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041章 封印
調查局在得知這伙邪術師的目的是進入槐花鄉后, 第一時間就聯系了設立在云槐鎮的調查局分部,派人前去查看。
可這個時候,被邪術師附身了的旅店怪談已經進入了槐花鄉, 找到了那最后一口鎖龍井。
一般只聽說過祟物附身別人的,旅店怪談從沒想過還能搞一個反向操作。
那天,她回到了自己誕生的旅店, 碰到了幾個曾見過幾面的祟物,一時得意忘形,把自己離開旅店去了一趟云槐鎮旅游的事情跟對方炫耀了一通。
不久后,就有個邪術師找上了旅店怪談。
雖然當時的旅店怪談不知道這人到底要干嘛, 但潛意識告訴她危險正在逼近,應該立即通知調查局。
可那個邪術師下手太快, 她只來得及撥打調查局的電話, 都沒能把發生的事情跟接線員講明白,就失去了意識。
等再有意識的時候,旅店怪談就已經身處槐花鄉了。
此時此刻, 旅店怪談看到自己身前是一口散發著不祥氣息的漆黑深井, 身后是大功告成后陷入了瘋癲的邪術師,頭頂則是雷聲陣陣的黑云。
有什么事情要發生了。
旅店怪談在槐花鄉游玩兒的時候也曾路過這口井,她能看得出里面封印了什么東西, 當時只以為是什么作亂的祟物,并沒有在意。
旅店怪談梳理了一下思路, 貌似就是這個邪術師附身在自己身上, 控制著自己回到了槐花鄉,躲過了眾人的視線, 來到此處毀掉了井口的封印。
在封印被揭開的那一刻,風云驟變, 井中傳出嗡嗡的震動,里面的東西就要出來了。
一種難言的恐懼攀爬至旅店怪談的全身,遠遠高于人的感知力讓她清晰地知道正在發生的絕對是毀滅性的災難,可她除了顫抖什么也做不了。
正在這時,井底發出了一聲嘶啞的長鳴,像是誰在慘叫。
旅店怪談用最后的力氣向后一跳,跌坐在地上,但也及時遠離了井口。
就在她坐在地上的瞬間,一個長條狀的東西從井里飛了出來,躍上了高空。
旅店怪談抬頭望去,驚呼出了聲:“那是什么玩意兒!”
“祖師爺!是祖師爺!”
那個已經瘋瘋癲癲了的邪術師仰著脖子,朝著空中的長條狀的巨大怪物揮舞著雙臂,嘴巴咧成了駭人的弧度,口水順著大張的嘴淌了下來。
“祖師爺要帶我們一塊兒飛升成仙了!”
邪術師高亢的聲音戛然而止,在他說出最后一個字的時候,就被趕來的了塵道長等人按倒在地,再也不能反抗。
“這、這到底是什么!”旅店怪談指了指天上的巨物,又指了指仍在躁動不安的井口,害怕與無措將她包裹,她咬著下嘴唇哭了出來。
她能感受得到,剛才從井里飛出去的東西并不是這一切恐懼的源頭,真正恐怖的事情還沒有出現在她的面前。
雖然只看了一眼,但旅店怪談還是看清了,剛從井中飛出來的巨物長著一顆人的腦袋,那是一個蓄著長須的中年男人的臉。
但它的脖子連接著的卻是一個如蛇一般細細長長的身體,可那并不是蛇,而是被扭曲、黏連在一起的、數不清的人的四肢組成的東西。
作為祟物,旅店怪談也恐懼著那樣模樣駭人又強大的同類,但她知道那條在自己頭頂盤旋的巨物并非不可戰勝。
下一刻,她就瞧見了那個怪物被另一條人首蛇身的巨大祟物給纏住了。
那是綠腰。
旅店怪談還記得,自己第一天來到槐花鄉時,就是綠腰給自己當的導游,那時候綠腰還沒變得這樣巨大,但旅店怪談不會認錯她的臉。
“是那條惡龍!”了塵道長等人也認出了正跟綠腰廝打在一起的怪物的身份。
雖然大部分相關資料都被毀了,可聯想到這是被封印在云槐鎮的強大祟物,再看那長條狀、遠看就如同傳說中的龍一般細長的身形,不難猜出對方的身份。
只見綠腰用自己的蛇身死死纏繞著那由肢體拼湊而成的惡龍身軀,少女的頭顱則啃咬著那張長須男人的臉,完全是把對方壓著打,還泄憤似的大口嚼著對方的血肉。
這場戰斗明顯勝負已分,從井里飛出來的怪物完全不是綠腰的對手。
可旅店怪談卻還是感受得到那無窮無盡的恐懼在朝自己襲來。
巨大的、絢爛多彩的、難以言喻的——
那口井中沉睡的某個東西也已經醒了。
調查學院的校長帶著學校里一大半的在校生從首都趕來,她把旅店怪談從地上扶了起來,讓學生們先帶對方去一旁做筆錄,而她自己則盯著那口還在顫抖的古井。
“井里還有什么?”校長看向了跟自己一起來的同伴,她能感受到最大的危險絕不是即將從封印中出來的那些祟物。
了塵道長搖了搖頭,這些年來,他一直駐守在云槐鎮的分部,對槐花鄉里有哪些怪談了如指掌,卻也不知道鎖龍井的存在,更不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
說話間,井內被封印了千年之久的祟物們一個個冒出頭來,奔著向往已久的自由而去,各種奇形怪狀的身軀從里面爬了出來。
這是時隔千年才迎來的重獲自由的機會啊!
那些和惡龍一起被封印于此的祟物終于得到了解脫,發出尖銳的暴鳴,從井底奮力往上爬著。
然而這些祟物早就沒有了理智,不管是人還是跟自己一樣的祟,只要見到會動的東西就沖上去攻擊。
今天能來到這里的都是身經百戰的調查員,面對如潮水般向自己涌來的祟物也毫不畏懼。
而且,這里不僅有了塵道長和校長帶來的調查員們,還有原本就生活在槐花鄉中的大家。
眼瞅著大戰一觸即發,槐花鄉的眾人也趕到了戰場,保衛自己的家園。
童子們指揮著沒有戰斗力的亡魂疏散,暫時躲到安全的地方去。
身高數米的嫁衣新娘揭開了自己的紅蓋頭,無數酷似烏鴉的黑鳥從中飛出,聲聲泣血,追著那些跑出來的祟物啃食。
林二娘子手持一把軟劍守在孩子們身邊,膽敢上前來的祟物都被她一一斬殺,劍光劃過,哀嚎遍野,她自己則沒沾染上一點兒污穢。
場面很快就被控制住,就連天上那頭散發著危險氣息的惡龍也已經被綠腰折斷了脖子,摔落在地上,只剩下本能地抽搐。
可是,那恐懼的感覺仍然沒有散去。
像是旅店怪談這樣弱小的祟已經喪失了所有逃跑的欲望,她蹲坐在地上抱著腦袋,神志也在崩潰的邊緣。
“那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
強大如林二娘子等人,也不敢靠近那恐懼的源頭,像是稍稍接近就會被那未知恐怖的所吞噬。
而靈感高的人則已經半瘋,像是著迷了一般被井的最深處所吸引,甩開同伴就往井口沖去,是要一躍而下。
“別靠近那口井!”調查學院的校長抓住要跳井的調查員的衣領,一把將人甩飛了出去,“一組二組留下,其他人立刻撤離!”
危急時刻調查員們也井然有序,了塵道長看了一眼正準備撤退的眾人,又去向槐花鄉里的居民詢問這井里到底是什么東西。
林二娘子幾人卻也紛紛搖頭,表示什么都不知道。
他們從定居赤崖山后這口井就在那里了,雖然知道這可能是個封印,卻不知道到底封印著什么,也沒有那個好奇心去打探。
最后給出答案的是綠腰:“那里封著的是這個世界的真實!”
此時她已經變回了平常的模樣,還呸呸呸幾聲把嘴里的碎肉全都吐了出去,雖然頭發散亂、滿臉是血,但對比那個還在地上掙扎的巨物,倒也不算猙獰。
綠腰神色凝重,顯然是比同伴們知道更多東西,她身上的蛇鱗都炸了起來,身體扭曲到把自己打成了好幾個結。
了塵道長幾人還想繼續詢問,可已經沒有時間了。
就在綠腰話音落地之時,那被封存在井底最深處的東西終于也浮出了水面。
剛從井中逃出來的祟物們發出了絕望的哀鳴,人類調查員們只感覺到有一股強風朝自己襲來,下意識閉上了眼。
在這個瞬間,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快要將自己壓垮的恐懼。
但那種像是要把軀體從內部撕裂的恐懼似乎只持續了不到半秒,緊接著的,就是難以言喻的寧靜祥和。
這是多么美好的景象,陽光、雨露、清風、綠蔭、草木葳蕤,萬物蘇生。
這勃勃生機,這充滿了生命力的、美麗的世界啊……
不、不對!
好像有什么被遺忘了!
這個世界不是這個樣子的,早就不該是這個樣子的了啊,有什么東西被遺忘了。
被遺忘的,才是這個世界的真實!
是什么呢,這個世界遺忘了什么呢?
不能想起來!
