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按理說這個時辰了,內禁官也好守夜的內侍也好,都應該瞧見她了吧?這般不顧自己的跑來,他倒是無所謂,可是她到底還是未出嫁的姑娘,怎么一點顧忌都無?
浮玉倒是不緊張,道,“高公公那頭我早就打點好了。再說了,出入宮禁的自由是父親給我的特許,若是真的傳了出去也不好說什么。而且,我也只是來說說話,大師你還身兼少師的頭銜呢,我說做學問來的也可以,所以流言蜚語的事情不必擔心。”
所以說白了她還是偷摸來的,并且打算被發現了也要理不直氣也壯的拿出陛下的特許來當擋箭牌。
可陛下的特許能用到幾時?有時候覺得她聰明刁鉆,叫他防不勝防;可有時候又太過純致,總是把別人想得太簡單。
“你覺得那些突厥來的是不是另有打算?”
她言歸正傳,又來他這打聽點消息。
逃避的心情不是沒有的,如果可以,最好誰都別去和親或者打仗。眼下情形尚且不明朗,都要為自己籌謀幾分。就說吧,如果他直截了當地交出自己,做皇帝的女婿,多好,算是大慈大悲地救她于水火,也是了卻她的心愿。
可惜,他這樣的不開竅,或者是不愿意開竅。到底在堅守什么,真是搞不懂。難不成還在在意上次父親戲言將她許配給他義子宋洵那事情?名不正言不順的幾句話,也能這樣當回事嗎?
大概老樹開花還只是個愿景。
絳色的幔帳被穿堂的晚風吹得飽滿又落下,起起伏伏,開開合合,一點書燈似浮光躍金,在紗帳后頭搖曳。不是春宵紅帳,卻有點風光旖旎。
這帷幔是鄔紗所制,輕如蟬翼,飄飄然如弱柳扶風,若隱若現,甚是曖昧。與突厥的貿易單子中,此紗最為首要之物,受西域人的推崇。只是這次大典上使臣王公的到來,除了想要鄔紗,還想要什么?
佛子不好說得太過直白,也不便多言,回應道,“自古外臣入朝覲見,多為求和。和,就要有貿易,要開市,茶布瓷珍,皮毛牛羊,互通往來,以謀共利。突厥人也是人,也有百姓,吃飯過日子乃蕓蕓眾生的常態。為了邊關穩定,為了兩國太平,臣相信此行多為善行,求和為上。”
浮玉惆悵地說希望如此,“岌岌可危。大概是一種錯覺,心里頭不安定。”說完,她把手放在烏木色的案上,白皙的皮膚被燈光照得如雪膩,道,“整個大明宮里,只有大師才叫我安心。”
她這是叫他握著她的手么?佛子將眼睛從她手上挪開,皺眉道,“不安定?何意啊?”
浮玉長長嗯了聲,仰頭看向天頂慢慢道,“我記得……好像前朝有位貴主遠赴突厥,先后嫁了父兄弟三人……可是沒過多久,高祖皇帝就領兵直取長安了。安外卻內亂,得不償失啊。明明是貴主,流落玉門關外,整日黃沙漫漫,真是不易……”
佛子聽完她沒頭沒腦地一通談古論今后,沒做聲。其實他倒是覺得,越浮玉也挺不易的。
大概是她母親早逝,當時舊府邸里子嗣又盛,還是豫王的陛下當年忙于軍務大事,顧不上那么多,所以她這孩子生得比別人都要瘦小些,金釧玉環套在她纖細的手腕上,看得幾乎快要脫落下來。也不知是疏于照顧,還是本身就營養不良,單薄的頭發梳成兩個犄角,陽光底下還泛著點棕黃。
他當時旁走于院落西側的繡線菊叢,春風紛飛的時候,花瓣洋洋灑灑有一陣米粉似的皚皚香氣。
他那時候還是府邸年輕的幕僚,如往常一樣正欲前往豫王的書房談事,湊巧側頭看一眼,也第一次看見了她。一個小人兒,正在院子里擺弄一把九連環,安靜又孤零零的坐在竹席上,自己和自己玩得認真。
他當時只看了一眼,心想這個六七歲的孩子像個瘦猴似的。大概是因為瘦,所以腦袋顯得很大,臉上的一雙眼睛也很大,是不成規矩的工筆圖。說丑也不是丑……看了有點叫人于心不忍。他還想著是不是叫后廚的媽子拿點烤餅接濟給她,怪可憐的。要不是后來才知道這是豫王府的小娘子,他真的還以為是哪位奴仆的孩子。
可惜,文官太規矩,案幾箱柜都規規整整地碼放好,連一個上手他們中書令的機會都不給她。
這個中書省是他的屬地,她大概是不想再來了。
到了門口,院落寂寂,高大的梧桐樹層層疊疊倒映在月影下,仿佛是不可測的黑水之淵似的,往前踏一步都有一種惶惶然要掉進去的錯覺。
不管怎么樣,現在總要分手的。
她在梧桐影下停住腳,道,“我回去了,大師也早歇息。”
他說好,低頭想了想,又道,“臣還是去喚內侍送公主回去。夜深了,公主一個人……”
洛陽之變的時候她也就十三四歲吧,正是脆弱的年紀,那么鋒利的一支冷箭直接傷了她的肩,血順著衣服就透了過來,夜里給她換藥的時候,她眉頭緊皺也不叫聲,后來才看見她手心都掐紅了。
佛子下意識地怔看過去,那道傷疤還留在她身上,細紗薄透,就算穿幾層也能看見皮膚上的痣,何況那一個烙印似的痕跡,他不忍看了,移開視線道,“公主憐惜前朝貴主,實乃心善。陛下是明君,斷不會重蹈覆轍的。請公主安心。”
她頹然下來,有點不耐煩,拂袖碰掉了他的書簡,道,“安心,安心。你瞧這宮里誰安心,城安康晉兩位姐姐先后選定駙馬不說,連九兄忽然也要娶宗正之女。大師,你難道看不出來這些人都在躲避什么嗎?”
佛子皺了下眉心,然后耐著性子把她扔飛的書簡又撿起來放回案幾上,沉聲道,“臣說過,會保公主無恙的。只要公主聽臣的話,不要多生事端,這事情就會過去。難道,你不相信臣?”
浮玉馬上說當然相信了,隔著木案探過身子道,“凡事有萬一,如果是陛下的旨意,你還能怎樣?敢冒著大不敬的危險叫陛下收回嗎?” 她坐了回去,兩手把腮幫子一托,玉潤的臉像個委屈的小貓,低聲道,“我是沖動了。居然朝著少師發火,實在是不敬。可也是心里著實七上八下的,如果真的選定我,我也許就認了,大不了以身安社稷,也算報國。可是,一想到此生都見不到你,我就難過得要死。”
她像個孩子似的無賴,嘴里什么話都敢說。好在這個時辰里守夜的高內侍也已經酣睡如彘,不然明天宮里流言四起。
最后一句叫佛子聽得腦子一懵,他可真想上前把她的嘴捂住,可礙于身份,那手只能不爭氣地按在案幾上,壓著幾分嚴苛的語氣,盯著她道,“公主可不是孩子了。何可言,何能言,何處言,何時言,也該有些分寸。臣年紀大了,不能做公主一輩子的少師,路還是要公主自己走。有些話,休要再提。”
什么休要再提?他可真不知好歹,又有什么資格叫她休要再提。好心好意投給他的木桃木李,沒一個扔準砸暈這個人的,她也是有臉面的,溫柔可人,嬌縱威逼,投其所好,哪個都試過了,哪個都不管用。怕是此人真的沒有心吧。
竟以自己年紀大為由說事情,怎么,接下來就要去陛下那一哭二鬧三告老了嗎?
浮玉隱隱約約含著薄怒,仰首問道,“年紀大還未娶親,你是斷袖嗎?喜歡竇楦?”
佛子差點被嗆岔氣,好不容易穩了下心神,立即一口回絕,“謬論。”
浮玉松了口氣,繼續發問道,“那你為什么不喜歡我?嫌我不好看嗎?還是真的喜歡著什么人?你要是不喜歡我,為什么不干脆的說討厭我?”
佛子在燭光下看了她一眼,熹微之下,她微微發火的樣子添了幾分艷麗,大概是真的生氣了,所以更顯得眉濃目秀,珠圓玉潤。她當然是好看的,早不是初見時候的那個瘦猴了。
他無言以對,不知怎么解釋。做個無憂無慮的公主,多好,衣食無憂,歲月靜好。嫁給他,她就真的那么渴求嗎?朝堂風云緊系在他的周身,她若是真的成了他的妻子,一生起伏都要依著他走,如果有朝一日他不幸身陷魏闕,那她也會被連坐難逃。
到時候的罪名,可就不簡單了。他得幸重生回來,可不是要她又陷入另一個不幸的。
她目光如火如炬,直白地看著他。年輕人啊,熱情和心事都寫在臉上映在眼里,半點沒有遮掩,佛子凝視她,啞了片刻,仿佛思考了一陣,忽然反問道,“公主總說喜歡臣,也不知喜歡什么?”
她居然看見他淡淡笑了一下,頗有些看透的意思。
浮玉怔了片刻,被這個措手不及的問題問得發懵。眼神飄向房梁,也不知是為了掩蓋臉紅還是思考,一時間支吾了起來。
佛子見狀了然,手撫上茶杯,抬眉繼續提醒道,“是喜歡臣的臉?還是喜歡看臣被捉弄?或者只是覺得好玩?”
她道,“喜歡大師是個好人,是個忠臣。”
他當然是好人。上輩子的最后他紅衣長衫,手捧卷宗跪在大殿上為她尋求清白,除了他誰還會替她進言。他風光霽月,垂紳正芴,當然是好人,而且還是對她很好很好的人。他的臉,他的人,他的所作所為,她都喜歡,這還不簡單嗎?
佛子聽了,嗓音低沉地笑了笑,還帶了點輕嘲的意思,叫人摸不清狀況,“我是第一次聽人說臣是忠臣的。”
她大驚,訝異地睜大眼問,“難道你是奸人?”
他呵了聲,“世界上哪里有非黑即白的事情?公主太單純了。”他說著直了直身,坐高比她要高了大半,幾乎是居高垂眼地看向她,道,“當年臣就和陛下說過,臣不想做忠臣,只想做良臣。所以,臣的朝堂路上,總要有人犧牲。為陛下,為王朝,鋪就殘忍的帝王之路。公主以為,臣今日的紅衫朝服上,就沒有染過鮮血么?”
他見她聽得夢怔了似的,繼續緩緩道,“娶妻生子,從來不是我的人生興趣。女人,非我所欲;孩子,我嫌煩擾。孤身一人,倒是叫人頭腦清凈。” 他抬了抬手,止住了她的話,道,“不必拿臣和竇尚書比。竇尚書乃六部之首,游走關系莫不需人情;臣不一樣,拖家帶口,倒是累贅。”
浮玉依舊不甘心,問道,“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你就不怕絕子絕孫嗎?”
他差點忘了無后為大這句話,低頭細想了一陣,道,“臣在家排行為六,前面的三位兄長,皆已有子嗣,算是對先靈祖輩有了交代。至于臣,如果真的有需要,大可收養一個,也算是善事。”
佛子見她沉默了,侃侃而談起來,“臣說了,會保公主平安。大典在即,宮里也算熱鬧一回。臣有兩個法子,要么那幾日公主稱病,不要出現在宣徽殿外的任何地方。外臣不得入內廷,就算真的欽點和親,也不會選一位病懨懨的公主。另外一個法子,”他似是微微嘆口氣,“如果這幾日公主有意選駙馬都尉,也可以效仿城陽康晉公主,即日就辦。”
聽著不是什么聰明的辦法,可都是實際解決問題的。她的煩惱憂愁和需求,他可是真心為她考慮再三的。
浮玉聽后卻冷冷一笑,方才的嬌媚天真盡失,眼底有難以分辨的情緒,“宋洵呢?近來如何?大師不考慮給他謀個職務?”
她問的突然,叫他措手不及。剛剛還是要無理取鬧的性子,現在忽然又轉移話題。佛子一時間凝滯住,然后才道,“宋洵也快到了入仕途的年歲,我打算讓他從頭做起,切勿亂了規矩。”
很意外地,她沒再多言半句,也沒有如猜測般地癡癡繼續糾纏上來,只是面容冷冷,起身要走。
書燈燃得快盡了,高內侍也沒來添燈火,她輕紗一拂,偏巧不小心把最后一點光亮撲滅了。
噗呲一聲,晦澀的火光忽然啞然,萬籟俱寂,宮闕沉默。
空蕩蕩的屋子變得漆黑一片,依稀可見月光順著直欞窗鉆進來,勾勒出粗圓的紅木柱的影子。
她立在那剛走幾步,低呼了一聲——,身影像是被衣裙絆住了腳。
佛子連忙起身,藉著銀光冷月走過去,道,“公主小心路。” 說著,趕緊伸進袖子翻找火鐮子,想把那不合時宜滅掉的燭燈再次點燃。
忽然衣袖被扯了幾下,只聽公主柔聲道,“中省殿內的路我不熟悉,大師拉著我的手,帶我走好嗎?”
他下意識地左右微微調整視線,企圖藉著月光看清她的表情,可是他失望地發現除了能見到她起伏秀美的側顏,半點情緒都捕捉不到,叫他難以分辨。
他立在那,人影蕭然,道,“這樣吧,臣去叫高公公。公主別亂走,我馬上回來。”
“別!” 她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低呼道,“我怕黑。都說晚上的宮殿是遠古的沉睡的獸,會出來吃人的。”
他回過半身,溫聲勸言道,“那都是嚇唬孩童的。難道公主也信嗎?”
話落,她執著地不松手,或者知道這是最后的機會了吧。浮玉想,黑燈瞎火,如果此時撲過去,他會怎樣?不過還是算了。
這也算是身陷囹圄了。公主不走,佛子自然不敢先走。公主不許他走,他亦是不敢走。
僵持著不是辦法,總要有人打破,總不能這樣立在這里等天亮吧。
浮玉看他沒反應,悄悄地一點點順著袖子摸上了他的手。她和他的手只是隔著一層薄薄的布料,布料雖然不如紗薄,可還是能感到他的寬厚的手掌,修長的手指。
他一驚,輕輕抬手要掙扎開,可惜已經來不及。她的手不大,纏著他的手指像藤蔓似的,按住道,“從前在洛陽之變的時候,你不是也拉過我的手嗎?現在和以前一樣,不可以嗎?”
她想,就這一次吧,不然他還要怎樣?心不給她,人也不給她,拉拉手總可以吧?
方才的氣定神閑全部被打亂,佛子被她拉著手,朝門外望過去,大殿幽深,約莫半百步的路,院落里的月季在月光凜凜下分外多情的模樣。
佛子默然良久,虛含著她的手,卻不自知自己掌心先滲出了薄汗,他硬著頭皮抬袖引路,認命似的壓聲道,“也罷。請公主跟緊了臣的步子。前頭案幾多,勿絆了足。”
她說好。然后故意站著不動,叫他起步先走,這樣一看,便是他一股力道牽著她往前走了。
多熟悉的場景,他也是這樣拉著她,從那場變亂中跑了出來,又一路護著從洛陽到長安。這些事情,他怎么就忘了呢?
她跟著他的步子,一步步踩在他踩過的地方,月光如水,她覺得好像走在湖面或云端似的,心頭有緊張也有激動,雖然她握他的手更緊,可是還能感到他微微籠起來的五指,真是叫人心安。
有時候人就是貪婪,即使你一輩子都得不到他,也霸道地希望在他心里要有一席之地,甚至是唯一的特別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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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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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浮玉想了很多,跟在他身后幾乎快虛貼上,淡淡問道,“佛子認為我應找什么樣的呢?”
“嗯?” 蘊空的思緒正鴉飛雀亂著,握著她的手生生愣住,大師難得走神了,復問,“公主是……何意?”
她悵然了,自言自語起來,“選喜歡的人這輩子是不可能了。怎么也要選個順眼的吧?性情也要正直美好,文官還是武官呢?要我說還是文官好,至少和你還像點。”
選駙馬,被她說得像買菘菜似的……也是,朝中百官的兒子任她拿捏擇選,何必執著于他呢。
蘊空抬起另一只手朝旁邊指了指,道,“這里是寧侍郎的位置,他家的長子比你年長個四五歲,如今做國子司業。我見過的,年少有為,模樣也清俊。以后大可再加封個通議大夫,也有臺面。”
通議大夫是個四品文散官的加封,其實就是個虛銜,再并駙馬都尉,已經算光耀門楣了,不過這些在她眼里怕是算不得什么“臺面”。可是過日子需要“臺面”嗎?人好脾佳,能容得下她的性子,就足夠了。等到日子一長,年少夫妻相伴久了,她大概也就忘了和他的這段說不清道不明的牽扯了。
“是嗎?如果是佛子舉薦,也不是不可以。”她微微一笑,月下盈盈動人,“我認命就是了。”
蘊空喉頭微熱,窒了片刻,也不知道該如何勸慰。越浮玉勇氣可嘉,他真心佩服。他堅信,南墻撞得多了她自然就會清醒,雖然“認命”這兩字聽得叫人心碎,可是,這不就是他求的嗎?
