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022章 槐花鄉
數日前, 還在岫城的林修竹前往郁棠曾經住的地方尋找線索。
他并沒能從白雪口中知道更多的信息,倒是阻止了一場兇殺案。
很快,調查局的人就上門來把這對母子帶走了。
林修竹用白雪給的鑰匙打開了郁棠房間的門, 郁棠自打結婚后就沒回過于家,他房間里的東西也都沒有帶走。
林修竹也不好留在于家的宅子里太久,在得到了調查局的允許后, 他就把郁棠房間里所有東西都打包帶走了。
他來之前——生活氣息滿滿的溫馨小屋。
他來之后——只剩下墻上大白的毛坯房。
林修竹花了一些時間,把郁棠留下的東西整理歸納,在整理過程中,他發現了一封署名被模糊了的遺書。
林修竹逐字逐句閱讀了這封遺書, 并確認這并不是郁棠所寫的。
寫遺書的人講話的風格和郁棠完全不一樣,林修竹又回憶一下他們登記時簽的字, 郁棠的字跡也不是這樣的。
那個人在寫下這封遺書的時候, 并沒有帶上過多情緒,只是平鋪直敘地說出了自己決定去死這件事。
唯一能看出情緒的,是在遺書的最后, 他寫下了自己選擇的死亡地點, 說自己會去云槐鎮附近的赤崖山上結束生命。
可以看得出,他是想要別人去找到他,然后阻止他的。
但是根據白雪說的那些話, 最后他的家里沒有任何人去找他,甚至沒有報警。
可他還是回來了。
只不過, 回來的他已經變成了祂。
一道靈光閃過, 林修竹忽然想起了很多事。
他曾經跟郁棠說過要去云槐鎮祭祖,那時的郁棠說了一句好巧, 但林修竹還沒問出“巧”在哪里,他們的談話就被打斷了。
而在林修竹的葬禮上, 出現了他姥爺睡前故事里的林二娘子,這位祖宗還跟郁棠很熟悉的樣子,問過郁棠要不要跟她一塊兒回去。
回哪里去?
會不會就是回林修竹的老家云槐鎮?
白雪的兒子留下一封遺書就跑去了云槐鎮,他是不是在那里遇到了郁棠?
可能在云槐鎮里又發生了些什么,這才導致郁棠以對方的身份回到了于家。
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林修竹決定先回一趟老家看看。
在走之前,林修竹要先處理一下公司的事情。
林必果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都干了些什么,更不了解玄學界的事情,他還在住校,也是個有自理能力的成年人,林修竹倒是不用怎么擔心他。
但林家舅舅與舅媽在公司里根基深厚,如今這倆人被帶走調查,毫無預兆地少了兩個管理層,公司里可能要生亂子。
此去云槐鎮,林修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多久,又能不能回來,所以還是要多做準備。
林修竹把公司里的一應事務都安排好,又回到老宅跟林家二老住了幾天。
他跟兩位老人說明了自己可能要去遠行,歸期不定,本以為會遭到強烈反對,卻沒想到很快就得到了二老支持。
林家二老看得出這些日子林修竹心中裝著事兒,總是悶悶不樂的,看他主動出去散心還覺得挺高興。
只希望他這次遠行能解開心結,安安心心去,開開心心回。
一切都安排妥當,林修竹踏上了前往老家云槐鎮的旅途。
他抵達小鎮的時候已經是晚上,由于最近幾年的旅游開發,小鎮有一部分已經變成了商業氣息濃重的模樣。
在鎮上隨便找一條人流量大的街,左邊轟炸大魷魚,右邊特色臭豆腐,抬頭就能看到一個立牌,上書:我在云槐鎮很想你。
等穿過了熱鬧的商業街,七拐八繞來到遠離喧囂的地方,才是小鎮最原本的模樣。
青磚黛瓦的小平房,家家戶戶院子里都是槐樹,到了晚上,亮起來的燈也沒幾盞,卻意外地寧靜祥和。
林家的祖宅在小鎮建設的時候拆了,后來也沒有建新的房子,所以每年林家人來祭祖的時候都是住在鎮里人開的民宿。
民宿老板娘長了一張和善的面容,圓臉,大耳朵,讓人一看就覺得很親切。
林修竹已經跟民宿老板娘很熟了,他這次拎著行李入住的時候沒看到老板娘,還問了一嘴人去了哪里。
“哦,二姐上醫院給大姐陪護去了。”一見是老熟人,民宿里的員工就多解釋了兩句。
“前幾天大姐又發病了,大半夜跑去山神廟睡了一宿,找到她的時候燒得那叫一個厲害,就給她送醫院了。”
老板娘姓陳,家里只剩下一個姐姐,姐妹倆都結婚組建小家庭了,但二十多年前鎮上發生了一場天災,老板娘的丈夫和陳家大姐的女兒都沒了。
那之后,陳大姐的精神上就出了點兒問題,平常看上去倒沒什么,只是說話有些神神叨叨的。
她老說自己的閨女就在槐花鄉,她們很快就能見面了,還常去山神廟祭拜,希望小山神能讓自己早點兒去那死后的世界。
某天,陳大姐的丈夫一聲招呼沒打就出了門,然后再也沒有回來。
老板娘就把姐姐接到了自己家,姐妹倆一起經營民宿,隨著鎮上的旅游業越來越好,她們的日子也蒸蒸日上。
林修竹知道老板娘一家的事兒,他自己也還記得二十多年前的那場天災。
那正是一個暑假,他才上小學,跟父母來鎮上祭祖,在回程前趕上了那場災害,萬幸一家三口只有他輕傷,父母都平安無事。
可不知時間過去太久,他不記得那場天災具體是什么了。
當時的網絡沒有現在發達,網上已經找不到相關的信息了,林修竹又沒閑工夫為了找一篇報道特地去圖書館翻看二十多年前的資料。
鎮上的老一輩可能也患上了創傷后應激障礙,對于二十多年前的災害到底是什么這個問題,問十個人,能得到十個完全不同的答案。
隨著時間過去,大地的傷口漸漸愈合,活著的人緬懷著亡者,也開始了新的生活。
林修竹怕提起鎮上人的傷心事,也就再沒問過人們關于二十多年前那場災難的記憶。
林修竹在民宿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就被公雞打鳴聲叫醒。
他從房間里出來一看,老板娘姐妹倆已經回來了。
老板娘還是那副親切的模樣,陳大姐的臉色則更為憔悴了些。
別人一問,兩姐妹就說沒什么事,醫生讓回家好好養一養,可老板娘眼中的擔憂藏也藏不住。
林修竹也沒再多問,他在鎮上逛了一圈,買了掃墓用的水桶、抹布、鮮花和糕點,準備先去槐樹林看望自己爸媽。
一路上,林修竹就在想怎么告訴爸媽,你們有兒媳婦了,但兒媳婦跑了。
他都能想象如果兩人還健在,聽到這事兒該怎么笑話自己了。
希望他爸媽的在天之靈能保佑他早日找到他老婆吧,這個念頭在他心里一閃而過。
幾分鐘后,林修竹來到槐樹林,找到了父母所在的那片區域。
然后,他就在自家爸媽的墓碑旁看到了一個十分眼熟的背影,那身影怎么看怎么像是他老婆。
林修竹:“……”
不是,這么靈驗的嗎?他都還沒開始祭拜啊?!
*
再次見到朝思暮想的人,林修竹十分激動,脫口而出一句:“老婆?”
但是郁棠沒回頭,也沒有要理會他的意思。
郁寧和旅店怪談面面相覷,從彼此眼中看出了一樣的茫然——
這亡夫還沒死透是個什么情況?
郁寧準備打破這兩人間明明黏黏糊糊卻莫名僵持的局面,他拽了拽郁棠的衣袖:“要不你給我們介紹一下你這位……”
這位亡夫哥?
郁棠終于轉過身來,眼尾還帶著一抹緋紅,輕聲細語,但開門見山:“我們之間有家里長輩訂下的婚約。”
他說到這里就沒有再繼續了,但郁寧已經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
郁棠哪里來的家里長輩啊?
他說的長輩,怕不是屬于過去那個自己的長輩,那所謂的婚約也是跟他過去的身份綁定的。
郁寧:“……”
說好了吃瓜看戲,怎么還有自己的事兒啊喂?!
郁寧求生欲爆棚地拎起了自己的行李箱:“我看到自己家屋頂了,先去給師父報個平安,回頭見哈!”
說罷,他發揮出了一個優秀調查員的主觀能動性,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槐樹林中。
旅店怪談也想跑,但是郁棠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她一卡一卡地將頭扭轉了一百八十度,就看到郁棠正面無表情地瞅著自己。
“不是說好要來我家做客?”郁棠的聲音依舊溫和。
“啊對對對!”旅店怪談也想要快點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推著郁棠就要往前走,“咱們快走吧。”
“請先等一下。”林修竹把手里的掃墓用品先放在了墓碑旁,快走兩步來到郁棠跟前,直接說明了來意,“我是專門兒來找你的。”
林修竹覺得自己說得還不夠明白,立刻補充了一句:“找你復婚。”
郁棠道:“咱們沒離婚。”
林修竹:“……”
對,他想起來了,他老婆是喪偶來著。
光聽說離婚了又復婚的,沒聽說過喪偶了還能復活的。
林修竹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先冷靜下來。
他察覺到郁棠神色有異,很明顯對方說話的音調和語氣也都不對,像是在生氣,而惹他生氣的對象正是自己。
林修竹暫時想不明白老婆為什么生氣了,于是問了一句:“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嗎?”
“他是在氣你在他敞開心扉的時候朝他翻白眼。”旅店怪談幽幽地說。
林修竹:“???”
林修竹也不記得自己做過那么沒素質的事,但一看到郁棠眼睛里又泛起了淚光,瞬間明白他老婆真的是在氣這個。
林修竹開始回憶自己前二十九年的人生。
而郁棠一抬手,霎時間槐花鋪滿了整片天地,漸漸吞沒了他和旅店怪談。
林修竹回過神來,伸手想要抓住郁棠的衣袖,但只抓住了幾片花瓣。
伴隨著花香,一陣眩暈襲來。
等到漫天花雨消失,林修竹終于有了腳踏實地的感覺。
可他定睛一看,周圍哪里還有什么槐樹林。
甚至,這里連綠色植物都少見,他目之所及是一排整整齊齊的老式居民樓,和一片廢舊破敗的老廠房。
工廠、鐵皮、高高的煙囪、廠區附近的家屬院,這一切都是老工業基地的模樣,但能看出所有東西都被廢置許久,成了一片荒涼的廢墟。
曾有一只鋼鐵巨獸在這里昂首守望著更好的明天,可如今,巨獸倒地長眠,皮肉腐朽,只剩下鋼鐵的骨架屹立于此。
這里,還是云槐鎮……嗎?
林修竹有些恍惚,他覺得這個地方十分眼熟,但又說不上來到底是哪里。
很快,他在一座廠房的大門前找到了可以表明地點的文字,門牌上寫著“云槐鎮第一采礦廠”幾個大字。
可林修竹知道,云槐鎮上絕對沒有這么大的工業基地,小鎮至今延續著百年前的建筑風格,除了建設墓園時拆了幾棟房子,就再也沒動過土地。
林修竹又四處看了看,沒瞧見郁棠的身影,但終于找到了一點綠色,也看到了一座眼熟的山峰,那正是小鎮挨著的赤崖山。
準確地說,是赤崖山那個呈九十度直角的山崖的另半邊。
遠遠看去,他還能瞧見上山那棵不知生長了多少年的巨大古樹,只是山崖的直角換了個方向。
原來赤崖山真的被劈開了,只不過山的另一半不在尋常的人世間。
林修竹不了解這個死氣沉沉的云槐鎮,他想快點離開。
剛走沒幾步,他就聽到了熟悉的小孩兒嬉戲聲,很快見到了幾個光著腳在破敗的廠區里亂跑的小童。
小童們還朝他打招呼:“呀,是你啊!”
這熟稔的語氣,就好像他們已經認識很久了。
這幾個孩子里最大的七八歲,最小的四五歲,臉上都洋溢著燦爛的笑容。
小一些的孩子們不論男女都穿著肚兜,頭上扎了兩個小揪揪,像是年畫娃娃。
大一些的孩子們穿著打扮和如今外界的普通小孩無異,跟小一些的孩子們站在一起,總有些割裂。
林修竹終于在這個陌生地方找到了人,也不管場景有多怪異了,立馬喊住了那幾個小孩兒,詢問他們這是什么地方。
“這是云槐鎮呀。”一個小童說,“你也可以管這里叫槐花鄉。”
“槐花鄉?”林修竹想起了鎮上流傳的那個古老傳說。
人死后會前往槐樹里那個世界的,那是他們靈魂的故鄉。
但為什么,槐花鄉里沒有槐樹?
“你是迷路了嗎,要不要我們帶你去找你家里大人?”另一個小童問道。
林修竹還沒反應過來他家里的大人是指誰,就已經被幾個小孩兒圍在中間,不由分說地帶著向前跑了。
離開了那片荒蕪的廢墟,他很快就見到了還算熟悉的山道,正是云槐鎮的后山。
山坡上綠草如茵,生機勃勃,林修竹一路被領到了一座林間小屋前。
其中年紀最大的那個小孩兒上前敲了敲門,穿著旗袍的林二娘子笑呵呵走出來,將門外所有人都迎了進去。
小屋從外觀上看起來并不大,但內里另有乾坤,進門后就能看到一個很寬敞的大院子,院子里是假山流水的園林。
林二娘子拍拍手,就有兩個人身狐貍臉的小童拿著茶水點心走了過來,還給林修竹也倒上了一盞茶。
林修竹看著笑瞇瞇的林二娘子,試探地喊了聲:“老祖宗?”
林二娘子抽出手帕掩著半邊臉笑出了聲,好像很高興的樣子,還應了一聲:“乖。”
林修竹之前聽姥爺講過那個睡前故事,自家先祖在故事里不太像正面角色的樣子。
可看這位祖宗的祖宗如此和善,瞧自己的眼神兒都十分和藹,完全不像是被自家先祖用那種絕情的話傷害過的樣子。
林二娘子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解釋了一句:“那個故事里的人不是你們這一脈的先祖啦。”
“我還挺喜歡養孩子的,養子養女有些多。”林二娘子道,“只不過,因為那個故事最有名,后來也只有那個版本流傳了下來。”
這么說著,她對著圍上來的小童們又抱又親,看得出孩子們也很喜歡她。
林二娘子把一個撲到自己身上的童子抱起來掂了掂,又放了下來,摸了摸孩子的頭,一雙笑眼看著林修竹:“你是來找歲無君的吧?”
“歲無君?”林修竹問,“是說郁棠嗎?”
林二娘子點頭:“沒錯,郁棠這個名字是他為了去人世生活才取的啦,我們之前都叫他歲無君。”
“生活在人世的人,就連聽多了歲無君的名字都會瘋掉的。”她無奈地嘆了口氣,“真實太脆弱了。”
說罷,她又看了看外頭的天,瞧見了大朵大朵形狀各異的云彩飄過:“他今天的心情好像不是太好呢。”
“嗯。”林修竹低頭看著手中茶盞升騰起的熱氣,“我好像惹他傷心了。”
“他以前也這樣,一傷心就生氣,一生氣就躲起來不見人。”林二娘子又嘆了口氣,“他上次這么氣鼓鼓地回來,都是幾百年前的事兒了。”
林修竹一愣:“以前也有人惹過他傷心嗎?”
聽出了林修竹語氣中藏不住的在意,林二娘子饒有興致地瞥了他一眼。
“他喜歡一個人坐在山頂上,看著山下的熱鬧。”林二娘子斜靠在圈兒椅上,講起了從前,“直到有一回,他終于跟人下了山……”
*
男孩兒的弟弟病死了,父母騙他說弟弟被小山神帶去山里享福了。
男孩兒信了,跑去山里找弟弟,然后真的在山上碰到了在尋找玩伴的小山神。
小山神聽到男孩兒管自己要弟弟,可他沒辦法把男孩兒的弟弟憑空變出來,他提議:“那我給你當弟弟吧。”
于是,小山神下了山。
下山前,他興沖沖告訴了自己所有的小伙伴,他馬上就要有家人啦。
他那天開心極了,晴天里都出了彩虹。
但是,男孩兒的父母看不到小山神。
男孩兒以為父母不喜歡弟弟,甚至連一句話都不愿意跟弟弟說,于是男孩兒從不在父母面前提起弟弟。
后來,男孩兒長成了少年,而少年的父母在一次外出中雙雙遭遇意外去世,只留下少年與弟弟兩個人相依為命。
那幾年是云槐鎮上難得的好年景,家家戶戶省下一口飯,養活了兄弟倆。
鎮上的人很好,哥哥也很好,小山神想,就這樣作為人長大然后死去,好像也不錯。
可隨著時間流逝,他喜歡的一切都變了模樣。
哥哥已經長大,有了更愛的人與物,小山神發現自己變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只是人間的過客,不是誰的牽掛,對他所在乎的家人來說,也不是獨一無二的那一個。
于是,小山神又回到了山上。
他留下了一個不倒翁代替自己,有半個人高的不倒翁穿著衣服,臉上卻沒有雕刻五官,沒人的時候就會自己在地上搖啊搖,搖啊搖。
哥哥沒有發現弟弟已經離開了。
偶爾有離開鎮子的人回來,看到哥哥院子里巨大的不倒翁卻沒見到弟弟,于是就跑去問哥哥:“你弟弟去哪兒了啊?”
