧三告老,說不通就直接跑,碰上性子烈的非得逼著你砍了他的腦袋,只為了留得清名在人間。

    “就怕到時候,你舍不得死了。” 她笑著說完,見他紅了眼眶,也不知是氣哭還是氣急了。抬頭見今日天氣甚好,正是困覺的好時候,她動了動發僵的肩膀,懶懶道,“佛子決心說完了,也明志了,本宮困的很,你自便吧。”她打了一個小貓似的哈欠,然后丟給大師一團柔柔的背影就那么獨自走了。

    半柱香的時間,仿佛過了一年那么漫長,換班的內侍和金吾衛才拐過來,蘊空回過神來才發現心突突的快要從嘴里跳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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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恍恍惚惚地回了中書省,剛一踏進門,就見寧侍郎趕緊迎步走了上來,恭聲道,“佛子,愚等您很久了……”大師卻有些六神無主,蒙然嗯了一聲,徑直往內室走。

    寧侍郎凝眉,一路跟了過去,探聲問,“佛子?您臉色很不好呀。是否替您叫太醫令呀?”

    蘊空坐在案幾前的時候,忽然穿堂風拂進深遠的殿內,迎面是涼涼的觸覺,終于醒了神思,蘊空側看向寧侍郎,才問道,“啊……君怎么來了?今日并非朝參日,君怎還特意跑一趟?”

    寧侍郎長吁短嘆起來,說起自家郎君的不懂事,“他不懂規矩,給佛子添亂了。多虧佛子當日控制了局面,不然依照大理寺的規矩,愚子他就……”

    蘊空哦了一句,擺擺手顯然有點累了,“無妨。子彥他本就沒有什么大錯,某知道他與此事無關。”

    寧侍郎皺著眉頭有些為難,猶豫半天,才道,“公主是何等人物?愚子他承蒙佛子您賞識,在國子監那邊某了個不錯的差事,能力也就還算過得去,可是……” 他揣著手,欲言又止,“可是他實在配不上公主。愚想著,叫他來年考個進士科,也算走正途。”

    蘊空當然聽的明白了,淡笑著說理解,“古話說,娶婦得公主,平地生公府。君這是擔心要把官府娶回家了。”

    寧侍郎說豈敢豈敢,“永陽公主是陛下的掌上明珠,多少高門貴仕想求得,愚家祖上寒門得名而已,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高門娶公主,算是親上加親,有了公主的名號,家族的聲望也就愈發鼎盛。可那些打算走科舉之路的人卻不這么覺得,做了駙馬都尉,雖是三品,卻只是個三品員外官的虛名。除非有天大的功勞,至多再加封個銀青光祿大夫,若說實權,那是極少的。

    寧侍郎是科舉出身,極看重進士門第,因此他更想讓子彥做官,而非娶公主做皇親國戚。

    佛子淡淡說公主已經回去了,心里卻道這內侍真該換一換了,宮禁不嚴,安全也是個隱患。不過也多虧他睡得實,才不至于她夜訪的事情搞得人盡皆知。所以剛欲開口說幾句,細想后又滯了聲。

    他負手握了握青帕,只頷首說要回去休息了,“請公公備下枕席。我將就一晚就好。”

    高內侍連忙允聲退下去準備了。佛子立在那,待他走后,才將青帕疊好放回衣袖內。

    無邊風月,云淡風輕。也好,物歸原主,各自安好。

    “所以君是來說這件事的?” 他揚眉看過去,做媒是做不成了,人家爹不愿意,可是或許害苦了子彥那個孩子,他才見了公主短短一面,就算第二日挨了揍,也不忘托人往宮里送人參。他有些慚愧地看了看寧侍郎,忽然覺得有點對不住。

    “不是不是,” 寧侍郎連忙從懷里掏出一沓文書遞了過去,扯過其他話題,道,“大典的諸項事宜已都安排妥當,竇尚書前些日子同禮部的人一并過目了各項,交由鴻臚寺那頭依照著下去辦了。”

    大師問,“這次來的突厥使臣可是朱邪茲?”

    “是。除了朱邪茲,還有阿史那仁表的第三子,阿史那思力。”

    大師抬眉,有些意外,“他也來了?我很多年前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是個孩子。”

    寧侍郎道,“所以,鴻臚卿那邊在商議,是否建議陛下也選一位大王……”

    陛下如今尚未確立太子之位,此次選定的人,必定是一種預兆啊……“告訴鴻臚卿,此事只向陛下建議即可,至于人選,莫要提,請陛下定奪。” 說完,他細細算了算日子,然后道,“使臣的人馬還有十日就到了吧??”

    “那倒不是。聽人來報,還有約莫半個多月。”

    大師皺眉,警惕起來,“哦?還有這么久?路上耽擱了么?”

    寧侍郎卻困惑的說不是,“說來也奇怪,從來突厥來中原都走的是隴右道,從涼州東行路好走也快些。也不知為何,這次卻繞了個遠路,走關內道,自汾州南下而來。”

    大師聽后,思索片刻,然后卻笑了起來,寧侍郎不解,見大師嘴唇碰了下茶湯,抬頭道,“看來西邊的黨項人給突厥可汗添了些煩惱,此行應是求和而來,你我皆可松口氣了。”

    寧侍郎過了半天,才明白意思。大師從來都運籌帷幄,不輕易笑,但見他難得舒懷起來,也環袖行禮,跟著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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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若是要戰,蘊空倒是不擔心;怕的就是應了越浮玉的事情沒做到。

    如今好了,使臣的隊伍改道而行,一路避開黨項人的地盤,顯然是出了矛盾。黨項人與劍南道接壤,他們擔心的就是大華與黨項聯手。所以,和親的事情,是不會有了。

    蘊空如釋重負,想著要將此事告訴給她,叫她寬心,可是卻不知怎么開口。

    約她出來,那是不可能的。現在夏夜已深,一天星斗,不是見面的時候,更何況她聽了自己的話,多日留在禁庭內,倒是很少見到了。

    可是若是見了面,他又有些擔心,倘若她一個激動的撲了過來,又該怎么辦?

    回想上輩子,她對他是多么的避而不見,就算兩人在回廊擦肩而過,她也故意躲著他的問候倨傲地匆匆應一聲就走。一直以為,她是對他的嚴苛執政有幾分害怕才這樣,畢竟他曾經那樣的彈劾她的靡費。

    可是如今……

    蘊空自省起來,走到如今這個地步,到底是哪里做錯了,才會引發的她變成這樣,居然搞得他有點……怕她了。

    那日,她那個“行不行”的問題忽然莫名其妙地飄進念頭里,叫蘊空冷不丁地打了個寒顫。她那張勢在必得的臉映在眼前,如此猖狂!

    他搖了搖頭,唇邊卻是淡淡笑著的,提筆在紙上書寫起來,想,和親這事情就算結束了,不論怎么說,他答應保她無恙的事情也做到了。至少,帶著這點感激之心,她總可以對他好點吧?

    寫完信,裝在密閉的信封中交由高內侍送往宣政殿,只稱做是曾經弘文館公主遺留的問題,做了簡單的批注,務必交給公主。他將信遞過去后,忽覺手中空落落的,一如那日她的手在他手心中溜走。

    也不知怎么,想起那柔軟的手的觸感,他心頭一跳,然后幾乎被自己這可怕的想法驚到。蘊空對著一輪宮月徐徐舒氣,多奇妙的感受,直到現在都覺得重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上輩子得知越浮玉死后,他辭官回鄉,一年半后感染了很重的風寒,或許是多年的勞苦傷及心脈,又或是什么不可說的心病,總之他就那么走了。

    如今又重來一次,總覺得生命真是月滿盈虧的輪回著,可是想起從前,還是有些傷感——畢竟,從前的那個越浮玉已經死了,死于一杯鴆酒。如果,真的有輪回,她現在又會去了哪里?此時在干什么?是否安好呢?

    然后蘊空發現今夜的自己有點不像自己了,變得像那些御用文人一般,有點過于感懷傷逝。有些事情不能細想,否則人困頓在其中,不得解脫。想到這,蘊空叫來中書省的值夜內侍,備席歇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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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浮玉發現重生后的自己越來越愛睡懶覺,一夜一夜睡得很實,或許是知道這輩子要抓住誰的手,有了目的,有了勇氣,所以每一日都過得很充實。拿到信的時候,她才剛醒不久,日頭上了大半,前殿的朝會也已經散了。看完了信,她高興的喜上眉梢,倒不是因為和親的事情,而是蘊空第一次給她寫了封信,就算只有一列字。

    沒人知道公主為什么心情這么佳,她抬頭問道,“周給使,現在幾時了?今日的廊下食散了嗎?”

    那頭說還沒有,“公主今日起的早些,圣人才放仗不久。眾臣正在廊廡用膳。”

    公主道甚好,坐在案幾前,朝上頭一道點心一指,笑道,“這盤金銀夾花平截我最喜歡,送去政事堂給三省令官吧!”

    蘊空與竇楦和崔侍中正談著半個月后的大典,門口有內侍忽然提著食盒報導,“列為相公,天子賜食至。”

    三人施禮謝過,布食后正要舉筷子,忽然有個陌生的小內侍出現在門口,顯然不是前殿的人,只聽他尖聲道,“列為相公,公主賜食至——”

    第32章

    中書令, 尚書令, 和門下侍郎聽后面面相覷,以為耳朵出問題了。

    傳話的內侍提著食盒被三位國臣盯著有些尷尬,原是一直在宣徽殿當差, 沒在前殿侍奉過什么大人物,忽然被公主安排了找破天荒的差事,也不知為何特意選了沒什么經驗的他來。

    崔侍中困惑地打量了一下內侍, 側頭問道, “請問給使, 是哪位貴主送來的?”

    小內侍垂頭緊張地回道, “是宣徽殿永陽公主。”

    話音一落, 蘊空心里咯噔一聲, 默默低了下頭,抿著嘴伸出食指一下一下地輕點著木案, 有些不自在。只聽旁邊竇楦大大咧咧道,“既然是永陽公主的,我們收下也無妨吧?”

    崔侍中卻有些猶豫,“今日御史臺的人也在……若是被他們那幫人揪住不放, 再扣上個有辱官緘的帽子, 你我三人日后如何立足呢……”

    “誒——”竇楦不以為然,擺擺手,朝內侍那頭擠了一眼,道,“永陽公主為陛下掌上明珠, 一向公主做什么,陛下也甚少管之。如今公主好意,看我們辛苦,送點吃食到政事堂,也無其他事,何來不妥呢。如果拒絕,倒是弗了人家一片心意了。”

    崔侍中似乎有所動,眨著眼看向蘊空,尋求他的意見,“佛子,您覺得這……”

    “公主賜食至——” 人在緊張的時候就容易破音,內侍如立火坑,鼓足了勇氣又喊了一次,顯然他很為難了,哭喪著臉道,“列為相公,求您領走吧。不是什么大魚大肉,只是一盤金銀加花平截的蒸物。您們不領走,叫咱如何與公主交差呢?”

    蘊空當然了解她的脾氣,如果這蒸物真的原封不動的拒絕回去了,怕是她猜也猜得出是他出言阻止的。

    再說了,上輩子她不是也做過這種事情嗎?趁著廊下食的時辰里,托人給他送點心吃,內侍就那么無所顧忌地通報進政事堂,更是直接點名道姓地喊道,“公主賜食佛子”,叫他當著這兩位同僚的面差點下不來臺,更不用再細品人家驚愕疑惑的眼神了。

    寧九齡面露歡喜,長揖一禮,“既然公主大好,愚也就安心了。多謝佛子!”

    大師淡淡一笑,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卻陷入了怔忡。越浮玉她到底是個什么?叫一群人圍著她亂了陣腳。子彥若是知道,公主還打算把他送的的那顆參轉送出去,怕是要難過的吧。

    她從得封號之后直到現在,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可太容易得到的東西大概她總是不知道珍惜。如果換作是他自己呢,若是送她的東西叫她轉手再送旁人……想到這,蘊空感到隱隱心痛,大概到時候他是真經不住這份打擊的。

    人既然知道自己內心太脆弱,就學會了自保。為了不受傷,干脆想都別想,避重就輕是他擅長的事情,感情若是有了軟肋,那才叫棘手。

    每次夏季都過得有些漫長,長安的夏不似秋那么宜人,好在入了夜之后才轉為微涼,叫人得以喘息。

    六月中,終于等到了大典的那天。

    陛下自登基以來,頭一次突厥來使覲見,更難得的是為求和而來,總算天下有太平日子了。

    使臣的隊伍換上了中原大華的服飾,由典禮官引自東堂階下等候。迎勞使立在門西,得典禮官通報后,再與人層層報到含元殿,又由陛下應準奉見。

    迎勞使接過隊伍,徐徐帶著穿過層層宮門,過御橋,上復道,立于含元門。

    通事舍人安排諸位就位后,由門下省崔內侍主持儀式,奏請警衛宮禁就位,迎外賓。

    大華皇帝戴通天冠,深紅色的直領袍,威坐于明堂之上,下列群臣,大師為首,皆著典服,比起常服朝服更加華美。蘊空立在首位,紫色大科綾及羅,腰勾玉帶配金魚袋算袋,戴進賢冠。

    使臣及其隊伍在外跟隨迎勞使和通事舍人后,獻突厥牛羊馬,西域香料珠翠等,令獻舞姬二十人。崔侍中念“有制”,陛下有賞,賜布帛絲綢茶葉等。

    朱邪茲謝過,與隊伍跟隨典禮官在殿外一一稽首,得允覲見大華皇帝。

    一踏入含元殿,兩列的百官紛紛注視著這位突厥使臣的到來,然而更多目光更是集中在他身旁那位年輕的突厥皇子。

    竇楦在蘊空后頭低聲道,“你看見他了嗎?是個難對付的人啊!”

    蘊空沒有回答,然而眼神也望了過去,卻不自覺剛好和那位阿史那思力對視一眼。只見他彎唇一笑,似乎很是不屑。

    大師心下微微一驚,隨后立即警惕起來,看來,曾經與陛下在五隴阪見到的那個孩子,如今已經長成了一頭狼了。

    “臣代表突厥王攜三皇子覲見大華陛下,愿與大華修兩境之好。”

    陛下點頭應準,叫典禮官念典制詞后,另叫九王李睿替接下突厥使書并呈上御前。阿史那思力看了一眼九王,像看個對手那般。而這一切又被蘊空瞧在眼里,未來怕是真的要交在這兩位手里。九王貌容溫潤,而阿史那思力顯然是個硬骨頭。

    蘊空站在那攬著袖子冷眼看著,這位突厥三皇子,倒是個危險的人。

    ——————

    前朝各方角逐,可內禁卻是熱鬧得很。晚上辦迎外賓的酒宴,內禁的女子都張羅著穿戴,好湊一湊這場熱鬧。

    晚上歌舞正盛的時候,浮玉坐在華亭里賞月。

    蘊空再三叮囑過她,含元殿的大典不要去,難免出了岔子。眼下雖然無人再說和親的事情,可是她為了保險起見,還是聽一聽他的話,不去就不去了。

    含元殿的絲竹管弦隱隱約約飄到這來,更顯得月華寂寂。白櫻剛巧染了風寒,被送到小屋子修養了。只有幼蓉挑著盞宮燈陪著,眼見公主一杯又一杯地獨酌,卻也不好相勸。

    “唉。” 浮玉自己斟了一杯花釀,夏季的晚風還是有些涼的,她打了個小顫,抬眼望向燈火通明的含元殿,酸澀道,“你說,那里頭好玩么。”

    大大小小的宴會參加了不少,好玩不好玩自然她心里有數。這場熱鬧是瞧不見了,浮玉真是覺得可惜。如此良辰美景,旁人都在那頭觥籌交錯,可她自己卻在這可憐兮兮地落單。

    “幼蓉,去給我拿個薄衫來吧,有些涼。” 她遣她走,見她躊躇,于是道,“去吧。宮里我還不熟悉么。丟不了。”

    幼蓉見公主穿的的確單薄了,抿了下嘴,只好留下宮燈轉頭跑回去了。

    華亭在含元殿與內禁的回廊之上,旁邊是前朝遺留下來的花圃,陛下看著不錯,于是保留了下來,一到夏天,里頭的繡球花香得醉人。

    內侍大多去含元殿伺候了,突厥人穿得怕是太多,又畏熱,浮玉遠遠地瞧見好幾個小內侍推著車來來去去的往冰室跑。

    她微微一笑,說起畏熱,蘊空也是個怕熱的人。這時候,他怕是在前殿陪著一群朝臣推杯換盞,看那些胡姬呢吧。

    也不知是酒醉人了,還是花醉人了,浮玉腦子越發的混沌起來,想到胡姬妖嬈的模樣只覺得心里頭厭燥,這個姓房的實在可惡!瞥下她自己留在那快活去了,日后大可不要再聽他的話了。

    想到那腦補的場景,她忽然鼻子一酸,有一種想哭的沖動。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挑著宮燈就要往前走,誰知沒走幾步,不知怎么就撞進了一個胸膛,硬邦邦的,腦袋磕得微疼。

    “你就是越浮玉?” 那頭聲音輕浮的很,卻帶著幾分調笑。

    浮玉跳起燈看,不禁皺起眉頭,見那人穿著中原的衣服,可頭發還編著辮子,模樣怪怪的。這是……突厥人?

    她才醒過幾分,往后退了一步,昂起頭倨傲地打量他,“你是誰?如此大膽,敢直呼本宮名諱。”

    大概是喝酒又過了風,只覺得熱氣往上涌,浮玉虛著眼瞧那人,只覺得有莫名的危機感。

    “今日酒宴,公主不去,為何躲在這兒?”那人往前走一步,有些咄咄逼人,低聲問道,“還是說,前些日子公主選駙馬已經選出來了?”

    那是一個正午,門下省的侍郎將大典的諸項事宜及禮儀程序的副本送到中書省幾份,由中書省的各個官員傳抄自己負責的部分,然后依次與舊例比對起來。如有與陛下所期不合之處,另取紙張書寫,一并交與中書令匯報,再由中書令刪改批注后,整理好后交由陛下過目決策。

    浮玉腦子一懵,忽然少了幾分底氣,也不知為何他知道的如此之多,眼下周圍沒什么人,她不便與人糾纏,后退了幾步,轉身就要走。

    阿史那思力矯健地翻過回廊,突然攔在她面前,一把將她的手握住,道,“逃什么?你們中原的女人只會逃嗎?”

