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突如其來的劇烈疼痛使神山久司渾身無力, 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
可川野幸一知道，僅僅是摧毀輔助系統的載體，不能徹底斷絕神山久司與主系統的聯系。
他一步步靠近虛弱地跪坐在地上的銀發青年, 純黑色的咒力在手心凝聚。
他知道，每個任務者的意識海中都有一塊空間被主系統打上了烙印，這個空間平時可以供輔助系統棲息，同樣也存放著主系統與任務者的契約。只要將這塊空間銷毀，就能斬斷任務者與主系統的聯系。
只不過, 這種方法對于任務者的傷害非常大，一個不小心就有可能導致任務者的意識被徹底抹消。
這種事，川野幸一不是第一次做了。
“放心吧。”他說，“只會痛一下, 熬過去了，你就能擁有無限制的自由。”
黑色咒力逐漸接近因為看似毫無反抗之力的銀發青年, 然而就在咒力即將沒入青年頭顱的前一刻，川野幸一的動作突然頓住了。
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道冷漠的聲音：
“領域展開，無量空處。”
川野幸一猛地抬頭。
剎那間，鋪天蓋地的黑暗以令人猝不及防的速度襲來, 瞬間周圍的一切都籠罩其中。
耳邊所有聲音瞬間消弭，空氣不再流動，就連時間都仿佛凝滯。
天地間一片死寂。
下一瞬, 龐大紛雜的信息流如同洶涌澎湃的巨浪，瘋狂咆哮著將川野幸一吞噬。
黑色的咒力像是被澆了一抔水，“滋滋啦啦”地掙扎了兩聲，而后熄滅。
寂靜的領域之中, 不急不緩的腳步聲逐漸接近。
“你沒事吧？”五條悟低沉的聲音響起。
他走到神山久司身邊，用六眼仔細檢查著青年的身體狀況。當視線掃過青年的大腦時, 他的眉頭微皺。
“你的大腦受到了損傷，感覺怎么樣？意識還清醒嗎？”
神山久司用力晃晃腦袋，聲音有些虛弱：“……還行，你領域里的信息流倒是轉移了一些注意力，好像沒那么疼了。”
五條悟還想說些什么，卻被神山久司搶先一步：“只是系統的載體損壞而已，對我的影響沒那么大，不用擔心。”
于是五條悟將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他剛才遲遲沒有出手，是顧及川野幸一與神山久司兩人參賽者的身份。參賽者之間的斗爭，他不確定自己貿然插手會不會對神山久司造成什么不好的影響。
他本來打著為神山久司兜底的主意，當神山久司需要他的時候，他再挺身而出。卻沒想到一個不慎，還是讓神山久司受了傷。
不過現在再提這個已經沒意義了，眼下最要緊的是如何處理敵人。
五條悟一邊彎腰向神山久司伸出右手，一邊問道：“這家伙，你打算怎么處理？”
神山久司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揉著太陽穴說：“我本來是想向主系統舉報，看能不能抓住他領賞的，可現在319被摧毀，估計一時半會兒也聯系不上主系統……”
五條悟挑眉問：“他不是逃犯嗎？不能直接殺了？”
“……按規矩是不行的，有權實行死刑的只有時空法庭。而且這種人一般賞金都很高，大多數人都不會選擇直接殺了，不太劃算。”
“你很想要賞金？”
“倒也沒有，我已經不打算回去了，要賞金也沒用。”
注意到他話中的某個信息，五條悟嘴角微動。但他想了想，還是決定暫時裝作沒聽到，轉而給出建議：“那不如就直接殺了吧，防止他以后報復。只要你不說，不就沒人知道他死在這兒了？”
五條悟可不會忘記川野幸一在被他的領域控制之前，正打算做什么。
斬草除根，才能杜絕后患。
神山久司想了想，說：“也行，他這樣的人，不管到哪個小世界都是禍害，確實沒有留著的必要。只不過……”
“只不過什么？”
“只不過我從來沒殺過任務者。”
五條悟抬眼看他：“你不敢？可以讓我來。”
神山久司提醒：“以他的術式，就算是你，想殺死他可能也得費點心思。”
五條悟撇嘴：“費點心思而已，又不是殺不了。”
神山久司想了一會兒，嘆氣道：“算了，還是我來吧……”
他簡單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五條悟聽了之后，覺得的確是神山久司的方法比較干脆利落，不留后患，于是點頭同意了。
“那我就要開始了，你做好準備？”
五條悟笑笑：“放心，我肯定能完美配合。”
談話間，神山久司大腦的疼痛已經緩解了不少。他深吸一口氣，就在“無量空處”之中，緩緩地張開自己的領域。
這不是兩人第一次嘗試雙重領域，在上次祓除真人之后，他們多次練習雙重領域的配合，現在施展起來也算是得心應手。
