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竊書記(完) 陛下的手札……
一燈如豆,夜風將軒窗上新揚的細灰剮下一層皮,搓成碎末,投入殿內。
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新君,正身披素衣,為已故的皇祖母上香。
伏倚伺候在謝翊身后。
他心知肚明,太皇太后在世時就不喜歡陛下,偏寵前厲太子,自新君即位之后,太皇太后便耿耿于懷,抱恙在身,甚至不許陛下前去探望。
陛下也自知,不得祖母所喜,故而也從來不曾打擾過太皇太后養病。
沒有想到才不過幾個月,太皇太后終是撒手人寰。
太上皇與太后均在洛陽,一時也無法趕回,加上謝翊早已能獨當一面,太上皇只留了一封書信傳回,道讓謝翊自行操辦,給予太皇太后應有的規制與尊榮。
替祖母上香之后,趁天色將明,謝翊披上自己的龍紋白服,步出蓬萊殿。
長風浩蕩,牽弄其衣。
伏倚自身后跟來。
想詢問陛下欲行何處,謝翊抬眸,看了一眼周遭逐漸未明泛藍的天色。
驀地,腦中浮現出一張圓潤的,銀盤似的嫵麗笑靨,心頭劃過一絲異樣。
他在蘭臺等了她三天。
她不曾來。
他后悔了。
想與她說清,恰逢此時,祖母病故,他身為獨孫,必須承擔起為祖母操置后事的責任。
也不知,她這幾日可曾回過閣樓。
思緒起伏間,謝翊舉步走下臺階。
這時,一道聲音急促傳來,驚動了謝翊身后的伏倚:“怎么如此毛躁?仔細驚著陛下!
那小太監被干爹訓斥了一句,不敢頂嘴,但眼瞳焦急閃爍,分明有要緊事,伏倚是個妙人,當即心領神會,附耳過去,小太監稟報道:“干爹不是讓孩兒調查個人么,有眉目了。”
伏倚心頭一驚,待聽完小太監的稟報之后,更是心臟狂跳,他慌里慌張地奔下了臺階,這時候,陛下已經負手朝東苑走去,伏倚連忙揚聲道:“陛下。”
謝翊略微驚訝地回過頭來,只見一向穩重的老內侍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狂奔至近前之后,伏倚咬牙道:“陛下。您上次著老奴打聽的宮人,老奴打聽著了!
一口氣沒喘勻,不待謝翊問詢,伏倚接口就道:“回陛下,此女是聆音閣當值的琴師,名叫聶桑,她在陛下面前使用的‘秦桑’二字是假名。”
秦桑是假名,他早已料得。
聆音閣謝翊也有所耳聞,當初他就是從蓬萊殿接出了曾在聆音閣當差,現在為時彧夫人的沈氏。
所幸,聆音閣距離蓬萊殿很近,走過去也不消一炷香的時間,謝翊久繃的心弦一下松緩,陛下清音雅正,掩飾住了內心那股春潮帶水晚來急的焦迫:“朕去看一眼。”
但接下來,伏倚便又喚住了陛下:“陛下。太皇太后仙逝前曾降下鳳諭,待她薨后,九泉之下也要再聞弦歌,要聆音閣所有女史殉葬。此刻,幾名女史已經在殉坑前等候了。”
殉葬一事,古已有之,但本朝不是早已廢止了么?
是誰又把這種泯滅人性的制度從故紙堆中抬了出來,簡直豈有此理。
伏倚看到,陛下突然調轉了方向,便狂奔疾馳向宮外頭早已挖好的殉坑。從此處去皇陵,少說二十里,陛下是去調馬匹了吧?
所幸,陛下近來勤修騎射,還是頗有進益的。
伏倚身后,那小太監看到陛下一陣風似的刮走了,嘴頭上喃喃似的道:“這是跑接力么?”