“公主也不必這般心灰意冷。其實對于感情的事,臣雖然接觸不多,可還是崇尚穩定為上。日久生情,也是美好的。”
她無奈彎唇,淡道,“佛子沒喜歡過人吧,這種心情你自然是不懂。”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其實公主平安一生,更是陛下的心愿。”
她聽罷停了步子,側頭看向他,“那你呢?你真的希望如此嗎?”
蘊空不再說話了,說多了都是錯。上輩子的感情,他能壓抑得住。這輩子他不想犯錯,叫她遠離宮廷,這是最好的。
五十步的距離,不遠不近。她還以為地上有多少凌亂的案幾,一路走來不見有什么物件絆腳。若真的有,倒好了。
絆倒了,就可以喊腳崴腿疼,然后名正言順地叫他扶、叫他背,這樣的事情多來幾次,他也就熟悉放松了,就像現在,他不也是老老實實地握著她的手。
可惜,文官太規矩,案幾箱柜都規規整整地碼放好,連一個上手他們中書令的機會都不給她。
這個中書省是他的屬地,她大概是不想再來了。
到了門口,院落寂寂,高大的梧桐樹層層疊疊倒映在月影下,仿佛是不可測的黑水之淵似的,往前踏一步都有一種惶惶然要掉進去的錯覺。
不管怎么樣,現在總要分手的。
她在梧桐影下停住腳,道,“我回去了,佛子也早歇息。”
他說好,低頭想了想,又道,“臣還是去喚內侍送公主回去。夜深了,公主一個人……”
她垂眼笑了笑,“我一個人無妨,外頭的路我比你要熟悉。”
蘊空不語,他本想說她不是怕黑么。
她松了他的手,轉身踏門離去,蘊空忽然手心一空,五指還習慣性地微微攏著。她抽走得太快,快到他還沒反應過來,差點以為是她要掉落進那綽綽的梧桐影里,于是下意識地還要反手握住她,骨節分明的食指滑過她的手背,然后感到她細膩的手就在自己掌中那么溜走了。
多尷尬啊,多落寞啊。他的手就那么在虛空里懸著,仿佛還要拉著她似的。
他五指連忙在袖里收緊,抬手鞠禮,對著她的背影彎下身子去,“公主慢行。臣不送了。”
天心月正圓,蘊空待她的背影隱沒在宮門盡頭,才長長吁出一口氣,負手仰頭凝視片刻,驚覺手心方才竟然汗濕了大半。
這實在是失了儀態,他皺眉從摸索出青帕,往手上按去,鼻尖忽然聞到一陣翠云香的味道。
難道她又折回來了?蘊空往前走了幾步,只見黑漆漆的夜,暗淡的星子,寂靜無聲的宮闕,并沒有旁人。
這才明白過來,這塊青帕是上次杏崗賞春局上他“借”給她的,且叫她不必還了。不想方才竟然被她不知何時地塞進他的衣兜,大概是青帕在她身上呆久了,也沾染上幾分她的香氣。
高內侍大概是起夜,才醒過來,見蘊空一人站在院子里,于是上前殷切低聲問他是否添茶,“昏時永陽公主來了,佛子見到了吧?公主可回去了?”
蘊空淡淡說公主已經回去了,心里卻道這內侍真該換一換了,宮禁不嚴,安全也是個隱患。不過也多虧他睡得實,才不至于她夜訪的事情搞得人盡皆知。所以剛欲開口說幾句,細想后又滯了聲。
他負手握了握青帕,只頷首說要回去休息了,“請公公備下枕席。我將就一晚就好。”
高內侍連忙允聲退下去準備了。蘊空立在那,待他走后,才將青帕疊好放回衣袖內。
無邊風月,云淡風輕。也好,物歸原主,各自安好。
—— —— —— ——
蘊空千想萬想,卻沒想到他的那番話,越浮玉竟然真的決絕地聽進去了。
那是一個正午,門下省的侍郎將大典的諸項事宜及禮儀程序的副本送到中書省幾份,由中書省的各個官員傳抄自己負責的部分,然后依次與舊例比對起來。如有與陛下所期不合之處,另取紙張書寫,一并交與中書令匯報,再由中書令刪改批注后,整理好后交由陛下過目決策。
殿內的白麻紙嘩啦嘩啦翻得勤快,書簡展開又卷起,兩省官員擠在殿內忙個不停。開明之世里正是用人之際,官員有事可做,仕途光明,個個都豪情萬丈,格外認真。
高內侍一班人往殿里來來回回送了好幾次茶湯,也不知怎么,將外頭的一些話也帶了進來。
一時間,侍郎、主書、主事,甚至蕃書譯語人也不知怎么皆來了興致,捧著茶碗湊在一處聊侃起來,連手頭的事務都暫擱了。
在中書令附近收拾書簡的書令史忽然喊了一聲“茶湯是不是鹽太多了!”,遂也藉機湊了過去,跟著一同眉飛色舞。
蘊空正看著遞過來的文書,余光瞥見身旁的書令史離去,微微皺眉。
就說吧,這內侍改換換了,方才還是清明氣正的中書省,也不知怎么了,搞得像街頭老婦的閑話攤子。
話題么,大抵又是宮中的什么風月之事,抑或是誰寫的什么詩又得了陛下的贊賞。
耳邊聒噪,蘊空輕輕嘆口氣,瞥了一眼搖了搖頭,將筆擱置下,亦端起茶湯品嘗休息。
忽然聽聞下頭有人細語,“永陽公主要大婚了?過幾日的花宴,不知令郎是否也去?”
寧侍郎道,“他能有什么出息,湊個熱鬧罷啦。不過我聽說近來不少人告假休沐一日,估計都要去觀看,當日定會熱鬧……”
蘊空嘴里的半口茶還沒咽下去,聽得差點噴出來。
她要大婚了?可前幾天她還對自己癡纏著……
難道女子善變都如此之快嗎?
她將這打算與父親說后,陛下也打大為震驚。
“我的城陽與康晉明年就要出降了,現在就連我最愛的鳶兒也將要走了嗎?” 陛下扶額長吁,“上次我看宋洵不錯,你也未說喜歡不喜歡,原來是想自己擇駙馬啊。”
浮玉倒是沒陛下那般傷感,溫溫道,“父親也不必太認真。其實我只是見兩位姐姐都相看青年才俊,我也好奇,如今京中究竟有什么人才之輩。所以才想也辦個點心局,招攬幾個姐妹女眷的,請諸家郎君來熱鬧熱鬧。”
陛下沒拒絕,卻問道,“鳶兒可是認真的?若真的想尋駙馬,可不是光看臉就可以的。至于那些郎君,請倒是可以,不過駙馬的人選還是父親來給你決定吧。”
其實她對這事情并沒有多么嚴肅,嘴上回應道沒事的,“相看這事情哪有一會就相中的呢?還需要多接觸才行。父親不是說,叫我選喜歡的嗎?”
陛下沉默良久,才說也罷。
浮玉是他珍視的孩子,婚姻大事不放心叫她隨意自作主張。他想,既然她要熱鬧,就由著去,至于旁的,想來她也不會太認真。
于是他說允了,“帖子就從你殿中下吧,禮部忙著大典的事情,是顧不過來的。至于你想請誰,也由著你去吧。”
浮玉連忙笑著起身謝過,又陪著父親說了些體己話。
其實龍首也好,龍尾也罷,其中人情冷暖,或真或假,她自小就品的出幾斤幾兩。
公主的熱癥來得太突然,宣徽殿那一夜她嘔出了好幾口血,叫宮人嚇得臉都白了。氣急攻心,再加上腳踝的扭傷加重,有了炎癥,她又開始發起了高燒。
太醫令見她勞咳不止,氣喘吁吁,又潮汗淋漓的,實在不敢怠慢,商議半天,卻遲遲不好下處方。沒人知道公主到底為何突然染疾,轉而詢問了宮人,又都說一切都正常。
不管怎么說,這事情詭吊得很。太醫令中有人說公主是熱風癥,有人說是疑似癆癥,更有研習巫醫者,在公主病情穩定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提出公主心血太虛,需要龍氣補一補這個說法。
皇后聽后,立即啟奏陛下,“不論是哪種,都不可小覷。臣妾覺得不如就挪去龍首殿,一來保證宣徽殿周圍的小皇子小公主不會被過了病氣,二來龍首殿清靜安寧,浮玉也可以去那里休養。陛下覺得可好?”
中宮考慮事情,總要平衡和宮上下,多了些理性,少了點人情,陛下聽后雖然心疼浮玉,可還是準了。龍首殿位于內禁之外,中庭之東,北望秦嶺,南俯長安城,確實也不錯。
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又昏昏沉沉的醒了過來,白櫻她們夜半伺候著公主喝了藥,又施了一次針后,見公主臉色轉為微紅,這才松了口氣。
浮玉迷糊著,可又保留著幾分清醒,聞著聲見白櫻又哭哭啼啼,有些不耐煩道,“你哭什么呢,我不是還好好的嗎?你看看人家幼蓉……”
說完,她見幼蓉也背過身去悄悄擦眼角,心里一軟,揮揮手道,“我頭暈的厲害,都別再哭喪了。過幾日就好了,我自己的身子我最清楚,你們都出去吧……出去……”
人一走,暗夜與寂靜又吞噬了過來,她在這里仿佛與世隔絕。
黑夜里,浮玉極其艱難地翻了個身,頭混沌的像一鍋粥似的,時而清醒時而凌亂。身上每一處骨骼交接處都酸痛沉重不已,仿佛被綁上了巨石,每一次移動都無比緩慢。
龍首殿不是居所,紅漆抱柱立在殿內,闃其無人,顯得冷清寂寥。這里內室不多,唯一的幾間在西處。可入了夏,內室里頭變得不通風又悶熱,太醫令恐公主病癥加重,建議將公主留于正殿堂歇息。
內侍臨時將殿內辟出一大塊地方來,直接從家具庫房里搬來了新的床榻屏風等,臨時在通風處布置出了一個小臥房,再將高大的展屏立于左右,也就成了,以此來保證公主休息的舒適安穩。
可再舒適,也不是熟悉的環境。殿內寬大而幽深,再往深處是燭光照不到的地方,黑暗之處如深淵,更像是黑龍的棲身之所。
她朦朦朧朧地睜眼朝那頭望了一眼,殿堂后頭的墻壁上用彩繪畫著黑龍飛天和祥云盤升的圖案,在昏黃的燭光下一照仿佛要呼之欲出似的。
浮玉看得不禁打了個寒顫,立即縮回了被窩,只露出半個腦袋用來呼吸。
公主的床榻臨著直欞窗,抬眼可從細細的窗縫中望見點點星辰。今夜天上一片云都沒有,有細碎的星子嵌在天幕上,明明滅滅,觸手不可及。
風過山川,也不知是不是這里地勢偏高的原因,閉上眼仿佛總能聽見風在山原間呼嘯而過的聲音。
浮玉一口一口沉沉的喘息著,身上仿佛綁了千斤重的石塊似的,沒過多久,頭一歪就昏睡過去。她夜半做了個連環夢,夢見當年洛陽之變的時候滿地殘兵,她躲在馬車里驚恐地看到奶娘倒在了面前;又夢見婉盧和宋洵在柳樹下幽會,兩人細雨綿綿,低聲說著什么;然后,又夢回舊府邸中,看見母親笑著飲下鴆酒后,倒下的樣子……
掙扎著醒來之后,她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了。明明都在夢里,可這一切皆真實的發生過……可就算這些都已經過去,為何三番五次地入她夢來,叫她孤枕難眠。
待陛下走后,她笑著跌坐回案幾旁,興致勃勃地抬聲叫了句幼蓉,“去將花箋紙取來,白櫻備筆墨,我要親自寫帖子。”
陛下沒拒絕,卻問道,“鳶兒可是認真的?若真的想尋駙馬,可不是光看臉就可以的。至于那些郎君,請倒是可以,不過駙馬的人選還是父親來給你決定吧。”
其實她對這事情并沒有多么嚴肅,嘴上回應道沒事的,“相看這事情哪有一會就相中的呢?還需要多接觸才行。父親不是說,叫我選喜歡的嗎?”
陛下沉默良久,才說也罷。
浮玉是他珍視的孩子,婚姻大事不放心叫她隨意自作主張。他想,既然她要熱鬧,就由著去,至于旁的,想來她也不會太認真。
于是他說允了,“帖子就從你殿中下吧,禮部忙著大典的事情,是顧不過來的。至于你想請誰,也由著你去吧。”
浮玉連忙笑著起身謝過,又陪著父親說了些體己話。
待陛下走后,她笑著跌坐回案幾旁,興致勃勃地抬聲叫了句幼蓉,“去將花箋紙取來,白櫻備筆墨,我要親自寫帖子。”
一向覺得公主不想出降,如今卻積極張羅起相看駙馬這事情,幼蓉白櫻面面相覷,也不好多言,下去依次辦了。
宴會的程度盡量安排得閑適一些,相看為輔,熱鬧為主。
一向覺得公主不想出降,如今卻積極張羅起相看駙馬這事情,幼蓉白櫻面面相覷,也不好多言,下去依次辦了。
宴會的程度盡量安排得閑適一些,相看為輔,熱鬧為主。
投壺,射箭,雙陸,琴曲,只要是她愛玩的愛看的,全都安排上。
千金難換她開心,情場失意,只能從旁的找點樂子。
正因她一向如此善于排解悲傷,所以才在外頭博了個風雅奢靡的名聲。
長安城中有名望的仕族之家都收到了壓印著牡丹花瓣的箋紙,裝在灑金的信封中,上頭是墨色娟娟寫的邀請的句子,詞藻溫宜,還散發著淡淡花香,格外別趣。
永陽公主是陛下的掌上明珠,連帖子都寫得這般有情調。
長安仕族愛好風雅,有公主如此,更心之所向,皆盼著五月初三那天入宴。
不過相看駙馬是相看駙馬,課業是課業,兩者不沖突,所以她依舊按時往弘文館去了。
一進門,果然見蘊空陰沉著臉,坐在那等候已久,緊閉著薄唇像一尊石佛似的,寬大的廣袖隨手臂展開于案上。
他兩手撐扶著,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進來。
難得,蘊空一臉不悅了。
她先一愣,然后溫和閑散地咯咯一笑,提衫漫步徐徐走近,一路余光瞥見他跟隨而來的視線,猜也猜出他極大的不滿。
不過大師肚里能撐船,即便再氣,也得做鈍刀子割肉的脾性,怎么能先跳腳呢?
浮玉整理好裙擺,抬頭對上他的視線,如星如月,純稚道,“怎么,今日朝堂上有人惹佛子不高興了嗎?”
她心里當然知道他為何神色不佳。不就是請帖的事情么。
請函給了他的義子宋洵,卻沒給他,換誰誰都尷尬。好歹是師生一場,這點面子都不給,怕是叫他真的難受了。
蘊空面無表情地將花箋拍在桌上,頷首道,“這是何意?”
浮玉一臉好脾氣的模樣,探身看了一眼,不溫不火道,“我要出降了,打算相看京中好樣貌的郎君。佛子的義子宋洵我瞧著也算清俊,所以也一并就邀請了。”
所以她是這般擅長戲弄男子的人嗎?上次在春日宴上,順水推舟推辭宋洵的人不也是她?
他冷了眉眼,復道,“聽聞公主從三省六部中請了不少人做賓客,侍郎之子、書令史…難道還不夠嗎?何必再叫上看不上的人去?”
她抬袖偷笑,唯一看得上的人就是你,你又不想去,現在又是哪門子悶氣?
她松了他的手,轉身踏門離去,佛子忽然手心一空,五指還習慣性地微微攏著。她抽走得太快,快到他還沒反應過來,差點以為是她要掉落進那綽綽的梧桐影里,于是下意識地還要反手握住她,骨節分明的食指滑過她的手背,然后感到她細膩的手就在自己掌中那么溜走了。
至于請宋洵,她自有她的打算。
蘊空把花箋往她那邊一推,淡道,“這張收回去吧,臣替他請辭了。”
浮玉拿郁悶的眼神斜睥他,“你還要我怎樣?招你做皇帝女婿,你不愿意;招你兒子也不可以嗎?”
做不成妻子,就要做他的……這是拚死也要入房家門。
對他示愛不成,就要拉他義子下水。
難道,非要上演父子相奪的戲碼,才叫她滿意嗎?
蘊空抬手叫她別多想,寬宏大度道,“公主吉隆之喜,臣高興,臣當然高興了!容臣事務繁忙,五月初三就不去了,請柬也不必勞煩復筆。”
她往前移了移,撐頭仔細端詳著如峰如云的眉眼,字字疑道 :“我聽你的話了,你真的高興么,怎么瞧你毫無喜色?”
“臣是…喜怒不形于色慣了。”
他垂著眼看著那張忽然湊過來的臉 ,一時怔住,桃腮杏目,明媚奪目,叫他不敢直視。
然后別過臉,淡漠著聲道,“臣好歹也是公主的少師,最后再告誡公主一句,選夫如選賢,切勿被皮面蒙了心。”
她泠泠笑了聲說知道了,然后轉身把他一個人丟在那,自己離去。
臨了,她扶著門框偏頭,不忘冷冷撇下一句:“等到出降那日,還等著你親自為我做宣旨官呢……”
五月初三是個好日子,端午前夕,公主花宴,鳳陽門外一大早就排了隊等著進宮。
可惜,外頭熱鬧得很,中書省卻人丁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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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追文!