    浮玉倒吸一口氣,何曾受過這般調弄,就算平日里她的傲慢震懾旁人,可此時喝了酒又是夜里,總歸心里有些發毛,她瞪著他,反手就是一個巴掌,啪的一聲就打在他的臉上,道,“來中原沒學會規矩么,少把胡人那些野蠻之舉帶進來!這里是大明宮,不是突厥!”

    阿史那思力仿佛不為所動,這一巴掌打在他臉上倒叫他來了幾分興趣,“我還以為中原沒有好酒,想不到最辣的原來在這里。” 說著,伸手猛地將她拉了過來,幾乎要順勢攬上她的腰。

    浮玉簡直如蒙奇恥大辱,咬著牙根推他,“你好大的膽子!就不怕壞了你們突厥王求和的好意,挑起兩國戰端!本宮告訴你,陛下不會放過你!蘊空也不會放過你!”

    “哦?蘊空?” 他低低笑了起來,“就是個站在百官之首的大師?怎么,他就是公主在花宴上選的男人嗎?”

    眼見身陷囹圄,浮玉才知道此時有多么的危險,正驚慌地感到他惡心的手要摸上她的后腰……忽然感到身子被一把拉了出去,直接撲進一個泛著冷香的懷里。再看那位阿史那思力,不知怎么生生挨了一腳,捂著胸口倒退好幾步才勉強站住。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關愛~(弱弱的問一句有人玩 遇見逆水寒 嗎?)

    我肚子疼,每月的。所以今天吐槽一下唐朝如何解決來親戚的問題。

    唐朝棉花不多,所以做護舒寶是不可能的了。大部分人用月布,一般是舊衣服什么的改制。一次性的是不可能的,用完要洗洗繼續用,唯一的區別是后妃有宮人洗,普通人家你自己洗。(推薦電影 護墊俠(也叫 印度合伙人),里面的印度貧窮的家庭的女人那時候還在用月布,一個印度護舒寶之父創業的故事。)除了這個還有月經帶,袋子里放草木灰炭塊之類的,可以防止細菌傳染,吸完血扔掉灰塊扔掉。那時候明清吧,叫月事是“陳媽媽”,因為那時候的月布都是陳舊的布料,所以暗語是陳媽媽-

    這個玩意入藥(古人真的有時候emm),比如 千金要方,或者東晉那時候的書,甚至唐朝的本草拾遺,用這個玩意,或者是陳媽媽布當作藥,治療,有涂抹傷口的,有直接喝的,有拿這個陳媽媽布加熱 熱敷的等等。馬王堆出的記載就更離譜了,用女子第一次的那個玩意的陳媽媽布帶著,男子可以養生。甚至有治療箭傷刀傷的,直接用那個玩意涂抹在傷口處。治癲癇,治瘡,治霍亂(真是夠了,難怪古人壽命短,簡直拿生命在作死。)

    還是相信科學吧。相信科學!

    第33章

    阿史那思力是玉門關外逐馬追鷹長大的人, 按理說被踹一腳不至于如此狼狽, 只是那人出現的太突然,叫他半分準備都沒有。

    按住胸口處的陣痛,猛地驚醒似的抬頭, 只見對面的人紫衫玉帶,前高后低的進賢冠上顏題華美,長長的帽帶掛珠在頜下系著, 一臉的冷淡肅威。

    真想不到一朝國宰也會動武。蘊空, 這名字很早就聽說過了, 當朝大華皇帝能從豫王易位太子, 再坐上九五至尊的位置, 少不了這位大師的籌謀。

    素聞這位大師嚴苛清冷, 沒什么人情味,現在這又是做什么?方才在含元殿的酒宴上, 見他與朱邪茲推杯換盞談完邊境互市的事情后,除了應付朝臣使臣,就是一直坐在那獨酌。那些樓蘭舞姬他連看都不看,是個不懂風情的。想不到, 他倒是個喜歡管閑事的人。

    阿史那思力站定后, 扯唇一笑,慢慢從陰影里走出來,打量起他們二人。

    “呵,我當是什么人,原來是堂堂大師蘊空……” 他抱臂而立, 歪頭斜看道,“大師不在里頭喝喝酒、看看女人,來這里做什么?”

    蘊空倒是鎮定自如,仿佛方才那一腳不是他踹的似的,淡淡道,“君既然知道某是大明宮的大師,就也該明白,大明宮里的前殿的事情,沒有本相不管的。君是遠道而來的客人,不懂宮里的規矩無妨,自然有本相一一告之。”

    浮玉回過神來,才發現蘊空方才一直拉著她的腕子沒松手,正巧被這家伙看去了。臉上一紅,趕緊掙脫開來,越過蘊空的肩膀沖他喊過去,“你無恥!分明是你無禮在先,佛子剛巧路過而已。如今,你還在這口出狂言,真是該死。”

    想調戲公主不成,又被大師蹬了一腳,從頭到尾已經很是丟人。可瞧著這兩人關系非同一般,站的如此親近,不像君臣,倒像……

    “思力大王還是請回吧。若是陛下知道了此事,怕是兩國和睦也到此為止了。你父親派使臣千里迢迢來到中原,為的可不是叫你在此亂來的吧。”

    突厥王的下一任爭奪之激烈蘊空是了解的,一句話出口,一下子捏住了阿史那思力的七寸,叫他將待說的話咽了回去。

    若是真的鬧大了,不說戰或不戰,只怕是回突厥之后繼承人的位置要落在二兄的手里了。

    阿史那思力彎唇撣了下袍子,揚聲道,“也罷。這里黑燈瞎火,我還以為是哪個宮女冒充公主,想不到竟是真的公主殿下。若不是大師親自說明,看著剛才你那樣子,我還以為,是大師的相好。”

    “你……” 浮玉氣不打一出來,正要開口辯解,卻被蘊空悄悄按下。

    蘊空冷冷道,“君的所作所為在本相這里記下了。在大華,冒犯公主是大不敬,無論如何,本相會依法提交大理寺置辦此事。是放是罰,都有大理寺卿裁決。至于旁的,” 他斷然振袖,低聲道,“本相自然行坐端正,君若是不甘心,大可上報陛下,也省了本相走程序的麻煩。”

    月色自烏云后灑進華庭,照在蘊空的臉上,只見他嘴唇緊閉,面如寒霜,叫阿史那思力居然畏了幾分。

    蘊空在朝堂的嚴苛執政的手段他有所耳聞,起初只覺得不過是文臣玩弄權術的把戲,如今在此對峙,忽然覺得此人不可小覷。

    他似笑非笑著點點頭,“威脅我,大師是頭一人。不過,我喜歡和聰明人過招。” 說著,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大師身后的越浮玉,又道,“既然公主與大師有話要說,本王就不打擾了。”

    說完,阿史那思力慢慢后退,終于轉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浮玉萬萬沒想到會是蘊空突然出現,這時候才脫了險,終于長舒一口氣,對著他的后背輕聲道,“多謝佛子了。要不是你及時趕到,真不知……”

    后頭的話說不下去了,方才那陣厭惡的觸感總算消散,有他帶在身邊只覺得心安。

    “臣碰巧趕到罷了。公主放心,現在沒事了。” 蘊空轉身環袖揖禮,起身后也不問她什么。那些會叫她難堪的事情他只字不提,只要人沒事,就好。

    他早看出來這個阿史那思力心懷不軌于是才跟了出來,誰想碰上她一個人在這黑燈瞎火的地方。

    蘊空垂眼瞥見華庭回廊上的酒盞,然后望著她她,皺眉道,“公主飲酒了?”

    浮玉咬了下唇,聲弱如蚊喃喃道,“只喝了一點。” 說完她心虛地抬眼偷瞧他的樣子。今日蘊空著典服,華美的紫衫在身,更顯得其不世之姿。頭一次見他穿這身,浮玉瞧得挪不開眼,心里怦然跳得發慌。目光順著他下頜上系住的帽帶往圓領衫下看去,大師喉結一動,顯然是要說話。她立即垂下眼,裝作酒后茫然。

    蘊空四下看過去,不見幼蓉白櫻,又看她穿著輕薄的衫裙,心中猜著大概是午后閑得無聊于是跑出來玩,也沒顧得上帶什么衣服,于是頷首道,“天氣涼,公主回吧。” 說著,將自己的外衫脫下給她披上,道,“今夜不宜在外,公主更不該一個人在這飲酒。”

    他的外衫帶著熟悉的冷香,披在身上頓覺著被他環繞在懷似的。今夜大師有些憐香惜玉,或者是親眼看見她被堵在一角的絕望的神色觸動了心弦,又或者是對她在宮中遭遇如此不堪而感到內疚,總之他批評的時候聲音也帶了點難以察覺的溫度。

    浮玉沒理睬他的話,四指從袖子里伸出來虛按著太陽穴,秀眉微蹙低聲央求道,“我頭疼,佛子扶我去休息好么。”

    蘊空聞聲仔細看她,單薄的鵝黃色的紗衣長裙里是一件梔子花色的小襦裙,發髻上簪大牡丹,下插茉莉花。晚風吹過,花瓣輕輕搖搖,她也站的顫顫巍巍,月色下看著幾乎快要與夜融在一起似的令人有些迷醉。

    他看得發愣,竟覺得這樣的打扮讓他有點眼熟。且不說旁的,此情此景居然有點夢回前世的意思。直到她睜開茫然的眼睛打量他的神色的時候,蘊空才忽然想起,她上輩子那樣哭著撲過來說自己過得不開心的時候,也是這幅打扮。

    蘊空小心地打量她,道,“公主還站得穩么。內禁臣去不得,臣這就去叫人。”

    “你走了,方才那人又回來了怎么辦?”

    蘊空感到袖角被一把拉扯住,只聽她幽幽道,“前頭就是光順閣,我頭暈的厲害,佛子扶我到那歇息吧。”

    黑夜的好處就是誰也瞧不見誰。兩人離得其實很近,浮玉一邊說著,一邊悄然順手摸上了他的手臂處的衣料,佯裝頭暈。

    蘊空還沒察覺什么,一聽她的話,倒也覺得有些擔憂。阿史那思力心術不正,若是再折返回來,對她來說實在是太危險,他舉目望去,她口中的光順閣就在不遠處,于是點點頭道,“光順閣。也好,臣認得那,就先送公主去那里歇息吧。”

    大師抬袖讓路,引公主先行。誰知浮玉走了兩步,腳底下一歪,直接跌在地上。

    公主摔倒,若是有旁人在多尷尬,可是這是她的苦肉計,為了達到目的,也沒什么臉不臉的了。

    “好疼啊——!” 她叫了出來,其實膝蓋不過是碰了下地面,大概連皮都沒破。可人嬌貴,理所當然地要柔弱一些,她回頭對蘊空可憐地喊道,“大概是腳崴了!走不了路了!”

    大師立在那還困頓著,眨著眼有些懷疑地瞧她,仔細觀察一陣,卻也不好點穿什么,只好倒吸了一口氣,探身問道,“臣瞧著公主似乎是左足落地,為何崴的卻是右足啊?”

    浮玉被他質疑的心虛,可也沒法解釋,趁著酒勁半跪在地上干脆不起來了,捂著半邊臉從指縫看他,難過道,“我確實腳崴了,使不上力氣……佛子冷眼看著,也不扶我,打算叫我一直在這跪坐么。”

    蘊空舉著宮燈有些為難,什么腳崴了,分明就是借酒胡鬧。上手相扶,似乎不太妥當;可是叫她一個公主在這坐上一夜實在沒道理……還能怎么辦,只能扶她。

    他認了栽,一步步走到她跟前,終于對她慢慢半躬下身,伸出半臂道,“臣是外人,公主就扶著臣的手臂起身吧。”

    蘊空才探出手,她突然一把抱住他的整條手臂,順勢整個身子都纏了上來,悄然揚起唇角,嘴上抱怨道,“我自己怎么起來,你會不會扶人。”

    她力道太大,幾乎和他糾纏在一起,偏僻的回廊沒有人,兩團影子交疊著映著繡球花的倒影,曖昧得很。平日的她就已經叫他危機重重,誰能想到耍起酒性來,她更是嚇人。

    月色下再看清的時候,她人已經站了起來,翹起的鼻尖,柔軟的長睫,蘊空才發現她整個重心都靠在他的前胸,仰著臉、無賴似的瞧著他,嘻嘻道,“要不然你背我吧。”

    “胡鬧!再說了……男女授受不親…….”他聲音漸漸杳不可聞,垂視的眼里只見她忽然輕佻曖昧地笑了一下。

    “怕什么,” 說著,她雙臂一左一右,慢慢往他脖子上一環,就那么掛在他的身上,埋在他胸懷中囁喏道,“你以前不也是背過我嗎?都一樣的。”

    冒犯公主是大罪,可公主冒犯大師其罪可免。大概蘊空要恨死這條王子犯法,與庶民不同罪的規矩了。

    她柔軟的身子冷不丁地撲進懷里,發間的香氣直直地往鼻子里竄,溫香軟玉……剎那間蘊空腦子轟然一聲,渾身變得僵硬起來,只覺得一陣陣氣血直直地往下涌去,他垂著眸,眸中映著她熹微的神色,慌亂地壓著聲音急道,“公主唐突,公主唐突!你……你就不怕叫人看見么!”

    她對他欺身在即,其實她比他更緊張。借酒買傻能裝多久?不過是一瓶花釀,一個時辰也該醒了。若是一個時辰之內還做不出什么,恐怕就此機會再難得到。

    浮玉一聽,哼哼唧唧地掛著他的脖子,往前搖搖晃晃一指,瞇著眼哼聲道,“你說什么呢,送……送我去光順閣,好暈。”

    蘊空被她壓得身子差點歪了過去。這個醉蟲!想不到她沾了點酒就如此無理取鬧,見她雙眼迷離起來,只怕再不扶過去一會兒就要在這開始哭嚎。

    他盯著她泛紅的臉,暗暗一咬牙,一個手臂猛地將她攬進懷里,另一只手拽著她挎在他脖子上的那只手腕,恨恨道,“公主你真是……!害苦了臣吶。”

    浮玉貼著他的臉旁,跟著他一步一步地往前蹭著走,聽了這話不樂意,嚷喊了一句真是不中聽,然后盯著他好看的側臉,嘴上虛應道,“怎么就害苦了你。難道喜歡一個人,還會害人嗎?”

    大師懶得搭理這個小醉鬼,生怕和她纏上話頭,然后她沒完沒了地聒噪起來,若是再引得金吾衛和內侍過來相看,呵,到時候就傳遍宮闈,他蘊空的清名也別想要了。

    繞過回廊,穿過小花圃,總算到了光順閣。這里是西角,偏僻無人,光順閣臨著西邊太極宮宮墻,而太極宮是太上皇的居所。自從太上皇御龍歸天后,那頭也就沒什么人去了。

    光順閣不大,設計成叫賓客歇腳的地方,如今賓客都在含元殿熱鬧,一天星斗下,這里顯得愈發寂靜無人。

    沒有內侍,也沒有宮人。蘊空瞥了一眼她,沒辦法,只好親自將她架了進去。

    一進內室,抹黑掏出火鐮子,藉著月色總算點燃了燈燭,再看向偎在他身上的越浮玉,正睜著一雙秋波的眼,盯著他笑得傾國傾城。

    大師眉頭一皺,不經意地咽了下嗓子,趕緊將她扔在榻上,不再瞧她的荒唐樣子,拂袖整理了一下衣領,偏頭道,“臣告退了。公主在這好生休息。一會兒臣會叫人來這守著。”

    忽聞身后有抽泣聲,他回頭望過去,見公主坐于床上雙眼泛紅,不禁難解起來,“公主又怎么了?難道臣做的還不夠么。”

    她還委屈的哭了么。一路攀著他的脖子不說,還將腦袋壓在他衣領處,嘿嘿地笑得不知所以。如此失儀,他都忍氣吞聲了,將她好生帶過來,也算穩妥的安排好。他和她比,到底誰更委屈

    蘊空長長的唉——了一聲,慢步走向她,負手垂視著問道,“公主要喝煎茶?還是要醒酒湯?你喝的到底是什么酒?這都快一個時辰了,為何還癡癡傻傻的。”

    浮玉搖頭只說不知道,沖他勾勾手,叫他走得近些,坐下來相陪。

    大師瞪著她這樣子簡直如臨大敵,無奈他怎么能和一個喝醉的人理論。將她扔在這也不是上上策,等她醉極,趁他走了大喊他的名字,也不是不可能的。

    想來想去,蘊空終于覺得還是看著這家伙睡過去比較好。望了一會她,終于拂袖走了過去,旋身一把撩起袍子,然后端方地坐在榻沿,沉著臉道,“公主有什么需要的,就和臣說。等公主睡著了,臣再走。”

    浮玉從后頭瞧他的背影,撐著慢慢蹭了過去,問道,“你就這么不愿意看我的臉?”

    蘊空不理她的話,道,“公主早點休息吧。含元殿的人還在等著臣過去,公主不睡,臣怎么走。” 想想也是,他扔下那么一大群人不管,跑來這地方伺候她,真是不像話。

    浮玉見他遲遲不回頭,終于不滿意起來,雙手扶上他的肩膀,認真的使勁扳了過來,將他的臉沖向自己,凄風苦雨地訴起衷腸,“我努力多少次了,也等了很久了。可是佛子還是推開我,拒絕我,怎么辦,我好難過啊——”

    蘊空淡淡看著她,大概耍酒瘋的人都一個樣,他說,“公主與房某先是君臣,后是師生,再最后……算是故交。無論哪種關系,都是不可能的。公主哭鬧也……”

    一聽不可能這三個字,她立即鼻酸上涌,哇——的一聲哭嚎出來,嚷道,“為什么——到底是為什么——我長得又不丑,性情也在變好,我好好跟著你讀那些策論,也聽了你的話不去宴席,為什么你還不喜歡我,為什么!”

    蘊空聽得直吸氣,她到底是喝了多少?又哭又嚎的……他沒照顧過醉鬼,更沒照顧過女人,眼下什么勸誡的話她都聽不下去,到底怎么樣才能讓她安靜點?

    “你……” 蘊空抬了手,又無言以對,垂了下去,緩緩對著她道,“公主以前不是這樣。臣記得……你以前不是挺討厭我的?”