不能想起來!千萬不可以回想!不要去想!不要去想不要去想不要去想不要去想不要去想——
混亂的色彩吞噬著身體與靈魂,扭曲的聲音化成了一把匕首,扎進了人的大腦,在里面不斷攪拌。
“贊頌生命。”
“贊頌和平。”
“贊頌偉大的蘇生。”
人們手拉著手,跳起了歡快的舞蹈,太陽打著節拍,花兒朝世界露出微笑,小鳥也在互相問好。
世界的真實是如此混亂無序,在這時,人們終于想起,原來秩序和生命才是最大的錯覺。
恐懼終于壓碎了理智。
不論是人還是祟,在感受到“真實”的一瞬間,全都平等地跌入了瘋狂的深淵。
深淵從槐花鄉開始,正蔓延至外界的云槐鎮,終將讓所有人目睹世界的真容。
忽然,“真實”蔓延的腳步停止了。
有一雙手輕輕將“真實”抓了起來,拍了拍,又裝回了那口井里,并在井上重新蓋上了蓋子。
被“真實”污染而墜入深淵的理智與精神,也被那雙手從瘋狂的邊緣拉了回來,重新塞回了原本的身體里。
人們還沒搞清楚自己身上發生了什么,這次的危機就已經過去了。
黑色的長發披散著,身上還穿著居家的睡衣,郁棠就這樣出現在井旁。
他安撫似地摸了摸井口,像是在撫摸自己的小寵物,眼神溫柔,輕輕地說了一聲:“乖。”
*
了塵道長等人回過神來的時候,就看到郁棠站在井邊,關切地詢問他們有沒有事兒。
在感受到“真實”被從井中放出來的瞬間,郁棠就立刻回到了槐花鄉。
他走得太急,連聲招呼都沒來得及跟林修竹他們打。
但好在他來的還算及時,“真實”在離開槐花鄉的瞬間,就被他又重新裝了回去。
而見到了“真實”的人也還沒有受什么影響,很快就被他救了回來。
年輕的調查員們甚至沒反應過來自己剛剛直面了足以毀滅自身的危機,一看到郁棠的面容,第一時間就紅了臉。
關于“真實”的記憶,被從大家的腦海中抹除,但眾人仍然心有余悸。
旅店怪談直接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我這是造了什么孽啊!早知道說什么都不出門兒旅游了啊嗚嗚嗚……”
綠腰拿自己還沾著惡龍血的尾巴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了塵道長和調查學院的校長激動地來到郁棠面前,只要有他在,不論面對什么樣的災難都不用懼怕,眾人也終于可以安心了。
郁棠指了指那口井,問他們:“你們想要想起來自己都看到了什么嗎?”
“不不不!”
了塵道長兩人連忙擺手,總感覺真的再直面“真實”一次,就連郁棠都沒法把他們從深淵撈回來了啊。
危機解除,費天成黨羽最后一個在外的邪術師也被抓獲,九口鎖龍井的修復工作被提上了日程,有郁棠坐鎮,被封印在井下的東西一時半會兒也不會在從里面出來。
調查局眾人組織起了收尾工作,一切看似塵埃落定。
郁棠也想起了自己該跟林修竹說一聲,要不然對方該擔心了,他剛拿出手機,電話鈴就響了,正是林修竹打來的。
*
林修竹看到郁棠從自己面前消失,一時間慌得不行,但習慣讓他先冷靜下來好好思考。
這個世界上應該不存在能讓郁棠受到傷害的人或者其他祟物,那郁棠忽然消失,很可能是遇到了什么緊急狀況需要去處理。
郁棠在人世生活的時間不長,沒怎么接觸過其他人,調查局就算教過他生活的必備常識,也不會要求他一定要做什么。
郁棠遇到了事情,不知道先跟身邊的人打招呼就走也是可能的,畢竟在他眼里可能在場的就沒有能幫得上自己的人了。
林修竹摸了摸手腕上郁棠給他綁上的手鏈,本來是不會動的手鏈中突然抽出了一根黑色細線,纏繞住了林修竹的小拇指。
這應該是郁棠專門留下來的,黑色細線把林修竹的手指搖來晃去,像是在跟人玩游戲,一點兒都不像是有危險的樣子。
只要郁棠安全就好,不論他去了哪里,林修竹都有信心找到他。
林修竹剛在心里勸說完自己,一抬頭就跟別墅里目光驚愕的祖孫三人對上了視線。
別墅客廳推開窗戶就能看到小花園,剛才郁棠消失的那一幕被客廳里的林家二老和林必果看了個正著。
那驚愕的表情太過短暫,并沒有讓林修竹看到,可通過三人仍呆立在原地的姿勢,還是可以看出他們是受了不小的驚嚇。
一陣雞飛狗跳過后,林家宅院兒又消停了下來。
有處理這類事件經驗極為豐富的秦不凡在場,加上林家二老與林必果抗壓能力相當強,已經接受了親眼目睹超自然現象的事實。
林修竹安撫好家里人,就要動身前往云槐鎮。
但就在林修竹出門前,忽然記起來郁棠讓人直接給自己打電話,于是他頓住腳步,拿出手機給郁棠打了過去。
電話第一時間就被接通了,林修竹確認郁棠那邊一切安全,也松了口氣。
郁棠跟林修竹講了他回槐花鄉是為了把井里的東西重新塞回去,林修竹感覺他應該是省略了很多驚心動魄的部分,但聽上去一切都好,事情也已經解決。
林修竹則說了自己正準備去云槐鎮找他,以及剛才他忽然消失的一幕被姥姥姥爺他們看到了,現在秦不凡正在給祖孫三人做思想工作的事情。
“看到了?”郁棠的聲音很輕,像是有些茫然。
“是。”電話那頭的林修竹也輕輕地嘆了口氣,又勸郁棠不用擔心。
姥姥姥爺雖然被嚇到了,但并沒有太過驚慌,血壓正常,甚至還能跟秦不凡討論科學和不科學的界限在哪里,看上去再過一段時間就能完全接受這個新世界。
可郁棠已經聽不到手機那邊在說什么了。
他眨了眨眼,感覺睫毛濕濕的,上手去摸,卻發現自己不知為何在流眼淚。
郁棠擦了擦眼睛,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也不太了解心里翻涌的情緒叫什么,只知道自己現在有些難過,別人應該是哄不好的那種。
林修竹發現郁棠沒了聲音,擔憂地叫了幾聲郁棠的名字。
“我沒事。”郁棠吸了吸鼻子,隨便找了個理由,“我有點兒累了,想去睡覺。”
隔著手機,林修竹好像都能感受到郁棠的疲憊。
是這次的事件特別難解決嗎,讓郁棠也感到這么疲倦?他又有些擔心了。
“那你好好休息。”林修竹放輕了聲音道,“我這就出發了,你這次要睡多久,沒準兒等你醒了一睜眼就能看到我了。”
“可能要先睡個一二百年吧。”郁棠說。
林修竹:“???”
第42章 第042章 夢
郁棠說完要去睡覺就掛斷了電話, 沒給林修竹一點兒反應時間。
林修竹立刻就明白了,郁棠這是又遇到了什么事,影響到了情緒。
他看家里沒什么事, 跟家人交代了一聲,就準備回云槐鎮,卻在出門前被姥姥和姥爺叫住了。
林家二老不是要阻止林修竹, 而是想跟他一起回老家。
二老的態度極為堅決,還要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連行李都沒怎么收拾,直接打電話給助理讓他們幫自己準備行李郵寄過去。
林修竹大為震撼, 沒想到自家長輩的接受能力這樣強大,但他還是有些擔心家里老人過去會不會遇到危險。
而此時, 秦不凡已經從調查局其他人那里得知了危機此次已經解除, 費天成一派所有的邪術師都已經落網,又沒有其他事件發生,云槐鎮是十分安全的。
他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林家眾人, 林修竹也放心帶著家里人一起去了, 但還是想要問問二老為何忽然就有這個打算。
二老對視一眼,并沒有多說什么,林修竹見此也沒再追問。
林必果則是還沒從震驚中緩過神來, 但是他看自己全家都要走了,就剩下自己孤零零一個人留在空蕩蕩的老宅里, 下意識就要跟著他們一起走。
于是, 一家四口當天傍晚就從岫城出發,趕往了云槐鎮。
林家眾人抵達云槐鎮的時候是一天中午, 正好在火車站遇到了還在調查旅店怪談失蹤一事的郁寧和他搭檔。
這是郁寧轉正以來接到的第一次調查事件,本來只是一個等級不高的小任務, 沒想到居然牽扯進了如此重大的事件之中。
雖然調查局給他們發過來的消息里的說法模棱兩可,但從已經上升成最高級的事件等級來看,這次真不是什么小事兒。
雖然,郁寧小隊的兩人從頭到尾做的也只是去旅店調查了一下,然后通知總部,但他們也算是參與進去了。
兩人這次來云槐鎮,是為了把旅店怪談接回首都,到時候這次事件就算是徹底結束了。
林修竹也沒過多寒暄,跟郁寧打了個招呼,又把家里人安排在老熟人民宿老板娘家住下,就馬不停蹄地趕往了槐花鄉。
槐花鄉對他早就變成了大門敞開的狀態,林修竹心念一動,就看到無數槐花將自己包圍,再定睛的時候他就來到了工業小鎮的廢墟中。
此時的槐花鄉中還殘留著一些打斗的痕跡,還有幾個調查員在進行善后工作,看到林修竹以后還讓他登記了一下,沒跟他透露太多信息,也沒問他來干什么就放行了。
林修竹想到自己之前就看到郁棠在山頂上的那棵大樹里,他就直接去了赤崖山。
不知為何,他總感覺這一路上過于安靜了,可要說到底少了什么聲音,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赤崖山上一片平和,安靜得連風聲都沒有,林修竹來到那棵巨樹前,用手輕輕撫摸了一下樹干,什么也沒感覺到。
他也不知道郁棠是不是睡在里面,又試著輕喚了聲郁棠的名字,依舊沒得到回應。
林修竹席地而坐,望著那棵樹發呆,就這么呆坐了大半個下午。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林修竹想到自己要在這里過夜的話,還是得先跟家里人說一聲,畢竟他家里人不怎么來云槐鎮,放著不管也不好,就先走下了山。
剛走到赤崖山的山腳下,他就看到自家老祖宗帶著兩只小狐貍,正抱著一堆快遞往林二娘子山的方向走。
這個瞬間,林修竹終于想起來自己這一路到底缺少了點什么。
山神廟快遞點是童子們負責的,林修竹之前給郁棠寄快遞的時候,總能碰到來取快遞的童子們,但今天是林二娘子親自去取的快遞。
原來,今天的槐花鄉里是少了童子們跑來跑去時腳腕鈴鐺發出的清脆聲響,和他們咯咯咯的嬉笑聲。
那些個精力充沛到處亂跑的小孩兒,好像突然間就消失不見了。
林二娘子看到林修竹來了,倒是一點兒也不意外,她又召喚出了幾只小狐貍,把手中的快遞交給他們,就理了理衣服,笑著往林修竹這邊走來。
林修竹跟自家老祖宗打了個招呼,又問出了自己的疑惑:“今天怎么沒見著那些個小童子?”
