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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有的東西非人力可為,每一回選擇都會意味著“舍去”。她跟王映霜在一起什么都好,但要一個屬于她們倆人的孩子,她卻是無能為力。

    高素之心慌意亂,她緊張地凝視著王映霜,在等待的時間內,便手腳一陣陣發涼。

    王映霜溫聲道:“不喜歡。”生孩子太苦,她要自私一回。她從高素之慌亂的眼神中看出了些許情緒,唇角勾起一抹笑容,她問,“就算喜歡又如何呢?我既然選擇了你,意味著我接受這一選擇帶來的所有‘失去’。”

    高素之松了一口氣,她的心中悶悶的,看著神色堅定的王映霜,內心深處感動至極。她伸手抱住王映霜的腰,埋在她頸邊,喃喃道:“我好喜歡你啊。”

    王映霜的輕笑聲如悅耳的銀鈴聲,她推了推高素之,雙手捧住了她的面頰,指腹在她皎白細膩的肌膚上來回撫摸著。見紅暈漸漸攀上了高素之的臉,她才若無其事一收手。

    雖然不說話,可兩人的眼神黏在一起,氛圍逐漸地曖昧旖旎。那貼著面頰的溫度消失,高素之的心也跟著空落,她去捉王映霜的手,與她十指相扣,讓指根緊緊地相貼。

    “娘子。”高素之很努力地克制自己的心猿意馬,但只是無用功。她換了坐姿,湊近了王映霜,紅唇從她的臉色輕輕擦過。

    王映霜輕哼一聲,與高素之交握的手頓時收緊。

    邊關,對戰突厥大勝利,“議和”實屬沒有必要。泰始帝派遣使者前去漠北,主持都護府設立一事,而慕容紹一行人則要班師回朝。

    漫長的冬日在蕩動的風波中度過,臨近元日的那些天,長安下了暴雪,出行艱難。泰始帝見冰天雪地,下了罷元日朝會的旨意。

    在幾家歡喜幾家愁中,時間轉至泰始二十三年。

    齊王府中,高素之與王映霜溫存,春風旖旎,樂善學宮中的人呢,學成后出去救災,既替人修建倒塌的房屋,也教人一些簡單的能謀生的技能。

    魏王府中,李復然之事牽扯出了不少人,下獄的下獄,除官的除官,高望之被幽禁在王府中,原本指望著大朝會的時候被泰始帝放出來,誰知道一場雪就斷了他的念想。他的內心雖然急切,可也無可奈何。要知道那兩位頗受圣人寵愛的道人替他說情都沒有用。他只能選擇當個“乖兒子”,順便詛咒兄弟們早點出事。

    晉王府中,氛圍又是與別家不同。這段時間,高慕之不停地召集幕僚心腹,商議接下來的事情。他心中的那股憎恨已經壓抑不住了。

    那妖道來晉王府取血越來越頻繁,是高望之的報復嗎?他知道這兩個人是崔閎送到宮中的,與高望之是同謀!

    “大軍已經臨近長安了,收到不少的回訊,愿意接應。”有的人從圣人對慕容家的處理中看到慕容紹的愛女之心,而有的人則是認為這是圣人施壓,是對他們的提防,并不愿意他們再往上爬。他們一直被士族壓制著,內心深處的躁火一下子被點燃了。

    “還有一些墻頭草,最擅長觀望,不過無妨的,只要我們將長安的局勢穩定了,余下的人會第一時間奉上忠誠。”高慕之實在是按捺不住了。他現在沒有職差,只有王府兵是真正聽他的,但還是不夠。

    所幸他的舅舅元尚同是左龍武衛大將軍,而岳父盧匡君是兵部尚書。他只要能打下太極宮,找到泰始帝,很多威脅就不成威脅了。

    “大王有萬全之策嗎?”幕僚聽得心驚膽戰,雖然知道高慕之有很大的野心,但這個時候發動,是不是太早了些?

    高慕之慘然一笑,將袖子往上一捋,在幕僚的跟前露出滿是疤痕的手臂,問:“諸位以為我還能等到萬全的那天嗎?如今是不可多得的好時機,事急從權,希望各位為我盡心。”說著,躬身朝著幕僚們一拜。

    幕僚們也是無可奈何,只能夠替高慕之獻策。要打下太極宮,北邊的玄武門是關鍵,那邊有禁軍屯兵,需要說服看守城門的校尉替他們打開宮門。好在高慕之在那邊有安插的人手,只要他耐心地等到換崗,由自己的人接應就夠了。

    “光控制太極宮還不夠。”元尚同得知高慕之的計劃后,沉聲道,“還得派人去包圍齊王府、晉王府,一舉將他們斬殺。”只要跟他奪取皇位的人沒了,就算挾天子失敗,泰始帝到時候也無可奈何。

    “此事與貴妃商議過了嗎?”元尚同又問。

    高慕之點頭又搖頭,他曾經提過幾次,但沒有說發動的時間。在他看來,貴妃有些瞻前顧后了。他不想再等。

    泰始二十三年元月下旬。

    班師回朝的大軍即將抵達長安橋。

    泰始帝因得了風寒罷朝,服用了丹藥之后也未見好,催促著兩位妖道快些煉制出得用的金丹。而妖道,派去晉王府取血的人走得越發勤了。

    在一次取血后,高慕之暈了過去,稱病在家。可到了半夜,那潛藏的人就動了起來。他矯詔佯稱圣人被妖道挾持,得了密令要入宮清君側。

    太極宮北面傳來了山呼海嘯般的廝殺聲,火光照亮天闕,整座宮城仿佛淹沒在一片熾熱的火海中。

    高慕之終究是忍不住行動了起來。

    他的人馬分成三路進行,主力龍武軍由元家父子率領攻打太極宮,而余下的兩股分別殺向齊王府和魏王府。

    太極宮中。

    泰始帝乍一聽聞晉王興兵謀反事,當即嚇了一大跳。他臉色驀地一沉,號令北門羽林軍來護駕。他畢竟是天子,多年積威甚重,一露臉便讓一些人陷入遲疑中。泰始帝趁機高喝:“汝等皆為吾之宿衛,緣何聽一小兒令?”

    “此事吾不追究,汝等富貴無失。”

    政變的龍武軍將領是聽從高慕之、元尚同一行人的話,可下層的士兵卻是茫然不知所措,只跟著長官打入太極宮中,以為是清除圣人身邊的妖道。但現在泰始帝現身,否定了高慕之的話,哪能不心生驚懼?在泰始帝一句“既往不咎”中,不少禁軍立馬倒戈。

    齊王府里。

    高素之一直關注著高慕之的動態。她知道高慕之聯系了班師回朝的駐軍,也知道高慕之準備幾時興兵。那些可能跟高慕之興兵作亂的將領名單,她已經提前給了慕容觀,慕容觀已經將那些人料理了,后續的書信都是出自沈采真之手。

    她并未將高慕之邀造反的事情稟告泰始帝,而是佯裝不知。要是高慕之攻打太極宮能夠得手,釀成弒君之罪,她就表演一場“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不過照著這局勢,恐怕不成了。

    “大王,那些來打齊王府的人已經清理了。我們要主動出擊嗎?”府上的親衛一臉躍躍欲試。

    高素之沉思片刻,道:“派一部分人往太極宮中去。”頓了頓,又說,“不必太多。”

    護駕的樣子還是得做做的,但要是去的人多了,泰始帝就該懷疑她別有用心了。

    高慕之這起事還是倉促,他沒有自己真正的心腹。在得知宮中進行地不大順利時,他就心慌意亂了。再一得到消息,齊王府和魏王府哪個都沒打下來,更是手足無措。

    思來想去,高慕之率領親衛倉皇地出城,前往長安橋的駐軍處。那些人已經答應了他,怎么還不見動作?

    可等高慕之在暗夜中一路疾行到了駐軍大營時,立馬發覺事情不妙。他壓根沒來得及跑,就被駐軍團團圍住。慕容紹身上披著鎧甲挎著刀,他深深望了高慕之一眼,意味深長道:“大王中夜來此,所為何事?”

    高慕之眼中寒光閃爍,佯裝從容道:“寡人奉陛下手詔,來請將軍入宮。”

    “是嗎?”慕容紹樂呵呵地看著高慕之,“某還以為大王來尋兵馬攻打長安呢。”

    高慕之心中拔涼,朝著親信使了個眼色,正打算逃跑,慕容紹一揚手,弓箭手立馬指向了高慕之。他客氣地開口:“請大王下馬。”

    不到兩個時辰,這場叛亂就被平息。

    可余續還沒有結束。慕容紹接到泰始帝的詔旨,引兵入長安,將元家、盧家等涉事之家團團圍住,不放過一只蒼蠅。

    宮里頭,勃然大怒的泰始帝命人圍了貴妃所在的宮殿,宮女內侍們匍匐在地,嚇得夠嗆,渾身篩糠似的,抖個不停。元貴妃在聽到喧嘩聲的時候,就知道事情不妙,一顆心沉到了谷底。她想打聽消息,可以往靈通的消息途徑忽然間被截斷了,外頭的進不來、里頭的傳不出去。

    “二郎怎么會造反?恐怕是個誤會。”見到了泰始帝的元貴妃,還在做垂死掙扎。

    泰始帝臉上的肌肉扭動著,神色猙獰而又恐怖:“慕容紹已經拿住了那孽子!他竟然想勾結大軍造反!”他不相信元貴妃不知情,冷冷地盯著元貴妃,當即剝奪她的妃位,幽禁在殿中。

    元貴妃聽得心一涼,晉王被抓住了,那才真是什么都完了。

    等到天明的時候,地上的血跡已經被沖刷干凈了。

    太極宮完全看不出有過一場廝殺。

    朝堂上,還立著的人鴉雀無聲。

    他們都被晉王的行動打得措手不及。

    此刻,位于前列的王珩心中也沉如鉛鐵。

    盧家——

    他的妻子盧玉柏是盧匡君之妹!依照本朝律法,謀逆之事不會牽連不知情的外嫁女,但如此一來,泰始帝心中會扎著一根刺,他在朝堂要如何立足?

    這晉王和盧家是要害慘他們啊!

    相較于王珩的戰戰兢兢,崔閎卻是春風得意。他在第一時間關心了魏王府狀態,得知高望之安然無恙時候松了一口氣。如今楚王居于外藩,晉王高慕之自尋死路,眼前的障礙只有一個齊王高素之了。

    泰始帝冷冷道:“高慕之兇逆不孝,狂悖無節,以下犯上,意圖謀逆,賜死!”

    殿中安靜,連落針聲都清晰可聞。

    皇子尚且如此下場,那元尚同、盧匡君等人呢?

    崔閎心中喜意極盛,可面上卻露出一副假惺惺的神色,道:“晉王年幼,恐為奸人所誘!他為陛下獻血,是一片孝子心腸。請陛下明察!”他話音一落,稀稀落落的附和聲也跟著響起。

    泰始帝譏諷一笑:“朕年二十時已兵臨南朝都城下!”他的身體日漸衰落,長成的皇子成了他心中的刺,而此回晉王的舉措是戳到了他的逆鱗,他豈會容人替晉王求情?但凡覬覦那個位置的,他一個都不想放過!

    長安寒潮涌,謀逆的大罪要處置,哪里等得秋后問斬?西市空闊處,一干要犯斬首示眾,濃郁的血腥味久久不散。

    第82章

    因李復然之事,去年年末才處決一批士族出身的臣子,如今晉王造反,泰始帝勃然大怒,斬殺不少從犯,至于跟高慕之走得近的,或有一兩句求情聲,當即視同叛亂,削爵除官。血洗朝堂,一時間人人自危。

    齊王府中。

    高素之聽著每日都有殺人的消息,眉頭微微蹙起。泰始帝嗑丹太多了,可能精神也不大正常,就像是驚弓之鳥,一有不順,動輒打罵。

    “王家現下如何?”高素之注視著面露疲色的王映霜問道。

    在晉王起事中,身為晉王岳丈的盧匡君借著兵部尚書以及宰臣的身份,偽造圣人手詔調動了南衙的禁衛,已經被圣人處斬。盧家成年男人全部斬首,而女眷、幼兒盡數沒官。

    其弟秘書少監盧匡岳對晉王謀逆事尚不知情,可圣人哪里肯信他一面之詞?已經將他全家下獄。盧家……盧玉柏是王映霜的母親,她不可能無動于衷。

    “大舅身亡,無能為力。阿娘希望阿耶能將二舅一家救出來。”王映霜撫了撫額道,這不同的立場使得兩家往來漸少,可那血緣關系無法徹底斬斷,在對方落難時候,總想著營救。但王家也處于危險的境地中。“阿耶拒絕了,也不讓阿娘去拜祭大舅。”

    “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高素之道,她又問,“除此之外呢?還準備做什么?”

    王映霜道:“上書請辭中書令之位。”

    高素之“嗯”了一聲,王珩主動后退,而不是跟泰始帝哭訴什么,他的識相能至少能夠保住王家在風浪中不徹底翻覆。

    王映霜不在意王珩能夠保住官職,對她來說,只要一家能夠平安就夠了。依照目前的形勢,再上位的中書令不會是魏王或者晉王一脈,恐怕是外地來的,與親王甚少關聯的人,對大王沒那么大的威脅。“大王覺得圣人會任命何人為相?”王映霜又問。

    高素之琢磨一陣,搖頭道:“不確定。”反正不會是立了軍功回來的慕容紹他們。

    王珩請辭中書令一事,泰始帝未做任何挽留。他一離開,崔閎的心思便動了起來,就算他自己不能任中樞,至少也得舉薦自己的人。可泰始帝心中有所計較,并沒有理會他的暗示。

    在對歸朝的將士進行論功行賞后,他開始重新填補朝中的空缺。元尚同原先所任的尚書仆射索性空置,而中書令之位,則由黃門侍郎許枚來擔任。這許枚他是張太傅的門生,當初因為獻玉米之功從撫州回到長安,他除了拜訪張太傅外,并不在外與人黨同。

    晉王兵敗的半個月后,雖然牢獄中的人還未曾盡數處置,可主要的逆賊斬的斬,流放的流放,朝堂也漸漸地回歸到了正軌。

    經過這一事情的刺激,泰始帝身體越發虛弱,時不時便因病罷朝。某夜他做了一個噩夢,被一只如龍似虎的怪物追趕,醒來時虛汗浸身。他忽然間想到北門的禁軍——龍武禁衛,那些將領雖然被處置,可余下的一同叛逆的人還在。泰始帝允諾那些禁衛既往不咎,可一想到曾經謀害過他的人就在近側,他如何能夠安睡?

    就在次日,他便給羽林衛下了道密旨,讓他們將毫無準備的左龍武衛盡數捕捉,如有抵抗,就地格殺!這一場動蕩嚇得朝臣們魂不附體,還以為又有什么叛逆事?等到知曉泰始帝要追究禁軍的過錯,當即神色大變,紛紛上書替龍武衛求情!

    齊王府里頭的高素之得知后,也眼皮子狠狠一跳。泰始帝這是完全不怕出亂子嗎?他允諾不追究,現在動手,這出爾反爾的態度,就不怕禁軍嘩變嗎?她沒再冷眼旁觀,而是也讓府上的幕僚擬文,言辭懇切地上書。泰始帝當然是置之不理。高素之并不意外,她沒再這件事情上退步,而是直接進入宮中拜見泰始帝。

    泰始帝勃然大怒,將案上的奏書掃到地上,道:“你是要拉攏人心嗎?要變朕的宿衛為你的宿衛?充作腹心?”

    高素之確實有這個意思,可她不會在泰始帝跟前承認的,而是低頭惶恐道:“臣不敢。”

    泰始帝氣沖沖道:“你們有什么不敢的?!”