    浮玉想,那都是上輩子的事情了,現在她對他這么的癡纏,難道還不夠嗎?她認真地拉過他的手,將他手指一根一根地掰開,再將自己的手放進去,抬頭道,“我一直喜歡你。一直。從上輩子到現在,一直一直。”

    蘊空聽得迷惑起來,淡淡一笑,沒太明白,“公主在說醉話嗎?人只有一輩子。”

    他見她不說話了,平靜道,“公主從小到大,想要什么得不到?公主追逐臣,有幾分是喜歡,有幾分是好奇,又有幾分是覺得有趣?臣年長公主不少歲,經歷的自然多些。男女之事,需要兩情相悅,公主明知道瓜不甜,葡萄又酸,為何還要強扭呢?再說了,公主問過臣的意思嗎?這樣強取豪奪,實在是……”

    她無所謂地笑了起來,蘊空以為看錯了,分明那模樣不像醉的人,只聽她道,“我知道你會喜歡我的。就算現在還沒有,以后也會的。如果你不和我在一起,你早晚會后悔的。”

    蘊空聽得皺眉,覺得她愈發胡來了,終于垂眸望進她深不可測的眼底,問道,“公主說這些到底要做什么?”

    浮玉不管那套,她沉默一會,終于抬起盈盈瞳光,極其認真地一字字道,“今夜我要與佛子圓房,你別想跑了。”

    第34章

    蘊空喉頭一甜, 差點一口血噴了出來。

    是不是人喝醉了什么混話都敢說?眼前的她可還有半點公主該有的儀態?若不是她身為貴主, 他早就想一記手刃拍在她后頸上,叫她先暈睡過去算了。

    燭帳闇然,一燈如豆, 大師如坐針氈。等她昏睡過去的光景是如此難捱,漫長的仿佛望不到盡頭似的。圓房……這兩個字飄在腦海里揮之不去,接踵而來的就是上次弘文館她鬼使神差夾進來的那些避火圖。

    如果是朝堂上口誅筆伐或是針鋒相對的較量, 他當然可以應付自如。可他的那些對家再如何為難他, 也不至于像越浮玉這般欺辱到他頭上。

    他三十年的人生中, 何曾受過如此“禮遇”?

    還沒等回過神來,忽然聽咔嚓——一聲,大師只覺得腰上一松,有什么東西亦在心中崩開了。

    總覺得有什么不對勁,終于驚惶地睜開眼,趕緊低頭一看,也不知她什么時候雙手摸上了他的腰身,順著衣帶就解開了他的玉勾帶,然后外衫就松松垮垮地散了開來。

    浮玉滿意地打量起來,一向疏淡正經的大師此時衣帶漸寬,居然有點放蕩不羈的模樣,倒是與眾不同。

    “怎么了,終于肯睜眼了?” 她得意地揚了揚下巴,她把雙手搭在他寬闊的雙肩上,歪頭對他的側臉提示到,“你不主動,只能我自己來了。”

    蘊空心跳沉沉,咚咚地每一下都是一種折磨。他感到她纖細的手從他的后腰慢慢爬了過來,絲絲涼意從滾燙的皮膚上消散開來,一路慢行摸索,起初還有些猶豫,而后居然順勢而上,打算對他的圓領袍衫的帶子動手。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語言挑逗,毛手毛腳,她以為他是她的什么?

    難道,她不知道他是個男人?再這樣下去,就不怕真的出事嗎?

    蘊空感到她幾乎快要解開他上衣的團扣,忽然面色一緊,一把攏住她的手停住,側頭凜然地垂視她,低聲警告道,“你當臣的忍耐是有限的嗎?就不怕……”

    浮玉被他突然握住手,微微一驚,隨后笑了笑,故意鎮定道,“你害怕,我也害怕。可是沒辦法,得不到心,我要個人也好。大不了我出降后,招你做面首,你還是我的,我也是你的。”

    “你……你簡直是瘋了。” 蘊空終于在沉默中爆發,紅著耳朵推開她,道,“你拿臣當玩物,當笑話,當打發時間的消遣。臣規勸你的話,你一個字都不聽。休怪臣翻臉!”

    她花招百出,叫他幾乎自亂陣腳,方才要不是他非凡的定力,只怕今夜這個光順閣就要成了他的洞房花燭夜。

    浮玉被他拂跌在床上,伏起身子不以為然地笑看他,道,“你說要和我翻臉又不是第一次了,哪次真的和我絕義過?你知道我是真喜歡你的,何必違心的拒絕我。你怕什么,難道擔心你丟了大師之位嗎?”

    “怎么你還不明白?” 蘊空霍然起身低頭看她,眸子里映著微弱的燭光,無奈道,“我替陛下謀劃天下的時候,你還在院子里玩九連環;我出入魏闕的時候,你連字都沒認全。你與宋洵差不多年紀,而我已經做他的義父了。我比你們大了十二三歲,如果我同竇尚書一般早早娶妻生子,孩子不比你小多少!你懂嗎?”

    他言澀住,頓了頓,繼續道,“更何況,你這六七年里如何長大的,我是親眼看在眼里,你叫我怎么能喜歡你…….”

    浮玉被他的微怒震住了,怔了幾下,淡淡狡辯道,“可是我如今也不是小孩子了……那從現在開始,你把我當個女人,重新認識一下,不行嗎?……”

    “胡鬧!”他驟然低怒,拂然道,“黃口孺子!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敢做!看看你方才干的是什么事,是認定了我是正人君子,什么都不會對你做嗎!放在上……放在從前,我早就狠狠參你一本,去陛下那彈劾公主作風不正了!”

    浮玉聽得一咕嚕跳起來,站在地上叉腰仰頭看他,漲著臉回敬道,“你敢!”

    蘊空俯身從榻上搶回自己的玉帶,快速地系在腰間,回應道,“你要是還不死心,臣過幾日就娶妻納妾,好斷了你的心思!什么面首,什么消遣,公主另尋他人吧!”

    今夜他被她撩撥的幾乎差點失了定力犯下大錯,說這些氣話其實是生自己的氣。可方才那句話剛說出口就有些后悔了,又不是真的會立即娶親,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只不過想嚇唬嚇唬她的話罷了。

    浮玉看出來他被逼到墻角要跳墻的意思,諾諾道,“你要是真的娶親,我明日就放話出去,看誰家的娘子敢和我爭。”

    “夠了!” 蘊空快要背過氣去,一面整理著衣領,一面上下打量她一眼,道,“公主口齒伶俐,目光流轉,看來是醒酒了。如此,臣也就可以放心離去了。” 說完他匆匆叉手往前一拱,道,“望公主容臣先行告退!”

    她不顧一切地跑過來橫臂攔住他的去路,抬頭審問道,“今夜過后,你打算以后和我永不相見了是嗎?又要和那時候一樣?”

    那時候?哪時候?

    他負手低眼看她濕漉漉的眉眼,心里狠狠一突。若是真的足夠狠心,他完全可以對她不聞不問,沒有命令規定三省長官還要管公主的事情。

    她長大了,紙醉金迷也好,不受管教也罷,和他有什么關系?就算陛下欽點她去和親,他最多也只是護送的份,犯不著為她進言籌謀。可是,這一切他不都是為她一一做了?

    對她和別人不一樣,不就是因為從前那些交情嗎?如果換做是別的貴主,他才不會管太多。

    剛才他真的是被她氣壞了,現在汗意漸漸散去,終于冷靜下來,徐徐咽了下后頭,抬抬手道,“臣受命于陛下,任華朝一國大師。臣與陛下是君臣,與公主也是君臣。方才臣言語失禮了……”

    不回應她的表白,又拿君臣說事。浮玉寒了眼神,緩緩放下手臂,彎唇自嘲一笑,道,“也罷。我明白了。”

    “公主明白就好。”

    浮玉卻轉而盯著那一點一點滴落的蠟燭,淡淡道,“你陪我一夜,一夜之后我再也不糾纏你;要不然,你從這個門出去,日后我怕還是忘不掉你。”

    蘊空幾乎寒心,“公主驕縱至此么。臣是個人,不是物件。到手之后再拋棄,這是個什么道理。難道一夜過后,公主就能忘得一干二凈了?”

    她沉默一陣,然后說會的,“兩情若是久長時,不在朝與暮。我很通透,生命短暫一如夏蟲語冰,我失去過很多,也錯過很多。這一次,我只要得到。”

    蘊空搖著頭道,“公主同沒有感情的人,也可以做到這般么?只是為了得到。”

    她不經意地笑了一下,覺得大師這個男人很單純,“如果喜歡,我就要得到。如果不喜歡,我壓根都不去想。你決定吧,今夜陪我一宿就此了斷,還是走出光順閣的大門,明日無窮無盡。”

    蘊空神色怪異地看她,覺得越浮玉今天晚上說了很多奇怪的話,叫人聽得不明不白。感嘆人生苦短,感嘆人生得意須盡歡,這不是這個年紀的她該有的愁思。

    他沉了下聲,問道,“那公主喜歡寧九齡么?”

    浮玉想了一下,給他的回答叫他萬念俱灰,“喜歡。”

    然后她在他黯然的目光中繼續道,“喜歡只是喜歡,我可以喜歡很多人,和他們做朋友。但是,唯獨對你的喜歡不一樣。”

    蘊空抬起眼看她,有些喘不過氣,“公主少時就依賴臣些,或許錯把這種依賴當做了喜歡。”

    浮玉抿唇微微一笑,純致地望著他,道,“其實我喜歡你很久了,或許從上輩子,上上輩子,我就早該這么做了。依賴也好,喜歡也罷,總之都是你。不管怎樣,我決定要繼續這樣一輩子喜歡你,是我的‘一輩子’,不是你的。除非我又……除非我死了,我的喜歡才會停止。”

    蘊空被她一番話震驚得啞然。他說過,孩子氣加上勇氣,實在不可小覷。她的話致純致善,叫人很難不入耳,不入心。

    浮玉望了眼外頭,天色深的像化不開的墨,也不知是幾時了。大師衣冠端正地立在那,似乎沒有要舍身相陪的意思。

    他注定要走的。

    她心知肚明,默默轉身從床上取來他的外衫,站在后頭重新給他披上,道,“你的外衫還給你。夏夜雖有晚風,佛子固然怕熱,可也不要貪涼。”

    蘊空從微怔中緩過神來,看她的樣子溫柔可人,頭一次見她這般模樣,他噎了聲,低聲說臣自己來,她說好,于是也不再上手,只是站在一旁看著。

    然后她送他道光順閣的門口,蘊空回過頭問,“公主一個人在這不妥,臣喚人去。”

    浮玉搖頭,“勞煩佛子替我同傳內侍,叫他去告訴幼蓉來此處找我。”

    蘊空說好,然后兩人相對而立,沉默中有些不自在。還是她先開口了,“我還頭暈著,先回去了。佛子快快回宴吧。”

    說著,她自己先轉身去了。蘊空愣愣地目送著她的背影,卻心中有什么東西慢慢變得柔軟起來。

    她說人生苦短,如夏蟲語冰。

    這話她從前說過,也曾經叫他輾轉反側。那時候他推開她的時候,他也是很心疼的。可是,她當時已經出降,再做什么都是錯的。

    如今她又說了同樣的話,仿佛在提醒他什么似的。蘊空不敢細想前世,旋身匆匆離去。

    ——————

    才過了半個多時辰,仿佛天旋地轉日月顛倒了似的。

    含元殿里依舊是歌舞升平,竇楦終于等到蘊空回來,端著酒盞過去,驚訝道,“你去哪了?和人打架了嗎?”

    蘊空皺眉不解,垂眼一看才發現自己玉帶微斜,第一粒扣子還是開著的。他低頭不語,一一整理好后,四下一望,卻不見阿史那思力,心中一急,慌忙問道,“阿史那思力呢?什么時候不在的?”

    竇楦被他這樣子嚇一跳,道,“才走的。陛下請他去后頭品茗了。你怎么臉色這么難看。”

    蘊空把臉深深埋進手掌里,久久沉默著,然后才悶聲說,沒什么。

    “走,陪我喝幾杯。” 他抬頭,淡淡一笑,“突厥帶來了西域的葡萄美酒,我還未品嘗。今夜就與你舉杯暢飲一番,我們很久都不這樣了。”

    竇楦像見了鬼似的瞧他,有些擔憂,“你沒事吧?有什么煩心事竟讓你要借酒消愁?”

    蘊空苦笑一下,自顧自地坐回青墊上,抬手自斟一杯,骨節分明的手握著小小的玉杯,對竇楦舉道,“來,為朝堂一心,喝一杯。”

    說完,也不顧竇楦的回應,自己仰頭一飲而盡,滾滾玉釀隨著喉頭一動灌入心間,仿佛真的有什么難解的心事纏繞在心頭似的。

    竇楦無奈地看著好友的樣子,卻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好坐下來相陪。

    美酒助興,更解愁,可舉杯消愁愁更愁。大師難得一見的痛飲,大有不醉不歸的架勢。眾臣見大師居然有此酒興,終于在有生之年等到了機會,紛紛排著隊來與大師碰杯。

    蘊空來者不拒,從尚書令喝到了通事舍人。仰頭飲進的時候,酒滴瀟灑地撒了出來,順著他的嘴角打濕了他的衣襟。眾人這才發現,大師竟是千杯不醉的酒量,喝了如此之多,還可以穩穩站著與群臣談笑風生。

    終于等到宴席散了,大家互相攙扶著推搡,然后大著舌頭一一告退,走出含元殿,爬上自家的馬車往回趕了。

    蘊空眉頭緊緊皺著,烈酒澆心似的一股股熱氣往上涌,渾身出了很多汗。在家丞的攙扶下回內室的時候,抬手叫人關門,不許任何人進來。

    家仆們見自家主人喝成這個樣子,半醉半醒,實在是難以置信。從未見過主人如此,卻也不敢多問什么,只覺得定是有什么天大的事。

    天大的事倒是沒有,只有一個小小的身影總是在眼前來回飄。

    蘊空知道自己大概要醉了,可一絲清醒的意識還崩緊在腦中。大概是酒興后起,只覺得渾身燥熱難忍,他又畏熱,煩躁地扣開腰上束緊的玉勾,啪的一聲彈開,然后外衣松松垮垮地敞開來,露出中衣下的一片胸膛,在一口熱氣中微微起伏著。

    他干脆席地而臥,涼爽的竹席透過后背傳來陣陣涼意,總算叫他舒服幾分。蘊空緩緩睜開眼,抬起半臂遮蓋在額頭,呆呆地望著窗外的一輪明月,只是無盡地放空著。

    眼前開始漸漸發虛,然后朦朦朧朧中,看見了當年她穿嫁衣的模樣。

    多諷刺啊,她居然嫁給了他的義子。他本應該在場接受她的拜禮的,可是他還是匆匆走了。江南道水災之患未解決,他趁機請命,申請與大司空共赴當地督查,其實他知道,自己只是找個藉口離開。

    她雖然性子驕縱,可很討人喜歡,總是很容易叫別人對她好。難道他心里就不喜歡她依賴他,纏著他問東問西嗎?

    拒絕的理由,不行的理由,他自己都清楚的知道,如果明知道這樣不是很好,還去肆無忌憚地接受她的好意,這還是個負責的男人嗎?

    上輩子,當他聽說她要嫁給宋洵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居然有些不快,甚至是醋意。蘊空沉沉閉目呵笑一聲,真是荒唐,他那個時候就可悲的發現,自己竟然有點喜歡上這個驕縱無理的小公主了。

    浮玉是他珍視的孩子,婚姻大事不放心叫她隨意自作主張。他想,既然她要熱鬧,就由著去,至于旁的,想來她也不會太認真。

    于是他說允了,“帖子就從你殿中下吧,禮部忙著大典的事情,是顧不過來的。至于你想請誰,也由著你去吧。”

    浮玉連忙笑著起身謝過,又陪著父親說了些體己話。

    待陛下走后,她笑著跌坐回案幾旁,興致勃勃地抬聲叫了句幼蓉,“去將花箋紙取來,白櫻備筆墨,我要親自寫帖子。”

    一向覺得公主不想出降,如今卻積極張羅起相看駙馬這事情,幼蓉白櫻面面相覷,也不好多言,下去依次辦了。

    她從前趁著他放仗下朝的時候躲在一角偷看他,以為他不知道嗎;后來,她被他斥責靡費,受了很大的委屈,從此就兩人見面也生疏很多。他比她大十幾歲,自然知道什么可為,什么不可為。如果借由著她的小心思趁機謀求她什么,那才叫無恥。

    那是愛嗎,或許只是一種習慣。就像她習慣依賴他,他也習慣了被她依賴。有時候,感情的事情真的很難分辨。蘊空想不清,只覺得心煩意亂的很。

    既然喝酒都放縱些了,心思也跟著瀟灑起來。沒了約束,也就沒了負擔,今宵就任由自己這般隨意一回也好。

    想起寧九齡,他不禁想嘲諷自己。她在說“喜歡”的時候,自己只覺得有些心碎,大概是真的擔心自己淪為玩物面首之類的角色,叫她到手后就拋棄了他。

    可是想起她今夜的那些話,不得不說真的很叫他感動,感動之余還有隱隱約約的怪異感。說不清道不明。一直覺得如今的越浮玉和以前不大一樣……與其說長大,不如說像轉了性子。

    大師輾轉反側,頭壓著手臂翻了個身,千奇百怪的想法和推測涌進腦海,難道,她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她了嗎?正如他自己也不是以前的那個自己……

    蘊空揉了揉眉心,緩緩舒出一口氣,想起她那張嬌俏的臉,總是偷著要和他耍花招的模樣,不禁淡淡一笑。而且,她看起來也沒那么喜歡寧九齡,可笑啊,他居然連寧九齡的醋都要吃了。

    他想,大概借酒消愁真的不是個壞事,至少可以原諒自己這樣放任地去想一個不該想的人。

    微微揚唇,蘊空抬臂拉過一個長枕抱在懷里,沉浸在微醺的酒意中恍恍惚惚地睡過去了。

    第35章

    蘊空果然還是遲了。

    今日是非朝參日, 雖然不必上朝, 可他幾日前就與中書省的眾臣約好,于此日共同商議處理突厥中原互市的相關事宜。

    僚屬們坐在各自的案幾前等了約一炷香的時間,終于見大師匆匆跨門而入, 步子匆忙,顯然是趕路而來。

    眾臣起身,對佛子叉手相拜, 大師卻直接撩袍入座, 擺擺手道, “今日是商議而已, 不必多禮。”

    僚屬總覺得大師哪里不太對, 可觀其神色也不見有什么不妥。落了座后, 由左下為首,依次開始朗讀自己寫的互市策論, “下走建議,多安排府兵駐守南詔道和吐蕃道。這兩條路通往西域,穿越天山。若是有他國人來中原貿易者,或走此二路, 必途徑突厥, 不可不多留意。”

    又有人起身,施禮后對大師獻計,“前些日子,大理寺卿倒是提醒了愚,互市一開, 必引來周邊貿易,所以須增外商相關律法。不過法度尚且未定下,是否依照各藩國得封等級,或各國自身情況,再因地制宜的制定?”