“他們啊,都離開了。”林二娘子笑著嘆了口氣。
她說的離開,不是單純離開云槐鎮,而是像花宴那晚一樣,重歸天地去了。
林修竹理解了老祖宗眼中的哀傷,還是有些意外:“這么突然?”
林二娘子搖了搖頭:“也不算突然吧,這些年來那幫孩子陸陸續續走了很多,留下的孩子也不是因為還有什么掛念,而是因為含著一口怨氣未散啊。”
林修竹立刻聯想到了讓郁棠忽然回到云槐鎮的那件事:“所以現在他們的怨氣已經散了嗎?”
林二娘子點了點頭:“你也看到了那些人骨鈴鐺和人皮燈籠,把他們變成那個樣子的人前幾天已經神形俱滅,他們在人世也沒什么牽掛,就都離開了。”
林修竹抬頭看了看山頂上那棵蒼翠的大樹,隱約瞧見樹冠紅繩上的鈴鐺在隨風擺動,耳畔似乎又聽到了那清脆的聲響。
“你來找郁棠嗎?”林二娘子直入正題,“他已經睡了。”
“他跟我說了。”林修竹問,“我想去找他,但是他沒搭理我。”
林二娘子抿唇笑了笑,指了指地面:“他回地宮里睡了,沒在山上。”
林修竹:“……”
所以他這大半個下午就是單純地在看著一棵樹?
“畢竟那些童子們都走了,他們之前在地宮里陪伴了他很久,他也想回去看看。”林二娘子又給出了建議,“你去找綠腰,讓她帶你去地宮吧,她對那里比較熟。”
林修竹跟自家老祖宗道了謝,又詢問綠腰這會兒在什么地方,得知對方應該是在云槐鎮上,他就離開了槐花鄉。
林修竹先回到了民宿,跟家里人說要去找郁棠,今晚可能不回來了,讓他們不用為自己擔心,接著他就去了林二娘子說的那個綠腰經常出沒的商業街。
旅游旺季已經過了,夜半時分,商業街上的人只剩下零星幾個,林修竹終于在一個轟炸大魷魚攤子上找到了綠腰。
綠腰滿面紅光,看上去十分開心,像是正沉浸在喜悅之中,看到林修竹來了也很高興地跟人打了招呼。
林修竹直接說明了來意:“我想去地宮里找郁棠。”
綠腰一搖一晃的尾巴尖忽然一頓,緊接著,她又想起郁棠去睡覺前臉上那看不出情緒的神情,壓低聲音問:“你們是吵架了嗎?”
林修竹立刻否認,雖然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但總覺得郁棠忽然說要去小睡個一二百年是在逃避些什么。
他們是沒有吵架的,明明之前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林修竹也想知道郁棠這是怎么了,他絕不可能就那么干等著。
綠腰也沒為難人,答應這就帶著林修竹前往地宮,但她還是提醒了一句:“要是棠棠睡得很熟,你未必叫得醒他。”
這句話倒是提醒了林修竹,他問:“如果從外部叫不醒他,那可以從夢里喚醒他嗎?”
綠腰一愣,似乎沒想過還可以有這種思路,但是順著這個思路仔細一想,那倒也是一個辦法。
“可以是可以。”綠腰點了點尾巴尖,提出的問題依舊直擊核心,“但是想進入棠棠的夢里總得有個媒介。”
林修竹亮出了手腕上的鏈子:“這個可以當媒介嗎?”
綠腰:“……”
這也太可以了啊喂!
林修竹跟著綠腰來到了地宮深處,見到了沉睡在那張玉榻上的一團漆黑的混沌。
足有一人高的大黑團規律地收縮著,像是一顆在跳動的黑色心臟,那正是沉入了睡夢中的郁棠。
林修竹小心翼翼地觸碰了一下黑團團,黑團團睡得很熟,對外界的任何聲音與觸碰都沒有反應。
在來的路上,林修竹本來想在找到郁棠后再安靜等一段時間,也許郁棠是真的很困想要睡覺也說不定,他不想打擾郁棠休息。
但是在他碰到黑團團的瞬間,通過手鏈的共振,林修竹感覺到了巨大的悲傷。
此刻的郁棠被混亂的情緒包裹著,不是在夢中恬恬地安睡,更像是陷入了什么醒不來的噩夢。
林修竹決定不再等下去,而是立刻進入郁棠的夢中,就算不能將人喚醒,也想陪在他的身邊。
調查局那個能讓人連接他人夢境的術法,綠腰也早就掌握了,又有郁棠送給林修竹的一部分本體作為媒介,立刻就能找到郁棠的夢境。
只是她一來同樣擔心郁棠,二來也不放心林修竹,就決定跟著一起進入了郁棠的夢中,防止這倆人雙雙迷失。
天快亮的時候,林修竹躺在了玉榻旁邊,閉上雙眼,心中默念著郁棠的名字,一只手輕輕捏了捏那條手鏈。
很快,他的呼吸變得綿長,意識已經沉入了夢中的世界。
*
林修竹睜開眼,看到的是一座木質結構的宮殿,古樸大氣,看上去有些年頭了。
“原來是這個時候啊。”綠腰挺直了脊背,雙手掐腰,仰頭看著面前的玉宇瓊樓。
林修竹腦子還不很清明,過了一會兒才徹底清醒,也發現綠腰的變化:“你怎么是這個樣子?”
面前的綠腰不是人首蛇身的熟悉模樣,而是怎么看怎么都是正常人的樣子,有手有腳,身形高挑,看上去就像古畫仕女圖中的打扮。
“我本來就是長這個樣子的好吧!”綠腰剜了林修竹一眼,沒好氣道,“我原先也是個人啊!”
林修竹閉上了嘴,沒再追問她后來怎么會變成人首蛇身。
兩人正身處一座宮殿之中,來來往往的人也都是古裝的打扮,看上去很像古裝劇中的宮女與內侍,而林修竹這個現代裝扮太過顯眼,好在這里似乎沒人注意到他的異常。
綠腰顯然知道現在是個什么情況,熟練地帶著林修竹東躲西藏,一直在向某個方向前進。
夢中那些面容模糊的人都對這兩人視而不見,忙著自己的工作,他們的潛伏行動倒也順利。
“你對這里還挺熟的。”林修竹小聲道。
“嗯,我上次也是這么悄悄進來的,只可惜最后還是被人給發現了。”綠腰嘆了口氣,“然后就被邪術師煉制成了人首蛇身的鎮墓獸。”
林修竹:“……”
合著這還是個恐怖故事啊喂!
下一刻,林修竹就被綠腰拉住了,兩人一起躲到了宮墻的拐角,悄悄探出頭。
不久后,一個蓄著長須的中年男人從不遠處經過,徑直走進了前方的宮殿中。
“就是他!”綠腰指著那個長須男人,咬牙切齒道。
不過她的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哼,最后不還是讓我打了個半死,又被調查局的那幾個人給滅了,我這也算大仇得報。”
“是前幾天的那件事嗎?”林修竹聯想到了那些離開的童子們。
“對。”綠腰點了點頭,“你不知道這個混蛋有多可惡!”
“明明是我們感天司花了極大代價引起了祂的注意,才讓祂親身降臨的,可最后被這個孽畜摘了果子!”
