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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州縣的執刀、白直都是用的本地人,就算不是豪族,也跟他們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高素之早料到衙門中會有人通風報信,甚至故意拖延時間給張家準備的機會,故而早早地便派遣人盯著張家。果真,在張恒要跑之前,將他逮住了。

    這樣的罪名落下,竇世顯哪能再睜只眼閉只眼?只得履行職責審問張恒。

    張恒大感冤枉,他就是想要拿下滿園而已,的確裝神弄鬼了,可沒有殺人的心思。跪在地上被打了幾棍,他渾噩的腦子終于找到一絲的清明,知道這就是一個針對他的陷阱!他并非一開始就想巧取豪奪,而是命奴仆跟滿園那邊的人交易。如果對方一開始就表明身份,他還敢覬覦滿園嗎?

    還有那些關于滿園主人身份的謠言,是誰傳出來的呢?不是有人故意在誤導他嗎?張恒心想著,心中極度的不安。如果是個陷阱,就意味著他沒有脫身的機會了。

    張恒能想明白的事情,竇世顯哪里會不知道?他的心中也是寒涼一片,尤其是聽齊王說“竇家與張家有親”這句話后,心都跳到了嗓子眼。齊王一來蘇州就想給當地豪族一個下馬威嗎?!

    “張家想要滿園,我也不是不能割愛。”幾日不曾露面的高素之,此刻坐在上首,朝著心驚肉跳的一眾人露出一抹優雅從容的笑,她慢條斯理道,“只是滿園乃舊吳王府產業,如今歸平陽公主所有,我也是暫住而已。”

    張恒:“……”他聽得心中一梗,在齊王來之前,為何滿園之人也不肯走漏風聲。

    “如果住在那處的不是我,張家是不是就得逞了呢?”高素之又問竇世顯。

    竇世顯慎重道:“大王以為該如何處置?”

    高素之:“謀害皇親該當何罪?難道還要我教你嗎?”

    竇世顯面露猶豫,他猜測高素之沒有真殺人的打算,又看了眼可憐的張恒,遲疑片刻說:“恐怕張恒未必有此惡意。”

    張恒也跟著替自己辯解:“小民絕不敢濫殺人!”

    高素之笑了笑,不再說話。她也沒等張恒判罪,便施施然地離開衙門。竇世顯見狀,找到一線生機,下令先將張恒關押在獄中。

    張恒想買下滿園的事兒,蘇州不少豪族家的兒郎都知道,有的人給張恒瞎出主意,有的在邊上看熱鬧,偶爾有幾句勸說張恒的話,也被對方很不客氣地頂了回來。這些少年沒將此事看得多大,直到張恒入獄后,才跟家中長輩老實交代。

    那些人一聽張恒如此下場,哪會不明白時局要變了?齊王來到蘇州根本就不準備當甩手掌柜,而是想拿當地的豪族開刀。也是張恒貪心,撞到齊王的刀鋒上,使得張家被撕開一個裂口!齊王要對付張家,那只是張家嗎?眾人一聯想佃奴被送回來的事情,再看看印刷坊的發展,頓時抽了一口涼氣。

    京中傳來的消息說刻本是齊王執意推動的,是否因為印刷坊的事,他們惹了齊王不滿呢?如果他們的心擰到一處,或許還能抗衡一陣,可現在長史張文宣和司馬李修都是傾向齊王的!

    一時間州中人心浮動,紛紛找上了竇世顯,想要拜見齊王。

    竇世顯也覺得發愁,心中暗暗地埋怨起多事的張恒來。前幾日齊王自個兒在城中住著,也就著手安排棉花種植事而已,現在呢?因為張恒行事不法,整個府衙都被齊王帶來的人盯住了,向來平和的長史和司馬也一下子強勢起來。

    他這個張家的姻親,渾身都不舒坦。他那好兒子還指望他說情,沒看到齊王口口聲聲張家嗎?這根本是將張家當成一體的,要將他們整個拉下水。萬一竇家也被牽連了呢?

    “阿耶在煩心什么?”竇山君看著竇世顯難看的臉色,明知故問。

    竇世顯瞪著竇山君,在兄妹倆的爭執中,依約知道張恒的裝神弄鬼是從竇山君這里得到的靈感。他不敢往下追溯,萬一其中也有竇山君的身影怎么辦?揉了揉太陽穴,他盯著竇山君半晌,才說:“張家事情,你有什么好主意?”

    “這還不簡單?”竇山君笑了一聲,說,“事情可大可小,全部看齊王心情。”

    竇世顯悶聲道:“可齊王都不見人。”

    竇山君冷冷一笑:“不是知道她住在哪里了嗎?就不能拿出三顧茅廬的誠心來?我聽說沈家、李家已經先一步往滿園中遞送帖子了。”

    竇世顯咋舌:“動作這么快?”

    竇山君鄙視地看了眼溫吞的老父親,語言上絲毫不饒人:“不然等著牢里撈人嗎?”

    竇世顯無言。

    竇山君又勸:“阿耶想保全家族,還是將房中所藏的幾卷書拿出來吧。”

    “那都是藏本!”竇世顯吹胡子瞪眼,哪里舍得?竇家被抄家后,也就他小家里的些許東西還存在,許多珍貴的典籍都入了內庫,讓他把那些藏本拿出來,就是割肉。他深呼吸一口氣,瞧著竇山君半晌,說,“按規矩,親王府中可置孺人二人。”

    竇山君聽了竇世顯的話,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竇山君臉色一沉,咬牙切齒道:“您這是想賣女求榮?”

    竇世顯臉上掛不住:“這都是為你好。”

    竇山君對著竇世顯嘲弄一笑:“那您怎么不去給人當男妾呢?”

    “你——”竇世顯被竇山君的話氣得不輕,可竇山君沒再理會他,扭頭就離開了。她的面色沉冷,眼神中閃過一抹暗芒,似是打定了主意。

    滿園中。

    拜帖如雪片般飛來。

    高素之知道一些大族已經開始急了。她誰也沒見,將除了書籍外的禮物都退了回去。只是這一舉措,給了當地大族一些暗示。他們猜測問題出在印刷坊上。如果不是他們阻礙刻本推行,在棉花種植上也得趁機得利,而不是眼睜睜看著那些農戶得到新的知識。

    像李家本就跟張家不怎么對付,試圖趁機將張家的勢力壓下去,他們自然是選擇靠著齊王。在李修的推動下,何止是出了家中藏書,還豪氣地捐贈萬錢。可并不是所有都有李家那般覺悟的,送了幾卷書后就開始磨磨蹭蹭。

    “我想宴請諸夫人來園中做客。”王映霜對著高素之道。高素之在府衙那邊用力,她也得借著女眷刺探刺探各大族的動向。

    高素之問:“你不是不喜歡應酬嗎?”京中熟人的邀約都極少去,別說是去見陌生人了。

    王映霜笑了笑,說:“作為齊王妃,有的責任怎么都得擔起,大王覺得呢?”

    高素之以王映霜的意愿為先,見她臉上沒什么為難和不快,當即點頭說:“你拿主意就好。”她的王妃這么聰明,做什么事情不成功?

    齊王妃要宴請賓客的消息傳出,家家戶戶都開始期待起來。像刺史夫人、州長史、司馬夫人以及已經隨著家人歸田的誥命夫人都在應邀之列,余下的便是州中豪族家的了。

    陽春三月里,鶯鳥啼鳴,煙花如夢。

    可醉翁之意不在酒,客套話后便是一種無形的交鋒。

    一個個笑著提起長安事,可想知道的又哪里是長安呢?

    王映霜微笑著應和,三言兩語便將話題落到糧種上,話語間藏著一種無聲的暗示。

    高素之不知道從哪里搜羅來了水稻糧種,將其稱為“占城稻”。稻種不算多,分給吳中百姓種不太妥當。她們在商量后,打算給州中大戶一些甜頭,讓個別人擁有“獻良種”之功。至于哪些大戶,還得再仔細觀察。

    王映霜露臉的時間不長,在宴會將半的時候便退下歇息了,讓王府屬官的女眷在那應付各家的來客。

    涼亭中,微風徐徐。

    王映霜跟前擺著半盞酒。

    她撐著下巴問靈奴:“可有看到有意思的人?”

    靈奴一直跟著王映霜,腦子也學會轉動了。先前就在察言觀色,她小聲道:“那造船的沈家有些意思。”

    王映霜挑了挑眉,她也瞧見了。沈家在態度上是向著她們的,也是第一時間將書籍送來。只是家族內部是否聲音一致就難說了。這次宴席沈家來了好幾個人,可并沒有走到一起,神色間是毫不掩飾的疏離。

    想了想,王映霜朝著靈奴吩咐一聲:“去打聽打聽那落單的小娘子叫什么名字,家中又是如何狀況。”

    靈奴叉手稱是。

    等到宴席結束的時候,消息也跟著帶回來了。

    “那小娘子行四,名初月。是沈氏嫡脈,家中有一弟,行六。不過這家奇怪,雖然是嫡支,卻是被整個宗族給分出去了,跟宗族的關系也搖搖欲墜。她是沈家里先送典籍過來的。”

    “為何?”王映霜疑惑道。

    “好似是沈四娘強勢取得了家業,沈家那邊不甘心、不服氣。”靈奴頓了頓,又說,“可在整個沈氏宗族的圍打下,沈四娘名下的船行也露出頹態來。”

    王映霜皺了皺眉,說聲“知道了”。

    女子掌家業怎么了?雖未相交,可王映霜對沈四娘也產生足夠的興趣來,準備等高素之回來與她提一提。

    可不知為何,今日的高素之回來得晚了些。

    等到日落西山了,她才回到滿園中,滿頭大汗的,飲了半壺水后,才長舒了一口氣。

    “大王怎么回來晚了?”王映霜等著高素之平了那口氣,才出聲詢問。

    “道上有個人攔馬。”高素之對上王映霜的視線,一點也不隱瞞她,“是竇世顯的女兒,名喚竇山君。”

    “哦?她攔大王馬做什么?”王映霜一挑眉,拿出一副漫不經心的口吻。

    高素之:“她問我是不是覺得竇世顯礙事了。”饒是高素之,也被竇山君大膽放肆的言論驚了驚。瞧她那神態哪里像是說父親?像是在議論如何處置一頭肉豬。

    王映霜:“大王怎么回答的?”

    “沒有回答。”高素之凝視著王映霜揚眉一笑,說,“天色不早了,哪里還有空與她說那么多?”而且這話也不好答,她要把竇世顯稱斤賣兩她就自個兒去嘛,做什么要拽上她?竇世顯畢竟是朝廷命官,她可以處置白身的張恒,卻不能越過職權拿竇世顯開刀。就算真有什么,也得將確鑿的證據送往長安呢。

    對道上碰著的小娘子興致缺缺,高素之沒繼續說,她問:“今日的宴席怎么樣了?有沒有哪個不長眼的人讓你難堪?”

    “沒有。”王映霜橫了高素之一眼,“大王怎么老是想這些事兒?”

    高素之訕笑一笑,垂著眼睫,那不是一些亂七八糟的小說看多了嗎?