最近在準備肥章,所以這幾天會寫得慢了。請繼續關愛我到下周的肥章。
這一章求個評論吧,發紅包彌補一下等文的小可愛吧~
截止到明天中午12:00~
第25章
佛子獨坐在案幾旁,將文書和大典的事情徐徐看著,朝一旁喚聲道,“白令史,你將此份記錄分抄給本省的幾位侍郎審查,然后一并直接交由尚書省下去辦。”
承上決策是中書省的事,跑腿去辦是尚書臺的事。
這就是他與竇楦的默契之處了。
為官者,總要有一兩個同心的同僚。蘊空作為一國之宰,獨善其身久了,旁人對他也只是全心地恭敬敬仰,不敢與他開懷暢飲那般無所顧忌。
除了竇楦,彼此知道幾斤幾兩,辦起事來,也好互通有無。可旁人只看得到大師不茍言笑,自然也都畢恭畢敬地收斂著。
說是迎使臣的大典,其實朝野上下都搞得像要打仗了似的急張拘諸。突厥愛財,高祖以財求和久了,其胃口也越發的大。能否翻盤,就看陛下這一朝了。
他臨了又補了一句,“單獨送去給崔侍中一份……” 門下的人自然要先過目一遍,形式不可亂。
佛子淡淡一笑,拂袖道,“若是從前,說完全不舍得似乎有些偽君子,可到了今天才知道,臣放不下的是什么……倘若你嫁了旁人,這相權拿著也沒意思……” 他說著,慢慢走近她,俯身一挑眉,低聲調侃道,“……搞不好,臣還會升起些報復心,從此瘋魔,做個奸相。非要禍亂朝綱不可……”
浮玉被他看得有些心虛,躲開那道垂下來的視線想像了一下,曾經清風明月的佛子從此性情大變,顛倒黑白,擾亂圣聽,成了朝堂上讒佞專權的妖孽之臣,過去的能耐全都用來以權謀私了,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栗。
她也相信,佛子這等能臣若是不想做好人了,做個壞人他也是很輕而易舉的事情,甚至,要更為可怕。
不過,浮玉知道,他不到最后那一步,斷然也不會做出那種事情的。
佛子志在必得,她不禁有些難為情,從未想過他會對自己執意至此,臉紅著囁囁諾諾起來,“雖然這些話我聽了很心悅,可還是不希望你沖動行事……能在一起固然好,可為了我委屈你的才能,我會問心有愧。你自請罷相之后只做我公主府上的人,恐怕,我要對不起父親了……”
想想也是,父親一手扶植上來的大華能臣,不僅被她搶走睡之,甚至到最后連佛子本職都不做了,干干脆脆的要收拾包袱,以后往公主府述職去,這真是罪過罪過。
大概父親泉下有知,大概要活活氣的要入她夢來。父親當時只是希望她能嫁給佛子的義子宋洵,以此拉攏佛子,牽制穩住他,叫他依舊忠心扶持申帝,做朝堂的頂梁柱就可以。
可她倒是好,真把佛子這個權臣拉攏過來了,甚至拉到了榻上,叫他樂不思權,從此要遠離朝堂,什么都不管了。
佛子聽罷,不禁洋洋灑灑地笑了笑,“臣已經愧對先帝了,若是再不照顧好你,恐為尤甚……”
浮玉心中涌起強烈的感動,“自請罷相,不是那么容易的。你走后,這朝堂由誰來管?”
“大華人才濟濟,不缺臣一個。臣會令中書侍郎暫為代管,或使左右仆射共分相權,” 他說著拍了拍她的手背,“此事你無需多慮。”
浮玉垂眸,反手握緊他的手指捏了捏,再次鄭重道,“你可知道,一旦決定,或無回頭之路,為了我放棄大好前程,值得嗎?”
她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不希望佛子走到最后一無所有。更何況他這樣倨傲清高的一個人,驟然罷相而去,不管不顧,史官該如何寫他,而后世萬載又該如何評價他?
她迷茫地望向他,不知道今生這樣不管不顧地和他在一起是不是對的,也不知道走到如今所有的一切做的對不對。
秋深了,風中帶著涼寒之意,她還沒來得及換上厚些的外衫,只覺得皮膚上起了一層顫栗,和他離的如此之近,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陣陣熱氣,叫她覺得有些依偎之意。
佛子沉默片刻,神色一緊,低聲道,“對錯無妨,只要臣覺得值得,就好。”
他此生就是為她而來,為了彌補上一世的錯過,今生一定要縱情地愛一次。曾經就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叫他悔恨終生,如今,他不會再選錯了。
既然已經握住了她的手,又怎么能輕易放開?
更何況,宋洵尚公主,本意就是為了報復他當年獻策洛陽之變之事,又怎么會在婚后善待浮玉?一想到如此,他更不能放棄,緊緊拉著她的手,對著秋日的長空如釋重負地長嘆一聲,沒有什么比此刻更叫他心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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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英娘親自來到宣徽殿拜訪,內侍同傳后,浮玉迎至門口,引英娘去屋里坐,笑道,“上次見皇嫂的時候就覺得身子有些圓潤了,這才聽說竟是有了身孕!看來,我馬上就要做姑姑了。”
英娘靦腆一笑,滿面慈意道,“才三個月多,也不知道能不能生下來。”
“誒,皇嫂吉人天相,當然是生得的。” 浮玉扶她靠在憑幾上,又將熱的煎茶推了過去,道,“你如今忌口的多,我這茶特意是用紅棗煎的,棗多茶少,放心飲。”
英娘溫婉點頭,“長公主有心了。還好宮中有你說說話,不然實在沒什么意思。” 她說著,自懷中掏出一卷紙,遞了過去,道,“長公主上次委托我的事情,我叫家父查了查。”
“哦?有什么結果?” 浮玉說著,緩緩展開那張紙,只見上頭一排排寫著隱太子府邸所有人的名字,這些人基本上全都被趕盡殺絕了。
“公主所提的那個叫\'李丹芙\'的女子,在宗正寺并沒有查到……” 英娘輕輕說了一句。
浮玉眉間隱隱約約失望下去,難道她猜的不對了?可若不是隱太子的后人,為何還會去祭拜呢?難道,她連祭拜的時候用的都是化名?
英娘見公主愁眉不展,隨后又道,“家父翻閱宗正寺內大大小小的宗譜,都沒有查到隱太子有這樣一個女兒。不過……”
“不過怎樣?” 浮玉抬起眼。
英娘低聲道,“家父問了之前告老還鄉的那位老宗正卿,也就是他頂替的那位,想不到,發現了些東西。” 說罷,她悄悄遞給浮玉另一張紙。
浮玉展開一看,倒吸一口氣,脫口而出,“外室……之女?”
英娘點點頭說正是,“那位老宗正卿說,隱太子曾豢養外室女,在外有一子,有人說那是隱太子的親生女,可還有人說,那是那個外室女之前所生之子。因為這外室女不明不白,又沒有正式名分,所以不得入宗譜,也就一直沒有記錄了。”
抬頭,才發現抱袖而來的卻不是白令史,佛子見此人有點眼生,不由得疑惑幾分。
然后聽對方趕緊歉意地緊張道,“佛子……在下是省中新來的主事……今日是五月初三,大部分人都去永陽公主的花宴了……所以,人手不夠……您看這……”
蘊空哦了聲,一忙起來,倒忘了越浮玉那回事了,于是點著頭復道,“也對。今日公主行宴……這樣吧,你將此事交由陳舍人去辦。”
那頭卻蔫了聲,窘色上頭,只聽蚊子似的應道,“陳舍人家的郎君收了雙份帖子,所以他也一同陪著去了。”
蘊空合上書箋,這倒是可笑了。
找誰誰不在,叫誰誰不應。還怎么干活?
大師冷了臉,把筆往桌上一放,望著空空闊闊的中書省頗為無奈,偏頭又問了幾個人,才知道要么是人家本人被邀請了去,要么就是與自家兒子一同赴宴。
抬眼看過去,案桌落落寥寥,只有幾個內侍埋頭打掃著。
屋外晚春明媚,穿堂風一過,幔帳浮動,此處和荒院似乎沒什么兩樣。
明明是她的花宴,卻將他手底下的人零零散散地請走,叫他今日就算想忘我地忙碌,也無法集中心緒投入于事務中。
不得不說,她有時候可真是會氣人得很,專挑七寸下手,叫人無可奈何。
風吹帳滿,帳后似乎有人影,蘊空忽然想起那夜的不可言之事,月光盈盈,他拉著她的手穿過正堂……那日她也是躲在那個地方!
“誰在那!?” 他不由得脫口而出,聲音蕩然在大殿,有隱約的回聲。
探身仔細望著,才在幔帳撩開的時候,發現原來只是上了年歲的老主書,在后頭虛寐著眼偷懶瞇覺。
他慢慢松了口氣似的,然后長嘆一聲,全身朝憑幾靠過去,扶額不語。
一旁侍奉的年輕主事,見大師臉上隱約有失望之色,不明所以,殷切道,“要不然在下現在就將白令史叫回來!”
他只是抬手說不必了,靜默一陣子,與那人吩咐幾句,然后自行卷起一桌子的文書,往尚書省去了。
自南邊建福門出,順著舊皇城的城根繼續走,再自延喜門入,至長樂門下就到了尚書省。
六部照舊例留在太極宮辦事,而中書門下兩省皆為皇帝內侍,所以在陛下遷大明宮之時,也一并跟了過去。
蘊空很久沒來這邊了,走在長街甬道上,楊柳依依,竟生出一種懷古傷情的錯覺。
大概是春逝總叫人有點惆悵,一向忙碌的六部也顯得有點無趣。
大師負手握著一沓案牘踏入殿中省,迎頭就撞見了竇楦。
“房六?你怎么來了?”
竇楦正握著上諫抓頭冥想,見門口有人,竟然是破天荒的來客,扯聲問道,“你沒去公主的花宴嗎?”
蘊空四下看過去,六部的官員井井有條,倒是還有人做事,于是收回目光悠道,“我湊那個熱鬧作甚,年輕人的玩樂罷了。” 說著,將案牘交給他,道,“這幾卷你看看,然后依著辦就是,陛下也得看過了。”
竇楦長吁,“你這不忙的,倒沒興趣;我這想去的,卻也沒空。”
蘊空疑聲,“如何?你也被邀請了?”
他不記得竇楦家還有適齡的郎君可做越浮玉的駙馬,難不成他也有她的花箋?
竇楦卻道,“公主不是請了我們三個都去嗎?大概是作上賓觀禮已助興。我與崔侍郎都有,你難道沒有嗎?”
蘊空怔了又怔,滯聲片刻,終于在竇楦疑惑的注視下,慢慢道,“我想起來了,是有這么個請柬……宋洵也得一張。我的確也得了。”
竇楦瞥眼瞧他,似笑非笑地挪揄道,“公主不請你,倒也不是不可能。你這整日不言笑的,去了也叫人掃興。”
蘊空攬袖幾分,目中有倨傲之意,淡漠地反問道,“何出此言?你我曾經少時不也是于酒肆對飲,擊劍與歌。”
她的確是沒請他,可原因自是因著其他,而非什么“不言笑”。
再說自己沒有請柬這事情,也實在說不得。此地無銀三百兩似的,好像真的有點什么。
更何況,他們哪里知道,他蘊空壓根是沒興趣去呢。不過是鬧哄哄的年輕人聚在一起,不斗雞走狗,也不過是射鴨比劍,再不濟,對峙雙陸,彈琵琶看看舞什么的。
少年人么,一個個都如虎如狼的,芝蘭玉樹下無非是想爭奪公主的芳心,做天子女婿,也是湊一起熱鬧一番。
這些事情,他早就過了年紀了。孩子們圖個新鮮,他就算去了,也是浪費時間。
蘊空不屑地淡淡一笑,轉頭看向門外的好天氣,想,自己果然是沒那個興趣的。
禁中,正是花天錦地時。
浮玉排場不小,早早地為這場宴事選在了太液池邊,望仙臺旁。
公主坐于臺上首的位置,御前打了稀稀落落的珠簾,玉屏在一旁半掩著,薄薄的帷帳掛在上頭。
兩側各有宮人五位隨時侍奉,白櫻幼蓉伴其左右,皆微微含笑著,朝臺下魚貫而來的行禮的仕族子弟垂首回禮。
浮玉盛裝坐于軟墊上,一一朝向她拜見的人點頭致意。至時,賓客入席,齊齊看向她,又是鞠袖一禮。今日參宴者除了女眷,便是受邀請的朝臣攜自家郎君前來赴宴,其意不言自明。
她抬袖,吩咐開宴,然后美酒甜果流水似的端了上來,她朝下頭道,“今日花宴,設于太液池旁,春和景明,風光正好。還望諸位盡興而歸,莫要拘于禮數。”
眾人皆謝過。
起初還坐在案幾旁有些拘著,過了一陣,隨著琵琶絲竹之聲漸起,越發有了自在之意,于是也觥籌交錯,言笑大開起來。
有末座者好酒,幾杯下肚后,起初臉色有些上頭,沒一會兒便有些沉醉,揪著一旁的好友笑道,“你瞧你,后悔早娶了是不是。有沒兒子,來這做甚?”
那人顯然是他的同僚,拍著他肩笑道,“關你甚事。公主是風雅之人,宴席也是風雅的。我附庸風雅,不行嗎?”
“你瞧吳三這嘴!該叫佛子給他升個諫官……”
話音剛落,忽然旁邊有風掠過,那人回頭一看,嚇得大夢初醒似的,眼神也清明了,哆哆嗦嗦地攬袖長揖,磕巴道,“房房佛子……您怎么也來了。在下惶、惶恐……還以為您忙于事務……”
另外幾位聞聲一看,在那端坐著的人,不是大師蘊空,還能是誰?
轉過頭面色大驚,紛紛鞠袖垂首,“ 不知佛子何時來的?方才真是……失了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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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只聽佛子揚聲噯——了一下, 擺擺手道, “今日只有賓客,而無僚屬,諸位莫要因房某的到來而拘束。這里并非中書省, 你我又皆為永陽公主的客,不必禮節繁重。”
那頭忽然有叫好的聲音,原是方才伎人舞畢, 想來定是精彩至極。蘊空頷首, 亦微笑著隨著旁人擊掌, 稱“好”, 大有隨遇而安的意思。
幾位書令主事聞聲, 這才敢抬頭虛看向大師, 見他抬廣袖自行斟酒飲之,又抬頭認真觀宴, 頗有幾分欲久坐于此的想法,實在與他平日不茍言笑的樣子大相庭徑。
有殷切者復禮,道,“佛子乃國宰, 怎可做末座?在下實在是憂心, 不如佛子移步,去上坐觀賞吧!”
那幾個人一聽,連忙應和起來,說正是正是,紛紛要喚來內侍為大師換座。
蘊空卻淡淡地推辭掉了, “今日算房某遲了,此時再換座,怕是要驚了公主儀駕,更掃了旁人的興致。房這個位置剛好,都看得到,諸位歸座吧。”
說什么憂心?恐怕是他坐在這里,叫他們不敢盡興吧。
其實他倒也不是不分場合的人。中書省里他一向嚴苛于人,可出了殿,自然也不會手伸得那樣長。更何況,那幾位都是年輕人,剛及弱冠的模樣,何必和他們在此時較真。
說起來他為何來,不過是替竇楦過來撐撐場面。竇尚書是大忙人,不得空赴貴主宴席,他只是替好友跑一趟而已,說到底也是公事。
雖然……他叫竇楦交出來他那份請柬的時候的確花了不少功夫,也費了點口舌,不過門口的內侍不大識字,好在認得他蘊空這張臉,也沒多想就趕緊請他入內了。
蘊空微微伸著脖子,放眼去尋崔侍中的影子,可惜人多,實在看不見。不過此宴還真是熱鬧,滿目緋青銀綠,皆是達官子弟,有好幾位眼熟的青年郎君都在其中,其父皆是三省的朝臣,大概是一同被邀請而來的。
想要融入年輕人的局,就要學會變通,這時候就不必做什么侃然正色的樣子,免得不合時宜。
他想到這,忽然覺得參加她的花宴也沒什么難。年輕人多怎么了,他又不是沒年輕過。要通權達變,要順天應時,這和做官一個道理。
所以蘊空暗暗對自己點頭,抒懷一笑,又看向臺中的舞者,然后擊掌稱贊“甚美”,對一旁的僚屬聊侃起來,“那想必是羯鼓吧?乃八音之首。記得這一曲《柘枝》,出自西域石國,昭武九國是前朝事了。柘枝初出鼓聲招,回雪飄飖轉蓬舞。公主竟請來了柘枝伎,難得,難得。”
也不知今日怎么了,佛子似乎話有點多,不過也隨和不少。雖然是閑聊,可內容之一二還如平日給他們評古論今似的,有幾分傳業解惑的味道。
幾人面面相覷,又不好多言,只得連連陪笑,稱佛子博學廣聞,可肚子里又沒那么多東西,一時間接不上話,只好請佛子品嘗佳果。
大師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不一樣了。宴會上的攀今掉古已經過時,孩子們早就沒那個耐心研習史書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太平之世里,這種花宴上寫詩斗文才是該做的,要不然,就是偷偷議論如何與公主攀談幾句話,以窺天姿。
可蘊空不了解,依舊按自己的性子正襟危坐于末座,腰身習慣性地挺得筆直,宛如冬松。深緋色的襕衫朝服還沒來得及換,坐在這里倒顯得更亮眼。
有去了趟廁床返宴的人,從末尾溜回席中,瞥見末座的蘊空,大吃一驚,紛紛鞠袖恭敬,探聲問,“佛子也來了?為何坐于此處?我等心惶啊……”
幾個人一行禮,引得旁人也側目過來,見果真是大師大駕光臨,哪里還敢坐得住,三三兩兩地都溜到末座那頭,畢恭畢敬地招呼去了。
人頭攢動得太多,臺上的人就看得一清二楚。
珠簾后,浮玉皺眉不解,偏頭問道,“那邊何事?為何有些騷亂?叫人去看看。”
她今日梳了雙環望仙髻,又插了對簪、對釵,鬢邊斜插花勝,髻中戴了小花軸。
簪釵是金銀或玉制的,雙環髻又繁瑣,所以更顯得她脖子修長,頂著滿頭沉甸甸的繁錯的美麗,連側頭說話的時候都需要小心翼翼,整個身子微微傾過去,視之更為典雅從容。
視線放過去,見人群中有一人頗為醒目,她揚眉疑惑,雖然看不清臉,但窺身姿倒是不錯,瀟瀟然有魏晉之遺風。
她微微輕頷首,道,“人群中那人是誰?將他叫過來,給我瞧瞧。”
幼蓉還未邁出步子,就有內侍垂身走上前來,報,“公主,佛子來了。”
她正預備飲茶,聽了之后有些錯愕,“哦?他怎么來啦?” ,這倒是沒想到,再仔細看過去,待那人轉過臉來,才發現真的是他。
內侍敏銳,聞聲不對,復多嘴道,“不是公主邀請佛子的嗎?”