事情跟郁棠有關,綠腰知道林修竹肯定還會追問,干脆從頭講起。
在一千多年前,這個世界上還存在著比現在靈感更高的修行者,可以感應天地自然,與萬物也有著更深的聯系。
所以,當世界開始出現崩潰的跡象,修行者們也是第一個感應到的。
感天司眾人知道自己所處的世界即將崩塌,于是使用了被視為禁忌的上古秘法,舉辦了一場耗費巨大的獻祭儀式,呼喚了“祂”,想要向更高層次的存在求助。
這是一個極為冒險的舉動,因為誰也不知道“祂”到底會不會有所回應,對他們這些渺小的生命又是報以怎樣的態度。
但是已經沒有時間了,世界已經出現了裂隙,開始一點點崩碎,早晚都會迎來毀滅的終局,不如放手一搏。
那個儀式成功了,所有修行者都聽到了“祂”回應了自己的呼喚,也能感受到“祂”已經降臨。
可是,沒有人知道祂以怎樣的姿態降臨在了哪里。
就在感天司眾人抓緊時間去尋找“祂”的蹤跡時,啟國的那個傀儡王后,誕下了一個小皇子。
傀儡不是比喻,那真的就只是邪術師用不知什么材料制作的傀儡假人。
這位王后雖然看上去跟真人一樣,會動會說話,但其實一切都是幕后那個成為了啟國國師的邪術師在操控。
邪術師用傀儡人控制住了啟國當時的國君,整個國家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感天司眾人察覺到這些的時候,那個啟國的小皇子已經長到了三歲。
據說,小皇子生來就伴隨著異象,國師稱這是神仙下凡,可以為啟國帶來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啟國百姓們也信奉著這位小神仙,并稱他為歲無神君,日日參拜,虔誠信仰。
自那之后,啟國真的連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在戰場上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成為了當世強國。
感天司也注意到了這位歲無神君,認定這如果不是邪術師的手段,那肯定就是回應了召喚而來的“祂”。
當年的綠腰還是感天司的扛把子,她決定去一探究竟,于是偽裝成宮女的模樣,悄悄潛入啟國王宮。
綠腰的潛伏也相當順利,卻不知,原來自己早就被同僚中的叛徒出賣,從最開始就已經暴露。
邪術師沒有一開始就把她抓起來,還像戲弄獵物一般把綠腰放進了皇宮,只是因為過于自大,不認為她能對自己的計劃造成破壞。
而綠腰最后也確實落入了邪術師手中。
她親眼看到了那九九八十一個童子被剝皮取骨,做成了地宮中陪葬的童男童女,而她自己也被煉制成了人首蛇身的鎮墓獸。
但是,在被邪術師抓到之前,綠腰其實已經完成了潛伏的目的,還在跟邪術師斗法的途中將自己知道的消息全都傳遞了出去。
“我找到了宮殿里的歲無君,從他那里知道了這個世界必然會崩塌,已經沒有挽救的余地了。”
綠腰嘆了口氣后繼續磨牙:“那個混蛋就是趁我心神大亂之際暗中偷襲,要不然我才不會輸!”
“那后來世界為什么沒有崩塌?”林修竹追問道。
“已經崩塌了啊。”綠腰說,“這個世界早就已經崩塌了,但是在崩塌的瞬間,就被棠棠重新縫合起來了而已。”
林修竹嘴角抽了抽,總感覺自己好像是知道得太多了,最好還是不要再繼續追問下去比較好。
“棠棠現在應該就在前頭那座宮殿里,走,我帶你進去。”
綠腰此刻也發現了那些看不清臉的人根本不會注意到自己,干脆帶著林修竹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按照原本的發展,再過不久那個長須邪術師就會假裝離開,而綠腰會進去找到歲無君詢問拯救這個世界的辦法。
但夢里的一切也不一定會按照原來的軌跡發展,還不如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沒準出其不意才是破局的關鍵。
終于,林修竹在宮殿里見到了郁棠。
那是個只有三四歲的小孩,穿著華貴的衣衫,端坐在玉榻上,模樣可愛,臉頰看上去軟乎乎的,手感不錯的樣子。
他閉著雙眼,像是睡著了,可即使在安睡,人們也能感覺到從他身周散發的特別的氣場,也難怪會被認定是個小神仙。
“郁棠。”林修竹走到小孩兒身前,單膝觸地,稍稍靠近,想要看清他的面容。
榻上的孩子在這時猛地睜開了雙眼,那雙眼睛漆黑深邃,平靜得像是亙古不變的宇宙,里面像是容納了萬千星辰。
林修竹呼吸一滯,本能讓他感覺到了危險,可也是本能告訴他這就是郁棠。
然而,玉榻上的小孩兒也被這個莫名其妙出現在這里的男人嚇了一跳,往后一躲,也打破了眼眸中的平靜。
“你怎么在這兒?”郁棠說完就雙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顯然是意識到這一句話就暴露了自己認出了眼前人的事實。
“哄睡之后的叫醒服務。”林修竹回答。
郁棠:“……”
郁棠扭過了頭,不去看面前的男人,自以為態度強硬,可聲音聽上去更像是在撒嬌:“我還不想醒,你走吧。”
林修竹有些想揉揉小朋友的頭發,但還沒來得及伸出手,眼前就是一花。
等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卻發現郁棠和啟國的宮殿已經消失不見了,場景切換成了一場盛大的葬禮。
長街之上萬民慟哭。
人們嘴里喚著歲無神君的名號,有人已經哭暈了過去,還有人哀嚎著沒有您我們以后該怎么辦之類的話。
林修竹呆立在哭嚎的人群當中,一時間不知所措。
這是屬于歲無君,屬于一位神靈的喪禮。
第43章 第043章 愿
哭聲, 喊聲,哀嚎與憤怒的嘶吼聲,無數聲音填充著這個混亂的世界。
那是一位神靈的葬禮, 被神拋棄的人們陷入了絕望。
恍神間,林修竹面前的場景像是出現了裂紋的鏡子一般碎裂開來,眨眼工夫他又來到了一個新的場景中。
這次是熟悉的地下宮殿, 紅色的燭火跳動,照亮四周的一切,正是郁棠沉睡的寢宮。
與林修竹睡著之前不同的是,此時的地宮里除了棺槨, 還有許多具失去了頭骨的童尸,看上去十分駭人。
但看童尸身上的打扮, 就是他十分熟悉的童子們沒錯了。
“這是千年前的地宮。”綠腰此時又變回了人首蛇身的模樣。
只是不同于千年后已經能熟練用尾巴打蝴蝶結, 現在的她還不能很好地操控這副身體,想要往前一步都困難。
林修竹正思考著,自己要不要想辦法打開面前的那具棺槨, 就感受到四周的山石都在劇烈搖晃, 一股難言的不安涌上了心頭。
“是那個混蛋!”綠腰驚呼一聲,也意識到了這究竟是哪一天。
變成了啟國國師的邪術師欺騙啟王,說找到了煉制長生不老藥的辦法, 代價是需要用這位可以給啟國帶來繁榮的小皇子為材料。
已經被邪術師所掌控的啟王昏聵無能又貪婪無度,渴望著那虛無縹緲的長生。
啟王不知道, 用各種術法鞣制而成的傀儡生下孩子的事情有多么荒唐, 他仍以為那是自己親生的孩子。
但即使如此,啟王還是親口告訴小皇子他就要死了, 并把年幼的皇子裝進棺材,送進了王陵。
但就如同古往今來所有渴求長生的人一樣, 啟王也陷入了一場騙局之中。
是同樣感知到這個世界即將崩潰的邪術師,想要吞噬這位天生神異的小皇子,妄圖以此修成大道飛升成仙,脫離這個注定消亡的世界,才有了那一場神明的葬禮。
在小皇子被運送到皇陵前,邪術師就取了歲無君的幾縷發絲煉制丹藥,服下丹藥后充沛的靈感讓他陷入癲狂,想要直接吞噬歲無君的整具身軀。
邪術師匆匆趕到赤崖山,還沒來得及拿出人皮燈籠打開皇陵,被他吞下去的丹藥就開始反噬,將他整個人變成了祟物。
巨大的祟物吞噬著所見到的一切,被他吃下去的所有東西都變成了身體的一部分。
它的身體越來越大,越來越長,在天上盤旋,就像是傳說中的龍。
可這條由不知多少人的肢體拼湊而成的龍并不是祥瑞,而是災禍的象征。
本來就搖搖欲墜的世界,在惡龍的沖擊下到了崩潰的邊緣,收到綠腰拼死傳出的消息趕來的感天司眾人制服了惡龍,卻根本沒有辦法挽救破碎的世界。
在那一天,這個世界死掉了。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兒、有靈感的修行者、沒靈感的普通人,蛇蟲鼠蟻,草木花果,飛禽走獸,山川河流……
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都迎來了平等的死亡。
這個世界正在消亡。
現在林修竹二人所處的,正是世界破碎的那一天。
一聲脆響在所有生靈耳邊回蕩,那是世界最后的悲鳴。
這一刻,林修竹感受到了巨大的無力感,一切都好像失去了重力,化作宇宙塵埃,在虛空中漂浮。
而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了很多的聲音在地宮中回蕩,那是人們在呼喚遙遠的“祂”的聲音。
“想活下去。”
“誰來救救我。”
“不想就這樣死掉。”
那是一個個無比渺小的心愿。
但是這些心聲全都傳到了“祂”的耳朵中,以至于讓身處這場夢境中的林修竹兩人也聽得清清楚楚。
“好啊。”
在進入長眠之前,祂聽到了人們那強烈的愿望,依舊平靜地給出了回應。
“那就活下去吧。”
在這個世界破碎的瞬間,趕在萬千生靈化為烏有之前,無數黑色的絲線將世界的縫隙一一縫合。
滅亡以摧枯拉朽之勢到來,不由分說,強橫霸道。
而祂卻挽大廈之將傾,以己身為線,重新拼湊起了破碎的規則,與這個殘破的世界融為一體,將注定的毀滅攔在了祂的規則之外。
而那被封鎖在井中的所謂的“真實”,正是世界早就在一千年前就已經死亡的真相。
一根根黑色的絲線將這個破碎的世界縫合在一起,往后的人們生活在已經失去了生命的殘骸之上,延續著自己的文明。
秩序與生命是錯覺,混亂與死亡才是真實。
感天司的修行者們,見證了這毀滅與新生的一天,他們建造了九口鎖龍井,將這個世界已經死亡的“真實”封印在了里面,順便封印了那罪魁禍首的惡龍。
但是,“真實”太過恐怖,感天司沒有記載這一段的歷史,也希望人們就此遺忘“真實”。
人們一代代地生存繁衍,后來的人也真的忘記了真實的模樣。
若無意外,人們會終其一生都生活在幸福的錯覺之中,找尋著自己生命的意義。
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蒙昧與智慧同在。
*
林修竹的精神從剛剛遭受到的沖擊中緩了過來,又開始尋找起了郁棠的身影。
此時他已經離開了那座地宮,來到了山野間,林間草木茂盛,樹影遮擋了熾烈的陽光,在地上留下暖色調的光斑。
他一扭頭,看到小山神就懶洋洋地側躺在石頭上,閉著眼睛,靜靜享受著孤獨與安寧。
“郁棠!”