    王映霜又道:“除了陸家、張家,地方上有頭有臉的都來了,我按照你先前的意思,透露了點占城稻的事,不過感興趣的似乎只有幾家,有的選擇觀望著。”

    “對糧食沒興趣?那對紡織相關的技術呢?”高素之輕哼一聲。

    “李家自然是不必說了,作為蘇州數一數二的布商,對紡織機興趣極大。”王映霜笑了一聲,又說,“李家的娘子消息很是靈通,知道長安樂善學宮的事。她家愿意出錢出力建立私學,請大王派人去他們那邊教習。”

    棉花種植只是初級階段,棉花如何紡織成布?如何裁成衣物?紡織機有什么不同?一個個心中盤算著呢。在蘇州的四大豪族中,李家的產業與紡織掛鉤,是最想得到棉花技術的,李家愿意配合,和張文宣舊交是一回事,最主要的還是有利可圖。

    至于以糧米起家的張氏,倒是沒那么在乎紡織。陸家呢,倒是跟李家的產業重疊,但他家一直跟張家走得近,府上又出過宰相,不屑來爭這事兒。

    “他們主動來求,是個好開端。”高素之笑道,她帶著匠人們來蘇州,不是為了玩的。改良的紡織機以及一些處理棉花的手段,總要傳出去。李家愿意支持她,倒是省了她不少的功夫。

    “過兩日就讓崔烏去跟他們定契約。”有些規矩得提前說清楚,她可以讓李家先嘗這個甜頭,走在前邊,卻不會讓李家直接壟斷這一行。

    李家的動作快,在得到高素之點頭后,立馬就貢獻出一座莊園當學堂。他家的紡織機不是外來的,名下也有家具行當。他們第一時間派出心腹匠人跟著京中來的大匠學習改良的紡織機器。而另一邊呢,擅長紡織刺繡的工人們,也騰出勞作的時間去學習棉花紡織技術,為日后棉花豐收做準備。

    李家這些事情做得轟轟烈烈的,輕而易舉就傳到了陸家人的耳中。

    陸家經商的其實不是宰相那一房支,但是關系還算親近,對方有著門生子弟,連陳國公的嫡孫游學時都要過門拜訪,在一些事情上得看舊宰相的態度。本來他們對棉花就很感興趣,是那邊傳來消息說遲早要推廣的,不可能被某家獨占了。權衡利弊后,他們選擇跟張家或者說晉王站在同一條戰線。可現在李家直接改良紡織機器,這不是還沒落定的棉花,是切實影響到他們家的利益了。

    到底要不要去討好齊王,成了陸家人避不開的選擇題。

    張家呢,因為張恒下獄的事情心驚膽戰的,張家家主倒是想去依附齊王,可先前已經跟晉王府那邊的人連上線了。張恒會想著討好元養心,也是因為他們家打算攀附陳國公府、攀附晉王而已。左思右想后,張家家主決定去求元養心出面,哪知連個人都沒見到!

    幾日后,張家家主還得到消息,有幾家得到了更好的水稻良種,到時候產量必定壓過他們!做他們這一行的,除了到處收購外,自家的莊園田地也會種滿糧食。頭一年不見得有什么差距,但等稻種多起來呢?

    “良種能說來就來嗎?會不會是傳出的假消息?”張家族老皺著眉,不大相信。張恒就是被假消息騙了才動貪念,導致現在身陷囹圄。

    “元養心那邊不愿意出手。”

    “陸家呢?”

    “陸相公跟元家有交情,不會靠向齊王的。陸家那邊正因紡織機眼熱呢,不知道該如何做。”

    ……

    這利益糾葛太深,有時候就會損及自身。張家家主煩得不行,關鍵時刻,舊日交好的人一個都靠不住。思忖良久,他下定決心,咬牙道:“將家中的藏書都贈予州學!”說是贈給州學,其實是交給印刷坊,這意味著不久后,刻本就會通行于世,想要獨占知識,已是不可能之事。

    在捐贈書籍到州學后,張家家主又恭謹地前往滿園拜訪,只可惜得到的只是極為冷淡的托詞,齊王根本就沒打算見他!最后還是相識的人給他透了點風聲,知道齊王供養那群種植棉花的人頗為費力。張家家主又大手筆地捐贈了糧肉衣物,這才得以見到齊王長史,將被打了幾十棍的張恒從牢中救出,并得來少量的占城稻稻種。

    “我們大王好清靜,最是厭惡麻煩事。”齊王長史的提點聲在張家家主耳畔回蕩,眼前一片暈眩,后悔不已。

    滿園中。

    高素之心情暢快,一開始投下一筆錢,如今也獲得了回報。有蘇州的豪族們支撐著,后續不需要再從她的口袋里拿錢了。

    瑣碎之事結束,高素之終于得了幾分空閑,能與王映霜一道吟賞煙霞,看江南春色依依了。

    太湖處常蘇湖三州之地,歷來是賞春的好去處。青是洞庭山,白是太湖水,風光猶絕。

    “這湖上的船大多出自沈家。”王映霜與高素之舉杯對酌,慢悠悠地開口。那日她也同高素之提了沈四娘的事,不過之后便是與各家往來定契,無暇兼顧。

    “形制相似,但標志上略有區別。”高素之想了想,說,“也是因為沈家分家事情嗎?”

    “興許吧。”王映霜道。

    “不知他們家是否造海船。”高素之心念微動。

    “大王還想要派人出海?”王映霜詫異道。高滿的商隊走南闖北的,其實也到過外國,不過走的陸路,去的西邊,接觸的大多是胡人。這海上——漁民們倒是會出海,可又能走多遠呢?

    “外邊天地極其廣大,有何不可呢?”高素之慢悠悠說。不過這事兒得從長計議,就算糧食方面的問題解決了,出海是九死一生的事。不過船行還是可以關注著,運河、水渠上運物資也需要船呢。蘇州船行沈家一家獨大,可沈家中又有小家,如果需要造船的話,獨擔門面的沈四娘是第一選擇。

    相處久了,一個眼神便能會意,她摩挲著酒盞,溫聲道:“我改日與沈四娘見見。”

    “此事多謝娘子了。”高素之直勾勾地看著王映霜,悄悄地將稱呼更改了。

    王映霜被高素之灼灼的眼神瞧得臉熱,她一垂首,避開高素之的視線。這樣的眼神是一種無聲的誘引,很容易讓人生出些不切實際的企盼來。

    高素之看著王映霜垂眸,心中如風過池蓮,蕩開一圈圈漾著粉紅的波瀾。眼前的小幾有些礙事,她倏然間站起身走向王映霜。可舟中哪如陸地上平穩?水波一揚,舟身便左右搖晃。高素之噯一聲,雙手扶住了王映霜的肩膀,單膝跪在她身側。

    王映霜倉皇間抬眸。

    高素之沒松手,右手順著王映霜綢緞般的黑發往下滑,最后輕輕地搭在她的腰上。

    王映霜沒推開高素之,她的心跳速度加快,屏住呼吸,伸手去取小幾上的半盞酒。

    “怎么當初打探來的消息,是你愛喝茶?”高素之看著王映霜如玉般的纖纖手嘟囔。這來到舟上她淺淺酌了幾口,而王映霜一杯接一杯的,連點醉意都沒有。這人比人,氣死人吶。

    “怎么?難道要我家宣揚,二娘子是個酒鬼嗎?”王映霜有些好笑,有的東西是世道給她添上的枷鎖,哪里是她的本意?

    “就這么好喝?”高素之納悶,盯著泛著細微漣漪的酒盞,也生出幾分心思來。

    王映霜偏頭,她覷了高素之一眼。她們喝的就是同一壺,滋味怎么樣,會不知道嗎?可別管她腦子里浮動著什么樣的思緒,這心就像擂鼓,咚咚咚地響,擠壓著她的理智。她的手一抬,將酒盞朝著高素之唇邊湊。

    高素之眼神明亮,她就著王映霜的手飲酒,那燒肺腑的酒無端變得纏綿悱惻起來。

    “還要喝?”王映霜睨著她問。

    高素之點頭又搖頭。

    盞中的酒是先前倒好的,她這會兒要喝,又得斟酒。她杵在這兒,擺明了礙事。

    可她不想讓開。

    第62章

    王映霜眼波流轉,脈脈含情。

    她對上高素之的視線,心跳的速度極快。伸手撥了撥杵著不動彈的高素之,見她穩如泰山,分毫不動,便笑著問道:“到底是要還是不要?”酒盞已經放回小幾,王映霜的說話的時候似要起身,可水上舟搖了搖,又有一股從高素之掌心流出的力道,讓她依舊坐在原地。

    “不喝了。”高素之眼神迷蒙,她是喝多了嗎?怎么覺得目眩神搖的?直勾勾地凝視著王映霜,只覺得她哪里都好看,像是一個攝人的漩渦。她紅著臉,慢慢地收回手,在王映霜的身側坐下。

    王映霜的視線一直跟著高素之游走,隱隱覺得高素之有話要說,可半晌過去了,不見她吐出一個字來。內心深處有些莫名的失望,要去倒酒,高素之忽地將她的雙手抓住窩在掌心。

    發燙的掌心貼著肌膚,一股熱流順著四肢百骸在游走。王映霜有些不自在地蜷起了手指,可在一片無聲的靜默中,高素之又將她的手指分開,十指交叉,指根緊緊相貼了。王映霜眼皮子一跳,那顆心像是躍到了體外跳動。她也不是沒牽過高素之的手,但都只是一握,哪像現在有種春風拂柳絲的纏綿。

    “你——”

    “娘子。”

    兩人一道開口,對視一眼后又沉默無話了。

    曖昧的氛圍正好,沒被王映霜毫不留情地推開,高素之嘴唇翕動著,想要說幾句話,可偏像吞了啞藥,這到了關鍵時刻,口舌笨拙,竟是什么都講不出來,只有一聲夾雜著委屈和無奈的嘆氣聲。她一低頭,便靠上王映霜的肩,沒舍得挪開,便佯裝不適,靠在她的身上。

    “大王暈船了嗎?”王映霜瞥了眼交握的手,不去看高素之的神色。她臉紅心跳的,綺念紛至沓來。

    高素之小小地嗯了一聲。

    王映霜的身體稍微轉了個角度,方便高素之倚靠在她的懷中。她低聲道:“那讓人回去。”

    “不要。”高素之呢喃著拒絕,在太湖上泛舟,就她們倆人飄然天地間,也有一種樂趣。她松開了一只手,去勾王映霜的腰。這親昵的動作儼然超過在矜持下畫出的那道界限了。可能是酒壯人膽,也可能是王映霜無聲的縱容,高素之明顯變得放肆了。

    王映霜輕哼一聲,面頰被酒意以及那股羞赧熏得酡紅。

    太唐突了,王映霜心想。可也沒有說話制止。

    水上舟搖搖晃晃的,好像人的思緒也跟著飄搖起來。

    良久,王映霜才輕輕地說:“大王有什么話想跟我說嗎?”

    高素之唔一聲,慢慢地抬起頭。腦子還在酒意中沉浮,可面上的酒色逐漸褪去,只余著一抹逗留在眼尾的薄紅。“我、我——”她該抓緊機會的。可話沒說出來,高素之就露出一抹沮喪之色,在心中暗罵自己的不爭氣。

    王映霜:“……”她是等的有些不耐煩了,別樣的氛圍難道是她多想了嗎?如果將那點心思揭開會怎么樣?腦子中亂糟糟一團,理智的弦在酒后斷裂,憑借著一股沖動,她問,“大王有喜歡的人嗎?”

    “沒有。”高素之一驚,看著王映霜倏然冷凝的臉色,又搖了搖頭說,“有。”

    王映霜聽得不是滋味,這在答案揭曉前,不管是沒有還是有都讓人煩心。可煩惱中又夾雜著一些甜蜜的希望,畢竟根據以往種種,她也可以想到她自己。但王映霜又怕自作多情,想了想,她又拿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問,“是哪家郎子呢?”

    高素之的心突突地跳,王映霜的話像是給她潑了一盆冷水。

    直女的思維……只會認為她對哪個男的牽腸掛肚。

    高素之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

    “萬一是試探你呢?”003暗搓搓地在一邊看戲,實在忍不住出聲鼓動啞巴似的高素之。

    前進還是倒退?這個問題回答后她跟王映霜的關系會如何?高素之的腦子開始轉動。

    王映霜見她遲遲不出聲,一股惱意油然而生。她拂落了高素之的手,終于以一種強硬的姿態將她從懷中推開。在高素之驚惶的眼神中,她又去倒酒。

    “沒有哪個郎子。”高素之小心斟酌。

    王映霜呵呵一笑,將那杯劍南春一飲而盡。“大王直說便是,哪里用思考這么久?難道我還能阻止大王動心嗎?”