    高素之道:“禁衛只是奉詔行事,是罪人元尚同他們欺瞞禁衛,如何算是禁衛的錯?此事恐怕會激起禁衛心中不平。若真有需護駕之日,禁衛躊躇不敢前,又該如何?”

    泰始帝陰冷道:“你在詛咒朕?”

    高素之低頭:“臣絕無此意。”

    泰始帝冷冷道:“待你坐上這個位置,再替他們平反也不遲!”

    將高素之呵斥一頓,泰始帝又下令不許她再出王府。可對龍武衛的處置到底沒繼續了,高素之反對,朝臣反對,連宮中的皇后都反對。泰始帝頭疼得很。他現在三個“兒子”,魏王結黨、晉王造反、齊王還替宿衛求情,他們都長大了,翅膀硬了,不將他這個君父放在眼中了!泰始帝越想越憤怒,在服用了一枚金丹后,直接七竅流血,直挺挺地倒地。

    內侍杜澤大驚失色,趕忙命人去請太醫。這太醫下針,將泰始帝從鬼門關拉了回來,可情況也不太妙,泰始帝直接無法起身了,只能瞪著眼珠子,從喉嚨里擠出嗬嗬的古怪聲音,咬牙切齒地喝罵無能的太醫。

    宮中的消息逃不過崔元元的耳目,在聽說泰始帝中風后,她第一時間抵達泰始帝在的甘露殿中,詢問太醫泰始帝的狀況如何。太醫支支吾吾,說了“丹藥有毒”四個字,刺激得泰始帝面色漲得通紅,他儼然是不相信無能的太醫。

    崔元元溫聲道:“陛下,依太醫的本事,恐怕不日后,便能康復。”她凝視著泰始帝,眼神幽沉,半句話都不提朝政。而泰始帝也沒有放開權勢的意思,拼命地擠出“張元真”三個字,擺明是想要道人來替他醫治。崔元元深深地望了泰始帝一眼,依照他的愿望,請了張元真、趙德充二人過來,她自己則是從殿中退了出來,命人給齊王府送了信。

    泰始帝中風了。

    他也是夠頑強的,血條到了現在都沒空。

    高素之暗中腹誹。

    “圣人不能主政,這個時候建言立儲君,再以儲君監國,是最合適的時候。”高素之在廳中來回踱步。元貴妃已經沒了,宮中完全被皇后所掌握,她監國的可能還是極大的,“但這樣太順暢了,沒法斬斷朝臣的后路。”

    王映霜道:“大王在想什么?”

    高素之擰眉說:“如果圣人好轉,那我就算這段時間監國,一切成果也會在圣人一句話中消去,而且很有可能被圣人忌憚。”泰始帝的命太硬了。如今朝中有支持她的聲音,但很多是基于“嫡長子”這個名份,一旦她的身份被揭穿了,那就不妙了。“我希望朝臣跟我一樣,邁上一條無可回頭的絕路。”

    王映霜霍然起身:“大王想逼宮?”

    高素之搖頭,說:“我沒高慕之那么蠢。”哪能是她逼宮?得是那些朝臣逼立她才是。至于朝臣們的動向,那就得靠禁衛軍逼一逼了。慕容紹雖然辭官了,可北衙禁衛中有他的心腹在。

    機會很快就來了,張元真、趙德充兩人都是妖言惑眾的妖道,哪有什么本事?面對泰始帝的病他們哪有什么本事?只能夠來個“故技重施”。他們不在意泰始帝的死活,只要保魏王上位,依然可以保證自身榮華富貴不失。他們對著半身癱瘓的泰始帝進言道:“臣聞仙人骨能治百病。若得仙人骨一截,陛下定能千秋萬歲。”

    仙人骨——

    仙人從何而來?那當然是泰始帝、朝臣以及民間都認可的謫仙人齊王高素之了。

    已經落到這境地,泰始帝哪能不拼命一搏?當即命人去齊王府中請高素之,可那傳訊的內侍半道便被皇后派去的人截了下來。

    崔元元到了泰始帝的跟前,道:“妾聞真仙有道之士,皆匿于深山,隱其姓名,豈有干謁公卿的道理?太醫有言,金石常含酷烈之藥性,自圣人服用金丹以來,身體衰敗如此。請陛下下令,斬此二妖道!”她過去從不言道人的不是,直到此刻才露出些銳利的鋒芒。

    昏了頭的泰始帝哪里愿意聽她的,只是覺得她不舍得齊王!

    “你、你這是欺天!”泰始帝怒氣沖沖。

    南衙宰相堂。

    泰始帝的病到底如何,宰相尚不清楚,朝臣們只是各司其職。直到帝后的爭執傳出,朝臣們才知道泰始帝病得不輕,而且聽信妖道之言,要什么“仙人骨”,想因此對齊王下手!此事何其荒謬?在如此時刻,不該立儲君主持朝政事嗎?宰臣們當即聯名上書,請立太子。

    泰始帝自然不肯,將宰臣的上書扔了后,一意孤行,直接下令張元真、趙德充率領北衙禁軍前往齊王府,強行將高素之帶入宮中。可誰知道,禁衛還沒有抵達齊王府,便在半道生變。

    張元真、趙德充二人坐在馬車中,察覺到四下一寂,不由得掀開簾子瞧。此地隱蔽無人,羽林軍神色不大對勁。他們圣眷正隆,春風得意著呢,沒有細想,見羽林衛忽地止止步不前,立馬放開聲音,大聲道:“圣人有令,還不速行?”

    羽林衛中,一名年輕的校尉大步邁出,他注視著探出腦袋的張元真道:“圣人請齊王入宮做什么?他的病到底如何了?”

    張元真怒喝道:“放肆,這豈是爾等能夠過問的?!”

    校尉眉頭緊鎖著:“齊王有功于國,你們僭言之時,心中不生愧嗎?”

    張元真神色微變,他凝視著校尉,不接腔,只是道:“你們要違抗圣人旨意嗎?”

    羽林衛中,頓時起了騷動。要知道,不久前,龍武衛才被圣人處置了一些人。余下的在齊王的懇請下保全性命,可也不得留在長安做宿衛。圣人不信任他們這些親衛禁軍了。如果這兩名道人回稟圣人,他們得吃虧。

    校尉朝著身側的禁衛使了個眼神,他朝著張元真、趙德充道:“請借一步說話。”

    張元真狐疑地看著校尉,第一念頭便是對方想要謀財,他猛地一拂袖子,從馬車上邁了下來。可才靠近校尉,一道寒光從眼前閃過,根本來不及避讓,一顆鮮血淋漓的人頭便骨碌碌滾落在地。

    趙德充錯愕地看著手中提著劍的校尉,面色灰白如紙。他的身體反應過來,下意識想要逃,但這處都是禁衛軍,哪還有他躲閃的空間?數息之后,便步了張元真的后塵,眼眸中滿是不可思議。

    校尉將劍收入鞘中,他若無其事道:“這兩位妖道自稱得道,可既然道行高深,如何掐算不到自己的死局?聽聞他們游蓬萊方丈,是仙人的座上賓,早已不是肉.體凡胎,但為何能死于我劍之下呢?”他踢了踢地上滾動的人頭,譏諷一笑道:“騙子而已。”

    “這——”同行的羽林衛眉頭緊鎖,望著校尉有些不知所措。

    “陛下為奸人所脅,我等也是清君側而已。”校尉頓了頓,又淡淡道:“齊王是羽林衛大將軍,必能為我們做主。”

    這些禁衛都是羽林軍出身,而高素之仍舊戴著羽林軍大將軍的頭銜,名義上是他們的長官。因龍武衛之事,他們對泰始帝也很是忌憚,生怕自己步上龍武衛的后塵,在校尉的鼓動下,羽林衛只能選擇了齊王。畢竟只要齊王登基,他們也算是齊王的嫡系禁衛。

    禁衛浩浩蕩蕩地前往齊王府,道:“圣人為奸人所蒙蔽,如今病重不起。大王為神武子孫,國之長嫡,臣等懇請大王入宮主持政事,不使奸佞得逞!”

    高素之卻是閉門不出,只讓人傳訊道:“無宮中詔旨在,不敢從命。”

    這一小股禁衛的嘩變帶來的波瀾太小,遠不到高素之期許的程度。

    禁軍違抗泰始帝命令,在半道殺死張元真、趙德充二人,無疑是讓自身陷入死局之中。如果齊王不肯出面,那等待他們的是什么?是跟龍武衛一樣的解決!最先動手的校尉神色沉靜,但尾隨著他一路過來的羽林衛內心卻是焦躁不安。

    “大王不肯出府,我們進去將她請出來就是。”一名親衛沖動道,沒等長官回答,就將門拍得啪啪響。不論走哪條路,都得將齊王請出來。

    “住手!”校尉沉著臉呵斥道。

    可那些脾性上來的禁衛軍哪里可聽?他們一臉急色,恨不得攻入齊王府中,將高素之帶出來。校尉上前攔了攔,然而一會兒就被擠到一邊去。他眼中閃過一道暗芒,唇角勾起一抹笑容,按著長劍立在一邊。

    王府的大門哪里經得住這般的攻勢?在羽林衛沖動地撞開大門時候,等待著他們的是齊王府中的親衛。對方手中拿著一種從未見過的黑色長筒,朝著地面一放,便一聲如霹靂炸裂般的爆響傳出,火光刺目,濃郁的硝.煙味在風中散開。

    羽林衛心神被震懾住,看著地上冒著煙的坑洞,渾身一僵。那鼓動的血氣仿佛被潑了一盆冰水,倏然間降落了下去。他們控制不住自己顫栗的身軀,悄悄地往后退了一步。

    “諸位可有詔旨在?”為首的是臨淄侯崔闥,他提著長刀,眼神威嚴冷厲。

    羽林衛心中恐慌更甚,在王府親衛往前時候,又往后退了一步。

    校尉在此前上前,道:“我等來得匆忙,未曾攜帶。請大王暫待!”說著,就朝著羽林衛使眼色,要他們趕緊撤退。詔旨這種東西,在某些時刻沒有任何必要,事后再補就是。

    “大王怕是畏懼圣人事后追究,恐怖謀逆之名。”

    “我等到哪里取詔旨?將大王挾持了就是。”一位禁衛開口道。

    “可你們覺得,能是齊王府親衛的對手嗎?你們沒看到他們手中的武器嗎?”

    “那是什么?”

    校尉打斷了禁衛的議論聲,道:“武器不是重點,我等得設法拿到詔書!”

    而詔書從哪里出?那自然是宰相們所在的南衙了,動作得快,趕在圣人得知事變前解決了。

    齊王府外的大動靜,哪能瞞得過旁人?

    朝臣們只以為是圣人的旨意,要拿齊王煉藥,閉門謝客的閉門,上書的上書,也不敢任意插手。

    魏王府中。

    被禁足的高望之內心滿是躁火,他已經數月不得出戶,他倒是想要入宮,奈何府外有禁衛守著,根本無法走動。

    崔閎替他說話,可沒有成功,泰始帝依舊不想放他。

    “大王,宮中有消息了。”在高望之惱得砸東西時,小廝匆匆忙忙跑來,“皇后殿下請大王趕快入宮!”

    “嗯?”高望之眼神一變。雖然泰始帝不允許他與外人往來,可宮中的消息他依舊能夠打探到的,圣人的身體不大好,已經無法主持政事了。而張元真、趙德充二人正設法要高素之的命呢。皇后在這個時候請他入宮,難道是泰始帝大不好了?

    “齊王府那邊有什么動靜?”高望之問道。

    小廝打探消息的時候,正值齊王府被羽林衛包圍著,他忙道:“齊王府已被羽林衛圍住!”

    高望之心念微動,也就是說高素之無法入宮了?在泰始帝不大好的時候,他跟高素之搶的就是“先”了。他興沖沖地往外走了幾步,倏地渾身又冷卻下來,他問:“可有憑證?當真是皇后所言?”

    小廝搖了搖頭:“但來傳話的,是皇后宮中常見的女官。”

    正當高望之躊躇不前的時候,又有一個人低著頭過來了。高望之還以為是府上的下人,正要高聲呵斥,哪知對方一抬頭,赫然是另一張熟悉的臉龐——崔閎之子崔藥師!

    “大王,阿耶讓你趕緊入宮去!”崔藥師催促道。他阿耶接到皇后的密令,當即讓他設法進入魏王府中傳信。

    見到喬裝打扮入府的崔藥師,高望之心中的疑慮總算是降了下去,顧不得換一身衣物,便快速出府。他看到了那位眼熟的嬤嬤,也正是借著她手中的皇后令牌,高望之得以越過府外值守的禁衛脫身,他騎著馬直奔太極宮中!

    到了太極宮,皇后殿中的宮人來引領,高望之察覺到四面氛圍尤其緊張,沒有多說話。只要高素之出不來,而他得了皇后的支持,就能靈前繼位了!高望之一面幻想著,一面邁步進入皇后殿中。可他沒有見到皇后,等來的是伏在殿中的明晃晃的刀戟,一聲極為冷酷的“拿下”傳入耳中,高望之心一沉,扭身就要跑。

    可殿門被關上了。

    他身上沒有攜帶任何武器,只得束手就擒。

    “請大王在殿中休息,四面危險,不要隨意走動。”為首的將領客氣道。

    高望之瞳孔驟然一縮,他猛地意識到,除了保護他,還有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將他幽禁在眼皮子底下!如果他在魏王府中,尚有活動的空間,可現在到了皇后殿中,被禁衛軍看管著,那是什么都做不到了!

    在高望之被囚的時候,那幫羽林衛假傳泰始帝的詔旨,越過了含光門、承天門,一路闖到了中書省政事堂中。宰相們并未下值,此刻正在政事堂中議事,冷不丁看到挎著劍的羽林衛闖進來,頓時神色大變,驚怒交加。

    “奉圣人口諭,來政事堂請一道詔書。”校尉背對著大門,冷峻的神色籠在陰影中,他道,“圣人病體未安,擬以齊王為監國,決斷軍國大事。”

    政事堂中,宰臣們鴉雀無聲。

    這是圣人的諭令嗎?要知道不久前,圣人還想著聽從那兩名妖道的話,要用齊王的血肉來煉制丹藥。

    這些羽林衛只有一百多人,可真的只是他們嗎?光靠這些人是如何通過宮門的?為何一點動靜都沒有,他們必定闖過左右衛、千牛衛的衙署,但那邊沒有絲毫的聲息,是當真領圣人之令嗎?可傳圣人口諭的不該是內侍嗎?或者說那些衛軍與他們同流合污了?

    “可有憑信在?”崔閎冷聲問道。

    “有。”校尉慢條斯理道,他朝著后方的人伸出了手,片刻后,一個面色灰敗、死不瞑目的帶血頭顱就被扔入政事堂中,引起宰臣們神色驚恐,紛紛往后躲。這人頭——是張元真!

    哪里是圣人的旨意,這是宮變啊!難道是齊王的意思?可齊王為何不現身?皇后那邊又怎么無有動靜?

    “中書主筆何在?”校尉等得不耐煩了,用劍擊了擊地面。

    “不可!”崔閎怒目而視,“諸位要造反嗎?”

    可應和他的聲音稀稀落落的,根本沒多少。

    “我來寫。”新上任的中書令許枚與校尉對視片刻,朝著同僚一躬身,疲倦道,“若事后追究,許某一力承擔!”

