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浮玉的睡眠時間固定為九小時,睡得早,第二天起得也早。早上醒來時,還不到卯時。晨光熹微,太陽剛剛露出一角,紅彤彤掛在天上,像吃了大半的月餅。
難得早起,越浮玉披上外衫,繞著公主府轉(zhuǎn)一圈,呼吸新鮮空氣。主要是轉(zhuǎn)到廚房找口吃的,算起來,她都兩頓沒吃飯了。
晃悠到大門時,門口一片嘈雜,僧人們有的拿藥,有的拿瓷罐,正排隊出門。
越浮玉還沒完全清醒,覺得這幅場景很像螞蟻搬家,懶洋洋看了一會,散漫問道,“他們做什么?”
管家拿著賬本,清點今日帶走的財物,恭敬回答,“今天國子監(jiān)放假,大師們早點出發(fā),要去城東義診。”
他注意到公主疑惑的目光,主動解釋,“他們拿的東西都是用來看病的。”
越浮玉:“……”為什么要解釋這個啊!她又不傻怎么可能看不出來!
知道管家還把自己當小孩,她懶得吐槽,只是疑惑,“怎么不坐馬車?”
恰好明悟走來,身后背著一包草藥,步履從容,笑容溫和,“萬法皆是修行,走路亦是,貧僧不必坐車。”
越浮玉勾唇笑了,“如果萬法皆是修行,那坐車也是。”
她漫不經(jīng)心開口,語調(diào)慵懶,帶著幾分上位者的強勢,“你們稍等片刻,管家現(xiàn)在去備車。走路和坐車相差出來的時間,能多看好幾個病人。”
越浮玉其實知道,僧人們明白這個道理,他們不坐車,只是不想麻煩她。
僧人不持金銀寶物,想坐車也沒錢,只能走著去。
迎著明悟感激的目光,她慢慢攏緊衣服,打著哈欠揮揮手,“本宮也和你們一起。”義診都開始四天了,她還是第一次去,罪過啊。
……
管家一向雷厲風行,馬車很快準備好,唯一的問題是,車不夠。
僧人共13位,再加上藥材器具,需要好幾輛馬車,眾人連擠帶塞,最后只差一人無法上車。越浮玉勾勾手指,“還差誰?委屈一下,過來和本宮坐吧。”
玄袍僧人轉(zhuǎn)頭,露出蘊空那張瘦削冷峻的側(cè)臉。越浮玉偏頭笑了,晨光下,她紅色的衣裙如同烈日一般耀眼,她挑眉道,“大師,真巧。”
蘊空沒說什么,淡淡看她一眼,利落跨上馬車,坐下時,平靜地對車廂里側(cè)的越惜虞點點頭,“公主。”
這幾天,越惜虞一直住在公主府,早上天不亮就去幫忙義診,天黑才回來,明明很辛苦,她臉上卻添了很多笑容,連精神都有所好轉(zhuǎn)。
只是還不習慣和男子接觸,哪怕對方是僧人。她羞怯點頭,又向角落縮了一點。
越浮玉敲敲車廂,示意趙亭開始走。
從公主府到城東,大概需要半個時辰,往常很快就到了,今日卻有些難熬。她的馬車很大,否則鄭沈弦也不會天天蹭她的車,但要帶的東西實在太多,藥材一包又一包堆在地上,上面還摞著好多熬藥的瓷罐、碗、勺子,越惜虞縮在角落,都快被這些東西埋起來。
越浮玉也不太舒服,主要是,她和蘊空距離太近了。
兩人相對而坐,因為座位后面放著一大塊遮雨布,蘊空只能坐在座位的前半部分,兩人的小腿無可避免挨在一起。
因為今天要干活,越浮玉故意穿件薄裙,馬車晃動時,兩人小腿擦過,透過柔軟的布料,她甚至能感受到對方薄薄的肌肉線條、和比她熾熱許多的表面溫度。