哥哥一臉茫然地看了看還在一晃一晃的不倒翁:“我弟弟一直都在啊。”
后來,哥哥成了很有名的工匠,雕刻了一個又一個不倒翁。
傳說,經過他手的不倒翁都會在寂靜無人的夜里獨自搖晃,好像在等待有人摸摸祂的頭,喚一聲祂的名字。
*
林修竹默默聽完了老祖宗講的故事,他總覺得自己應該是聽過故事的另一個版本。
林二娘子再次讀懂了他心里想的事兒,不知從哪里抽出來一本云槐鎮的旅游宣傳冊:“你看過的是這個版本吧。”
宣傳冊上也是小山神和不倒翁的故事,只不過這個版本更加曲折離奇,反轉不斷。
林二娘子表示:“要吸引游客嘛,總要加工一下,不然鎮上有些傳說會嚇壞小孩子的。”
林修竹翻了翻宣傳冊,找到了故事后續。
后續主要講述了哥哥發現弟弟被替換成木偶后萬分后悔,上山去找小山神換回弟弟。
小山神變出了九九八十一個木偶,自己也藏在里面,但哥哥并沒有認出來,于是在天亮的那一刻所有木偶和小山神都消失了。
林修竹問:“這個故事真正的結局是什么樣的?”
林二娘子如實回答:“結局就是哥哥一輩子沒發現自己弟弟被替換成了木偶啊,鎮上的人都以為他瘋了,他做的不倒翁倒是因此出了名,流傳到了現在,是個旅游景點呢。”
林修竹之前那種“居然有人比他更早一步走進老婆心里”的酸味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言的傷感。
郁棠想要尋找一個家,不管是找到故事里的哥哥,還是找上了于陽春一家四口,都是他渴望一個家的體現。
可他在人世找不到家,所以一次次離開,一次次回來。
“他一定很傷心。”林修竹也跟著有些難過。
林二娘子點了點頭:“那次他回來以后就在生氣,等睡了一覺醒來,氣兒消了,又自己下山去找那個哥哥了。”
林修竹皺眉:“怎么能這么好哄?”
甚至都沒用別人哄,而是自己哄好了自己。
他老婆怎么可以受這么大委屈!
“不過那時他哥已經壽終正寢了,人都死了五十多年了。”林二娘子補充道。
林修竹:“……”
林二娘子笑瞇瞇看著林修竹臉上那精彩的表情,又拿手絹捂著嘴笑了,還安慰道:“你現在又不是人了,不用擔心時間問題啦。”
“可我不想看著他傷心又生氣,自己卻什么都做不了。”林修竹說。
什么都不做可不是他的風格。
“那好。”林二娘子對自家人還算縱容,“我來幫一下你好了。”
說著,她從墻上摘下了一幅山水畫,往林修竹腦袋上一蓋,眨眼工夫,林修竹已經被裝進了畫中山水里。
“走吧,我帶你去找他。”
*
在赤崖山腳下的山神廟附近有一個集市,馬上就是云槐鎮上每年夏天最隆重的節日,槐花鄉里的集市也跟著熱鬧了起來。
郁棠帶著新認識的朋友逛集市,碰到了比他早回來幾天的綠腰。
綠腰正盤在那幾米高的紅嫁衣新娘的頭頂,閨蜜逛街,但只有一個人在走路。
看出了郁棠心情不佳,綠腰一尾巴將旅店怪談拽到了自己身邊,主動說要帶新朋友去熟悉一下小鎮,讓郁棠先回家休息。
郁棠回到了赤崖山上,往山頂那棵巨樹里一鉆,跟樹一起曬太陽。
沒曬多一會兒,他就聽到了有人在敲他的樹。
出來一看,是林二娘子抱著個跟她差不多高的畫軸站在樹前,身邊還跟著幾個來湊熱鬧的小童。
在自己人面前,郁棠沒有一定要有一個人樣的執念,他半個身體還在樹里,露出來的半邊身子上也纏滿了扭曲在一起黑色的絲線。
擰在一起的黑色絲線像是有著生命的樹藤一般,緩慢地一呼一吸,糾纏著,舒展著。
“我來瞧瞧你。”林二娘子道,“你好像不太高興,又是因為人世的那些人嗎?”
郁棠沉默不語。
“我猜猜,是不是因為……”細長的雙眼轉了轉,林二娘子故意拉長了聲音,“你那個亡夫?”
郁棠依舊沒說話,本來慢悠悠伸展著的樹藤突然停下了動作,在半秒鐘的卡頓過后,又瞬間像是炸毛了一般伸直,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舒緩下來。
“真在生他的氣呀。”林二娘子嘆了口氣,搬出了人間通用句式,“人都死了,何必呢?”
“都怪他。”郁棠終于開口,聲音也不大,聽著還挺委屈,“誰讓他擅自死掉的!”
林二娘子:“……”
童子們:“……”
畫里的林修竹:“……”
擅自死掉什么的,真是太可惡了,看把孩子委屈的。
“我帶了個朋友來見你。”林二娘子清咳兩聲,把帶來的畫軸往半空中一拋。
畫軸掛到了綁在樹枝的紅繩上,畫面徐徐展開,墨色山水意境悠遠。
然而,紅繩上左邊一個人皮做的燈籠,右邊一個頭骨做的鈴鐺,中間那幅山水畫里還有個會動的大活人,十分破壞意境。
“你們慢慢聊,我就不打擾了。”林二娘子給小兩口留出了溝通交流的空間,還把來看熱鬧的童子一個不落地帶下了山。
郁棠看到自己的亡夫就站在畫中的山頭上,還在使勁兒朝自己揮手。
挺好,畢竟一個合格的亡夫就該掛著,瞎出來溜達像什么話。
下一刻,林修竹就從畫中一躍而出,落在郁棠面前。
而郁棠一個不爽,非但沒變回在人世的模樣,還讓原本有人樣的地方也變成了樹藤。
對方拒絕跟你說話,并變成了一棵樹.JPG
林修竹靠近幾步,禮貌詢問:“我能摸摸你的藤蔓嗎?”
郁棠:“???”
郁棠一個樹藤飛過去,把人推出去老遠。
林修竹剛才聽到郁棠那句話,終于想起來自己什么時候翻過白眼了,應該就是他第一次看到郁棠脫下人類皮囊的那個晚上。
他暈過去的時候,大概是兩眼翻白了。
郁棠那么期待對他敞開心扉的時刻,但是他受了太大刺激,大腦的自我保護機制發動,干脆斷絕了對外界的一切感應。
這樣的表現,在郁棠看來,就是自己被嫌棄了吧。
林修竹不打算讓郁棠理解一個普通人類的心理承受能力在哪里,他只想用行動證明自己是真的可以接受愛人所有的模樣。
于是,林修竹摸了摸正在推自己的樹藤。
樹藤觸感冰冰涼涼的,明明看著很不好惹的模樣,但摸起來卻意外的柔軟絲滑,像是質量很好的絲綢。
林修竹只是很輕地摸了摸,但是樹藤像是被嚇到了,一個橫掃,把人絆倒在地。
林修竹爬起來,又走到了那棵樹跟前,這次不等他說什么,郁棠先開口了。
那是直接響在林修竹腦子里的聲音,郁棠告訴他:“你不用來找我了,本來跟你有婚約的那個人就不是我。”
林修竹一下子就想到了剛才在槐樹林里遇到的那個陌生男青年,對方一聽到“家里長輩訂下的婚約”這句話,嚇得跑出了殘影。
也許那人才是白雪和于陽春家的小兒子,但從對方的態度來看,他真是對這個身份相關的人事物唯恐避之不及。
“我不是因為婚約才想要跟你結婚的,我喜歡的也不是誰的兒子、誰的孫子這層身份。”林修竹覺得自己還是有必要解釋一下。
他說:“我喜歡的是郁棠,也只是你。”
隨風搖擺的樹藤又一次不動了,整個赤崖山好像都隨之安靜下來,陷入了一片死寂。
樹藤靜止在原地,似乎在說——
別吵,我在思考。
終于,郁棠思考完畢,又給出了一個方案:“如果你喜歡我的皮囊,我可以讓你帶回去。”
就像很久以前,他可以把他的模樣套在不倒翁的身上,誰想看都能看個夠。
林修竹覺得是自己解釋得還不夠明白:“我來到這里,也不是為了帶回去一具空殼。”
“郁棠,老婆,寶貝,我喜歡的是你。”林修竹又想起了自己的誓言,“不論你是什么模樣我都會喜歡……”
“騙子。”
郁棠打斷了林修竹未說完的話語。
這一回他好像特別生氣,已經不是最開始那樣惡作劇一般的小打小鬧,身上的樹藤全都瘋狂舞動起來。
黑色的樹藤暴長,沒有任何目的地在山林間延伸、揮舞、橫沖直撞,無法理解,無法預測,充滿未知的恐懼。
霎時間,地動山搖,天地變色。
林修竹感覺到自己腳下的大地正在晃動,像是下一刻就要有什么龐然巨物撐破赤崖山鉆出來,將整座山碾成齏粉。
“叮鈴鈴——”
人骨鈴鐺發出狂亂不安的聲響,人皮燈籠里的火苗也在無規律地跳動,像是在瑟瑟發抖。
“我才不信你的鬼話!”
郁棠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結合搖搖欲墜的赤崖山和周遭突然飛沙走石的環境來看,他是如此憤怒,危險而又焦躁。
可林修竹愣是從那沒有起伏的聲音中聽出了委屈,像是再不來個人哄一哄就要哭了。
林修竹想要抱住郁棠,安撫他的情緒,但是樹藤讓他根本無法接近。
忽然,四根樹藤朝著林修竹襲來,分別捆住了他的四肢,將人高高地舉了起來。
林修竹被舉到了遠離地面的高空,樹藤又開始緩慢往下傾斜,林修竹心中升起了一種很不妙的預感。
下一秒他的預感成真,樹藤在下壓到接近地面的時候,又用力向上一甩,直接把他整個人丟到了天邊去。
“嗖”地一下,他就變成了流星。
“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大地的搖晃與呼嘯的狂風漸漸平息,瘋狂舞動的樹藤也一根根緩慢地落回到了山林間,扎根進土壤里,一切重歸寧靜。
“再也不信你了。”
郁棠的聲音喃喃著,沒有人聽到。
林二娘子掛在紅繩上的那幅畫并沒有被剛才的風吹走,有一根樹藤慢慢攀上了畫軸,戳了戳林修竹剛剛站立的那座山頭。
此時畫中的山上再也找不到人了。
*
林修竹睜開眼,看到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兒蹲在自己面前,女孩兒歪著長脖子,睜大了好奇的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林修竹一個激靈坐了起來,女孩兒看他嚇了一跳的樣子有些滑稽,咯咯笑著跑遠了。
愣了兩三秒,林修竹才想起自己剛才被樹藤卷起來扔上了天。
他站起身,發現自己身上一點兒傷都沒有,于是又開始打量起四周的環境。
他認得這里,這是赤崖山腳下的那一座山神廟。
幾年前,鎮上那間民宿老板娘的姐姐陳大姐病發,大半夜跑了出去,那天林修竹正好投宿在她家,就幫忙出去找人。
后來他們就是在這座山神廟里找到了陳大姐,陳大姐跪坐在山神石像前,說她的小苗苗要來接她了。
小苗苗就是陳大姐的女兒,如果她還活著,年紀該和林修竹差不多了。
林修竹走到廟門口看了看,外頭已經是傍晚時分,夕陽染紅了半邊天。
他瞧見了滿山的槐樹和記憶中的赤崖山,看來自己是直接被扔回了云槐鎮。
林修竹又轉身回到了山神像前,仔細看著那位笑著眺望遠方的小山神。
自從知道了這里的小山神其實就是郁棠,忽然感覺連大門口那兩個沒有臉的不倒翁都變得眉清目秀起來了。
之前那個女孩兒又跑了進來,看到林修竹還沒走,就上前跟他搭話:“你就是剛才大鬧赤崖山的那個人吧?你真厲害!”
林修竹:“……”
不是,搞清楚,那么大動靜是他能弄出來的嗎?!
女孩兒也意識到自己的用詞不準確,于是又說了一句:“你能把歲無君惹得發那么大脾氣,你真厲害!”
林修竹:“……”
這樣說顯得他更混蛋了啊喂!
剛醒來的時候,林修竹就發現女孩兒的脖子呈現出不太正常的扭曲,但他以為自己還在槐花鄉,在那里見到什么都是可能的。
但現在他已經回到了云槐鎮上,而面前的小姑娘顯然是槐花鄉的小童之一,剛才還看到了赤崖山搖搖欲墜的一幕。
女孩兒歪著腦袋晃了晃,想是想把腦袋晃回該在的位置,她看出了林修竹的疑問,正想為他解惑。
忽然,她聽到了什么動靜,下意識后退兩步,靈巧地躲到了旁邊那一堆壘起來的紙殼箱后頭。
沒過多久,有兩個人走到了山神廟的門口,正是民宿老板娘和她姐姐,姐妹倆手挽著手,還拎著很多上供的東西,一路走來有說有笑地。
老板娘在門口遇到了個熟人,得先跟人打個招呼,就讓自己姐姐先進去了。
陳大姐接過妹妹手里的籃子,一走進山神廟就看到了林修竹,她還挺驚訝的,問林修竹來這兒做什么。
“我來看看小山神。”林修竹笑了笑,又禮貌性地把話題進行了下去,“你們呢?”
“我來給小苗苗送點兒東西。”陳大姐晃了一下手里的籃子,又長長地嘆出一口氣,“快要送不了了,趁現在多送一些。”
陳大姐說話的時候,林修竹的余光注意到了那個躲進箱子堆的女孩兒。
陳大姐看不到女孩兒,但女孩兒的大眼睛卻牢牢黏在陳大姐身上,帶著濃濃的眷戀。
林修竹心中一動,又看向了正把貢品一樣樣拿出來的陳大姐。
相比去年見面時,女人的面容更加憔悴,好像光是呼吸就已經是很艱難的事情了。
除了妹妹,她對這個人世間并沒有太多留戀。
清醒的時候,她生活在惶惶不安中,她害怕自己信仰的靈魂歸處并不存在,永遠無法與親人團聚。
而她萬分想要前往的槐花鄉,林修竹剛剛就去過了。
“是存在的。”
不知為何這幾個字脫口而出,既然已經說出來了,林修竹干脆把話說全——
“槐花鄉是存在的,我去過了。”
民宿老板娘剛走進門,就聽到了林修竹的這番話,她睜大了充滿驚訝與同情的雙眼,無聲地看向了林修竹。
不是,這年紀輕輕的大小伙子怎么說瘋就瘋了?!
第23章 第023章 警報
被民宿老板娘那擔憂又同情的眼神這么一看, 林修竹也意識到自己的說法可能不妥。
但陳大姐聽到他那句話后顯然很高興,姐姐一高興,老板娘也開心了一些, 只當林修竹其實也是在哄自己姐姐開心。
林先生真是個好人啊,老板娘心想。
當天晚上,好人林先生給家里人掃過墓后, 就開始琢磨怎么進入槐花鄉。
林修竹在槐樹林里撿了不知多少槐花,但都進不去槐中世界,根本復刻不了清晨的那場花瓣雨。
緊接著,他又轉戰了林二娘子山半山腰處的那個守林人小屋, 也就是當時幫忙領路的幾個童子帶他去的地方。
但位于人世的這間小屋空置許久,不用敲, 那個門本來就是開著的, 里頭也沒有他祖宗的祖宗,只有一屋子積了不知多少年的灰塵。
之后,林修竹又跑上了赤崖山。
他既沒遇到在他身后叫他名字的人, 也沒瞧見到處找小伙伴陪自己玩兒的小山神, 倒是找到了山頂上的那棵樹。
不知名的參天巨樹靜靜曬著月亮,樹里面不會鉆出藤蔓,更不會鉆出他老婆, 周圍還豎著柵欄,不讓人靠近。
紅繩、燈籠與鈴鐺也是普普通通的模樣, 跟人骨、人皮這些東西根本不沾邊, 哪怕是在夜色之中也沒多少陰森詭異之感。
風一吹,鈴鐺還是會響, 林修竹站在鈴鐺下呼喚郁棠的名字,沒有回音。
折騰到大半夜, 林修竹一無所獲,他回到了落腳的民宿,一覺睡得也不踏實,天剛亮就醒了。
白天他又在鎮上轉悠了大半天,一點兒頭緒沒有,決定再回到槐樹林看看,半道先遇到了昨天在郁棠身邊的那個男生。
郁寧打招呼:“吃了沒,亡夫哥。”
林修竹保持禮貌微笑:“我姓林。”
“林先生。”郁寧立馬改口,并做了自我介紹。
在聽說林修竹昨天去了槐花鄉,但是今天怎么都找不到進去的辦法以后,郁寧也覺得奇怪:“你最開始能進去,說明你是受到邀請的啊。”
“雖說還活著的人就算被邀請了也最好不要進去,但我看,林先生也不完全算是普通人了吧?”郁寧依舊想不通,“為什么忽然就進不去了呢?”
“你難道是被趕出來了嗎?”他隨口嘟囔了一句。
林修竹:“……”
看這位林先生忽然間陷入沉默,郁寧知道這是被自己說中了,緩慢地閉上了眼,為還沒死透但估計也快了的亡夫哥默哀兩秒。
兩秒后,他又睜開了眼,并提出了一個建議:“要不你去山神廟里碰碰運氣吧。”
林修竹眼前一亮:“那里就是入口?”