    003興致勃勃:“她生氣了。”

    高素之:“……”本來思緒就是一片漿糊,又得聽嘰里呱啦的系統在叨叨,她揉了揉太陽穴,繼續跟王映霜說話:“我、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說。”

    王映霜的眼神更像是利箭了。脈脈春水頃刻間泛起洶涌壯闊的波瀾。

    高素之被戳得心中冒血,一股沖動向上涌動,她問:“一定要是郎子嗎?”話中的意思是個傻子都能聽懂,更別說七竅玲瓏心的王映霜了。在她的沉默中,高素之的一顆心筆直地墜入谷底,蔫頭耷腦的,像是被判決了死刑的囚徒。

    一聲輕磕。

    酒盞落在小幾上,傳出沉悶的響動來。

    王映霜抱著雙臂,臉上的神色緩和幾分。她問:“那是哪家娘子呢?”

    高素之心中沮喪,傻愣愣地看著王映霜,等系統重復了她的話,耳畔才炸開雷霆似的悶響。她的視線在王映霜的臉上聚焦,近距離地觀察著那張皎如明月盤的臉,眉峰如青黛,眼波似江水。

    “很難回答嗎?”王映霜嘆息似的問,她抬起手揩了揩高素之濕潤的眼角。

    她看著王映霜,呆了呆,一雙水潤的眼眸中忽然間浮動著不諳世事如孩童般的懵懂和天真:“我、娘子。”

    王映霜狂亂的心跳逐漸地平靜了下來,面色依舊薄紅,可逐漸清明的神思讓她依舊把握著主場,引誘著高素之說出未盡的話:“嗯?”

    高素之口干舌燥的,那只輕輕撫過她眼角的手已經將一縷落在眉間的頭發給撥開了。

    “不是暈船?是醉了啊?”王映霜望著高素之,看了半晌,漫不經心地收手,說,“罷了。”

    此刻的高素之完全被情緒主導著,看著王映霜要抽離,頓時一驚。她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抓王映霜,不讓那近在咫尺的盈盈香氣抽出。她脫口道:“就不能是我家娘子嗎?”她凝視著王映霜,又委委屈屈說,“我不是那沒道德的人,我知道從一而終的道理。”

    王映霜面上的笑容綻開了,那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寒霜之意散盡,她手落在高素之肩膀上,故意揪住高素之話語間的破綻,問:“就只是因為要從一而終?如果大王的王妃不是我呢?”

    高素之用力搖頭:“不是。”本來只有一點昏沉,腦袋一搖,那股暈眩就更劇烈了。她的臉上露出一點驚慌失措,又抱住王映霜的腰。可才惹惱了人,現在的動作便顯得唐突了。于是她一觸即離,可王映霜手往下一滑,抱住了她。

    “頭暈。”高素之看著王映霜,可憐兮兮的。

    “那我們就回去。”王映霜輕聲道,語調像是和風細雨。

    高素之悶悶地應了一聲,漿糊似的腦子里找到一些不對勁。

    王映霜問了,她回答了,然后呢?這樣就完了嗎?雖然她沒有跟人表白過,但根據往常看小說的經驗,要么是天雷勾地火般的劇烈纏綿,要么就是風刀霜劍般的拒絕,這樣沒有結果的結果算是什么?

    “娘子。”高素之湊近王映霜。距離拉得近了,落在眼中的不僅是飽滿嫣紅的唇,還有面頰上那細小的絨毛。呼出來的氣如熱流在狹窄的距離里回旋,高素之陡然間發覺她跟王映霜的距離只剩下幾分了。近在咫尺,可又像遠在天涯。

    “嗯?”王映霜輕哼一聲。

    高素之的心里劇烈地掙扎,那不能輕薄人的觀念被一種渴望沖得搖搖欲墜了。腦子里的系統不住地在慫恿下,還提出了能量值來煞風景。不得不說,能量值三個字讓高素之清醒幾分,總覺得現在的輕薄像是對王映霜的褻瀆。她已經打定主意抽離,可有時候本能并沒有那么好控制。

    在高素之思緒紛紛揚的時候,王映霜搭在她腰間的手動了動,貼得更近,輕輕一摩挲,像是一種無聲的暗示。那高高筑起的理智高樓瞬間垮塌,什么有失風范、什么輕薄行都被高素之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低下頭跟王映霜耳鬢廝磨。只是終究沒那么大膽子,在王映霜唇上似是很無意地輕輕一碰,又呵著熱氣轉而壓在她的肩上了。面頰擦過柔軟的耳垂,小小的耳墜子在左右搖曳。高素之面上熱氣上涌,輕哼了聲,語調十分綿軟。

    高素之悄悄地伸手籠著王映霜的腰,她又軟綿綿地問:“我說了,你怎么不回答我?”

    王映霜聽了高素之的話,覺得好笑。沒有推開,難道不是一種答案嗎?或者高素之想聽言語?王映霜琢磨一陣,扶起高素之,與她面對面。本來想說幾句溫情的話,可乍一看高素之眼中的滿足和得意,話鋒忽地一轉:“希望大王記得自己說過的話。”

    高素之“嗯嗯”兩聲,眼眸中亮晶晶的,她執著地問:“那你呢?”

    王映霜思忖片刻,眼中涌出的笑容越發濃郁了:“只要兩心同,便不負。”

    高素之聽得高興,說了聲“好”后,把王映霜攬在懷中。兩人的心臟撲通撲通地跳,漸漸地合拍,像是要融會為一。她還像是踩在云端般,有種不真切。“娘子,我可以再——”

    王映霜問她:“再什么?”

    高素之低頭,紅著臉說:“再親一下。”

    剛才沒發揮好。

    王映霜:“……”

    第63章

    舟泊江上。

    高素之抱著王映霜不肯撒手,在得道王映霜應允后,她先是親了親王映霜的面頰,再慢吞吞地挪到她的唇畔,如蜻蜓點水般一落。可沒舍得挪開,偷覷著王映霜的臉色,動作也逐漸大膽放肆了起來。舌尖在微合的唇上輕掃,等到裂了條細微的縫隙,便長驅直入了。

    只是沒什么經驗,不得要領,親了一會兒連氣都順不過來,只得很遺憾地后退。她的手也不安分,貼著王映霜的腰游走,腦子似乎徹底放空了,只憑借著身體帶來的感覺行事。最后是王映霜一把摁住了她,橫了她一眼,將人推開些。

    那浮動的曖昧旖旎散了些許,王映霜理了理裙裾和鬢發,起身吩咐往岸上去。

    高素之靠在一邊,直勾勾地凝視著王映霜,笑得燦爛。哪里顧得上什么湖光水色?只有王映霜是她盡日看不足的。

    接下來的日子呢,高素之倒也不能長日里閑懶。州學下印刷坊的事情不必她操心了,在經過打壓后,蘇州當地的豪強老實不少,不再明里暗里下絆子,反而更殷勤地將刻本引到族學中,要從自己的身上下功夫。

    可棉花種植和占城稻的進度要過問,李家那邊的紡織技術也得關注著。來滿園中拜見的人漸漸增多,高素之總不好一個都不見,應酬一多,人就被迫變得忙碌起來。

    高素之與蘇州那幫本地大族打交道的同時,王映霜也頻頻地跟州中有頭有臉的大戶家中女眷碰面,其中格外關注沈家四娘子的動態。在沈家一族中,支持她的人并不多,她再要強,也抵不過宗族都對她名下船行的圍打。宗族的人試圖以長輩的名義壓制她,逼迫她將名下船行給不濟事的沈六,至于她自己,則是早些嫁人,增強沈氏的聯姻網。

    沈初月當然不愿意受制于人,她苦苦地維持著原有的局面。可沈家人不想給她生路,一邊跟她搶奪生意,一邊從她名下的船行中挖人,還散播一些船只質量不好的謠言。

    “沈家的生意很廣,最主要是跟官府合作,打造一些價格不菲的漕運船。這方面金錢收益不高,但隱形的利處甚多。”王映霜道。整個沈氏宗族和沈初月,州縣必定傾向于沈氏宗族。如此一來,對沈家宗族逼迫孤女的事,他們就會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漕運之事不好插手。”高素之蹙著眉沉思道。長安人口多,關中糧食已不能供給,依托水渠、運河將南方的糧食送到汴京,再進行轉運。在糧食收成不好的時候,天子還有就食洛陽的舊俗,每每被人笑說是“逐糧天子”。

    “多請她來滿園,至少能讓沈氏宗族忌憚一二。”王映霜想了想,又問,“大王是不是想請她造船?”

    高素之沉思片刻,說:“只是不知她有沒有遠航的膽量和魄力。”她其實想請人造戰船,不過這事兒太危險,很容易踩到泰始帝的逆鱗,只得暫時作罷。沉吟良久,高素之下了個決定,道,“讓崔烏去跟她談!”崔閶走南闖北的,在江南這邊也有人脈在。想要船出海,暫時不能以她的名義去。

    蘇州沈家。

    自從雙親去世后,沈初月便從宗族聚居的地方搬了出來,遠離那些如豺狼似的叔伯,可饒是如此,也不勝其煩。那些叔伯們為了拿到她父母留下的產業,可謂是不擇手段,搶奪了不少生意。就連過去跟父母合作數十年的老顧客,也紛紛轉向那幫人。

    “阿姐,不提竇娘子,就說滿園那邊,她們對船業似乎感興趣,要不——”沈六在一旁勸說。

    “你給我閉嘴。”沈初月看著游手好閑的沈六就覺得煩,做生意不成讀書也不成,跟著張家那些人走,險些將沈家拽入漩渦里。她能做的,難道沈家那幫家伙就不能嗎?先前沈家還在商議抵抗刻本呢,在她將典籍送到滿園后,那些人立馬就跟上了,總之不愿意讓她好。

    正當沈初月感覺前路彷徨的時候,一位自稱來自蜀中的商人出現,想要參觀她家船行。沈初月斟酌片刻后,應允了這位大客戶的請求。在船行中觀看時,商人不置一詞,直到結束后,商人眼中精光閃爍,道:“這些船的品質不夠,你們家什么樣的船都能打造嗎?”

    沈初月聽了商人直白的話語,有些許的不悅,可她還是將氣性壓了下去,溫聲詢問商人差在哪里。

    商人倒也爽快,直接取出一本造船圖譜,在沈初月的跟前晃了晃,說:“這是個逾年的大單子,沈娘子敢接嗎?”