林修竹向前跑去,想要觸碰躺在大石頭上的小山神,但在他喊出那個名字的瞬間,這個場景也消失了。
緊接著,無數的畫面在他面前浮現,千千萬萬個日日夜夜中那千千萬萬個郁棠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赤崖山上,參天古木向陽而生,山中歲月彈指一瞬。
云槐鎮中,煙火人間萬家燈火,人事變遷世事無常。
地宮里的小殿下在拯救了這個破碎的世界后,安眠了不知多久,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探索這座地下宮殿,最終找到了九九八十一個小伙伴。
之后,來到赤崖山的小伙伴也越來越多。
有從另一座空著的古墓中鉆出來的鎮墓獸,有熱愛養孩子的狐面婦人,有身披嫁衣但專愛破壞人家婚禮的黑色鳥群。
大家來了又走,去了又回,也給祂帶來了許許多多外面的故事。
山下的小鎮越來越大,人也越來越多,故事也跟著多了起來,漸漸就有了一個關于小山神的傳說。
某天,小山神聽聞好友裝成了人的模樣下山,收養了別人家的小孩兒,祂興沖沖跑去圍觀,看到好友樂在其中的模樣,忽然也有點兒想要一個家。
后來,小山神以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家,想要家人全心全意的愛,但他最后還是選擇了離開,只留下了一個無面翁翁的傳說。
過了不知多少年,在云槐鎮附近發現了稀有礦物,人們為了建造工廠與更多設施,將周遭的樹木砍伐殆盡,云槐鎮上也沒有槐樹了。
小山神看著人們發展文明與科技,走上了一條未知但也充滿無限可能的道路。
然而,過度的開采招致災難,大地裂開了一道口子,無情地吞噬生命。
就在這時,陰陽顛倒,災難平息,被砍光了槐樹的工業小鎮沉入暗面,而原本的槐花鄉反轉來到人世,云槐鎮又有了槐樹。
調查局的人前來調查這次事件,小山神把人招呼到了槐中世界請人喝茶,還正式介紹了自己的名字。
他說他叫郁棠。
山神廟中,抱著必死的決心來到小鎮的少年許下了想要回家的愿望,但卻畏懼著回家這件事。
于是郁棠走出了赤崖山,代替少年回到了那個家。
于家,于陽春、于厚望、白雪與吳老太太說著他們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表情是多么猙獰,笑容是多么虛假,但他仍愿意沉溺其中。
吳老太太的葬禮上,一個男人忽然出現在了郁棠的面前,帶著一些笨拙,跟他介紹說:“你好,我是林修竹。”
新婚夜,郁棠褪去了人類的皮囊,向愛人展示著自己最真實的模樣,眼中滿懷期待。
但最終,他看到愛人暈了過去。
他一臉茫然地看著倒在床上的新婚伴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么。
無數個畫面里有無數個郁棠,這是他這些年來經歷的所有回憶。
時光太過久遠,有些畫面已經模糊不清,林修竹卻仍能從畫面中感受到郁棠那時的感情。
不知不覺間,林修竹也紅了眼眶。
他想摸一摸畫面中的郁棠,想要給無數個孤身一人的郁棠一個擁抱,但是伸過去的手卻一次次從畫面中穿了過去,什么都觸摸不到。
自從離開了地宮的那個場景,綠腰就不知去了哪里,只剩下林修竹在一個個畫面中穿梭。
如殘影,如過客。
他是一陣卷起殘雪的風,是一片不知去向的落葉,是地宮中跳動的燭火,陪伴著夢境碎片中的郁棠,走過了那簡單而又漫長的千年。
在陪伴郁棠走過的這些碎片中,林修竹隱約察覺到了郁棠為什么會選擇沉睡。
那是來自比宇宙更遙遠的地方的“祂”,因為回應了渴望活下去的人們的呼喚才會降臨于世,成為啟國的歲無神君,保佑一方安寧。
祂聆聽著人們的愿望,回應著人們的心聲。
那些愿望或簡單或復雜,或輕盈或沉重,充斥著人心的欲念,如海面風平浪靜,水下卻暗濤洶涌。
后來祂也有了自己的愿望,從祂成為了他。
最開始,小山神想要一個家,但是在知道自己得不到想要的回應后,他就離開了那個家。
這看上去只是他漫長一生中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卻成了那個一直未能得到滿足的愿望。
后來,他來到了于家,覺得這里也可以成為自己的一個家,并且沉浸在相親相愛一家人的虛假泡影中,以為自己終于得償所愿。
可就在不久前,他知道了自己的那個愿望其實不算實現,他還是沒有找到一個屬于自己的家。
所以,在來到了林家,有了一點點屬于“家”的感覺,卻又得知自己非人的模樣被這個家里的人看了個正著之后,他才會選擇逃避。
林修竹知道,如果郁棠想,只要一抬手就可以抹去姥姥、姥爺他們對于看到了他本來模樣的記憶。
可他沒有那樣做,因為他知道了那只是在自欺欺人。
無論重來幾次,接受不了他的人永遠都是接受不了他的。
他已經不想再失望了。
所以,他才會選擇陷入沉睡,讓時間去解決眼前的問題。
可是,睡夢中的郁棠依舊沒有得到安穩,就如同林修竹感應到的那樣,這個夢里充滿了悲傷。
“郁棠!”
林修竹深吸了一口氣,大聲呼喚起了郁棠的名字。
“寶寶!親愛的!老婆!我知道你能聽到我的聲音!”
只要在心里呼喚他,不管隔得多遠,郁棠都能聽得到,更何況這里本來就是郁棠的夢境。
記憶碎片中的郁棠,林修竹都觸碰不到,那些也都只是幻影,郁棠把自己藏了起來,讓別人找不到,但他應該依舊能聽到自己夢里的人說話的聲音。
“郁棠,我有一個愿望,如果你能聽得到我的呼喚,請你回應我。”
林修竹的聲音落下,他面前無數個碎片全都破碎成了星光點點,而他所處的地方變成了一片漆黑,就如同置身于宇宙星空之中。
這是郁棠的回應。
就跟從前無數次那樣,他總會回應那些向他許下心愿的人。
林修竹感覺有什么悄無聲息地站在了自己的身后,但他轉過身去的時候,除了這片深空星海,什么也沒看到。
但是不要緊,他感受到郁棠就在自己的身邊,聽著自己講話,這樣就已經足夠了。
“郁棠,首先我得承認,第一次見到你最真實的樣子,我被嚇了一跳,因為我之前二十幾年的人生從沒見過科學解釋不了的事情。”
“不對,我見過的,只是我忘記了。”
“還有對不起,重逢時的第一面沒有想起你。”
“回到最開始的問題上來,那天晚上,我很吃驚,我不敢置信,再加上身體確實出了一些問題,所以才會暈過去。”
“但那時候我只是短暫暈厥,很快就醒了,被抬上救護車的時候我還是醒著的,當時我就想,我一定要跟你說清楚,我暈倒肯定是自己的問題,不能怪你。”
“你從來都是赤誠的,大大方方地表達著自己的喜歡,我也最喜歡那樣的你。”
“這次我也不是自己來的,姥姥和姥爺跟我一塊兒來了,哦還有林必果也被捎帶上了。”
“最開始我不知道他們老兩口為什么一定要跟我過來,直到現在我才想通。”
“你在得知他們看到了你憑空消失后就自閉了,所以肯定是很在意這件事,他們比我先意識到了這一點,想跟你說清楚,這才跟我一起回了云槐鎮。”
“如果你還是暫時不想面對這些問題也沒關系,咱們可以慢慢溝通交流,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天天來陪著你。”
“回到最開始的那個話題,我有一個愿望,你能幫我實現嗎?”