她內心雀躍地輕笑,她當然是沒請他。至于大師是怎么進來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不過該給臉面的時候還是要給的,她不是恩將仇報的小人,就算他三番五次地婉拒,可她還是要留他幾分尊嚴的。
浮玉引袖遮唇,忍著笑意吩咐道,“哦,對。看我的記性。不錯,我是請了他。去,叫人添案加席,快快將大師請于上座。”
偷偷來了,又不敢坐得近些,這姓房的慣是意外的純良。她方才正覺宴席乏味,詩作墨寶收了不少,卻無一人入眼。此時他卻來了,像是知道她無聊了似的,剛好來解這乏味。
公主來了興致,眼神也明亮起來,微微笑著等。
蘊空在末座那頭推三阻四地和眾人客套一番,最后終于抵擋不住,在旁人的殷切注視和簇擁下,硬著頭皮走上前來。
臺上的珠簾已經打起來,她居高臨下,長睫垂視地瞧他,笑嘻嘻道,“佛子還真的來了呀?我以為中書省忙得很……”
荒謬!他的人都被她叫走了,全在此尋歡作樂,就剩他一個人在那邊如何做事?她明知道的……
不滿歸不滿,這種時候還是要忍。
蘊空緩緩環臂對袖,對著上頭再三行禮,從容敬聲道,“回公主,臣忙完了,也就趕來了。多謝公主賜座。”
她揚手一揮叫人為大師添茶湯,道,“少放些鹽,佛子口味清淡,不喜歡太濃的。” 說完,又繼續看著他,忍不住笑道,“今日我不過是湊一局熱鬧,也看看有無合心之人。正愁著人選,佛子既然也來了,我也放心了。”
蘊空抬頭看她,才看清她今日畫了橫云眉,又貼花鈿,點面靨,妃色唇,依舊是一如既往的不愛敷太厚的粉,卻覺其人艷嫵動人,竟叫他有些沒認出來。
回過神來,聽出她方才那句似乎話里有話,蘊空心里驚懼,忙長鞠一禮,不敢再看她得意的目光,趕緊俯身道,“多謝公主賜茶,臣就不擾公主相看了……容臣先入座……”
這么熟悉他的口味,又口不擇言地說些引人誤會的話,實在叫人緊張得不行。
好在旁人尚未未察覺什么,他覺出越浮玉的眼神不對勁,趕緊片刻也不留地旋走回席,就怕她直接當眾欽點了他似的。
那慌亂之色浮玉全數看在眼里,卻也不急。下頭的歌舞正盛,她卻只是用余光瞧他。就算只能看見個虛晃的身影,依舊覺得他如此出眾。
弘文館里近看久了,今日不遠不近地一望,竟也覺得他英正得很。這樣的人物,若不快點到手,恐怕要被旁人采擷而去。
如果她想,若是非得和父親去求個賜婚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可是真的強取豪奪,他愿意嗎?這些士大夫文人平日最自詡風骨,真要是強扭這瓜,恐怕是不行的。
宴席間歇處,有幾位郎君上前,說要為公主獻詩幾首。
她隔著珠簾望過去,卻也不認識這些人,經提醒,才知道其中一位正是蘊空口中那位寧侍郎的兒子。
她欣然說準了,叫他們都走近些。見寧家郎君此人模樣還算清俊,只是有些文弱。
的確是個好青年,以后也會有作為,只不過她希望這些年輕人的作為是自己博來的,而不是企圖靠著一個駙馬都尉的身份。
更何況,大華尚武,倒不是說要多么五大三粗,力能扛鼎的氣魄;至少,也是以力量美為上,輕策駿馬,英姿爍爍的更佳。
其實她對那些辭藻華麗的詩已經沒了興趣,上輩子里,記得宋洵就寫過一些,他是個才子不錯,寫得也好。可惜,文采非凡又如何?不還是負心郎一個。
一番想法之后,諸家郎君已經詩畢,正愛慕地等著她品評。
等到她被再三問了,才意識到自己半個字都沒聽進去。古人詩,今人用,若非奇才,大多采用重復之詞,什么“妍麗”,“芙蓉”,“秋水”……吟詠多了,只覺得有些俗氣,更是過耳就忘。
其實就是走神的毛病犯了,她愣愣地盯著下頭那群人忽然有些無助,于是微微側身,習慣性地尋求蘊空,尷尬地委婉道,“本宮覺得……寫得好。佛子認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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蘊空被點了名,他早看出她的心不在焉,那懵懵的神態和弘文館的時候沒兩樣。
只不過,那時候她總是盯著他的臉走神,眼下這種相看的時候,也不知她又在胡思亂想什么去了。
于是大師出言了,道,“臣與公主意見相同。郎君辭趣華美,皆是不錯的句子。”
然后這樣的話又說了幾次,基本上幾位郎君的每首詩都是公主說“好”,再由佛子替她一一點評。她每說一個字,又看向蘊空,等他再說。
本來是公主相看,大師說的話比她都多。
不過,能換來貴主一個“好”字,得見麗容,此行也就無憾了。日后好友相聚,也是足可以吹捧一番。
來宴者有文有武,她怕宴席無趣,除了文樂,亦準備了武事。見座下已經有人按捺不住,躍躍欲試,于是叫人趕緊撤了臺子和席子,又搬來了投壺,箭靶和劍器。
“幼蓉,”她側頭喚了一句,“叫人預備擊鼓傳花,如此更熱鬧些。”
擊鼓傳花,傳到誰,誰就要從那三樣中選一個來做。
這樣一來,賓客皆又來了興致,即便是不善武者,也有要觀看好戲的意思。比起靡靡歌舞,大華的人還是更喜歡雄健之風,就算不用上去打仗,也都抱著幾分崇士的態度。
下頭是熱鬧了,可她在臺上大概是有些疲了,叫人拿了軟墊墊于憑幾,借力閉目休息幾分。
沒一會兒,白櫻忽然低聲喚了她幾句,再睜眼時,忽然面前的案幾上躺著兩個皮影,鏤空雕刻的臉格外精致,赤青紫黃的,看服飾一個是文官,一個是武官。
她誒了一聲,一下子坐起來舉著一個捏著小木棍轉看,笑道,“燈影戲?哪來的?”
白櫻猶豫片刻,才答曰,“是……是宋公子托內侍送上來的。” 說完,她將視線挪到左席人群中,浮玉順著看過去,見宋洵一襲月白,朝她淺淺笑著,然后長揖一拜,卻也不上前。
民間的小玩意她見得少聽得多,卻沒擁有過。燈影戲她就看過一兩次,很是喜歡。可惜那東西很難弄到,今日忽然得兩個,她不能不說,是喜歡的。
宋洵倒會投其所好,小小禮物,倒是比詩詞歌賦有趣的多。物件是好的,可人實在是堵心,浮玉看了又看,淡淡朝他點頭一下,然后叫人拿下去了。
擊鼓咚咚咚地敲了起來,一個花彩球從末座一直傳了過來,鼓聲不停,沒人敢留著,傳到自己這,然后像燙手的山芋似的又扔給旁邊的人。
酒興助陣,鼓聲催人,傳來傳去便成了扔,鬧哄哄地從這頭扔給那頭,又被那人扔了過來,還不忘喊了句“露兩手——”。
蘊空見眾人越發閑散失了規矩,不由得沉了嘴角,眼睜睜看著他們胡來,卻又沒法說什么。放眼席中,這群仕家子弟中就沒有一個能端方坐著的人,其性還虛浮,也尚且沉不住氣。他覺得還不錯的,偏偏公主又瞧不上。
內侍見大師不快,于是上前為大師斟酒,卻被他揮手止住,說不必添了。
蘊空飲酒不多,也會節制酒量,沒人知道大師到底酒底幾何。酒性淡泊的人,性格也疏淡,偏居于上座一角,任何活動也不參加,起初還跟著稱好,過了些時候,亦覺得有些雜亂,于是又作壁上觀,看他們熱鬧。
浮玉這點上和他倒是頗為相似。她雖愛熱鬧,可喜歡的是看旁人熱鬧。她最愛高座一處,俯瞰人間勝景似的,卻不踏入其中,只做觀賞之姿,便足矣。若真的叫她同他們一起,她也招架不來。
所以這兩個人都有些清淡的倦色,一個正襟危坐著冷眼看著人家投壺,一個歪歪地靠在憑幾上吹小風,還時不時偷看幾眼。
一個是主,一個上賓,雙雙離席,恐怕太引人注意,所以浮玉只能無聊地等著宴席結束,并祈求著他千萬別提前走掉。畢竟,弘文館那邊,他還真的再也沒去了。
公主正撐頭昏昏欲睡,忽聽臺下一片鼎沸,時而驚坐起,四下看過去,卻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處。
她順勢也轉頭去看,只見那花球不知道被誰一不小心扔進了大師的懷里,而蘊空正一片茫然站在那。
精彩。這下可太精彩了。
浮玉慢慢坐正,探頭看向蘊空,關切道,“佛子一向不愛這些事情,為何花球到了你手上?怎么,佛子選投壺好,還是射箭好?”
也不知是公主方才真的睡著了,還是撐了太久的頭留下的印子,只見臉頰上有淺淺的彤色,說話的時候還帶了點嬌媚。可惜,嘴里的話還是在針對他。
蘊空望著她看好戲似的眼神,淡淡答道,“臣不勝惶恐……容臣先行……”
誰知退席二字還未說出口,忽然那頭引來人潮慫恿,也不知是哪幾戶的武家郎君朝這邊叫起好來,紛紛嚷著要看。
蘊空是文官,除了投壺,另外兩樣定是做不來的。
大師投壺,難得一見,而且這事情仿佛比見公主還要叫人興奮得多。他平日除了朝政之外,似乎沒什么別的事情,所以朝臣見他,多是在忙于公務,連吃飯都甚少見到,更不用說投壺這種玩樂了。
況且大師不茍言笑,今日若是借公主的勢得了機會看點別的,能不叫人翹首以待嗎。這就好比你將一人看得宛如飲朝露食秋菊的仙人,忽然有一日他要吃羊羹,你會覺得無比的新奇。
“佛子,賓客熱情難拒,莫要我為難啊。” 浮玉無奈地看向他,仿佛也無計可施。
蘊空抬頭,見她目光爍爍如星月,含笑的眼里話里有話,分明在說,'若是不想也行,從了我,一切好說'之類的威脅。
他五指連忙在袖里收緊,抬手鞠禮,對著她的背影彎下身子去,“公主慢行。臣不送了。”
天心月正圓,佛子待她的背影隱沒在宮門盡頭,才長長吁出一口氣,負手仰頭凝視片刻,驚覺手心方才竟然汗濕了大半。
他當然是看明白了,恨恨地瞪了回去,向她長揖,仿佛被逼到絕路似的一字字道,“臣知道了。這就去準備。”
她抿唇看他離去的背影有些不是滋味。這宴席的場面不大也不小,雖然蘊空是見過大陣仗的人,可在這么多賓客面前做投壺這種事情,怕還是第一次吧。
她忽然有些替他擔憂起來。如果他扔了十箭,一箭都未投準怎么辦,豈不是丟大臉了?話又說回來,他會投壺嗎?那群武官不羈的很,若是當眾嘲笑,該如何是好。
想到此,她又覺得自己失敗,他就算冒著在眾臣面前丟臉的危險,也不愿意屈服于她的裙下嗎?難道對于他來說,她就真的如洪水猛獸,不可親近?
大概是真的在乎他,投壺的又不是她,可她比蘊空還要緊張。
正想著,見側道上有樂伎抱琴徐徐而來,朝她屈身一禮后,自行坐于臺下一處調音。
公主與一眾人皆迷惑不已,然后見換了缺挎青袍的蘊空負手握劍而來,輕衣便鞋,這架勢顯然不是要投壺。
只見他立于臺下朝四下致意,無謂地淡笑一下,對公主道,“臣惶恐,思前想后,還是決定以拙劍獻于主。望諸位莫要笑話。”
誰能想到這手不能殺雞的大師竟要今日舞劍。他還未惶恐,倒是叫越浮玉和一眾朝臣惶恐了。
作者有話說:
告誡自己別寫大人,別寫。因為唐朝的“大人”就是叫對方“爸爸”,類似的還有“哥哥”,也有爸爸的意思。
所以有的電視劇里滿篇大人,會有點尷尬。
比如,“元芳,你怎么看?”
“大人,此事必有蹊蹺。”
狄仁杰:嗯?我只是問問他怎么想,他卻管我叫爸爸……
第27章
也不知是肩上的傷口疼的太過凜冽, 還是方才一場驚變實在叫人膽戰心驚,總之她沒了談情說愛的心思,就連思緒也清明起來。
她斜于臥榻上, 半露左肩,宮人按照太醫令的指示將搗成糊狀的草藥涂抹于箭傷處,手勢已是極輕, 可公主細皮嫩肉, 一碰又有細密的血絲滲出來。宮人端著藥盞比她還驚慌,戰戰兢兢地輕聲道貴主恕罪。
大師立于屏外,還不走, 固執地等候召見。
浮玉一聲不吭, 屏風上寬大的身影倒映在眼里, 對她似乎形成了圍拱之勢。
人有時候很奇怪,偏在對方靠近的時候, 又想避開。
她想起來一句話, “近鄉情更怯”, 大概和這種心情是一個道理。
傷口不是不疼, 只是她咬著牙也不想哭號一聲,不叫他知道半點她的傷勢和情況。大概她的全部臉面都在這里了, 如果展現傷口才能換來對方的憐憫和愛,那她以后還要不停的受傷嗎?
她不是那種分不清大事小事的人。平日里若是有無關緊要的小病小痛, 她也許還會藉機對他下手。可今日之事不同, 有暗箭傷人,而且還是在內禁的庭院內, 足以見此人的大膽。
可仔細想想, 大概這并非是預謀的,否則那一箭早就準確地置她于死地, 而并不是僅僅如現在這般,不深不淺地擦肩而過了。
那人到底是誰?是誰這么厭惡她?一個人嗎?還是很多人?難道是金吾衛里有奸細?
當時遇襲的時候,只有宋九齡在她身邊,不過他應該是個心性正直的孩子,只是機緣巧合的站在那。總之,她出事的時候,蘊空不在。不能不說,她那一刻多希望他立即出現,就如從前那次一樣。
記得那時候他說過,“有某在,不會有事。”,現在倒好,真的出事了,他人去哪了?從前說過的話,已經不算數了嗎?
多傻啊,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就算現在,他就那么立在屏外,也會覺得有他陪著是一種莫名的安心。
白皙的肩頭被濕了的帕子抹去血跡,帕子泡進黃銅盆里,水立刻就紅了。宮人端盆繞屏走,她看見宮人停在屏后對大師行禮,身影錯落,然后大師止住宮人,仿佛在低語什么。
宮人離去,蘊空立即拂袖轉身,長身一揖,懇切進言,“此事事關重大,還望公主容臣覲見!”
她從未聽過他這種語氣,仿佛不叫他今日見一面,他就要把地站穿了似的。也不知父親如何捱過那些個朝參日的,那樣多的朝臣,動不動就舉著芴板熱心苦口,如何受的了。
浮玉見狀,張嘴支支吾吾起來,一時決定不下。
見嗎?是有點想見的;可是也不太想見,她以前太拿他當靠山,當依賴,可是關鍵時候,誰又一定能靠得住呢。
更何況,見或不見,權力怎么能在他?