    沈初月眼皮子一跳,但凡商戶在她家訂船的,都不可能一次性結清的,只付給定金。單子越大、時間拖得越長,風險就越大。沈初月現在沒有那么大的家底兜著,要可是成了,其中的利潤不容小覷。過去的大單都是跟熟客合作的,與外來的商戶定契,就是一場豪賭。

    商人又道:“沈娘子不必急著拿主意,我就住在城中的悅來樓中,沈娘子可隨時遣人來尋我。”見沈初月沒說話,她又將那本圖譜遞給沈初月,笑道,“我家主人的小小心意。”

    聽了這番話,沈初月更是覺得商人非尋常身份,所圖甚大。她不愿意接下那本圖譜,可商人擺了擺手,明顯對造船技術的外傳不甚在意。

    沈家宗族的人始終關注著沈初月的動態,見有蜀中來的大商戶前去沈初月那拜訪,立馬便生出插手的主意。沒等沈初月拿定主意,沈家宗族中的人便去悅來樓下帖,請那需要船只的大商戶會面了。

    此間發生的事情,暗中監視的人一一回稟了高素之。

    “這些人是一點生路都不給沈四娘留嗎?何必趕盡殺絕呢?”高素之擰著眉,本能地厭惡沈家那幫人的貪婪。尤其是對方那些用來抹黑沈四娘的言論,直指“女人”這一身份,仿佛一切都是女人的錯。迂腐又自大的老頑固,不是她要拉攏的對象。

    “沈家這么急切,還有一個原因。”暗衛又道,在高素之和王映霜的視線投來時,她忙稟告說,“不知沈家從哪里打探來的消息,知道刺史對沈四娘頗感興趣,所以——”后面的話,暗衛也覺得難以啟齒。

    “竇世顯那半只腳在棺材里的老東西?”高素之氣笑了,罵道,“也不照鏡子看看自己是什么玩意兒,一張老樹皮還想占人家便宜。”

    高素之道:“繼續看著。”她得想辦法查查沈家,省得對方這么能找事兒。還有竇世顯——這個刺史真是讓人一言難盡。

    可沒等到高素之動手做什么,刺史府那邊就傳來消息,說是竇世顯偶感風寒,臥床不起了。來報消息的是張文宣的人,字里行間都是“沒這個刺史也不要緊,大事小事有他們在就好”。

    難道是作孽有天收嗎?高素之心中暗笑,也懶得去刺史府探視,直接讓人送去一支人參,算是聊表心意。

    竇家。

    竇山君在竇世顯的書房中翻找印鑒,等拿到手之后往袖中一藏,這才慢條斯理地走出去。屋外守著的奴仆眼觀鼻鼻觀心,仿佛沒有看到她。竇山君的臉上露出一抹笑,邁著輕快的腳步去院子中看望臥床不起的老父親。

    竇世顯這人身上到處都是瑕疵,發妻去世后,假惺惺地寫悼亡詩博取美名,可續娶納妾兩不落下,跟張家、陸家都有關系。他昔日借著婚姻網在蘇州立足,而現在呢,則是受困于那一張張關系網,陷入一種進退維谷的窘境。

    都說是長安日遠,可耐不住有人要逐日的作死勁。想兩不得罪就置身事外,墻頭草似的左右搖擺是什么道理?

    屋中一股藥味,長史張文宣在,見了竇山君后笑了笑,問好之后便退了出去。

    竇山君沒提找到印鑒的事,她看著床上咿咿呀呀的竇世顯,嘆了一口氣,說:“我知道您一門心思想要回長安。缺乏一個聰明的腦袋是好事,當初就靠著這個保下我們全家的性命。可當人想進取的時候,這就是壞事了。兒不忍心看您對不起列祖列宗,就先下手為強了。”

    竇世顯吹胡子瞪眼,知道竇山君膽子大,可沒想到她心狠到這種地步。

    竇山君垂著眼,又笑道:“您不用感謝我,身為竇家的一份子呢,這是我該做的。”

    竇世顯:“……”

    一個刺史倒下去了,的確不影響整個衙門的運作,甚至比過去積極進取許多。府衙很突然地查起青苗簿來,說沈家連續四五年沒有交地稅。這地稅其實是義倉地稅,先帝得位后,有鑒于民生凋敝,戶口凋殘,生怕來年五谷不豐登,便開義倉,使得王公以下,墾田畝納二升。這跟人頭稅不同,依照的不是戶口而是耕地,故而另外造冊,建立新的土地統計辦法,號稱“青苗簿”,借此實現“履畝而稅”。

    為了推行義倉地稅,先帝又立了“見佃”這一原則,也就是說誰在耕地誰出錢,是由租佃者交納的,與大地主其實無甚關系。饒是如此,沈家名下的土地也多年不曾交地稅,其中值得說道的東西就多了。

    這官府要查賬,沈家就急了起來,一時間也顧不得去攔截沈初月的生意了。

    那廂高素之見刺史府動手,還感慨一聲“心有靈犀”。有人給沈家找事,她就沒必要再管顧。就這么到了五月,京中忽然來信一封,道天子病重,要她悄悄回京!

    第64章

    信是從齊王府來的,尚在京中的屬官們心中著急,就在密信上督促,生怕她回長安晚了,京中形勢大變樣。

    高素之輕哼了一聲,將信遞給王映霜,問道:“娘子怎么看?”

    王映霜沉吟片刻,說:“不能回。”這件事情很危險,領了命令在江南做使者呢,很容易被人捏住把柄。若是泰始帝沒有駕崩的跡象呢?到時候追究齊王擅離職守,那該如何?她對上高素之的視線,道,“皇后、平陽、我阿耶,以及大王過去交好的幾位臣子都不曾有信來,想來沒什么大礙。大王例行上表問候圣人安就是。”

    她實在是怕這封信變成催命符。

    高素之點頭,認真說:“娘子說得是。”

    在劇情里,泰始二十一年,皇帝的確有一場病,因打馬球過于激烈傷了腿,而后又感染了風寒。這場病讓泰始帝覺得人生短暫,雄心壯志卸下了一半。他也有歷代帝王的通病,年輕的時候罵尋仙訪道的始皇帝,年老的時候成為嗑金丹的“仙人”。

    現在有土豆,又推廣了印刷術,不久后還有棉花,泰始帝越發會覺得自己功業足了,功德圓滿后就等著蒼天賜給他立地成仙的機會了。劇情線有了很大的變化,那泰始帝會不會將謀求金丹的可能性放在自己的身上?高素之被自己的猜測嚇了一跳,面色不由得沉凝起來。

    “003,皇帝沒要死吧?”高素之喊了那存在感逐漸微弱的系統一聲。

    “沒呢。”003道,對劇情中的關鍵節點還是有些把控的。

    “大王想到什么了?臉色這般難看?”王映霜凝視著高素之,滿懷關切地詢問。

    高素之定了定神,低喃道:“無事。”想了想,她又說,“就是怕在鬼門關前游蕩一圈后,圣人性情大變。”

    “不排除這個可能。”王映霜道,她起身拍了拍高素之的肩膀,安撫她道,“不過我們遠在江南,就算有事,那也是京官們頂著。”也不是一開始那一窮二白的狀態了,京中有眼線在,風吹草動能傳到江南來。

    高素之揚眉一笑,她看著近在咫尺的王映霜,伸手攬住她的腰,將她帶到自己的懷中。

    王映霜“誒”了一聲,跌坐在高素之腿上,雙手撐著她的肩膀,將她整個人當成支柱。她瞪了高素之一眼,見她抬手將自己的一縷發絲拂到耳后根去,微紅著臉,細聲細語說:“跟大王說正事呢?”

    “難道這樣就不能說了嗎?”高素之偏著頭問,她就想抱著,指尖搭在王映霜的腰上,感知著自己腿上的重量,一點兒都不想分開。

    王映霜被高素之擾亂了思緒,尤其是那在她腰間輕輕摩挲的手,弄得她臉紅心跳的。她對上高素之那仿佛能掐出水來的含情眼,嘆了一口氣說:“ 算了。”也沒什么要議論的,她們的主意都打定了,不在這個時候回長安。

    她的手往后扣住高素之順勢移動的手掌,而高素之眼波一動,順勢與她十指相扣。近距離的接觸,讓兩個人的呼吸都急促了起來,某種旖旎的氛圍在安靜的屋中醞釀。

    高素之微仰著頭,她眼神脈脈,凝視著王映霜,不由自主地想要更貼近一點。她輕輕道:“可以嗎?”

    王映霜搭著眼簾沒說話。

    高素之俯身埋在王映霜頸邊,聞著她身上淡淡的香氣。熱浪蒸騰,她的面頰也像是醉酒般酡紅。雙唇在那小巧玲瓏的耳垂輕輕一啄,察覺到懷中人身軀微微一顫,高素之又稍稍一抬,在她的面頰上游離。等到最后才落在那嫣紅的雙唇上。

    一開始高素之也不太會,急匆匆的,帶著一種莽撞,最后把自己憋得快要暈過去。可熟能生巧,她反思了那回在舟上的不是,后來又有了預演,所以這回有種得心應手、游刃有余的自在了。舌尖推開了柔軟而又細膩的唇,她很是仔細地品嘗耳鬢廝磨的美好。

    半晌后,王映霜回神,她輕哼了一聲,像是一種幽幽的嘆息,綿長而又旖旎。她掙開了高素之的手,抵著她的肩膀拉開兩人間的距離。雙唇越發嫣紅飽滿,燈火下漾動著一種水潤的光澤。王映霜舔了舔唇,感覺到一絲微微的麻癢。

    “娘子?”高素之困惑凝視著王映霜。

    王映霜撇開眼不看她,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松開。

    高素之噯一聲放開手。

    王映霜扭頭就走出去,吩咐靈奴去燒熱水。

    回神的視線,她對上高素之那直勾勾的灼熱視線,有種莫名的不自在。她在高素之對面的椅子上坐下,拉開了兩人的距離。原想著低著頭不說話,可那種心懷怦然的感覺壓不住,沒一會兒,那迷離的視線又瞥向高素之了,眼神黏膩得仿佛能拉絲。

    高素之不太習慣懷的空空落落,山不就我那我來就山,她懷著這樣的念頭,在王映霜那眼神的鼓動下,立馬起身走向她。

    “大王。”王映霜輕輕地喊了一聲,覷著她說,“擋著燭光了呢。”

    高素之動了動腳步,也可只挪動數寸,她幽幽道:“燭火哪比得上月色?”

    “大王要賞月?”王映霜問。今夜云山疊,怕是等不得云破月來。

    “月色更是不比眼前的絕色嘛。”高素之道,話音落下,她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嫌自己太油膩,沒發揮好。正想著找補呢,王映霜撲哧一聲笑了起來,眉眼間喜色漾動,仿佛她說什么都是動聽的。

    高素之也凝著王映霜笑,只是溫存沒有持續多久,靈奴那邊便來通報熱水已經備好。

    王映霜掙開了高素之的手,無情地甩下了她去沐浴了。高素之凝視著漸遠的身影,唉唉嘆了兩聲,又拿起被扔在桌上的信仔細瞧。良久后,將它湊到燭火邊燒了。

    有的熱鬧該湊,有的事情嘛,還是別冒頭來得好。

    長安,太極宮中。

    崔元元侍疾,等到泰始帝歇下了,才回到自己的殿中,露出一抹倦色來。

    將左右伺候的人都屏退了,崔元元心腹宮人問道:“外頭怎么樣了?”

    泰始帝一病,朝中各種各樣的聲音就起來了,尤其是立儲相關的。可皇帝擺明了沒想讓渡出權力,催著立東宮在他的耳中就變成要咒他死了,白日里才發了好一通脾氣。別說是晉王、魏王了,連遠在蘇州的高素之都被他神色猙獰地咒罵幾句。

    “先前往蘇州送信的人查出來了,是魏王府的人偽裝成了齊王屬官,想要悄悄地請大王回京。”宮人道。

    崔元元眼皮子一跳,捏著袖子的手指驀地縮緊。晉王、魏王本就在京,可要是素之悄悄回京,那就有擅離職守之嫌了,甚至還會被扣上意圖謀反逼宮的大罪名。在這個節骨點,魏王府讓人傳信,那根本就是將她往死路上逼。雖然崔元元知道高望之的德行,可見他一次比一次心狠,不免寒心。

    宮人問:“殿下,要傳信給大王不要輕舉妄動嗎?”

    崔元元搖頭說:“不妥當。”圣人疑心病發作,恐怕對各宮斗盯得嚴,生怕內外串通。她微微一笑,說,“我相信素之不會回來。”

    “奴婢還有一事要稟報。”宮人在崔元元應允的眼神下,說道,“崔家那邊在尋找方士,要讓人攔一欄嗎?”