林修竹話音落下,等了等,但始終沒有回應,星海寂靜無聲。
不過他對此早有預料,他依舊能感覺到郁棠就在自己身邊,也許對方已經化身成這片星海,用萬千星辰將他擁抱著他。
“不管是歲無神君,小山神,還是單純地作為郁棠,我希望——”
林修竹停頓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雙手合十,真的像是在許愿一般。
“我希望你開心,希望你所得皆所愿,希望你不用為了世界上的任何事情感到煩惱。”
“愿你不再孤單,不再寂寞。”
“愿你明白自己值得被愛,被珍惜。”
“愿你付出的感情都能得到回應,愿你的真心永遠不會被辜負。”
“這些愿望,請幫我實現吧。”
霎時間,點綴在宇宙中的星星如流星雨般滑過,在死寂與漆黑中綻放出了絢爛的光華——
那是孤獨的神明回應了這個小小的心愿。
第44章 第044章 回家
星海之中有無數星星在聚攏, 漸漸形成了一個人形的模樣,郁棠的面容在人形中浮現,很快就變成了林修竹最熟悉的樣子。
啟國的小皇子和赤崖山的小山神長大后的模樣, 漂亮青年那頭烏黑的長發披散著,還有眼角的一抹緋紅。
郁棠輕輕地落到林修竹面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面前的男人, 臉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林修竹卻感受到了郁棠此刻的心情,那是種柔軟而又暖洋洋的感覺。
不再有悲傷與迷茫,那是人最初來到世上時,被家人緊緊地抱在懷中, 感受到安全后才會有的平靜。
“郁棠。”
林修竹上前一步,將郁棠抱進了自己臂彎中, 長長地舒了口氣。
郁棠也不反抗, 就這么任人抱著,不知過了多久,他也抬起手, 回抱住了林修竹。
在浩瀚無垠的星空之海中, 他們彼此依偎著。
“要不你們出去再抱唄?”直到綠腰的聲音傳來,打破了此刻的靜謐“這個夢快結束了。”
宇宙中的星辰正一顆顆滑落,夢的主人已經不愿沉浸在遙遠而悲傷的夢中, 這是他即將蘇醒的前兆,連星空也變得不穩定起來。
郁棠從林修竹懷里出來, 又牽住了對方的手, 朝著綠腰招了招手示意對方也過來。
綠腰快速地在流星中間穿梭,蛇身游弋, 很快就來到了兩人腳邊,尾巴纏住了郁棠的腳腕兒, 生怕會被落下。
“走吧。”林修竹握了兩下郁棠的手,聲音輕得像是害怕驚擾了這場夢,“咱們回家。”
*
外頭的天已經亮了又黑,看一看手機,他們這是睡了一天一夜。
綠腰醒來以后打了個哈欠,伸了一個長長長長長長的懶腰,說了一聲要去找酒喝,就離開了。
郁棠則是被林修竹帶回了民宿,民宿老板娘看到他倆回來了很是高興,馬上就是晚飯時間,她說要去展現一下自己苦修多年的廚藝,讓他們等著吃。
這時,林家二老和林必果也剛從外頭回來,一見到郁棠,林必果呼吸一滯,總感覺自己似乎忘了點兒啥,但還是不要深究為妙。
就在林必果愣在原地的時候,林家二老已經走上前去,對著郁棠噓寒問暖,還問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有沒有他們能幫上忙的地方。
郁棠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有些慌張地看向了林修竹。
“棠棠。”
葉蓁蓁看著郁棠那不知所措的表情,先是笑了笑,又輕輕握住了他的雙手,把人帶到椅子邊坐下。
“你不用擔心。”葉蓁蓁說,“也不用害怕,我們不會傷害你的。”
林修竹想起調查局對郁棠的態度,總覺得自家姥姥的擔心是多余的,世界上應該沒有什么能傷害到郁棠,但緊接著他又聽到葉蓁蓁把話說了下去。
“姥姥姥爺也不會讓你傷心,我們心理承受能力強著呢,不會被一點小事兒就嚇到。”
“不會……嗎?”郁棠低著頭,抬起眼,一雙清澈的眼睛顯得更大了,“就算我不是人,你們也能接受嗎?”
“棠棠想要成為這個家庭的一員嗎?”葉蓁蓁不答反問。
郁棠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而是仔細想了想。
林修竹有些緊張,不知道他會給出怎樣的回答,林家二老和林必果其實也是如此,但還是耐心等待著。
在林修竹去找郁棠的這段時間里,知道了自家后代最近經歷的林二娘子,和同樣想找郁棠卻撲了個空的郁寧也都見過了林家的祖孫三人。
老祖宗先是關心了一下家里的孩子們,順便給他們帶來了一些來自非人的震撼,又把自己知道的關于郁棠的部分給林家眾人講了講。
郁寧也是如此,在林家二老詢問時講了自己從醒來以后的經歷。
林家子孫三人就是這樣從側面了解到了郁棠事情的,也了解到林修竹對郁棠的執著。
雖然上一次的婚禮以及和郁棠相處的記憶已經被抹除,大概率也找不回來了,但林家二老和林必果也對郁棠有了新的認知。
那是個好孩子,跟他們家林修竹也算是兩情相悅,情投意合,如果因為種種顧慮而分開,那才是真的遺憾。
林家祖孫三人也不知道林修竹到底有沒有跟郁棠把話說明白,更不太了解郁棠的腦回路,但還是希望盡可能減少他們在一起的阻礙。
于是,他們一商量,決定下次見到人一定要把話說開。
過了許久,郁棠終于點了點頭,他說:“有一點兒想。”
“那就沒有問題了啊。”葉蓁蓁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一家人之間就是要彼此了解,彼此接納的。”
“一家人?”聽到這個詞,郁棠下意識輕聲重復了一遍。
“沒錯。”葉蓁蓁說,“也許我們需要更多的時間了解棠棠,棠棠也需要更多的時間了解我們,但是只要這份想要彼此靠近的心是一樣的,那總有一天會接納彼此。”
“有時候,人和人的差距比人和動物的差距還要大,兩個獨立的個體想要完全互相理解是很難的,但是這么難的事情都愿意去做了,那就沒有什么更大的難關了。”
“聽上去好像挺難的。”郁棠說。
“確實是有些難的。”葉蓁蓁也點了點頭,“那棠棠還愿意試一試嗎?”
郁棠有些遲疑,他看了看葉蓁蓁,又看了看林鶴和林修竹,以及依舊站在門口的林必果,低下頭去低低回應了一聲:“嗯。”
一陣風從遠處而來,輕輕拂過早已落盡了槐花的槐樹,但槐樹林中似乎還流淌著月光的曲調,伴著風,去向了更遠的遠方。
郁棠朝著林家眾人笑了笑,總覺得有些說不上來的開心。
走出了地宮,走出了赤崖山,走出了云槐鎮,也走出了心中關上的那道門。
也許這次是真正意義上的開心了吧。
*
幾天后,郁棠跟著林家祖孫四個回到了岫城,但他也沒在岫城待太長時間,就和林修竹兩人開始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林修竹回了一趟家,把家里和公司安排得明明白白,又送走了準備出國留學的林必果,也如愿以償拿著自己的骨灰去專門的機構定制上了鉆石戒指,就等著半年后取貨。
兩人從岫城出發,也沒什么目的地,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停留一段時間,看一看風土人情,聽一聽新的故事,看一看沒看過的風景,等休息夠了就再出發。
就這么一路走走停停,也去了不少地方,偶遇了一些老友,也結識了不少新的朋友。
直到過了半年,到了新一年的一月下旬,眼瞅著農歷年也來到了尾聲,林修竹邀請郁棠一起回家過年。
林家的年夜飯通常都是出去吃的,今年因為想讓郁棠更好地體驗一家人熱熱鬧鬧的感覺,就特地一起在家過了個年,還說要親自下廚。
林家舅舅和舅媽還沒被放出來,林必果倒是買到了回國的機票,大年三十兒前一天就到家了,老宅里還有一些沒有地方去的傭人也留了下來,這一年過得熱熱鬧鬧。
岫城市區禁止燃放煙花爆竹,但老宅在郊區,不受影響。
大年三十兒的晚上,一家人在小花園里放起了煙花。
郁棠拿著仙女棒,坐在小花園里,抬頭看著晴朗的夜空。
這些年來,霧霾的污染、城市的燈光以及科技的飛速發展,影響到了人們對星空的向往。
可郁棠仍能隔著遙遠的距離看到星星的模樣,時間與空間,星星穿梭億萬光年,跟他講述著自己的故事。
天氣太冷,林家二老撐不住了,說著不打擾小兩口的二人世界就回了屋,林必果也被他倆拽了回去。
林修竹湊到郁棠身邊,忽然問了一句:“你還記得自己的生日嗎?”
“生日?”郁棠也是第一次被問到這個問題,“是說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日子嗎?我不太記得了。”
他身份證上的生日寫的是調查局給他辦這張證件的那一天。
于家人給他過的生日是原本的那個于寧出生的那一天,甚至就連郁寧都不再用那個生日了。
這些都不算是他的生日。
如果翻一翻費天成那一派留下來的典籍,也許可以找到有記載啟國的小皇子是哪一天誕生的典籍,跟著年歷表推算一下,倒是可以算出來他的生日。
可是那也不能算是他的生日。
那么,其他的日子呢,例如他回應了感天司的召喚,降臨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天算嗎?似乎也不能算。
郁棠想了想,得出了結論:“我好像沒有生日。”
對于這個答案,林修竹早就有了準備,經過了大半年的相處,他也基本清楚了郁棠的性格,知道郁棠會給出怎樣的答案。
他把郁棠撈進了自己懷里,提議道:“那就自己選一個生日吧。”
郁棠抬起頭,朝星星眨了眨眼,星星也朝他眨了眨眼。
從前他從沒意識到自己該有一個生日,這應該也算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時間吧。
“那就今天吧。”郁棠說,“今天是我的生日。”
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無數煙花炸響,天邊開出了色彩絢麗的花朵,火花閃爍,照亮了郁棠的雙眼。
“祝你生日快樂。”林修竹說。
郁棠沒想到會有這樣的驚喜,雙眼亮晶晶地看著天上的煙花秀,也聽到了林修竹說祝他生日快樂的話。
“嗯。”他點了點頭,也跟著說了一句,“祝我生日快樂。”
第45章 第045章 生
早就被準備好的生日蛋糕在這個時候被推了上來, 凍得斯哈的傭人為兩個不怕冷的非人投去了敬佩的目光,然后就火速撤離了。
林修竹把切蛋糕的刀遞到了郁棠手里,郁棠故意問他:“我要是沒選今天呢?”
“那也不耽誤吃蛋糕啊。”林修竹笑著回答。
郁棠按今天在老宅里的人數切了蛋糕, 準備裝盤的時候,他剛把第一塊拿出來,就看到有個東西從蛋糕的最中間掉了出來。
他撿起來一看, 是一枚鉆石戒指。
郁棠開開心心地拿著戒指,正要往自己手指頭上帶,卻忽然頓住了。
林修竹以為郁棠終于想起來給他留一個念求婚誓詞的時間,但下一刻, 他就看到郁棠抬起頭,四處張望起來。
“你聽。”郁棠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這是什么聲音?”