“其實沒有特定的入口。”郁寧道,“我也是客人,沒法帶別人進去,但槐花鄉里經常有人出來取快遞,沒準兒就有人愿意帶你進去的。”
“快遞?”林修竹想起了堆放在廟里的那些大包小裹,“你是說,鎮上人送給亡故親人的那些東西嗎?”
“那倒不是。”郁寧解釋,“最近幾年槐花鄉通網了,大家都學會了網購,就把山神廟當快遞站點了。”
林修竹:“……”
那種詭譎神秘的宗教氛圍一下子就消失了,反而變得富有生活氣息。
郁寧也看得出來,其實郁棠就是在鬧別扭,心里還是挺在意這位亡夫哥的。
他還真怕等郁棠不生氣了,這位林先生早已經作古了,所以想著能幫一下就幫一下,畢竟生命如此絢爛短暫,錯過總歸是遺憾的。
林修竹真心實意跟郁寧道了謝,下午就買了幾斤點心去山神廟守株待兔,聽郁寧說那些個童子就喜歡吃這些,可以適當賄賂一下。
沒等多久,還真有一群小孩兒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了山神廟里,直奔著那些快遞箱而去。
林修竹叫住了昨天見到的那個歪脖子小女孩兒,把點心匣子遞給她,還問她是不是陳大姐的女兒小苗。
小苗歪著腦袋點了點頭,笑嘻嘻問他找自己有什么事。
林修竹說明來意,懇請小苗帶自己去槐花鄉,下一秒,那個點心匣子就又被塞回到了他手上。
“歲無君說了,不準放你進來。”小苗朝他呲了呲牙,是個有些勉強的笑臉。
林修竹想了想,又問:“不論是什么快遞你們都能帶進去嗎?”
小苗腦補了一通,頓時大驚失色:“你要把自己分開裝進快遞盒里偷渡進去嗎?”
林修竹:“……”
林修竹趕忙制止了小苗的驚悚腦補,說明了自己真正的意圖:“我只想給他送點兒東西。”
*
郁棠在淺眠,不知睡了多久,被敲樹的聲音喚醒。
出來一看,發現自己家門口出現了一堵墻,原來是大大小小的包裹堆在一塊兒,快把整棵樹圍住了。
槐花鄉里的人不少,也有的愛出門兒溜達,像是林二娘子和綠腰就經常去人世游歷,遇到好吃、好看、好玩兒的東西,還會買一些寄快遞回來分享給大家。
郁棠人緣兒還不錯,家門口出現這么多別人送的東西也不奇怪。
從樹里冒出來的黑色細線將快遞箱一個個拆開,隨后黑線凝聚在一起,變成了個黑團團。
黑團團跳進了一個打開的紙殼箱,在里面翻了翻,翻出了一堆零食。
祂很開心,身后無數黑色細藤沒有規律地輕輕擺動著。
黑團團一個個地開盲盒,每個里面都是不同的驚喜,吃的喝的玩兒的用的應有盡有,最后還開出來一個很漂亮的玩具娃娃屋。
祂把娃娃屋里的娃娃拿出來丟在了一邊,自己鉆進了娃娃屋里,很快整顆團就開始有規律地一起一伏,像是睡著了。
第二天,童子們又送來了新的快遞,沒注意到娃娃屋,把紙殼箱往旁邊一堆就走了。
童子們剛走不久,快遞箱小山就塌了,把娃娃屋埋在了里面。
黑團團被巨大的塌方聲驚醒,從娃娃屋里鉆出來,一根細細的藤蔓還卷著碎掉了的藍色屋頂。
黑團團疑惑地將整個身體向一側傾斜,有些疑惑,這兩天的快遞好像有點太多了。
祂沒有著急拆快遞,而是去找寄件人的信息。
祂這才發現,這些快遞箱上并沒有貼快遞單,也沒有注明寄件人是誰。
但童子們還是把快遞送到了祂這里,里面的東西還如此符合祂的喜好,一想便知究竟是誰送來的。
黑團團從中間裂開,郁棠從里面走了出來,舒展了一下好久沒動了的四肢,又隨手撿起了一個快遞箱里的風車。
七彩的風車被他湊到自己唇邊,恰巧一陣風來,還未碰到他的唇珠,風車就轉了起來。
郁棠輕哼了一聲:“小孩兒玩的東西。”
片刻后,他高舉著風車在山頂上漫步,氣流帶動著風車同樣慢悠悠地打起了轉。
*
中午,林修竹寄完快遞回到民宿,就看到陳大姐今天好好打扮了一番,整個人的精氣神都不一樣了。
然而老板娘和店里的員工卻愁眉不展地,林修竹見此,就問了問這是怎么了。
“今天早上起來,大姐就說她閨女要來接她團聚去了。”小員工壓低了聲音,不斷拿眼睛偷瞥老板娘姐妹倆,確認她們的注意力都不在自己這邊。
“這團聚,哪里是在陽間團聚啊,二姐就想帶著大姐去醫院看看,但大姐說什么都不樂意去。”
小員工嘆了口氣:“只希望是大姐又在說胡話了吧。”
陳大姐的身體狀況不太樂觀了,但她自己很樂觀,還勸妹妹看開一點,反正醫生也說就是這兩個月的事兒了,早晚都一樣。
老板娘一聽就不樂意了,跟她姐姐絆了兩句嘴,但她當天晚上還是搬了一張小床去了她姐姐屋里,說是要姐妹夜聊。
夜色漸濃,林修竹剛睡著就被一陣細細碎碎的鈴鐺聲驚醒。
他睜開眼睛,從百葉窗的縫隙看到院子里有個影子一晃而過,他拉開窗,借著月光看見了那個歪著脖子走路的背影。
真的來了?!
林修竹心下一驚,陳家姐妹一喜一憂的面容浮現在他眼前,頓時心情有些復雜。
很快他又想起了槐花鄉的傳說,于是迅速起床穿衣跑到院子里,躲在了一棵槐樹后面。
林修竹從樹后探出個頭,瞧見歪著脖子的小女孩兒一手拿著人皮燈籠,一手拿著人骨鈴鐺,走到了陳大姐房門外停下了腳步。
木門被輕輕叩了兩下,沒過多久陳大姐打開了門,她驚喜地看著門口的女孩兒,又緊緊抱住了自己的女兒,肩膀一抽一抽地,像是哭了。
抱了好一會兒,陳大姐把自家閨女放了下來,又轉頭看向了自己屋內。
此時老板娘就躺在她床邊的陪護小床上,枕著胳膊,睡得很沉。
陳大姐也躺在自己的床上,用跟妹妹差不多的姿勢睡著,同樣睡得很沉,今夜過后也不會再醒。
依依不舍地跟妹妹道了別,女人抱起了小女孩兒,走向了院中的槐樹。
林修竹被抓了個正著,但母女倆都沒表現得太驚訝,陳大姐還做了個噓聲的手勢,又指了指屋子,像是在說別吵醒她妹妹。
夜風吹過,裹挾著滿樹槐花紛紛而下,林修竹看到母女兩人真的走入了槐樹之中。
他立刻追了上去,用手接住了幾片落花。
*
強烈的白光過去,林修竹睜開眼,發現自己正站在一棟單元樓門口。
這棟樓一共六層,外墻的白漆在經年累月的風吹雨打下變得灰蒙蒙,防盜窗也生銹了,雖老舊,卻也透著生活氣息。
夏日正午的日頭太大,蟲鳴聲不斷,不遠處的小公園里還有孩子們嬉戲打鬧的聲音。
抬起頭,就能看到高高的煙囪在吐著黑煙,那是鋼鐵的巨獸在喘息,不遠處就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廠區,人們揮灑汗水,機器永不停息。
不知為何,林修竹感覺眼前的一切朦朦朧朧,看不真切,像是二十多年前的舊照片,陳舊、泛黃,還帶有顆粒感。
林修竹使勁兒眨了眨眼,還是不能讓眼前的場景變得清晰,還總感覺周圍少了些東西
說起來,為什么云槐鎮上沒有槐樹里呢?
等等,鎮上原本有槐樹嗎?
恍惚間,他感覺自己不應該在這里,但左看右看,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景象,一下子又說不上來那種違和感從哪里來。
大概是被曬得產生了錯覺吧,林修竹心想。
他走進了居民樓,樓道里涼颼颼的,暑氣一下子退了下去。
七八歲的小男生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他也不好好走樓梯,一次跨個兩三級臺階,就這么邁著大步上了三樓。
他敲了敲門,看不清臉的父母給他打開了門,問他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不是說上山找小伙伴玩兒去了嗎。
林修竹忽然想起來,他確實是準備去山里找小伙伴的,但不知為何就回到了家里。
“算了,既然回來了,你就看家吧。”
看不清面容的女人拎上包、穿上高跟鞋,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一頭卷發,跨上旁邊男人的胳膊,準備出門。
林修竹還是想去找小伙伴,但既然爸媽交代了,他還是決定先留下來看家。
明明是中午,屋外照進來的陽光看起來卻像是黃昏,放在鞋柜上的小風扇搖頭晃腦,風扇上方的貓頭鷹掛鐘的鐘擺也在一晃一晃。
真是個平和的午后。
小男生往沙發上一倒,回彈了兩下才坐穩,一手拿起茶幾上的西瓜,一手拿起遙控器,打開了客廳的電視機。
千禧年前后流行的大腦袋電視機屏幕白光一閃,畫面突然亮起,畫質卻并不清晰,屏幕里的人都模糊了面容,只能看清眼睛和嘴巴的色塊。
電視里不知在播放什么節目,伴隨著滋啦滋啦的雜音,一個男女莫辨的聲音傳了出來。
“歡迎來到云槐鎮,這里有美麗的自然風景,特別的民俗文化,豐富的礦產資源,一定會讓您得到賓至如歸的體驗。”
“歡迎來到云槐鎮,歡迎踏上這片樂土,享受不被肉\體束縛的安寧。”
“云槐鎮,您靈魂的故鄉。”
電視畫面好像因為信號不穩而開始閃爍,并出現了雪花點,等恢復穩定的時候,本來色彩就不夠艷麗的畫面更是蒙上了一層灰白。
“下面播報本日新聞。”
新聞主持人的聲音變得尖細,伴隨電視里的雜音,讓人很難分辨在說什么,字幕也模糊不清,工工整整的方塊字好像變成了鬼畫符。
“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全鎮將有一百二十八名居民回歸故鄉,開始新的生活,讓我們熱烈歡迎回歸的同胞。”
電視上出現了很多半身照,看上去和證件照差不多,但每張相片都被黑色的框圈了起來。
而主持人開始播報他們的信息。
“秦苗苗,【—消音—】年11月26日離鄉,【—消音—】年8月12日回鄉,曾于云槐鎮第一小學一年級八班任學習委員,學習成績優異。”
“林大海,【—消音—】年1月20日離鄉,【—消音—】年8月12日回鄉,曾就職于云槐鎮采礦二隊,獲得過勞動光榮勛章。”
“蘇梅……”
“林曉靜……”
伴隨著主持人的聲音越來越尖,電視畫面上照片中的人影也越來越模糊,從還能看出是個人樣的程度,逐漸扭曲成了一團混亂的色塊。
林修竹本來是沒耐心聽這么長的新聞播報的,但不知為什么,他的眼睛就是離不開電視機,手里的遙控器也換不了臺。
“林子豪……”
“葛晨……”
一張張照片滑過,彩色電視逐漸變成了黑白色,信號也斷斷續續地,畫面一閃一閃。
突然,主持人的聲音變成了刺耳的嗡鳴,音調忽高忽低,那是警報拉響的動靜。
電視上滾動的照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藍底紅字的畫面,上面鮮紅的“警報”兩個字如心臟般在不斷跳動。
“警報!警報!今日下午兩點三十分,我鎮將發生地裂災害!請居民立刻轉移到地宮避難所!”
“請居民們不要貪戀家中財物,看管好老人小孩,有序撤離!”
“警報!警報!今日下午……”
電視中的警報聲響個不停,林修竹從沙發上彈坐起來,急得在客廳里打轉,總感覺自己好像是忘了點兒什么。
對了,他今天本來是要去找小伙伴玩兒的。
他新認識的朋友就住在山上,對方家里并沒有電視,也不知有沒有看到這則通知。
現在距離預警的兩點三十分還有一點時間,也許這點時間還夠他跑去跟小伙伴建造的秘密基地,再把人一塊兒帶到避難所。
林修竹在腦子里規劃好了前進路徑,憋足了一口氣跑出門。
可當他打開家門,卻發現原本安靜的居民樓里不知何時全都是人。
所有人都著急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趕往避難所,小個兒不高的男生在擁擠的人流中寸步難行。
面容模糊的人們驚叫著、哭喊著、呼喚著自己親朋好友的名字,混亂、吵雜、擁堵,找不到出路。
林修竹奮力往有光亮的地方擠,可就在這時,預報中的災難突然到來。
大地震動,用耳朵都能聽到山上的土石滾落的巨大聲響,人群開始尖叫起來,恐慌不斷蔓延。
終于,有人跑出了樓道,在下一刻,單元門好像不存在了一般,不再擁堵,很快人們就狂奔著離開了這棟居民樓,林修竹也終于能喘上一口氣。
可在外面等待著他們的并不是生機,而是一張巨大的嘴。
腳下的大地裂開了一道又一道口子,吞沒了在裂口之上的一切東西,建筑、植物、飛禽、走獸、人……無一幸免于難。
剛剛踏入光亮之中的人并沒有注意到自己腳下的裂縫,一腳踩空掉進了那黑不見底的深淵,甚至連一聲驚呼都沒來得及發出。
然而裂口不止一道,大地仍在晃動,誰也不知道下一刻裂開的會是哪一塊土地。
林修竹焦急地望向了小伙伴所在的赤崖山的方向,卻發現那座山以山頂的巨樹為分界點,不知何時從中間裂成了兩半。
一左,一右,宛若雙峰,同源而生,卻分陰陽。
從林修竹這個角度來看,右半邊的赤崖山突然向云槐鎮的方向倒了下來。
不對,倒下的并不是赤崖山!
他的腳仍踏在地面上,但天地在旋轉,林修竹忽然意識到并不是山倒了,而是整片大地都像是煎雞蛋一樣被鏟起來,翻了個面。
這個瞬間,他看到了自己的頭頂不再是天空,而是另一座小鎮的景象——
青磚黛瓦,古色古香,家家戶戶的院子里種滿了槐樹,和充滿重工業氣息的云槐鎮完全不同,自然而又安寧。
不,那也是云槐鎮。
潛意識里有個聲音這么告訴他。
那也是云槐鎮,是老一輩口中所說的槐樹里的世界,是人們死后的歸處,靈魂的故鄉。
腳下是開裂的大地,頭頂是奇異的小鎮。
仿佛硬幣被拋上半空,這一次,光與影、靜與動、陰與陽、生與死發生了翻轉。
腦子里出現了如同鎖鏈斷開的聲響,記憶的閘門打開,他想起來了!
再次看到這樣的景象,林修竹終于想起來自己是親眼見證過二十多年前發生過什么的。
他也想起了自己是誰,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他追著小苗母女倆偷渡進了槐中世界,卻不知怎么就來到了這個屬于二十多年前的混亂時空,還變回了七八歲時的模樣。
那一年,那一天,他第一次看到了不屬于人世的景象。
林修竹也想起了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他緊盯著赤崖山,果然又瞧見了本該刻印在他腦子里的熟悉身影。
明明隔著很遠,只能看到一個黑色的剪影,但不知為何,林修竹感覺他也在靜靜地注視著自己。
*
小苗帶著自己媽媽回到了槐花鄉。
多年不見,她也不知該跟媽媽說什么,而且現在還有一些事情要去找小伙伴商量,在安置好人后她就跑了。
守在山神廟附近的幾個小童子看到小苗慌慌張張跑過來,就問她發生了什么。
“就是那個亡夫哥啊!”
這個稱呼太洗腦,只聽小伙伴講了一遍小苗就記住了:“他跟著我進來了,我卻沒見到他人,他可能是跑去那個地方了。”
“你是說那個怪談?”童子揪了揪自己的小辮子,“大概是被當成闖入者給攔截了吧。”
“偷渡進來的也確實算闖入者吧?”小苗問,“這事兒要不要跟歲無君說啊?”
小姑娘話音未落,郁棠已經出現在了她的身后,手里還拿著一枚彩虹風車。
“他怎么了?”郁棠盯著手里的風車,好像很隨意地一問。
見到人都自己來了,小苗也不再糾結,把自己剛才的經歷又講了一遍。
“那個地方還挺危險的。”一個童子問,“小殿下,要不要我們幾個先去把他接出來吧?”