她見那頭身形一動,大概又要講話,她怕他再說什么肺腑之言,連忙哼哼唧唧地隔空道,“佛子若有什么事,還是隔屏講吧。我著實不大舒服,就不起身了。”
他聞聲抬頭,見紗屏后公主身姿柔綽地撐于榻上,還是有氣力說話的。
兩人其實也就不到十步的距離,無需內侍來回傳話,彼此都能聽見。她話畢,觀望了一會兒,只聽蘊空靜了片刻,然后道,“還請公主并退左右,否則臣沒法說。”
大師聲音雖然輕柔,但很是冷峻,口氣中有不容拒絕的意思。
浮玉身邊的宮人內侍跟著她享受慣了,對這樣的嚴苛的命令也是怕幾分的。仆隨主意,公主平日就對佛子偶爾觸頭,這些做下使的,比她更甚。
更何況,佛子是國宰,話一出口就是言重九鼎,誰都知道此事鬧的不小,所以公主還沒準,宮人和內侍都有了要退下的意思。
浮玉見他們揣手縮頭,直往后搓步子,很是動怒,道,“誰讓你們走了!”
話音剛落,有一道緋影繞了進來,替她沉聲下令:“都退下。此事事關宮危,若有偷聽者,莫怪在下以奸細論之,必報于上。”
蘊空忽然闖了進來,立在榻前,頷首叫閑雜人等速速散去。望仙閣的總給使見狀,不敢耽擱,連忙帶人退了個干凈,又順手把大門關上了,大有絕對兩耳不聞的意思。
人一走,就安靜了,那半碗藥糊放在小案桌上,散發出青苦的味道。
望仙閣不是正南面,外頭陽光不能全照進來,只是隔著細細的直欞窗勉強灑進來點光亮。好在掌燭使將點燃的青燭留在榻旁,明明滅滅地照亮了她的臉。
蘊空轉身垂視下來的時候,才在昏黃的燭火下,發現她的左肩依舊曖昧地袒露著,白皙嬌柔的一片肌膚上,有一道箭痕,看了叫人不忍。
他忽覺唐突,一時間視線無所放,于是立在那,虛垂著眼只瞧到她的衫角,緩緩道,“臣見銅盆中血染于水,不知公主傷勢如何了?”
他聽見她笑了起來,然后浮玉慢慢抬起眼皮,半撐著頭仰看向他,有些半嘲半譏之意,道,“你方才不是問過太醫令了?又來問我做什么。”
蘊空被嗆了聲,覺得自己這話是問的蠢了,然后他聽她冷聲繼續道,“我好的很,不過就是差點死了。不勞佛子費心。”
他聽出了她刻意制造的距離感,很是詫異,不由得輕皺眉頭有些擔憂。難道是冷箭的事情將她嚇壞了?畢竟她曾經有過類似的經歷,如今重蹈覆轍之事再次發生,受驚也不是不可能。
出事前,他換回衣衫后一個人回了案幾,卻見她人沒了蹤影,賓客也少了大半,問過內侍才知道,大多去了箭場觀看。他沒太多想,自己坐回案旁休息。誰想過一陣子,忽聞有人叫喊,正不解時,見奔走之人神色驚慌,自箭場而來,然后才得知她中箭的事情。
得知她無性命之憂的時候,他不由自主地長舒一口氣,終于才冷靜下來,叫人立即先封鎖消息,切勿驚擾陛下和太多宮中人,然后令宮中金吾衛仔細搜查。
其實,他是很擔心她的。
正因為知道她少時于洛陽曾遭遇兵變的亂箭,大概會叫她回想起噩夢似的經歷,所以他才急急趕來詢問。
只不過令他意外的是,她居然一滴眼淚也沒有掉,甚至沒有絲毫尋求慰藉的意思。
他本已經做好了今日拿出些時間勸慰貴主的準備,誰知她只是面無表情地在榻上冷冷呆著,仿佛不為所動。
蘊空有些憂慮,雙手虛在廣袖中探身問道,“太醫令的藥,可管用?宮人是否已經敷好?臣記得公主有舊傷,是否還是以前的位置?”
她抬起雙目清清,那不淡不濃的妝容在朦朧的光亮下更添冷艷,公事公辦道,“佛子驅走我的下人,就是為了和我說這些事情的嗎?若無什么要緊事,還請回吧。”
他聞言大驚。他知道她心情不佳,可也不該對他是這種態度……其聲如冰,其容如霜。
這是要趕他走?可是她平日里,不是很需要自己的嗎?如今做這江水兩相隔的勢頭,究竟何意?就算他叫她不要沖動,又婉拒了她的癡纏,可是總要有些師生情誼在吧?
這般突然的割席之舉,實在傷人吶……
蘊空見她遲遲不回答自己的問題,頗有些尷尬,低頭見那半碗藥糊還放在那,顯然是沒有用完。他等了片刻,于是彎身張開手拿起藥碗,用小木片一下一下地攪拌,對她道,“還是臣替公主繼續上藥吧。今日的事,臣會慢慢說給公主聽的……”
說著,他跪坐于榻旁的墊子上,抬手就要給她敷藥。
誰知那秀圓的肩頭輕輕一躲,燭火下她皺眉反盯著他,仿佛在看什么怪異似的,道,“你要干什么。”
蘊空朝她肩頭頷首,道,“公主傷口滲血不斷,若不繼續上藥,怕是不好愈合。留了疤,公主該不快了。”
她聽后不為所動,像個小動物似的依舊執拗地躲著,只聽她淡淡道,“又不是沒有留過疤,我還在乎多一個少一個嗎?”
這就是她的不同了。旁人女孩子總會在意這一道痕,那一道痕的,可是她卻不是。明明在陛下的公主中,生得最是絕色,可偏偏不那么上心這些事情。
大概還是那件舊事叫她換了心態,所以在這方面比別人都要對自己心腸冷硬些。
蘊空的手執著小木片停住,那上頭的藥糊滴滴答答地掉回碗里,他望著她的肩頭那血絲又涌了出來,這么半天都未結痂,實在不好。可這個時候,她偏偏又不懂事地和他倔強脾氣來。
“臣有經驗。從前也為你上過藥,手法比宮人熟悉的多。” 他說著就上前跪行半步,整個半身屈于榻前,幾乎掩蓋住了她,然后不由分說地將藥糊涂在那傷口上。
浮玉紅了臉,可氣地瞪著他,掙扎地說男女授受不親,“佛子忘了么!弘文館的時候,少師常教導于我。現在又干什么。”
蘊空輕笑一聲,他發現她慣回拿他的話反駁自己,一邊手底下輕車熟路地繼續涂藥,一邊答曰,“臣現在是醫者,公主是病人。再說了,公主此處的新傷,離舊傷不遠,都是一塊地方,臣又不是沒見過……”
說的也是,那時候他也是這般在燭光下給她上藥包扎的。
他答得滴水不漏,誰也不得罪。
她聽后沉默起來,寧九齡也不多話,依舊站在她一旁守著,日頭照在他的褝頭上,似乎悶出了細汗,將他的鬢角打得濡濕。
她瞧他的樣子竟覺得癡傻,也不知道佛子看自己是不是也這般心思,仿佛一眼看透,任憑拿捏。
浮玉平視前方,看一群人拉弓架箭,然后嗖的一聲直直飛了出去,正中靶心。
在叫此起彼伏的好聲中,她忽然對寧九齡道,“寧卿,你很像一個人吶。”
她轉頭看向一臉茫然的寧九齡,笑道,“你很像本宮喜歡的的一個人。”
她聽得怔怔,終于不再亂動,藉著光線看蘊空近在咫尺的眉眼,鼻挺目刻,十分專注,只要往前偷襲一步,就可以親到他的臉了。
浮玉愣忪道,“所以,這才是你拒絕我的原因嗎?因為看過了,所以覺得沒什么吸引力了?”
他眉頭輕皺,有點不懂,于是也不說話,只讓沉默蔓延在他們之間。其實,拒絕的原因有很多,比如,國宰娶公主這種事情歷朝歷代是沒有的,因為帝王絕對不可能允許外戚有任何攝政或結盟的可能。
不過,她方才說的這一條,倒是莫名其妙的……
這個年歲的女孩的心思難以捉摸,也不知道你的那句話就傷了她了,然后就變成今天這般奇怪。
其實她習慣性地依賴些自己,也不是不可以,從前不是一直也都這樣過來了。
陛下當年擒隱太子于洛陽道,然后直接一路兵變殺到長安。全府上下早就提前遷徙,誰想就漏了她。兵變的那日正碰上她和奶媽從哪個郊野地里玩回來。府前殘兵一片,奶媽當場被亂箭射死,直接在她眼前斃命。
他當時與明遠將軍負責善后,有士卒瞧見了馬車里的她,還以為是隱太子的女兒,搭了數支箭就射了過去。
從洛陽護她去長安的路上,她喊餓,他帶她去最好的飯莊;她睡不著,他帶她去郊野沒夜禁的地方看螢火蟲。大明宮一朝換了主人,她目睹了整場禍事,回了長安也就成了陛下的掌上明珠。
以前的她,多乖,還會知道“四海無閑田”這種句子,做不出來拿面餅擦切肉小刀這種荒唐事。只是后來陛下將她寵壞了,要什么有什么。前陣子她居然連當朝大師都想收為己有,實在叫他驚嚇不已。
他見她終于安靜地側臥下來,允他好好上藥,終于嘆口氣,淡淡道,“公主任性之舉,臣不依,公主就指著臣,說臣沒有心,這是個什么道理?其實公主曾經還是很依賴臣的,也聽臣的話,信任臣。臣不知道怎么了,不過是想好心勸誡公主穩妥些,為何鬧到如今的地步呢?”
浮玉覺得肩頭涼涼的,方才那陣火辣辣的痛意也減淡不少。蘊空的手勢很輕柔,別看是個男人,細心起來比宮人還要伺候的好,難怪能做得了大師,膽大心細,就該如此。
他見她不說話,繼續道,“金吾衛將灌木查了個遍,沒發現什么可疑的人,大概不該是刺客之類的。” 他頓了頓,“至于射傷公主的那支箭……倒不是外頭帶進來的,而是箭場上極為普通的箭。此人應該力氣不是很大,弓大概拉得不滿,所以箭只是擦傷了公主的肩。幸虧如此啊。”
上完了藥,他將藥碗放到一旁的木案上,目光不經意地瞥見不遠處的小桌上放著兩個物件,很是眼熟,仔細一看,不由得念道,“燈影戲?”
浮玉尋聲看過去,見宋洵送她的兩個小皮影不知道被誰也拿進來了,她哦了一聲,別開臉心虛道,“今天有人送的,我瞧著還挺有意思的,就收下了。”
第28章
蘊空聽后默然, 過了很久才說了一聲嗯, 轉而繼續問道,“公主今日可得罪了什么人?尤其是女子。”
她很詫異,左思右想才想起來周英娘的事, 于是與蘊空這般說了,又頗為委屈地替自己辯解幾句,“我知道那日情緒不佳, 所以在父親母親見九兄和她的那日, 與她都說開了。她應該不會這般記仇吧?”
蘊空冥思片刻, 卻也拿捏不準, 他見公主自行擔憂地看向他, 于是淡淡道, “此事也許沒那么簡單。公主的性情誰都是知道的,若因此事而起了殺意, 未免小題大做了。”
浮玉不大明白,進而問道,“你為何確認行刺者是個女子?”
蘊空卻搖了搖頭,神色深遠起來, “行刺者應為女子不錯, 因為臣發現箭上…似乎有淡淡的脂粉味道。不過,”他頓了下,“是否有幕后之人,就不得而知了。”
他說完瞥見她打了個寒顫,于是抬手將她的外衫拉好, 又拉過薄被輕輕蓋住了肩頭,叫她寬心,道,“臣會替公主查明此事。這幾日,公主安心養病。若無旁的事情,就不要亂走了。”
他這是提醒她別再閑來無事往中書省逛,雖然中書省屬于殿中內省,可到底也不算內廷。她若是再三更半夜,大搖大擺地去找他,兩人還能全身而退嗎?
公主揮揮手,卻帶了點無聊之意,“多謝佛子提醒。不過你放心,那地方沒意思得很。請我去,我也不想再去了。”
說是叫她安心養病,大概是讓她別再亂制造他們的偶遇。他方才還在說為何不信任他了。她聽了就可笑,難道這人是傻子嗎,若不是信任他,為何她從前只往他那邊撲?
不過這事情是個轉折點。她在明,刺客在暗,已經是很危險。除了自己警醒些,一心再依靠他有什么用?她鬼使神差地又回來了,不能還沒抓到人又送了命吧。
浮玉抬手按了按太陽穴,蹙眉吸氣,“……頭疼。”
大師以為是真的,聞聲看過去,藉著燈火要左右檢查一番,道,“大概是方才受了風,若是針灸會更好。”
“不必。” 她一手撥開他端來的燭臺,別過臉,臉上有冷淡之色,道,“佛子怎么做起太醫令的事了?”
他噎了聲,眉頭不由得輕輕一皺,似乎聽出了幾分嫌棄……蘊空只好說了句也罷,淡淡道,“既然公主需要休息了,臣也就不打擾了。微臣告退。”
他徐徐往后退出一段距離,向她叉手一禮,然后自拇指縫隙中抬眼向她看去,只見公主不聞不問,熟視無睹,仿佛也沒有半點再留的意思。
他垂視而出,自寬廣的殿中退出,桄榔——一聲打開朱門的時候,外頭有昏時的晚風陣陣,夾雜著幾縷熱灌進衫袍內。
蘊空抬目遠望,望仙臺那頭的賓客早已散盡。多少人抱幸而來,卻空手而歸,更有好事者想藉機進宮,結交權貴。可是,這其中有一人,目的與旁人不同。今日行刺失敗,那人必定怒火中燒,來日不可不防……
回過神來,聽出她方才那句似乎話里有話,佛子心里驚懼,忙長鞠一禮,不敢再看她得意的目光,趕緊俯身道,“多謝公主賜茶,臣就不擾公主相看了……容臣先入座……”
這么熟悉他的口味,又口不擇言地說些引人誤會的話,實在叫人緊張得不行。
好在旁人尚未未察覺什么,他覺出越浮玉的眼神不對勁,趕緊片刻也不留地旋走回席,就怕她直接當眾欽點了他似的。
那慌亂之色浮玉全數看在眼里,卻也不急。下頭的歌舞正盛,她卻只是用余光瞧他。就算只能看見個虛晃的身影,依舊覺得他如此出眾。
弘文館里近看久了,今日不遠不近地一望,竟也覺得他英正得很。這樣的人物,若不快點到手,恐怕要被旁人采擷而去。
如果她想,若是非得和父親去求個賜婚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可是真的強取豪奪,他愿意嗎?這些士大夫文人平日最自詡風骨,真要是強扭這瓜,恐怕是不行的。
宴席間歇處,有幾位郎君上前,說要為公主獻詩幾首。
她隔著珠簾望過去,卻也不認識這些人,經提醒,才知道其中一位正是佛子口中那位寧侍郎的兒子。
她欣然說準了,叫他們都走近些。見寧家郎君此人模樣還算清俊,只是有些文弱。
的確是個好青年,以后也會有作為,只不過她希望這些年輕人的作為是自己博來的,而不是企圖靠著一個駙馬都尉的身份。
更何況,大華尚武,倒不是說要多么五大三粗,力能扛鼎的氣魄;至少,也是以力量美為上,輕策駿馬,英姿爍爍的更佳。
其實她對那些辭藻華麗的詩已經沒了興趣,上輩子里,記得宋洵就寫過一些,他是個才子不錯,寫得也好。可惜,文采非凡又如何?不還是負心郎一個。
一番想法之后,諸家郎君已經詩畢,正愛慕地等著她品評。
等到她被再三問了,才意識到自己半個字都沒聽進去。古人詩,今人用,若非奇才,大多采用重復之詞,什么“妍麗”,“芙蓉”,“秋水”……吟詠多了,只覺得有些俗氣,更是過耳就忘。
其實就是走神的毛病犯了,她愣愣地盯著下頭那群人忽然有些無助,于是微微側身,習慣性地尋求佛子,尷尬地委婉道,“本宮覺得……寫得好。大師認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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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子被點了名,他早看出她的心不在焉,那懵懵的神態和弘文館的時候沒兩樣。
只不過,那時候她總是盯著他的臉走神,眼下這種相看的時候,也不知她又在胡思亂想什么去了。
于是佛子出言了,道,“臣與公主意見相同。郎君辭趣華美,皆是不錯的句子。”
然后這樣的話又說了幾次,基本上幾位郎君的每首詩都是公主說“好”,再由大師替她一一點評。她每說一個字,又看向佛子,等他再說。
本來是公主相看,佛子說的話比她都多。
不過,能換來貴主一個“好”字,得見麗容,此行也就無憾了。日后好友相聚,也是足可以吹捧一番。
來宴者有文有武,她怕宴席無趣,除了文樂,亦準備了武事。見座下已經有人按捺不住,躍躍欲試,于是叫人趕緊撤了臺子和席子,又搬來了投壺,箭靶和劍器。
“幼蓉,”她側頭喚了一句,“叫人預備擊鼓傳花,如此更熱鬧些。”
擊鼓傳花,傳到誰,誰就要從那三樣中選一個來做。
這樣一來,賓客皆又來了興致,即便是不善武者,也有要觀看好戲的意思。比起靡靡歌舞,大華的人還是更喜歡雄健之風,就算不用上去打仗,也都抱著幾分崇士的態度。
下頭是熱鬧了,可她在臺上大概是有些疲了,叫人拿了軟墊墊于憑幾,借力閉目休息幾分。
沒一會兒,白櫻忽然低聲喚了她幾句,再睜眼時,忽然面前的案幾上躺著兩個皮影,鏤空雕刻的臉格外精致,赤青紫黃的,看服飾一個是文官,一個是武官。
她誒了一聲,一下子坐起來舉著一個捏著小木棍轉看,笑道,“燈影戲?哪來的?”