    第83章

    “許相公,你可要想清楚,這是謀逆的大罪!”崔閎眉頭緊鎖著,他凝視著許枚,可話都是對著禁衛軍們說的。他不久前已經讓崔藥師給高望之傳消息,但沒有動靜,難道出了岔子,被誰給阻截了?是皇后跟他透露了圣人有立高望之的意愿,在二王中做出了選擇,可為什么接高望之的人遲遲不回?這兒騷動甚大,羽林衛一路闖將過來,怎么無人阻攔?

    許枚哂笑了一聲,道:“齊王乃圣人嫡長子,又蒙上天之寵,有獻土豆、紅薯、棉花等活天下百姓之功。齊王稟性寬仁,如今圣人因病不能視朝,萬務不可久曠,由齊王攝政,理所當然。”

    “諸位莫忘了,齊王曾有瘋癥在身。”崔閎沉聲道。

    “那事早已經明了,齊王時年尚小,夢游天宮而已,近年崔公可曾見齊王發病?”宇文神闊慢悠悠地反駁道。

    “崔公為齊王之舅,齊王監國,于崔公而言,有何壞處?”羽林校尉哄笑道。

    崔閎面色一白,他為高望之獻策,暗中謀害過齊王,若是齊王得位,他會有什么好下場嗎?他朝著外頭張望,內心深處很是焦急。

    政事堂中,中書、門下以及尚書省的要員都在此。在許枚擬好詔書后,崔閎不肯落名印,可作為其副貳的黃門侍郎卻可簽名。許枚也沒理會崔閎,將詔書遞給校尉,又道:“請小將軍代為上呈。”圣人只是臥病,還沒有駕崩,若是少了圣人的批答,詔書依舊是一紙空文。

    “事情緊要,請諸位與某一道去面見圣人吧。”羽林軍校尉笑了一聲,慢條斯理道。事情到了這地步,也容不得許枚、崔閎他們說不。

    明晃晃的刀戟在日芒下折射著森寒的光,宰臣們在羽林衛驅逐下離開政事堂,前往月華門。那處守城門的侍衛并未說什么,還有幾個小黃門焦急地立著,在看到羽林衛后,才暗松一口氣。

    崔閎恨不得駐守月華門的禁衛即刻動手,哪知對方連入宮的憑證都未曾查驗,眼皮子一動就將羽林衛給放了過去。這等時候,崔閎哪里會不知道整個宮城已經失控,只是它落在誰的手中?真的是泰始帝旨意?還是……皇后?!崔閎心中驀地浮現一個名字,他駭了一跳,面上并沒有什么血色。如果這種可能是真,那皇后一面讓羽林衛逼他們擁立高素之,一面又將高望之召到宮中……這是——騙了他們!其實是要將魏王控制起來,省得他動了不該有的心思!

    羽林衛和宰臣們都在甘露殿外止步,內侍們嗓子尖利,腳步匆匆地前往殿中傳訊。沒多久,崔皇后邁著堅穩的步子走了出來。她的神色憔悴而疲倦,只是一身端莊高華的身姿,仍舊如往昔不改。

    “臣拜見皇后。”許枚一行人躬身行禮。

    崔皇后不動聲色地瞥了那唇角含笑的小校尉一眼,又凝眸注視著許枚,溫聲道:“許相公來此,所為何事?”

    許枚道:“不知陛下現下如何?”

    崔皇后嘆了一口氣:“仍舊臥床不起。”

    許枚心中有數,他又道:“國不可一日無君,臣等冒死覲見陛下,請以皇子監國。”

    崔皇后沒說話,只是凝眸注視著群臣。

    在許枚的聲音落下后,一道道稀稀落落的聲音跟著響起。詔書已經替圣人擬好,只差一步就能成了。在這時候堅持,又有什么用處?

    可崔閎還想做掙扎,他抬眸看著崔皇后,道:“臣聞魏王在宮中,魏王乃陛下愛子,在藩邸時仁愛寬厚,他可代圣人處決政務。”只要沒到最后,改個名字而已,齊王、魏王都是皇后之子,立誰對皇后來說,都無壞處。

    崔皇后沒接崔閎的話,她道:“圣人已有命皇子監國之意。”她望向羽林軍,又故作納悶地問,“齊王怎么沒來?”

    羽林軍校尉意會,圣人要他們去請齊王都是為了什么勞什子丹藥,但圣人現在沒法說話,他們也不講出真相,完全可將事情扭轉成接齊王入宮做監國。他一抱拳,忙道:“我等去的匆忙,只奉了圣人口諭,可齊王不見詔書,不肯入宮。”頓了頓,又說,“我等不得已,只能請宰相們擬好詔旨,再請圣人之命。”

    這根本就是逼宮!齊王當真不知情?當真是無辜的嗎?崔閎的內心深處在嘶喊,他瞪大了眼睛,不知道禁衛軍在什么時候被齊王收買。不對,未必是齊王!還有可能是皇后!

    崔皇后道:“有勞諸位。”她從許枚的手中接過詔書,當即折回甘露殿中。沒多久,露面的是皇后身邊的女官,手中捧著一張落下璽印的詔書,肅聲道,“陛下詔書在此。”

    齊王府中。

    高素之在堂中來回踱步,雖然一切如計劃發展,可未到塵埃落定的最終時刻,她都擔心會有變數。崔闥那邊已經將研究出來的火銃帶入王府了,武備齊全,但高素之依舊希望交接的過程順利些。

    “阿娘已經請高望之入宮了。”高素之沉聲道。將高望之控制在皇宮中,讓他無法調動王府的衛兵,比讓他在王府自由活動來得好。

    可要是皇宮中生出變數,那高望之可就是“近水樓臺先得月”了。高素之幾度想出發前往皇宮,只是最終都忍了下來,都已經等到這時候了,再等一陣又何妨?她相信皇后和慕容家。

    黃昏時分。

    宮中的人在羽林衛的護衛下,抵達了齊王府,宣讀《立齊王為皇太子檢校軍國敕》:“敕:朕獲嗣祖宗,承萬邦之重,常恐失墜。萬務所系,夙興夜寐,如臨淵谷。近來沉疴復作,不能親臨庶務,總領萬機。齊王素之,朕之元子,聰明天縱,睿哲寬仁,軍國之事,宜令其檢校,不可有失。百辟卿士、中外臣僚,宜竭力其心,佐我元子……①”

    高素之接旨后,暗松一口氣。別管事實如何,在明面上就是正常交接的。她心中清楚,恐怕群臣也應該明白,這次監國之令下,只要不出意外,就只能是她來當國了。

    泰始帝詔令已下,禮部那邊自然也得動起來,為冊立皇太子的典禮做準備。就算高素之真的執掌朝政,該有的禮數一點都不能少。

    這日后,長安劍拔弩張的氛圍少去許多。在長安的宗親們與皇位無緣,其中清河王高威聲因與晉王走得近,在晉王謀逆時候被貶謫,余下的宗親都消閑度日,哪管是誰?至于朝臣——那些更期許高望之繼位的,只能將希望放在高素之的身上。高素之也是皇后所出,合該與他們士族一道。懷著這樣的念想,他們很殷勤地做事,試圖在全新的朝政下,謀得自己的一席之地,倒是與魏王府捆綁甚深的崔閎,沒剩下多少選擇了。

    在一些不知情的外人眼中,他是國舅。

    可誰不知道,高素之和崔閶、崔闥走得近,對他這個舅氏,根本就沒有感情。

    終于接觸到那張龍椅的高素之并未急著動手,而是給朝臣們一段緩沖時間,任由一切都照舊行事。禮部的冊封禮準備地匆忙,高素之也不在意。在成為太子后,她和王映霜搬到東宮中,政務都在東宮決斷。原來的王府宿衛、那群羽林軍以及新招攬的人,都被編入東宮六率中,武器、鎧甲也與南北衙的禁軍有所不同。

    她盡心做“孝女”,每日都到泰始帝跟前慰問。

    在事定的那一日,泰始帝其實已經醒來了一次,在得知張元真、趙德充已經被斬殺時,泰始帝雙目暴睜,恨意與狂怒幾乎就寫到了臉上。他根本沒有下詔要誰監國!這回他氣得夠嗆,再蘇醒的時候,喉嚨中只剩下“嗬嗬”的聲音了。

    至于被困在皇宮中的高望之,高素之也沒讓回府,而是讓他留在宮中,以侍奉湯藥的名義踐行“孝子”之責,可實際上,他連泰始帝的面都沒見到,只是被幽禁在他年少時候所住的宮殿中。

    如果說剛被困住的時候還懷有一絲希冀,等到圣人立高素之為皇太子時,就知道自己像個徹頭徹尾的傻瓜,被皇后愚弄了。高望之怎么可能甘心?同樣是皇后之子,為何皇后偏心高素之?!就因為高素之居于長嗎?她甚至都得過瘋病!皇后還不肯放棄她,那他到底算什么?

    在見到崔皇后時,高望之也顧不得高素之同樣在場,很憤恨不甘地問道:“皇后為何要這樣欺騙兒?兒難道不是皇后所生嗎?為何皇后寧愿幫助一個瘋子,也不肯助兒一臂之力?!”

    崔皇后凝視著歇斯底里的高望之,淡淡道:“我難道以前沒有助過你嗎?你又做了什么?”在高素之瘋狂,被幽禁在王府時候,她知道自己當年走錯了,她能選擇就是推動高望之走向那個位置。可高望之呢?明明無甚威脅,但他還是暗中謀害高素之,如果讓高望之成事,她都不敢想自己的女兒會是什么樣的下場。

    高望之一愣,辯解道:“兒不知皇后所指。”

    崔皇后道:“當年齊王的壞名聲是不是你放出去的?你有沒有在齊王府中安插自己的眼線?”

    高望之面紅耳赤,拔高聲音:“兒只是想關心阿兄!”

    “這算你有理。”高素之注視著高望之,失望道,“可在蘇州呢?難道你派去的殺手也是為了保護我嗎?你殺死元養心的理由,也是為我嗎?”

    高望之心一沉,沒想到高素之還知道此事,可高素之并沒有證據不是嗎?他定了定神,斬釘截鐵道:“高慕之想害你,元養心就是他派遣的人!”

    “事到如今你還在說謊!”崔皇后一臉怒色,將那封高望之“親筆”所書的書信扔到了地上。

    高望之看著熟悉的筆跡一愣,是他的字,可這不是他寫的!他怎么可能留下這等痕跡!

    ————————

    ①各種詔書。

    第84章

    “阿娘,這不是兒寫的,兒有什么理由要害阿兄?!就算兒真做了此事,如何會落下這等把柄?阿娘是從何處得來的?是元家人說的嗎?”高望之心亂如麻,說話的時候激動得渾身發顫。

    可崔皇后早對他是失望至極,過去種種,都證明了高望之不可能是一個合格的君主,更不會是一個好的弟弟亦或是兄長。

    高望之看著崔皇后的神色,心已經跌至谷底,他不再替自己狡辯。他的眼神變得陰毒,仿佛一條陰暗的蛇,死死地望著高素之,伸手一指:“阿娘偏心她!同樣是阿娘所出,為什么阿娘待她和待我不一樣?”在高素之瘋的時候如此,在她清醒的時候更是不惜一切代價推動她上位,而他自己就是個可憐的笑話!這讓他怎么能不妒忌?

    崔皇后已經不想再看高望之猙獰的臉色了,甩下了一個冷漠的眼神,她與高素之并肩離開幽禁高望之的大殿。日光照落在身上,可有著驅散不盡的寒意,良久,崔皇后才轉向高素之道:“只要他不再做什么,還是能夠保住榮華富貴的。”

    畢竟是親王,也沒有像高慕之那樣造反,高素之的確沒有理由拿他開刀。只是高素之不相信高望之會安分守己。

    “舅父那邊——”高素之面上露出遲疑的神色。

    崔皇后撫了撫額,面上有些疲倦:“你看著辦吧。”這些都是她的親人,但要保住一些,勢必要舍棄另外的人。

    高素之凝視著崔皇后,心中也因為她的傷心和疲態而難受,作為一個母親,她做的已經夠多了。在太極宮中,掌握著宮人動態,而在外朝,也竭盡所能拉攏朝臣并為自己推薦能人。可很多時候,不是她們選擇如何,而是已經沒有其他道路能夠選擇了。高望之、崔閎,她無法忍耐這些人仍舊立在朝堂上。

    那股沉悶的心情一直持續到回東宮仍未消散。

    王映霜伸手攬住高素之,柔聲關懷:“累了嗎?”近來瑣事繁多,而且照這樣的形勢下去,未來未必能夠輕松些。朝堂上維持著泰始帝時的格局,但有的人還是得更換的。

    “我想,到了最后,可能還是會讓阿娘傷心。”高素之抱住王映霜,悶聲道。她唉了一聲,從王映霜溫暖的懷抱中汲取力量。

    “若真是走到那一步,皇后定然會理解的。”王映霜安慰她道,皇后是個無比堅韌的人。

    高素之輕哼道:“的確如此。”頓了頓,又道,“這次宰臣們被逼無奈,使我做了太子,可他們未必都心甘情愿。可這個時候,又不好動他們。”

    朝中的勛貴和士族的力量仍舊在拉扯,晉王高慕之已經被賜死,魏王被困在宮內,可他們遺留下來的兩股暗潮,總有一日會沖出。

    “得虧先前圣人處置了一些人。”高素之又說,要是元尚同還在,都不敢想局面會如何。現在陳國公元尚同已經徹底敗落了,但一些門生故吏還在,未曾被徹底牽連。而且這并不意味著元氏死絕,那宋國公元尚玄,在晉王謀逆的風波中安然無恙。他在勛貴中頗有聲望,難保不成為下一個元尚同。

    王映霜斟酌片刻道:“晉王、元貴妃被賜死,晉王府的女眷都沒官了。晉王膝下有一女,是王妃所出,如今在何處?”