那些口耳相傳的異聞傳說,不管有多少人信,只要有很多人知道,假的故事也會變成真的怪談。
自打槐花鄉跟人世有了更深的來往,調查局就把那些自己看不住、也處理不了的怪談都被搬來了槐中世界。
怪談多了,為了防止突發事件,調查局的人不僅特地在云槐鎮設立了分部,還在槐花鄉里安排了這個攔截偷渡客的怪談空間。
那是由人們對二十多年前的那場天災殘存的記憶構成的空間,每天都會重復著那一天的災難。
雖然是個難得溫柔不傷人性命的領域怪談,但被困在里頭的人根本無法出來,只能等別人去找。
郁棠叫住了那幾個準備出發找人的童子:“我跟你們一起去。”
一睜眼,郁棠就出現在了赤崖山的山頂,他手里的風車消失了,外貌也變成了和山神廟里的石像差不多的年紀與穿著。
他二十年前就在這里,所以來到這個怪談領域后也就變成了那時的自己。
他看到了正在陰陽反轉的兩個世界,又很快在慌亂的人群中捕捉到了一個七八歲的小男生的身影。
他看到了他。
而他知道,對方也看到了自己。
隔著時間與空間,他們再次四目相對了。
好像……有些眼熟。
郁棠不自覺地眨了眨眼,那些被他在睡夢中淡忘的記憶浮現在了眼前。
夏日,蟲鳴,靜謐的山林,
一個小男生拎著捕蟲網闖入了他曬太陽的地方,并且用了很大力氣將淺眠中的他搖醒。
男生還十分焦急地問他:“你怎么樣?是在山上迷路了嗎?餓暈了嗎?你家里人在哪兒?需要人工呼吸嗎?”
第24章 第024章 人世間
祂睜開眼, 有些茫然地看著燈火通明的地下宮殿。
安靜,孤獨,時間在此失去了意義。
祂將自己攤開, 巡視著自己的宮殿,找到了無數金銀珠寶、奇珍異物,還在各個方位找到了九九八十一名童男童女少了頭的骸骨。
頭去哪兒了呢?
祂翻遍了地宮, 也沒有找到他們的頭。
于是,他決定出去找找。
發絲一般的黑色細線找到了大地的縫隙,一點點向上攀爬而去,鉆出土壤, 爬上山丘,登頂赤崖山, 在一棵樹上找到了被做成了鈴鐺的頭骨。
祂把骸骨從地下帶了出來, 一個個地把他們的頭按了回去。
骸骨生出血肉,變成了一群活蹦亂跳的小童子,“小殿下”、“小殿下”地喊著祂。
愿意離開的童子離開了, 愿意留下的童子留下了, 而祂不想動彈,也不想回去曬不到月亮的地下宮殿,于是在那棵不知名的大樹里安了家。
人世間滄海桑田, 祂睡睡醒醒,不知過了多久。
醒著的時候, 祂會把自己掛在那棵大樹上, 遠遠看著赤崖山下的人間煙火。
原來只有十來戶人家的守陵人村落在赤崖山下繁衍生息,后來越來越多的人來到了這里, 共同建設家園,變成了云槐鎮。
夜里那微弱到幾乎察覺不到的燭光, 慢慢地變成星星點點的燈火,后來又變成了明燈如晝的熱鬧景象。
一代代人在這里出生長大,經歷過暴風、山洪、戰亂、災荒、疫病,有世代更替的混亂,也有盛世安穩的繁華。
祂靜靜注視著人世間,仿若無悲無喜,卻也無憂無慮。
有時,祂會在山林間徘徊,與同樣不被人察覺的祟物成為朋友。
祂也會把自己裝進人的皮囊,與上山來的小孩兒交談、玩耍。
久而久之,云槐鎮里就出現了關于赤崖山上小山神的傳說。
人們畏懼著所有不被自己所理解的存在,卻也向往著被認可、被偏愛、被庇佑,在絕境中抓住一線生機。
鎮上建起了山神廟,供奉著孩童模樣的小山神。
某個晴朗無云的清晨,一對兒夫婦相攜走進了山神廟,將瓜果與糕點擺上供桌,雙眼垂淚,祈求著山神把他們的孩子還回來。
祂看得見,祂認可了別人稱他為小山神,只要呼喚祂的名字,祂什么都能“看”得見。
祂也知道,就是這兩個人親手殺掉了那個孩子。
孩子不是男人的孩子,是女人改嫁給他時帶過來的。
小孩兒三歲半,走路還不太穩,在睡夢中被埋進了院子里的那棵槐樹下,什么都不知道,連哭一聲都來不及,最后一鏟子土還沒蓋上就不喘氣兒了。
夫妻倆說,是小山神把小孩兒帶上了山,哭哭啼啼地在鄰居面前演了一出戲,差點兒連自己都信了。
祂有些委屈,祂沒有留下過任何一個玩伴,每次天還沒黑就把他們送到了山腳下。
祂也不理解,為什么有人自己殺了孩子卻來怪他,還哭得那么傷心。
但不理解也沒關系,祂還是讓那個孩子回去了。
腐爛到一半兒的尸體扒開了壓在自己身上的土壤,一步一步走回了家門前,咚咚咚地敲響了房門。
尖叫聲吸引來了街坊鄰里,人們看到那對兒苦苦哀求小山神歸還自己孩子的夫妻,正恐懼地盯著那已經不像是人的怪物。
土壤的重量壓斷了孩子脆弱的骨頭,初夏已經活躍起來了的蚊蟲在腐敗的血肉里游走。
即使如此,鄰里們還是認出了小孩兒身上的衣服,也注意到了這一家院子里那棵槐樹下被從里面挖開的大坑。
回來了。
已經死去的孩子,從槐樹里回來了。
這件事兒不知怎么傳的,漸漸就變成了另一個模樣,人們說,鎮上的人死后都會去往槐樹里的世界。
故事越傳越廣,細節越來越多,人們還給槐樹里的世界取了一個名字,叫做槐花鄉。
“槐花香,槐花甜,槐樹里頭有神仙。”
“故人就在槐花鄉,朝你招手把魂牽。”
“重走一回歸鄉道,赤條條地來人間。”
鎮上的小孩兒唱著歌謠,一代又一代,長大又老去。
終于有一天,世界上真的出現了槐花鄉。
祂帶著童子們與自己結識的祟物朋友去了槐中世界。
大家一磚一瓦建起了屋舍,仿照著云槐鎮的青磚黛瓦與小橋流水,建成了一座一模一樣的小鎮,定居在了這個不受打擾家園。
偶爾,也會鎮子上的有人誤入那里,被好客的祟物們留下暫住,又被好好地送了回去。
于是,槐花鄉的傳說經久不衰,就這樣流傳了千百年。
*
后來,祂依舊睡睡醒醒,一覺起來,人世間都要變個模樣。
醒著的時候,祂還是喜歡看著山腳下的萬家燈火,也喜歡在山上找人陪自己玩兒。
某天,祂遇到了一個來山上找自己弟弟的男孩兒。
祂已經習慣了鎮上一有小孩兒不見就被賴在自己身上,有時候也會幫忙找孩子,只不過一般是找不到的。
這次也一樣
男孩兒的弟弟不像那個被埋在槐樹下的小孩兒,時間過去得有些久,連祂都無法在天地間尋到那個孩子的蹤跡了。
于是,祂提出了要給男孩兒當弟弟。
祂歡天喜地跟友人們說自己要下山,說自己馬上就要有家人啦。
友人們知道了祂的打算,只說讓他覺得膩了就回來,還集思廣益為祂取了名字,不讓人世里的人被祂的稱呼嚇到精神失常。
“這是一棵甘棠啊,只是年頭太久,已經不像是樹了而已。”綠腰的蛇尾纏在祂常年寄居的那棵樹上,提議道,“你不如就以此為名吧。”
之后,友人們又每人給祂寫了一個字,放進簽筒里抽簽,最后抽到一個“郁”字為姓。
祂有了名字。
郁棠帶著新名字開開心心地下山了。
過了一段時間,祂又氣鼓鼓地回到了槐花鄉。
“家人不好嗎?”友人問祂。
祂搖搖頭,不知該如何作答,干脆又睡了過去。
*
千百年時光流轉,不知何時,改革的春風吹到了云槐鎮,封建王朝徹底成為了過去時。
男女老少都走出了家門,學習,工作,勞動,建設家園,滿懷熱情地奔赴即將來到的新時代。
直到有一天,人們在云槐鎮附近的山脈發現了稀有礦石。
很快,小鎮的古建筑被推倒,小河被填平,槐樹被砍伐,田地被柏油路覆蓋。
一座座高高的煙囪拔地而起,人們建起了工廠與采礦場,小鎮上出去上學、打工的人們紛紛回來,成為了廠里的工人,住進了廠區的居民樓。
隨著居住地的各種設施不斷完善,人們也在不斷改造著這片土地,原本放眼望去好似看不到頭的槐樹林一點點消失。
最后,云槐鎮上已經沒有槐樹了。
小鎮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是時代發展的必然,郁棠也依舊靜靜注視著一切。
再多一點,再多一點就好了。
再快一點,再快一點就好了。
人們不斷向自然索取著,掏空了山脈的礦藏,掏空了地下的資源,掏空了樹林、河流、也掏空了千百年積攢的一切。
當資源一點點枯竭,留在小鎮上的人們開始擔憂起家鄉的未來。
有人想到了旅游經濟,于是搜集起了鎮上千百年間流傳下來的傳說,東拼西湊地弄出了一條文化之旅的線路。
只可惜,旅游線路還沒發展起來,就因為種種原因無限期停工,只留下幾本發放到各個旅店內的宣傳冊。
小鎮變得越來越荒涼,會上山來的人也就越來越少。
郁棠很久沒有遇到可以看見自己的小孩子了,醒著的時候,祂也不愛在山上瞎晃了,就隨便找了一個大石頭曬太陽。
夏日的午后,蟲鳴聲擾人,但郁棠睡得很熟。
直到他被人用力地搖醒。
搖醒郁棠的人看到祂眼睛睜開了一條縫,十分焦急地詢問:“你怎么樣?是在山上迷路了嗎?餓暈了嗎?你家里人在哪兒?需要人工呼吸嗎?”
郁棠有些莫名其妙,但看小男生那擔憂的眼神,終究什么也沒說,只是偏頭盯著對方。
男生見郁棠徹底清醒了,還把自己的水壺遞了過去,又問他怎么會暈倒在山里,但一直沒得到答案。
“不會是傻了吧?”男生把手伸到郁棠眼前揮了揮,“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郁棠依舊沒說話,但一瞧見男生那著急的模樣,不知為何突然心情很好,嘴角也微微向上揚。
男生見了,也不自覺笑起來,他介紹說自己叫林修竹,是跟父母來老家祭祖的。
林家父母難得有一個假期,一家人商量了一下,想找個清凈的地方游玩,就來到了老家云槐鎮,打算安安靜靜地度過這個暑假。
林修竹又問郁棠叫什么名字,有沒有受傷,需不需要喝水吃東西。
郁棠依舊只是笑著,沒有說話,他那雙漆黑的眼眸直勾勾盯著面前的男生。
山林里的鳥叫蟲鳴忽然消失了,只剩下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響。
看著面前這陌生的同齡男孩臉上的笑容,林修竹不知怎么忽然有些害怕。
“你能走路嗎?”雖然害怕,林修竹還是不太放心就這么離開,“不然我背你也行,你自己一個人在這兒不安全。”
想到了大人嚇唬自己時說的那些故事,林修竹打了個寒顫,感覺林子里的溫度都下降了幾分。
他故意壓低了聲音道:“這座山里的小山神可是會抓小孩兒的!”
“我就是啊。”
一陣大風從西南方吹來,將高草叢吹得向另一個方向倒去,風中,郁棠說出了他們相遇以來的第一句話。
“什么?”林修竹其實聽清楚了,只是沒能理解,所以才脫口而出這么一句。
郁棠笑眼彎彎,漂亮的面孔卻呈現出了不可言說的非人之感。
“我就是小山神啊。”他愉快地說道。
第25章 第025章 陰陽翻轉
兇名遠揚的小山神, 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面前的小男生。
林修竹果然被嚇得后退了好幾步,藏到了大樹后面,但他仍忍不住好奇探出頭去看對方。
這個好看到過分的同齡男生, 乖乖巧巧地坐在山石上,有斑駁的光點落在他身上,有一種山中精怪的奇異之感。
但也有一種讓林修竹說不上來的感覺, 那是一種明明嗅到了危險的氣息,但還是讓人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多看幾眼的感覺。
郁棠本以為過不了多久林修竹就會跑了,可沒想到在安靜地盯了自己好一會兒后,他又走到了自己面前。
林修竹問:“你真的會抓小孩兒嗎?”
郁棠反問:“那你想被我抓走嗎?”
林修竹果斷搖頭:“不想!”
“哦, 那好吧。”郁棠從大石頭上跳了下來,悄無聲息地落了地, 依舊微笑著, 上半身做了一個猛地向前撲的動作。
林修竹嚇得驚呼出了聲,下意識閉上了眼睛,用雙臂擋在腦袋前, 做出防御動作。
一秒, 兩秒,三秒……幾個呼吸過去,什么都沒發生。
林修竹睜開眼, 他看到自己面前只有一個在沐浴陽光的大石頭,小山神已經不見了。
第二天, 郁棠換了一個地方曬太陽。
他剛瞇了一會兒, 又聽到了一個熟悉的男聲在耳畔響起。
“你怎么樣?是在山上迷路了嗎?餓暈了嗎?你家里人在哪兒?需要人工呼吸嗎?”
郁棠:“……”
后來,林修竹成了山里的常客。
林修竹每天都上山, 天還沒黑就會被送下山,每天也都會忘記自己在山上干了什么, 遇到了誰,只記得自己跟小伙伴玩得挺開心的。
但只要有人問他的小伙伴是誰,家住在哪里,林修竹就什么也答不上來了。
郁棠也遇到過很多這樣執著的玩伴。
有的小孩兒長大了,自然而然看不到他了。
有的小孩兒遇到了災年,再也沒有機會長大了。
有的小孩兒被家長發現了經常上山跟看不見的小伙伴玩耍,家長還以為小山神要把自己孩子拐跑,就勒令孩子再也不準上山。
郁棠想,這次這個小伙伴應該也會是其中的一個吧。
但是,在分別之前,他們一直都會是好朋友。
*
夏天最熱的時候,郁棠帶林修竹去了山神廟。
山神廟的后院兒有一口井,井邊還有個涼亭,這里一般不會有人過來,也就變成了兩人的秘密基地。
來山神廟的第一天,郁棠指著小山神的石像跟小伙伴說:“那個是我。”
“很像!”林修竹予以肯定。
這也不知是哪一個匠人雕刻的,石像看上去有些年頭了,但不論是神態還是相貌都惟妙惟肖。
“那個也是我。”郁棠又指了指山神廟大門口的那兩個不倒翁,“你要看看我那個樣子嗎?”
一說到不倒翁,林修竹想到了自己在旅館的旅游宣傳冊上看到的故事。
說是小山神變成了鎮上最厲害的手工匠人家里的弟弟,因為不滿自己被家人忽略,所以又跑回了山上,留下了一個神偶代替自己。
但是木偶假身被匠人的師父識破,匠人這才發現弟弟失蹤了。
師父告訴匠人,想要找回弟弟,必須在天亮之前找到小山神,匠人上山后,小山神讓他在九九八十一個木偶中找到自己的弟弟。
但其實木偶只有八十個,小山神自己就站在哥哥面前,他就是第八十一個神偶。
可是,哥哥一直到天亮都沒有認出自己的弟弟,于是木偶和小山神一起消失了。
而故事里的木偶,就是云槐鎮的人們在花宴那天祭祀時使用的神偶,也就是大門口那兩個不倒翁的形象。
故事的最后,匠人老去,他雕刻了一個半人高的不倒翁,想要為其刻出記憶中弟弟的面龐,但是還未來得及雕刻出臉就去世了。
后來,人們看到了那個未完成的神偶,由于匠人去世祭祀的神偶不夠用了,花宴的時候只好把這個沒有臉的不倒翁搬了出去。
花宴那天,在眾目睽睽之下,這只巨大的神偶在沒有風吹、沒有人碰的情況下自己搖了起來,人們都說是小山神附在了上面。
后來,云槐鎮上的神偶就都不雕刻臉了,人們管這樣的神偶叫無面翁翁。
林修竹想,故事里的小山神應該是很想被認出來的。
他不想被家人忽視,所以才會鬧脾氣,才會跑回山上,可是,故事里的人就連最后一次機會都沒有把握好。
小山神會很傷心的吧。
“我一定能認出你的。”林修竹忽然說。
郁棠一愣,有一點跟不上小伙伴的腦回路,他們剛才有討論過認不認得出來的話題嗎?
但郁棠還是點了點頭:“嗯,好啊。”
沒有問小伙伴說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記下了這個承諾。
他相信他的小伙伴一定會認出他的。
*
山中無歲月,郁棠感覺才認識了小伙伴沒幾天,就聽對方說要離開了。
今年夏天還沒過去,但是暑假要結束了,林修竹也要回到城里上學,提前了好幾天跟郁棠道別。
但是林修竹每天都不會記得自己說過什么、做過什么,只有在見到郁棠的時候,才會想起這是自己的朋友,而自己的朋友是小山神。
在沒見到郁棠的時候,他只記得自己有一個住在山上的小伙伴,甚至連小伙伴的長相都想不起來。
所以,林修竹提前了一周多的時間就開始道別,每天一次。
郁棠就這么樣聽他道別了快十遍。
“我知道,你要回岫城上學去了對不對?”現在,他每天第一次看到林修竹的時候都學會搶答了。
林修竹很驚詫:“這你都知道了?真不愧是山神!”