    前頭的人一一都說的差不多了,輪到最后的人沒什么匯報的,拍腦門想起來一條,拱手道,“有胡人在中原定居者,與我華朝女子通婚!請問佛子,如何管理相關事宜?”

    佛子端方地坐在上座,似乎有些走神,雙目凝視著宮門外的晴朗神思飛走。眾臣僚匯報完畢,卻不見大師有任何反應,只是面色沉沉,郁結深思。眾人等了一陣,蘊空依然沉默著,也不知是否聽進去方才的那些提議。

    終于有人大著膽子,出列站定,朝上首微微一躬身,問道,“佛子,您可否諫言一二,為愚等定奪?”

    那日大典過后,陛下那幾天招待使臣與突厥三大王于內朝,百官無需上朝。這五日里,蘊空沒去中書省,一直一個人在家悶著不出來。說是休息,其實還是無聊地獨酌。

    人一遇到實在解不開的難題的時候,總愛借酒澆愁。蘊空發現了其中滋味,也干脆閑散幾天,反正大門一關,也沒人知道。

    直到送走了突厥使臣一隊后,事務恢復了日常,眾臣回朝忙了起來,蘊空才回位中書令的座位。可頭一天回來,總有點不適應,誰叫他昨天一個人喝了一夜的清酒,眼下的思緒還攏不住,總是往外頭飄散。

    目光所及之處是城外的南邊,雨簾中,行人稀稀落落地避在房檐下等待天晴,蘊空拉過韁繩,驅馬飛踏過一片水洼,直直地往那頭去了。

    ——————

    大慈恩寺正做法事,雨意中香火繚繞,鐘聲陣陣,敲開一片紅塵。

    長安城的大大小小的街坊里有很多寺院道觀,大慈恩寺是李家敕令修建的國寺,與宮中的護國天王寺齊名。大慈恩寺不在皇城正面,偏居在長安城南邊昌晉坊寂靜的一處,昌晉坊在含光街的盡頭,那邊石榴花似胭脂剪碎,開得正好。

    “明明是佛門清凈地,為何還要種這種花呢?” 浮玉立在回廊里輕輕笑,伸手去接廊檐外的雨滴,“就算是清凈地,也擋不住外頭的紅塵啊。”

    大慈恩寺里供奉著李家人的香火,另有一小片陵園在佛塔后頭,那些暫時無處安放的李家人,先被妥帖地埋葬在那里,也算是體面。

    令睿姬當年沒等到陛下登基就早早去了。有人說,她是自裁身亡,也有人說,她是被皇后賜死的。總之,尚未得封號的女子,都長眠于此。

    浮玉微微一笑,不在意這些,人都死了,何必還在意什么虛名呢。母親在她的象中很遙遠,可是她記得她是個溫柔美麗的人。父親說過,等他御龍歸西的那天,要將母親從大慈恩寺里接出來,與他同穴合葬,

    她對幼蓉說,又像是自言自語,“母親可能更喜歡這里。帝陵太擠,我怕她不自在。”說完就笑了,笑中有幾分自我開解,聽著又有些惆悵。

    浮玉出行不喜歡隨性的人太多,大慈恩寺也不是多遠的地方,一日的來回,坐牛車也趕得回去,于是此行只帶了幼蓉,沒有旁人。兩人才剛從大雄寶殿出來,便趕上了雨,未帶傘和蓑衣,干脆就坐在回廊下賞雨。

    她撩起斗笠上的遮面,探出洗盡鉛華的臉往天上看,雨自上而下的傾倒下來,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

    浮玉望著煙雨輕攏,淡淡道,“又是一年了。我居然快忘了母親的模樣。她去的早,沒人給她畫畫像。在舊府邸的時候,我聽旁人叫她睿夫人……”

    幼蓉立在一旁,眉目淺淡,慢慢道,“風光煙火清明日,歌哭悲歡城市間。何事不隨東洛水,誰家又葬北邙山。”

    浮玉咦了一聲,回身看她,見幼蓉倒是有些惆悵似的,道,“想不到,你竟會念這首詩。”

    “跟著公主,很多事情也就學會了。”

    “北邙山。”浮玉淺淺一笑,難得眉眼溫柔沉靜,目光仿佛穿過層層飛檐,越過山巒,往記憶久遠的地方飄過去,“洛陽的北邙山。自古的帝陵設于北邙居多,如今怕是都作土了。洛陽啊……父親的舊府邸,很久都沒有回去過了。”她說著,視線掉轉回幼蓉臉上,道,“你去過洛陽嗎?”

    幼蓉大概是被公主今日的恰惕惕有些感染,語氣也變得有些悵然若失,她道,“婢子從小在長安長大,不曾去過遠處。”

    浮玉道,“每次都是你陪我來大慈恩寺祭拜母親。下次我帶你去遠一點的洛陽看看,你不知道,那里的牡丹花很好看。”

    幼蓉說好,“到時候一定和公主去看看。”

    其實,若是真的要合葬,何必等到最終的那一日?浮玉明白,帝王家的感情,多少總要摻雜著那么一點不純粹。好比琉璃珠子里混進去沙子,非要細看的話便是一種自我折磨,也就覺得膈心,反而不痛快。

    府邸的舊人看見她總會感嘆一句公主肖母,除此之外便無其他。沉默緘口的意思大概就是被封嘴,她聽了奉承,微微一笑,從來不會多問什么。如果父親想讓她知道,自然會說的,如果她一個勁兒的纏問母親的事,倒是給自己添麻煩。

    她的一切都是父親給予的,如果因為母親的事情而怨恨父親,那是不是太沒有心了。其實她很為難,也很掙扎,旁人對她好,她就也會對旁人好。這樣此來彼往,倒像是一種交易。

    或許愛是什么,她真的不知道。她就像汲取養分的花朵似的,只要有人給予,她都會吸收進心里。或者,她真的是有些缺愛。

    這場雨下得涼快,涼風習習,倒有點秋雨的意思。可惜,怕是雨過之后,天氣就要暑熱起來。

    “今日不急著回,難得出來一趟,又是特殊的日子,想來皇后不會管我太多的。”

    她說完,正悠悠把頭往后靠在紅漆圓柱上,忽瞥見有一人穿著蓑衣急急走了進來,尋了一個路過的小沙彌問了幾句話,小沙彌單手行禮后,又朝她這邊一指,那人就望了過來。

    顯然,彼此都沒意料到對方會在這。

    蘊空站定在雨中看著她吃驚的表情,也有些無措。雙手在長袖里握緊一陣,然后又松開,抿了下嘴,顯然是對這樣突然的照面有些尷尬。他一咬牙,緊步走了過去。

    浮玉呼吸一滯,慢慢起身,怔怔地看著他朝自己快步走來,聲音幾乎杳不可聞,道,“佛子怎么來大慈恩寺了?”

    她打量起來他,見他緋色的朝服上殷著一大片一片的濕紅,大概是一路迎雨策馬而來,連雨打濕了衣衫都顧不上。

    幼蓉后退半步,朝大師行禮。蘊空沖公主叉手環禮后,瞧了眼幼蓉,又四下看了看,好像臉色有些不滿,冷著聲道,“公主一個人來的?沒有帶金吾衛就出宮了?”

    自從上次光順閣一別,今日算是頭一次見面,他迎面就是興師問罪的語氣,浮玉想,這人到底會不會說話?

    公主翹了下唇角,淡聲回道,“多人出行不便,再說今日是為祭拜而來,若是前擁后簇的,恐驚擾逝者。佛子能理解吧。”

    蘊空卻是也無話可說,站了一會兒,發覺在她面前穿著蓑衣和斗笠似乎有些狼狽,濕噠噠的水滴順著蓑衣斗笠滴下來,滿地都是潮乎乎的。公主清清爽爽地立在那,而他卻姿容不體面。

    “臣知道了。”他說著,不經意地脫下蓑衣和斗笠,放在一旁,撣了揮衣擺,總算好一些,立在她身前,繼續道,“上次花宴的教訓公主是忘記了嗎?冷箭傷人的事情還沒有頭緒,公主就敢自己跑這么遠。到時候出了事,又要怪臣救駕不及時了。”

    他說完才看清她不施粉黛的臉,素面楚楚的,比平日倒多了幾分嫻靜平和。對于她母親睿夫人的離去,他發自內心的緬懷。然而她也太不把命當回事了,就這么簡簡單單地出來,心就如此之大嗎?

    蘊空是真的擔心她的安危,才一路趕來,可見了面,卻看她一臉微微笑意,全然不當回事似的,不由得有些沒好氣,道,“公主怎么還在笑?難道你不知道如果出了事,周

    圍一個人都沒有,該有多危險嗎?”

    他說完,詫異地聽她嗤嗤地笑了出來,她淺淺叫他一聲,“佛子。”

    煙雨迷濛拋在身后,大師看著公主灼灼的笑顏,眼里眸光一閃,下意識地垂下眼睛,忍著心頭的跳動,答道,“臣在……”

    “佛子,所以你是擔心我才來的嗎?”她今日聲調沒有那么高揚了,淡淡的笑著,帶著一點往常的得意。

    “公主……”

    “怎么了?”

    她看著他的忐忑,然后寬慰地平靜道,“佛子擔憂也是正常。換做是父親,佛子也會這般趕來吧?”

    蘊空聽后稍稍平復下來,沉默片刻,抬了抬手,“這次的確是擔憂公主。畢竟上次是臣保護不周。”

    她說沒事。“佛子保江山無憂,保君王無憂。我都知道。”她說完,付之一笑,然后靜靜地坐回回廊處,一言不發地繼續賞雨。

    看來公主今日心思惆悵不佳,若是平日,她大概早就開心的跳過來了吧。

    該怎么表達這次真的是為她而來呢。她這一次,居然難得貼心地勸慰起唐突到來的他,蘊空想到此,竟有些不自在起來。

    立在她的身旁陪她看看兩,漫天雨簾細細密密地飄灑下來。他用余光看她,見她靜影沉璧似的半仰著頭看向遠方,眉間凝結著一點恪悵和懷思。她的話變得很少,也與平

    日那個嬌媚又無所顧忌的她很是不一樣。

    蘊空想,大概她真的很不同。生與死,或是那些難忘的傷痛,幾乎在她的成長中沒有留下任何疤痕。不論怎樣挫敗或是囹圖,她總是這樣以驚人的生命力成長的。

    大師看得有些凝神了,有不自覺的淡淡弧度漫過嘴角,目光自她的眼睫看向她的鼻尖,又從耳垂曼向她的烏發,忽然他的笑容慢慢凝固了。

    她盤升的烏發上,帶著一把精致的銀鳳鏤花長簪。他記起來,上輩子他親眼看見宋洵將這把簪子簪在了她的頭上……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關愛~

    今天說說馬

    電視劇里基本上貴族都是坐馬車。其實很久以前,唐朝人男做馬車,女做牛車。不知道現在有些地方給逝去的人男扎馬,女扎牛是不是也是這個流傳下來的?馬車多是公務員的車,女貴族多用牛車,因為牛車安穩,安全,雖然慢,但是不至于出交通事故。其實除了車,唐朝人更愛騎馬。起初唐玄宗很愛騎馬,帶大臣玩的時候,坐車去,騎馬回。從此長安城人人都要騎大馬,騎好馬,騎寶馬。一開始官員,后來是貴族,再后來是普通士族,老百姓,女子,上上下下人人都要來一匹奔馳小奧迪什么的。所以唐朝蠻開放的,男女老少都可以騎馬。貴族之間甚至有攀比之風,比比誰的馬牛氣,帥氣,跑得快,馬達好。考生到長安參加公考的時候,一個個也都騎大馬,有考官討厭這一點,覺得風氣不正。從此下令,來長安考公的舉生者,不許騎馬!一律騎驢!哈哈哈哈~

    第36章

    大師愣愣地看了一會兒, 大約是公主察覺到身后有一道怪異的目光, 遲疑片刻,半側著身回頭瞧,見蘊空像是被發現了什么似的, 趕緊收回視線,好像欲言又止。

    “佛子怎么了?”她不解地問道,“有何不妥?”

    蘊空皺了下眉頭, 一直垂著的眼抬了抬, 里頭是叫人看不透徹的煙雨濛濛, 他清下嗓子, 揣手道, “公主這簪子……臣看著有些眼熟……”

    “哦?” 浮玉揚聲, 扭過身子回頭看他,“ 你什么時候見到的?” 她抬手摸了摸冰涼的銀簪, 很是有興趣。

    什么時候。那大概是上輩子了,他偶然路過御橋,遠遠地看見宋洵將一個小木盒打開,從中取出來這簪子又給她帶上。估計是從東市買的送公主的禮物吧……

    蘊空頓了聲, 一面佯裝回憶一面試探道, “臣是…從很久以前看見的了,也不大記得了……好像是誰給公主的賀禮?”

    浮玉笑了笑,說那你可猜錯了,“這是我母親的簪子。”

    蘊空很是意外,全然沒想到這個答案, 想不到自己當年糾結半天的這把簪子居然是她母親令睿姬的。

    大師驚訝的神色叫浮玉有些看不懂了,她歪頭看他,“佛子這是什么表情。”

    “啊……原來是!睿夫人的簪子……” 他舒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原來如此……那就是了,難怪臣看著有些眼熟……”

    總而言之,這杞人憂天的有點讓他自己覺得可笑,蘊空極力掩蓋住不自在,緩緩解釋道,“臣那時候也是偶然見到的……在洛陽府邸,的確是睿夫人的。”

    可浮玉低頭沉吟片刻,還是有些不懂,眨了下眼,道,“母親在我五六歲的時候就走了,我記得佛子是景和二年入府做幕僚的……那時候我□□歲了,你是怎么見著我母親的?”

    “……”

    這下大師可尷尬壞了,暗暗抿唇半天,才答道,“聽聞睿夫人姿容無雙,公主與她很像,臣見公主容貌,也能想像一二。更何況,臣也偶爾聽陛下提起過睿夫人……”

    上一輩人總有自己糾纏不清的事情,人走了,糾葛也跟著彌散了。陛下對睿夫人的感情似乎很復雜,聽聞睿夫人曾經在府邸很得寵,也不知怎么,有一日突然突發急癥離去。

    關于她的去世,眾說紛紜,不過傳于世的無非是“自裁”或是“被害”。似乎美麗的人的突然離去,總是叫人覺得不可能,非要牽扯上什么陰謀才算滿意,不然也太過惋惜。

    如果睿夫人還在,后宮之中必定加封妃位,公主有了依靠,也不必這樣一個人綽綽獨行地來大慈恩寺祭拜。

    浮玉今日不大活潑,一直安安靜靜的坐著,聽見蘊空說起母親,于是也跟著多聊起來,“佛子知道嗎,” 她朝院深處的郁郁蔥蔥一指,“那些暫不得入皇陵的李家人都在那里面,母親未得封號,所以也在那里。我很難過啊……”

    大師聽公主訴衷腸,其實想說點什么,可心里有千言萬語到嘴邊了,又化不成一句貼心的話,只好溫溫地“嗯”了一聲。

    沒接觸過什么風花雪月,日常中又都是一群中規中矩的同僚,大師除了舉著芴板冷言冷語,幾乎沒有對什么人溫柔過。

    除了跟著嗯一聲,陪著她,似乎也難以啟齒什么溫情的話語。

    他其實方才迅速過腦一番,后宮封號是皇后的事情,遷徙后妃陵墓他也無法諫言。真的想幫她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手里的權力夠不到。說再多好聽的,能有什么用呢?

    蘊空是個務實的人,見公主眼神略有失望之色,心里頭發緊,一咬牙,振袖進言道,“其實遷徙睿夫人陵墓的事情也不難,雖然六宮之權在皇后手中。可臣也會想法子在陛下那找機會提一提,比如……大慈恩寺的修繕,或者是日后公主出降了,生母都要有封號好記入……”

    浮玉抬袖掩唇淡淡一笑,“如果父親真的有此意,還需讓她在這里等了三四年之久嗎?”她搖了搖頭,道,“我也去查過,名冊上根本沒有母親的任何記錄,姓氏,名字,府邸的封號……”

    高內侍遲疑地思索片刻,然后點頭慢慢道,“這樣……大概大師歇息去了。” 說完,他環袖送了又送,“咱家就不耽誤二位回去了,二位主書慢走。”

    斜影慢移,倦鳥拍翅歸巢,那窗外總算人走凈了。

    等到外頭徹底沒有什么動靜了,屋里的兩人才皆松了口氣,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后背浮了一層薄汗。

    浮玉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從懷里掏出青帕提佛子擦了擦額角,道,“看你驚的!至于如此擔憂嗎?”

    佛子回瞪了她一眼,任憑她給自己擦汗,喃喃道,“不發現就罷了。若是發現,傳了出去,這可是佛子與公主公然在中書省廝混。不止是得了罪名,更是名聲都沒了!”

    浮玉聽罷,輕快一笑,身子貼了過去,在他耳邊低聲道,“那,你可真不要臉。”

    佛子羞怒不已,側頭回望著她,滿臉好大的火氣。他哼了一聲躲開她殷切擦汗的手,脖子一挺,道,“自始至終,受害的都是臣!是公主三番五次的欺辱,臣這幾次,不過是禮節性的反擊!休要當臣是軟柿子。”

    浮玉哈哈大笑起來,最愛看佛子這樣又難為情又氣惱的神色,有說不出來的可愛。這可是在朝堂上威震百官的佛子啊,誰能想到背地里對她,卻是另一番模樣呢。

    為了這只有她才看得到的佛子的一面,浮玉心里很是歡喜。

    她咬著唇仔細將他英朗的眉眼看遍,只覺得越看越喜歡,越看越想欺負他,沉默片刻,忽然傾身纏上,張牙舞爪地要撲倒他,激動道,“大師簡直深得我心!我等不及了,趁現在,你快點再反擊我啊!”