    高素之微微一愣,她倒是沒關注過這點。她沒想過拉攏盧家,跟他們也不甚親近。依照高慕之的罪名,他的女兒被宗室除籍是必然的。“年紀也不大吧。”高素之垂著眼睫,慨然嘆息,“我明日入宮與皇后商議此事。”

    高慕之謀反并未過了太久,至今仍舊有涉事人員在獄中,指望泰始帝親自處理是不可能了。高素之如今要均衡朝中的勢力,得利用此事給那些惶惑不安的人一枚定心丸,向一些勛貴釋放友好的訊號。

    王映霜笑了笑,坦誠道:“其實也夾雜著我的一點私心。”她跟盧家畢竟是親戚,幼時與盧蘭生的感情頗好,實在是不忍心見孤兒寡母落難。

    高素之抱著王映霜,低聲道:“無妨。你我之間,不必分那么多。”等到她真的繼承那個位置,肯定要推動達成“二圣臨朝”局面的,沒有王映霜就沒有如今的她。她凝視著眸光柔和的王映霜,眉梢滿是溫情。

    她俯身親了親王映霜的唇,近來兩個人的心都提著,也沒什么閑暇親近溫存。鼻息交纏,一個吻逐漸變得纏綿。王映霜揪著高素之的衣袍,悶哼一聲,推開她。“還沒用晚膳呢。”王映霜低語道。

    高素之醒神,替王映霜捋平衣裙,她又拍了拍衣上的褶皺,忙命人傳膳。

    一夜溫存。

    翌日,高素之便腳步匆匆地入宮去了。如何處置高慕之的女眷,還得和崔皇后商議。

    皇后殿中,高神嘉也在。近些年,在崔皇后的教育下,自然也懂得許多。高素之也沒避著她,跟皇后提起盧蘭生的事。

    在高素之成為太子后,士族們想著她也是皇后之女,卯足了勁做事。但士族的殷勤帶給了勛貴們極大的不安。除了慕容紹、宇文神闊和高素之走得近之外,其余的勛貴與昔日的齊王府沒有很深的聯結。如果高素之跟魏王一樣是打壓勛貴呢?要不是有慕容紹壓著,勛貴們未必像現在這樣安分了。對高慕之的遺孤示好,能夠定他們的心。

    崔皇后不至于為難孤兒寡母,高素之想到的,她心中也清楚。她沉思片刻,道:“以圣人的名義赦天下,請她們入宮來替圣人祈福。”頓了頓,她又說,“高慕之謀逆事牽連甚廣,可如今不適合興起牢獄。”

    高素之心領神會,當即以為天子祈福的名義大赦,將被高慕之牽連的一行人,譬如盧匡岳等釋放出,但想要復舊爵舊職是不可能的。而盧蘭生母女也被接入皇宮中,在內宮中的寺院中住著,由崔皇后來照應。如此行事后,那些緊張萬分的勛貴們果真是暗松了一口氣,不再像是緊繃的弓弦。

    半月后,高素之以樂善學宮之功,將崔閶封為安平侯,而以臨淄侯崔闥為兵部尚書,加同平章事,能出入政事堂。緊接著,又擢閑賦在家的王珩為弘文館大學士加同平章事,還將昔日的太傅張玄衡請了回來。她提拔母族、妻族,以及士林中名望隆盛的老臣,則是為了壓住高望之留在朝中的勢力。

    崔家權勢盛,但同樣是高素之母舅的崔閎日子就沒那么好過了。他原以為王珩、元尚同都被驅逐出政事堂,接下來便能夠一人領銜,以侍中之身手握兩省。可實際上,根基甚薄的許枚沒那么好說話,宇文神闊是不遺余力地支持許枚。這種情況,在高素之主持政事的時候更明顯了,崔闥和王珩進入政事堂后,崔閎更是勢單力薄。

    眾人只看得到東宮對他這個母舅客氣,卻不知道東宮對他的記恨。

    博陵崔氏滿門顯赫,可都跟他沒關系!

    他崔閎根本就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崔閎的心情無比沉悶,魏王還在宮中“侍奉”圣人,除非圣人徹底醒過來,除掉高素之太子之位、監國之名,不然他們根本沒有翻身的機會。

    崔家,陰云籠罩。

    身為高望之親信的崔藥師,也不用時常往魏王府跑了。他沒有膽氣在崔閎心情大壞的時候出去飲酒作樂,只能在家中找尋樂子。書籍是一個字都看不進去,但還是得裝出一副認真向學的模樣來讓崔閎定心。

    五月中旬。

    崔藥師在翻看卷軸,那是他的祖父遺物中翻出來的書籍。他的興致缺缺,哪知在書軸展開后,一張信紙飄落了下來。崔藥師好奇地將信紙撿起來,掃上一眼,頓時大驚失色!他將書軸往邊上一掃,忙不迭將那封遺留多年的密信揣入懷中,腳步匆匆地跑向了書房找崔閎。

    “急什么?!”崔閎心中本就憋著火,看到崔藥師那冒失的模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撿起手邊的東西就往崔藥師的身上砸!

    崔藥師趕忙閃避,他嚷嚷道:“阿耶,大事不好了!我找到一封祖父的密信,上頭、上頭——”

    “上頭什么?說話別支支吾吾的!”崔閎瞪著崔藥師怒聲道。

    崔藥師忙將那封密信取出,遞給了大步走過來的崔閎。他親眼看著崔閎的怒容變成大驚失色,緊接著是一種溢于言表的狂喜!崔藥師訥訥道:“這個秘密……祖父怎么瞞得這樣好?!齊、太子……她、她竟然是個女人!”

    誰能想到當初皇后產下的頭胎是女兒!崔閎掃了密信一眼,大概猜到了當時的情況。他們被勛貴按壓著,需要一個“長子”來穩固地位,所以高素之變成了“兒子”。再后來,高素之瘋了,皇后又產下了第二子,崔家當然要支持魏王高望之了。而高素之的身份之秘就此被掩埋、被塵封,連他都不知情!

    若魏王坐上那個位置,這點事情就算了,可現在高素之做了太子,甚至還要當皇帝。

    一個女人扮作兒郎做皇帝,何其荒謬?!這是一個大好的時機,只要揭穿了高素之的身份,那一切的榮耀都將歸于魏王府。

    “此事不要聲張。”崔閎給了崔藥師一個眼刀子,陰沉地開口。

    “阿耶打算如何?”崔藥師一顆心瘋狂的跳動,他意識到崔家迎來了一個良機。

    崔閎沒接腔。

    他哂笑了一聲。

    這種事情當然需要證據了,一封密信不足以將高素之拽下,她若是不肯驗明正身,誰敢動她?當年的舊人還沒死絕呢,皇后宮中密不透風,他根本無力去滲透。可又不是誰都在宮里的,被高素之遠離的保母——燕國夫人楊菩,不就住在宮外嗎?

    第85章

    崔閎將密信來回翻看了好幾回,既是得意,又是后怕。得意的是拿住了高素之的把柄,怕的是如果被旁人看見了,就不能搶占先手。定了定心神,崔閎又問了崔藥師信的來歷,得知是老國公那堆鎖起的、本該處理的遺物中尋來的,眉頭又緊皺起。顧不得斥罵崔藥師,他親自去檢查那堆遺物。其中不少機要文書,并且還找到了一封沒有送出去的信。

    是他父親所寫,看內容是對發現的那封來自宮中信件的答復,上頭寫了對將公主扮為男兒的憂慮,并懇切勸說崔元元不要如此行事,可不知為何,這信沒有寄出去。崔閎眼神閃了閃,這是個美妙的偶然。如果不是崔藥師胡亂翻找,可能這些存在會永遠被塵封。

    事關重大,崔閎怕驚動高素之她們,不敢假借旁人之手去做此事。他暗中命人聯系了獨居在府上的楊菩,約在自家城外的莊子中相見——也是高素之搬到東宮去了,要不然楊國夫人府與齊王宅邸相鄰,事情也沒那么容易辦妥當。

    楊菩是崔家的舊人,當初跟隨著崔元元一道的,對崔家尚有舊情。她心中著實是納悶,在見了崔閎幽沉森冷的神色時,更是一顆心直接往谷中墜去。

    崔閎知道楊菩對皇后很是忠心,他也沒準備詢問,而是要詐一詐楊菩。他道:“如今大王已立東宮,皇后可是想過之后的事情?難道由著假鳳虛凰之事一直下去嗎?”

    聽到“假鳳虛凰”四個字,楊菩心中一涼,這個秘密除了老國公和她們這些貼身伺候皇后的舊人,就連崔家的郎君都不知情。她避開崔閎銳利的視線,心慌意亂道:“我怎么沒聽明白崔公說什么?”

    崔閎輕嗤了一聲,自顧自說道:“你不用再隱瞞,我已經知道了。皇后的意思是讓殿下一直這么偽裝下去,可如此一來,殿下要如何留下后嗣,她的王妃可是個貨真價實的女人。”說到此處,崔閎的眉頭倏地一皺,王映霜與高素之朝夕相處,難道不知這個秘密嗎?她若是知情,那王珩呢?他知道多少?是被蒙在鼓中,還是明知如此還要施為?

    沉默數息,他舒了一口氣,又繼續說:“依照皇后的意思,殿下登上那位置只是權宜之計,未來終究將權力傳到魏王手中,不是嗎?殿下畢竟是個女人,哪能真的當那‘嫡長’?如今楚王出鎮,而晉王謀逆失敗已經被賜死,已經剩下最后一步了。”

    楊菩瞪大眼睛望著崔閎,近些年雖然還會往宮中走動,拜見皇后,可許多的事情皇后已經不告訴她了,她并不知道皇后的計劃如何。她心思紛亂如麻,嘴唇翕動著,什么都沒有說。

    崔閎看她的神色,也知道自己的猜測是對的,露出了一抹神秘莫測的微笑,繼續用言語攻克楊菩的心防。雖然過去有女主專政,可從未出現過女子為帝王事啊。楊菩是齊王保姆,不管如何,都希望高素之能夠平安快樂,做回她自己,那恢復公主身份,不就是最好的嗎?

    從楊菩的口中套出話后,崔閎強行將人留在莊園中做客,避免她去通風報信。他需要做的事情多著呢,要在朝中找到有力的力量支持,曾經與他一個黨派的魏王黨羽不必說,主要是謀得禁衛的支持。可北門禁衛掌握在皇后的手中,東宮六率那完全是高素之的親信,他能夠說動的只有南衙的禁衛,譬如金吾衛。

    金吾衛大將軍是由衛尉卿也就是臨汾候陸天監兼任的,陸天監是淑妃的弟弟,原本是晉王的黨羽,可之前因為鄭家事,他與晉王府上起了嫌隙,故而沒有卷入晉王謀逆事中。想要說通陸天監,得看淑妃的態度,可淑妃在深宮中哪能輕易得見?只能通過淑妃之女蘭陵公主來了。蘭陵公主的駙馬鄭瑛見棄在家,鄭國公同樣只保留一個爵位罷官賦閑,其妻咸陽長公主恐怕心中也郁卒,希望有個起復的機會。只是高素之和鄭家走得不近,還被鄭家郎子得罪過。

    崔閎思緒浮動,很快就打定了主意,將鄭國公當作突破口,畢竟他家兩代人都尚公主,本身是滎陽士族,又和勛貴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這些事情做完了還不夠,魏王還在皇宮中被控制著,如果魏王不出來,一切謀劃都是空談。

    可要怎么讓魏王出宮呢?他在宮中侍奉湯藥,皇后如果替高素之謀劃,就不會輕易讓魏王自由。

    思考良久,崔閎腦海中終于形成一個毒辣的計劃。

    泰始二十三年,五月。

    高素之做太子已經有段時間了,朝中的格局未曾進行大變化,高素之只在中書、門下兩省安排了些自己人,其余的維持著泰始帝當政時候的模樣,就連崔閎都保持著侍中的頭銜。倒不是高素之不想拿崔閎開刀,而是在一片亂象后,她要先求穩,將腳步站定了才好大刀闊斧進行革新。

    端陽宴后,魏王府中傳出消息,說是魏王妃暴病,恐怕命不久矣。魏王高望之知情后,心慌意亂,上書懇請回府一趟。他的要求合情合理,不管是皇后還是高素之都無法拒絕。她們先是派遣了太醫前往魏王府替王妃診治,得到的消息是魏王妃的確病重,不似作假。可高素之仍舊覺得有幾分不安,魏王妃身康體健,過去從未傳出有什么不治之癥。

    “我覺得不對勁。”高素之對著王映霜道。

    “殿下是覺得,這只是那邊想將魏王帶出皇宮的借口?”王映霜道。

    高素之一點頭,又說:“消息傳來時,魏王妃已經病到不能起身的地步了,甚至無法接到宮中來休養。”什么病能造成這般后果?她第一個想到的是中毒,但這毒是誰下的呢?魏王府的人嗎?

    王映霜一臉了然,她柔聲道:“只要我們做好準備就夠了。”

    高素之“嗯”了一聲,如今的東宮六率裝備齊全,壓過禁衛軍,她手中掌握的煉鋼技術和火.藥技術,都應用到了武器上。拳頭才是最重要的東西,她現在在民間聲望已足,高望之他們就算再掀起波濤又能將她怎么樣呢?

    在高素之和王映霜在商議的時候,東宮的侍從忽地來報訊,說是舞陽公主來訪。舞陽與高慕之一母同胞,高慕之造反失敗后被賜死,元貴妃也被勒令自盡,舞陽雖然未曾被剝去公主稱號,可處境也不大好,心中因母親之逝傷懷,可君父尚在,她甚至不敢披麻戴孝。連自己都無能拯救,如何對嫂嫂她們施以援手?好在高素之將盧蘭生母女接到宮中“祈福”,舞陽才能與嫂嫂一道照顧兄長留下的女兒。

    “她怎么來了?”高素之有些納悶,她與元貴妃、高慕之畢竟是有仇的,互相坑害了幾次。她雖不至于因元貴妃而怨憎這個妹妹,但要說親近,連平陽都不如,更別說是同母所出的高神嘉了。人都到了東宮,見還是要見的。高素之命人將舞陽請了進來,言談之間很是客氣。

    舞陽朝著高素之一拜,昔年高素之在寺廟中救過她,如今又是她心懷廣闊,將嫂嫂她們接出,舞陽的心中懷有許多的感激。她也沒有說太多的閑話,開門見山,直接扔下了一個驚雷:“鄭國公府、齊國公府與臨汾候陸天監勾結,煽動金吾衛,恐怕會有異動!”

    她畢竟是晉王的妹妹,在勛貴里也有點人脈。再者,蘭陵將這個消息也悄悄地告訴了她,希望她能夠與鄭國公府站到一塊,還允諾未來會恢復高慕之的宗室屬籍,替他平反。

    舞陽心神恍惚,只覺得當初所識的人都陌生許多。蘭陵姐姐不是謹言慎行嗎?她為什么會支持這件事情?太子之位已經定下了啊,難道她還有什么沒有跟自己說嗎?舞陽內心深處十分焦躁惶恐,思來想去的,她最終還是決定悄悄地來到東宮,將消息告訴高素之。

    她不希望長安再出現亂象了。

    高素之和王映霜對視一眼,對這樣的事情并沒有太大的意外。

    人心浮動,誰不想借著變數再往上走一步?所以說魏王妃的病就是崔閎的一個局,為了往上爬,他竟然如此殘忍地對待自己的女兒。

    兩人神色從容鎮定,舞陽心中更是發慌。難道東宮早已經知情了嗎?是了,東宮得天庇佑,在齊王府的時候便神通廣大,想來是勝券在握了。所以她來這一趟是對的。

    高素之凝視著心亂如麻的舞陽,溫和道:“此事我已經知曉,你回宮中去吧,莫要聲張。”

    舞陽的心怦怦亂跳,她壓抑著那股心慌意亂,對著高素之應了一聲“是”。

    等到舞陽腳步匆匆地離開東宮后,高素之才扭頭看向王映霜,輕呵道:“看來他們這回想要借助的是南衙禁衛了。”太極宮玄武門有北門屯兵,從南到北、以低打高在地勢上就輸了一籌。崔閎他們利用南衙禁衛,恐怕是想要攻下東宮。而動手的時機,不會是她在宮中的時候。

    王映霜眼神閃了閃,她道:“東宮朝堂和六率都在南邊,大王與朝臣議事,要出重明門,過橫街。我若是他們,必定會選擇在重明門外動手。”頓了頓,又說,“軍器監那邊沒有異動,他們是私藏了甲胄么?”

    “或許吧。”高素之揚眉,笑了笑道,“如果他們敢來,那就讓他們見識見識火器的厲害!”

    翌日。

    魏王高望之如愿離開皇宮,回到了魏王府中。

    他一到府中就去見王妃,哭得是肝腸寸斷,并上書懇請留在王府一段時間,陪伴王妃。

    高素之當然可以用“孝道”來壓他,可為了引魚上鉤,沒有這樣做。

    在魏王歸府的半月后。

    高素之如往常般從東宮出發,出了重明門往東宮朝堂走。她的身后只跟隨著不到百人。才出重明門,她便覺得氣氛不大對,果然數息之后,伏兵盡出。為首的自然是一身官袍的崔閎以及坐在高頭大馬上,眼神陰冷而又夾雜著幾分隱秘的得意的高望之。

    高素之仿佛沒看見那明晃晃的刀戟,也將志得意滿的崔閎視若無物,繼續命人往東宮朝堂去。

    崔閎被高素之的輕蔑和冷淡一刺,心中怒意再度升起。他選擇的是白日,其實就是要揭穿高素之的身份讓所有人都知曉。他瞪著眼睛看高素之,拔高聲音道:“此地非婦人所能立,請殿下止步!”