    崔元元眼神幽幽,眸中寒色更甚。崔閎與圣人私交不錯,也能揣摩到泰始帝的心思。他是完全不考慮進獻方士會給天下帶來什么啊。是他還是高望之的主意?剎那間,崔元元的腦中浮動著很多念頭,良久后,她才涼涼道:“不必阻攔。”只要泰始帝有那個心思,沒有崔閎,也會有其他人去做。

    蘇州。

    高素之催促著刺史府寫慰問皇帝的表章,她自個兒的上書也摻雜在其中,總之就是不扎眼,但又不能完全對泰始帝的事不上心。

    竇世顯臥病在床,不過過去的表章也不是他自個兒寫的,有幕僚中捉刀,蓋上印鑒就是。說起來,這印鑒還在竇山君的手中,她呢,穿一身圓領袍戴上幞頭,跟著張文宣、李修他們處理蘇州的事情,幕僚們也沒人提出異議來。

    唯一有反對意見的,就是竇山君那不中用的兄長——不過也沒關系,沒兩天他也跟他的老子一樣病了,侍疾的時候父子相傳,孝心十分感天動地,連平日里恨不得將這廝踹到糞坑里的文人,也提筆寫詩賦歌頌。

    “竇山君跟張文宣他們做了交易了。”高素之聽了暗衛帶回來的消息,呵呵一笑。都是當地的豪族大地主,哪能有干凈的?要真的開始清欠一個都逃不開。但蘇州那些大地主沒什么反抗的聲音,是他們老實嗎?不,恐怕是得到了風聲,只拿沈家開刀。事不關己,當然能夠高高掛起了,甚至還能從沈家身上咬下一塊肉來。

    張家因為張恒那事兒,垮了不少,要是沈家也跟著倒下,那完全是權力重組的時候,怎么能不過去分一杯羹。

    “船行沈家獨大,其他人不是不想插足,而是始終沒這個機會。”高素之一挑眉,又狡黠一笑,說,“但造船業我有用,可不能被他們吃下。”李家還真挺會來事兒的,得了紡織的好處還覺得不夠呢。

    被查賬的沈家焦頭爛額,當然就顧不上從蜀中來的大商戶了。

    而沈初月冷眼看著局勢大變,又得了竇山君的手書,心一橫下定決心要賭上一把。那商戶其實已經讓渡了利益,她翻看了造船的圖譜,那技術遠超沈家船行,有它在手再開一家船行有何不可?就算商人一分不給,她其實也不算虧,可她被沈家打壓,很需要現錢。

    沈初月親自去了酒樓中找那位蜀中大商戶,愿意與她定下契約。哪知還有個大驚喜等著她,這大商戶竟然一口氣將款項結清,那可是一筆驚天巨款!

    “我家主人怕娘子周轉不過來。”蜀中商戶笑瞇瞇地說道。

    沈初月與商戶對視,電光石火,明白了她話中的深意!她名下的船行是小,可要是將整個沈家都串通到一起呢?沈家那些族老在不知不覺中得罪了人,被刺史府追著,這是她的機會!沈初月朝著商戶一拜:“替我謝過貴人。”

    蜀中只是掩人耳目的身份,能有這樣大的手筆,還在蘇州的——沈初月腦子中很快就跳出一個名字來。她不動聲色,將這個秘密藏在心中。

    第65章

    墻倒眾人推,痛打落水狗,整個沈家如今就在這么一個處境。

    官府要來清賬,來重新丈量沈家擁有的田地,能怎么辦?繼續隱瞞名下擁有的田宅數嗎?好啊,那沒有造冊的都不是沈家的,全部收為官府所有。要是全部造冊,那清欠的款項要全部補上嗎?佃農那可是提供了實打實的證據,錢糧已經到主家了,之所以沒有上繳,是被主家扣著。

    平日里的確是相安無事,但真要查起來,就沒有誰是干凈的。再往里深入,田地是怎么來的?威逼利誘、強取豪奪都是他們那些豪族心照不宣的手段了。臟了點,但之前沒人管啊!沈家一貫的做法是賄賂衙役,可現在都不頂事了。那些在刺史府當差的沈氏族人,全部都得回避。

    沈家人尋思著面見竇世顯,只要這位刺史肯松口,那頂多是斷尾。不過這點兒惦念也跟著落空了。想要糾集過去往來的好友一并抗議,可任由他們將“唇亡齒寒”說盡,那些已經吞下好處的人都置之不理,盡顯商人的薄情。

    他們得到了準信,刺史府沒打算將事情擴大,又何必去找事?

    孤立無援,侵占良田、逼死佃農等糟糕的事情陸續被查出,沈家族中一些膽大妄為的,一個接一個被抓了下獄。沈家族老走投無路,想到滿園中住著的那位天潢貴胄——依稀記得,張家就是靠博得這位的歡心,才將張恒從牢中救出來的。

    錢是不能夠直接送到齊王手中,得尋找一些名目,譬如給州學捐贈米糧肉、筆墨紙硯,譬如貢獻出家中藏著的典籍,印刻出來供文人們瀏覽。可這一系列事做下來,滿園中依舊沒有半點動靜。

    事情越發難做,清查田產、追繳欠款就算了,沈家賴以生存的支柱船行也陸續暴露出問題來——譬如刻意將船做壞了,這樣買船人要么找他們家維修,要么找他們購入新船;還有運糧一事上的“損耗”,這自然損耗是一種,余下的嘛,就難說了。總之,蘇州傳出的消息,沒有一樣能讓沈家人快活的。

    在沈家宗族遭到打壓時,沈初月拿著那筆巨款趁勢追擊了,直接從那邊挖人。

    李家。

    他們經營的主要是紡織業,在得到了改良后的織造機后,效率直線提升,利潤也猶為可觀。在蘇州有個陸家跟他們搶占市場,李家在提升技術后,采取降價的方式打壓陸家。可他們仍有活動空間,陸家則是得權衡各種,價格一旦拉開,在同樣的品質上,是個人都會選擇便宜的,更別說李家拿出的也不是瑕疵品。

    利潤滾動起來,李家嘗到了甜頭,便迸發出了勃勃的野心。試圖再度涉入一些之前未曾到過的產業。如果名下有造船的,走海路不管是向北向南還是直接出海貿易,都能減縮成本。

    “滿園那邊有明確的話,等到明年,織造機就會向外推廣,我們只有一年的時間。”

    “日后紡織沒有這么多利潤,還不是得另辟新徑。”

    “沈家船行那邊——”

    李家人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的,最后李修掃了眼族老,沉聲說:“這一年事情我們要的是先機,難道憑借著先機,不能夠領先同輩么?”

    “四郎什么意思?”族老問。

    “齊王命人來我李家作坊教棉花紡織,也就是說第一批送入長安的,必定出自我家之手。只要做好這件事情,還愁什么沒有?”李修沉思片刻,對著族老說,“船行那邊,不必尋思了。”

    李修哪里會嫌錢多?要是能夠吃下船行,他當然樂意張開大嘴。可現在的局勢讓他不得不慎重,因為覬覦著沈家的并非是他們,還有沈初月這么個沈家人。她原本在宗族的逼迫下難以喘息,現在忽然有了一筆錢,是從哪里來的?聯合張文宣暗中提點他的話,他猜測齊王對船行也很有興趣。要不然,竇世顯怎么病了呢?怎么第一個就拿沈家開刀呢?他是貪心沒錯,可有的東西得把握好度,不該沾染的不要沾。

    李家也有在外為官的,聲名顯赫超過李修的。但那些在外的人,哪里比得上在本地刺史府做司馬的?族老們熱切的心思也漸漸地按了下去。

    蘇州暗潮洶涌,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沈家便頹勢盡顯。隨著族中一些主事的人陸續下獄,沈家人也是走投無路了,試圖找在陸家作客的元養心幫忙。這位雖然沒有授官,可早已經進士及第,出身顯赫,等回到長安必定會一步登天。

    可元養心顧不得沈家了。

    他得到消息,說圣人抱恙,朝中已經有立儲的聲音傳出。在這個緊要的關頭,他不能再緩緩地于外游學了,而是要快些回到長安去。他去意已定,沒再理會陸家人挽留的話語,當即帶上仆從離開蘇州。

    滿園中。

    高素之知道元養心在蘇州,便暗中派人盯梢,一直看著他。得知陸家擺宴席送他,立馬向著崔烏吩咐一聲。

    她那舅父崔閶在綠林道上有人,雖然說那人能量遠遠沒大到手眼通天的地步,但傳一些假消息還是可以的。

    在劇情里,沒怎么提元養心的死因,只說了他的死帶來陳國公府上的亂象,沒有仇人也無處報仇。但是根據崔烏帶回的消息,分明是京中有人買兇。而那個人——除了高望之,高素之想不到其他人選了。她和元養心都在蘇州,一次性能解決兩個,豈不是一件美事?

    高素之不準備救下元養心,因為元家的人不可能放棄晉王,只因短短的救命之恩就放棄高慕之的。她跟著崔烏提了幾句,崔烏立馬就心領神會,向著道上的人傳達齊王與元養心在同一日回京的消息。看她多貼心,這么一來,道上的人都不用動手第二次的。

    在做完這事情后呢,高素之又給在長安的沈采真寫了封密信。高望之未必會留下證據,但沒關系,她可以借助沈采真那以假亂真的字來偽造。對待敵人,無中生有也是一項策略。

    血案是個驚雷,在幾日后落入蘇州那本就不夠平靜的池子里,炸得刺史府上一眾耳中嗡嗡嗡響。山賊是永遠剿不干凈的,不法之徒往山中一躲,官府要抓到他們得廢很多的人力物力,要不是什么緊要的,還不如睜只眼閉只眼呢。可這種境況被抬回來的尸體給打破了,有人認出來遇害的是國公府出身的貴胄!

    元養心在蘇州游學不算事兒,但是他死在了蘇州管轄的地方,那問題就很大了,誰來承受陳國公府上的雷霆之怒?

    張文宣和李修的神色都不大,啟稟高素之后,立馬組織人前往不法之徒出沒的山林中剿賊。非要拿住幾個至關重要的囚犯來接下這個大鍋。

    就在蘇州動起來的時候,元養心身亡的消息經由驛站,快馬加鞭地傳回了長安。

    陳國公元尚同子孫不少,可除了長子元玄德外,他最看重的就是嫡長孫元養心!手中那張輕薄的信紙有千鈞重,他雙手顫抖著,呼吸猛然間急起來,眼睛暴睜著,喉嚨里擠出嗬嗬的聲音。

    元玄德跪在元尚同跟前,淚流滿面。

    到底是多年居于朝堂歷練出來的養氣功夫,元尚同硬生生地將那口老血給吞了回去。他道:“齊王在蘇州!是不是她命人下手的?”就算不是齊王做的,在齊王的主導下,蘇州那邊會有真相傳來嗎?他硬壓著心口沸騰的那口老血,急匆匆地朝著元玄德吩咐,要親信即刻前往蘇州。

    片刻后,元尚同又改口,咬牙切齒說:“不,你親自去一趟!”

    “可兒有職事在身。”元玄德也恨不得即刻前往蘇州,可他是太常少卿,哪能隨意離京?

    元尚同又道:“我入宮一趟,懇請陛下開恩。”

    太醫的診治沒見泰始帝身體好,但崔閎進獻了幾個江湖游醫和方士,一枚金丹下去,泰始帝立馬就生龍活虎,能如過去般視朝了。可泰始帝病過一場,畢竟不如過去殷勤了,反而督促宮中造什么道場,豎起了煉丹爐。言官的勸誡彈劾沒有絲毫的用途,甚至還有人因此被打了二十杖,眾人只得閉上嘴。總之,想面見圣人沒過去那般容易。

    就算是元尚同,也得掐著點,在圣人沒在靜修的時候前去宮中求見。

    元養心身死的消息傳到貴妃耳中,元貴妃又是憤怒又是悲傷,對著老父留了一串眼淚。

    可泰始帝無動于衷的,看在元尚同老淚縱橫的慘像上,倒是一揮手,批準元玄德親自前往蘇州接回元養心的遺體,歸葬長安了。

    魏王府。

    高望之得知元養心身亡,頓時大喜。

    只是在聽到高素之壓根沒有離開園林后,眉頭皺了皺,又有些微的遺憾。

    他問:“我們的人都撤下了嗎?”