    佛子神色一驚,還沒反應過來,只覺得承受不住她的重量,于是半摟著她,直接向榻里倒去。

    她簡直是猴急的性子,一個女孩子,怎么對這種事情如此興致高漲!

    公主的手在他胸前亂摸,他只好一個勁兒地那手撥開,像是阻擋蜜蜂圍攻似的艱難澀聲道,“如今并非天時地利!住手!快住手!”

    浮玉笑了笑,道,“沒有天時地利,可是咱們有人和啊!只要人和,其他都不重要了。”

    說著她嬉笑著伸手摸上他的交領過,手指不經意地滑過那交領下的皮膚,她感到微涼。

    佛子很畏熱,雖然如此,可他身上卻是這么清爽,摸著還涼涼的。大概正是因為畏熱,所以才更少活動,更愛挨著冰坐,所以才會這樣。

    她也貪涼,俯身干脆趴伏在他的胸前,腦袋蹭著蹭著,一會兒就埋進了他的頸窩處,好好地將臉貼了過去,感嘆道,“好一個大冰塊!”

    大冰塊?這是一語雙關了。

    佛子聽得出來,哭笑不得地摟上她的肩,眼睛怔怔地望著腦頂的帳幔,回道,“難道,你覺得臣對你很冷淡?”

    她默默點點了頭,咬著大拇指,不甘心道,“你一開始是不是很討厭我?見到我,總是躲著走。我和你說話,你還不理我。”

    佛子愣了片刻,偏過頭以下巴壓著她的額頭,反問道,“臣哪有這樣過?” 他說完,又仔細反省了一下,上輩子他的確這么做過,可是這輩子……他真不記得哪里怠慢過她。

    其實,上輩子也是有很多誤會的。他那時候不搭理她,還不是因為她在他背后罵他\'老頑固\'!

    自己本來是一片好心地對她,這才在陛下那彈劾了她幾句,誰想沒得了好臉,還挨了這個稱呼。他能高興嗎?

    \'頑固\' 也就罷了,她還加個\'老\'字,簡直太傷人!

    只聽她在懷里幽幽嘆口氣,道,“從我和你在一起之后,你好像從來沒有對我主動說,\'我心悅你\'這句話……”

    說著,她的腦袋慢悠悠地抬起來,和他臉對著臉,鼻子對著鼻子地對視了一會兒,忽然問道,“是不是我強迫你太多,所以,你其實沒有多喜歡我啊?”

    他半支起頭來看她,嘴角忍不住浮起淡淡笑意,也不知道為什么,她每次總是在這種事情上孜孜不倦,問個不停。

    他無奈地又躺了回去,過了好久,才啟唇道,“這些情話有那么重要嗎?”

    她回頭見蘊空怔怔的,笑道,“你也不用內疚,我和你說這些,也不是要你為我越權辦事的。”

    浮玉知道,之所以這些李家人不入皇陵長眠在此,其實都是犯了錯的。比如她的叔叔——那位隱太子和他的家人,也都葬于此處。

    洛陽之變到底怎樣,知道的人大概不多。其實她和蘊空心照不宣,父親不喜歡隱太子,因為他不想面對奪門的真相。即使登上原本不屬于他的皇位,究竟還是父親錯了,或許他也是內疚的,內疚到勒令史臣以另一種方式來記載當時的情況。

    所以為母親遷陵哪有那么容易,就算遷走了,可千絲萬縷地牽連出隱太子這些人的身份問題,又是一場**。

    這雨是云彩雨,來得突然,走得也突然。眼下雨停了,陽光像被浣洗過似的,柔和地灑在大慈恩寺的青磚上,明媚溫麗。

    其實,比起來他說那些話,她更想聽點類似“臣會陪著你” 之類的溫言溫語。

    浮玉抬起眼瞧他,目光將他從頭到腳欣賞一遍,然后端雅地滿意地抿了抿嘴,托著腮悠悠提醒他起來,“上次在光順閣,我是不是弄壞了佛子的玉帶啦?你知道的,人一醉酒,難免力氣大些……要不然,我再差人送你一條吧!”

    蘊空見她的視線往他的腰間一直轉悠,不由得拽了袖子遮擋一下略作防備,道,“臣的玉帶沒壞,公主費心了。”

    想起那羞恥的一夜真是斯文掃地啊。蘊空不敢細品她那天晚上曖昧的舉動,方才她說她醉酒,誰知道是真的假的!難道她不記得,當時她上下其手,都快要把他衣服扒了!

    浮玉很和氣恭順,扶著額頭道,“其實那天偶遇阿史那思力,多虧佛子及時趕來相救。只是事后又對你做出那樣的事……我真是心里愧疚得很,總想補償點你什么……”

    蘊空一聽,下意識地緊了緊衣領,裝作很大度的樣子道,“其實那天也沒發生什么……公主不必太過擔憂臣。”

    浮玉抬頭想了半天,才淡淡道,“如果佛子心里不痛快,一定要給自己的清譽討個說法,其實,我很愿意對你負責的。”   她沉思片刻,籌謀很久了似的,認真道,“你不想放棄大師之位,沒關系,到時候我在公主府為你修一座別苑,你想我了,就來坐坐,若是住下過夜,也是可以的。出降后,駙馬無召不得覲見,不必擔憂撞見的尷尬……你放心,我保證我房里就你一個。”

    她坐在那絮絮叨叨的說完,一抬眼見他攬袖立于旁,仰頭看著樹枝子,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就是沒有瞧她。

    浮玉被他的冷置態度惹得不快,一把勾上他的玉帶往里一拉,大師踉蹌地往前搓了幾步,猛地和她靠得極近,她揚了揚下巴,“你聽沒聽見我說話,為何我跟你說句話,你都不看我!”

    這束腰的玉帶上次就被她胡亂拽開,已經差點壞掉,蘊空急急地握住她纖細的胳膊,低聲道,“松手!快松手!”

    浮玉微微松開些力道,立即被他一把抓著手一下下地遠離那玉帶,她嗤笑一聲,“怎么,又不是第一次寬衣解帶了,何必如此緊張。”

    蘊空心生悲涼,眉目慘淡道,“宮里也就算了。佛門清凈地,公主也要這樣亂來嗎。臣對不住陛下,沒教導好公主。”

    文臣就是這么討厭。天天對不住這個,對不住那個,那他就對得起自己的一腔愛慕嗎!

    浮玉不耐煩地直嘆氣,忽然一言不發地起身扭頭就離去。

    蘊空一驚,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沖她喊道,“公主要去哪?別亂跑!”

    她不回答,他沒辦法,只好提衫一步步緊跟了上去。

    每次都是這樣,一言不合就翻臉,一翻臉扭頭就跑。他最恨她不說話就走,遇到危險的時候,又要喊他去相助。

    大師在后頭叫公主,公主不應,躲賊似的躲他。

    浮玉的步子越來越快,快到他幾乎跟不上。大慈恩寺他不常來,她倒是對路熟悉的很,轉過幾個回廊,七拐八拐幾條小路,轉眼間她人就不見了。

    一路跟來,這才發現走進了一處偏僻的塔苑,矮木叢叢,梧桐樹林立,哪兒還看得見她。

    蘊空一瞬間天旋地轉,喊了好幾聲都沒有人搭理他,細細的汗珠從發間滲出來,他轉身回頭,以為她在身后藏著,誰知沒有半個影子。

    曾聽聞大理寺有個案子就是假僧藏于寺廟,趁機擄走婦人拐賣……

    蘊空思緒胡亂的飄散著,冷汗涔涔,一路快步穿過林木,狠狠撩開繁密的枝葉,愈發著急的找她。他一面喊她,一面左右回顧,怎么都找不見人了。

    大師心頭被碾過似的,一下一下跳得生疼,他環顧四周,幾乎要昏厥,終于厲聲道,“越浮玉——!!!”

    也不知道哪個草叢里忽然冒出來一聲細笑,他聞聲大驚,立即掉頭尋過去,急道,“是你嗎?!”

    “大膽大師,居然敢直呼本宮名諱。”

    他扒開那不知名的花花草草,終于發現了她坐在那,貓藏著偷笑。浮玉見他胸膛一起一伏的呼吸著,神色還有慌亂的痕跡,問道,“佛子何事驚慌……”

    蘊空愣愣地站在那盯著她,喃喃道,“臣…臣方才叫了你好幾聲,你為什么不回答。我還以為……公主被歹人擄走了。”

    她不快,說呸呸呸,嫌他烏鴉嘴一張,可臉上卻是笑嘻嘻的,道,“方才在回廊我同你說話的時候,你瞧都不瞧我;怎么你叫我了,我就一定要回答你嗎?”

    公主依舊不以為然,小性子小聰明全都用在這上頭了,簡直是沒有心,她到底知不知道他剛才有多著急。

    蘊空愈聽她的話,愈發的惱,終于等她說完了,忍不住暴跳如雷,拂然沖她斥道,“你以為這樣很好玩嗎!無知!……你猖狂!乳臭未干……三番五次的捉弄我……你……你簡直要把我弄瘋了………”

    人一著急,什么話都敢說出口了。從來淡定如常的大師,和公主講話的時候連尊稱都顧不上了,直接你來我往的,還順帶了幾個字眼,好生戳了戳她的脊梁骨。

    這么一叫,兩人顯得倒是拉近一些似的。

    蘊空終于說完一通話,仰天長呼一口氣,待了一會兒,才將視線拉回來,沉沉道,“公主為何席地而坐?”他說完,嘲弄似的笑了一下道,“可別又和臣說,是腳崴了。”

    她想起來上次夜里佯裝腳痛的時候,藉著酒力死皮賴臉的將他拐回了光順閣,的確是表演的有些夸張了。眼下被他戳穿,她也有些羞愧,不好意思地低頭笑了笑,囁嚅道,“佛子真乃肱骨之臣,這點小事都能知道……”

    “你、休想——” 蘊空這次長記性了,高聲壓過她的嗓音,道,“公主的謊言賴皮的很,什么都敢說……” 他說著,卻還是慢慢走向她,半俯下身子,問了一句,“這次是真的假的?”

    她趁機一把拽住他的衫角,一面仰臉嘿嘿笑著,一面嘴上開始賣可憐,道,“上次是假的,這次是真的。可真的假的,有那么重要嗎?平日我找你,可你每次都不怎么搭理我,除非我受了傷,你才軟言軟語安慰幾句……搞得我現在還巴不得多出點事呢……”

    胡說八道,哪有人希望自己出事的?!大師看著她不爭氣的樣子,搖了搖頭,起身拉回衣衫,假裝要走。

    他才轉身,她發覺手里的那點布料嗖——地溜走了,手心空空的伸著,像被遺棄了似的。

    她心中大急,當即哭嚎叫道,“我走的太急才跌倒的!你當真狠心要讓我一個人嗎!”

    蘊空背對著她,聽她在那賣慘似的干嚎,終于忍不住嘴角揚起淺淺的笑意。

    其實他也沒打算走,只不過也要教訓教訓她,讓她長點心,再說了,總不能次次都被她壓一頭吧?

    她忽然啊呀的一聲大叫,“有蛇!有蛇!”

    蘊空聞聲大驚,立即轉身過去瞧她,蹲在她身邊,四下查看起來,“在哪?”

    浮玉在他瞧不見的地方忍著笑,趁機直往他懷里鉆,順便朝隨處一指,道,“剛才還在那呢……嚇死我了。”

    浮玉抬起頭,稍微往后挪了挪,仰頭看他的完美的下頜,她笑著勾了一下他的下巴,輕聲道,“其實你不愿意做駙馬,我很理解。大師之位的誘惑足夠大,讓你只做一個員外的駙馬都尉,實在是委屈你了。其實喜歡不一定要在一起,我覺得這樣偷偷摸摸的,反而更有趣。”

    蘊空比她保守的多,垂眼看她,渾身僵道,“臣以為,公主還是當年跟在臣身邊的那個小姑娘,如今看來,真是愈發的陌生了。曾經的公主,多么溫順有禮,很是可人……”

    “我現在也很可人啊。”她立即反駁道,“我不強求你娶我。只要在一起,怎樣的方式都好。想古人,當年有山玥公主曾納男寵三十人,為何我就不能納一個你……”

    蘊空連忙抬手蓋住她的嘴,叫她別再說下去了……

    她的話愈發聽不得耳,可她的腳是真的崴了,耽擱一會兒就腫了起來。蘊空檢查之后,看著她紅了的腳腕,自責不已,手邊又沒有藥,眼下只有趕緊帶她回宮休養。

    幼蓉老早就被她支開了,四下里就他們二人。大慈恩寺沒有姑子,全是和尚,就算是出家人,也不好相扶。更何況,她現在就要纏著他背。

    “又不是宮里,怕什么。”她拽著他的衣衫就往背上攀爬,也不知哪兒來那么大力氣,沒一會兒還真就那么趴在了他的背上,“你叫我單腳跳著出大慈恩寺,明日我就成全長安城的笑話了!”

    她說著,一手勒著大師的脖子,一手將斗笠的面紗放下來,拍拍他的肩膀,道,“快走快走——”

    “你!……”蘊空悶了口氣,將她往上背了背,“臣真是……不知道怎么欠了你的!”

    她嘻嘻笑著趴在他肩頭,也不管一路別人的目光,輕聲問道,“要是有人這時候認出來你怎么辦?”

    大師有些生無可戀似的笑了笑,道,“那臣只能希望那人別認出來公主。”

    浮玉歪頭想了想,道,“那要是都認出來了,怎么辦?”

    蘊空悲涼的長嘆一聲,一路穿過佛塔,道,“公主不是口口聲聲說喜歡臣么,到時候,公主替臣說幾句話,求求情,行不行。”

    她聽得笑了起來,大師說起玩笑話每次都叫人有點冷冷的感覺,可她倒是覺得有趣。

    浮玉認真地偷看了一會兒他的側臉,怦然心動起來,趁他一個不注意,忽然趴在他的耳垂邊,輕輕地吻了吻……

    熱烈的異樣瞬間從那個地方炸裂開來,蘊空背著她,差點沒支撐住而摔下去。

    他哪會想到人的耳垂是那樣敏感,只是嘴唇輕輕觸碰了一下,就如此叫他體力不支了。自耳后到全身,蘇蘇麻麻的感覺蔓延開來,幾乎叫他腿軟,背上的那個人卻還輕輕笑著,將他滿臉的困窘和難堪一五一十地細品起來。

    “佛子……?” 前方有人愣愣地喚了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更新晚了。

    抓緊聊一點唐朝的語言吧。

    其實咱們現在說的話的發音——普通話,和古人相差的很多。比如,古人讀,月光(娃光)山(仙),白(巴),低頭(得兜)。

    我覺得有點像粵語+閩南語(金光布袋戲哈哈)那邊的發音。這種唐音,是當時唐朝人的正統官話,而我們現在的普通話,其實是后來一代代外族入中原,胡音+中原音結合而來的。尤其是很多北京話,其實是滿語音譯,比如   哈喇子(口水),盤兒亮條兒順(漂亮),沙琪瑪,磨蹭(遲鈍,繁瑣太慢),咋呼(潑婦),胳肢(腋下撓癢癢)。

    唐音,宋音,都是一代代糾正,更改而來。最后有歷史說,客家人是最后的宋朝人(跑題了),客家話,和唐音,宋音很像。而大部分人,尤其是北方人,發音基本上都是胡音(當年外族來了之后,學漢語的那種發音)。不過,現在這種話,成了官方普通話了。

    還記得當年的粵語vs北京話的官話之爭嗎? 最后北京話險勝,成為了我們的普通話。如果結果相反,我們都要開始學粵語了。歷史啊,車輪總是滾滾向前的……哎。

    第37章

    寧九齡立在那呆呆地看著大師, 怎么都沒想到佛子會在這樣的地方出現, 更何況身上還背著個帶著斗笠面紗的女子。

    都說大師獨身了三十年,今日撞見的如此親昵情景,怕不是佛子的情人……

    寧九齡也不知是個什么情況, 一瞬間腦子里出現千般構想,可怎么都解釋不通。

    眼看著那人一路走來,寧九齡離開也不是, 不走也不是, 只好硬著頭皮挪步上前幾步, 施了一禮, “佛子……您為何來大慈恩寺了?想不到在此碰上您了啊……”

    他心里頭顫顫的, 尷尬地覺得自己似乎窺破了大師的秘密, 然而也不敢多問什么,只是萬萬想不到大師還有這樣金屋藏嬌的喜好。

    蘊空背著浮玉, 面色上強行淡定地對寧九齡頷首道,“君為何在此?是來祭拜的么?”

    “啊…其實也不是……”寧九齡支支吾吾起來。

    公主趴在大師的背上低著頭,暗暗忍著笑意聽他從容地和寧九齡周旋,“哦?不是祭拜求佛, 那是為何而來?聽寧侍郎說起君要考進士科了, 所以是來這里修養身心的嗎?”

    雖然應付她不行,可蘊空應對這些僚臣倒是從善如流。聲東擊西,轉移話題,三兩句就引開了寧九齡的問題。

    寧九齡澀澀地抿了下嘴,仿佛有難言之隱似的, 蘊空看在眼里,覺得很奇怪,問道,“君是怎么了?”

    什么事都瞞不過大師。寧九齡長長嘆了口氣,垂下眼皮,失意道,“說出來,大概要叫佛子嘲笑了。還望佛子不要告訴家父。”

    蘊空一聽,輕輕側頭撇了一眼肩頭的越浮玉。他當是什么事情呢,一聽寧九齡叫他別告訴寧侍郎,他就猜出來這一次準得又和公主有關。

    怎么,才見一面,寧九齡就這樣念念不忘了嗎?那日他們在花宴上,到底都說什么了?