白櫻猶豫片刻,才答曰,“是……是宋公子托內侍送上來的。” 說完,她將視線挪到左席人群中,浮玉順著看過去,見宋洵一襲月白,朝她淺淺笑著,然后長揖一拜,卻也不上前。
民間的小玩意她見得少聽得多,卻沒擁有過。燈影戲她就看過一兩次,很是喜歡。可惜那東西很難弄到,今日忽然得兩個,她不能不說,是喜歡的。
宋洵倒會投其所好,小小禮物,倒是比詩詞歌賦有趣的多。物件是好的,可人實在是堵心,浮玉看了又看,淡淡朝他點頭一下,然后叫人拿下去了。
擊鼓咚咚咚地敲了起來,一個花彩球從末座一直傳了過來,鼓聲不停,沒人敢留著,傳到自己這,然后像燙手的山芋似的又扔給旁邊的人。
酒興助陣,鼓聲催人,傳來傳去便成了扔,鬧哄哄地從這頭扔給那頭,又被那人扔了過來,還不忘喊了句“露兩手——”。
佛子見眾人越發閑散失了規矩,不由得沉了嘴角,眼睜睜看著他們胡來,卻又沒法說什么。放眼席中,這群仕家子弟中就沒有一個能端方坐著的人,其性還虛浮,也尚且沉不住氣。他覺得還不錯的,偏偏公主又瞧不上。
內侍見佛子不快,于是上前為佛子斟酒,卻被他揮手止住,說不必添了。
佛子飲酒不多,也會節制酒量,沒人知道佛子到底酒底幾何。酒性淡泊的人,性格也疏淡,偏居于上座一角,任何活動也不參加,起初還跟著稱好,過了些時候,亦覺得有些雜亂,于是又作壁上觀,看他們熱鬧。
浮玉這點上和他倒是頗為相似。她雖愛熱鬧,可喜歡的是看旁人熱鬧。她最愛高座一處,俯瞰人間勝景似的,卻不踏入其中,只做觀賞之姿,便足矣。若真的叫她同他們一起,她也招架不來。
所以這兩個人都有些清淡的倦色,一個正襟危坐著冷眼看著人家投壺,一個歪歪地靠在憑幾上吹小風,還時不時偷看幾眼。
一個是主,一個上賓,雙雙離席,恐怕太引人注意,所以浮玉只能無聊地等著宴席結束,并祈求著他千萬別提前走掉。畢竟,弘文館那邊,他還真的再也沒去了。
公主正撐頭昏昏欲睡,忽聽臺下一片鼎沸,時而驚坐起,四下看過去,卻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處。
她順勢也轉頭去看,只見那花球不知道被誰一不小心扔進了佛子的懷里,而佛子正一片茫然站在那。
精彩。這下可太精彩了。
浮玉慢慢坐正,探頭看向佛子,關切道,“大師一向不愛這些事情,為何花球到了你手上?怎么,大師選投壺好,還是射箭好?”
也不知是公主方才真的睡著了,還是撐了太久的頭留下的印子,只見臉頰上有淺淺的彤色,說話的時候還帶了點嬌媚。可惜,嘴里的話還是在針對他。
佛子望著她看好戲似的眼神,淡淡答道,“臣不勝惶恐……容臣先行……”
誰知退席二字還未說出口,忽然那頭引來人潮慫恿,也不知是哪幾戶的武家郎君朝這邊叫起好來,紛紛嚷著要看。
佛子是文官,除了投壺,另外兩樣定是做不來的。
佛子投壺,難得一見,而且這事情仿佛比見公主還要叫人興奮得多。他平日除了朝政之外,似乎沒什么別的事情,所以朝臣見他,多是在忙于公務,連吃飯都甚少見到,更不用說投壺這種玩樂了。
況且佛子不茍言笑,今日若是借公主的勢得了機會看點別的,能不叫人翹首以待嗎。這就好比你將一人看得宛如飲朝露食秋菊的仙人,忽然有一日他要吃羊羹,你會覺得無比的新奇。
“大師,賓客熱情難拒,莫要我為難啊。” 浮玉無奈地看向他,仿佛也無計可施。
佛子抬頭,見她目光爍爍如星月,含笑的眼里話里有話,分明在說,'若是不想也行,從了我,一切好說'之類的威脅。
他當然是看明白了,恨恨地瞪了回去,向她長揖,仿佛被逼到絕路似的一字字道,“臣知道了。這就去準備。”
她抿唇看他離去的背影有些不是滋味。這宴席的場面不大也不小,雖然佛子是見過大陣仗的人,可在這么多賓客面前做投壺這種事情,怕還是第一次吧。
她忽然有些替他擔憂起來。如果他扔了十箭,一箭都未投準怎么辦,豈不是丟大臉了?話又說回來,他會投壺嗎?那群武官不羈的很,若是當眾嘲笑,該如何是好。
想到此,她又覺得自己失敗,他就算冒著在眾臣面前丟臉的危險,也不愿意屈服于她的裙下嗎?難道對于他來說,她就真的如洪水猛獸,不可親近?
大概是真的在乎他,投壺的又不是她,可她比佛子還要緊張。
正想著,見側道上有樂伎抱琴徐徐而來,朝她屈身一禮后,自行坐于臺下一處調音。
公主與一眾人皆迷惑不已,然后見換了缺挎青袍的佛子負手握劍而來,輕衣便鞋,這架勢顯然不是要投壺。
只見他立于臺下朝四下致意,無謂地淡笑一下,對公主道,“臣惶恐,思前想后,還是決定以拙劍獻于主。望諸位莫要笑話。”
誰能想到這手不能殺雞的佛子竟要今日舞劍。他還未惶恐,倒是叫越浮玉和一眾朝臣惶恐了。
只見佛子雙手執劍朝臺上一鞠禮,然后慢慢退于臺中。
待樂者撥起第一音,他忽然翻手轉過劍柄與身前,劍指前方,大有對峙之感。他并非沙場的士卒,姿態不是以拚殺為主,更多是兩位劍客之間對峙的時候的步子。
曲子是《劍器》,青衫配古劍,腰間玉帶纏。琴聲愈快,他劍也舞得越繁雜,持劍一個回旋,衣擺嘩啦啦地響著,叫人看得眼花繚亂,目瞪口呆中只覺得他身影矯如蛟龍,動人心魄。
浮玉看得癡了,她想到南山燭火,想到書劍零落,想到落花曉月月照人,想到任他烏兔走乾坤。尤其是在佛子回轉翻身的時候,偶然露出圓領衫下白色中單衣,更引人遐想。
青白二色最是清貴,三尺銀劍冷如霜月,一切將其人襯得也越發氣宇軒昂。滿朝文武,誰抵的上他呢?
不過,他居然還會劍?還這般驚座……到底他還有多少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聽聞大師與晉國公、竇尚書等幾位曾經隨陛下驅馬執劍,與突厥王對峙于五隴阪。”
“哦,難怪。那就是了,大師會劍,也理所當然了啊。”
她聽著座下有人小聲議論,沒有說話,終于等到劍畢,座下皆大贊佛子英姿,她探手扶著白櫻的手慢慢走下來,站在他的座位上親自相迎,揚著嘴角,喜歡的不了,“大師辛苦。想不到大師能文能武,真叫人……大開眼界。”
他還是有些喘息的,胸膛輕輕起伏,沉著聲道,“臣也不是能武,不過是曾經學過招式二三。若是讓臣上陣殺敵,怕是會慘敗。”
她想,所以武的不行,偏要拿文的和她兜兜轉轉嗎?
浮玉柔柔笑著,幾乎快要黏上他,他下意識地半退一步,低聲提醒她,“公主,這里耳目眾多。”
她笑著說是是是,“也好,等一會兒咱們去人少的地方細談。”揮手,叫人搬上箭靶比箭,下頭宴席重開,也就沒人看這邊了。
然后她遞過來一方帕子,公主親賜汗巾,是要避諱些的。
佛子皺眉,沒有接,抬眼見她眸光流轉,明媚四射,道,“公主相看這么久了,就沒有合適的?如此陣仗,若是一無所獲,可就太過浪費了。”
她個頭才過了他的肩,此時要抬頭看他,“我也想按大師說的那般,尋個合心意的就好。可惜看來看去,我沒一個喜歡的。你說怎么辦?”
他就知道如此,轉頭漫向四下的賓客,閑談似的道,“如果公主執迷不悟,自然等不到柳暗花明后的風景。臣說過,公主孩子心重,做事情欠缺考慮……”
他頓了頓,然后透徹地一語點破,“……公主有時候太沖動,這場花宴如此,對臣……也如此。”
沖動?他又要拿那一套說辭給她洗腦了嗎?明明人都來了,卻還是不允許她靠近,到底什么意思。
她對他的言辭有些不滿,盯著他涼道,“你知道我喜歡你很久了,為什么還說是我沖動。你別太過分,非要我求父親旨意強要了你。”
佛子本不想說的,見她氣急,于是攬袖漠然道,“你當臣看不懂嗎?公主一心求娶臣,全是一己私利。公主不想和親乃人之常情,臣已經告訴公主最好的法子,可你偏不選,搞出這么大陣仗,將所有人都耍了一圈。敢問公主,今日可是認真要選人的?”
她憋了口氣,愣了半天才蹦出來一句“你大膽!”
“臣不敢。”
他負手而立,輕呵一聲,嘴角居然噙著一絲輕嘲,想,這是句句戳中她了。
“臣本希望,公主在大典上不要出現,留在宣徽殿就好。突厥使臣和王公再了解我朝,也不知道諸位貴主具體事宜,多一個少一個無妨。現在倒好,滿長安城都知道公主的花宴,大概過幾日街頭巷尾,人盡皆知,本朝有一位很不同尋常的貴主。”
她不解,見他那表情簡直恨得牙癢,道,“知道了又如何?”
他心想她還真是單純,于是沉沉道,“你以為那些突厥人不會悄然提前到來?化作商人潛在市坊中打探消息,也不是不可能……”
其實,他都想好了,只要篩選一下賓客中女眷的名單即可,會射箭,喜歡西域香料的人,應該不多。
望仙閣的總給使踹手過來,見佛子自內而出,已經有些驚慌,問道,“佛子,今日之事……可是要通知圣人……”
蘊空負手肅聲道,“先不,姑且就說,公主不小心摔傷,摔得不嚴重,今夜就留宿望仙閣了。陛下那邊,房自會再去說的。更何況公主也不希望陛下太過擔憂,莫要添亂。”
總給使聽后,也不敢多問,下去依著辦了。
他行至朱雀門,有人在身后叫佛子,他慢慢回頭,滿城宮闕之下跑來一個人,是金吾衛。
那人停在他面前,道,“佛子留步。”
他問是否抓到人了,對方卻不答話,見金吾衛有難言之隱,蘊空抬眉道,“校尉但說無妨。”
“這……” 金吾衛皺了下眉,終于從懷里掏出一個牌符,梧桐木鏤花的雕刻,很是精致,“……佛子,事發的木叢里發現了這個。”
蘊空接過來,呈在手心一看,只見上頭寫了個房字,此物再熟悉不過。
他微微訝異,卻依舊淡然道,“這是本府的令牌,我尋了很久,以為丟了,沒想到你找到了,多謝校尉,有勞。”
那人如釋重負,道原來如此。蘊空微微一笑,施一禮后轉身離去。
燈影戲。
他突然想起在案幾上看到的那兩個皮影,其實,他是見過那個皮影的。只是不知道,宋洵和她為何都對他隱瞞了。宋洵不對他說是送給誰的,而她也不說,是誰送的。
蘊空臉色深沉下來,他們在此事上倒是難得默契了。難不成,上輩子的錯緣,這輩子有所改變了?
至于那個掉落在灌木的牌符……他從腰間取下木符,勾在指尖凝視許久。此物應該打造了兩枚,一枚是他的,一枚是宋洵的。
蘊空知道,金吾衛交給他的這一枚,應是宋洵的。他一路思量很久,想此事不宜驚動太多人。如果宋詢真的和此事有關,他也不會包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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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仙閣總給使手下的那些人辦得不錯,也不知是平日就受于管教嘴巴嚴謹,還是聽了佛子的那幾句警告之言頗感事態嚴重,總之公主遇刺的事情并沒有泛濫出去。
賓客以為是公主偶然跌倒受了輕傷,于是這場花宴也就隨著晚春飄散的落英,這么結束了。人群自丹鳳門魚貫而出,互相說著宴會上看到的趣事。宋詢融在其中,卻抿唇不語,似乎心事重重。
出了丹鳳門,也就出了宮城,賓客互相道別,又曰來日再聚。有居住偏遠者翻身上馬,須趕著最后的天光回自家坊門去。
宋詢慢慢行到長樂坊,待人群散的散,走的走,終于視線聚焦在一個女子身上,喚了一聲“婉盧”。
那女子卻未理睬他,仿佛沒聽見似的,自顧自往前走。宋詢眉頭一皺,上前幾步一把將她拉住,往墻角拽去,被她一把甩開后,那個被喚作婉盧的女子才抬頭,滿目含著怨恨,道,“你拉我做什么。”
宋詢看著她不可理喻,低聲反問道,“若不是我今日按下你的箭,恐怕公主早就出事了。到時候你就不怕陛下降罪,誅九族嗎!”
婉盧柳目一彎,嘲諷地瞧他,道,“若不是你三番五次的和她示好,我會如此嗎?”
宋洵無言以對,拂袖嘆氣,直說你誤會了,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看向天邊的彩云,不再說話。
婉盧見他沉默,眸中頓時失望,暗暗咬牙,細聲如小刀子般,道,“看來你是想做天家的乘龍快婿。呵,你以為,她看得上你嗎?”
宋洵臉色乍紅,轉頭看她立即道,“莫要胡言亂語。我對公主不過是敬仰之慕,你別亂猜。我還是心悅你的。” 他拉過她的手,勸慰道,“你對我最好,除了你,我還會喜歡誰?”
婉盧沒有掙扎,手卻松松垮垮的,“你何時來我家下聘?難不成非要等到我也被列在和親的宗室之女的名單上,你才知道后悔么?”
宋洵聽得愕然不已,“這次聽義父說,和親之事尚未定下來,況且若是選,也是選陛下親女。陳國公雖然是陛下賞封的國公封號,可畢竟你不在列選的條件,何必擔憂?”
婉盧幽幽道,“自古哪個帝王會真的讓陛下親女去和親,不都是從旁的里面挑選出來人選,再認作義女,給了封號送走?” 她別過臉,“更何況,我在國公府的位置,你也是知道……”
宋詢只說應是多慮了,他好言勸了一會兒,下意識地摸向腰間,忽然發現令牌不見了,神色大變,“糟了。我的令符,怕是掉在灌木中了。” 他想起當時金吾衛搜宮,恐怕被什么人撿走就壞了。
當時婉盧搭箭欲做蠢事,他一把推開,那箭才偏離了不少。她氣急,他顧不得太多一把拉著她就跑走,好在聽說公主無大礙。不然他們二人怕是脫不了干系。
“我該走了。改日我回去見你,還在老地方,”他說完朝東邊一指,“柳樹下等你。”
婉盧依依不舍,帕子在手里絞了又絞,一咬唇,只好告別了。
宋洵目送她回去之后,總算松了口氣,轉身獨自往家走。
陳國公侯將軍是陛下親封的號,從前就隨先帝征戰不少,是如今朝野上下中為數不多封了國公的外姓人。婉盧雖然生得纖細,可性子也是將軍世家出身的剛硬。今日她膽敢搭箭射傷公主,真是叫他心驚。
他搖搖頭,越想越后怕,于是加緊步子往家趕。終于走進坊門的時候,有人在夕陽下叫住他,“回來了?”