    高素之倏地轉向崔閎,目光冰冷如刀!

    第86章

    橫街以南,是外朝官員的衙署。東側是東宮群臣官署,包括東宮六率在;而西側則有左衛、左千牛衛的衙署。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游說后,崔閎除了金吾衛,還掌握了部分左衛、左千牛衛,他們能夠暫時地將前來支援或者不明所以的將士都攔截在外。

    純粹論兵力,崔閎絕對是比不上監國的高素之的,可他自認為掌握了大義,掌握了名位。一個假鳳虛凰的女人,就算是嫡長又怎么樣?她有什么繼承皇位的資格?

    崔閎一句話,如石子投入湖中,頓時驚起了千層浪。怕傳出風聲,崔閎并未將此事告訴所有人,至少跟隨著他們過來的士兵不知道,在半道被裹挾的朝臣不知道,而此刻匆忙從衙署中出來的東宮詹事府官員,也有些人不知道。他們的臉上寫著荒謬二字,像是聽了什么笑話,錯愕的目光投到崔閎的身上,仿佛看一個瘋子。

    人群之中的高素之冷靜地接收來自各方打量的目光,與她同行的百名跟隨者神色淡然,不為外事移心。

    “崔公,這話可不能亂講啊。”一位朝臣惴惴不安道。

    崔閎冷哼一聲:“皇后當年產女,充作男兒養育,要不是燕國夫人來報信,我等還一直被蒙在鼓中。”

    他絕口不提崔家在其中發揮的作用,也不說那些老國公留下來的真假摻半的密信,他深知老國公是什么樣的人,后來仔細想想,在這樣的事件里,他的父親只可能是主導的那個,不可能像他最后留下的那封信中那樣努力勸說皇后放棄。

    皇后心慈,沒有處死所有的知情人,他揣度父親的用意,怕是想盡力塑造一個清白無辜的形象。父親在的時候,將東西藏得很好。或許是思量著要是不幸到了天崩地裂的那天,皇后也會一力承擔,而不會讓崔家陷入泥淖中。只是隨著齊王瘋狂被幽禁在王府,逐漸變得默默無聞,這些便慢慢地被時間塵封了。等到父親死后,遺物又被家人小心收起。要不是崔藥師這個逆子,或許沒有現世的那天。

    定了定神,崔閎向著朝臣們大聲解釋,他只說是楊菩良心不安,不忍心見世事亂套,才站出來揭露皇后的謀劃。他原本心中對崔皇后怨言極多,也不想管她的臉面。只要解決高素之,便算塵埃落定。就算皇后身上有惡名,也無礙魏王登極,畢竟泰始帝臥病在床,已奄奄一息。

    崔閎又大聲地喝問:“殿下敢不敢承認?”

    “阿兄,不,阿姐,當年之事,實不得已而為之,如今阿姐該恢復公主的身份,而不是繼續將王公大臣當傻子一般愚弄。”魏王高望之也道,他現在是得意了,一副勝券在握的傲然。在知曉高素之的身份后,他的恐懼消去,隨之涌現的是輕蔑和不屑。

    “崔閎,你這是做什么?!”此刻,從南衙中奔出來的王珩身上還跟隨著一眾臣子、侍從,他一看到崔閎領兵與東宮人馬對峙,眼皮子一跳,立馬拔高聲音怒喝。

    崔閎睨了王珩一眼,笑道:“齊王乃王公之婿,齊王是女兒身之事,王公也是知情人嗎?”

    “什么?”王珩大驚失色,他渾身一僵,看了眼馬上的高素之,又扭頭看著崔閎破口大罵,“崔閎,胡說八道什么!你這是想要造反嗎?”

    崔閎還想呈口舌之快,眼見著過去的政敵一個個露出驚愕的神色,他心中升起一股隱秘的快感。如果他們確定齊王是女兒身,會后悔追隨齊王嗎?可在崔閎即將開口的時候,魏王高望之有些不耐煩了,他皺了皺眉,壓低聲音道:“我等并未徹底掌握宮城,宜速戰速決。”要用言辭羞辱也得將人捉到才是。

    崔閎聽了高望之的話,才意猶未盡地掃了眼群臣,他抬起手道:“將證人帶上來,再將殿下請去她該去的地方。”

    看著崔閎表演的高素之笑了一聲,身后的百人第一時間圍攏在她身前保護她。她沐浴在眾人的目光中,知情者沉靜自若,不知情者或是疑惑不安,或是驚怒交加……有的還在荒謬中掙扎,有的信了崔閎的話,臉上流露出痛悔之色。

    是楊菩到崔閎那通風報信了嗎?或者有其它的消息來源?難怪他對攻下東宮的事情這樣自信。的確,揭穿她的女兒身后,有一些人就會躊躇不前了。可那又怎么樣?難道她立身只是靠著那幫人的嗎?她淡淡道:“動手。”

    轟隆的爆響聲在橫街回蕩不已,高素之的親衛都配備了火銃。崔閎一眾一直沒有注意,等到爆響聲并著火焰蕩起炎炎烈光,那些人的臉上才露出了驚恐到了極致的恐慌。硝.煙的氣息在風中飄散,沖在最前頭的已經倒在了血泊中,肌膚焦爛。這些人胯.下的馬匹同樣受驚,不安地吭著氣,等到連綿不絕的爆裂聲響起,馬匹更是驚得四處亂竄。

    崔閎、高望之縮在后方,乍一見那些人手中武器的厲害,兩人不由得瞳孔緊縮,又驚又懼。東宮的親衛手中拿著的是什么東西?為什么像是驚雷一樣?還能蕩出火光?未知的一切讓人墮入恐懼中,試圖靠著南衙禁衛壓過高素之的崔閎,心中忽然有些不確定。他們真的能成功嗎?

    何止是崔閎他們變色,在場的朝臣哪個不是悚然驚懼,隆隆聲在耳畔回蕩,仿佛蒼天之怒,摧枯拉朽似的橫掃前方的禁衛。東宮是從哪處得來的東西?這難道也是天賜嗎?膽子小的,已經被那火光和血腥嚇破膽子,戰戰兢兢,幾乎暈眩過去。

    “王公?那是什么?”朝臣從牙縫中擠出一句。

    王珩的心中也升起了驚濤大浪。以他對崔閎的了解,那些話必定不是空穴來風,他尚未從高素之是個女人中緩過一口氣來,猛然又遭受了新式武器的沖擊,震撼哪里會比別人少?那些事情,王映霜知道嗎?這個逆女!

    南衙禁衛、魏王府親衛在血泊中廝殺,崔閎被驚動的馬掀了下來,而高望之同樣好不了多少,他的身側圍攏著一群人,已然是萌生了退意。可高素之不會讓他們離開的,在知道崔閎、高望之有心謀逆的時候,她就想好了將人一網打盡了。東宮六率盡出,除此之外,慕容觀也領了身著甲胄的人過來——這是高素之通過樂善學宮訓練的私兵。

    火器在前,就算是南衙禁衛堆成肉墻那也無濟于事,只能在火光下飛灰湮滅。崔閎的計劃只能夠落空,就算揭穿她的身份又如何?她的人只會聽從她的命令,可不在意其余的事情。“我知諸位為逆臣所脅迫,若放下武器,可既往不咎。”在橫街一片血光中,在局勢已經徹底倒向她這邊的時候,高素之才朝著底下吩咐道。

    山呼海嘯的殺聲很快便歇了下來,太極宮以東蒙在大片的火光中,而那震顫卻印刻在朝臣的心中,混沌的、亂糟糟的場面,仿佛一道怒龍在翻滾,要撕碎所有不遜的存在。

    皇宮中。

    崔元元得到了王映霜送過來的消息,沉默良久,嘆了一口氣說:“知道了。”她凝視著王映霜,眼神溫和,可神色間是掩飾不住的疲憊之色。外頭的事情高素之能夠解決,可泰始帝這邊——仍舊需要她出力。

    王映霜與崔皇后對視一眼,很佩服她的鎮定自若,這樣的場面撕扯著一顆血肉鑄成的心,畢竟哪邊都是血親。可皇后硬是將那些情緒給壓了下來,做出了最理智、最正確的選擇。

    崔元元領著王映霜往甘露殿中去,厚重的宮門被推開,兩人一步步沿著臺階向著內中走,抵達了甘露殿中。圣人躺在床上,瞪大了眼睛,神色猙獰,他尚不知宮外發生的事情。崔元元憐憫地望了圣人一眼,淡聲說:“四郎謀逆。”

    泰始帝怒瞪著崔元元,眼神中充斥著不解和驚異,四郎——那不是高望之嗎?他不也是皇后之子嗎?

    崔元元抬眼看泰始帝,又說:“近段時間,太子將政事處置得很好。可對朝臣來說,她的身上也有唯一的一點不好。”頓了頓,她才在泰始帝復雜的眼神中將話繼續說了下去,“是個女子。”

    “可就算是這樣,她也是陛下的骨血,也蒙受了天命是嗎?天佑大齊,要江山在素之手中昌盛繁榮。陛下覺得呢?”

    崔元元輕描淡寫地說出掩藏多年的秘密,將泰始帝砸得頭暈目眩,而緊跟著浮現在泰始帝臉上的,是狂怒。

    高素之是女兒?!他聽錯了嗎?還是皇后瘋了?!簡直一派胡言。

    “陛下需要精心修養,而做上皇,是最合適的,陛下以為呢?”崔元元又冷淡地詢問,只是她不是在征求泰始帝的認可,而是一種通知。

    東宮重明門外。

    崔閎、高望之一行人的叛逆有如兒戲,很快便被東宮的人馬鎮壓。

    臨淄侯崔闥將崔閎、高望之、陸天監、鄭文一行人拿住,而慕容觀率領著人馬前去魏王府、崔家、鄭家、陸家拿人。

    高素之從容地前往東宮朝堂,讓人將橫街的火焰滅去、血跡沖去。

    而那群肝膽俱裂的朝官以王珩為首,搖搖晃晃地朝著東宮朝堂走。

    高素之坐在首座,她身側親衛侍立,仍舊帶著幾分煞氣和血腥。她披垂著眼睫,冷淡的目光在壓抑著怒氣的王珩臉上停留片刻,又去看其它惶恐不安的人。良久后,她才悠悠一笑道:“驚擾諸公了。”

    氛圍一片沉滯,在接二連三的事變中,朝臣的人都要麻木了。

    誰也沒敢吭聲,最后是被眾人目光推動的王珩往前一步,顫聲道:“敢問殿下,崔……崔閎說的……可是真的?”末尾的四個字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于公,王珩加同平章事銜,是宰相;于私,王珩又是東宮的岳丈,如果東宮是個女人,那太子妃——他的女兒,又算是什么?

    高素之沒說話。

    不只是王珩想要答案,朝臣們同樣如此。

    安平侯崔閶也在朝臣行列,他站了出來,朝著王珩道:“敢問王公,推開的印刷術是誰之功?”

    “土豆、紅薯、玉米,是誰之功?”

    “棉花是誰之功?”

    “江南的占城稻是誰之?”

    “石炭煉鐵是誰之功?”

    ……

    是太子。

    朝臣緘默不言。

    數息后,一道微弱的聲音響起:“可占城稻不是蘇州那邊的富商發現的嗎?而玉米,不是許中書的功勞?”

    細小的聲音在安靜的殿中清晰可聞,中書令許枚是太傅的學生,而太傅是皇后那邊出謀劃策的人,他哪有不知情的道理。對上面色驚懼、滿是恍惚的朝臣,他淡然自若道:“當時殿下在蘇州,玉米之種是殿下的人送來的。”他能從撫州回到長安,甚至被拜為宰相,靠的都是高素之。

    殿中響起嘩然聲,誰都沒想到許枚,竟然也是東宮的人!

    王珩咬牙切齒,渾身都在發顫,一股滅頂的窒息感將他淹沒。

    但如此情態的哪里是他一人?

    崔閶大聲道:“大寶之尊非為己,神器之重必與能。殿下承天之意,有天縱之才,建不世之功,縱為女兒身,那又如何?”

    話音擲地有聲,殿中劍拔弩張,朝臣精神緊繃著,但凡敢說一個“不”字,東宮親衛的刀劍便能橫在他們頸邊!

    第87章

    若是要論功績,神武、泰始諸王有哪個能比得上高素之?可她是個女人,縱然時常有女主專政,可女人登基為帝何其荒謬?朝臣們的心中第一時間浮現如此念頭。如果高素之現在只是個公主,朝臣們會想方設法勸說她“后退”,為國為大業,但是她一步步走到了東宮的位置。

    她想要權勢,她想要登基!

    她這樣做,宮中的崔皇后會不知道嗎?不可能的,皇后就是高素之最大的助力,且看她身后站著的諸崔就知道了。

    許枚是張太傅的學生,皇后曾又在張太傅門下讀書,與張太傅私交甚好,所以張太傅也是知情的對嗎?

    這回平亂來的是慕容家的人,他們會被瞞在鼓里嗎?

    朝臣十分膽寒,抬眸四視,宰臣們神色不一,可沉默倒是一致的。中書令許枚說完那番話后就閉口不言。吏部、戶部兩尚書臉色難看,欲言又止。宇文神闊面上沒有半點驚色,他微闔著眼,老神到的,也是一聲不吭。至于王珩——他顯然是驚怒到了極點,可又怎么樣呢?他的女兒是昔日的齊王妃、如今的太子妃,王家想要脫身不容易,還不如力挺高素之,他向來是個識相的人。

    要知道東宮除了對天下有莫大功數,她的手中還握有兵權,還擁有那震天響的、仿佛神物般的武器。東宮麾下,唯命是從,所向披靡,豈是他們這些肉.體凡胎可擋的?

    “臣未曾聞古之人有女子為帝事!”四面鴉雀無聲,半晌后,才有一位儒學出身的老臣子站出來,他渾身抖得如篩糠般,“男人女人,各行其是,各歸其位。”

    “那是足下孤陋寡聞,女媧氏不是上古三皇?號稱通經文,也不過如此。”崔閶嗤笑了一聲,辯駁道。

    “縱然古時未有此事,今時便不能有嗎?諸如土豆、紅薯、玉米之流,皆古之未有,依照足下看來,當今也不能擁有是嗎?大饑之年,也要如古之世,見蒼生餓死當涂是嗎?”司農卿裴隱吐出一口濁氣,拔高聲音道。他跟高素之走得近,但并不知道高素之女身的秘密,可已經到了這地步了,朝臣們必須要做出選擇。不支持太子,那支持誰?魏王已成階下囚,楚王出鎮可手中無兵,宗室無大材,子嗣凋零不振。

    “荒謬,荒謬至極!”那老臣子面色通紅,氣得渾身發顫。

    高素之抬起手,示意朝臣安靜。她將朝臣的神色都收入眼中,轉移話題道:“侍中崔閎、魏王望之、鄭國公文等人謀逆,諸位以為該如何處置?”

    底下的爭執聲又是一止,魏王高望之是高素之同母弟,是泰始諸王中唯一在京的了。如果高素之沒有充作兒郎養,在晉王高慕之死后,他便是儲君。可成王敗寇,現在的高望之已經無能與東宮對抗,這已經不是如何處置謀逆事,而是要他們抉擇。

    高素之又道:“張元真、趙德充二妖道既不能修療病之術,又不能務藥石之救,妄說禍祟,使我君父不能益壽延年。其召集奸黨,殘滅良人,使我諸王無立足之地,以至昔日晉王謀逆無道。此二人是侍中所薦,是不察?亦或有意害我君父耶?”