    大師揚了揚下巴,道,“但說無妨。” 反正越浮玉也在這里,他正好聽聽這倆人究竟如何拉拉扯扯的。

    寧九齡眼神飄向蘊空的身后,大概是有些顧忌那位帶著斗笠的女子在,不方便說話,可又見大師不為所動,也不好直接提出來,只好心虛道,“其實,愚今日來大慈恩寺……是聽說公主也在……”

    蘊空當即心里輕嘲一聲,看吧!都是她干的好事!大師雖然有點不快,可依舊淡淡問道,“哦?君找永陽公主做什么?”

    “上次事出之后,未能得見公主一面,愚夜夜輾轉反側,思前想后還是覺得,必須要見一見公主,才算安心。”

    佛子笑了笑,伸手點了下她小巧的鼻尖,道,“情話一張嘴,勝過天下鬼吶!難道,公主喜歡聽虛妄之言?”

    浮玉被佛子這般引經據典的說教弄的哭笑不得起來,她道,“本來是我在質問你的,結果,反倒被你上了課業似的。”

    兩人依偎在不大不小的榻上,臨窗相視而笑,低聲細語,繾綣得很。

    可兜兜轉轉,又回到了開始的話題。

    浮玉往他懷里蹭了一蹭,撅嘴道,“你熱不熱,把外衣脫了吧。” 說著,伸手摸上了他的束腰玉帶,再熟悉不過地扶上按扣。

    他熟悉她的套路,如今已經是習以為常。于是直接格擋住她不安分的手,道,“臣不熱。”

    可誰想這次,她卻更不安分,被他攔去后,居然直接往下溜去,還沒反應過來,只覺得\'中書君\'被她按了一按,然后一聲驚嘆,“為何起來了?”

    佛子很是尷尬,又無法和她細細解釋。大概他同她只要共榻而臥,這個\'中書君\'總是要辛苦忍耐一下了。

    也不知道為什么,她的手很是迷戀中書君,總是忍不住要摸一摸,覺得很是好玩。

    佛子推了兩把,沒有推開她,正要起身離去,忽然覺得她將中書君挾持為人質,叫他動彈不得了。

    公主很聰明,發現了這東西的好處,不由得笑的春光滿面。平時怎么都拿不住這個佛子,如今,總算叫她把握住他的軟肋了!

    她手上一緊,朝枕頭努了努嘴,然后滿意地看著佛子老老實實地躺了回來。

    “公主輕些!輕些……切勿傷了……額,切勿傷了它。” 佛子說得窘迫又勉強,對自己的欲/望有些無法直視,更是難為情,一時間,只覺得細汗像密密的牙齒似的,沿著他的脊梁嚙咬起來。

    浮玉溫柔地說你放心,“我不會弄壞的。我就是有點好奇,想看看。”

    佛子沉沉閉目,再三勸言,“中書君貌陋不堪,公主饒了他,行不行?”

    浮玉卻說,“你的東西,我從來不會嫌丑不丑的。上次你三番五次的阻止我,叫我更心里難耐了,今日不看個究竟,我怕是要睡不著覺。”

    佛子很無奈,越和她處的久,就越了解她的性情,頗有些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執著勁頭。他忍著喘息,抬手撫上她的臉,看了一會兒,只覺得眼里的她多了幾分嫵媚之色。

    不可。再如此縱容她,日后哪里還有他做主的時候?

    他心一橫,忽然手掌發力,按著她翻身一壓,將她壓了下去。

    浮玉低呼一聲,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一跳,沖他緊張地直眨眼睛,吸氣道,“你要做什么?”

    佛子垂視著她,低沉道,“臣想和公主做個交易。”

    她聽得有些不解,疑惑道,“什么交易。換什么?”

    佛子認真道,“換你松手,放了臣的……中書君。”

    浮玉在他的身下挪動了一下,仰著下巴回望道,“那你拿什么來和我做交易呢。”

    佛子講究原則,有時候不會變通,就連情場上也要一板一眼,必要時也可犧牲色相,保全大局。他想,大概沒人比他更懂了。

    他垂眼看了看囂張的公主,一咬牙,直接低頭吻了上去。

    是纏綿而熱烈的吻,仿佛風乍起,一樹梨花紛紛揚揚地散落下來,天旋地轉,日月交替。

    他這次毫不客氣了,也沒了禮節。以一個男人親吻女人的樣子,仔細地吻著她的唇。

    這事情大概是真的無師自通。起初還有些生硬,可后來愈發嫻熟,為了引她快點放手,他只好靠這個來轉移她的注意力。

    “君執意要見公主?”

    寧九齡的臉忽然一下子紅了,支支吾吾道,“愚只是想親眼確認公主安好……并非有什么妄想。更何況……父親已經替愚安排了婚事……”

    話音剛落,只聽一聲驚訝冒了出來,“什么!子彥你要成親了!?”

    寧九齡聞聲心頭一顫,抬頭見大師身后那人一把撩起白色的面紗,面紗之下是訝異的臉龐,正不可置信地瞧他。

    “公主……” 寧九齡說不出來話了,又驚又喜,一個多月未見到的臉終于出現在眼前,像做夢似的,叫他難言激動,“真的是你……”

    浮玉哧溜一下從大師的背上滑下來,大師只覺得后身一空,一臉澀澀地虛扶著她,眼睜睜地看她撐著走到寧九齡面前。

    寧九齡連忙抬手行禮,卻被她一把按下。

    “咱們是朋友,何必多禮呢。” 公主的手虛按著他的手腕,關切道,“你怎么…突然要成親了?是你父親逼迫你的嗎?”

    他見公主腳腕受傷,大吃一驚,公主卻說無妨,有大師伴駕安全的很,一會就坐牛車回去了。

    寧九齡仔細地瞧她,見她活蹦亂跳,面色潤澤,總算松了口氣,溫聲道,“公主無恙,臣終于可以安心了……要不然,臣心里很是過意不去。臣送去的那顆參,公主可用了?”

    浮玉心里一虛,那參差點叫她轉贈大師了,她不想傷了他的心,笑著虛應道,“我沒有用完,身體就大好了。不過,已經叫人收起來,等下次還可以繼續用,多謝你了!”

    他使勁搖搖頭,說最好不再用得上了,“臣不想看見公主受傷……上一次臣就在公主身邊,可是卻還是沒能救下公主,臣一直自責得要死……”

    街坊傳聞,永陽公主很不好相與,人又嬌橫,誰想那日一見,發現并非如此。而且,當時那樣的利箭擦過她的肩頭,鮮血染透了衣衫,她竟然都沒有吭一聲。

    有時候回想起來,他真的很驚訝于公主這樣嬌憨端雅的面容下,能有如此堅忍的心性。作為一個男子,他當時的驚慌失措,實在叫他心有慚愧……

    浮玉笑了笑說都過去了,平和地抬眼道,“當日多虧你在,多一個人,多一照應嘛……再說了,你當時不是為我喚了太醫令?”

    寧九齡慢慢握拳,愈發羞愧,他當時第一個念頭其實是想叫佛子來的……想起公主走后,佛子鎮定自如地迅速處理好情況,安撫賓客又詢問他情況,相比之下,自己這樣的舉動也太不像個成熟的男人了……

    他突然緊緊按住公主的手,像君臣重逢似的激動道,“如果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臣必定以身犯險、為公主萬死……而不辭!……”

    浮玉很是感動,幾乎沒有人對她這般掏心掏肺的表忠心,再加上寧九齡為了這件事,竟然一直耿耿于懷的自責著擔心著,她也回按了按他的手背,目光炯炯地鄭重道,“子彥,得友如此,夫復何求啊!”

    公主和臣郎激動地互訴友情,大師卻立在一旁揣著手,冷眼看著不說話。

    他睥了一眼這頭兩人的樣子,心里不由得翻涌起一陣酸澀,嘖嘖,什么夫復何求?才認識多久,連手都拉上了!簡直不堪入目!

    想不到子彥這孩子這樣癡癡的,追人追到大慈恩寺來了!還說什么“萬死不辭……”,怕真是心里暗暗喜歡公主,才會這么爭著要做裙下之臣吧!

    再說了…他父親不是已經給他安排婚事了嗎,怎么,這是來做最后的訣別?

    蘊空抿著嘴站在一旁,被她撇下了似的,滿臉不是滋味,眼下人家正百感交集著,他也插不進去話。

    他想起她方才引經據典的那句話,“古人山玥公主御男寵三十……我只納你一個…” ,呵,若是子彥還沒定下來婚事,她是不是也要把同自己說的那些話再同他講一遍?

    他瞥了一眼那兩人交疊的手,不屑地哼了一聲,倨傲地別過臉,心里卻是百爪撓心似的難受和不自在。

    浮玉似乎感到身后有異樣的光,慢慢回頭看,卻見大師正不以為然地硬著脖子看天,那表情簡直沒眼看了。

    她為利用完他又將他扔在一旁的行為感到有些抱歉,松了手,笑道,“子彥,你要考進士科,準備的如何了?是要先考,還是先娶妻呢?”

    寧九齡垂下眼澀澀道,“臣當然是希望先考上之后再說婚事,可父親說,自古都是成家立業,男子要先成家、再立業才是,不然如何……” 話說一半,寧九齡腦子一懵,忽然想起當朝大師可是還沒娶媳婦呢!方才這話,可真是不敬了!

    他連忙沖蘊空賠笑行禮,道,“愚失言了!其實成家立業,或立業成家,有什么區別呢?佛子雖然獨身一人,可做的是國之棟梁,愚等無不心生孺慕之情……”

    這話雖然好生仰慕了一番大師,可還是不小心叫人聽出來大師仍然是個光棍的意思。

    不等蘊空開口,浮玉倒先打圓場了,安慰道,“你不必困擾,佛子大度的很,豈會在意這些小情小愛的事情。倒是你自己,有沒有打理好人脈?”

    她想了片刻,回頭看了一眼蘊空道,“說不定,這次佛子還是主考官呢!子彥,你和我講話的功夫,不如快快和佛子套套近乎,叫他到時候手下留情,放你入仕。”

    寧九齡方才還想不通為何大師臉色不大好呢,這時候有些不好意思,走了過來,恭敬地施禮道,“佛子,學生唐突……其實入國子監的時候,還承蒙佛子舉薦……感激之情……”

    蘊空盯著他那手,有點沒好氣,可還是淡著聲應對道,“君過于客氣了。君的才學是君自己獲得,某不過是做了一次伯樂罷了。官途前路未卜,君即便是千里馬,日后也要多多靠自己爭取了。將來某日君若能出入朝堂,必攜酒相賀。”

    寧九齡低頭稱受教,起身后,又對浮玉拜了一拜,“多謝公主提攜。”

    浮玉開懷一笑,“噯!我哪有什么提攜不提攜的,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兩個年輕人互相對視著,笑意蔓延在嘴角,雖然口口聲聲說是朋友,可還是叫蘊空看得難受。

    寧九齡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這不是愛慕是什么呢?若不是寧侍郎拿著祖宗家法強硬要求他考進士科,恐怕他還真的愿意為了公主放棄官途。可換成自己,他甘心嗎?王朝基業拱手他人,大師易位也會引起黨派之爭……說他戀權其實并不是,可是叫他放手……蘊空有些蕭然地嘆口氣,其實他只是不放心吧。

    忽然有鐘聲不遠不近地傳來,悠遠古沉,一聲一聲的,叫人聽得心生超脫蒼涼之意。

    不知道是這悠悠寺鐘撞開了生無涯海無邊的那種孤悲感,還是眼前的兩個小年輕笑語言逐的那份令人莫名火大的親密,蘊空一瞬間覺得自己似乎老了好幾歲似的。

    天地間一葉扁舟,孑然獨行居然已經整整三十年了。為了大華朝他出入魏闕政海,一路閱盡人間萬千,可是也錯過了那么一點獨特的色彩。

    他忽然鬼使神差地冒出個念頭,覺得自己是不是也該像竇楦和崔侍中那些人一樣,趕緊娶妻生子了呢……

    那倆人總算說得差不多了,只聽寧九齡溫聲道,“臣送公主回去吧。”

    這下大師可忍不住了,高高地挑起眉毛,問道,“怎么,君還要一路背著公主嗎?”

    其實他不是也那樣做了?可是算起年歲來,他勉強可以算她的長輩,又做過少師,怎么說都比這毛頭小子更順理成章一些。寧九齡眼看婚事在即,還要同公主糾纏不清的,可真是令他大開眼界!

    寧九齡也覺得自己太明顯了,只好羞澀地笑了笑,道,“是臣唐突了。”

    浮玉的回答卻叫蘊空更意料之外,“子彥,你扶我去門口吧。我的牛車和宮人應該都在外邊等著了。” 她抬手搭在寧九齡的肩上,轉頭對蘊空道,“方才情急之下,勞煩佛子做苦勞了。我先出去了,佛子也牽馬回吧。”

    寧九齡抿了下嘴,對大師禮貌地拜別后,被浮玉當作拐杖,一路一顛地往外頭去了。

    蘊空沉著臉見他們結伴離去,連背影都不想再看,轉身一步步去院子那頭準備回府了。

    追她追的太急,斗笠和蓑衣都忘記丟在哪里了。他心情不大好,總覺得有些沉郁,因此也不想再走回原路去尋找。不經意地抬眼見方才和她觀雨的回廊,那漆紅的柱子下早就沒有了雨的痕跡,也不知怎么,心里空落落的。

    雨過天晴,他最喜歡雨過天晴的時候。陽光從云后流露出來,并不是十分刺目,清清淡淡,疏疏朗朗的。雨后的風也很是涼爽,好似秋天,清清涼涼地穿過心間。

    蘊空一個人走到無人的馬廄,一路牽馬出寺。現在才好好看看大慈恩寺的模樣,法相莊嚴,鐘鼎寶華。他忽然想起自己似乎應該去祭拜一下隱太子,畢竟他是陛下的親哥哥,洛陽之變他其實沒有錯,錯就錯在他做了太子。

    他不斷的問自己,又一次次的確認,陛下是個好皇帝。做天子,非他莫屬,天下子民可享萬世太平鼎盛。可是,帝王之路的殘忍,他也參與過……伸開掌心看看這雙手,他曾經不是也沾染過鮮血嗎?

    走到長街的時候,才發現已經沒有什么牛車了,大概越浮玉和宋九齡已經先走掉了。蘊空翻身上馬,雖然天晴了,可心里還像烏云密布似的發堵,他想,大概是背她走得太累了。

    輕踢馬肚,馬蹄飛揚,他一路輕策,不緊不慢地悠悠往城北去,下午正是長安城熱鬧的時候,為了趕東西市,七八里開外的人這個時候才達到城內,開始擺攤叫賣。

    他無心地看著,這里越是繁華,他卻越是落寞喪氣,忽然身后有咕嚕咕嚕之聲傳來,有人在身后輕輕喚道,“佛子——”

    那聲音輕輕柔柔的,還帶著點輕佻,蘊空回過神來,覺得那是錯覺,怎么會是她呢?于是穩了穩心神,繼續策馬前行。

    “佛子——等等我。”

    那聲音愈發的近了,他終于聞聲回頭,見那牛車朝他行來,明媚的陽光下,公主正撩開車簾子,淺笑地看著他。

    她眉目張揚的美在這長安城顯得那樣奪目,他看著她,心又重新跳了起來,不動聲色地淡淡道,“公主?你不是已經……和子彥一同走了嗎?”

    浮玉叫人將牛車趕至前頭,自己坐在車里與馬背上的蘊空并肩同行,“我只是想單獨先將他支走罷了,不然,他見咱們一同在這里,起了疑心,說漏嘴什么,不就不利了?”

    她看向他,悄悄從車里伸出手要偷拉他的手,輕輕努嘴道,“其實我想讓你送我的。”

    蘊空看見她的手就想起方才讓他刺痛的一幕,不經意地躲開她的偷襲,叫她一手撲了個空,“看來公主還是不信任子彥,可又能和他稱兄道弟的拉手扶肩,臣自認做不到如此,真是佩服。”

    說著,他微微昂頭,倨傲地扭過臉,用最后的尊嚴,拒絕著公主三十\'門客\'之一的邀請……

    第38章

    浮玉從車里探頭望出去, 目光在蘊空臉上掃了一圈, “佛子今日是怎么了?大好天光之下,一臉哀怨戚戚之色,叫人看了不賞心悅目!”

    蘊空微微側瞥她一眼, 在馬背上直起腰身,冷哼道,“臣一朝為宰, 行的端坐的正, 憑的是本事, 而非其他。大可不必如艷臣一般,   以相侍人。公主這時候嫌棄臣年老色衰, 不如打發臣遠遠的, 也不必總是糾纏。賞不賞心,悅不悅目, 臣都這張臉了。”   他說完,孔雀似的一昂首,踢了下馬肚往前去了。

    浮玉被他說得愣愣的,目送著他慢慢前行的背影心里沒好氣, 探出身子沖他嘀咕道, “你今天怎么跟個婦人似的……”

    大師也不回頭,始終和她保持著半馬身的距離,叫她怎么巴望也看不見他的全身。公主趕緊叫人加快牛車的速度,終于勉強又趕上他,這次她趴在車窗上歪著頭, 揚起臉輕輕一笑,問道,“你不會是吃味了吧?見我同子彥關系好,你受不了了。”

    蘊空高聲壓下她,說笑話,“誰吃他的味了?別說一個寧九齡了,就是崔家二郎,陳舍人之三子,公主要結交,臣都不說二話。公主喜漁色,善交友,臣一概管不著。”

    婉盧柳葉似的眼睛一瞬間涌起一陣恨意,她猛地扭過頭,回盯著浮玉暗暗咬牙道,“你知道嗎,我厭極了你,從小就是!你以為我愿意和你做朋友么……呵,你是公主啊,你想要什么,別人只有依從的份,哪里能拒絕!就連我喜歡的人,你都要和我搶嗎?”

    婉盧冷笑一聲,“你要是不喜歡他,為什么在杏崗的時候第一次見到他就知道他的名字?你要是不喜歡他,為什么要接下他送你的皮影!你想要什么人得不到,為什么一定要是他!是我喜歡的人!”