他們仨一個賽一個地跑起來了。
雞鳴聲快要響起了。
聶桑與一眾樂師立在廣袤的龍穴陵墓前,懷中揣著她最鐘愛的話本,禁軍莊嚴肅穆,白色經幡高揚,展開獵獵風聲。
樂師低垂眉眼,從那亂糟糟的發絲底下,傳來隱隱的抽泣聲音。
聶桑平靜地望向遠處,攥緊話本,一路上皆沉默無話。
依照風俗,夤夜之際,陰陽相交之時,就是她們步入陵穴的時機。
也罷,人生如此,誰也不必指望上誰。
那個思瞻,只是她困頓時曾抱有希望渴求的浮木,可沒有人規定,浮木就一定要搭載溺水之人,將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總是最靠不住的。
這就是她的命。
等了一夜,時辰終于到了。
一眾樂師都已經哭干了眼淚,現在抬起下巴,一雙雙也曾滟滟如春水般的明媚眼睛,染上了死灰塵埃,彤紅,干澀,無光,麻木地看向洞開的陵穴。
禁軍催促她們往里走,不耐煩了,粗暴起來,用劍鞘包裹住利刃,從身后橫打她們的腰。
如同驅逐家養的禽獸。
樂師們沒有尊嚴,沒有體面,悲哀地閉上眼睛,往前走。
往深不見底、暗無天日的墓穴里走去。
一片肅肅寒風,卷動著雪花,自云層間抖落而下。
單衣的女子們,抱住了胳膊,忍受著禁軍擊打背部的羞辱,艱難地往里進。
聶桑抱著自己的話本不撒手,終于,有一個禁軍發現了她手中之物,叫囂起來:“你懷里抱著什么?”
聶桑心潮震蕩,錯愕地抬起眼瞼,一直如死水無波的眼睛突然充滿了渴求。
不。
禁軍上前要奪走她的話本:“這種骯臟不潔的穢物,怎么能帶去玷污太皇太后清譽?”
他力氣大,一把便抽走了話本,聶桑整個身子倏地彈起來,她歇斯底里,瘋了似的要奪回自己的所有物。
“還給我!”
禁軍不聽,當著她面,將話本拆分得稀碎四散。
紛紛揚揚的碎片,與蒼白無力的雪片混雜在一處,已分不清。
聶桑錯愕地看著落在雪地里的心血。
瞳仁里漫布的血絲,氤氳成了霧擴散開來。
那禁軍還要再毆她杖刑,申斥她的不安分。
可就在劍鞘要擊打下來之際,聶桑的耳中聽到熟悉的聲音。
“住手!
那聲音如此耳熟。
夢回時分,總如蟬鳴般響在耳畔。
她怔怔地抬起頭。
余下樂師,也停止了腳步,錯愕地抬起頭。
兩排林立如戟的禁軍,忽如下餃子般紛紛往地上跪。
聶桑目光呆滯地看著從馬背上下來,身披銀白龍袍,發束玉冠,清俊矜貴,頎長的身姿宛如嘉樹的青年。
他們驚恐,他們震顫。
他們山呼:“陛下萬歲!
聶桑的眼球失去了轉動的能力,只余光仿佛捕捉到,那條鑲嵌在玉白華服之上的銀龍,矯矯地游弋而來。
之后,一股溫暖的,帶有一絲龍涎香氣的氣息包圍了她,她已經在寒天雪地里被麻木僵硬的身,落入了一個寬厚溫柔的懷。
那懷抱,如輕煙般,仿佛眨眼即逝,但卻又是如此真實地存在著。
聶桑強迫自己眨眼。
許久,她艱澀地咬住了嘴唇,瞳仁中又有淚光泄露。
“思瞻,是朕的表字!
他低聲向她解釋。
聶桑的心被一股潮氣浸泡得又酸又漲,淚水越涌越多。
禁軍驚恐地戳在原地,噤若寒蟬。
謝翊懷抱聶桑,看了一眼風雪中瑟瑟發抖眾樂師,在她們驚惶錯亂的眼神中,謝翊讀懂了她們對生的渴望。
陛下壓低了嗓音:“殉葬制度,高宗朝時便已廢除,縱然是太皇太后,無朕的諭旨,也不可重開活人祭祀的糟粕!
鬧劇該停了。
操辦殉葬的太后的親信,他本來想再狡辯兩句,但被陛下一眼看來時嚇破了聲勢。
謝翊低首,看向懷中兀自戰栗發抖的女孩兒:“可以原諒朕,跟朕走么?”