    刑部尚書稟道:“按律謀逆大罪,當斬。”

    高素之話鋒又是一轉:“可崔閎畢竟是孤的舅父,何至于此?此事由三司共治,不可使人蒙冤。”以崔閎的罪行,最輕也得是流放,主意已經定下了,她要借此再打探朝臣們的態度。

    東宮朝堂里,高素之沒有停留太久。

    等到慕容觀、崔闥兩人回稟將涉事之人盡數下大獄后,高素之便起身前往太極宮甘露殿中。

    甘露殿中的泰始帝已經被崔元元帶來的驚天消息震得暈眩,太醫署的官員們手忙腳亂地將泰始帝從鬼門關拉拽了回來。他瞪著一雙怒眼,神色似是能殺死人。陰冷殘毒的眼刀往崔元元身上甩,喉嚨中除了嗬嗬聲就是不間斷的罵語。

    殿中伺候的人低眉順眼,仿佛沒聽見。

    崔元元也不痛不癢,旁若無人地跟著王映霜說閑話。等到高素之大步進入甘露殿中,她的面上才浮現一抹輕快,問:“沒事吧?”

    王映霜直勾勾地凝視著高素之,恨不得迎上前去,只是皇后尚在,只能壓住內心翻涌的情緒,滿懷期待地看著逐漸近前的人。

    “無事,已經解決了。”高素之揚起了一抹笑容,沒有說太多。她朝著床上僵著身體試圖坐起的泰始帝走了兩步,低頭看著他道,“圣人且放心,亂臣賊子未曾打入太極宮中。”

    泰始帝揪著被褥,眼睛鼓得像青蛙,到底誰才是亂臣賊子?!他的太子——竟然是個女人,他就這樣被皇后欺瞞了二十來年!

    崔元元看也不看泰始帝,只是道:“圣人欲比跡洪古,希風太皇。”

    高素之輕嘆一口氣,垂眸道:“阿娘,此事不急,待朝中亂象平去后再說。”

    高慕之早已經身死,勛貴們沒有依靠,當然不會傻到在這個時候發難。此刻的亂象,除了魏王一黨,還能夠有誰呢?崔元元神色僵了僵,眉眼間浮現出幾分憂慮來。她道:“崔閎怎么知情的?”

    “他說是燕國夫人。”高素之搖頭,身份的揭穿比她計劃得要早。好在她準備的武器有足夠的威懾力。僅僅靠什么“天命”“功業”可不成,最終還不是得看武力嗎?要壓服的是朝臣和士人,至于百姓——在這個信息閉塞的時代,連縣令都不聞,何況是天子?

    “你打算如何處置他們?”崔元元又問,其實走到這一步,也有她們的逼迫。為了保住兩個女兒,她決定舍棄高望之這個兒子,可真到了要論生死的時候,她的心中難免有如刀割。

    高素之道:“兒昔日所言皆作數。”頓了頓,又說,“只是舅父那邊——恐怕不大好處置。”有見諸王謀逆未曾被賜死的,可不曾宰臣興兵能得活。當然,她也不希望崔閎活著出大牢。

    崔元元沉默良久,低聲說:“這也是他自己的選擇。”

    “阿娘。”高素之輕輕地喊了一聲,面上流露出幾分歉疚之色來。崔皇后幫她良多,可要對付的卻是她的親人,在這一點上,畢竟有所虧欠。可她還是要繼續走的,不能因為一時心軟而給人留下機會。

    “我無事。”崔元元道,她深吸了一口氣,苦笑道,“早知該有這一日。你尚有要事要忙,不必憂心我。”

    高素之的確有許多事情要做,她不能在皇后的身邊侍奉。朝著王映霜看了一眼,眸光交匯間,王映霜已然心領神會。她柔聲道:“我在宮中陪著皇后殿下。”

    小半日的動蕩就那樣過去,首犯、從犯都被扔入了大牢中。

    可崔閎那番關于高素之女身的議論就那么傳了出去,在長安鬧得紛紛揚揚。那些大放厥詞的都是些有點閑錢的士人,滿口之乎者也,說甚么“此事從未見”。

    不過東宮也沒有任由各種流言持續發酵,她的人馬早已經融匯在人群里頭,一說是高素之的天命,二說是高素之的功業,對于尋常百姓而言,天是可敬畏的,而糧食又是立身活命之機,一切都是東宮所賜,日后或有更多好處,那他們還有什么不滿的?反正再怎么議論,皇位都不會掉到他們的頭上。

    除了引導朝野的輿論外,高素之又重新任用了在泰始帝時辭官的慕容紹,以及東宮出身的將領。這是為了應對一些心懷不軌的宗室,他們為了自身的利益,不會聽“天命”那套說辭,只會覺得連女人都能當皇帝,他們憑什么不能?

    平陽公主府中。

    高滿得知消息后,也陷入怔愣中許久不能回神。

    她跟高素之合作很多,但對高素之的身世秘密是不知情的。她原以為高素之只是聽從王映霜的,所以才關懷女子的事業,可如今看來,那是因為她自己就是女兒身!驚詫歸驚詫,她倒是沒有什么“不可”的想法。她跟樂善學宮的小娘子們一樣,想到高素之以女身為帝,就熱血沸騰,有一種與有榮焉的激動。

    “你怎么不驚訝?”高滿扭頭問來公主府拜訪的慕容觀。

    慕容觀一揚眉,沒直接回答,而是道:“我要去江南了。”

    高滿一愣,抓緊了慕容觀的手,問她:“你去南方做什么?”

    慕容觀沉聲道:“楚王在藩。”頓了頓,她又道,“還有一事,殿下當年在蘇州時候,買下了不少船只,要組建水師,我先過去看看。”

    “可你也不習水戰啊!”高滿抱住慕容觀的手臂,在西北疆場縱馬馳騁是一回事,水戰又是一回事。

    慕容觀笑了一聲:“所以只是去瞧瞧進度。”

    高滿想了想,斬釘截鐵道:“我跟你一起去。”吳楚之地是她父親的舊封,有產業在那處,她在京中長成,卻一次都沒能去江南。

    高滿念頭一起就沒那么容易打消了,她風風火火的,第一時間前往東宮拜見高素之,表達了自己想與慕容觀同行的訴求。如今樂善學宮已經步上正軌,高素之自個兒在長安,已經用不著她做什么了。況且,高神嘉也十二歲了,是可以學著處理事務的年紀了。

    高素之見高滿執意要離京,也不好反對什么。她沉思片刻后,道:“將樂善學宮學成的一些人也帶過去。”樂善學宮卓有成效,在長安外,也該有類似的學宮創建。蘇州是個很合適的地方,她在那兒一年已經打下了基礎。棉花推廣種植,江南紡織業正盛。未來東南沿海還要興建港口,遲早是富庶之地。

    高滿:“……殿下倒是會壓榨人。”唉,她只想陪著慕容觀到處走動,壓根沒想要做成什么事。

    “以你的本領,不過是小菜一碟。”高素之一揚眉,莞爾笑道,“你要離京,記得與皇后說一聲。”

    高滿稱了一聲“是”。

    數日后,高滿、慕容觀悄悄地離京。

    而三司審了崔閎、高望之謀逆案后,也上呈了結果,羅列罪狀,判為斬刑。可到底如何,還是得看高素之的意思。

    被關押在牢中的高望之倒是知道怕了,一面想要拿同胞之情打動高素之,一面將所有罪責都推到崔閎以及幕僚的身上,哭得涕泗橫流。可高素之沒去看他,皇后也沒去看他。

    在三司將奏疏上呈的次日,牢中便傳出崔閎畏罪自盡的消息。

    高素之暗松了一口氣,將魏王、咸陽長公主、蘭陵公主等廢為庶人,幽禁在府中。至于崔家、陸家以及鄭家的主謀,俱是判決斬刑,其家眷流放嶺南,縱然是遇大赦,也終身不得回長安。

    六月初。

    泰始帝下制書命皇太子素之即位,自為太上皇,以皇后崔氏為皇太后。

    自泰始帝中風重病后,以高素之監國,權勢便轉移到高素之的手中。

    如今的退位只是個再走個形式而已。

    可這個形式對高素之而言極為重要,她為天子,終于能名正言順地執掌天下了。

    唯一的遺憾,便是不能即刻以王映霜為皇后。

    王映霜柔聲勸解著憤懣不平的高素之:“如今只是看著平靜了,可朝中對你女身為帝仍舊有異議,再立女后,太過激進,還是穩妥些好。”

    她們都走到了這里了,再等上一段時間又何妨呢?

    高素之知道道理,可仍舊忍不住揪心,她攬著王映霜,心中悶得厲害,良久才說:“你阿耶那邊——”她先前一直避著王珩,沒跟他談論“私事”。

    王映霜眼睫披垂,嘆了一口氣,說:“不必管他。”話一出口,便先行笑了起來。哪能真的置之不理?“我去同他說吧。”

    高素之輕哼。何止是王珩,還有太后那關呢,就算當了皇帝,也得被“出柜”困住啊。不過話說回來,她跟王映霜在宮中都未曾遮掩過,依照太后的眼力,恐怕早已經知情了。

    泰始二十三年,自元月高慕之謀反以來,朝堂的動蕩便沒有止息過,直到六月泰始帝退位稱上皇,才勉強從亂象中恢復過來。

    王珩仍舊掛著大學士、同平章事的頭銜,可除了商議朝政事外,他根本沒有機會私底下覲見高素之,談論一些“私事”。他以“大公”為要,只是憋在心中的那股氣一直沒能消除。何止是他如此?在高素之身份敗落后,整個王家的氛圍都很是古怪,尤其是盧玉柏,更因兩個女兒唉聲嘆氣。

    在王映霜回到王家時,盧玉柏狀若無意地詢問,她在府中住上幾日。

    王映霜對著母親期待的眼神,內心也感懷不已,可她跟高素之的計劃還未曾做完呢。她嘆了一口氣,低聲道:“一兩日吧。”

    盧玉柏一愣神,忍不住道:“也太短了些。”

    王珩壓不住自己的脾氣了,他板著臉道:“陛下幾時能放你出宮?”太荒謬了,竟然是女扮男裝!他家一直被蒙在鼓中。如果不是崔閎揭穿,是不是就得隱瞞一輩子?這樣他家二娘子就是那位登往權勢之位的犧牲品了嗎?他可以說服自己,是天賜之命,是大齊之主,當個前所未有的女帝也無不可,但他的女兒——至今尤掛著“太子妃”之名,住在宮里頭,這又是什么意思?

    王映霜蹙著眉道:“宮中尚有事要處理。”

    王珩拔高聲音:“后宮中事哪里還需要你去料理?陛下又沒有后宮。再說了,不是還有太后在嗎?哪里有什么事情需要你幫忙?”

    “難道在父親的眼中,我只能料理后宮中事嗎?”王映霜凝視著王珩,反問道。“阿耶到底在急什么?”

    王珩仿佛沒聽見王映霜的詰問,他厲聲道:“你跟陛下都是女人,那過往的一切都不做數了,她難不成要耽誤你的一輩子嗎?”

    “阿耶不會是想讓我回家,然后擇取一良婿吧?”王映霜眼神微微發寒,連笑容都變得譏誚起來。

    王珩心中悶得厲害,長女和離后就一直在家中,而次女呢?更是一個大笑話了,不少人在背后指指點點他。

    王映霜又問:“我這身份回府后除了出家,還有其余出路么?”

    “那你名不正言不順地留在宮中,是有什么出路嗎?”王珩怒氣沖沖道,他霍然起身,瞪著王映霜,“圣人是女帝,遲早要納一些郎子入宮的,甚至還會立男——”

    “不可能。”王映霜沒等王珩說完,就截斷了他的話。她知道高素之的性情,可聽人一講,心中也不由得煩悶了起來。她對著王珩道,“我今日回來也是給阿耶提個醒,除我之外,后宮不會有旁人。”

    王珩一時半會兒沒反應過來,等理解王映霜在說什么,頓時如晴天霹靂砸下,愣在當場。他耳中嗡嗡作響,眼前也不由得模糊一片。他喘了一口粗氣,扶住了桌子后,渾身都在顫抖。

    “阿耶當初要我嫁齊王,我嫁了,甚至比阿耶想得走得更遠,阿耶還有什么所求的呢?”王映霜又輕笑了一聲,他看著面色煞白的王珩,突然間涌上了一抹快意,原來她也是有怨氣的嗎?遇到高素之是她的幸運,這不能抹消她最初的“棋子”身份。

    “你你你——”王珩指著王映霜說不出話來。

    盧玉柏眼眶發紅:“可齊王、齊王她是個女人。”

    王映霜笑了一聲:“女人又如何呢?”頓了頓,在全家的靜默中,她又說,“我很慶幸她是個女人。”

    足夠直白的話語在家中掀起了驚天波瀾,王映霜的神色依舊從容。她敢這么說當然是有所依仗的,王珩為了整個家族著想,不會攔她入宮,也不會將事情傳出去,只能夠自己默默消化。要是接受不了,那不是她的問題,是王珩自己的事情。

    說在家中小住一兩日,可那凝滯的氛圍已不好再留下去了。王映霜很自覺,不在家中礙眼,留給他們足夠的清凈能思考的時間。

    太極宮神龍殿中。

    高素之正在寫計劃書,她時不時朝著一側看兩眼,見座椅是空的,眉眼間是藏不住的悵然。等到內侍傳話說王映霜回來后,她頓時喜出望外,將計劃書扔到了一邊,腳步匆匆地出去迎接了。屏退了一群伺候的宮人后,高素之又驚又喜,語調中又藏著點困惑:“不是說小住幾日嗎?怎么又回來了?”

    王映霜淡然道:“我阿耶一時半會兒不想看見我吧。”

    高素之眉頭微蹙,她放緩了語氣,小心翼翼道:“你跟他說了?”

    王映霜一頷首,三言兩語便解釋了在王家的事情。她唏噓道:“我似乎沒有太難過,是不是無情了些?”

    “哪有?”高素之眼也不眨地否了她的話,她道,“若真為子女著想,那就不該干涉。打著‘為你好’的旗號,可要不得。”王珩也是昏了頭了,二娘子是她的王妃、太子妃,也是她的皇后!竟然想著要她離宮歸府待嫁,何其荒謬!

    王映霜十分認可高素之的話,可在王家,暫時是達不成那種“和諧”了。她想了想,道:“大事上,我阿耶不會糊涂,只是一些小事——恐怕會挑刺了。”到時候橫眉冷目的,為難的就是剛登基的陛下了。

    高素之聽懂了,她大大落落道:“小事讓著王公也無妨。”她是有那么一點點理虧,可以體諒王珩這個父親的心,但除了“體諒”外,其它事情王珩就不要幻想了。她要活命,也要追逐自己的愛情。走到了王權的頂峰,尚不能如愿以償,那她就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了。

    王映霜輕輕地“嗯”了一聲,又問:“陛下計劃書寫得如何?”這份計劃是關于樂善學宮的。各州府在神武帝的時候已經辟了州學,士人們在那處修習儒業。可純粹的儒業,輕視工事、科技的儒業,會限制發展,她們打算將樂善學宮推廣到各州,讓它成為官立學府之一,面向百工技藝。

    在這點上,貢舉出身的士人們不會阻止,因為礙不著他們什么事兒。可這并不是她們最終的目的,未來在貢舉科目上,會逐漸偏向科技、律令等,倒逼士人們入學宮修習。

    “這事兒急不得,我列了提綱,到時候讓三娘來完善。”高素之揉了揉眉心,低聲道。先前她離開長安在蘇州推廣棉花時,樂善學宮是掛在高滿、高神嘉名下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往宮中抄送了一份。不過并不是伺候高神嘉的近侍處理的,而是落到了當時的皇后手中,由皇后領著高神嘉了解百工技藝,了解民間大小事情。雖然高神嘉年紀不大,但已經知事,未來可期。

    王映霜凝視著高素之,在齊王府的時候就明白她對未來的打算。她們不可能會有后嗣,那未來的承繼者只能從宗室中選取,論親疏、論智識,高神嘉都是首選。她沒再說話,只是伸手環抱著高素之,輕輕問:“會有遺憾嗎?”