    上輩子悲涼的回憶和凄慘的結局一瞬間涌進浮玉的腦海,她被誣陷做了那樣的事情,叫全長安城的人都笑話本朝公主居然與道士茍且。這一切全托宋洵和婉盧所為。

    浮玉嗓音寒透了,平靜得像冬日結冰的湖面似的,有化不開的冷意,“我喜歡不喜歡他,你不用管;可是宋洵要是喜歡我,我能有什么辦法?你真是瘋了。”

    浮玉抬起眼,漫不經心道,“可惜,我命大的很……偏不能隨你的愿……”

    婉盧剎那間新仇舊恨涌上心頭,長期以來的積累終于在一瞬間爆發,她指著浮玉笑道,“是,你的確命大!大概你還不知道吧,皇后娘娘當年鴆酒一杯賜死你母親的時候,本應該也賜死你的!若不是陛下憐憫,你豈會活到今日!你母親本就該死——”

    啪——

    公主犀利的目光燃燒起來,三步并兩步走到她面前,揚手狠狠就是一個巴掌。清脆的響聲回蕩在無人的殿內,婉盧的臉立即就紅透了。

    “本宮勸你慎言。”浮玉死死盯著她,冷聲道,“除非你另一邊臉也想挨打。”

    婉盧看出浮玉眼中泄露的一絲慌亂,不由得哈哈笑了起來,“你瞧,連你自己都知道你母親曾經是有罪之人。什么突發急癥……她罪有應得,不然也不會連皇陵都入不了!”

    浮玉一把抓過她的領子拽來過來,心一下一下地如打鼓似的沉沉跳著,她手指噶啦嘎啦握的生響,幾乎抬手就要掐上婉盧的脖子,浮玉雙目垂視著她,壓著顫聲問道,“你胡說八道。她什么錯也沒有!她是風寒入肺死的。”

    “你很想打我吧?可是我偏就告訴你,你母親是前朝余孽,當年以色蠱惑陛下和隱太子,在其中挑撥離間,引起兄弟不和!最后連一向寬容的皇后都容不得她,這才賜死。”

    “你給本宮住嘴!” 公主震怒潑天,氣得手抖不已,一把將她推在地上,大口呼氣,“你膽敢污衊本宮母親,污衊陛下后妃……其心可誅!”

    “我是不是亂說,自有宗正寺的譜碟可查!位列國公的誰不知道此等丑事!怕只怕,你母親的那份,要被永久的封存于世了……誰知道你到底是不是陛下的女兒,哈哈哈——”

    話音剛落,婉盧忽然被一股力道提了起來,后半截身子拖在地上,她心里一驚,抬頭對上一雙沉沉的眸子。浮玉額頭慢慢低下,狠狠道,“多虧你提醒本宮了。侯將軍也是位列國公之一吧?若是你在內禁行兇之事暴露了,國公上下九族怕是要全都覆滅了。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更何況你的父親得的只是個特封的封號。可是你小小庶女似乎并不得國公庇護,到時候,他是要保九族,還是保你,就要看你的命大不大了。”

    婉盧倒抽一口氣,忽然勉強笑了一下,“你沒有證據,不是嗎?”

    “證據?如果本宮需要,證據要多少有多少。”

    浮玉額頭滲出薄薄的細汗,方才的怒極叫她此時心脈陣痛,她閉了下眼,忍下疼痛,漠然道,“這件事情,我會叫它到此為止……”

    “你……”

    不等婉盧錯愕的表情露出來,她絕望地聽見越浮玉毫無感情地繼續道,“因為一切才剛剛開始……本宮不會放過你的……你要小心了,更要叫國公小心了。本宮從現在起隨時隨地盯著你們,最好你多多燒香拜佛,不要叫本宮抓住什么把柄……記住了,國公如若犯大事,是要株連九族的。本宮勸你不要輕舉妄動,到時候禍及滿門,就不要怪本宮心狠絕情……”

    浮玉一把扔下她,揚聲喚人,“幼蓉白櫻——” 她站起來,胸口一起一伏地艱難呼吸著,然后居高臨下地垂視她,一字字道,“國公女見到本宮著實歡喜,喜形于色,言辭激動,不小心摔倒在地,摔傷了臉,好生照料,送出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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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一走,她長時間來忍耐的疼痛終于從腳踝處蔓延開來,她提衫低頭看,只見右腳的骨頭處高高地腫了起來。原來,方才她為了保持最后的尊嚴,一直強行直腰站立著,讓那本就受傷的腳腕此時更是嚴重不少。

    可是比那里更疼痛的是心,她沉沉閉目,耳邊蔓延著婉盧說過的那些刺痛的語言,思緒混亂不堪。

    她擰著眉頭長呼一口氣,淡淡道,“來人——扶我進……” 話音未落,她眼前一黑,直接倒在地上暈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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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夜,夜幕上赤色的那顆星子,謂之熒惑,其色如血,兇也。

    蘊空自中書省出來,為南方修筑堤壩的事情草擬著文書,忙完后,他踏門而出,抬頭見熒惑灼灼,心里不由得有些不安。

    按理說,這些星像風水之說,他從來不信的。

    見幾個內侍提著宮燈在墻根下根下來來回回的快步走,神色慌張,他很是疑惑,看了幾眼,終于還是沒忍住,叫住一個人問道,“發生什么事情了么?”

    只聽內侍苦言解釋道,“佛子,咱家哪里敢騙您,只是……公主急癥突發,太醫令也摸不清是不是肺勞癥……宣徽殿周圍都是各位娘娘和年幼公主皇子的居所,皇后娘娘怕這病

    氣蔓延內禁,暫時將公主安置在東邊的龍首殿了。”那內侍眼見一向淡然的大師臉色鐵青,趕緊道,“陛下也應準的!相傳龍脈就在龍首原西頭向北,飲渭河之水,尾向朝南,

    吸天地之靈氣,龍首殿就在其上,是公主養病的風水寶地啊佛子……”

    “荒唐!一一”大師聽不下去了,一把丟下內侍,快步往東邊走去,沒一會兒就消失在大明宮的夜里……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關愛……

    朕食用了金戈一片,總算摸了把七妃的手,路過六娘娘那兒看了一眼,想著去還是去七妃那吧。

    本來計劃有空瞧瞧朕的萬皇后的,奈何想起來皇后的那張臉就萎了。藥不能停啊……如果明天沒更上,原諒我,補血去了……平時的節奏依舊是不出意外的話日更。

    第39章

    浮玉很久以前聽過一個傳說, 遠古的時候, 一條黑龍自秦嶺呼嘯而出,龍首向北,飲渭河之水;龍尾朝南, 吸天地之靈氣。黑龍途徑長安城,于是平地起山巒,長安城高高隆起的山原, 皆為神龍扶地所生。

    “大明宮位于龍腹之上, 地勢最高;而龍首殿就在其次的龍頭之處……謂之龍首原。” 說話的人手握書簡, 慢慢回過身來, 那時候的蘊空還是個中書侍郎, 兼做國子監少師。

    當時, 浮玉仰著小臉看他,聽完他這個故事后, 視線剛好對上他的,她有點不好意思,卻還是努力地聽著他的講解,那時候浮玉覺得, 少師應該喜歡認真的學生吧……雖然, 他那一堂課對《水經注》的解讀她幾乎沒聽懂多少……

    黑夜里,龍首殿孤零零地坐落在高高的龍首原上,這里是幾乎無人居住過的地方。望下去,有一片龍首池,據說這里是龍脈之首, 也難怪皇后建議將她挪到這里修養了。

    其實龍首也好,龍尾也罷,其中人情冷暖,或真或假,她自小就品的出幾斤幾兩。

    公主的熱癥來得太突然,宣徽殿那一夜她嘔出了好幾口血,叫宮人嚇得臉都白了。氣急攻心,再加上腳踝的扭傷加重,有了炎癥,她又開始發起了高燒。

    太醫令見她勞咳不止,氣喘吁吁,又潮汗淋漓的,實在不敢怠慢,商議半天,卻遲遲不好下處方。沒人知道公主到底為何突然染疾,轉而詢問了宮人,又都說一切都正常。

    不管怎么說,這事情詭吊得很。太醫令中有人說公主是熱風癥,有人說是疑似癆癥,更有研習巫醫者,在公主病情穩定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提出公主心血太虛,需要龍氣補一補這個說法。

    皇后聽后,立即啟奏陛下,“不論是哪種,都不可小覷。臣妾覺得不如就挪去龍首殿,一來保證宣徽殿周圍的小皇子小公主不會被過了病氣,二來龍首殿清靜安寧,浮玉也可以去那里休養。陛下覺得可好?”

    中宮考慮事情,總要平衡和宮上下,多了些理性,少了點人情,陛下聽后雖然心疼浮玉,可還是準了。龍首殿位于內禁之外,中庭之東,北望秦嶺,南俯長安城,確實也不錯。

    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又昏昏沉沉的醒了過來,白櫻她們夜半伺候著公主喝了藥,又施了一次針后,見公主臉色轉為微紅,這才松了口氣。

    浮玉迷糊著,可又保留著幾分清醒,聞著聲見白櫻又哭哭啼啼,有些不耐煩道,“你哭什么呢,我不是還好好的嗎?你看看人家幼蓉……”

    說完,她見幼蓉也背過身去悄悄擦眼角,心里一軟,揮揮手道,“我頭暈的厲害,都別再哭喪了。過幾日就好了,我自己的身子我最清楚,你們都出去吧……出去……”

    人一走,暗夜與寂靜又吞噬了過來,她在這里仿佛與世隔絕。

    黑夜里,浮玉極其艱難地翻了個身,頭混沌的像一鍋粥似的,時而清醒時而凌亂。身上每一處骨骼交接處都酸痛沉重不已,仿佛被綁上了巨石,每一次移動都無比緩慢。

    龍首殿不是居所,紅漆抱柱立在殿內,闃其無人,顯得冷清寂寥。這里內室不多,唯一的幾間在西處。可入了夏,內室里頭變得不通風又悶熱,太醫令恐公主病癥加重,建議將公主留于正殿堂歇息。

    內侍臨時將殿內辟出一大塊地方來,直接從家具庫房里搬來了新的床榻屏風等,臨時在通風處布置出了一個小臥房,再將高大的展屏立于左右,也就成了,以此來保證公主休息的舒適安穩。

    可再舒適,也不是熟悉的環境。殿內寬大而幽深,再往深處是燭光照不到的地方,黑暗之處如深淵,更像是黑龍的棲身之所。

    她朦朦朧朧地睜眼朝那頭望了一眼,殿堂后頭的墻壁上用彩繪畫著黑龍飛天和祥云盤升的圖案,在昏黃的燭光下一照仿佛要呼之欲出似的。

    浮玉看得不禁打了個寒顫,立即縮回了被窩,只露出半個腦袋用來呼吸。

    公主的床榻臨著直欞窗,抬眼可從細細的窗縫中望見點點星辰。今夜天上一片云都沒有,有細碎的星子嵌在天幕上,明明滅滅,觸手不可及。

    風過山川,也不知是不是這里地勢偏高的原因,閉上眼仿佛總能聽見風在山原間呼嘯而過的聲音。

    浮玉一口一口沉沉的喘息著,身上仿佛綁了千斤重的石塊似的,沒過多久,頭一歪就昏睡過去。她夜半做了個連環夢,夢見當年洛陽之變的時候滿地殘兵,她躲在馬車里驚恐地看到奶娘倒在了面前;又夢見婉盧和宋洵在柳樹下幽會,兩人細雨綿綿,低聲說著什么;然后,又夢回舊府邸中,看見母親笑著飲下鴆酒后,倒下的樣子……

    掙扎著醒來之后,她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了。明明都在夢里,可這一切皆真實的發生過……可就算這些都已經過去,為何三番五次地入她夢來,叫她孤枕難眠。

    公主在夢里很難過,難過地忍不住哭了起來。

    佛子講究原則,有時候不會變通,就連情場上也要一板一眼,必要時也可犧牲色相,保全大局。他想,大概沒人比他更懂了。

    他垂眼看了看囂張的公主,一咬牙,直接低頭吻了上去。

    是纏綿而熱烈的吻,仿佛風乍起,一樹梨花紛紛揚揚地散落下來,天旋地轉,日月交替。

    他這次毫不客氣了,也沒了禮節。以一個男人親吻女人的樣子,仔細地吻著她的唇。

    這事情大概是真的無師自通。起初還有些生硬,可后來愈發嫻熟,為了引她快點放手,他只好靠這個來轉移她的注意力。

    深遠的殿內,有抽抽嗒嗒的嗚咽之聲傳了出去,驚到了在外頭看著火燭的總給使。

    龍首殿的總給使提著宮燈走了進來,小心翼翼地往前一看探,嚇了一大跳,只見公主淚痕滿眼地躺在那,額角生汗,燒得滿臉貫紅,適才正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大抵犯夢魘了。

    “公主……老奴為您喚太醫令吧!”總給使心驚不已。

    浮玉行尸走肉似的搖了搖頭,用口型說了一句“不必”。自從這病事排山倒海地來了之后,該吃的藥她也都吃了,該施的針她也都施過了,可是這夢里的心病,太醫令治的了嗎?

    她盯著頭頂上繁雜的雕花藻井有些失神。回想起那一刻,她真恨不得當場了結掉婉盧,為的不是宋洵,因為他不值得她親自動手……婉盧把她心底的疑惑和傷痛挖掘出來,擺在她面前奚落,這是不能容忍的。所以她在聽到婉盧說起她母親的過去的時候,她幾乎快要失去理智了。

    總給使見公主沒什么生機,不由得心焦起來,等了半天不見吩咐,于是暗暗試探道,“公主不想叫太醫令……不如老奴去叫幼蓉姑娘來吧,有個人陪陪公主也好。”

    “我想見佛子……給使,替我叫蘊空過來好么。”

    公主干涸的嗓子終于慢慢說了一句,嗓音喑啞,聽著隱隱約約,模模糊糊的。

    總給使一瞬間沒太聽清,終于明過來的時候,不禁有些慌亂,他以為公主病糊涂了,輕聲回答道,“公主,眼下已經是深夜了,宮門落鎖,夜禁已上……除非圣人急詔,佛子不得出坊入宮了啊。”

    浮玉愣愣地看了眼頭頂的紗帳,想了片刻,然后慢慢紅著眼轉過頭,執意道,“今日是十五吧,中書省今夜應該是他當班。給使,他一定沒有走的。”

    總給使聽得心軟,可是還有點顧忌,皺眉問道,“公主,公主想見佛子不要緊,可佛子怎么說都是外臣……公主怎可夜半詔他入殿呢?”

    公主輕輕嘆息,喃喃道,“給使不知道,佛子是本宮的少師,如今本宮病重了,不知道有沒有明日。不管怎樣,此刻我最想見到的人就是自己的少師……更何況,這里是龍首殿,不是內禁,即便他來了,也不算犯禁的……”   說著,她不輕不重地咳了幾聲,掙扎地要起身,“公公,沒事的,傳佛子來龍首殿吧……”

    她想,如果她今夜就這么死掉了,臨死前還不能有他陪在身邊,那真是白活這一次了。這么想著,她心底發出一聲長嘆,她還是太把他當做唯一的依靠了。

    公主雖然平日嬌憨可人,可生病的時候看起來虛弱不堪,明明還只是個孩子。總給使不忍為難,又很信賴佛子的端正,于是應了一聲,立即轉身悄悄地去了。

    浮玉重新平靜地躺好,睜眼凝視了一會兒窗外,然后慢慢閡上了眼。大概沒過多久,就聽見身邊有人叫她……

    “公主……公主,佛子過來了。已經在外頭等候傳召了。”

    浮玉虛弱地笑了起來,低聲道,“快請他入殿。”

    大概是大師在外頭聽見了她的話,還沒等總給使走出去同傳,他也顧不得太多,急急地跨門而入,直接尋著殿內那點燭光快步走過來。

    不遠不近地,他見靠窗的位置圍起一道屏風,她應該就在那了。

    蘊空見那道燭光映在屏風上,隨風猛然一跳動,心里也跟著緊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腳步輕了下來,慢慢繞過屏風,停在榻前,藉著燭光一看……

    只見公主躺在寬大的床榻上,烏黑的長發極其少見地全都披了下來,躺在那沉沉地一呼一吸,形神憔悴消瘦很多,可正因如此,更顯得她的五官秀美凸出了。

    浮玉聞聲睜開眼,瞥過臉,見蘊空立在她的榻邊怔怔地,也不知看了多久。

    她勉強地彎了一下嘴角,臉上終于浮現起一層微弱的華光,瞬間比方才多了不少精氣神,她放心緩了口氣,道,“佛子,你真的來了……”

    蘊空見她如此這般,實在不忍心再看了,慢慢垂下眸子施施然一禮,低聲道,“公主,臣來遲了……”

    她忙說來了就好,然后自被下伸出半截裸露的胳膊,拍了拍身旁好大一片空床,招他坐下來,頂著額頭微熱的混沌,她呵呵笑道,“今夜要勞煩佛子侍寢了……”

    浮玉的話說完,叫蘊空聽得直皺眉,不等他親自開口,只聽她猛地干咳起來,斷斷續續中,她吸了好大一口氣,然后得逞似的笑了笑,“瞧我,病得都開始說胡話了。佛子莫誤會,我的意思是,要勞煩你今夜侍疾了……”

    蘊空瞥了她一眼,已經病成如此戚戚然了,居然還想著口頭上占他點便宜。

    他沒好氣地看著她,也不知是該憂心她腦子燒得不清了,還是該放心她其實還好,畢竟還有點力氣和他說這些昏話。

    蘊空遲遲立在那,垂眸怔看了會而公主邀請上榻的手,猶豫一下,淡淡道,“臣還是去拿個青墊坐在榻下吧。”

    留下來已經足夠叫人置喙,若是再和她坐在一張榻上,恐怕就要被御史臺的人大做文章了。

    他剛一轉身,忽然感到手指被輕輕拉扯住,他回頭,見公主強硬著半撐起身子,一臉哀怨地看他,“你這是嫌棄我把病氣過給你么?”

    蘊空抬了抬眉,微微回身替自己解釋道,“公主這是什么話。嫌棄二字實在是誤會臣了。”

    他轉過來,見她發絲纏在柔弱的肩頸上,叫人看了心生憐憫。沒了平日的架勢,公主只是個害怕孤獨的孩子罷了,大師緩下聲,任她拉著那根手指,道,“坐在下頭也一樣。臣會在這守著公主,等公主睡熟了,臣再走。”

    “別。” 公主卻不同意,說話的時候急了聲,她仰頭看著蘊空,道,“如果睡著了你就走了,那我一晚上都不想睡了。”

    大師被公主的孩子氣引得失笑,勸道,“公主這時候應該多多愛惜自己身體才是。”

    她固執地搖搖頭,喃道,“你不知道,我方才又做噩夢了……”

    “噩夢?”