很快，瑰麗的星云在黑暗中蔓延開來。
“宇宙星云”與“無量空處”融合之后，能夠創建一個獨立于所有規則之外的特殊空間。在這個空間之中，身為空間創造者的神山久司和五條悟，可以隨心所欲地修改或創建新的規則。
星云一寸一寸入侵黑暗，轉眼間，就組成了一片群星璀璨的夜空。
在群星光芒的籠罩之下，神山久司將手懸空在紫發少年的頭頂。
此時的川野幸一一動不動，連雙眼都失去了神采。龐大的信息流正在他的腦海中不停沖刷著，這種狀態下的他完全察覺不到外界的信息，更是毫無反抗之力。
銀發青年雙眸低垂，燦爛的星光灑落在他白皙的面龐上，俯視紫發少年的表情冷淡無情，猶如神祇。
在這個空間里，身為造創造者的他可以掌控一切規則，他就是神。
“啊，找到了。”
不知過了多久，安靜的銀發青年突然出聲，他懸空的手掌忽然落在紫發少年的頭上，微微用力一抓，再緩緩抬起。
一縷白色的煙霧從紫發少年的頭顱中被扯了出來。
這就是川野幸一的意識——也可以說，是他的靈魂。
當白色煙霧徹底脫離□□的那一刻，神山久司沒有猶豫，用力將那團不斷掙扎的東西攥在手心。
一縷淡藍色的火焰在他的手心憑空燃起，火焰跳躍幾下，又很快消失不見。
再張開手心時，里面什么都沒剩下。
川野幸一就這么死了，死得悄無聲息。
看著癱軟在地的紫發少年的身體，神山久司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處理干凈了？”身側傳來五條悟的聲音。
神山久司點頭：“嗯，川野幸一的意識已經被我抹消了。這還是我第一次做這種事，應該……也會是最后一次了吧。”
“感覺怎么樣？”
“不怎么好受。”神山久司如實說，“我果然還是討厭殺人。”
不明原因的，五條悟輕笑出聲。
頭頂的星空在他的笑聲中逐漸消退。
直到融合領域完全消失，五條悟才開口，語氣中還帶著殘存的笑意：“好了，戰斗終于結束了，接下來就該清理戰場了。我把這小子的尸體給硝子帶過去讓她處理，順便去醫務室看看學生們。你跟我一起？”
“你先去吧，我等會兒再過去。”神山久司依舊盯著自己空蕩蕩的手心，頭也不抬地說。
“你要干嘛？”五條悟挑眉，環視四周，勉強想出個理由，“你不會打算留在這兒等正道過來計算損耗吧？以我的經驗，這種時候還是先跑為妙，不然等待你的只有一頓臭罵。”
神山久司輕輕搖頭：“不是，我還有點別的事。”
五條悟眉頭微皺，心中忽然涌出不好的預感。并不強烈，卻讓他不得不在意。
之前那些刻意被他忽視的細節，此時一一浮現在他的腦海。
他追問：“什么事，要不我跟你一起？”
“不用了。”神山久司還是搖頭，“我想去一趟薨星宮。”
頓時，五條悟臉上的情緒完全消失，面無表情的臉顯出幾分冷漠。
“你要去見天元？為什么？”
“算是去赴約吧。之前答應過天元大人的事，是時候去兌現了。”
“……”
空氣變得寂靜無比。
過了不知道多久，等神山久司終于從捏碎叛逃者意識的神奇感受中回過神來，抬起頭時，就發現五條悟渾身散發著不明緣由的寒意。
他一愣，疑惑地開口：“你……”你怎么了？
五條悟突兀地打斷他：“你身上還有傷，腦子都還是壞的，有什么事不能治好傷再去處理？”
神山久司摸摸自己的頭，那里已經不疼了，就說：“沒必要處理了吧？”
反正也沒什么大問題。
他不知道的是，這句話停在五條悟耳朵里，就變了個意思。
沒必要處理，究竟是因為傷勢不大，還是因為治療對他來說已經變得沒有意義了？
五條悟沉默許久后，忽然問了句：“不去不行嗎？”
“畢竟是已經約定好的事。”
“那你……”那你還會回來嗎？
五條悟張嘴，欲言又止許久，卻最終還是沒有問出這句話。
他忽然有些不敢。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他們還要再進行一次告別嗎？
五條悟不想這么做。神山久司看起來似乎也沒有要鄭重告別的意思。
那是不是說明，他還有回來的可能？
最終，五條悟只是沖神山久司露出一個異常燦爛的笑容，說：“那好，晚點見。”
“嗯，晚點見。”
銀發青年轉身朝結界走去，五條悟沉默地站在原地，目睹青年的背影消失在結界之后。
……
薨星宮和神山久司上次來時一樣，沒什么變化。
神山久司順著記憶中的路找到天元所在的大殿，踏進大殿大門，果然看到了天元。
對方正站在一顆巨大的古樹之下，聽到腳步聲時轉頭，神色平靜，仿佛早就料到了他的到來。
“你來了，我等了很久。”
“嗯。”神山久司應了一聲，見她態度平淡，就清楚她大概已經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不禁好奇地問，“你早就預知到這個結局了嗎？”