哪怕是越浮玉,這時候也覺得不太適應(yīng),狹長眉尾微挑,她瞥了蘊空一眼。只見佛子正在閉目誦經(jīng),神情冷淡如常,紅色佛珠一粒粒從修長指節(jié)中滑過,從容又安定。
越浮玉每日聽佛子誦經(jīng)入眠,已經(jīng)養(yǎng)成習慣,對方甚至沒發(fā)出聲音,只做出誦經(jīng)的姿態(tài),她已經(jīng)開始困了,加上今天起得太早,越浮玉抱著軟墊,很快進入夢鄉(xiāng)。
馬車里寂靜無聲,越惜虞長時間維持一個姿勢,也很快睡著,綿長的呼吸落入耳畔,蘊空緩緩睜開眼,映出一雙漆黑沉暗的雙眸。
對面,永照公主安靜睡著,纖長睫毛在臉上打下半透明的陰影,幾縷發(fā)絲黏在臉頰,隨著呼吸起落,紅唇起伏,微微泛著水光,一吸一呼勾出撩人媚色。
因為睡著了,她不再故意控制動作,小腿緊緊貼在他的腿邊,纖細而柔軟,像是軟韌的藤蔓,肆意大膽地糾纏腿間。
灼熱溫度源源不斷從接觸的地方傳來,仿佛還帶著某種無法描繪的馨香,整個人如同墜落在春日花叢。
與那些冰冷的夢境不同,也比那些夢境更磨人。
蘊空黑眸漸沉,他冷冷地凝望片刻,緩慢撥動掌心的佛珠。
紅色檀珠在指尖滑過,隱約露出因為過于用力而留下的凹痕。
忽然,馬車猛地一個剎車,睡夢中的越浮玉控制不住前傾,柔軟的身體彎成不可思議的弧度,馬上要撞上前面的人。
越浮玉清醒時,只感覺到灼熱的手掌握住她的纖腰,那手掌十分有力,粗糲的指腹牢牢扣住她的身體,很快將她扶正。
幾乎在她坐好的瞬間,手掌迅速抽回,四指指尖擦過她的腰窩,酥酥麻麻,如同電流穿過身體。越浮玉愣了愣,很快坐直,剛清醒的聲音很啞,低低說了句“……謝謝。”
“無礙。”黑眸微垂,蘊空冷淡開口。
只是僧袍之下,指尖緩緩捻了捻。
許久后,越浮玉徹底清醒,終于明白剛才發(fā)生了什么。她忽而挑眉,艷紅指尖叩響車廂,喊道,“趙亭。”
車外傳來聲模糊的應(yīng)答,似是回應(yīng)。
越浮玉勾唇笑了,紅唇微動,“趙亭,你這個月工錢沒了。”
車外的趙亭:???
*
馬車到時,義診還未開始,但空地上已經(jīng)排成長長的隊伍,幾個士兵模樣的人正在維持秩序。
越浮玉瞇眼,很快認出這幾人是誰。
他們是鄭沈弦的親衛(wèi),隨他從邊關(guān)到嶺南,又一起回到京城。剿匪的功勞還沒定下,他們暫時沒有職務(wù),幾人性子和便宜舅舅差不多,一刻都閑不住,主動來幫忙。
越浮玉遠遠向他們點頭,又招呼人搬車上的東西,僧人們有條不紊開始工作,連越惜虞也抱起一包藥草,走向臨時搭建的棚子。
身為主辦人,越浮玉反而不知做什么,指尖纏上胸前一縷長發(fā),她順著隊伍,開始向后走。
來義診的人,很多都是附近的獵戶、農(nóng)戶,這也是為什么越浮玉將義診定在三月,因為農(nóng)民馬上開始種地,在這個時代,農(nóng)業(yè)仍然是重中之重,決不能掉以輕心。
她順著隊伍一直走到末尾,滿意地發(fā)現(xiàn),比起五年前第一次義診,百姓的生活條件變好很多,從衣服就能看出來,衣不蔽體的人越來越少。
百姓們能富足,真是太好了!眼尾揚起一點笑意,越浮玉準備原路返回,忽然發(fā)現(xiàn)街角站著兩個女人,一個衣著暴露,另一個臉色蒼白毫無血色,兩人遠遠站在角落,似乎想過來,又似乎不想。
越浮玉走到兩人旁邊,“來看病?”