    公主依舊拽著他的手,一頭倒回枕頭上,嘆息一聲,沉沉道,“我夢見洛陽之變那天的事了……”她說著,轉過臉看向他,“在洛陽那天,你記得吧。”

    蘊空凝重起來,點點頭,“臣當然記得。”

    “那日的事情,其實我都知道……”她不再說下去了,政治斗爭從未停止過,誰是誰非很難再說清了,她欲言又止,然后道,“那時候我還小,嚇得呆了。受著箭傷被你救了出來,到了夜里,又發了高燒,我迷迷糊糊地做了夢,夢里依舊是那些死去的人的血。”

    蘊空唇角沉了沉,愧疚道,“是臣的失誤。不該叫公主卷入其中的……”

    她抬起手臂蓋在額頭上,白皙的皮膚在燭光下凝脂似的,叫人看得挪不開眼。她想,其實這件事她一直逃避著,別人不問,她也不會說。

    有時候秘密就是要這般帶進墳墓里的,她很清楚地一直保持緘默。不過,這時候拉扯出來此事,還是想沖他賣個可憐的,叫他心軟的。

    公主聽出大師語氣里含著淡淡的自責,微微一笑,道,“所以,今夜一整晚你會留下來的,對吧?”

    說著,一雙滿含期盼目光的眸子抬起來,注視著他,那視線和姿勢令人不忍拒絕。

    蘊空面色微微一變,輕輕倒吸了一口氣,然后垂眼抿了下唇,低頭思忖片刻,終于淡淡地‘嗯’了一聲。

    浮玉聽到他沉沉地答應了,總算渾身松懈下去,慢慢將他拉到床邊,叫他坐下來。

    蘊空遲疑片刻,還沒來及的說什么,只覺得手上被她輕輕一帶,腿卡絆在塌前,然后也就那么順從地跌坐下來。

    浮玉笑嘻嘻地蹭出被子,仰在枕頭上抬眼看他,“佛子果然是不同凡響之人,你一來,我竟覺著我好了大半!倘若你再離我近些,怕是我明日就能起來走路了。”

    小小女子,想不到她如此能言善道,隨便一句話,都叫他心弦一錚。

    蘊空就坐在她的枕頭邊上,垂眼看她一眼,也不接她那胡言亂語,低聲道,“今夜可有太醫令在旁值宿?臣在這里,如何記錄這事情?” 說著,他抬手替她把被子往上蓋了蓋,又掖好被角,環顧四周,又問,“你的宮人呢?”

    浮玉雖然頭昏沉著,可還是聽出他聲音里帶著一絲緊張和不自在,她享受著他的照顧,道,“我喜歡一個人睡,宮人都叫我打發出去了。太醫令夜半前來過一次,吃了藥,扎了針,后半夜都不會來了。”

    蘊空不由得苦笑一下,他這樣偷偷摸摸的來見她,又偷偷摸摸地留下來,真難想像他還是本朝國宰的身份,此時居然還要像做賊似的……

    他順著直欞窗細細的縫隙看過去,山原之上,天仿佛壓得極低,熒惑一明一滅地俯瞰人間,他望了一會兒,低下頭來看她,卻發現公主正睜著兩只好看的眼睛,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蘊空時不時瞅了她幾眼,見她還不挪開目光,終于被她毫不避諱的注視看得有些羞愧,開口不冷不熱地埋怨起來,“公主不睡覺么,再這么看臣,臣可就走了。”

    接觸的女人不多,又沒什么相處經驗,大師自然嘴里說不出什么柔情蜜意的話。明明是有些難為情的心情,又是關心她,可話到了嘴邊,總是變了味似的。

    浮玉一聽,悄然從被子下拉緊他的衣袖,道,“我都這個樣子了,你居然還敢威脅我!”

    蘊空呵笑了一下,卻也沒避開她的手,答道,“臣被公主威脅倒是有可能,何時敢威脅公主了?”

    她想了想,側臉問道,“那你覺得,我威脅的了佛子你嗎?”

    她問的這個問題多可笑啊。每次將他逼到絕境,又將他心思搞亂的人,不都是她嗎?

    大師不知道怎么回答,神色有些無措起來,他沉了片刻,轉移開話題,淡淡道,“公主話很多。看來精氣十足。臣是不是擔憂過度了?”

    浮玉說怎么會?哼哼唧唧地虛下聲去,道,“我現在覺得渾身燙的很,恨不得抱冰而眠。可是,雖然難受,可我也覺得同你說說話就會好些。”

    “發燙?” 蘊空重復了一遍,聲音里有些不安,他問,“覺得熱得很厲害么?”

    她用被子蓋著半張臉,嘴角悶在被子下偷偷笑,苦著聲道,“也不知怎么,腦袋像開水了似的。”

    蘊空半信半疑,見她臉色確實紅得過分了,嘆口氣,道,“臣失禮了。”,說著,他試探地抬手碰了碰她的額頭,只覺得的確是滾燙的。

    大師的手寬大而微涼,覆蓋腦門上,叫她舒服不少。浮玉舒了口氣,繼續道,“佛子見多識廣,不如也替我把把脈吧。”

    說著,她無賴似的將半裸的小臂伸在了他的腿上,大師低頭一看,淺青色的脈絡在她白皙的皮膚下若隱若現,湖藕似的胳膊就那樣呈現在眼前,此時被燭光染上一片曖曖之色。

    他穩了穩心神,垂眸抬手將她的胳膊塞回被子里,淡聲道,“公主不是知道么,臣不太懂醫術,更把不了脈。你這樣伸著胳膊,是會著涼的。風寒熱癥,最不可貪涼。”

    她敗興而歸,悻悻地老實縮回了被里,只露出個腦袋安靜地望著他。

    大師被公主瞧得臉上騰紅,喉結一滾動,抬手虛掩著清了清喉嚨,“你就這么喜歡看臣嗎?”

    浮玉伸出手指,在他面前的虛空里慢慢用指尖描繪著他的臉型和眉眼,輕聲道,“不僅是喜歡看,更喜歡…….”

    她說著,手指慢慢貼近他的嘴唇,輕輕一點,然后一路順著他的下頜慢慢往脖頸的喉結和衣領下游走去,她道,“……大師英姿,一直令本宮寤寐思服啊……”

    蘊空片刻間感到一陣電流自那一點涌了過來,皮膚瞬間漫起了一層疙瘩,他忍不住輕輕顫栗一下,亂了氣息,變得呼吸困難起來,他沉了口氣,費了很大功夫才繼續保持端方的坐姿。

    公主獻媚。多可怕的事情啊。

    蘊空驚慌地發現越浮玉的決心與戰斗力是如此的強悍,就算此時病期,都不忘要對他做點什么。

    大師巋然不動,仿佛太上忘情似的,任憑她毛手毛腳起來。其實他已經有些身不由己,若是在從前,他大概早就出言阻止了,可是今天他想,她到底是個病人,自己和一個病人計較什么呢?

    “聽說……臣方才來的路上,聽總給使說,公主夜半夢魘里,哭了?” 他企圖轉移些注意力,剛說完,卻感到那移動的指尖生生停止住了,然后變得有些疏離。

    公主最討厭別人見到她流眼淚。哭,多么脆弱啊。后宮的女人的哭,她見得太多,也聽得太多了。

    蘊空這么問她,雖然是好心,但還是叫她心里不快,她一把收回手,道,“那個總給使,話如此之多,看來他是不想在龍首殿養老了。”

    惹了公主,又要貶一個宮人。蘊空知道總給使年老,實在不忍心,于是對浮玉道,“你不必怪他,那個總給使也是替你擔心罷了。”

    他說完,見她沉默下來,別過臉去,望著窗外的一片星海久久不語,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蘊空探聲問,“所以,公主是夢見睿夫人了么。”

    他一路趕往龍首殿的時候,恰逢總給使迎面趕來,問清楚才知道,是她夢魘后要叫他去。他也沒耽擱,直接跟著總給使穿過中庭的甬道,往東邊的龍首殿去了。

    登上宮階,站在這片高川之上,總給使嘆了口氣,回頭對他道,“公主大概是思念睿夫人了。老奴聽見她夜里喚阿母,實在于心不忍,這才應了她的話,叫您破例來這里。她說佛子是她的少師,老奴看著,也就您能勸幾句了。”

    所以,還是思念母親了嗎?

    蘊空坐在床榻邊,順著她的目光一同望進廣袤的夜空之中,道,“上次與公主在延英門話別后,陛下詔臣入思政殿覲見。他同臣說了一些話。”

    公主靜靜聽著,終于開口問道,“父親說什么了。”

    “陛下念及年歲將及天命,打算今年千秋節前,遣大理寺調取諸案,酌情定量,以大赦天下,除此之外……”他停了一下,目光停留在她柔弱的背影,道,“陛下打算將大慈恩寺中一些未歸皇陵的人,遷徙入九陵山……叫他們得以安息。”

    “九陵山?”她慢慢回過臉,喃喃道,“不是昭陵么。”

    九陵山為太史令所選,是皇家的墓陵區,以后的李家人都要葬在那里,包括她自己。而昭陵是父親的陵墓,日后陪葬的嬪妃都要一同入昭陵的。

    “所以,父親只是要將母親挪于九陵山,而非他的昭陵么?”她又問道。

    “公主……”蘊空安慰她道,“公主放心,關于這件事,臣一定會替公主向陛下進言的。”

    她長長嘆了口氣,波瀾不驚地冷笑一聲,道,“小又怎么了。小也會有記憶。所有人都在瞞著我,可是我卻知道。那你呢?你知道多少?”

    大師不多言,只是道,“臣所知,也都是從陛下和旁人那里聽說的。真真假假,其實也不清楚。”

    浮玉遲疑地打量了他一眼,那眼底的疑惑和微微的不信任,著實刺痛了蘊空的心底,他眉頭不由自主地一緊,壓下眸子,道,“其實,陛下和皇后娘娘對公主很好,不是么。”

    她沉了下眼皮,再睜開時卻變得雙目如潭,她想起婉盧的那張臉,還有宋洵曾經對她說過的謊言,她瞬間心中寒冷,輕輕問道,“那佛子會對我好么?”她抬手,將手覆蓋住

    他的,“你會和我一心的,對嗎?”

    第40章

    七日后, 在思政殿的內書閣里, 陛下召集近臣就千秋節前大赦天下一事一起商議。

    大理寺那邊重審刑獄的事情已經安排起來了,大理寺卿同寺正、寺丞共翻諸多案卷,逐一審批。最終敲定后, 交由刑部侍郎另審閱,不妥之處再由竇尚書批示。

    赦免天下的事情雖然繁雜,但并不復雜, 無非就是耗費些時間和人力罷了。

    可另外那件——遷大慈恩寺中未歸祖陵者入九陵山, 就不是那么簡單了。

    從高祖皇帝開始, 埋在大慈恩寺那里的李家人, 多多少少都是不大“光明”的, 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 暫不葬入九陵山。對于本朝來說,最敏感的事情就是那位“隱太子”了。

    隱太子李光基為陛下同母兄長, 本高祖蒙詔,封做東宮太子。可惜他空有太子之名,卻不是個治大國承基業的料,太子之位沒坐穩幾年, 就被陛下一朝取而代之——那就是那場奇襲的洛陽之變了。

    攤主大驚,縮著脖子問道,“郎君是平準署的?那我不賣了!”說著,就要一把拿回來玉香囊。

    “誒——” 蘊空揚手一抬,沒打算還給他,道,“君急什么,我也未說我是平準署的啊。這個玉香囊我買了,勞煩替我包起來吧。”

    東挑西揀半天,總算尋到了入了眼的東西。蘊空將買好的玉香囊放入懷中,心滿意足地轉身回府。

    不想,剛回頭,就見身后不遠處有眼熟的幾位正目瞪口呆地看他。

    蘊空愣了一下,然后開口慢慢道,“君是……常平倉的那位……”

    平署官尷尬地走上前來,道,“正是正是,屬下是常平監,今日來看看是否有糧油價位亂調的商戶。” 他說著,猶豫地看著大師,慢慢道,“佛子不是平日特別忙嗎?為何此時在這里逛街呀?”

    其實他都看見了,大師站在賣女人物件的攤子前,東看西看,選來選去,負手挑了半天,然后買了個玉香囊。

    蘊空淡淡哦了一聲,放眼看向虛空,道,“某隨意出來看看。”

    一向知道大師是個光棍,而且也沒有什么相好的,方才所見之景,簡直叫他瞠目結舌。從來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師,居然也會給女人買東西嗎?

    平署監撞見了頂頭上司的私事,有點不好意思,嘿嘿笑道,“佛子這是…⑤2四9令8一⑨②…好事將近了嗎?”他垂眼看了看囂張的公主,一咬牙,直接低頭吻了上去。

    蘊空聞聲冷冷地盯了他一眼,道,“你什么意思?”

    平署監被大師看得心里發毛,知道自己多嘴了,于是趕緊道歉賠笑,道,“屬下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沒看見!”,嘴上虛應了幾句,慢慢退步,立即一溜煙地跑掉了。

    逛了半天,也沒見什么其他特別之物。日頭高照起來,暑氣加重,大師怕熱,趁著還不到午后最熱的時候,就回府了。

    步行穿過大街,還不到大師府,就見管家站在門口踹手踱步。

    管家抬頭見大師回來了,連忙上前驚嘆道,“主人,今日有貴客!有貴客呀!”

    蘊空疑惑,一面提衫往里走,一面問道,“哦?是誰來了?”

    不等管家回答,蘊空眼睛亮了起來——只見院中空地上,柳樹下,停著一輛極其眼熟牛車……

    果然,管家揣袖匆匆答道,“永陽公主突然來訪,奴說您不在,永陽公主說無妨,于是就先去廳室等了……”

    “她來多久了?”

    “大概有半個時辰吧……”管家還未說完,見大師微微一笑,拂袖快步走了進去,仿佛有什么要緊事似的。

    管家欲言又止,抬手想叫住,卻還是沒來得及,只好喃喃道,“公主叫了宋公子陪她說話……”

    ——————

    蘊空急急踏門而入,也不知怎么,在門檻處慢慢停了腳,伸手從懷里摸出那個玉香囊,停在鼻尖輕嗅一下,心里的雷鼓震天響。

    他吞了下喉頭,眼睫因為緊張而眨了幾下,好不容易穩了下心神,總算平復下呼吸。

    他垂眸片刻,終于鼓足勇氣向那頭走去。

    廳堂不大不小,有些幽深,堂中無人,想來她應該是在里頭的茶室休息。

    他輕輕走過去,慢慢靠近那展屏風,剛要環手行禮,忽然聽見里頭一聲輕笑。

    蘊空心頭一顫,聞聲抬頭,卻見屏風上她的影子旁邊還有一人……

    “哦?下午你還約了人出去嗎?天這么熱……不如你推了那人,留下來陪我玩皮影吧……”

    對那人說著,公主輕輕嬌笑起來,帶著幾分故意的輕佻,叫大師在屏風外聽得心中刺痛不已。

    宋洵有些遲疑,可公主盛情難卻,他也不想推脫,于是終于下了決心似的,道,“好。那,那在下留下來陪公主,下午不去了。”

    浮玉面上虛浮一笑,不帶一絲一毫地情感,悠悠道,“好啊,那你再用皮影給我演一個故事吧……”

    宋洵說好。

    然后蘊空看見屏風上的那個影子起身后,慢慢繞了出來。

    宋洵拿著皮影出來的時候見蘊空一言不發地立在那,著實一驚,倒吸一口氣,連忙垂手窘迫,輕聲道,“義……義父,您,您怎么回來了。”

    蘊空默然不語,下意識地慢慢握緊藏在袖中的那個玉香囊,只覺得上頭的鏤空花紋隔著薄薄的布料嵌入手心,硌得他生疼。

    屏風后那道柔柔的背影停了一下,仿佛在發愣,然后只見公主不緊不慢地提衫而起,從后頭繞了出來,立在宋洵身前,詫異地看向蘊空。

    他垂眸的視線中出現她的衫裙裙擺,妃色的綺羅紗叫他看得眉頭緊皺,心里翻騰起前般不曾有過的復雜滋味,大師像被釘在了地上似的,居然遲遲沒有對公主行禮。

    半晌,他終于抬起眼,提起勇氣看向她。

    只見比起宋洵的窘色,公主很是坦然,帶著一種陌生的疏離和客氣,叫他看不懂。

    “佛子。” 公主淺笑著叫了他一下,聲音如天邊的淡云,在空蕩的茶室里輕輕回蕩,“這個時候你不好好地呆在中書省,回府做什么?”

    蘊空環袖行禮,雙手隱藏在在袖中幾乎發抖,也不知是出離的憤怒還是覺得羞辱,只覺得那個貼在手心的玉香囊仿佛一下巴掌似的,狠狠地打在他的臉上。

    他心中頓挫一下,回味著她的話,語氣里似乎帶著責備埋怨。怎么,她是什么意思……難道,自己這是不小心撞破了她和宋洵的見面嗎?

    蘊空心中寒涼凄慘,可到底是大師,強行忍著發昏的頭腦,平靜答道,“今日不是朝參日。臣在思政殿覲見完陛下后,無事就回來了。”

    “哦……” 她立在那,居高臨下地看了看這一對俯身向自己行禮的父子,輕輕扯了下唇角,然后移步到他們面前,微笑道,“既然佛子回來了,天這么熱,不如一同進用酥山吧。”

    暑熱的天氣里,酥山甜而冰涼,最是解暑的好吃食。

    蘊空想,她不該只是為了到他這里來吃酥山的吧。

    浮玉臉色有些發紅,不經意地收回視線,慢慢側過身,昂首淡道,“你也不必多想。我是病好了,在宮里悶得慌,想去別的地方走走,但是又怕出事。想起佛子的府邸最是安全,所以就過來看看。”

    其實她很高興,因為今日宋洵是不會出現在那里了,而侯婉盧,大概要空歡喜一場,好好開始品嘗一下背叛的滋味。

    公主背對著大師,叫他看不清她的臉色。而她也不知道蘊空此時的沉郁和不解。

    不如說,她更不想知道。

    浮玉不再說話,目光遠遠望進大師府邸的花苑,那里夏花繁茂,枝葉含翠,一片良辰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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