天元說：“不是預知，而是推演。這個世界的發展早已脫離軌道，未來是全新的，不過根據曾經和正在發生的事，多少還是可以推演出幾種可能會有的結局。”
“現在是其中一種？”
“沒錯。”
“這個結局是最好的嗎？”
“這不重要。”天元搖搖頭說，“你只需要知道，這個結局是不是你最想要的，就夠了。”
神山久司若有所思地點頭。
空氣安靜了一會兒。許久之后，神山久司再次開口：“我的輔助系統被摧毀了，這會兒它的數據應該已經被主系統回收了吧。很抱歉，之前答應你的事可能要食言了。”
天元疑惑地問：“你想反悔？”
“當然不是。”神山久司連忙解釋，“我們之前說好的是我將劇情值轉化成能量交給你，只是劇情值是儲存在輔助系統的數據之中的，現在輔助系統被主系統回收，劇情值應該也跟著被回收了。”
見天元面露詫異，神山久司繼續說道：“我們之前談好的條件，我幫你驅逐參賽者、提前結束比賽，你幫我解除與漫穿局的契約，為我提供庇身之所。我將劇情值轉化成能量送給你，你用這些能量加固小世界屏障，永遠不與主系統接觸……”
“現在我只做到了我許諾的一部分，你當然也不必完全踐行你的諾言。”
更何況沒有神山久司提供的能量，世界意識也很難做到加固屏障、拒絕主系統的訪問。
“只需要幫我解除契約就行了，這是我唯一的要求。”
天元問道：“可是你單方面解除契約，他們會找你麻煩的吧？”
神山久司苦笑：“那也沒辦法，我實在不想回去了。現在只希望他們能來得慢一些，讓我在這個世界多待幾天，好好跟他們告別。”
“之后呢？你有什么打算？”
“之后，可能就要四處流浪了吧。”神山久司無奈地說。
從此以后，他大概要過上與川野幸一一樣的生活。在時空宇宙中漂泊無依、居無定所。
這么看來，除了他沒有親手殺死系統，其余的好像跟川野幸一也沒太大區別。
這個結果不是他最理想的，卻算是在他的預料之內。
對于他的回答，天元評價道：“這樣的生活聽起來不怎么美好。”
神山久司輕笑：“我唯一最美好的時光，就是留在高專的時候，無論是作為學生還是作為老師。我想，之后恐怕再難遇到如此美好的記憶了。好在，這段美好的記憶足以我回味一生。”
天元也跟著笑了：“看來你真的很喜歡這里。”
神山久司毫不猶豫地點頭，肯定了這個說法。
“你知道‘劇情值’指的具體是什么嗎？”天元忽然問道。
神山久司一愣：“難道不是任務者對原劇情的參與度？”
“并不完全是。”天元說，“所謂‘劇情值’，只是你們的說法。實際上，你們進入這個世界后，所做的一舉一動都會對這個世界產生影響。世界意識不會判斷這些影響的好與壞，因為無論好壞，都是你們與這個世界之間產生的關聯與牽絆。”
神山久司一時間沒聽懂她想說什么。
只聽天元繼續說：“這些‘關聯與牽絆’，是你們與小世界之間獨有的、最直接的關系，與第三方無關，更與主系統無關。”
神山久司隱約明白了什么：“你的意思是……”
“所以，你們所收集到的所謂‘劇情值’，是獨屬于你們自己與小世界的關聯，不會被主系統帶走，只存在于你們自身。只要你還在這個世界中，你與這個世界的關聯就不會被斬斷。”
“孩子，你為這個世界付出了太多，你與我們的牽絆，已經不單單是你看到的那些數值，它遠比想象的要更加深遠。它將為你提供力量，成為這個世界接納你最重要的依據和證明。”
“留下來吧，這個世界會保護你。這是你應得的回報。”
……
從結界出來之后，廢墟還和之前一樣沒有變化。亂石殘垣，滿地狼藉，是夜蛾正道看一眼都會心肌梗塞大發雷霆的程度。
一想到夜蛾正道沖五條悟發火的場景，神山久司就忍不住想笑。
不知不覺中，太陽已經要落山了，夕陽為這片殘垣鋪上一層金橘色，放眼望過去，冰冷的石頭都顯得有了溫度。
秋季傍晚的風十分涼爽，空氣中飄來不知名的花香，讓人心情愉悅。
神山久司繞過地上的亂石和血跡，準備朝醫務室走去。
他剛踏出幾步，忽然停在原地。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不遠處站著一個人。
晚風將那人的白發吹亂，舞動的碎發之下，那雙熟悉的蒼穹之眼時隱時現。
男人所站的位置一點都沒變。神山久司低頭一看，發現男人腳邊空空蕩蕩，紫發少年的尸體早已不見蹤影。
于是他知道，五條悟應該是先回了趟醫務室，處理完雜事之后，又特意回到這里的。
他在等自己回來。
“久司，歡迎回來。”
風將男人輕柔的聲音送到耳邊，溫柔的語氣讓人心中忽地一暖。
神山久司不自覺地加快腳步，小跑著來到五條悟的身前。
“不走了嗎？”
五條悟雙手插兜，臉上帶著一貫散漫的笑意，問他。
“嗯，不走了。”神山久司說，“從今以后，我會一直留在這兒。”
與他愛的人一起，度過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