    “撤下了,到時候用幾個流民頂上去充當山賊就是。”答話的幕僚思忖片刻,又問,“要命令他們回京嗎?”

    “不。”高望之眼中閃過一抹寒光,道,“讓他們繼續等待機會!”

    人在高素之離開長安的時候,就派出去了。元養心只是附帶的,他的最大目的就是解決在外的高素之。

    在長安得手不易,可人一旦離開京城,那就好做了。

    比起在朝堂中拉攏人進行黨爭,直接將對方消滅了是最便捷、最有利的方式,難不成活著的人還要謀立一個死人當儲君嗎?

    “大王,樂善學宮那我們插不進去人手。”幕僚又道。

    “她不都已經離開長安了嗎?”高望之聞言立馬露出不滿的神色。

    幕僚弓著身子,在高望之冷漠的視線中戰戰兢兢,說:“齊王離開之前,將樂善學宮和城南的工廠轉贈給了平陽、襄陽兩位公主。皇后殿下怕她們不知事,便親自點了人看著。”說著,他悄悄地睨了高望之一眼。大王這幾年在齊王跟前扮演好弟弟,那完全沒有用處啊。

    高望之氣惱至極,猛地一拍案,怒道:“皇后殿下眼中只有高素之,就算高素之有病,也總是如此!何其不公!”

    “算了,不過是一群匠人和婦孺,沒什么值得掛心的。”高望之道。他想對樂善學宮下手,倒不是覺得它有多少,只是高素之的東西,他想要而已。

    幕僚看著高望之的臉色,嘴唇翕動著,到底沒說出不管世族還是勛貴家的小娘子都聚在那邊的事兒。

    第66章

    平陽公主高滿雖非帝后所出,可頗得圣眷。在蘭陵公主避其鋒芒,舞陽、襄陽還未長大的情況下,自然就成了長安貴女的風向標。一開始的活動都在公主府,可后面因為那游樂場和小吃街挪到長興園,如今呢,高滿替高素之掌著樂善學宮,就隔三差五往那邊跑,長安貴女們也跟著高滿走。

    一開始聚在一起只是飲飲茶、賞賞奇花異草,可慢慢的,風氣就變了。《天工開物圖說》印刻的數目不少,貴女們很少拿起那些書籍,可耐不住鄭光妙整天抱著它啊,一有什么主意就興致勃勃地跟高滿提,想要借著城南的工廠做試驗。高滿自然沒什么不答應的,甚至怕鄭光妙囊中羞澀,很貼心地給了她一大筆錢。

    她動手改良的都是灌溉之流的農用器械,跟著老匠人們一邊研究圖說一邊實操累積經驗,最后通過將作大匠鄭本初以及司農卿裴隱,傳到了宮中修行的圣人耳朵里。能什么都不做就擁有“明君”的名號,泰始帝當然龍顏大悅,一揮手賞賜了不少好物給樂善學宮。可饒是如此,也沒幾個儒學出身的人看重匠人。

    高滿一行人不以為意,現在高素之遠在蘇州,注意到學宮的目光越少越好。她能夠處理一些事情,可誰愿意有事情來?當然是越清閑越好了。

    在元養心出事的當口,樂善學宮中的沈采真以及公主府中的平陽都收到了高素之的手書。沈采真感念高素之對她的恩情,毫不猶豫便提筆模仿高望之的字跡寫了封書信送出去。而高滿,則是拿著那封書信研究了一陣,找慕容觀商議。

    “這什么《五年科舉,三年模擬》是什么意思?”

    慕容觀撫了撫額,看完高素之的書信后,琢磨一陣道:“大王興許想要出一些評議士人文章的……教材?”想了一會兒,她還是用了信中的“套詞”。

    “這事不該交給文臣來辦嗎?”高滿道,過去也有將歷代進士及第的士人文章集成一冊的,不過都是些私底下傳抄的手抄本,后來造紙術、印刷術推廣,倒是有些小冊子擺在書鋪中,可不夠權威就沒什么人來光顧。

    慕容觀凝視著高滿片刻,輕笑一聲,問她:“樂善學宮的哪樣事情不能由文臣來辦?”分明是齊王給她們一個走出內帷的機會。

    高滿立馬就懂了,可在賺錢的事情上她是行家,弄文章的事情便沒有多少頭緒了。她思來想去,入宮一趟拜見皇后。皇后世家大族出身,才華橫溢,不亞于幾個兄弟。

    那廂崔元元聽了高滿的話,將宮人們都屏退了。她眉頭微微蹙起:“評議舉子的文章,怕是會引來大面積的非議。”

    “那些人的自尊很容易受傷,從來不肯承認自己的廢物。”高滿說話也不客氣。那些男人沒什么下限,被刺傷后一定會聯合起來攻訐小娘子們。

    “有兩個選擇。”崔元元琢磨一陣,說,“三娘不是在崇文館中讀書嗎?只說編纂出來是給三娘以及伴讀的小娘子們看的,士人們就不屑一顧了。”

    “第二種便是先隱去自己的名字,只取一個無人知曉的號,再請來大儒裝點門面。”崔元元嘆氣,“可這么一來,小娘子們便會受些委屈。”如果不是局勢不好,誰愿意去當“無名氏”呢?在世人的眼中,“無名氏”多是默認為男子。

    “可名聲不會長久被掩蓋的吧?”高滿抬眸凝視著崔元元,眼眸發亮。

    崔元元篤定道:“不會。”高素之要走上那條路,必須得有同伴。只有宮人是不夠的,用宮人就意味著內外仍舊有著區別,她那女兒恐怕想要打破這一禁錮。

    “大儒又該哪處去尋呢?”高滿眉頭緊皺著,有些苦惱。她幼時向學之心不怎么強烈,博士見到她都吹胡子瞪眼的。

    崔元元平靜道:“張太傅。”太傅是神武帝的心腹謀臣,也是泰始帝的授業恩師。在朝政穩定后,他便掛冠離去,住在長安郊野的別業閉門不出了,偶爾指點幾個門生。當初泰始帝在外征戰,張太傅留在京中,崔元元一力主持府中事務,沒少請教他。一來二去,實際上也有師生情。張太傅通儒經,可又十分崇佛道,并不似國子監那幫博士們那般迂腐。

    崔元元凝著高滿,在她驚異的神情中,又若無其事地說:“阿滿,還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去請教崔閶、崔闥他們。”

    高滿立即叉手稱是。

    她的心思活泛起來,一開始跟著高素之也只是想著賺錢而已,可現在看來,也不僅僅是賺錢的事。無所謂了,高滿一搖頭,將雜念從腦海中甩出去。總比高望之、高慕之那倆借錢不還的好。

    蘇州,滿園。

    高素之也在跟王映霜說“教輔”的事。

    這靈機一動后,想要掌握的其實是一種“話語權”,一旦被確認為“權威”,多得是不動腦子就跟上來的人。

    “只是一開始她們不能夠袒露女兒身。”王映霜幽幽嘆息一聲,那些自大的男人對女子的輕蔑是根深蒂固的,就算是一灘爛泥,也想當“天”。明明有足夠的才情,可仍舊被看做是低人一等。對她們習作的評價呢,也是一種自上而下的審判。

    就像她的那位姑祖母,為什么要在去世前焚燒著作,還不是被時局逼的?她的祖父和父親將舊作收攏起來,可也不過是束之高閣,不愿意將它示人。族中小娘子有才情能裝點門面,做茶余飯后的談資,但要是傷害到了他們可憐的自尊,就得掐著尖利的嗓子大叫“欺人”了。

    “今日的委屈,日后有機會一定要討回來的。”高素之哼了一聲,也煩死了那群自以為是的長舌男。

    說來今歲貢舉的榜單已放,得了進士身份的也就二十幾個。千人聚集在長安呢,一小部分留下繼續修習,余下的都是要返鄉的。蘇州也有士人,歸來后就不停朝著滿園投遞詩文。高素之抱著擇選人才的心,耐心地看著士人的文章,可都是些什么東西?一手駢文倒是寫得漂亮,給人一種花團錦簇的燦爛之慨,可仔細撥開,什么有價值的內容都無,只能說看了“如看”。

    她需要的是能操實務的人才,算、律、天文、醫……什么都好,可天底下就滿口大話的儒生多。

    高素之嘆了一口氣,跟王映霜抱怨了兩句。王映霜抿唇一笑,安撫她說:“等樂善學宮那些人學成,不就能夠將知識播撒向四方了嗎?大王不必著急。”

    被順了毛的高素之雙手攬住王映霜的腰,眨著眼道:“沒有你我該怎么辦呢?”

    “大王不是有神仙托夢?”王映霜打趣高素之。在長安的時候,高素之總讓她去采摘或者觸碰一些花草樹木,從一開始的不解到后面的麻木。可懶得去過問了,可偏偏高素之自個兒又跳出來說,是神仙的要求,說什么她們妻妻一體,得元炁互通有無,聽得王映霜直搖頭。算了,只要高素之開心就好了。哪個人的身上沒點秘密呢?

    “神仙也是因為有你在才眷顧我呢,要不然怎么早不入夢晚不入夢,偏在你嫁入王府的時候入夢呢?”高素之笑盈盈道,她也沒說謊,就是王映霜在附近,003那個笨蛋才綁錯到她的身上。由此可見,王映霜就是她的福星。

    “我們是佳偶天成。”高素之凝著王映霜又說。

    王映霜輕嗤一聲,推了推懷中的高素之,低喃道:“你也不害臊。”

    “臊什么?”高素之索性換了個姿勢,枕在王映霜的腿上,“偏偏是你,偏偏是我,難道不足以說明一切嗎?”

    王映霜不答話,只用那雙顧盼神飛的眼凝視著高素之。良久后,她才說:“花會還開么?”

    高素之立馬道:“開!”那植物收集的任務可不是對她一個人開放的,幾個月時間過去,她能找到錄入的植物都差不多了,積攢的能量差一點點就能換玉米了。在這關鍵時刻,她得動用一下權勢,讓人送點奇花異草來。當然,她也不是白要的,用錢或者用種子去置換。

    她現在跟王映霜朝夕相處,在耳鬢廝磨間,能量值漲得飛快,已經變成系統商城刷新出來的東西跟不上了。好幾次為了重置商城里的物品,她交換了些花里胡哨、沒有用處的東西。

    “003,你能不能努力一點,暗箱操作一下?就算刷新不出青霉素,也給我刷本《本草綱目》吧?或者是《提煉玻璃進階指南》?”高素之在腦海中催促。她知道窯爐能把沙子變成玻璃,也模糊知道吹玻璃技術,可具體怎么操作她一竅不通啊。

    003:“……”

    等到為元養心而來的元玄德抵達時,滿園的奇花會已經舉辦了將近半個月了,文人為花草題詩作賦,蘇州城中一派快活的氣息。元玄德那顆因嫡子暴亡的心頓時被扎了幾下,等得知元養心之死已經以路遇山賊不幸被害草草結案,元玄德更是氣得想要嘔血。

    “郎主,去見竇刺史嗎?”家奴憂心忡忡地問。

    元玄德咬牙切齒,擠出一個“不”字。

    蘇州刺史誰知道有沒有被齊王說動?他不放心讓別的人去查!在見到裝著元養心的棺木后,元玄德將血淚盡數咽了回去,命令心腹前往元養心遇害的地方仔細勘察。

    為什么山賊早不出現晚不出現?為什么遇害的是他的兒子?