聶桑眨巴了兩下眼睛,似乎還不敢相信,可眼前一切,竟都是真的,并非夢幻,她口干舌緊,慌亂道:“思……不,陛下,陛下可以釋放了我的樂師姊妹們么?”
謝翊眉眼昳麗而溫存:“朕要廢除殉葬制度,不使它重啟,自然不會讓她們因此罹難!
這真是天底下,最好聽的一把聲音,說是天籟也不為過。
聶桑已經飄飄然,快要頭重腳輕了,僅存的一絲理智催使她問:“陛下難道要納我這么一個籍籍無名、出身微賤的樂師為妃嗎?”
謝翊搖頭,溫聲道:“不是。”
聶桑閃爍的眸子一瞬熄滅了,她耷拉下眼睫。
謝翊正色道:“是三媒六證,聘卿為后!
聶桑錯愕得傻了眼。
所有人也都傻了眼。
綺弦等人面面相覷,因自己得以存活而驚喜,亦為聶桑脫胎換骨的際遇而同歡。
聶桑期期艾艾道:“我么?我怕是不行吧?”
謝翊問她:“何處不行?為何妄自菲?”
聶桑從謝翊懷中探出一雙眼,望向身后風雪之中的姊妹們。
她覺得,別說是當皇后了,只要能救她們脫離苦海,哪怕是她頃刻間把自己賣了也值得。
只是如此幸運,又怎會砸中自己?
“我,我出身不好!
“高祖不過是奴隸子,也能做得開國之君,英雄莫論出處,朕不在意出身!
“我也沒那么大的長處,能治理得了你的后宮!
“后宮諸事駁雜,但料理起來卻也不難。你勤學好問,好讀詩書,為何對自己沒有信心?”
聽他夸贊自己“好讀詩書”,聶桑自己都臉紅。
她最愛讀的,不都是那些情情愛愛的話本子么?
大概那話本讀多了,此刻的她,居然也長出了一顆戀愛腦,覺得自己快要溺斃在陛下的溫柔里了。
啊,她竟無意之間,拾到了世上最珍貴的一塊美玉。
他相貌堂堂,芝蘭玉樹,他身居九重,權傾天下,他富有四海,其威可抵率土之濱,他還,還如此溫情柔和,絲毫不以她卑賤而看輕自己,蘭臺里她那樣對他,他都沒拿她問罪。
不不不。她根本沒有長那勞什子戀愛腦,長那腦子的分明就是思瞻才對啊。
一股受寵若驚的感覺砸中了自己。
“陛下……”
謝翊聽出她的不自然,平聲道:“你還可以喚朕‘思瞻’!
喚他“思瞻”。
從前無知倒也罷了,如今真是,何德何能。
何德何能啊。
她看了那么多話本,從來都以為那些不過是幻想。
有那么一日,話本里的故事發生在自己身上。
她竟也成了故事里的人。
*
陛下有一本私藏的札記。
寫了很久了。
字字句句,都是關于皇后,其中一些摘抄如下:
——初逢桑桑于蘭臺,彼時所見,動如脫兔,性靈如鹿,見之動我春心。
——長安十月飛雪,孤于城郊皇陵古道,與皇后重逢。其受驚之態,如驚弓之鳥,安于吾懷。既入吾懷,更入吾心,唯當皇后之禮聘之,以敬春心始動。
——桑桑畏冷,其祖籍姑蘇人士,難慣長安冬日,歲聿云暮,孤及棉被,以身焐熱她身。來年,初得麟兒。
——麟兒及長,畢肖其母,頗具靈性,愛賞玩詩書,開蒙極早,聰慧通達,吾與桑桑俱愛也。
——皇后有著書之遠志,披肝瀝膽,宵衣旰食。天策六年,桑桑著書乃成,字成之日,孤許各路書坊付梓印刷,其書詳志兩朝內宮諸事,筆觸細微,鞭辟入里,長安一時紙貴,桑桑得意,以印書所得,宴朕于寢宮。次年,復得一子。
——吾與桑桑,永以為好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