郁棠:“……”
郁棠找槐花鄉的友人要了一本日歷,數著小伙伴要走的日子,忽然感覺接下來自己會有些寂寞。
在林修竹一家動身離開云槐鎮的前一天,郁棠依舊在秘密基地里等著小伙伴不知第幾次地來跟自己道別。
這天陽光很好,還是一個工作日,工廠與礦場像往常那樣開工,人們也像往常那樣起床、吃飯、上班、做著要做或者想做的事情。
郁棠坐在井口,帶著些燥熱的微風吹動他的發梢,閉著眼睛,他聆聽著草木的聲息。
忽然,寧靜的山林躁動不安起來,林中野獸四散而逃,大山發出了痛苦的哀鳴。
轟隆隆——
郁棠身下的井開始晃動,像是下面有什么東西在瑟瑟發抖,他跳到地上,感受到了地動山搖。
大地裂開了一道口子。
他也“看”到了小鎮上正在發生什么。
以整個云槐鎮為中心,大地正在不斷開裂,不論是高高的煙囪、滿是人的廠區還是小區游樂場里的孩童,所有的所有,都被深淵巨口無情吞沒。
災難來得太過突然,人們四散而逃。
但是他們根本無處可去。
深淵巨口出現在各個地方,人們腳下的大地正在一點點破碎、坍塌,毫不留情地咀嚼著生命。
在新世紀剛剛到來的今天,人們以為自己已經無所不能。
當人們忘記了自己原本刻進基因的、對自然的恐懼與敬畏,當人們盲目自信、認為自己是這個世界的主宰,終有一天可以征服整個宇宙的時候……
每當這個時候,總會有些什么來告訴人們,所謂萬物之靈長,其實與蟲豸無異。
然而,蟲豸也有求生的本能。
郁棠耳邊忽然出現了無數呼喊他的聲音,生活在云槐鎮、聽著小山神的故事長大的人們,在危難時刻想起了自己的信仰。
“救救我!我不想死!”
“寶寶別怕,媽媽在這兒,堅持一下,警察叔叔和小山神會來救咱們的。”
“小山神,求求你了,救救鎮子吧。”
千千萬萬的聲音一同響起,如生命般渺小,如生命般盛大。
郁棠聽到了。
如果災難注定會在此日此時此地發生,小鎮終會消失于世,那么,就消失吧。
云槐鎮必定會有這場浩劫,那只要這里不是云槐鎮就好了。
感受到外界的震動,槐花鄉里的大家也出來查看狀況,而還沒出來的那些也聽到了郁棠的聲音,讓大家趕緊撤離。
槐中世界的大家立刻猜到了郁棠想要做什么。
他要把云槐鎮連帶著人世的這次災難一起送到槐中世界。
槐中世界的大家想要重建家園,只是一念之間的事,他們并沒有多為自己的住處感到惋惜,反而很怕自己動作太慢會讓鎮上遭災得更嚴重,所以立刻就行動了起來。
郁棠輕輕一躍,跳到了赤崖山的山頂,俯瞰著滿目瘡痍的大地。
他沒有閉上眼睛,他仍舊注視著人世間的一切。
輕輕一劃,赤崖山被他分成了兩半,以他沉睡多年的赤崖山為陰陽兩側的轉軸,他準備反轉陰陽。
“郁棠!郁棠!你還在嗎!”
就在這個時候,他又聽到了一個呼喚自己的聲音,不是叫他小山神,而是在叫他的名字。
郁棠低下頭,瞧見了已經跑進了山神廟后院的林修竹。
小伙伴來找自己了。
郁棠有了一瞬間的分心,可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他只來得及用黑色藤蔓將小伙伴帶去暫時安全的地方,卻忘記了遮住對方的眼睛。
于是,林修竹看到了“祂”的一部分,也看到了陰陽兩面逆轉時倒懸的天與地。
世界在碎裂,在崩塌,而祂站在光與影、生與死、動與靜的分界線上,如無悲無喜的神明,平靜地張開了雙臂,星辰在他指尖流轉。
生死兩面,陰陽翻轉,頃刻間,云槐鎮與槐花鄉交換了位置。
*
或四散奔逃、或已經被地縫吞沒但還留著一口氣的人們已經站在了小橋流水旁,還沒從剛才的絕望中醒過神來,呆呆地看著周圍的一切。
沒有驚恐的尖叫、沒有絕望的哭泣、沒有大地的裂痕,也沒有了工業留下的痕跡。
寧靜,祥和,槐花隨風飄落,死亡與災難不知所蹤。
正在發生可怕災難的工業小鎮,連帶著這次的災難,以及在翻轉發生前就死去的一百二十八人一起,沉入了世界的陰面。
而本該只存在于傳說中的槐花鄉,那個依舊保留著古風古韻的小鎮,則翻轉到了陽面的人世,成為了還活著的人們新的家園。
災難發生了,但本該覆滅整座小鎮、令全鎮三萬多口人喪命的地裂,在帶走了一百二十八人后戛然而止。
已經死亡的生命無法回歸,人們還是留下了親人逝去的傷痛,以及對于那場災難的模糊記憶。
但是,那場災難到底是什么,自己又是如何脫險的,這些記憶,全都隨著消失的工業小鎮一同被人們遺忘了。
受傷的人忘記了自己如何受傷,但是受傷的事實還在。
萬幸,他們不再被困在幽深的地底,只要等附近縣城的救護車來了把人拉走就好。
林修竹也被拉上了救護車,他沒受什么傷,但不知為何倒在山神廟旁的山林里昏迷不醒。
林家父母在這場災難中安然無恙,倆人一直在醫院陪護,但是醫生對林修竹這個狀況束手無策,查不出他昏迷的原因。
直到幾天后,一群自稱是國家有關部門的調查員的人來到了醫院,專門找到了林家父母,說有辦法喚醒他們的孩子。
但這倆人一個穿著僧衣的和尚,一個是穿著道袍道士,還都上了年紀,自帶幾分神秘的氣質,怎么看怎么像是江湖騙子。
在林家父母懷疑的眼神中,一僧一道出示了自己的證件,還有國家部門的蓋章。
夫妻倆也不是迷信科學的人,本著人家都來了,就讓他們試試吧的原則,夫妻倆同意了讓一僧一道進入病房,又全程緊盯著倆人的動作。
沒過多久,林修竹真的醒了過來,林家父母相當驚喜,也對兩位大師多了幾分信任。
所以,在一僧一道提出要單獨跟他們家孩子談一談時,林家父母也同意了。
善思大師問了問林修竹感覺怎么樣,有沒有頭疼,在得到孩子沒什么難受的地方的答復后,就進入了正題:“你還記得自己暈過去前看到了什么嗎?”
林修竹搖了搖頭:“不記得了。”
“那就好。”站在門口的了塵道長小聲嘟囔了一句。
善思大師也松了口氣,又問:“你為什么要去赤崖山?”
“赤崖山?”林修竹的頭忽然開始疼了起來,耳朵里也嗡嗡直響,他閉緊了眼睛,像是在努力回憶著什么。
腦海里似乎有一個人的剪影,但那個影子越來越淡,又一點點破碎,但不論他怎么努力,都留不下那道身影的痕跡,在他睜開眼睛的時候,那道身影徹底消散了。
“我……忘了。”
他有些茫然,他覺得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但已經不記得自己到底忘記什么了。
第26章 第026章 祂
林修竹在老家度過了一個很難忘的暑假。
雖然他后來什么具體的事都想不起來, 但仍有模糊的印象,那是個讓人很開心的夏天,他和小伙伴在山林間手牽著手奔跑、爬樹、曬太陽。
他的小伙伴很酷, 很厲害,但他忘了小伙伴的模樣。
林修竹醒來后不久就出院了,經過檢查, 他身上只有些擦傷,這些小傷口在他昏迷期間就愈合了。
善思大師和了塵道長給了林修竹一家一人一張安神符,還囑咐林家父母,如果孩子有任何不舒服, 或者將來遇到什么科學無法解釋的事,都可以去找他們。
林修竹這些天也確實經常做噩夢, 但是一醒來, 就會忘記自己都夢到過什么。
偶爾他也會頭疼,尤其是在他回憶夢里的內容,或是回憶暑假自己都干了些什么的時候, 頭會疼得厲害, 就像是大腦在警告他不要去回想。
有了安神符,他也開始自然遺忘這年夏天發生的事情,噩夢與頭疼也漸漸消失了。
*
云槐鎮上的人們也度過了一個難忘的夏天。
人們只記得自己的家鄉發生了一場巨大的災難, 很多人都在災難中喪生,自己的生活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但如果問起具體發生了什么事情, 離去的人是怎么死的, 活著的人是怎么得救的,現在的生活與以往有什么不同, 又沒人可以回答上來了。
民宿老板娘準備去廚房做飯,走到小院兒里, 看著滿樹的槐花,忽然想到現在可以做槐花餅了。
可不知為什么,她總覺得自己至少二十年沒有親手做過槐花餅了。
好奇怪,明明院子里這么多花,還是可以食用的品種,小時候她最期待和姐姐一起摘槐花,可為什么她這么久不做槐花餅了呢?
而且,她家的小院兒也讓她有些陌生的感覺,她總感覺自己家應該是個四層高的小旅店來著。
忽然失業了的云槐鎮居民也感覺很奇怪。
大腦告訴他們,他們單位倒閉了,但是留下了足夠的補償金,可以慢慢找工作了,而且政府也為他們提供了幫助,不用愁無法再就業。
但是,他們單位是怎么倒的來著?
總感覺自己是親眼目睹單位倒了,那個畫面還很有沖擊力,可現在什么都想不起來。
但一切都不要緊,忘記了就忘記吧,新的生活總會來到。
*
而有關部門的眾人,同樣度過了一個很精彩的夏天。
地裂發生的第一時間,各個機構就收到了報告,人們都知道云槐鎮遭了災,忙亂中準備著救援工作。
可沒過多久,全世界大部分人,哪怕是親歷者,都忘記了這場災難。
除了一些靈感高的人,或者在之前調查超自然事件時就把大腦的防御機制給搞壞了的人,誰也不記得云槐鎮里有什么發生了。
而調查局里幾乎全是這樣的人。
那本該吞噬上萬人的浩劫,以這樣離奇的方式被抹去了痕跡,唯一留下的奇怪現象,就是鎮上那些需要救治的傷員。
彼時已經是玄學界中流砥柱的善思大師、了塵道長,以及專門培養調查員的特殊大學校長,帶領著儒釋道三方人馬奔赴事件中心的云槐鎮。
傷員們已經被轉移到醫院,縣城里的幾家醫院全部爆滿,但沒人疑惑這是發生了什么大事。
除了忙碌的醫院,附近的縣城也一切日常生活照舊,一派祥和景象。
調查員大學的校長領著學生們去了鎮上搜集情報,而善思大師和了塵道長則去了醫院查看傷員的情況。
云槐鎮已經完全變了個樣子,和資料上因為礦產資源而發展起來的小鎮完全不同,沒留下一點工業文明殘響,更不存在致使這么多人受傷的那場災害的痕跡。
醫院里的傷員們多是摔傷、擦傷,他們也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受傷的。
小鎮、記憶、災難、甚至還有因果,好像有一雙手,把那些全都抹除了。
最后,善思大師和了塵道長把目光聚焦到那個倒在赤崖山的山腳、身上沒有受傷、卻一直昏迷的小學生身上。
兩位經驗豐富的調查員,一眼就看出這個男生遭受了巨大的精神沖擊,大腦受到的傷害不亞于直面了不可名狀。
也許,他是唯一看到了真相的人。
但在善思大師兩人把他喚醒后,男生卻說自己什么也不記得了。
可能他本身就具備強大的精神力,雖然神魂受損,但他沒有腦死亡,也沒有陷入癲狂,這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至少他還能醒來。
可這樣一來,線索就全斷了。
既找不到還記得發生了什么的目擊者,又找不到災難留下的痕跡。
是什么造成了這次的事件?背后有什么人在推動?有多少人類無法理解的力量被牽扯其中?
這些問題都需要一個答案,調查局眾人會合后,決定先去查一查早些年的資料記載。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可以隨意抹除已經發生的“事實”的存在,那么“祂”的存在本身就已經高于了這個世界的法則。
這樣的祂,也許會在人類文明的發展史中留下什么蛛絲馬跡。
事實上,玄學界眾人并沒有費多大事兒就找到了關于“祂”的記載。
云槐鎮所在的地區,在距今兩千年前,是一個名為“啟”的王國。
啟國強盛一時,曾吞并過周圍不少部落,在群雄割據時代,也有著與各國一爭的實力。
但啟國國祚百余年,在一夕之間滅了國,之后再沒有詳細的史料記載,卻留下了不少神異的傳說。
而在調查局塵封的資料中,記載了啟國的滅亡的原因,那與一個強大的祟物有關。
當時,調查局還不叫調查局,而是叫感天司,同樣是調查各地神秘事件的組織,也比現在有正規編制的情況混亂許多。
當年邪龍出世,以摧枯拉朽之勢毀壞了所經之處所有的屋舍農田,見人即吞,被祂吞噬的人都會變成龍身的一部分。
惡龍一路飛往的啟國都城,整座王成被他尾巴一掃就成了廢墟。
感天司出動了全部人馬,鏖戰數日,傷亡慘重,終于把惡龍關在了地下,暫時平息了此次的浩劫。
后來,感天司的前輩們又在全國各地建立九口鎖龍井,用山川大地的自然之氣鎮壓惡龍。
在時局動蕩中,記載那九口鎖龍井方位的資料已經遺失,但關于惡龍被鎮壓在何處還是能查得到的,那正是祂當年出世的赤崖山附近。
赤崖山一帶是啟國皇陵所在,而云槐鎮的前身是壽山村,壽山村的村民則是當年皇陵的守陵人之后。
但那個造成了這次云槐鎮居民集體失憶事件的幕后之人,仍不能確定就是當年的惡龍。
因為關于啟國有記載的“祟”并不止這一個。
傳說,當年啟國供奉著一位能為他們帶來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的神,被稱為歲無神君。
但這位神君,并不像其他異聞傳說中的神仙那樣不死不滅,反而生來身體孱弱,也只活了七個年頭就羽化登仙了,死后被葬入了皇陵。
有傳言說,惡龍正是吞噬了歲無神君尸身的野獸所化,但時代久遠資料不全,真相已經無從考證。
玄學界眾人在云槐鎮住了數日,也沒感覺到什么不安的氣息,甚至從此次事件的結果看,“祂”的存在還救了不少人。
但是,眾人并不能因此放松警惕,也必須要進行更深入地調查。
惡龍和歲無君的傳說都很赤崖山有關,人們的重點也就放在了赤崖山上,還在山頂安營扎寨。
山下的鎮民也不知道他們要干什么,還提醒過這些人,聽到有人喊名字別回頭,別被小山神抓走做朋友。
就在大家快把赤崖山以及附近山頭翻個底兒朝天了的時候,有一對兒提著燈籠、拿著鈴鐺的童子出現在了他們面前。
明月高懸,夜色深沉,霧氣濃重,人皮燈籠泛著紅光,人骨鈴鐺在一走一晃間發出叮叮當當的清脆聲響。
兩位童子忽然出現在了調查局眾人面前,笑瞇瞇地看著驚慌的眾人。
“我們家小殿下說來者是客,邀請諸位去我們那兒喝茶。”童子們笑著說道。
為什么?他們的行動,真的引起了“祂”的注意!那樣的存在怎么會注意到他們這些小蟲子啊?!
還沒從學院畢業的學生們嚇得呆愣在原地不會動了,對他們來說,這個場景頂多算是詭異,但兩個童子身上還沾染了從未體會過的危險氣息。
只是看到了他們,就好像已經看到了深淵,每個人腦子里都響起各種樂器奏出的狂想曲,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更不要提,這對兒童子還只是來邀請眾人去做客的,他們身后還不知有怎樣可怖的存在。
了塵道長先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一拱手,輕聲問道:“您二位家的小殿下是?”
“是歲無君。”一個童子答道,“你們應該聽過這個名字。”
雖說普通人聽多了這個稱呼都會瘋,但感天司的后人天天都在瘋掉的邊緣來回試探,聽一聽已經不要緊了。
調查局眾人倒吸了一口涼氣,沒想到那位“祂”還真是傳說中的歲無神君。
對于人世而言,祂的故事已經太過遙遠。
現在的祟物多是對人無害的,普通人看不見也摸不著,就算建立了連接,也大概率不會傷害別人。
會危害到人性命的祟物也不是沒有,但是能造成云槐鎮這個狀況的,必定已經是“神”這一級別的存在。
在驚駭過后,他們面臨著更嚴峻的問題——
傳說中的不可名狀要請你喝茶,你去不去?
不管去還是不去,現在都已經不是簡簡單單就能了結的事情了,他們已經被祂看到了,調查局,乃至整個人世都已經在祂的感知范圍之內。
可以說,自打那頭惡龍被鎮壓在了赤崖山的地下,千余年間,人世就再未出現過這種級別的祟物。
更何況,傳說那惡龍是吞噬了歲無君的尸身所化,而歲無君本身又會多么令人難以想象。
玄學界眾人早在童子們出現的瞬間,就用了各種方法在暗中將消息傳遞回了調查局。
但就算如今的調查局和當年的感天司一樣全員出動,不怕死地來到這里,也未必能起到什么效果。
人類的武器對祂有用嗎?核武器炸得了地球,炸得到超越了人世的存在嗎?眾人心底升起了難以言喻的恐懼,仿佛光是想一想,要被混亂的旋渦撕裂。
這可是關系到人世存亡的重大事件啊!