    他不信天底下有這么巧的事情!齊王與魏王同母所出,必定一黨,不是他們還是誰?

    第67章

    元玄德的動態瞞不過高素之,在他從京城出發的時候,便有密信從崔閎的手中送出,經過重重驛站抵達高素之的手中。高素之不太在意元家到底來了哪個,反正沈采真的那封偽造的手書她已經準備妥當,就等著元玄德上鉤。

    文人別的不好說,但吟詩作賦還是有一手的,雅馴風流,伴隨著送入府中的奇珍異草,還有不少辭賦。可惜高素之對此興致缺缺,她看著那點亮許多的圖鑒,發現可以兌換玉米種子的時候,就叫停了花會。再這么下去,怕是有人又要悄悄彈劾她了。

    玉米這種東西種植方便產量高,系統給的都是后世的良種,可以種兩季。這個時間春玉米肯定是來不及了,不過夏玉米倒是可以下種。煮、烤、蒸……玉米糊糊、玉米面包以及爆米花從高素之腦海中一掠而過,她趕緊甩了甩腦袋,將這思緒扔到腦后去。

    “大王怎么了?”王映霜困惑地瞥了搖頭晃腦的高素之一眼。

    高素之含糊說了聲“沒事”,頓了頓,又湊到王映霜跟前說:“短短一年,我已經獻上紅薯、土豆以及棉花等作物了。若是再得了什么好的——”

    王映霜明白高素之話中深意,她凝視著高素之,輕聲道:“大王難道忘記京中的那些傳言了?”

    “倒也沒忘,只是——”高素之想到出京前崔閎的那一番話,將她的神異定性為蒼天與天子之間的喉舌,這與她最初的計劃相似。人在京中倒是可以說沾了龍氣,可遠離長安,那原本吹捧她的流言就會形成一種束縛,露出十分不利的一面了。只是有能活人的良種在手中,她哪能就那么擱置著呢?

    “大王也用不著自己獻上。”王映霜琢磨一陣,笑道,“大王的功績已經足夠了,不如將它送到手下手中,借此機會安插提拔自己人。”

    高素之眼眸一亮,如果是她,在功績層層累加后會引來泰始帝的忌憚,但要是朝臣獻種,那就是天佑有德之君,是祥瑞了!在京的朝官們畢竟靠近權力中心,身不由己卷入爭儲的斗爭中,各自有立場。可在外州任職的刺史就不一樣了。有那么幾個想要站隊,借此回到長安的。可正因如此,在一切明晰前,他們是不會輕易動作的。

    腦海中迅速劃掉一些劇情中后來借著高素之勢力回到長安的人,高素之撫摸著下巴,仔細琢磨人選。

    “最好不是勛貴,也不能是世家。性情得剛毅有魄力,做人還不可迂腐。”王映霜道。非大族勛貴出身,能做到刺史的,都是有一定本事手段的人。在知道高素之對那個位置有意向時,王映霜便開始關注朝臣動態。琢磨一陣后,她問高素之,“撫州刺史許枚如何?”

    “許枚?”高素之眼皮子一跳,隱約覺得熟悉。這名字在劇情里出現過!

    王映霜緩緩道:“他是張太傅的門生。”

    經她一提醒,高素之就想起來了。書中的張太傅張玄衡是皇后的人,直到皇后即將病薨,才將這擁有著巨大能量的籌碼推出。張太傅本人沒怎么出面,他的一些得意門生倒是轉回京中,不過性情耿介剛強,不怎么給高望之臉面就是了。

    自己愿意追隨高望之的都被高素之排除在外了,而皇后那邊的勢力——盡管在劇情中有轉向高望之的——依然是高素之可以爭取的人物。劇情里提到許枚幾筆,沒什么惡劣的事跡,只是不太討高望之喜歡,入京沒多久又被踢到嶺南去。

    撫州在江南西道,距離蘇州也不算遠。高素之與王映霜合計一陣,找來崔烏一問。得知崔閶與撫州的司馬有交情,越發高興。這人不懼艱險四處游歷也是有好處的,看崔閶雖然是一介白身,可不管是在朝還是在野,都有交好的友人。也就崔閎眼高過頂,還自矜世家出身來鄙夷天下人。

    在擇定人選后,高素之將一半的玉米種子以及種植養護手冊給了使者,仔細地叮囑幾句。雖然說系統給的好種子出芽率極高,可以防萬一,高素之自己也留了些,畢竟玉米能保存的時間長。

    在高素之、王映霜悄悄在江南鋪人脈的時候,元玄德的心腹也從山中找到了線索。蘇州刺史直接以山賊結案,兇手已經問斬,可誰知道那兇手是不是真的?功夫不負有心人,元玄德的心腹在山中一棵樹上找到腐爛的尸身,從他的懷中摸索出一封血書。那印鑒一下子就讓元玄德的人看直了眼。呼吸灼熱,手腳顫抖,忙不迭將訊息帶回。

    元玄德眼睛赤紅,充斥著細密的血絲。他額上青筋暴起,咬牙切齒地喊出一個名字:“高望之!”信上的字跡他哪里會不認得?分明是那在“雅量非常如謙謙君子”的魏王!什么山賊,都是高望之刻意安排的刺客,要殺齊王以及元養心!只是魏王和齊王之間的矛盾也這么深嗎?魏王還想借機除掉齊王?

    “郎主,刺史府草草結案,怕是齊王在暗中遮掩。齊王將魏王當作弟弟,可魏王卻是桀驁不恭,這信——”心腹覷了眼元玄德,心念微動。如果讓齊王知道了,那不是能夠挑撥他們嗎?

    元玄德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良久后,他才吐出兩個字:“回京!”

    心腹又問:“郎主不打算繼續追究?”

    元玄德面上神色變換不定,良久才慘然一笑:“圣人的兒子殺我兒子,圣人會處置嗎?至于兄弟鬩墻——皇后尚在,真能演變成我們所想的那樣嗎?”他不會將證據拿出來,但并不意味著這個仇他就此算了!

    心腹悚然一驚,低著頭稱了聲“是”。

    確實,親王謀害朝臣子嗣,頂多被圣人斥責幾句而言,不痛不癢。圣人哪能讓親王為臣之子償命。

    元玄德一行人大張旗鼓地來,最后急匆匆地扶棺回京,根本沒有想過拜見齊王或者去拜訪竇世顯。

    刺史府中,張文宣、李修暗松一口氣,現在竇世顯還“臥病”在床呢,如果元玄德知曉情況上奏,保不準蘇州又要換一個刺史,這并不是他們樂意見到的。

    元玄德前腳才走,消息便傳到滿園中了。

    高素之聞言一驚,將案上的書推到一邊去,問道:“千真萬確?”

    暗衛道:“當真。”

    高素之又問:“他有得到那封手書嗎?”

    暗衛點點頭。

    “沒鬧開,真是奇怪。”高素之琢磨一陣,自言自語說,“必定是有更大的圖謀。”

    高望之那廝也是自信,在殺死元養心后,也沒將自己的人撤走。她這個做姐姐的,當然得替高望之把人處理干凈,方不辜負姐弟一場了。

    為了讓炮火集中在高望之一人身上,高素之讓沈采真偽造的手書中,將她自己也列為暗殺對象。如果元玄德鬧開,那就讓皇后看看高望之是怎么個心狠手辣的人,如果沒鬧開——恐怕會在后頭等著。總之,以元家人那跋扈以及睚眥必報的性情,高望之和高慕之暫時聯手的可能性不存在了。

    劇情中元家不知道兇手是誰,再加上子弟的私斗,逐漸衰弱。如今有一個“復仇”的目標,元氏子弟就算私斗那也得將高望之當目標攀咬。只盼著陳國公一家快些化作瘋狗吧。高望之和高慕之斗得越狠,她從中謀取到的好處也就越多。

    高素之想得沒錯。

    這仇別說是元玄德咽不下去,就連慣來能忍的陳國公元尚同也咽不下去。元玄德人還沒抵達京城,消息便先一步送出了。京中得到傳信的元尚同氣得嘔血。

    元養心早年是晉王高慕之的伴讀,后來才四處游學,而游學的目的之一,便是替他結交友朋、舉薦文士,高慕之知情后,當然也是大怒,恨不得將高望之給生吞活剝了!

    與其說高望之針對元養心,倒不如說是整個魏王黨羽對晉王府的打擊,高慕之哪能不還手?他倒是想學高望之那樣暗殺,可人在天子腳下,這么做行不通,最后只得從言官著手,讓他們彈劾依附高望之的人馬。從私德不修到侵占田地再到掠賣人口,管它是真是假,把帽子扣上去就是了。

    高望之以前和高慕之還是暗爭,畢竟兄弟和睦是泰始帝樂意見到的,而且泰始帝至今沒有立儲的打算。可現在高慕之明目張膽地栽贓他的人,哪能不還擊?御史臺中難道只有高慕之的人嗎?結果朝中出現侍御史互叱的情形,惹得泰始帝大怒,一氣之下將涉事的御史盡數杖責。御史本是天子的耳目,現在為兩位皇子爭鋒,將天子置于何地?

    在朝會后,泰始帝跟崔元元抱怨了幾句朝事,崔元元漫不經心地提了一句:“御史掌監察,如此混亂,何不分治?”

    泰始帝一思忖,覺得頗為有理,當即下旨要宰相們商議章程。沒幾日,中書令王泓便上書,請在御史臺下設臺、殿、察三院,以臺院侍御史、內供奉彈奏高官為職,殿中侍御史糾察百官班次,而察院除了監察百官外,還奉敕旨出巡。

    在泰始帝應允后,王珩又奏請:“監察之官職權甚重,請敕授。”本朝選官都是吏部注擬,五品以上由皇帝來敕授,而侍御史等大多是六至八品官,當由奏授。

    御史臺本就是天子的耳目之司,王珩此舉自然頗得泰始帝歡心。原先那班吵吵嚷嚷的侍御史,沒撤職的也被調到殿中,而位卑但職權重的察院侍御史有所空缺。泰始帝一喜之下,就讓王珩與諸宰相商議,舉薦合適的人選。可說是宰相商議,最后奏書上領銜的還是王珩,這便意味著他的意見最重要。

    下朝后,崔閎陰冷的眼神落到王珩身上。

    王珩與同僚并行,面上樂呵呵的,仿佛沒察覺到他的目光。

    第68章

    御史臺大換血的消息傳到蘇州已經是一個月后了。

    六月的江南尤其濕熱,連綿的雨仿佛沒有盡時。

    高素之人遠在蘇州,也沒法用多少力,只能看著王珩發揮施為。

    王珩頗能揣測圣心,提拔上來的人既不是魏王也不是晉王黨羽,這點很讓泰始帝滿意。

    “御史臺也蠻煩人的。”高素之感慨道,可也知道這股力量不能缺。它是一柄極為好用的刀。一旦被御史臺的人纏上了,非要脫層皮不可。

    心中牽掛長安,然而分身乏術,只能夠通過往來的書信知曉一二。

    時間悄然流逝,盛夏的蟬鳴聲逐漸遠去,窗外偶爾有幾道凄切的蟬鳴,提醒著高素之,秋風散去暑氣,已吹到了江南。

    期間高素之送出去的占城稻大豐收,產量在原先的稻種之上。早熟而耐旱,粒差小,更不擇地而生,明顯優于過去稻種。這是蘇州官員的功績,必定要聯名上書的。那些有幸得到占城稻的,也在奏書上掛了名。嘉禾生,天子明,泰始帝自然高興。下旨褒獎了蘇州官員,并讓使者將稻種送些回京,余下的呢,聽任齊王安排。

    高素之這回做使者,人在蘇州,可掌管的不止一州。稻種既然是品質優良之物,自然不能蘇州獨有,得分給其它州。她以朝廷的名義向那些得了稻種的大族買新種,又散給了揚、杭、常等州,還遣那些大族家中的管家去宣揚占城稻的好——至于其中能謀幾分利潤,得看那些人自己的本事了。

    高滿那邊殷勤來信,城南的工廠差不多建成了,樂善學宮規章制度逐漸完善,一切皆好。而她們呢,聽從了她建議,著手刻印什么《五年科舉,三年模擬》了,連名字都不帶改的,按照她提的直接用了。一些頗有才情的小娘子們沒直接顯露自己的身份,而是取了個化名,偽裝成了京中的士人,筆下激昂文字,揮斥方遒。

    這些東西要落入眼高過頂的士人眼中不容易,故而要請大儒背書,而那請出來的大儒呢,是早已經不問世事的張太傅。他親自撰寫了文章,評點時文。有張太傅名號在,士人當然一擁而上了。他們不知道那些采用化名的人是誰,便往張太傅的門人子弟上猜,畢竟太傅賦閑在家,無聊時候教一群學生,十分合理。至于那冊子奇怪的名字——太傅所出,哪能與俗人同?