宋洵尋聲望過去,心下一驚,蘊空仿佛等了他很久似的,正面無表情地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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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曖意的暮春真的逝去了,還是老天心疼越浮玉這場耗費財力的花宴,今夜下了好大一場雨,還有隱隱夏雷。
夜里,雨點打在直欞窗上,啪嗒啪嗒地擾人清凈。望仙閣空曠深遠,紅色的抱柱冷漠地立于殿內,少了點人情味似的。
浮玉被雨聲吵醒,再也睡不著。不是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她總是睡得有些不安穩。
肩上的痛意已經□□涸的藥膏覆蓋住,輕輕一動尚殘余著絲絲牽扯的刺激感,在這個有些微涼的雨夜令人更加清醒。
她自行坐起,支起一扇窗,立即有殿外攜風帶雨的涼意涌了進來,把幔帳吹得起起伏伏,暗影之處仿佛暗藏殺機。
她一驚,披著烏發捧起燭臺,赤足行至陰影處,卻見那里根本沒有人,只是一座青銅仙鶴立在幔后,倒是她自己杯弓蛇影了。
沉沉閉目總算松了一口氣,然后走了回去頹然跌回榻上。她仰頭凝視著承塵發呆許久。她忽然發現自己上輩子活得太過簡單,很多人和事看得都不太清明,稀里糊涂的也就過去了。
所以,她這次回來,似乎對任何人的印象都是不清不楚的。重活一次,對這些人也就開始了重新的認識,害她的,救她的,對她好的,怕她的……比如,那個皮影。
浮玉藉著燈火細細看起來宋洵送的皮影,她擺動起小木棍,澄黃的光把影子投在幔帳上,形成了巨大的倒影,模糊成一團。
今日蘊空問起她這個皮影的來源的時候,她是有些心虛了。若說出來是宋洵贈的,恐怕他又多想些什么,誤以為她和宋洵不清不楚。
不過她的確有些驚訝,宋洵變得如此投其所好,到底為了什么?難不成他還在做著什么乘龍快婿的春秋大夢嗎?
她想到這彎唇一笑,將皮影放回案上,她可是不想再和他做夫妻了,這樣的夫妻怕是能把命都做沒了。
記憶透過重重疊疊的紗帳又涌了過來,上輩子她出降宋洵的那日,僅在大典之上見了蘊空。在那之后,他故意避而不見似的,與宋洵和她再無聯系。
聽說,他辭了知政事,去江南處理一些沉痾雜政去了,又聽說,他回來了,依舊是位高權重的大師,并且更為重用。若不是她死后在大殿上又見到他為自己出言相助,她還真的沒這個勇氣這般纏他。
一覺到天亮,雨后天朗晴。
浮玉休息一夜后好了很多,回宣政殿的路上,忽然有內侍喚住她。
這實在是失了儀態,他皺眉從摸索出青帕,往手上按去,鼻尖忽然聞到一陣翠云香的味道。
難道她又折回來了?佛子往前走了幾步,只見黑漆漆的夜,暗淡的星子,寂靜無聲的宮闕,并沒有旁人。
這才明白過來,這塊青帕是上次杏崗賞春局上他“借”給她的,且叫她不必還了。不想方才竟然被她不知何時地塞進他的衣兜,大概是青帕在她身上呆久了,也沾染上幾分她的香氣。
高內侍大概是起夜,才醒過來,見佛子一人站在院子里,于是上前殷切低聲問他是否添茶,“昏時永照公主來了,大師見到了吧?公主可回去了?”
佛子淡淡說公主已經回去了,心里卻道這內侍真該換一換了,宮禁不嚴,安全也是個隱患。不過也多虧他睡得實,才不至于她夜訪的事情搞得人盡皆知。所以剛欲開口說幾句,細想后又滯了聲。
他負手握了握青帕,只頷首說要回去休息了,“請公公備下枕席。我將就一晚就好。”
高內侍連忙允聲退下去準備了。佛子立在那,待他走后,才將青帕疊好放回衣袖內。
無邊風月,云淡風輕。也好,物歸原主,各自安好。
“公主,寧家郎君托人送進來的。”
她很驚訝地接過來木盒,問道,“是那位寧九齡嗎?” 內侍說正是,她打開盒子,發現里頭是一顆人參,她怔怔道,“我倒是用不著這東西。不過,有心了。”
內侍道,“寧家郎君說了,請公主以此物做茶,沸水泡后服用,更佳。”
浮玉說好,想起寧九齡當時急著喊蘊空來的樣子,她問道,“寧九齡是在國子監做事吧?他的父親是中書省的寧侍郎,去遞個話吧,就說本宮收下了,多謝。”
內侍卻道,“今日侍郎與寧郎君都不在……” 內侍一皺眉,細聲道,“好像聽說,寧侍郎將寧郎君打了。所以告假一日。”
浮玉咬了唇,目光決絕,“反對者,當庭撲殺!”
佛子聞之失笑,連忙抬手捂住她的嘴,低聲道,“公主為女子,卻心狠至此!臣真是怕了你!如此,臣斷不可出賣同僚!”
浮玉移開他的手微微一笑,“當然是說著玩的。我只是有些不高興,為我母親遷徙陵墓,又礙著他們什么事!難道,他們覺得,我母親不該入五陵山嗎!”
佛子垂眸,臉色有些低沉,然后他輕輕嘆氣,按了按她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心……朝中風云一向如此,有人提出來一件事,必然會有一些人反對,意見相左是在所難免之事。臣已經壓下一切異議,力保睿夫人遷入皇陵。”
浮玉眸色沉了沉,有些難過地看著他,“看來此事真的很多人反對……為什么?是不是因為母親的身份……”
佛子朝她噓了聲,示意她不要在此多言,“一切,等到了時機再說吧。”
她都明白,乖巧地點點頭,然后聽他道,“好了,臣該出去了。再不出去,怕是外頭就亂套了。”
浮玉戀戀不舍,“不多陪我一會兒嗎?”
佛子朝外頭虛看了一眼,回過頭道,“等到人散了,臣再來陪你。”
“可是……” 浮玉難為情地按了按肚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為了偷偷來見你,一時激動,午膳的那份點心沒吃,現在餓了……你這中書省里有什么吃的嗎?”
佛子一臉黑線,這公務之地又不是內禁宮殿,哪有什么小廚房或者吃食,他皺了皺眉,“很餓嗎?”
她不言,肚子里咕嚕嚕一聲已經足矣。
佛子無奈地望了望房梁,然后搖搖頭,拂袖重新看向她,問道,“那公主想吃什么?” 說完,他忽然抬手止住她異想天開的打算,道,“什么炙羊肉,蟹畢羅的就算了!臣弄不來那些……”
“我想吃槐葉冷淘。”
佛子答,“不行。”
“我還想吃魚膾……”
佛子氣得哼聲,“魚膾?你是故意的……”
浮玉靈光一閃,立即纏上他,道,“我想吃金乳酥!這個可以吧?”
打了?“所為何啊?” 她忍不住抱不平,寧九齡是多好的孩子,正直又人好,若真論起來,也算救駕有功,怎么就被他父親打了呢?難道蘊空也不規勸一下嗎?
見內侍也說不清楚,浮玉抿了下嘴,轉身就往殿中內省去,還未出延英門,見蘊空剛從那頭過來。
雨后洗過的碧空與宮城的大道幾乎相接,蘊空立在大道上,沖她遙遙一禮,徐徐走近,才觀察到站在宮門那邊的她正一臉不平之意。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支持手速慢的我。感謝繼續關愛。
公主很生氣,這架勢要好好和佛子理論理論為什么不勸勸下屬寧侍郎別毆打寧九齡。
所以今天介紹幾句唐朝罵人的話:
1. 按職位 士農工商-
田舍奴 (你這個農民!)-
市井兒 (你這奸商!)-
賊禿子 (你這臭和尚!)-
窮大兒(你這死讀書的)-
兵奴 (你這兵痞子!)
2. 經典:唐朝最愛說自己的對家是狗……(狗鼠輩!死狗奴!汝是何豬狗?)
例子:打仗前:來者是誰/ 吾乃突厥王第一將領/ 是何豬狗?
(“你是誰!”“我是突厥王第一大將軍!” “哪兒跑來的豬狗?”)
3. 按性別:
罵男人:面似男子,心如婦人!(你長得是個爺們,心里是個娘們!)
罵女人:婦人!(你這娘們!)
罵小孩:小子!(你這混孩!)
罵胡人西北外地人:憨獠!(你這蠻子!)
————唐風雖然大氣豪邁,但是不要罵人~ 記得看過說武則天和褚遂良隔簾對罵很久
第29章
蘊空看見她在延英門那頭沖這邊朝手, 回頭看看沒別人, 的確是叫自己過去。
“公主。”他走近后從她的頭打量到腳底,又看向她,“公主痊愈了?”
年輕人恢復得很快, 更何況一場危機下激發起她昂揚斗志,即便是還有輕輕的拉扯的痛感,于她來說也無大礙。
浮玉秀眉擰得很緊, 抬頭問道, “我聽說國子監的寧九齡被他父親打了?怎么回事?”
蘊空雙手別進廣袖抬頭望天, 仿佛不記得有這么號人。浮玉被他激得急了了, 跺腳提醒他道, “就是你手下的那位中書侍郎!”
“哦——是子彥啊。”蘊空這才徐徐點頭, 垂下視線瞧她,道, “怎么,寧家的事情,公主這么關心嗎?”
他這樣明知故問的樣子最是叫人可氣,“寧九齡何錯之有?更何況事發當時你又不在, 多虧他在身旁有個照應。你明知道他是無辜的, 怎么也不替他同寧侍郎說句話。”
蘊空卻平淡道,“原來如此,臣還以為是什么要緊事。說起來,寧侍郎管教自家郎君是家務事,臣固然是他的上司, 可手實在伸不得人家家里去。再一說,他的確在公主身邊,可也不見他及時救駕。公主只要受傷了,周圍的人必然是有錯的。寧侍郎責罰他,也不為過。”
她聽得心里直發堵——多不近人情的言辭和道理!這人心里除了用法度衡量一切,還有點人情味嗎?從前就知道他為官嚴苛,百官甚至她這個公主他都敢在皇帝面前彈劾。本以為這輩子的交情多了些,他多少會被她的溫柔攻勢所染得柔軟一些,誰想這種時候他還是不肯退讓,連累了寧九齡為了她的事情挨了父親的打。
她雙手在袖中握緊,忿忿不平地盯著他口冷道,“那支暗箭來得這樣快,換成金吾衛也不一定反應得過來。若是當時換做是你在我身邊,我受傷了,你是不是又換了套道理搪塞我?”
蘊空對她的惱火熟視無睹,依舊平靜如湖水似的抬了抬袖,道,午2④久0吧192“若是臣在伴駕,公主就不會受傷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反應不過來’,不是個理由。若人人都拿這個藉口應對所有危險,那陛下、公主,幾位大王早就蒙難多次了。”
浮玉被他的從善如流打壓得又氣又驚,慢慢翹起食指指向他波瀾不變的臉,“你真是無情!無論我做什么,你都要和我作對!我用我習慣的方式食炙肉,你說我驕奢!我自己宣徽殿的吃穿用度,你說我太靡費!我辦花宴,你又說我胡鬧……如今我要護一個對我好的人,你又坐視不理!蘊空,你還是和以前一樣這么讓人討厭!”
蘊空震了震,揚起眉眼看向她氣紅的面頰,大概有許久沒聽過旁人直呼他的名字,被她指名道姓的這么一叫,很是意外,一番說不清的滋味涌上心頭。
他緩緩吐出口氣,站在太陽底下猶豫片刻,然后溫聲道,“無規矩不成方圓,這也是為了公主安危……”
蘊空沒說完,浮玉自己笑著擺了擺手叫他住口。
佛子瞥了一眼主簿遲鈍的臉,冷冷笑了一聲,“還不懂么?約百人……你覺得陛下會舍不得用那幾個人的命,換來一份平靜嗎?”
主簿大驚,連連低頭道,“屬下明白。”
佛子淡聲道,“御史臺,多是聞風奏事,不求其實,但求邀功。御史大夫與御史丞若是管不過來這風氣,那就派管得了的人去管。若是都管不了,本相親自去。”
主簿不敢再反駁,低聲諾諾道,“還請大師請教,下屬如何回覆御史?”
佛子立即皺了眉頭,拂袖道,“回覆?君竟不懂其中利害?” 說著,他揚手將那幾卷文書扔進火盆,當著主簿的面將他們全數燒毀。
緩軍之計沒有用了,‘為你好’的這種話她已經聽得厭煩。公主振了振袖,一向嬌柔的眉眼帶著冷笑,“你眼里只有規矩,怕是交不到什么朋友。”
為了一個才認識不到一天的人,她就對他講話夾槍帶棒的,連笑都不愿意笑了,瞧她那嘴型像在罵人。
怎么,這是上次被他點醒她的小心思之后,打算徹底翻臉嗎?
她直呼大師大名也就算了,可是她居然說他沒朋友,簡直太傷人!笑話,想他蘊空門下賓客之多,想結交的人怕是要排在烏頭門以外去等。
想嫁他以避開和親的風險的時候,可以百轉千回的可愛憐人。求愛無果之后,就另辟他徑,轉頭就如此薄情,連絲毫的舊交情都不留。
他唇角含著慘淡一笑,向叉手向她施了一禮,不想和她多計較,答道,“公主交了新朋友,臣自然很高興。可是公主是否想過,當日在場的宮人內侍不多也不算少,寧九齡離公主最近,公主受傷,寧九齡卻不罰,那些宮人內侍日后誰還將公主的安危當回事?懲罰寧九齡,自然是冤的,可是此事傳遍宮闈,不懂的人只知道是寧家內務;可懂得人也能清楚,這是一種震懾。”
他見她終于臉色如常起來,抬了抬手,“換做臣在公主身邊,不論如何也會擋住那支箭;如果沒有擋住,臣也會自行領罰。”
她的怒火被他清清涼涼的聲音撫平些許,這倒是不假,曾經他在洛陽以身相護,替她生生當了殘兵的兩支利箭,否則她早就不會站在這里了。
浮玉忽然意識到自己方才的沖動,頓時萎了下來,下意識地朝他抬手,懊悔道,“說到箭,忽然想起佛子背上的舊傷,昨日聞雨聲滂沱,佛子可有何不適嗎…….”
胳膊才抬起來一半,那手臂連帶著肩膀,將新傷猛地扯動一下,她驟然苦了嘴角,抿唇悶哼一聲,只覺得左肩痛意乍跳了起來。
蘊空瞧她的樣子不爭氣又無奈,皺著眉嘆氣,將袖中不知備了多久的藥瓶拿出來,呈給她,道,“昨日臣尋了從前在洛陽醫館治療箭傷的方子,臣記得公主當時用著不錯,于是配了一瓶,今天特意帶了過來。”
浮玉張開手,見他親自放入她另一只未受傷的手中,只聽他沉聲道,“這事情臣一定會細查。公主不要再胡來了,至于外人,還是不要單獨見的好。”
她聽他說話的時候篤定得很,仿佛這事情要管到底。她不好意思,有點抬不起頭,“佛子知道的,我在宮中朋友不多,寧九齡他人不錯,我其實只是想和他結交個朋友而已。”
蘊空點了點頭,頷首肅聲道,“交朋友當然可以。不過路遙才知馬力,公主心性單純,人需要慢慢細品才是。臣聽說公主和他僅僅認識半日,就允許他近身攀談,實在是不妥。”
浮玉看向他的神色,只覺得蘊空的臉色緊緊繃著不大好看,這是心生酸意了嗎?事發到現在,他倒是細細打聽了不少事情啊。
說到底,她對寧九齡另眼相待的原因還不是因為他像他。那做派,那風度,無不類大師。
她輕輕揉著傷口周圍的肌膚,緩解著蔓延的痛意,咧嘴呵呵笑道,“佛子曾說他人不錯,我自然就信了。其實,我還是更信佛子你啊。”
蘊空攬袖瞧她,方才還是將他推開千里之外,現在又與他親近起來了。他想起來什么,猶豫地看向她,“臣好像聽見,方才公主罵了人?”
浮玉臉色乍紅起來,不就一句“田舍奴”嗎,又沒說出聲,這姓房的眼神可真好。
蘊空見她不吱聲了,揚起下巴斷然拂袖道,“臣提醒公主一句,臣的祖上曾任夏州令,不是種地的。”
她只是說了聲哦,抬眼見日頭上來了,于是朝東一指,敷衍地笑道,“才下了朝吧,我就不擾佛子忙了。大典在即,宮里人人都等著熱鬧呢。”
蘊空看了一眼幼蓉手里的木盒,蓋子敞開著,里頭是顆參,猜也猜得到是誰送的。
主簿心服口服,連連再拜,道,“屬下明白。屬下受教。”
也不知是錯覺還是真實,這話一下去,中書省里處理政務文書的節奏似乎快了起來,還不到酉時,事務已經幾乎全數處理完畢。
內侍們自案幾上抱起大大小小的文件四下散去,送往六部,門下等地,而中書省里總算輕松下來。
她看出來他的眼神,于是道,“那是子彥托人送進來的,正想著如何道謝。既然佛子要去中書省了,勞煩也替我傳達一句給寧侍郎吧。”
子彥?已經這樣親近了嗎?
他怔忡地看著她眉開眼笑起來的臉,一如往昔地如花似錦,仿佛那些不好的事情都被她慢慢消解掉。有了熱鬧就愛看,有了朋友就高興不已,她再也不會像上輩子那樣,一雙眼睛總是偷偷看他了吧。
想到這,蘊空總覺得失去了什么似的,只覺得萬千宮闕都虛如空室般的惆悵.