了塵道長深吸了一口氣,上前行了一禮:“請帶路吧。”
善思大師也往前一步,站在了他身邊,雙手合十,念了句佛號。
“只有你們兩個嗎?”童子們有些不解。
了塵道長閉上了眼睛,語氣沉重:“是。”
調查學院的校長為兩位準備赴死的同伴送上注目禮。
這里還有這么多學生,等下也需要有人來傳遞信息,她選擇留在原地,隨時策應。
調查員就是這樣,不論男女老少,不論是修行者還是靈感高的普通人,一旦走上調查員的道路,隨時隨地就要面臨意想不到的危險,死亡如影隨形。
自己的力量在自然的偉力之下如此渺小。
可那位不可名狀的存在意外地和善,沒有因為受到了打擾就將他們這些小蟲子全都碾死,甚至還發出了邀請。
善思大師和了塵道長決定抓住這次的機會,盡量多地搜集情報。
所有人都知道,他們這一去兇多吉少,而自己也未必能在這次的事件中幸存,氣氛一下子沉重下來。
而兩位前輩簡單交代了幾句接下來的事,就跟眾人道了別,仿佛真的只是去朋友家做客一般,跟在兩位童子身后走入了月色下的山林間。
眨眼工夫,一僧一道已經來到了槐中世界。
此時他們還能看到一地殘垣斷壁,那是倒塌的工廠與居民小區留下的廢墟。
原來那個消失的小鎮是來到了這里,一僧一道看到了一些殘留的血跡與還未來得及收斂的遺骸,念起了度人往生的經文。
童子們帶著兩位客人穿過廢墟,來到了赤崖山頂的那棵大樹前。
剛才,調查局眾人就是在陽面的這里挖土,他們正在商量要不要把這棵怎么看都很詭異的大樹也挖出來看看,還沒商量出個結果,童子們就出現了。
一僧一道屏住了呼吸,霧一點點散去,他們漸漸看清了樹下有一個盤腿坐著的小孩子。
那是個漂亮到不像活人的孩子,一雙深色的眼睛安靜注視著來者,唇角微彎,帶著一絲笑意,和山下神廟中的小山神十足地相似。
但有著豐富經歷的兩位老年調查員知道,這具好看的皮囊只是表象,甚至可能是自己的大腦在受到巨大沖擊下產生的幻覺。
皮囊之下,是深淵,是世界的暗面,是不可名狀的存在,是人類無法理解也無法直視的神秘。
祂強大而美麗,鮮少沾染凡塵,人于他而言與一花、一草、一片落葉無異,可只是祂隨意的一瞥,就能對人世造成無法挽救的傷害。
走得近了,哪怕是見過大風大浪的調查員們也感受到了自己從骨子里散發的陣陣寒意。
那是刻進基因的本能在告誡他們不要接近,趕快離開,逃離這個地方。
但是他們不能那么做。
整個人世還在他們身后,他們又能逃到哪里去?
一僧一道看到祂抬了抬手,像是在示意他們坐下,果然下一秒兩人面前的地上就升起了兩個石墩。
兩人忐忑不安地坐了下來,強忍著身體本能的恐懼,不讓自己看起來太失禮,可大顆大顆的汗珠還是不受控地從額角滑落。
兩人不敢抬頭去看祂的眼睛,還在心里預演著該如何開口,就先聽到祂的聲音。
“要不要喝奶茶?”那分分鐘就能毀滅世界的不可名狀,聲音甜甜地問道,“黑糖珍珠還是楊枝甘露?”
善思大師:“???”
了塵道長:“???”
第27章 第027章 找到你了
兩杯還冒著熱氣的奶茶被放在了一僧一道面前, 一杯黑糖珍珠,一杯楊枝甘露。
了塵道長拿起其中一杯,仔細看了看塑料杯里那呈現淺棕色的液體, 還有杯底黑色的珍珠,這看起來就像一杯普普通通的奶茶。
他聞了聞,確實是奶茶的味道, 又拿起吸管嘬了一口,瞬間雙眼圓睜,這這這——
這就是一杯貨真價實的珍珠奶茶啊!
有那么一瞬間,了塵道長覺得自己可能是在見到樹下那個孩子的瞬間就已經瘋了, 他現在看到的、聽到的、嗅到的、嘗到的都是幻覺。
為什么不可名狀說請他們喝茶還真的就是喝茶,喝的還是奶茶啊, 而且是拿奶茶粉沖泡的那種?!
這經歷, 說出去都不會有人信的吧!
了塵道長看了看旁邊的善思大師,發現對方的表情同樣迷茫,像是三觀受到了極大的沖擊, 震驚到都沒注意自己嘴里還叼著吸管。
后來, 事實證明不可名狀的存在不僅會請人喝奶茶,還會跟人溝通交流。
了塵道長說明了自己一行人的來意,又詢問了云槐鎮上到底發生了什么, 他本來戰戰兢兢,可后來也不知是怎么, 就感覺自己的內心越來越平靜。
雖然是平靜到詭異的地步, 但更有利于溝通。
他們在祂的面前也隱瞞不了任何事,還把差點兒就要用導彈轟赤崖山的事兒也笑呵呵地說了出來, 像是腦子成了擺設。
說完,他們都以為自己要成為全人類的罪人了。
可沒想到, 祂依舊笑得十分溫和,好像沒有感到半點兒被冒犯的不悅,也沒追究那些對祂來說過于可笑的小心思,轉而又問了很多人世相關的問題。
茶喝了很久,就這樣,在天快亮的時候,一僧一道又被童子們送了回去。
此時,調查局能來的人都已經趕到了赤崖山附近,官方也在云槐鎮建立了臨時指揮部,全世界玄學側的相關人員都盯著這里。
人們忐忑不安,不知自己的命運會走向何方。
也許,下一秒那不可名狀的存在就會對人世失去興趣,像過去千百年那樣又不知在哪里沉睡過去,再也不會關心地上生活的這幫小蟲子。
也許,下一秒人世的一切都將灰飛煙滅,自認為無所不能的人類所有的反抗都相當于無聲的吶喊,未來的再也不會到來。
人不可能理解祂的存在,也不可能猜到祂的想法,面對這樣難以揣測卻又強大到不可撼動的存在,人是什么都做不了的。
此刻,他們終于明白了千萬年前藏身在山洞里的先祖面對未知的黑暗時的恐懼。
所有人屏氣凝神,靜靜等待著宣告自己結局的那一刻。
然后,在天邊亮起魚肚白的時刻,人們看到赤崖山的小徑上走來了一僧一道。
被不可名狀請去喝茶的兩人居然回來了,活生生的,理智尚在,四肢健全,安然無恙。
他們不僅自己回來了,還一人手里拿了一個奶茶杯,這是把沒喝完的都打包帶回來了。
眾人:“……”
調查局眾人紛紛圍了上去,詢問他們去了什么地方,有沒有見到不可名狀,現在又到底是個什么情況。
一僧一道心情也很復雜,但那種詭異的平靜感還沒有過去,仍能有條理地說話。
于是,在簡單講述了自己此行的所見所聞后,一僧一道把跟那位神秘存在的溝通結果告訴了等待結果的大家:
“祂說,想去人世過暑假。”
眾人:“……”
眾人:“???”
*
不僅是災難,工業小鎮里所有的東西,也在陰陽翻轉的時候被帶入了槐中世界。
原本住在槐中世界的大家,在回來后就開始整理那些看上去還能用的東西,就當是重建槐花鄉的物資。
于是,郁棠有生以來第一次喝到了沖泡奶茶,覺得還行,就拿出來招待了兩位遠道而來的客人。
剛開始,沒人知道這些鬼鬼祟祟地在山上刨地的人是要干嘛,反正看著不太像正常人,誰家正常人精神天天在理智崩潰的邊緣反復橫跳。
后來,大家聽說這些都是調查局的人,而調查局的前身就是千年前的感天司。
那這些在山里扭曲、尖叫、陰暗爬行、翻滾蠕動的行為忽然就解釋得通了,畢竟他們千年前的老祖宗也這樣。
槐中世界生活的大家偶爾會出去看看,但沒嘗試過與人世建立過多的聯系。
但如今人都已經找上門來了,大家一商量,還是把話說清楚比較好,這才有了郁棠的邀請人去喝茶的事兒。
也不知調查局的內部經過了怎樣的思想斗爭與多方博弈,他們又進了槐花鄉好幾次,一步步試探,最后真的與槐花鄉達成了友好合作。
雙方并不存在任何交流障礙,也都十分真誠,或者被迫十分真誠,溝通進行得很順利。
調查局知道了云槐鎮上都發生了什么,也知道了郁棠這些年來都在赤崖山附近活動,并沒有出去過。
為了更進一步的友好合作,官方提出了要援建槐花鄉,最好把槐中世界改造得更加舒適愜意,讓這里的祟物都不愿意離開。
而對于主動提出想去人世看看的這位不可名狀的存在,眾人也很為難。
他們也不知道該怎么告訴祂,現在都開學一周了,暑假早就過去了。
但刻在骨子里的恐懼,還是讓眾人不想違背祂的意愿。
在又協商了一段時間后,調查局眾人表示可以帶著祂先了解一下如今的人世,但可能需要祂提前了解一下人世的常識。
郁棠同意了,還親自去接回了調查局給他找的老師。
這位肩負了無數同事期待的優秀教育工作者,就是培養了無數調查員的調查員學院校長。
給不可名狀的存在上課,調查學院的校長表示自己這輩子值了,這次經歷夠她被載入史冊的。
而等她真正開始教學后,更是感動到潸然淚下。
這位存在簡直比她的學生還要謙遜禮貌、勤勉好學、乖巧聽話多了啊!
要知道,多少人都聽不懂人話啊!
面對自己最乖的學生,校長熱淚盈眶:“你是我教過最好的一屆!”
在一個階段的教學結束后,郁棠坐上了開往某個不知名小鎮的大巴車。
不知名小鎮是調查局眾人臨時搭建的,一比一還原某個最近成了旅游熱門景點的古鎮,鎮上居民全部由調查局和抽調來的官方人員扮演。
大家演得要多賣力有多賣力,力求打造一個和諧友愛的煙火人間,在展示特色文化的同時,還要讓唯一的游客有賓至如歸的體驗。
郁棠在小鎮上生活了半個月,按照調查學院校長教的那樣逛街、買東西、跟人打招呼、解決一日三餐。
要是再穿上校服,那他就真的跟普通小學生沒什么兩樣了。
校長的課程里,不僅有這些在人世生活的基本常識,還夾帶了很多私貨,例如八榮八恥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校長也不求祂能有多遵紀守法,主要是寫教案寫習慣了。
人世的規則對祂來說都是可以隨意更改的東西,那生活在人世的人又能怎么辦呢?
管又管不了,打又打不過,跑又跑不掉。
反正祂也沒表現出對人世的惡意,事已至此,就這樣吧。
在那種詭異平靜的影響下,調查局眾人已經完全接納了祂在人世晃悠的事實。
但很快,郁棠就對這個人造的小鎮失去了興趣,也沒提出要去別的城市看看。
郁棠跟調查局的大家打了一聲招呼,就自己回到了槐花鄉。
此時的槐花鄉還在建設中,調查局眾人把人世里有的東西都搬了進來,還給拉了網線,往常那些在一個地方待不住的祟都開始宅家了。
郁棠則又回到了自己的樹中,閉目淺眠,像是已經對現如今的人世失去了興趣。
他這一覺睡睡醒醒,不太安穩,經常能聽到有人在呼喚自己。
只是他正睡得迷迷糊糊,也沒有回應。
直到有一天,一個被人騙來了云槐鎮、準備結束自己生命的少年,走進了赤崖山下的山神廟。
他閉上了眼,雙手合十,對小山神許下愿望:
真想回家啊。
真想逃離那個家。
兩個截然不同的愿望幾乎是同時出現在了少年的心里,半夢半醒的小山神在這時睜開了眼睛。
*
睡夢中,郁棠經常忘記曾經發生的事,每次睜開眼都會陷入茫然。
他是誰?他在哪兒?他要干什么來著?
過去那些記憶總會被他放在不知哪個犄角旮旯,也許有一天會被某種氣味、某種聲音、某種顏色喚醒。
這次一覺醒來,他已經忘記了之前跟自己在山上玩兒的小伙伴。
直到今天,他來到二十年前的破碎時空,再次見到了幼年版的林修竹。
二十年的光陰過去,當年不到十歲的小學生如今已經大步流星奔三了,一開始郁棠完全沒認出來。
現在他終于把人認了出來,忽然就有點兒開心,也有點兒難過。
怪談領域內仍重復著二十年前那一天的災難,被當成了闖入者困在這里的林修竹混在四散而逃的人群中。
下一秒,天地已經完成了翻轉。
吞噬生靈的災難與原本的工業小鎮不知所蹤,站在小橋流水旁的大家茫然無措。
林修竹依舊緊盯著赤崖山的方向,可是眨眼工夫已經不見那個他熟悉的身影。
就在林修竹愣神的時候,怪談領域內的時間好像暫停了,身邊那些面容模糊的人全都停下了動作,連飄落的槐花都定在了半空中。
幾個穿著紅肚兜的童子光著腳丫走過來,大白天的手里還拎著燈籠。
童子們瞧見了此時看上去跟他們差不多大的林修竹,笑嘻嘻地抓著他的胳膊,說要帶他出去。
林修竹先是一愣,但很快就在童子們中間發現了自己想找的那個人。
他也不知是哪里來的力氣,掙脫了拽著自己胳膊的兩個童子,直奔隊伍最后那個小小的身影而去。
下一秒,郁棠忽然被人握住了雙手,他有些驚訝地抬起頭,就看到年少版林修竹朝自己傻樂的臉。
林修竹把郁棠裝進了自己的眼睛里。
記憶復蘇,當年自己說的那些話也都被他回想了起來。
盛夏,微風,藍天,白云,他在山神廟里對小伙伴許下承諾。
趁著人還沒反應過來,年少版的林修竹給了守望人間數千載卻從未被記住的小山神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
“說到做到,我找到你了!”林修竹說,“你可不準再消失了啊!”
第28章 第028章 吃掉你
“我一定能認出你的。”
盛夏山野, 神廟之中,小山神聽到小伙伴對自己這樣承諾道。
即使當時完全跟不上小伙伴的腦回路,但郁棠還是點了點頭, 收下了這個承諾。
時至今日,哪怕相隔了遙遠的時間,哪怕剛剛重逢時并未認出彼此, 林修竹也還是兌現了自己的諾言。
小山神版的郁棠在年少版的林修竹懷里眨了眨眼,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然推開了緊抱著自己的小孩兒,后退了兩步, 直勾勾盯著林修竹。
“我可沒答應過你不會離開。”郁棠說,“而且是你先離開的。”
林修竹想起來, 郁棠還在氣自己居然“擅自死掉”, 害他喪偶這件事兒。
但林修竹也知道,郁棠真正在意的不是這個,而是他并沒有像自己所說的那樣完全接受愛人所有的模樣。
林修竹正想解釋, 卻看到郁棠的這副身軀忽地長高了許多, 變回了在人世活動時的青年模樣。
可變化還在繼續,轉眼間紅顏枯骨,漂亮青年的半邊身體變作了森森白骨, 一根根肋骨隨著呼吸開開合合,無數黑色絲線纏繞在枯骨之上, 有生命一般舞動著。
這是跟新婚夜郁棠對林修竹敞開心扉時差不多的模樣, 只是這次,連他的半邊面容都跟著一起化作了白骨。
黑色的絲線纏繞成漆黑的藤蔓, 向四周生長,越來越高, 像是要通天徹地。
童子們早在瞧見郁棠脫離了小山神的模樣時就趕緊跑了,小鎮居民的虛影也一點點消散,整個怪談領域都開始不安地晃動起來,像是隨時就會散架。
隨著怪談本身出現裂縫,通向外界的出口已經打開,林修竹也變回了二十年后的模樣。
直面如此巨大的壓迫感,他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明明身體已經燒成了一堆骨灰,也沒有了大腦的防御機制和刻進基因的本能,但他還是會恐懼、戰栗、想要立刻逃離。
但林修竹知道,自己這時候要是走了,那就真的再也見不到郁棠了。
漆黑的藤蔓張牙舞爪,像是隨時都可以掀起毀滅世界的災禍。
林修竹頂著威壓向前一步又一步,像是在臺風天里逆風而行,每一步都艱難無比。
郁棠平靜地看著一步步靠近自己的男人,釋放的威壓并沒有因為對方看上去越來越狼狽的模樣而停止。
要把自己的氣場控制在一個不會真的把人攪碎,又可以將人嚇走的區間,還是有一點難度的。
明明連自己真實模樣都不能直視的人,明明強忍著恐懼帶來的本能,男人還是沒有停下接近自己的腳步。
郁棠又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情緒。
過去的千百年間,他棲居在山頂的樹上,看著云起云落,兔走烏飛,向來平靜隨和,與天地自然融為一體。
好像感受不到特別大的歡喜,也感受不到特別大的悲傷,更是從未有過憤怒與焦慮。
人世間可以形容人情感的詞語數不勝數,他卻從未深刻地擁有過哪一個。
但是看著男人頂著壓力不斷向自己靠近,哪怕站都站不起來,匍匐在地也要爬向自己,郁棠忽然感受到了焦躁。
他為什么還不走呢?
剛才應該讓童子們跑的時候把這個人也帶上的。
但是郁棠的心里又很矛盾。
他希望這個人趕緊離開,又不希望這個人就這樣走掉。
郁棠見過這樣矛盾的愿望,就和郁寧當年的愿望差不多,想回家和想逃離的愿望同樣濃烈至極。
當年,他可以代替于家的孩子回家,以這樣的方式同時實現兩個矛盾的愿望。
但如今,他要怎樣實現自己這兩個矛盾的想法?