“聲音?”林修竹也警覺起來, 閉上了眼睛,仔細感受起周圍的動靜。
深冬時節,野外的動物都很少出來活動, 今天又是大年夜, 周圍似乎只有他們一家留在這邊過年,門外沒有車流的聲音,連風聲都沒有。
可是, 就在沉下心才能聽清楚的那個維度,在比夜色更深沉的地方, 林修竹真的聽到了一些細微的聲響。
“噗咚——”
“噗咚——”
“噗咚——”
那似乎是心跳的聲音, 卻并不是屬于人的心跳聲。
那個聲音先是很緩慢地在收縮,然后慢慢變得快速起來, 就這樣,一下下地, 這顆心臟強而有力地跳動起來了。
緊接著,是呼吸的聲音,血流的聲音,骨骼緩慢生長的聲音。
郁棠似有所感,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本來沒有呼吸起伏與心跳頻率的地方,忽然多出了呼吸與心跳,節奏正與他耳邊聽到的聲響重合。
但這不是他學著人類的模樣模擬出來的呼吸與心跳,他甚至可以感受到自己身體中真的有血液在流淌。
不,正在流淌的并不是身體中的血液,而是氣息,是這個世界早就在崩碎的時候就已經消散了的靈氣。
郁棠明白了過來,他所聽到的,是這個世界活著的聲音,是屬于“生”的聲音。
*
與此同時,首都調查局總部的檢測儀器滴滴作響,在這個因為越來越沒有年味,而顯得與平常的夜晚沒什么不同的大年夜,玄學側的眾人忽然忙碌了起來。
“你說什么?這個世界……活了?”
“等等,活了是什么意思,難道這個世界原本是死的嗎?”
“真的,儀器給出的數據真的和以往不一樣了,就好像這個世界在突然間發生了某種變化一樣,不信你自己看啊!”
“我突然有種感覺,好像有什么在咱們沒看到的地方發生了。”
“是什么?”
“我不知道,但總歸不是壞事。”
“啊啊啊啊啊你們看我檢測出了什么!靈氣波動啊!是上古典籍中才有記載的靈氣波動啊!”
“你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這就是傳說中的靈氣復蘇啊!”
“激動什么,真要是靈氣復蘇,那還得過個一二百年才能看出效果來呢,到時候咱們這一代早就入土為安了好嘛。”
“但是咱們可以證明那些神話傳說都是真的了啊!”
首都市區,留校過年的戴曉詩正在和另一個城市的朋友打電話。
城市另一頭,在家里跟正跟一眾親戚一起包餃子的繆文軒嘴也沒有停下,滔滔不絕地跟老人說著段子哄人笑。
可忽然間,他們毫無緣由地陷入了安靜。
戴曉詩的好友半天沒聽到她說話,喂喂喂了好幾聲,還以為她遇到了什么事兒。
繆文軒的家長看孩子忽然沒了動靜,還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我沒事。”在那不知緣由的安靜過后,戴曉詩很快回過神來,趕緊跟好友解釋,“就是剛才大腦空白了一瞬間,可能是最近太累了吧。”
“嘖,剛才咋忽然斷片了呢?”繆文軒晃了晃腦袋,也已經回過了神。
兩個人幾乎同時看向了窗外,看到了正飄落的雪花。
不知為何,總覺得新的一年應該會是很好的一年吧。
市中心的鳴覺寺,善思大師似有所感,念了一聲佛號。
首都郊區,偽裝成培訓機構的調查學院里,校長和跟在她身邊的秘書正準備下班,開始新年假期,還沒出校門,她們就看到沒有離校的學生們在打雪仗。
一個雪球迎面砸來,校長抬手接住,給學生們拋了回去,迎來了滿學院的起哄聲。
“今天手感好像特別好,像是找回了以前手榴彈炸祟物巢穴的那個感覺。”校長小聲跟身邊的秘書炫耀道。
不知怎么回事,從今天晚上的某個時間開始,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忽然輕松了許多,像是年輕了好幾歲。
東南沿海,剛經歷了一場惡戰的蘇聲小隊正在休整,本來因為失血過多在休克邊緣的蘇聲忽然睜開了眼睛,猛地坐了起來。
“怎么了?”她新帶的小徒弟被嚇了一跳。
“你們聽。”蘇聲把雙手放在耳朵后面,“我好像聽到了萬物復蘇的聲音。”
“這大冬天的,哪里來的萬物復蘇啊?”同伴有些擔心,“你這不是因為失血過多已經出現幻聽了吧,哎呀別亂動,傷口會裂開的。”
而就在她的同伴碎碎念的時候,蘇聲腹部那已經經過了緊急處理的傷口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
西南大山深處,在某個瞬間,秦不凡下意識抬頭望去,看到了還算干凈的星空。
等他回過神來,卻發現十萬大山又陷入了那種奇怪的安靜,常年躲在這里的祟物們似乎也感覺到了什么,紛紛消停了下來。
云槐鎮上,郁寧和他師父了塵道長在一塊兒過年,幾個師兄也都回來了。
年夜飯都是半成品,在加工熱一熱就好了,不費什么力氣,可就在端盤子的時候郁寧忽然手一抖,差點兒把裝了水晶肘子的盤子摔了。
他師兄眼疾手快接了一把,又瞧見了他奇怪的臉色,關切問了一句是不是給燙著了。
“我有一種冥冥之中的感覺,郁棠那邊似乎又搞出什么事兒了。”郁寧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不過,好像不是什么壞事。”
槐花鄉中,林二娘子叫醒了已經半醉了的綠腰,問她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
“什么聲音?”綠腰仔細聽了聽,眼睛忽然睜大,一臉不敢置信,“我好像聽到了這個世界的心跳聲。”
隨著千年時光更迭,知道這個世界已經死亡的“真實”的人越來越少,而親眼見證過那一幕的,也就只剩下了綠腰一個。
“這個世界……活了?”
她生怕這是自己醉酒后產生的錯覺,趕忙叫來所有的小伙伴,一起來聽那個聲音。
在這個已經死去的世界里,人們仍延續著自己的文明,可總有一天這個世界僅剩的東西都會被耗盡,文明會走到終點。
萬千生靈永遠也離開不了走向“死寂”的軌跡。
可是,就在這一天,就在這個看上去與以往沒什么不同的新年前夜,毫無預兆地,這個世界重新有了“生”的概念,有了無數新的可能。
那些艱難維持著的法則,有了新的變化。
那些已經歸于天地的生靈,也迎來了新的生機。
在這一天,所有擁有靈感的人與祟,都聽到了那個聲音——
那個萬物蘇聲之音。
*
“生日快樂啊……”
“生日快樂。”
“今天是你的誕生之日,這個世界從今天開始由死走向了生。”
岫城,林家老宅,郁棠聽到了生日祝福,是那些來自千年來已經歸于天地的生靈,為他,為這個世界,也為自己獻上的祝福。
新的法則涌現,新的輪回開始,從“生”的這一天,萬物開始了新的旅程。
“今天是生日啊。”郁棠仔細咀嚼著那兩個字,感覺到了其中蘊含的力量。
林修竹也感受到了蓬勃的生機,那是來自這個世界的核心之中的心跳,是法則,是平衡,是充滿未知但也充滿無限可能的“生”的力量。
雖然現在還理不出個頭緒,但他總感覺這一刻和今天的那一句“生日快樂”脫不開關系。
看著郁棠逐漸變得更加明亮的眼神,林修竹的眼神也跟著一起變得更加柔軟起來。
林修竹從郁棠身后將他抱住,又從他的手里拿過了那一枚骨灰戒指,在郁棠脖頸間深吸了兩口氣,平復了一下涌動的情緒,才想起原本的正事兒。
“我還沒說求婚誓詞呢。”林修竹在那兒輕聲咬著耳朵。
“那你快說。”郁棠催促道,“趁著我高興,沒準兒就答應你了。”
林修竹深吸了一口氣,說出了自己準備已久的求婚誓詞。
老宅內,林家二老站在窗邊,觀察著那兩個摟在一起的影子,林必果坐在沙發上,看上去是在聚精會神地看電視,但眼神總是不自覺地飄到小花園的方向。
電視上倒計時的聲音在這時響起,預示著新的一年即將來到。
“五、四、三、二——”
“一!”
新年鐘聲敲響,林修竹終于把那枚戒指戴在了郁棠的無名指上。
舊的一年過去,舊的時代也過去了。
新年到來,與之一同到來的,是一個充滿生機的新的世界。
萬物蘇生,朝著光,朝著未來,蓬勃生長。
第46章 第046章 番外①
盛夏, 玄學界半壁江山齊聚在一艘郵輪上,郵輪即將開往一處海島,并在那里舉辦一場盛大的婚禮。
這是郁棠和林修竹第二次婚禮。
自從上次林修竹求婚, 已經過去了一年半的時間,在此期間,這個走向新生的世界也發生了許多變化。
世界的法則越來越完善, 好像一夕之間就變得平和了許多,靈氣復蘇了,也多了一個通過修行前往更高層次的可能。
原本就喜歡到處作亂的祟物安靜了下來,調查局的重點也放在了由開啟了靈感的人變多了而引發的各種事情中。
調查員學院擴招了, 總部的地址也從郊區的一個怎么看怎么資質堪憂的培訓機構,搬到了市區里的某個新校區。
調查員的人數也會越來越多, 原本準備退休的調查學院校長也找到了新的追求, 感覺自己五十多歲正是闖的年紀。
郁棠和林修竹這次提前半年給自己的親朋好友準備了邀請函,爭取能讓所有的親友都來見證他們的這次婚禮。
槐花鄉里能來的也都來了,林二娘子等人跟玄學界眾人有說有笑, 氛圍十分和諧, 讓那些調查局新一輩們看得目瞪口呆。
說好了祟都是危險的呢,你們這跟危險分子一塊兒吃吃喝喝的算什么啊,戰勝恐懼的最好辦法就是變成恐懼嗎?!