    “我只做我。”高素之灑然一笑,頓了頓,她又說,“現在唯一的遺憾便是不能冊立皇后。”

    她從齊王到太子時,王映霜也跟著成了太子妃。如今她又往上走了一步,卻因為陡然爆出來的身份,讓局面變得僵硬和尷尬起來。禮部那邊不知道怎么處理,索性不聞不問了。可能拖到什么時候呢?

    “都怪崔閎。”高素之埋怨起來,如果崔閎再晚點——等冊封皇后典禮結束后再暴露她的身份也好啊。

    “名位而已。”王映霜撫了撫高素之微微蹙起的眉頭,“我不在意。”

    “可我在意。”高素之捉住王映霜的手,幽怨地盯著她翻了舊賬,“你之前說過想閑云野鶴逍遙呢。”她當時心中可是很惶恐不安的,還被系統嘲笑一番。

    “宮墻深深,的確像個囚牢。”王映霜注視著高素之的神色,見她的笑容垮了下來,又慢悠悠地補充一句,“可我愿意為你、為我們的事業留下。”

    高素之攬著王映霜的手收得更緊,她期許地凝望著王映霜,許諾道:“等到一切步上正軌,我們也能一道走過千山萬水。”

    ————————

    收尾。

    第88章

    走到高位就意味著放棄了自由身,這周游天下的事情嘛,可能性未必會大。

    可王映霜聽著高素之興致勃勃的話,也不忍心打斷她,而是順著她的話語,與她一起籌謀起來。

    兩人軟語溫存,一直到了深夜,燭火高燃。

    雖然王映霜一直留在太極宮,可未曾跟高素之同住。在齊王府中最不用在意規矩,到了東宮有些,可也能夠無視了。然而到了太極宮,那便是無數雙眼睛觀望著,哪能時時刻刻地黏在一起?諫官們無法拿出個新的章程來,但會上諫言,明里暗里地諷刺高素之沒規矩。

    高素之想到那些人就一肚子的氣,她自己的娘子,怎么就親近不得了?她攬著王映霜不肯撒手,在她眸光注視自己的時候,毫不掩飾自己的悶悶不樂。

    “禁中事未必會傳出宮外,可太后那邊——”王映霜低聲道,神色猶豫。她與太后接觸的其實不多,不知道太后將她置于何位,是高素之的同謀?抑或是一體的“妻妻”。

    “恐怕已經猜到了,不提就當不知道吧。”高素之唉聲嘆氣,她身邊伺候的人有些是皇后調來的,她與王映霜難不成日日夜夜在一起談論政事嗎?

    “要是太后不應允怎么辦?”王映霜坐在高素之懷中,雙手抵著她的肩膀。

    “那我們就走,乘槎浮于海。”高素之哼一聲,賭氣道。她追逐權位的根本原因是活命,目的已經達成,就算一撒手又有何妨?

    “那不是一切都為他人做嫁衣?”王映霜蹙眉,對高素之凋零的事業心略有些不滿。“魏王被廢為庶人后,還幽禁在府中,不見得沒人會動那個腦筋。”

    “我只是說說。”高素之小聲嘟囔,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哪有什么退路?只能夠披荊斬棘,不住地往前了。安靜了片刻,她道,“太后不希望高望之死,她幫我許多,我要成全她的母子之情。”

    “可我也不想他好活。”

    “你要動手?”王映霜輕聲問。

    高素之搖頭,若是她動手被太后發覺了,到時候傷了母女之情,讓太后難堪。如今怕高望之溝通內外,她只是讓人嚴加看守,不許任何人往來。想到了下人們稟告的事情,高素之心念微動,若有所思道:“或許不需要我親自動手?”

    “嗯?”王映霜好奇地看著她。

    “魏王妃。”高素之隱晦地提了提。當初崔閎為了將高望之從宮中弄出來,便狠下心對自己的女兒下毒,雖然后頭服了解藥,可時間拖延了些,毒素到底是傷身。崔當節已經得知了這個讓她難堪的消息,這筆賬該算在誰的頭上呢?在高望之被廢后,她留在府中照顧高望之,可兩人的關系也不大好。崔當節未必愿意忍受高望之的狂躁。

    “不提那掃興的人了。”高素之又說。她的眼中浮動著淺淺的水光,她親了親王映霜的唇,像是無聲的暗示。王映霜沒有抗拒,輕哼一聲。兩人這段時間也是忙碌,都不曾好好地溫存。高素之已經不想去管起居官的記錄了。

    高素之六月登基,依照泰始帝舊制,未曾進行大刀闊斧的改動,就連空缺人員的選任,也參考了宰臣們的意見,不過尚書省的左右仆射是徹底空置了,未來倒是可做養老之官,不加同平章事銜,便算不得宰相。

    可長安平靜,外州便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八月的時候,南方的慕容觀命人快馬加鞭送回了消息,她的任務是觀察楚王高慎之的動靜。高慎之倒是沒什么跡象,可跟神武帝同輩的幾個郡王,諸如廬陵王、安平王等外任的宗室,卻思謀著興兵。他們不是嫡支,依照自身血緣沒什么繼位的資格,便尋思著扶持楚王高慎之打入長安,登基為帝。

    楚王得到消息后,嚇得魂不附體,趕忙傳消息給平陽公主。

    而高滿知情后,哪能拖延?第一時間給長安傳消息,而慕容觀也持了密令,悄悄地調動兵馬集結。

    高素之也沒將此事下達朝臣商議,在知曉慕容觀準備妥當后,當即派遣使節前往廬陵、安平等地巡查。那幾位郡王原本就心中有鬼,一看使臣前來,就知道事情不妙。哪里能等到天子來問責?也顧不得再跟其余的宗親聯系了,當即揭竿而起,打出“妖孽當國,請還政上皇”的旗號。

    在諸王謀反后,高素之以慕容觀為行軍大總管平亂,朝臣對此雖有異議,可想到慕容觀在攻滅突厥時候的功勞,甚至因此得以封侯,抗議聲也就漸漸地消了下去。慕容觀果真不辜負高素之的期待,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便平定了叛亂。廬陵、安平二王畏罪自殺,至于罪人的家眷,慕容觀皆將他們押回長安。

    在平定崔閎、高望之之亂時,火.藥已經派上了用處,可畢竟范圍小,等傳到外州就成了很神乎的事情,說什么圣人得天庇佑,派來天兵天將襄助,打出一個霹靂便殺死百人等。但這次慕容觀平亂,則是將火.藥等物用在了戰場上,徹底地打碎了外州紛紛揚起的“神話”,哪里是天威浩蕩?!那根本就是一種新式的武器,要他們如何抗衡?在謀逆的諸王被誅殺后,還在搖擺的人忙熄了心中的熱火,畢竟想要榮華富貴不失,就得很識相。

    可風波難平,諸王帶來的亂象才解決,又有消息從東北邊境傳來,說是高句麗人劫掠邊境,對大齊有不臣之心。高句麗王得知大齊繼立的君主是女人后,立馬揚言不再臣服大齊。不多久,百濟、新羅便讓使臣上書,說高句麗截斷朝貢通道。

    以高句麗的體量想要攻打大齊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他們擺明了只是想趁著大齊朝政不穩的時候,消滅新羅、百濟,在半島上建立自己的霸權。

    此事到了朝堂中商議,和還是戰仍舊是爭論不休。主和的以勞民傷財為由,只愿意固守本土,希冀派遣使者前往半島北部一觀究竟,而主戰的直接給出計劃,要從遼東以及東萊進行兩面夾擊。

    高素之不置可否。

    早在她以齊王身份接待各國使者時候就已經知曉高句麗有不臣之心,其桀驁不馴,根本不愿意臣服于大齊。

    朝會散去,可宰臣們被高素之留下,商議軍國要事。

    中書令許枚以及大學生王珩不置可否,宇文神闊、崔闥卻是主戰,而戶部尚書李玄度則是主和派,算來算去,都是這次征伐的花銷。

    “新羅、百濟是我藩屬之國,其使者前來尋求援助,豈能置之不理?”高素之終于透露了點口風,她抬眸望向兵部尚書崔闥,又問,“水師自萊州出發,橫越渤海,需兵力幾何?”

    崔闥叉手道:“五百艘戰船,五萬士兵。”

    高素之又若無其事說:“蘇州船塢有獻戰船數百,可即刻奔往山東。”

    李玄度皺了皺眉。

    王珩眼皮子一跳,非是官營,那就是民間船廠造的戰船了?哪個人敢那么大膽,在朝廷的號令外造戰船?蘇州——那是圣人為藩王時候在蘇州推廣棉花時候,暗中進行的事情嗎?!所以那個時候便有攻下半島的計劃了?王珩一抬頭對上高素之含笑的神色,心中猶為悚然。

    高素之給宰臣們透出自己的意愿,余下的事情便有宰臣們繼續做商議。她的心中還有其余主張,只是并未跟朝臣們明言,等到退朝后,高素之見到王映霜,才說:“百濟所言不實,朝貢多走海路,怎么可能被截斷?它也不是誠心想要臣服,而是想要借著大齊的兵力成為半島的霸主。以往往年的情形來看,高句麗恐怕會聯合百濟,攻滅新羅。”

    “遼南八月便入冬,將持續到來年三月。”王映霜讀過不少地理志,她琢磨一陣,道,“六月的時候又是雨季開始,這意味著大軍要在三月到六月間成功。”酷寒的冬季縱然有棉衣也不適合行軍,和大雨連綿的雨季更是會讓兵馬陷入遼澤中。

    “先與新羅結盟,攻占百濟。”依照高素之兩輩子得來的經驗,知道高句麗最擅長的就是筑造“山城”,這些易守難攻的軍事防御工程會將兵馬拖入泥潭中。好在她們現在手中有火.藥,什么山中堡壘炸了就是了。不過穩妥起見,在半島中還得有個基地。

    雖然心中有章程,可事情沒那么容易定下,還得朝臣們進行一輪又一輪的商議,在這過程中,新羅女王再度派遣使臣來到大齊請求支援,高素之親自接見使臣,應允了此事。

    要遠征遼東,并非一道命令便能解決的,還需做籌備。高素之先命營州、幽州發小股兵力攻打遼東,高句麗并未臣服,而是直接應戰。到了十月的時候,高素之封慕容觀為平壤道行軍大總管,統領水師,從萊州啟航。兩個月后,高素之又以慕容紹為遼東道行軍大總管、兵部尚書崔闥為副,率領人馬向遼東逐漸推進,待到冬季結束后,正式對其用兵。

    長安冬。

    整個元月,宮中都很是忙碌。

    這是新帝登基的第一個新年,雖然“太上皇”仍舊在,可誰都知道整個大齊最有話語權的人是誰。

    祭祀、改元諸事,沿用舊制即可,但擺在禮部面前還有一件很棘手的事。

    太平元年,新登基的圣人要立后了。

    原本由太子妃王氏進為皇后即可,可偏偏圣人是女兒身。

    難道昔日的婚事還作數嗎?

    第89章

    圣人要立后,是國之大事,哪能草草?

    一切的名正言順都因著圣人是女身作廢了,詔旨一下,朝臣們便激憤地上書,根本不肯同意。對他們來說,接受一位女君已經是為難,何況是還要讓女子為后,那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朕昔日在藩邸時,奉上皇旨意納妃。王氏是朕發妻,告過太廟祖宗,也名在宗牒上,有什么不妥當的?”高素之冷笑一聲,根本不在意朝臣難看的臉色。

    “那時候也不知陛下是女兒身啊!”禮部尚書苦著臉道,他拿眼神去乜王珩,按理說這位最有資格說話。如果當初知道“齊王”是女人,誰還會將女兒嫁入王府!

    “難道諸位是要朕忘恩負義?拋棄糟糠之妻嗎?”高素之又問。

    “當時也是權宜之計,陛下可從其余方面補償。”諫官義正詞嚴道。他倒是想說由圣人賜婚之類的話語,可在高素之那冷酷逼人的眼神下,到底沒敢說出口。

    朝議的結果自然是不肯同意立王映霜為后,甚至激憤的官員還要上諫言要高素之自良家擇取兒郎做皇夫。

    高素之的表現很平靜,她道:“朕已有妻。”禮部不同意也無妨,那就一直拖下去吧,反正她是不可能放王映霜出宮的。

    退了朝后,朝臣們追上王珩,埋怨道:“王公怎么也不出言勸諫?”

    王珩面色冷沉,眼中布滿了血絲。他要怎么攔?先前王映霜回家都將話說清楚了,她自愿留在皇宮中,他還能有什么辦法?這些都是爛賬了,要怎么算清楚?

    “這不是狐媚惑主嗎?”諫官嘟囔一聲。

    王珩聽得心中哽,還沒等他出聲,又有一人道:“陛下留王氏在宮中也無不可,只是萬不能立后。還得選皇夫,早日生出嗣君啊。”

    “可若是選擇皇夫,又是住在哪兒?宮中都是女眷、宦官,難道男女之大防就不顧了嗎?”禮部尚書嘆氣道,只覺得事情無比棘手。這圣人變成了女身,一些舊制都要改動,可他根本就沒有什么頭緒啊!怎么就“齊王”登基了呢?

    “這事兒上皇和太后怎么說?”又有人道。

    走到一塊的朝臣沒人吭聲,去年年尾的時候發生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被幽禁在魏王府中的庶人高望之不知服食了什么中毒了,救回一條命的同時,卻失去了行動能力。原本的魏王妃呢,也因著先前的急病體弱不堪,難以照顧高望之。

    圣人體諒太后憐惜幼子之情,將高望之接到了太極宮中,與上皇一道修養。不過沒幾日,太后便提出要搬遷至“東內”。在長安有兩大皇宮,一是太極宮,二是神武帝時興建的大明宮,因在東側又稱呼為“東內。不過除神武外,泰始以及當今圣人,都在太極宮中聽政。上皇、太后搬遷至大明宮后,是徹底地不問政事了,朝臣們想見他們一面都難。

    “圣人不肯聽我等諫言,恐怕得太后出面。”禮部尚書嘆氣道。

    大明宮中。

    崔元元哪里會不知高素之要立后的事情?她自己猜到是一回事,等到一切都擺在明面上,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她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她當初將高素之充作男兒養,才讓所有的事情都變了?讓高素之夜無法像常人那樣成親生子?

    高素之每日都要去崔元元處問安,見太后總是欲言又止,她又挑開了話頭,道:“這與阿娘當年的舉措沒關系,難道我會不知自己是兒郎還是女兒嗎?”她固然可以將鍋甩到太后身上,可又是何必呢?只是惹得太后傷心而已。

    “至于立嗣之事,阿娘也不必憂心,三娘年紀漸大,已經能夠替我分擔一些小事,她的未來可期。”高素之又說。

    崔元元垂眸,她是一個母親的立場傷懷,她固然可以為了高素之的幸福退一步,可朝臣呢?她問:“陛下準備好如何應對朝中的議論聲了嗎?”