郁棠走神間,林修竹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直到自己的一根藤蔓被男人緊攥在手里,郁棠才察覺到這件事。
林修竹直起了腰板,先是單膝下跪的姿勢,然后撐著自己那條踩在地上的腿,很費力地站了起來。
郁棠不再后退,他把擰在一起的藤蔓散開,變回了無數的絲線,可怖的壓迫感隨著黑色細線如發絲般輕盈落地而消失。
林修竹乘勝追擊,再次走到郁棠面前,緊緊抱住了對方此刻形態可怖的身軀。
噗咚——噗咚——噗咚——
林修竹感覺到自己早該化成灰了的心臟在快速跳動著。
噗咚——噗咚——噗咚——
郁棠感受到了自己的核心跟上了對方心跳的節奏,也在有規律地膨脹又收縮。
兩顆“心”步調一致,胸膛緊貼著胸膛,心也緊貼在一起,達成了共鳴。
“我說過我會找到你,也說過,不管你是什么樣子,我都愿意接受。”林修竹將郁棠的頭按在自己懷里,“這件事我也會說到做到。”
感受到懷中人有些僵硬,也可能是露出來的肋骨比較硬,林修竹一下下拍著他的后背,安撫著郁棠的情緒。
抱了很久,他都沒聽到郁棠的回應。
他松開懷抱,想看看懷里的人怎么了,一低頭就瞧見郁棠仍保留著皮肉的那半邊臉上有著斑斑淚痕。
男人比自己這個骨架高太多,郁棠抬眼去看林修竹,神情依舊平靜得像是沒有情緒,可飽含著委屈的眼淚一顆顆掉個不停。
林修竹呼吸一滯,那已經不存在了的心還是揪了一下。
下一刻他再次將人擁入懷中,明明自己懷里的是半邊美人半邊骷髏的詭異模樣,他卻抱得更緊了些。
郁棠這回任由他抱著,只是把頭埋在林修竹懷里,聲音悶悶地威脅道:“你再不離開,我就吃掉你!”
“好啊。”林修竹說,“榮幸之至。”
郁棠:“……”
郁棠強調:“剝皮拆骨,掏心挖肺,一小口一小口在你活著的時候就吃掉你的那種!”
林修竹深吸了一口氣,摸了摸郁棠的頭,語氣溫柔道:“這有什么不好的,等我變成你的一部分,咱們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忽然,林修竹感覺自己的手摸到的地方到處都是刺,很扎人。
這是炸毛了?
還不等林修竹去看郁棠此刻變成了什么樣子,他就又被漆黑的藤蔓卷了起來。
“郁棠!”林修竹知道自己這是就要被丟出去了,趕緊把心里的話都抖露出來,“我知道你還是不能安心。”
“沒關系的,這不是你的錯,你可以慢慢看我的真心,慢慢思考咱們的關系,咱們也可以慢慢了解彼此。”
“寶貝,喪偶不要緊,要跟我來談一個第二春嗎?”
他這個春字還沒喊完,郁棠藤蔓一甩,林修竹已經被扔出了怪談領域。
*
林修竹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民宿房間的床上,時間也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百葉窗開著,能看到窗外熱烈的陽光,和小院里滿樹的槐花。
他想起昨晚自己是怎么進槐樹里的,也不知現在陳大姐是個什么情況,他簡單收拾了一下自己就去找老板娘等人。
跟預想中的不太一樣,民宿里十分安靜,只是沒見到老板娘,留在店里的小員工眼睛也紅紅的,明顯是剛哭過了。
原來凌晨的時候老板娘就從夢中驚醒了,她去查看姐姐的狀況,發現不對,立刻叫了救護車,只可惜陳大姐那時候就已經走了。
其實陳大姐身邊的人對她的身體情況早就有了心理準備,醫生也說就是這一兩個月的事兒了,陳大姐自己也聯絡了鎮上辦喪事的人。
她這一走,老板娘等人再難過也沒有亂了手腳,從凌晨到現在,棘手的事情都處理得差不多了,只剩一些后續工作。
因為要辦葬禮,民宿這邊就跟住宿的客人商量,如果覺得忌諱要離開的話可以全額退房費,如果還想住在民宿也不攔著,這幾天就不收費了。
林修竹準備繼續住在這里,還幫忙準備了葬禮的用品。
老板娘就只剩下姐姐一個親人,陳大姐的葬禮也比較簡單,但是姐妹倆人緣不錯,鎮上很多人都來送別了。
林修竹圍觀過自己的葬禮,他能感覺到陳大姐葬禮辦得些急,像是在趕什么進度一樣。
老板娘就跟他解釋:“快點辦完葬禮,正好可以趕上花宴。”
云槐鎮每年夏天都會舉辦一場盛大的祭祀儀式,祭祀山神、祭祀祖先、送別親人的亡魂,這就是老板娘所說的花宴。
自從云槐鎮變成了旅游景區,每年都有很多游客專程來看花宴,而林修竹不喜歡人太多,所以每次來祭祖掃墓都會錯開花宴的日子。
今年的花宴與以往也沒什么不同,夜幕降臨時,鎮上主持祭祀的槐婆婆登臺帶領一幫小孩子跳起了花宴之舞,長街上人山人海,繁華熱鬧。
等到花宴之舞結束,人們就會到了河邊放河燈,林修竹怕到時候人太多,在祭祀舞蹈還沒跳完的時候就來到了河邊。
傳說河燈會一路順著水流漂到冥河彼岸,將人們寫在燈上的話語傳達給逝去的親友。
林修竹拿著一盞蓮花模樣的河燈往河岸走,遠遠就看到有幾個熟悉的童子站在水邊。
人們像是感應到那里不能過去一般,很默契地給童子們空出了一片場地。
等走近了,林修竹發現了那塊地方不僅有一群孩子,還有幾個成年人,陳大姐也在其中,小苗就牽著她的手。
林修竹想起老板娘好像也在往這邊走,正準備回頭去找人,但又想起現在老板娘已經看不見自己姐姐了。
他還想跟陳大姐打個招呼,卻發現陳大姐只是瞇眼笑著,不說話,也沒有別的反應,有些呆愣愣的。
雖然從前陳大姐有時候也神神叨叨的,但絕不像這樣,就跟丟了魂兒似的,渾渾噩噩。
“不是所有人死去以后都能保持生前的模樣啦。”小苗看出了林修竹的疑惑,解釋了兩句,“更多的就是這個樣子,維持不了神志的。”
有形之物終將消亡,可無形之物也不長存。
肉\體也好,魂魄也罷,一切的一切都會歸于天地,歸于來處,周而復始,生生不息。
“我也該走了。”小苗呲牙笑了笑,“這回可以跟媽媽一塊兒走啦。”
今天是云槐鎮的花宴,是傳達思念的日子,也是送別親人的日子,槐花鄉里準備離開的人也會在這一天踏上回歸天地的旅途。
“啊。”小苗看向林修竹身后的方向,瞬間喜笑顏開,“歲無君來送我們啦!”
林修竹聞聲,立刻轉過身去。
夜色之中的長街被燈火照亮,不論是三三兩兩說話的人們,還是生活在人世之外的祟物,都好像感應到了什么,紛紛避讓開來。
數位童子列成兩隊,行走于長街兩側,一手持著燈籠,一手抱著鈴鐺。
緩步走在隊伍最后的青年長發披散,穿著一身紅色長衫,臉上是再平靜不過的神情,仿佛亙古不變地注視著人世間的神靈。
天上的煙火,街邊的紅燈,遠處的鼓樂聲聲,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在迎接他的到來。
他穿行在熱鬧的長街上,但不知為何,明明人們無法看到他的身影,卻還是會在他路過時不由自主地安靜下來。
他所行之處,凡人退避,諸邪不近,天地內外一片澄清。
第29章 第029章 花宴
郁棠走到林修竹跟前, 看到他手里也捧著一盞河燈,上面寫著的是林家父母的名字。
林修竹從剛才的震撼中回過神來,狀似很隨意地看了看手中的河燈, 問了一句:“他們會收到嗎?”
郁棠點點頭:“當然。”
還不等林修竹作何反應,郁棠忽然走到了他身后,看著奔流的河水, 聲音很輕道:“你所說的話,所做的事,天地都會知道。”
“他們也早已變成了天地的一部分了。”
林修竹低著頭,輕嘆了一口氣, 沒再多言。
他也和郁棠一樣轉過身,面朝河流, 將點亮的河燈放進了河里, 看著它順著水流漂遠。
跟著郁棠一起來的童子已經在和小伙伴們道別了,小孩子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倒是沒有多少傷感的氛圍。
長街另一頭, 神槐下, 祭臺上,槐婆婆踩著鼓點跳起了花宴之舞。
街市正熱鬧,云槐鎮的居民與游客們三三兩兩結伴而行, 說說笑笑,也有不少人拿上了花燈趕來小河邊。
民宿老板娘一手牽著店里的小員工, 一手拿著寫了姐姐名字的河燈往河邊走, 遠遠地,她好像看到了姐姐的身影。
她姐姐還是分別時的模樣, 懷中還抱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身邊圍繞著很多小孩兒, 跟那些孩子一起走上了橋。
一陣風吹過,吹落無數槐花,轉瞬間,橋上的人影全都消失不見了。
郁棠一一與陪伴了自己多年的童子和來到了槐花鄉的人們道了別,隨后靜靜地看著他們走上了橋,走向了彼岸,化作星星點點。
執念消散,重歸天地。
說是團圓也是團圓,終有一日,世界一切都會在混沌之中重逢。
離開的童子們留下了自己的燈籠與頭骨做的鈴鐺。
這些都被其他小伙伴們收了起來,掛在赤崖山頂那棵大樹的紅繩上,風一吹,鈴鐺發出清脆的聲響,宛如孩童的笑聲。
林修竹走到郁棠身邊,和郁棠一起目送著離開的人們遠去,手卻在悄悄試探地牽住了郁棠的手。
直到所有要離開的人都走上了橋,所有的光點都化作星芒,消失在了慶典的煙火中,郁棠仍盯著那個方向,林修竹也一直牽著他的手。
不知過了多久,花宴之舞已經結束,小河邊的人多了起來,但人們默契地遠離了某個方位,人山人海的小河邊突兀地空出來一塊,卻沒人察覺。
忽然,林修竹感覺有什么戳了戳自己的肩膀,他轉頭一看,發現是一根熟悉的漆黑藤蔓在搗亂。
林修竹失笑,用另一只手抓住了來回晃呀晃的藤蔓,大拇指在上面輕輕摩挲起來。
被一只手抓住,藤蔓本來沒什么反應,直到藤蔓末端被人來回摩挲,那感覺很不自在,才開始掙扎起來。
林修竹知道,以藤蔓的力氣,要是真的想掙脫,自己根本連抓都抓不住,如今這個反應,明顯只是禮貌性地表示了一下不滿。
于是他變本加厲,開始揉捏起來。
物理拿捏.JPG
終于,藤蔓被惹生氣了。
它把自己從魔爪中抽了出來,輕輕一下甩在罪魁禍“手”的手背上,又把自己縮了回去,假裝自己從來沒有伸出來過。
林修竹立刻扭頭去看郁棠,發現他依舊盯著遠方,只是眼神飄忽,像是做了什么錯事,只有表面理直氣壯,心里卻晃了的小貓。
林修竹看得心都化成了一片,將他一直牽著的那只手湊到了自己的胸膛,稍稍讓對方的指尖貼近自己的心跳。
“確實沒聽說過喪偶了還能復活的。”林修竹忽然說道。
郁棠沒有說什么,只是靜靜聽著。
“所以,我在想,既然結束了,不如重新開始吧。”林修竹的語氣鄭重起來,“我想從現在開始追求你,好嗎?”
郁棠轉頭看了一眼身邊的男人,又很快低下了頭。
他沒有立即回答,但是伸出來的幾條藤蔓忽然拍打起了地面,像是正進行著激烈的思想斗爭。
林修竹也沒有催促,只是靜靜等著郁棠的答復。
“好啊。”郁棠最后點了點頭,“那就如你所愿吧。”
煙花點亮夜幕,將整個小鎮照得恍如白晝,郁棠在瀑布般傾瀉而下的光雨中抬起了頭,漆黑眼眸中有星火閃爍。
林修竹因這一幕愣神了一瞬,想要邀請人一起逛花宴的話明明都到了嘴邊,愣是被卡在了喉嚨里。
今夜沒有給他再把話說出來的機會。
林二娘子已經帶著綠腰和紅嫁衣新娘走了過來,她們身邊跟著一只昂首挺胸的大公雞,還有幾個林修竹在自己葬禮上見過的非人也一起來了。
“這不是林先生嗎,上次見面還是在你的葬禮上。”綠腰跟林修竹打了個招呼。
郁棠為林修竹一一介紹了自己的友人,又向友人們介紹了一下林修竹。
“這個是我的亡夫。”郁棠想了想,又說,“將來可能會成為我的伴侶。”
林修竹為“未來可能的伴侶”這個身份感到十分自豪,但還沒有高興多一會兒,宣布他可能會是自己未來伴侶的郁棠就要被綠腰幾人帶走了。
“明天見。”林修竹戀戀不舍地看著郁棠。
郁棠也給出了承諾:“明天見。”
*
花宴的熱鬧會持續到天光破曉的時候,每年綠腰她們都會混跡在人群中,一直待到天亮散場了才會離開,也經常拉著郁棠玩到通宵。
這回,郁棠早早就與友人們道了別,一個人回到了赤崖山。
他取下了一枚綁在樹上的鈴鐺,又摘了一盞紅燈籠,往自己曾長眠的山下地宮走去。
郁棠答應了林修竹的追求,又想起了自己還沒全拆完的那一堆快遞,收到了對方那么多禮物,他就想明天見面的時候要送個回禮給對方。
赤崖山下那座地宮里有很多東西,放在現在應該很值錢了,他從前都沒仔細看過,現在想從里面挑出來個合適的,可能要翻找好久。
郁棠閉上眼睛,聽著鈴鐺的指引聲,穿過一道石壁,走進了地下宮殿。
他很久沒來了,地宮中的燈柱早就熄滅,全靠他手中的燈籠照亮。
受到二十年前那場地裂災難的影響,地宮塌了一部分,但整體還是完整的,變化也不大。
郁棠憑著記憶走向自己長眠的那間墓室,忽然,他聽到了頭頂傳來碎石滾動的聲音。
伴隨著一聲慘叫,一個人不知從哪里掉下來砸塌了他家屋頂,重重摔到了他的面前。
*
繆文軒回家過暑假,被自己的發小抓出來湊了個大學生旅行團。
旅行團成員有他、他發小、他發小的女朋友、他發小女朋友的閨蜜、他發小女朋友閨蜜的男朋友。
非常經典的五人小隊,成員關系看似簡單明了,其實錯綜復雜,其中各種恩怨糾葛情情愛愛分分合合不勝累舉,簡直是國產恐怖片標配主角團。
對于一個生活在和平年代的平凡大學生,在大半夜去爬赤崖山之前,繆文軒也沒有聯想到什么國產恐怖片。
而且,他這種不參與情感糾葛的人設,放在國產恐怖片里,明顯就是那種遇到危險會第一個死的炮灰啊。
去云槐鎮旅游是閨蜜他男朋友提出的建議。
對方說自己就是云槐鎮上的人,每年夏天鎮上的花宴都很熱鬧,說如果大家想出去玩兒的話,小鎮既有自然風光,又有人文景觀,簡直不要太好。
繆文軒的發小正在跟女朋友鬧別扭,就想趁這個機會好好在對方面前表現一下,還拉上了繆文軒當助攻。
一行五人在花宴的前一天抵達了云槐鎮,本來玩得挺好,直到閨蜜的男友又突然表示要帶大家去赤崖山上玩兒。
這人說山上風景好,夜爬也不會有危險,人還少,清凈,又講了不少山間精怪的傳說,問他們敢不敢上山找找刺激。
此時的繆文軒還沒察覺到什么不對,見發小躍躍欲試,他也就跟了過去。
大半夜的,一群不怕死的大學生遠離了熱熱鬧鬧的人群,跑到了赤崖山的山腳下。
一路上,繆文軒就看那四個人發生各種矛盾沖突,來回拉扯,戲劇效果點滿,而他自己只是一個吃瓜路人。
繆文軒吃瓜吃到一半,聽到前面的四個人停止了爭吵,繆文軒發小女朋友的手機摔進了一個樹洞里。
那表面看上去是一個樹洞,實則連通著幽暗的地下,洞口的寬度可以容納一個人,但也不知道具體有多深。
幾個人商量著想把手機撿回來,繆文軒他發小自告奮勇要第一個下去,繆文軒就是在此時察覺到了不對。
大半夜的,毫無安全措施地跑進山洞里去,這不是在作死嗎?
就算沒有鬧鬼的情節,也得有個蛇蟲鼠蟻什么的吧,這可是在野外,多不安全啊!
繆文軒心里完全不愿意摻和進去,甚至產生了自己花錢給人買個新手機,讓發小以自己的名義轉送給女朋友得了的念頭,實屬破財消災。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繆文軒的腦子好像突然被灌進了漿糊,不知怎么就答應了全員進入山洞里找手機的提議。
這種不靠譜的提議到底是誰提出來的啊喂!