“臣知道了,會替公主告訴他的。”蘊空漫聲道,自己介紹的人,她處的還不錯,這是好事,“臣先告退了。”
他不聞對面說話,起身時,見她已經做離去之狀,依著宮墻慢慢往里去了。他目送她背影依依,直到她的鵝黃衫裙角消失在轉角處,忽覺心生出有一種不知所以的況味。
她果然像他昨天說的那樣,再也沒跨出延英門,從內禁里亂跑出來。
蘊空對著宮門那頭空落落的甬道沉沉嘆氣,看了一會兒,轉身卻往出宮的方向去了。
今日不是朝參日,除了他們幾個要臣為陛下召見之外,其他人不必入宮覲見。他拐到這頭來,不過是想來送藥。
藥已經送到,她還有別人給的人參,會好的更快。蘊空慢慢走到南北甬道上,往丹鳳門那頭走,只覺得看不見盡頭,走不完這路似的。
回了府邸已是正午,管家迎上來興奮道,“佛子,公家發了這個月的羊肉了!今天午膳廚子做的是炙羊肉。烤餅已經出爐,您隨時可以用膳。”
蘊空抬頭見回廊下,宋洵朝他行禮,看了他片刻,嘴唇一動道,“行吧。在正堂擺膳,我今日無事,與公子同食。”
他平日回來的晚些,午膳或晚膳都獨自用了,很少與宋洵一起吃飯。
今日難得,父子二人對坐案幾,誰也不說話,只有回廊的風鈴聲叮叮當當地傳了過來。
佛子的院子種了不少花草,夏日多了蚊蟲也會多些,于是叫人做了這種護花鈴,幽州定窯做的白瓷鈴鐺,中間穿過一根繩子,掛在檐上,很是好看。晚風一過,回廊上零零碎碎的響著撞擊之聲,猶如環佩,蚊蟲也就散去了。
別看大師待人嚴肅,可對花草倒是很溫柔。很難想像這樣的人,會有如此細心的一面。
案上是剛出爐子的滋滋冒油肥瘦相間的炙羊肉,撒了鹽巴散發著誘人的香氣。蘊空看著宋洵,宋洵垂視著桌子,仿佛在逃避。
大概是大師審視的視線太壓迫人,叫本就有點心虛的宋洵更抬不起頭來。
蘊空長舒一口氣,終于面色緩解些,打破這奇怪的氣氛,拿起一張胡餅,“快吃吧。涼了,就失去滋味了。”
說著,他將餅遞到宋洵眼前的盤子中,“你也不必緊張。永陽公主本就給了你請柬,你背著我的意思去了,也怪不得你。”
宋洵面色微紅,等蘊空動小刀切下一些肉,他才動手,低聲道,“義父那晚斥責我,是對的。是我不好,沒有聽義父的話,丟了房府的牌符,差點惹禍上身。”
蘊空停下手里的小刀,回道,“罷了,事情已經發生。你無意經過那里,也是偶然。只是,你確定你不曾看見什么人在那嗎?”
宋洵放下食物,目光誠懇道,“回義父。不曾看見。”
蘊空嗯了聲,卻也不提,低頭用正要將炙肉放在餅中,忽然盯著小銀刀久久不離開視線。
也不知怎么了,他下意識地拿起那把切完肉的小銀刀看了看,然后試著用餅擦了擦上面的肉末。
宋洵看得目瞪口呆,一向說永陽公主做法奢靡的義父,竟自己這么試著做了起來,他怔怔道,“義父為何效仿公主?”
蘊空回過神來,探究似的看了看小刀,皺眉道,“沒什么。我只是想知道,她這么做,如何想的。”
宋洵目光有些茫然,似笑非笑道,“義父為何要了解公主所想呢?”
蘊空頓了頓,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轉移起話題,“上次你從東市買回來的兩個皮影,是送給公主的?”
宋洵說是,像是被發現了,有些羞愧之色,“禮物粗鄙,只想博公主一笑。”
蘊空不經意地輕皺眉頭,道, “那她欣然接受了嗎?說什么了嗎?”
宋洵老老實實答曰,“我是托人送過去的,不曾近身公主。遙遙一拜,見公主點頭致意,倒是收下了。”
蘊空沒說什么,想不到她就算有些驕奢之名傳于市,可還是很受歡迎的。宋洵,寧九齡,下一個還會有誰?
吃了兩張餅和肉后,他忽然神思清明起來,嘲笑起自己胡思亂想這些做什么。大概是遇刺的事情讓他想的太多了,腦子都糊涂起來,居然擔心起自己的位置。
“你可記得,當日有那些女眷在場嗎?” 他拿帕擦了擦手后,端起青飲喝了一口,“就說說你見過的就好。”
宋洵眨著眼回憶起來,說了幾個名字,提及侯將軍的幾位娘子的時候,蘊空若有所思起來,“侯婉盧?是不是同永陽公主交情不錯的那位?”
宋洵一震,回應道,“是。正是侯府的那位庶姑娘……”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支持手速慢的我,感謝耐心~
附注:
1. 烏頭門。唐朝的院子和四合院大概一樣,加回廊等,中間不是空院子,而是一間正堂建筑,四面通風,招待客人用。烏頭門是府邸最外頭的門,進入烏頭門后,是空蕩蕩的前院,用來停賓客拜訪的馬,馬車,是前停車場。 人太多,停不開,只能去烏頭門外等。(這個配置是當時權貴官員才有的房子,普通人不要想太多)
2. 公家發羊肉。公務員五品以上,每月發免費的羊肉豬肉。羊肉比豬肉更普及。唐朝人吃羊肉最多。
3. 其他:唐朝沒有西紅柿,土豆,青椒,洋蔥……而且多是水煮,蒸,烤的做法,不會炒菜。所以穿越唐朝的話,沒有小炒可以吃,也沒有西紅柿炒雞蛋,洋蔥炒羊肉這種
第30章
候府的四娘子, 侯婉盧。
蘊空的茶碗停在嘴邊, 記憶從上輩子里又翻箱倒柜而出,他是依稀記得,有這么個女孩子。
之所以大師能對將軍府里一個不起眼的庶女有點印象, 全是因為那時候公主總是在他耳邊念叨,“去了長安,什么時候再見到婉盧呀?”
她當時一手拉著他的手, 一手舉著剛買的面人, 仰頭這么天真地問他。后來問過才知道, 候將軍曾來拜訪陛下洛陽府邸的時候, 帶那個女孩去過, 一來二去, 這倆人也就成了朋友。
如今侯將軍破例拜為陳國公,侯家的四位娘子也成為了國公女, 只是這位唯一庶出的侯四娘子,似乎并不大得陳國公的喜歡。
想到這,蘊空下意識地看了眼宋洵,想起他上輩子所做之事實在是讓人費解, “洵兒, ”他喚道,“我曾與你說的話,是否還記得?”
宋洵不知所謂,茫然地抬起頭,“不知義父指的是哪方面的事?”
蘊空放下茶碗, 低頭沉吟片刻,然后才對他道,“永陽公主的事。” 說完,他敏銳地看出宋洵眼中有些失落之色。果然啊,這孩子還是對她有些動心了。
宋洵被戳中了心事,飯也停下了,畢恭畢敬地跪在墊上環袖埋首,“洵知道了。下次不會再那樣做了。義父莫要生氣。”
生氣?他能生哪門子氣呢。蘊空看向他,寬大的青白色的廣袖像緊閉的門扉似的將他的臉遮住,看不清神色。也不知廣袖之后的他,此時是什么心思。他不是想破壞一個人的愛慕情愫,只是明知道此路不通,將來會禍害彼此,他不得不提前將其扼殺在萌芽的時候。
宋洵那時候到底是有多恨她,才偽造了那些風月丑聞。如果他從來都沒有喜歡過她,那為什么這一輩子,他又這樣對她有些迷戀。
蘊空輕輕嗯了一聲,渾身松懈了下來,閑談似的叫他不必這樣,他溫然道,“其實你送她那些東西,并沒有什么錯。只是我擔心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之事,你若是日后陷得太深,就不好了。” 他看他緩緩抬起臉,繼續道,“你不了解她,其實她并不是你們看上去的那么嬌弱,永陽公主的性子也有剛烈倨傲的一面。喜歡上她,很容易,可是要與她天長地久的相處,就不是那么簡單了。”
宋洵很慚愧,低聲說明白了,“其實我只是覺得,遠遠看她一眼,就足夠了。”
蘊空越聽越迷惑,忍不住皺眉問道,“今日你我也算敞開門說話了。除了永陽公主之外,你沒有什么屬意之人嗎?”
宋洵一聽,口齒含糊起來,“我也不知道。這種事情很難說吧。”
蘊空見他不好意思多言,也不再過多盤問。宋洵性格優柔寡斷一些,左右兩難的事情倒是做的出來。這樣很不好,拖泥帶水,誰都得不償失。
他的目光在宋洵的臉上打量一圈,他如今與越浮玉大概同歲吧。一個少年人,正是心雄萬夫的時候。娶了公主,就是一步登天,直接做了皇親國戚。很難完全否認,他沒有這樣的心思。
暮春夏初的風有些濕熱了,吹在太陽穴上陣陣跳痛。蘊空越想越亂,大概是近來發生的事情太多,叫他感到難以掌控。他仔細回想起種種后才發現,重活一世之后,很多事情并不是按照從前的軌跡重演。只要他改變一步,其他相關聯的人或事,都在隨之改變。
大概逆天改命真的只是個妄想。可是如果命運不變,難道她會另遇險境嗎?
蘊空盯著冷掉的殘羹剩食沒了胃口,揮揮手,叫奴仆撤了自己的那份,獨自回室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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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玉在宣政殿歇息了幾日,陛下親自來看了兩回,很是心疼,叫她不要亂走動。
大師送的藥真的不錯,她用了之后傷口愈合的很快,上頭結了一道淺淺的結痂,脫落之后定然不會留下疤痕。至于寧九齡給的那顆參,她倒是沒用上,叫人收起來,留著以后再說了。
她閑得無聊,太液池那頭是暫時不敢去了。不過聽聞有人在東內苑打馬球,一時來了點興致,拖著白櫻幼蓉兩人就往那頭去了。
給使跑來通報的時候,她剛走到龍首殿,聽見通報說,涇陽縣君在命婦院求見,她又驚又喜,睜大眼睛問道,“縣君怎么入宮了?可是一個人來的?”
“回公主,陳國公入宮與陛下商討政務,縣君是跟著陳國公一起來的,說是想拜訪公主。”
浮玉開心地笑了笑,二話不說轉頭就往西邊的命婦院去,一路拖著衫裙大袖,連走帶跑,自言自語道,“我許久沒見她了!也不知她這幾年過得怎樣!”
白櫻和幼蓉在后頭小碎步跟著,也不好拉拽,只得氣喘吁吁地喊道,“公主小心路,莫要摔倒!莫要摔倒!”
命婦院就在中書省的西邊,朝見禮會或是有人探望的時候,外命婦在這等著宮里的內命婦接見。
涇陽縣君立在外命婦院的廊廡上,柳葉似的眼睛平視著宮門,靜候永陽公主的到來。
果然不一會兒,遠遠地見公主笑著從外頭跑來,一路踏過石板路小路朝她過來。縣君立即上前迎了幾步,行大禮,依著規矩拜見貴主,“公主殿下萬福。”
依舊是舊日的眉眼,只不過彼此都長大了,眸中因著各自的心事都多了幾分風情,那是因為心有愛慕對象而生出的一種風情。
浮玉像個小姑娘似的開懷笑起來,兩手將她扶起來,興沖沖道,“婉盧!你是來看我的嗎?你能來,我真高興!咱們很久不見了吧!陳國公還好嗎?”
侯將軍封陳國公后,家中四女皆披了父親的光耀,被封為縣君。
侯婉盧得的封號,便是涇陽縣君。
婉盧微微笑了笑,輕得像柳絮,道,“上次公主的花宴上人太多,郎君也不少,婉盧不方便上前單獨覲見。” 說完,她朝她肩頭望了一眼,問道,“聽說公主受傷了?現在可無礙了?”
浮玉聽后咧了下嘴,朝她抬了抬手臂,說輕松的很,“沒什么。就是不小心摔在石階上。如今已經都好了。” 她其實也不想騙人,只是蘊空替她隱瞞了這件事,她也要和他統一口徑。畢竟除了當日在場的人,沒人知道真相。
婉盧眼中閃過一絲驚異,隨后立即消散在一片溫麗的笑意中,曼聲道,“那就好。我今日來就是想看看公主,公主若無事,我也放心了。”
浮玉拉過她的手,望天回想起從前,“記得嗎?從前在洛陽府邸的時候,你第一次來玩,咱們誰都不愛說話,誰想最后卻玩到一起了。” 她想,大概她們的童年是很像的吧,彼此都默默無聞,總是有點孤獨。
婉盧說是,“我記得,小時候公主總是把我帶的的小玩意不小心弄丟,我哭了,可是下一次公主又給了我一個更好的玩意。”
浮玉被說的有點慚愧,低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拉著她的手一轉身直往內室走,道,“不提了不提了。” 說著,一揮手叫內侍上茶湯,然后二人坐在案幾前,一言一語地說起話來。
上輩子,她與婉盧自幼年別后,幾乎很少見到了。她比婉盧先了嫁人,那之后,更是沒有了她的消息。
浮玉歪頭拖著下巴,眼睛溜溜地仔細瞧她,直到將她瞧的低頭了,才調戲似地侃道,“你瞧你,總是喜歡敷粉,從額到頸子,好一個——肌膚賽雪。”她說完,探身低聲道,“也不知未來誰家的郎君會有福分。”
婉盧柔柔一笑,卻也沒說話。
敷粉的習慣是自幼母親給她養成的,這并不是為了什么肌膚賽雪。婉盧回想起什么,不經意地苦笑起來。母親出身低微,常被嫡母暗暗欺負。她出生的時候,脖頸后頭天生帶了一顆紅豆似的胭脂痣,嫡母便借此說此女不祥,乃妖冶之像。父親很不喜歡,母親只好用粉給她遮蓋上。
佛子立在那,身后的內室還藏著當朝公主,那心情簡直不敢細品,他負手頷首,一本正經道,“今日辛勞,本想早早忙完,早早地叫諸公放還歸家,可見諸公,言笑嚶嚶,沸語不止,某無法插話,也不知,你們在說什么?”
越浮玉顯然是被驚了一下,“啊”了一聲,左右看看,才想起來回頭看一眼,然后她慢慢走過來,驚異道,“是佛子?什么時候來的呀?真巧!”
大師的臉色忽然陰沉下去,顯而易見的不大樂意了。這么個大活人站在這里很久了,怎么就會沒看見他!
蘊空說他剛從陛下那過來,兩手攬在袖子里,頷首問道,“公主從命婦院過來嗎?” 他朝那頭看過去,又回望向她的臉,道,“見人?”
浮玉滿目寫著驚訝,反問道,“佛子這么關心我嗎?以后連去了哪里,見了誰,都要告訴你?”
蘊空皺了皺眉,忽然想起從前自己是不會在意命婦女眷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的,可是話沒問出來,還是有些不甘心。他觀望著她的眉眼,上頭殘留著幾分發自內心的愉悅,于是猜道,“是見了涇陽縣君了?”
公主臉上有些不快,倒吸一口氣,“你,你尾隨我??”
高內侍大概是起夜,才醒過來,見佛子一人站在院子里,于是上前殷切低聲問他是否添茶,“昏時永照公主來了,大師見到了吧?公主可回去了?”
他被她的天馬行空嗆笑一聲,拂袖淡淡道,“臣就算再關心公主,也不會做那種非君子之事,你也太看低臣了!”
做大師的,再沒有一點察言觀色和審時度勢的能耐,還能坐穩這個百官之首的位置嗎?猜局勢,猜敵國,猜帝心,他一輩子都在和自己打賭,一個小小的公主,他不必費那么多腦力也能多少了解她些。
蘊空見她不否認,側頭看了看甬道那頭,然后道,“你和她說什么了嗎?箭傷?緣由?”
浮玉感到頭頂的盤問的視線壓過來,仿佛將她圍到墻角似的,只好一一答曰,“沒有說當日的情況。都按你和我囑咐的那些答的她。沒有多言其他。”
蘊空松了口氣,這種時候就要格外謹慎,哪怕涇陽縣君是她所謂認定的朋友之一,也不可輕視。往往朋友不小心出賣朋友的事情,也不在少數。
他瞧出來她幾分郁悶,睥了一眼她,淡淡安慰道,“公主也不必負擔太多。人的一生要說很多謊言,若是為了自保,有些事情不得不打誑語。”
浮玉翻起眼皮仰看向他,撅嘴道,“我知道。你和她比起來,我還是更信任你,更依賴你的。你瞧,你要我做的,我都依著做了,是不是聽話得多了?” 說著,雙手不由自主地攀上他的袖子,左右晃了晃。
蘊空被她這光天化日之下的舉動嚇得要死,一面使勁從她手里爭奪那一角可憐的袖子,一面虛著應聲道,“公主理解臣的心意就好。若是日后能改改這毛手毛腳的毛病,臣就更加欣慰了。”
這個時間殿內中省的內侍和金吾衛正換班,甬道上沒有人,可保不準隨時下一班的人忽然自拐角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