    高素之眸光炯亮,她道:“不管是數月還是三五年,甚至十年,我都不會更改。”必要的時候,她可以用“退位”相要挾!讓那些朝臣接回“太上皇”吧,只是依照太上皇的報復心,他們難道就能夠活命嗎?朝臣絕不敢這樣做的,當然,她也沒可能給朝臣迎回上皇的機會。

    立后一事在外朝中僵持,可宮中,在太后以及上皇的諸多妃子都搬到東內侯,太極宮內宮的事務都有王映霜一手來執掌,她的衣食住行一切都比照皇后規制。在高素之的重心放在外朝的時候,她在宮中觀察內官,要從中選擇能用的人。

    元月過去后,朝臣們沒松口,立后之事就那么僵住。

    高素之并不會時時刻刻將它提出來,她還有其它的事情要做。譬如,妥善地安排系統中刷出來的《藥典》。她跟王映霜相處,能量值根本不用愁,就是商城刷出來的東西吧,很經常的,是雞肋之物。高素之已經不用高強度依賴系統了,只在空閑的時候鞭策幾句。這商城幾輪更新后,她的《藥典》可算是有了結果。

    王映霜翻看了《藥典》,其中有些東西跟醫書上相差無幾,還有一些則是聞所未聞,見其功效,更是神乎其技。如果是真,那在醫藥上可是邁出了一大步。合上書后,她眼神灼灼地望著高素之,問道:“陛下要讓太醫署研究?”

    高素之搖了搖頭,見王映霜展顏一笑,她又撐著下巴道:“娘子也覺得不妥當?咱們應該想到一塊兒去了吧?”

    王映霜眼神閃了閃,她道:“樂善學宮中有各處延請來的名醫,其中有一人名‘淳縈’,醫道高妙超絕。她家祖上三代從醫,只是到了這一代,礙于女子之身,被限制了發展。”在樂善學宮創建后,惠民藥局也就跟著設立了,在發展技術的時候哪能少了醫者?

    高素之笑道:“讓她來獻這部藥典,她和她的學生便能更好地進入太醫署中!”她固然可以直接下令,可這樣只會是皇家私屬的女醫,仍舊不能更改時風。

    王映霜十分贊同地望著高素之,跟她想到一塊兒去。她說了聲“可”,在上皇時,慕容觀能以功封侯,現在的女醫難道不能走一樣的路嗎?圣人已經不需要再增添神異事情,借著這逐步將自己人插入朝堂才妥當。太醫署在太常寺下,太醫令僅僅是從七品,何況是學生、典學?從此處著手,外朝的官員們反應并不會太大。

    高素之說做就去做,幾日后,樂善學宮中的大夫淳縈便通過襄陽長公主高神嘉獻了一部藥書,稱為《藥典》。朝臣們沒將這當成一回事,可高素之偏偏在朝會上提了,說了《藥典》中的“青霉素”“治天花法”“治麻風病法”。一個個陌生的名詞跳出來,朝臣們聽得云里霧里的,可在聽見功效后,立馬就明白過來了!誰家敢放言一輩子無病無災?如果那《藥典》當真神氣,不就能夠使得家中幼兒存活率提升嗎?!

    “《藥典》為樂善學宮學生淳縈獻上,諸位以為,其功如何賞賜?”高素之含笑凝視著群臣。

    “賜絹帛與金錢?”吏部侍郎聲音不大,過去獻書、獻物的都是男子,一般會贈散官、勛官,甚至有的直接被命為郎官,從而步入仕途。可如今獻藥書的是個女人,他能想到的只有財物。

    “功在千秋,利于民生,只論財帛,恐怕會令天下人心寒。”高素之淡淡地說道。

    朝中自昔日齊王府走出來的官吏心領神會,左右張望一陣道:“臣以為,其功當封侯!”

    宛如石子投入湖中,蕩開了一圈圈的漣漪,朝臣們頓時變色,梗著脖子道:“豈能如此草率?!未見女子封侯事。”

    “足下這話是對上皇不敬,在泰始年間,慕容將軍便因驅逐突厥的功勞被上皇封為鎮北侯,軍功是功?難道獻藥典就不是功勞嗎?”先前泰始帝時,慕容觀將那歷來屬于男人的爵位撕開了一道口子,如今再提起舊制,追的就不是千百年前的傳說了,成例就盡在跟前。

    高素之笑道:“功該封侯,稍后再議。”她沒在封侯事上多言,話鋒一轉,又道,“以淳縈一眾為太醫署醫博士,教導醫學生。”醫博士雖然只是正八品上的小官,可不是內官系統,歷來沒有任用女人的道理。高素之話音才落下,便有朝臣赤著臉反駁。

    等到朝臣的爭議消去了,高素之才掀了掀眉,輕飄飄地問:“不是淳縈去做醫博士,難道你們去嗎?你們覺得自己看了藥典就知道青霉素如何提煉的?就知道如何去更好地醫人了?若是這樣,諸君也不必立在這兒了,都調去太醫署做醫官吧。”

    殿中頓時鴉雀無聲,朝臣一個個噤若寒蟬。

    他們生活需要醫官,可又很輕賤醫官,哪里肯退去長衫,去行那下下之道?

    “陛下圣明。”宇文神闊高聲道,他的幼子是個癡兒,是樂善學宮的醫者替他幼子診治的。反正礙不著他的利益,他又何必違逆圣人?

    附和聲漸漸響起,朝臣們當然沒這個本事去當醫官,難道他們要制止那些藥物傳開嗎?只能安慰自己,等到太醫署中的學生們都學會了,一切就又會導回“正軌”。難不成太醫署中學生還比不過那群女人嗎?

    以淳縈為醫博士的事很快就推行了,不過高素之也沒忘記封侯的事,沒幾日,便下詔以淳縈為“慈恩侯”。這是一個訊號,如果說當初慕容觀封侯是勛貴的推動,可淳縈是連庶族都不算的平民。此事意味著只要能夠立下功勞,出身、性別都不將是問題。

    第90章

    淳縈封侯的事情,在朝中雖然有異議,可阻力的確不算大。一來小小的醫博士影響不了朝政大局,有害他們的身份地位;二來醫者提升醫道對他們而言有莫大的好處。他們自己更相信做大夫的男人,可家中的女眷卻是要女醫來照料的。

    倒是有些聰明人已經猜到了高素之的打算,但又能怎么樣呢?對于那些尚未發生的事情,他們要用什么阻止呢?

    四月的時候,遠征軍傳回消息。遼東方向,天氣尚好,契丹、奚人諸藩在領到旨意后,也出軍相協,攻下了遼東城。高句麗廣建山城,試圖據此固守。只是火.藥帶來的威力是高句麗人不曾領會過的,轟隆的爆響聲,連高山都能推平,何況是人力筑成的城池?

    海上行軍路線,慕容觀那處也傳回了好消息。在新羅女王的配合下,對百濟進行兩面夾擊。大齊的武器同樣在百濟境內所向披靡,除此之外,還能震懾新羅的將士。

    捷報頻傳,朝中自是一片歡欣鼓舞。不怕出征,就怕遠征無功。

    宮中,高素之看到戰報后揚眉,可旋即又籠上幾分愁緒。靠著武力強推能夠打下那片土地,卻不能真正地消滅敵人,事后如何治理是個大問題。

    “設立都督府是必要的,就怕百濟、高句麗遺民會不停地起義。”高素之琢磨一陣,又說,“或許還得扶植心向我大齊的傀儡政權?”亡國之事,可是會激起恥辱心的。從高句麗、百濟王室中擇取適合的女主扶立,也能安撫那兩國的臣民。

    “之后就是變夷為夏的事情了。”高素之又說。

    “如果能夠給他們更好的生活呢?他們會心向誰?”王映霜凝視著高素之,微笑道。土豆、玉米、棉花、玻璃……哪樣不是半島的人沒有的?屠戮不能夠成事,還得加上春風化雨的手段。

    “確實。”高素之一頷首,贊同王映霜的話,她思忖片刻,“我有一物,或許可在遼東那邊先用上。”

    王映霜挑眉:“嗯?”雖然說見慣了高素之拿出好東西,可她仍舊每回都被挑起好奇心,那奇思妙想,當真是天賜之功耶?

    “水泥。”高素之吐出了兩個字。都說“要想富,先修路”,一條條水泥大道,是發展基建不可或缺的東西。但要知道,修路得先要發動民工,得砸錢,需要整個國家機器運轉起來。高素之還是齊王的時候,是沒有那么大的能量撥動整個政局運轉的。

    “那是——”王映霜眨眼,困惑地詢問。

    高素之一面跟王映霜解釋,一面示意近侍去將工部尚書宇文神闊給請來。長安大道,一到下雨時候就泥濘不堪,而到了干旱時候又是塵土彌漫,著實嗆人,早該改善了。跟王映霜說了水泥的種種好,高素之就一臉期待地凝望著她,等待她的夸獎。

    兩人心意相契,一個眼神便能夠意會。王映霜撫了撫高素之的面頰,柔聲道:“陛下果真是天縱之才呢。”

    高素之樂不可支,攬著王映霜,道:“這些都是你的功勞。”她知道那些東西的存在,可依照她的學識只能做少數東西,要不是有王映霜的系統在,她都不敢想象自己最后會落得怎么樣的結局呢。高素之湊近王映霜,與她面頰相貼。怎么樣的親昵都不足夠,等到外頭內侍傳話說宇文神闊來了,高素之才松開了王映霜,理了理衣袍上的褶皺,宣宇文神闊入殿。

    宇文神闊邁步進入殿中,乍一看與高素之同坐的王映霜嚇了一跳。在朝著高素之行禮后,他面上露出遲疑之色。王映霜的身份尷尬,從齊王妃晉為太子妃后,便沒有任何動靜了。她沒有正式做皇后,可在宗牒上,仍舊是圣人之發妻。數息后,宇文神闊道:“臣見過皇后殿下。”

    王映霜沒說話。

    高素之聞言笑了一聲,道:“魏國公不必多禮。”她沒有繞彎子,直接了當道:“朕有一事要工部去做。”在她登基后,原先在城南的那幾家廠子,自然也變成少府所有。只是一切仍舊照舊,工部的人在其中往來,一面學習技術,一面也從中獲得利潤。

    宇文神闊問也不問:“臣領旨。”

    “這本冊子工部之人好好研讀,我要盡快見到結果。”高素之又道,命人將《水泥工藝》這本書籍送到宇文神闊的手中。這也是系統商城里面兌換的,里面的配方改動過,屬于這個時代能夠造出之物。

    宇文神闊領旨退下后,當即讓工部與將作監、少府等合作研究水泥,夜以繼日的,在六月的時候,便成功地研究出了水泥。石灰石、黏土、還有煉鐵時候的礦渣——這些東西組合成的“水泥”,著實是化腐朽為神奇,一眾工匠何其驚異!等到水泥凝固后,有朝官拔出佩劍砍了砍,見其驚異非常,一時間心跳加速,滿面紅光,仿佛見證了奇跡的誕生。

    對于大齊而言,“水泥”的確是個奇跡。大道塵沙飛揚,風吹雨打容易壞去,用磚石鋪路代價何其高昂?除卻富貴人家,誰有那個財力?可現在水泥出現了,豈不是解了困擾朝官、百姓多年的事情?宇文神闊當即上奏,請求征發民工,請求在長安鋪設水泥道路。

    朝臣們還沒見過水泥,只是聽工部的人你一言我一語說著,內心深處將信將疑。宇文神闊可不管那么多,精神振奮,這是利于千秋的事,能讓他在青史揚名。

    高素之思忖片刻,道:“先在城中張榜宣揚水泥道,正式修路,待秋收后再做也不遲。”等到群臣都稱“喏”后,她又說,“若哪家想要先將道路鋪設到他們家門口,就讓他們自個兒籌錢、出力。”

    朝臣:”……“這是他們從未設想過的道路,要是他們想要從家中延伸到皇宮,方便出行,那就得自己出錢嗎?只是沒等朝臣抗議的聲音響起,戶部尚書李玄度就高聲道:”陛下英明!“戶部是一點都不想算那些賬,雖然說秋收后修路可能也要錢,但能拖一陣是一陣。

    話說到那份上了,就差明示群臣,來個“打先鋒”的。在“水泥”之事張榜沒多久后,平陽公主府就率先出錢,要修整個長興園中的路,還要讓平陽公主府與齊王舊邸、襄陽公主府等處聯通。在高滿做了表率后,一些宗親們也跟著投錢,其中一些人昔日跟晉王、魏王相交,雖然沒被謀反事牽連,可也跟鵪鶉似的,生怕被牽連。這會兒找到了機會,抓緊時間向新帝表明自己的衷心。

    除了皇室宗親外,王珩也投錢了。

    他這段時間著實是心累,“立后”的事情懸而未決,不少人明里暗里提醒他,讓他去觸怒龍顏,將此事否了。

    另一邊呢,又有政事堂的同僚跟他們抱怨,現在的中書舍人都不隨侍在宮內了,擬詔之事都是女官在做,根本輪不到他們。只是這樣就算了,畢竟陛下是女兒身,更可惱的是,許多事情陛下都不與宰臣們商議了,譬如此次水泥事,只有任著工部尚書的宇文神闊知道!他們這些宰臣,有什么用?

    王珩能做什么?他勸不了王映霜,更勸不了圣人,只能當聾子、當啞巴,只要事情沒到最壞的地步,他就什么都不知道。

    高素之的確在有意削宰相們的權柄,不僅僅是不置左右仆射,甚至在原來的侍中崔閎謀反后,門下省的領導侍中也空懸不置,一切皆有兩位黃門侍郎料理。而黃門侍郎想要入政事堂,還得加上同平章事頭銜。至于中書省,擬詔的職權減輕,有時候是女官動筆擬詔、批答,有時候甚至是王映霜親自動手。

    可這樣還不夠。

    當初她人在江南時,借著張太傅以及高滿的手埋下的線,也是時候該揭出來了。

    沒幾天,高素之便召集宰相商議,擬定修一部包羅萬象的大書,至于修書人——不是秘書省諸校書郎,而是那群用筆名在《五年科舉,三年模擬》中發表議論的人。經過長時間的醞釀,那些人的名號已經是耳熟能詳了。誰都不知道她們是誰,只以為是張太傅的學生。文章聲勢大,宰臣們也讀過,雖然對一些劍走偏鋒的言論不滿,可也知道那些人頗有才情,圣人要修書,用她們就是了,總不能是自己被“發配”修書吧?

    宰臣們并無異議,下行的文書自然無比通暢。高素之以這群人為學士,將人聚集在了東宮的崇文館中。可等到一個個從未露過臉的“名人”現身,朝中仿佛掀起了驚濤駭浪,一片嘩然聲。因為被召集到崇文館的學士,全都是女人!怎么可能?難道這些年與他們議論文章的,都是這些人嗎?

    原本一些事不關己的朝臣,立馬發聲抗議,言辭尤為激烈。

    就連王珩,都一副難以接受的模樣,只是他為人圓滑老道,不會在這個時候出聲。

    高素之早料到朝臣們會有這種反應,她不怒反笑道:“那些人的才情不是諸位共同贊頌的嗎?諸位沒少與她們詩文唱和吧?先前宰相們無異議,怎么現在覺得不合適了?就因為知曉她們是女人,就很輕視她們嗎?”

    “還是說,諸位只是指桑罵槐,指的是朕不適合站在這里?”

    話音一落,殿中噤若寒蟬。

    良久后,才有人顫顫巍巍道:“若是冒名頂替呢?”

    高素之冷笑,這是說什么都不相信別人有這本事,不管是現代還是古代,這群人都是一樣的自大,還容易破防。她掀了掀眼皮,淡淡道:“這事簡單,同題共試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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