不用兩人回答,旁邊路人已經(jīng)一臉嫌棄給出答案,“貴人快走,她們不干凈。”
語氣鄙薄,透著濃濃的厭惡,越浮玉看著這對姐妹模樣的女孩,明白了她們的身份。
——白玉河上的船女。
自申帝登基以來,大申嚴禁娼門,但有些東西是禁不住的。沒有私妓,白玉河上就多了些船女,十幾文錢就能繞河一圈,至于中途做什么,無人能管。
衣著暴露的大概是姐姐,眼底還有幾分強撐的傲氣,她護著妹妹,聲音冷硬,“大夫不給我妹妹看病。”
義診時,理論上允許任何人看病,三教九流、販夫走卒。
可大夫是人,還是她在醫(yī)館雇的普通人,而有人的地方就有偏見。
越浮玉沒說什么,示意兩姐妹跟她來。
她帶著兩人向草棚走去,她們?nèi)说慕M合太奇怪,一路上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越浮玉不在意,妹妹的頭都快埋進胸口。
走到草棚處,大夫已經(jīng)來了,幾乎是看到姐妹的瞬間,已經(jīng)板著臉轉(zhuǎn)頭,越浮玉剛皺眉,蘊空恰好走來,看了幾人一眼,平靜道,“貧僧略懂醫(yī)術(shù),可以幫你們看看。”
姐姐一怔,剛才遭受那么多白眼,她都面無表情,現(xiàn)在卻因為一句話紅了眼眶。
她撲通一聲跪下,聲音哽咽,“謝恩人。”
很快,幾人坐在角落里,蘊空拿出一塊帕子,墊在對方手腕上,開始診脈。
姐姐強忍著眼淚,低聲道,“佛子莫要嫌棄,我們原本也是正經(jīng)人家,爹爹是漁民,打漁時淹死了。我們沒辦法,不知怎么辦,只能做船女。”
越浮玉忽然轉(zhuǎn)頭,看了兩人一眼,神色復(fù)雜。
姐姐道,“爹爹死后,妹妹的婚事也完了,沒想到那家是個下.賤的,白天說要退婚,晚上卻、卻……”
艷紅指尖重重磕在桌上,越浮玉沉眸,“怎么沒報官?”
“我們從小在河邊長大,只懂船,連官門在那邊都不知道,又如何報官。”
診完左手又診右手,很快,蘊空收回帕子,執(zhí)筆寫藥方,他聲音平靜,仿佛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你剛小產(chǎn),血氣虧空,貧僧可以給你開幾副藥,回去調(diào)理。只是,若長此以往下去,恐怕難以有孕。”
蘊空說他略懂醫(yī)術(shù)時,越浮玉還以為真是‘略懂’,最多看個風寒之類的,沒想到佛子懂得這么多。
而妹妹聽見這句話,眼眶驟然紅了,拽著身邊的姐姐,連哭都不敢大聲,壓抑的啜泣從喉嚨深處溢出來,絕望又無助,“姐,我該怎么辦?”
“沒事,還有姐呢,姐護著你。”
姐姐死死握著妹妹的手,話語篤定,眼底卻是慌亂的。
一對什么都不懂的姐妹,連報官都不懂,哪怕姐姐想護著妹妹,又能做什么呢?
蘊空望著姐妹倆,忽然想起那天在城樓上,永照公主問他,“這世道為何不渡女子。”
他看向越浮玉,只見她低著頭,眼尾垂落,眉宇間凝著一片厚重的烏云。
許久后,越浮玉終于開口,她指著遠處的白櫻,“你們?nèi)フ宜龝嬖V你們怎么做。”
送走年輕的姐妹,兩人還未開口,“唰——”,利劍破空的聲音陡然在耳邊響起。
蘊空陡然拽住她的手臂,瞬間將她攬在懷中,幾乎是同一時間,一根足有拇指粗細的玄鐵黑箭扎入她剛才落腳的地方,箭頭沒入土地整整三寸,若是她剛才沒有躲過……
越浮玉眼色驟凝,百姓后知后覺反應(yīng)過來,
“殺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