繆文軒在心里吶喊,但是身體卻不受控制地跟其他人一起往那個洞里鉆。
室友送給他的護身符已經熱得趕上燒鐵板了,可繆文軒仍無法從這種混沌的狀態中脫離。
垂直進入洞穴后,幾人來到了一條十分寬敞的走廊上,可以看出是人工開鑿出來的通道,也不知通向何方。
而閨蜜的男朋友則在最前方開路,其他四人排成一條直線,跟在領頭人的身后,四肢有些僵硬,像極了傳說中的湘西趕尸。
打頭的人拿出了手機照明,手機手電筒的光亮有限,但也照亮了走廊墻壁上那些詭異的圖案。
僅僅瞥了四周的圖案一眼,繆文軒就開始耳鳴起來。
他感覺到自己整個腦袋都在膨脹,好像快要爆了,無形無狀的恐懼蔓延至四肢百骸,即將把他吞沒。
不行啊!
千萬不能去那個地方!
必須趕快離開這里!
繆文軒急得快要哭出來了,可他制止不了自己向洞穴深處走去的腳步,嗓子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幽暗的山洞中安靜極了,只有五個人的腳步聲,甚至聽不到他們呼吸的聲音。
忽然,前面不知是誰發出了一聲尖叫,場面一下子混亂起來。
繆文軒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這時,他終于擺脫了那種無法自控的狀態,四肢可以自由活動了。
“別慌!都別慌!不要亂跑!手機呢!都拿出來照明啊!”
繆文軒站在原地大喊著,但是沒有人聽他的。
慌亂中,不知是誰撞了他一下,繆文軒一下子撞在石壁上,年代久遠的石壁被重物一砸,直接破了個窟窿,繆文軒就掉進了窟窿里。
土石松動的聲音越發明顯,繆文軒心里有了一種不妙的預感,但還不等他站起來,身下的石塊就連帶著他一起朝下滑落下去。
“啊——”
繆文軒慘叫著,摔到了地下更深處。
好在他是順著坡道往下滾落的,有一個緩沖,并沒有摔得太狠。
落地之后暈了半分鐘,繆文軒終于清醒過來,他咳嗽兩聲,摸了摸自己的上半身,感受到了心跳。
還好,還活著。
繆文軒坐了起來,看到亮著屏的手機就在不遠處。
他爬起來準備去撿手機,可他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是不疼的,閉著眼咧嘴嘶了一聲,起身的動作也剛做到一半就停了下來。
繆文軒想等那股疼勁兒過去了再動作,可等他再睜開眼,卻發現手機屏的光已經熄滅了,但他并非完全處于黑暗之中。
在他對面不遠的地方還有一個光源,紅色的,十分喜慶,是一盞燈籠。
那盞紅燈籠正被人提在手中。
繆文軒先是看到了提著燈籠的手,明明是在紅光照耀之下,那只手卻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緊接著,他僵硬而又緩慢地直起了腰,抬起了頭,一張漂亮到不像是人的面龐撞入了他的雙眼中。
一片死寂之中,幽暗的地底深處,與隊友失散的男大學生看到了一個長發披散的紅衣美人。
美人提著紅燈籠,正無聲地朝他笑著。
笑得那叫一個驚心動魄。
第30章 第030章 地宮
一股電流直沖繆文軒的天靈蓋, 他的呼吸與心跳都停了一瞬,但下一秒又恢復了正常。
“原來是你呀。”繆文軒站起身,舒了口氣, “你也掉下來了嗎?嚇我一跳。”
繆文軒想起來了,他們是六個人一起上山的。
他,他發小, 他發小的女朋友,他發小女朋友的閨蜜,他發小女朋友閨蜜的男朋友,最后還有他們在鎮上結識的新朋友郁棠, 一共六個,沒錯。
他們六個人進入了洞穴, 來到地下, 郁棠就走在自己身后,想必是在剛才的混亂中跟自己一起掉下來了吧。
繆文軒活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總感覺身體有些冷, 后背也有些癢, 但是用手又夠不到癢的地方,只好作罷。
此刻,一根根黑色絲線在他身上如同生物一般爬行著, 正在把他身上那些皮開肉綻的傷口、已經斷了的脊椎、以及破碎的內臟縫合在一起。
血從他還沒被縫合好的傷口里滲出來,染紅了衣衫, 但他本人卻一點沒有察覺。
“你怎么樣。”即使自己身上仍舊很不舒服, 繆文軒也沒忘記關心同伴,“有沒有受傷。”
“我沒事。”郁棠搖了搖頭, 問他,“你是怎么下來的?”
“啊?咱們不是一起摔下來的嗎?”繆文軒撓了撓頭, 感覺太陽穴突突直跳,一邊揉額角一邊嘟囔著,“也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樣了。”
郁棠歪了歪頭,這到底是多少不請自來的人到他家里來做客了啊,也不知屋頂還夠被砸塌幾次的。
“咱們一起去找他們吧。”郁棠輕聲說。
繆文軒已經撿起了自己的手機,手機屏幕碎了,但是還能開機,電量也充足,但一點信號都沒有,聯絡不上其他人。
他在褲子上擦了擦手機屏,沒注意屏幕上被蹭上了自己的血,又把手機揣進了兜里,全靠郁棠手中的燈籠照明。
“走吧。”繆文軒走到郁棠跟前,想要接過他手中的燈籠,“我打頭,你抓住我的衣服,別走散了。”
雖然莫名其妙掉進這種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單純的大學生自己也怕得要死,可他還是想盡量在朋友面前保持理智,不能把自己的焦慮不安傳染給其他人。
“我走在前面。”郁棠并沒有要把燈籠交給他人的意思,“我對這里很熟的。”
啊,是這樣嗎?
繆文軒的心中升起一絲疑惑,但是大腦告訴他對對對,就聽你朋友的,他說什么你照做就是了!
而所有的疑惑,也都在他看到郁棠那雙漆黑而沉靜的眼眸時煙消云散了。
兩個人走在黑黢黢的地下宮殿內,繆文軒害怕會蹦出來什么妖魔鬼怪,一路走得十分小心,但還是控制不住會發出腳步聲。
完全不像身邊的同伴,每一步都悄無聲息,連呼吸聲都掩藏起來了,如同根本沒有這么個人。
可別說妖怪了,他們連蛇蟲鼠蟻都沒有遇到,就好像生活在山里的生靈都有意避開了他們的所經之處。
紅色的燈籠照亮了他們腳下的道路,也照亮了墻上的壁畫。
繆文軒每每控制不住好奇心,想要四處打量時,他室友送給他的那個護身符就會燙一下。
繆文軒從小就是招邪體質,家里大人為此操碎了心,也請了很多高人,他自己也跟玄學側很有緣,上個大學還能碰上個有些本事的室友,室友幫了他很多次。
雖然室友的護身符已經被弄碎好幾個了,足以證明繆文軒在招邪上的天賦異稟,但好在他每次都能逢兇化吉。
護身符一發燙,繆文軒就會掐自己一把,讓自己好好看著腳下的路,不要東張西望。
地宮很大,有些地方因為多年來的地質災害坍塌,郁棠還得帶著繆文軒繞路,就這樣上上下下的,不知走了多久。
終于,兩人在穿過了一條狹窄的甬道之后,見到了代表科技文明的手機亮光。
現在這里肯定只有自己的同伴啊,繆文軒沒有半點兒警戒心地快跑兩步迎了上去。
好在,前頭拿著手機的人也確實是他認識的同伴,正是他發小的女朋友和女朋友的閨蜜。
“可算找到你們了!”繆文軒連忙問她們有沒有受傷,另外兩個人在哪里,還有就是當時的混亂到底是怎么回事。
兩個女生卻什么也不記得了,她們甚至忘記了自己為什么要進入這里,更搞不清現在是什么情況。
好在,等她們恢復意識的時候有彼此相伴,這才沒有在黑暗的陌生環境里陷入絕望,而是一直在積極自救,尋找出路。
發小女朋友的手機還是沒能找到,兩人正用閨蜜的手機照明,同樣沒有手機信號,而且電量也不多了。
在看到那詭異的紅光越來越近的時候,還有和渾身是血的人朝自己跑來的時候,兩個女生感受到了一瞬間的害怕。
但也只有一瞬間的恐懼而已,在看清了拿著燈籠那人的面容后,她們也平靜了下來。
對啊,他們是六個人一起來的,這個提燈的漂亮青年也是自己的同伴,那個渾身是血的家伙也不是什么壞人。
即使閨蜜的手機在幾人交流信息時候徹底沒電關機了,兩人也沒有陷入慌亂,她們意外地平靜。
知道了現在還有兩個人下落不明,郁棠詢問被他找到的幾人要不要先離開這里,這里距離出口已經很近了。
繆文軒三人都有點擔心不知所蹤的那兩個人,明知現在離開這里報警才是最正確的,但仍選擇了跟隨郁棠。
他們對自己的處境其實心里有數。
這里是地下深處,自己對周圍不熟悉,手機沒有信號,只能靠一盞燈籠照明,黑暗中潛藏著不知多少危險,隨時有氧氣耗盡、洞穴坍塌等危機。
可四人心中是從未有過的安寧,就像安靜跟在郁棠身邊。
郁棠沒多說什么,只是感應了一下,很快就知道了最后那兩個人在什么地方。
郁棠領著四人向自己本來想去的那個地方走去,很快就在墓室大門前找到了繆文軒的發小,和發小女朋友閨蜜的男朋友。
但兩個男生的處境不怎么好,他們顯然是打了一架,身上全都是廝打出來的傷口,發小還被閨蜜男友按在地上,一把匕首就抵在他脖子上,隨時準備刺下去。
繆文軒三人見此立刻就沖上前去救人,轉眼間五人就廝打在了一起。
好在郁棠及時收走了唯一的匕首,讓五人徒手搏斗,很快就在四打一的群毆下分出了勝負,現在變成了閨蜜的男友被人按在地上。
閨蜜的男友叫小楊,繆文軒本就跟他不熟,再加上不管是來云槐鎮還是下洞探險都是這個人提出的,對他心存怨氣。
剛才又瞧見他要對自己的發小行兇,繆文軒氣不打一處來,照著小楊肚子就是兩拳。
小楊嘔出了一口黑血,把幾人嚇了一跳,繆文軒也是第一次打架,見此更是立馬怒氣全消,還給人道了歉。
“去你爹的!”小楊呸了他一口,“老子才不至于被你的花拳繡腿打成這樣!”
小楊爆完這句粗口,整座地宮里又陷入了詭異的安靜,只有五個人呼吸的聲音。
沒有人開口說話,即使他們都很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可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平和中
在危機四伏的一片黑暗中,他們只感到寧靜祥和,不想吵架,也不想歇斯底里的尖叫,只想坐下來休息一下。
剛才差點兒被殺了的發小更是松開了對兇手的鉗制,五個人乖巧地坐在了地上,和郁棠一起,圍成了一個圈兒。
紅燈籠就放在這個圈的中央,郁棠靠著自己墓室的大門坐著,眼睛一一從五人身上滑過。
他輕聲開口問道:“你們是來做什么的呀?”
“我們來云槐鎮玩兒啊,最近不是有一個花宴嘛,據說挺熱鬧的,還有民俗表演,我們就想來看看。”回答的是繆文軒。
“這些都是小楊提議的。”發小指了指剛才險些將自己置于死地的人,還拍了拍這人的肩膀,“說起來,你把我們騙到這里來是準備干什么啊?”
不只是繆文軒,等進入地下洞穴后,所有人都察覺到了自己的身體根本不受控制,只會跟在小楊身后向前走。
再結合他們此行完全是被小楊引導來的,而小楊剛才還準備對發小動手,不用想都知道這個人肯定是一肚子壞水。
“對啊。”閨蜜也去看自己的男朋友,“為什么我們那時候手腳都不聽使喚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就是一點不入流的小法術而已,趕尸的時候常用的。”小楊笑著說道,那笑容還有幾分得意。
“原來是這樣啊。”發小女朋友贊嘆道,“你還會法術,好厲害!”
“也沒什么啦。”小楊像是聽到了別人的表揚一般,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也沒想到能在活人身上成功,幸好你們沒什么警戒心,都喝了我的符水。”
“嗷嗷,原來你給我們下藥了,我們都沒察覺到呢。”發小也點了點頭,像是在說家常,最后還笑了幾聲,可能是被自己的毫無戒心逗笑了。
幾人之間的氣氛十分和諧,說話的時候也都是笑呵呵的,要是現在有吃的,都可以直接在這里野餐了。
小楊嘆了口氣:“唉,要不是中途出現差錯,沒準兒我現在都已經完成獻祭了,也是你們命大啊。”
“獻祭?”發小明白了,“難道我們就是祭品嗎?”
“對啊,”小楊點了點頭,“要不是咱們走到一半兒,突然有個人臉蛇身的東西掉下來,嚇得我一下子破了功,現在獻祭儀式都結束了。”
小楊的女朋友一拍腦門:“啊,我想起來了,我當時就走在你身后,確實看到有個什么東西掉下來。”
當時她也借著手機光看到了個像蛇一樣的影子掉下來,嚇得發出了慘叫,但不知為何事后就全忘了,經過這么一提醒才想起來。
“山里的蛇應該還挺多的,但是咱們進來這里后一條也沒遇到啊。”發小女朋友說,“你們確定不是太黑看錯了嗎?”
“先不管那些了。”繆文軒拿肩膀撞了小楊一下,“你可太過分了啊,居然想拿我們獻祭。”
他這話說得輕飄飄,不像在談論殺人見血這么兇殘的事情,更像是在抱怨室友偷吃了自己的外賣。
“哈哈哈,沒辦法嘛,我得了絕癥快死了,師父說,最快的辦法就是向邪神獻祭了。”小楊也笑得沒心沒肺。
笑完他又嘆了口氣:“畢竟我還年輕,學了一身本事也不容易,就這么死了也太可惜了,而且我死了我爸媽也會傷心的啊。”
“可是,如果我們死了,我們的爸媽也會傷心的。”小楊的女朋友情緒有些低落,“而且我還是女朋友,你居然連我也不放過,真是太可惡了。”
“我感覺自己的命比較重要嘛。”小楊實話實說道,“而且你不是也已經出軌,跟小周在一起了嗎?”
小周就是繆文軒他發小,此時小周也有話要說:“我跟怡怡是青梅竹馬,是你先橫刀奪愛的。”
小楊又道:“可我追怡怡的時候,你已經跟你女朋友在一起快一年了。”
小周道:“唉,我這不是一直拿怡怡當備胎嘛,小春對我那個態度,就像是我配不上她一樣,一看就是處不長的。”
發小女朋友幽幽看了自己男朋友一眼,聲音也有些委屈:“你確實配不上我。”
“不過我也有錯,我當時接近你其實只是不想讓怡怡被你拐跑。”說罷,發小女朋友也唉聲嘆氣的,“可沒想到,她最后還是被人給拐跑了。”
“好了,你們不要再掰扯了,我一路吃瓜都要吃撐了。”繆文軒道,“我就好像你們Play里的一環,以后再也不跟你們出來玩了。”
小楊搖搖頭:“別說這些了,我看你們也不會心甘情愿被獻祭,現在術法破了,我又打不過你們四個,反正我都快死了,就消停一會兒吧。”
“但是這件事我們還是會報警的哦。”繆文軒被卷入的靈異事件太多,知道有專門處理這些事件的機構,不會讓小楊逍遙法外。
很快,繆文軒又想到了一件事:“我聽說,很多邪\教獻祭都是隨便找個地方擺祭壇就行了,你怎么還特地帶我們跑這么遠啊?”
如果小楊真的在他們上學的城市隨便找個地方舉辦祭祀儀式,以他們這些大學生對熟人不設防的性格,沒準兒現在尸體都涼了。
“那還不是因為現在的獻祭儀式成功率不大嘛。”小楊說,“但我們師門的書上有明確記載,這個地宮有個邪神,還蠻靈的,沒準兒就能一次成功呢。”
“我來了好幾趟踩點,好不容易摸清了地宮的大致情況,還好不容易湊齊了人,結果功虧一簣,唉,果然是我命該如此。”小楊又嘆了口氣。
“邪神?”一直安靜聽他們講話的郁棠忽然開口了,“是什么樣的邪神,為什么我不知道?”
“你們又不是我師門的人,沒聽過也是正常的。”小楊道,“那些邪神祂可兇了,據說千年前的啟國就是被整個獻祭給了祂,那可是一夕之間就滅了國啊。”
“真的有那樣的存在?”郁棠深感疑惑。
沒想到他住了這么多年的地宮里,居然還有這種恐怖的存在,甚至連他都無法察覺。
也不知道現在的調查局能不能應付得了那樣的邪神。
一想到自己無知無覺地跟那么兇殘的邪神共處一室多年,郁棠也有些不安。
“那當然了!”小楊壓低聲音道,“關于那位的記載少之又少,祂特別神秘,這在我們師門里也是禁忌,據說就連呼喚祂的名字都會陷入瘋狂。”
“但我現在都快死了,也無所謂了,就告訴你們吧。”小楊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典籍里說,那位就是千年前啟國萬民供奉的邪神。”
“是不可說、不可見、不可聞的存在,無形無狀,喜怒無常,可以一念之間令山河傾覆、陰陽顛倒、星辰逆轉。”
“典籍里稱祂——”
“歲無神君!”
幽暗的地底深處不知從何處刮來陣陰風,帶著徹骨的寒涼,那被包裹在燈籠里的燭火都慌亂地跳動了一下。
霎時間,整個地宮陷入了詭異的死寂。
忽然被點名的郁棠:“……”
郁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