這次郁寧跟他師父師兄也一起來了, 留下個上次替他差了邀請函并表示不是啥大事兒的那個師兄看家,他們師門也算是全員出動。
而像是曹志新這樣隨時都有空, 并且對于好友的感情生活相當好奇的人來說, 自打收到了邀請函,就還是惦記今天這個婚禮。
林修竹說是要帶著愛人一塊兒周游世界, 招呼都沒打一聲就溜了,等再有消息, 就是要結婚的時候。
曹志新拿著邀請函殺上了船,一見到準新人,之前因為好友忽然消失積攢的怨氣也一下子全都消失了。
曹志新咬牙切齒地獻上祝福:“以后你跟你對象兒和和美美,別辜負了兄弟的份子錢!”
說完,他自己都楞了一下,撓了撓腦袋:“唉,我怎么總覺得什么時候跟你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他想了想,又實在想不起自己在什么時候說過,干脆作罷。
看到林修竹和郁棠終于修成正果,林家二老笑得合不攏嘴,雖然總覺得他們似乎很久之前就為了一樣的事情高興過一次了,但完全不影響他們現在也高興。
林家舅舅和舅媽已經被放了出來,但他們已經在公司失去了話語權,自從靈氣復蘇,也有了更嚴格的規章制度,這種利用邪術害人的也會被記入案底。
后來兩人想要私底下接觸一下林修竹,想著都是親戚,自己這邊又是被人蒙騙,想讓林修竹不要追究。
然后他們看到林修竹當場表演了一下大變化人,鉆進了油畫里,被嚇得趕緊跑路,后來再也沒有出現在他面前過,這次的婚禮也沒有參加。
林必果倒是及時從國外趕了回來,還特地精心打扮了一番,剛上船,他似乎就產生了幻聽,聽到了小孩子嘻嘻哈哈的聲音。
林必果左右瞧了瞧,并沒有找到小孩子,一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襲上心頭,但不知為何,隨之而來的還有一種奇怪的失落。
即將畢業的男大學生擦了把臉,深吸口氣收拾了心情,大步走上了船。
*
郵輪在海上行駛了一天一夜,終于抵達了海島,來參加婚禮的賓客們紛紛下了船,在島上的酒店住了下來。
婚禮在眾人抵達第二天中午舉行,郁棠和林修竹穿著禮服,攜手走進了宴會大廳。
這次是兩人第二次婚禮,也有了先前的經驗,雖然換了個場地,但整體上還是沒有太多改變。
很快就到了交換戒指,并宣讀結婚誓詞的環節。
“不論貧窮富貴,不論疾病健康,就連死亡都無法將我們分開。”
盛夏的海岸,陽光熱烈,鮮花圍繞,被親友們擁簇著,他們念出了對彼此的誓言。
這一次,就連死亡也不會讓他們分開。
第47章 第047章 番外②
01
“你知道召喚我的代價吧?”
邪神坐在畫滿了法陣的祭壇上, 一只腳搭在單膝跪地的青年肩膀上,語氣慵懶:“七天之后,我會吃掉你。”
林修竹輕輕握住了那只在自己肩膀上晃來晃去的腳腕, 抬起頭,他仰視著漂亮又難以捉摸的邪神,眼中滿是狂熱。
“是的, 我的主,我已經做好準備了。”他說。
02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林修竹每天晚上都會夢到一個黑色的剪影。
隨著年齡的增長,那道影子越來越清晰, 他也能漸漸看清楚對方的五官。
那是超越了一切已知的美麗存在,似人而非人, 危險又神秘。
每每看到那美麗的身影, 林修竹都想要更接近一步,他早已沉浸其中,不可自拔。
直到有一天, 他在典籍中找到了關于“祂”的記載, 知道了自己每天晚上夢到的是怎樣偉大的存在,知道了他們之間存在著怎樣難以言說的奇妙緣分。
同時,他也找到了讓“祂”降臨的辦法。
這一定就是上天的指引吧。
為了能親眼見到“祂”一面, 林修竹愿意付出任何代價,哪怕是自己的生命。
終于, 在祭祀儀式過后, 林修竹見到了那夢中的美麗身影。
他在這一天得償所愿。
邪神以類人的姿態降臨在了祭壇之上,神秘, 優雅,散發著危險的氣息, 卻也是如此令人著迷。
他聽到了邪神說要在七天之后將他吞噬,那是多么動聽的聲音啊,林修竹想。
他也早就做好了獻上自己生命的打算,并為此而感到欣喜。
然后,他就看到邪神輕輕躍起,于半空中緩緩下落。
下落,下落,下——砰的一聲,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身上,還發出了一聲驚呼。
林修竹:“……”
03
郁棠沉睡千年,今天終于被一個信徒喚醒。
他決定,要好好幫自己這位千年一遇的信徒實現那些對他來說微不足道的心愿,然后再收取自己的報酬。
他躍上半空,想給自己的信徒一點點神明的震撼。
然后,他就在下落的時候因為一千年沒有吃東西,體力透支,直接摔進了對方懷里。
眼瞅著小邪神摔出了圈圈眼,林修竹趕忙把人抱到了祭壇上,關心他有沒有事。
“沒事。”郁棠虛弱道,“就是太餓了,沒力氣。”
林修竹心領神會,拿出了祭祀用的小刀,就要割自己的胳膊取肉放血:“要不您先試吃一下?”
郁棠:“……”
04
“不行!”小邪神堅定表示,“說是七天后再吃就是七天后再吃,我不能不守信用!”
林修竹被這份契約精神所打動,他感覺自己的信仰果然沒有錯,這是多么真實而又偉大的存在啊,連他這樣小小的螻蟻都愿意憐憫。
但是,就這么餓一周也不是辦法。
林修竹又指了指祭壇上那些被宰殺的牲畜,詢問對方要不要先吃點東西。
看著被開膛破肚的牛和羊,以及滿地的動物內臟與鮮血,郁棠神色復雜:“一千多年了,你們還在茹毛飲血嗎?”
“那先去吃點兒熟的?”林修竹提議。
二十分鐘后,小邪神坐在了夜市燒烤攤上,左手二十個牛肉串,右手二十個羊肉串,面前還有烤冷面、烤玉米、烤餅和花甲粉絲。
05
一直吃到天快亮了,清干凈了燒烤攤的庫存,小邪神感覺自己還沒吃飽,于是又被他的信徒領到了早餐鋪。
早上豆漿、油條、豆腐腦、包子、煎餅、雞蛋堡、炸糕、蛋羹、胡辣湯。
中午是中餐、西餐、一切家常的和不家常的都上來了,下午去喝了下午茶,晚上又被領到了火鍋店。
“這如血般沸騰翻滾的濃漿、凝固的血塊、扭曲的腸子和新鮮的大腦都是獻給您的。”
林修竹指著桌子上的辣鍋、鴨血、鴨腸和豬腦花說道。
“挺好吃的。”郁棠在不辣的菌菇鍋里涮了涮肉。
06
吃飽喝足,小邪神放下了筷子和快樂水,他還記得自己是來實現信徒的心愿的。
“說吧,你有什么愿望。”
“我的愿望很簡單。”林修竹說,“我的一生都是為了更接近您,而我的愿望就是可以更加了解您。”
“是嗎?”郁棠偏著頭,眨了眨眼,最后還是應允了這個愿望,“那好吧。”
說著,他把自己的手伸了過去:“你可以從這里開始了解。”
林修竹激動不已,虔誠地捧起了向他伸來的那只白皙而又指節修長的手,湊到了自己的臉側,輕輕貼了貼。
貼了貼,又貼了貼,繼續貼貼。
郁棠:“……”
07
小邪神一路被他的信徒牽著手,就這么回到了信徒的家里暫住。
這七天,他將一直跟在這個膽敢召喚他的無知人類身邊,如影隨形。
但是仔細算一算,現在好像只剩下六天了。
為了加快進度,郁棠用發絲戳了戳林修竹的額頭,告訴他:“你別可著一個地方來啊。”
于是,下一刻,他的發絲又被人攥在了手里,有生命一般的發絲在人類手中扭動著,又在人類的輕撫下被順了毛。
就這樣被順著毛,小邪神感到了疑似疑惑——
為什么他的這位信徒看上去還挺興奮的樣子。
08
時間過得很快,距離七天的時限也越來越近了。
白天,林修竹會帶著郁棠去外面尋訪各種好吃的東西,晚上他們就會開始實現林修竹的愿望,開始了解他心中信仰的過程。
很快,林修竹了解了郁棠的每一個地方。
“你的愿望就是這么簡單嗎?”郁棠詢問。
“這并不簡單。”林修竹說,“我想更加深入地了解您。”
小邪神感覺自己理解了信徒的意思,雖然很不理解人類的腦袋瓜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但他還是對著自己的信徒敞開了心扉。
“現在你可以更深入地了解我了。”他說。
09
在由淺入深地探索過程中,林修竹知道了他信仰的神明是多么溫柔。
神明不會斥責他無禮地頂撞,反而接納并包容了他。
七天的時限到了,林修竹知道今天自己就可以被他的神明一口口吃掉,融入進那無限而偉大的未知之中了。
“您今天要吃掉我了嗎?”林修竹迫不及待地問道。
“先不吃了。”郁棠慵懶地躺在床上,聲音有氣無力的,聽上去還有些啞,“好撐。”
10
十年后,郁棠坐在夜市小吃攤吃燒烤。
林修竹眼神熱忱地看著他,悄悄在桌子底下牽著郁棠的手,貼近他耳邊小聲問:“今天你要吃掉我嗎?”
“先不吃了。”郁棠漫不經心地說道,“我得給等會兒上來的羊肉串留留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