    信的末尾一截,就是算錢分賬了。有了“名人效應”,什么東西賣不出去?高滿無師自通,筆墨紙硯鎮紙等物,都貼上了過去的名人標簽,說是某某曾用——果真,不少士人來購買,說甚么沾沾文氣。

    “大王想回長安了嗎?”王映霜凝視著高素之,溫聲問道。看信的時候一會兒笑,一會兒長嘆的,臉上情緒復雜得很。

    高素之盤膝坐在榻上,她將信箋往邊上一推,朝著向她走來的王映霜道:“如果做一個閑散宗親,在江南沒什么不好的。”

    王映霜一頷首,人一在長安外,就很容易被遺忘了。一年不算什么,可要是長久在外,那就不得了了。她要是晉王、魏王,就得想方設法阻攔齊王回長安了。

    “再過些時日,棉花就能采摘了。”高素之轉了個話題。棉花紡織相關的織造機都已經準備妥當,李家紡織廠中的工人們,都學得差不多了,就等著實操。這些織造出來的棉衣都要運回長安的,可不能大意了。

    高素之不會做農活,可到了棉花采摘日,還是跟王映霜一道在官田中露了個臉。官田中的農人都是高素之雇傭來的,吃穿用度都是高素之在砸錢,對高素之自然是感激不盡。不到一年的時間,高素之的名聲就在蘇州擴散開,名望極盛,時人都以得見齊王一面為榮。至于曾經的對齊王瘋病嘟囔,早拋到九霄云外了。

    棉花采摘之后,便是加工的工序了。技巧呢,高素之早就命人教給李家人,除了頭天去看了眼外,高素之就沒再露面,只派遣心腹去當監工。

    做紡織行當的蘇州共有兩家大的,陸家在機械上落后,價格上難以跟李家打擂,生意是一落千丈。得知棉花紡織由李家獨占,心中嫉恨得不行。有些大膽的小兒甚至想要進工坊去擾亂秩序,不過李家那邊早有防備,將人拿了送到官衙中去。而竇山君呢,一點也不怕陸家的余勢,逮著個機會死命清算。

    至于身份最尊貴的齊王——完全是袖手旁觀,甚至是樂意見此。

    每有一戶破落,刺史府那邊就去丈量土地,重新登記造冊——那可不是簡單的青苗簿了。也不知是張文宣還是竇山君自己主意。

    “可以觀察一陣。”高素之琢磨著,將竇山君納入重點考察對象。

    她就算年末回京,也會留些心腹在這里的,畢竟船行那邊得盯著。沈初月吞下族中產業后,還需要消化呢,出海計劃非三五月就能完成的事。

    長安中。

    就算被晉王的黨羽死命攀咬,高望之也沒忘記觀察蘇州的動態。說甚么“體弱”,這一點病癥都沒傳出,分明生龍活虎的,哪有什么病入膏肓的跡象!到了此刻,他哪里會不知道,當初崔藥師帶來的“中毒”就是個假消息。或者是被名醫救了,不管怎么說,對他而言都不是好事。

    “她是為了棉花出使的,等到棉花織成,就要回京了。”高望之冷聲道。他在長安要籠絡士人心,可一直閉門謝客的張太傅露臉,一下子就奪取士人的視線。他幾度登門拜訪太傅,都無緣得見。唯一能安慰他的是,高慕之也白跑了幾趟。

    “大王不想齊王回京嗎?”幕僚問道。

    “當然不想。”高望之眉頭緊皺著,他恨不得高素之死在蘇州。可他派遣出去的人沒聲息了,聯想到元家的一系列行動,他猜測元玄德去蘇州查到了什么。至于沒有將那層表象撕開,是因為手中沒有足夠的證據。高慕之一定暗中盯著他,他要是再有行動,就容易被抓到把柄了。

    “不如請宮中那兩位幫忙?”幕僚道。他說的那兩人是近來頗為得寵的道人,一個叫張元真,一個叫趙德充,自稱是海外仙島來的。他們跟腳如何,魏王府中一清二楚。就是個坑蒙拐騙的假道人,通過崔閎的一番包裝,才以高士的身份入了宮。

    高望之眸光閃了閃,微微一頷首。

    幾日后,那方士張元真裝神弄鬼一番后,就向泰始帝進言,說東南方有穢惡氣,需龍氣壓制。龍氣從哪里來?除了泰始帝本身,那就是龍子龍孫了。張元真說得含糊,將穢惡氣和龍氣牽連在一起,暗示兩種鎮壓的途徑,一呢便是大興土木,二呢,就是讓齊王在東南繼續待著。提大興土木的時候,張元真又將泰始帝吹捧一番,說崇尚節儉,愛民如子云云。

    在朝議的時候,泰始帝將此事一提,立馬引來諫官們對方士的斥責彈劾。原本想不起齊王的朝臣,紛紛懇請圣人召齊王回京,理由自然是齊王功高又為皇帝之嫡長子,不該長久在外等。親王就藩意味著無緣皇位,只是齊王的情況有些特殊,沒在齊地,反而在吳楚之地充任使臣,甚至有人奏議立儲君事。泰始帝聽著煩,直接一拂袖離開大殿,壓根不提召回齊王事。

    蘇州。

    得到消息的高素之并不意外泰始帝會有如此舉措,“迷信”二字貫穿了這位的一生。年輕時候便沉迷祥瑞天書事,等年老了病過一場后,自然越發依賴方士。萬歲萬歲,哪個帝王不想千萬歲?那妖道的話啊處處破綻,不過只要泰始帝信了,其它的有什么緊要的呢?

    “大王有什么打算?”王映霜問道,她坐在高素之身側,也一目十行地看完那封長安來的密信。她心中有個主意,不過沒提出來,而是先詢問高素之。

    “長安我是一定要回的。”高素之沉聲道。不回長安,就無法加入那場奪嫡的戰爭里。“有一個人或許是破局的關鍵。”

    “哦?”王映霜手攀著高素之的肩膀,眼眸中藏著星星點點的笑意,她道,“大王請說,看看是否與我所想的那人一樣。”

    高素之心念微動,將王映霜的手拉了下來。她沒說話,而是一筆一畫地在王映霜的掌心寫了一個“楚”字。

    王映霜眸色幽沉,她輕聲道:“楚王高慎之。”

    高素之一頷首,也沒松開王映霜。

    高慎之是她最沒有存在感的弟弟,他的出身意味著他無緣東宮之位,除非人都死光了,才有可能讓他撿個大便宜。劇情中高慎之是投靠高望之的,不過現在劇情已經變動了,高慎之一直沒什么動態,也沒變成高望之的尾巴。

    東南吳楚之地,能比他這個楚王更適合鎮壓“邪祟”的親王嗎?他來南方名正言順。

    高慎之可能沒長太多腦子,但他的王妃是國子祭酒孔祥之女,這父女倆怕是早感知到京中的不尋常。想要將楚王將爛泥潭里拽出來,當然是離開長安最好。

    “就看他自己怎么想了。”高素之揚眉一笑。

    要么主動離開長安,要么被動離開長安,反正就是一個“走”字。

    王映霜輕輕應了一聲。

    長安孔家。

    楚王妃孔孟姜悄悄地回家一趟。

    孔祥凝視著女兒,半晌后,才嘆息一聲道:“太傅是陛下之師,可皇后殿下其實也算太傅的門生。”身為國子祭酒,主掌文章學業,他跟太傅張玄衡自然是交情不淺。張玄衡出面,大概率是應皇后之請,可又沒有站隊魏王的意思,那他支持的是誰呢?難道只對文學感興趣嗎?那些針砭時弊的文章他都看過了,不像是太傅學生所作。

    孔孟姜柔聲問道:“兒該如何?”

    孔祥眼神冷肅,他道:“說動楚王自請就藩!”楚王沒有跟那幾位爭奪的資格,就算留在長安,那也只能留到二十行冠禮而已!不如早早地跳出囚籠,做個逍遙閑散的宗親,日子總不會太差。

    第69章

    方外之人超然絕塵,是不會過多干涉朝政的。怕引起泰始帝的懷疑,張元真、趙德充二人只作暗示,并沒有明言具體要如何做。東南之地有個藩王坐鎮,鎮壓惡穢之氣,齊王可以,楚王為什么不行呢?

    總之,在蘇州棉花盛產、棉衣織造成的消息陸續傳回長安后,一直默默無聞的楚王高慎之行動了,上書自請就藩。他的封地在東南,他如果前往王國,那就契合了方士的言論。

    一些希望高素之回京的朝臣,立馬抓住機會,請泰始帝恩準楚王的上書,又明里暗里地提示泰始帝,齊王是圣人與天人間溝通的橋梁,齊王沒在長安的這一年,都不曾有土豆、紅薯這樣利國利民的作物出來,可不就是離得太遠?

    方士們自知不能再進一步催動泰始帝了,高望之那處也沒有辦法。他們是怎么都沒想到默默無聞的高慎之會殺出來。除了面對高素之即將回京的噩耗,另一問題也上浮了。楚王就藩了,那他們呢?泰始帝會不會也心血來潮讓他們回藩國?要真是如此,那就無緣儲位之爭了。怕被風波卷及自身,魏、晉王的黨羽難得安靜了下來。

    十月中旬,泰始帝允許楚王高慎之就藩,而催促齊王歸京的消息也傳到了蘇州。

    見高慎之如此識相,高素之也暗暗松了一口氣。不過她也沒急著返程。在等待消息的那段時間里,系統商城終于刷出了她想要的新東西——但交易的東西是太湖相關的資料,另一個位面的人需要知道古時太湖的狀況。高素之忙碌了將近一個月,總算是達成交易的條件。

    而在她啟程返回長安的時候,撫州刺史許枚的上書并著玉米一起快馬加鞭運回京城了,只說是撫州境內發現一種新型的作物,在長達大半年的研究中,他判定此物可做糧食食用。上書將其做“祥瑞”上稟告,歌頌泰始帝的功業和圣明,搔到了泰始帝的癢處。

    齊王高素之固然是天人之間的橋梁,可就算沒有齊王在,各地的好東西也會接二連三冒出,不是嗎?這讓泰始帝心中那隱秘的對高素之的忌憚稍稍降了下去。等到玉米入京后,泰始帝先告太廟,又祭祀上帝,將玉米種留給司農寺研究。

    至于撫州刺史許枚,因獻種有功,被拜為弘文館學士,由地方入京來,在門下省擔任黃門侍郎。黃門侍郎是侍中的副官,一旦侍中缺任,便是門下省的長官。許枚才遷轉入京,沒領同中書門下或者知政事的宰相銜,他也不著急,總歸比在外地任官好。

    等高素之她們從江南出發抵達長安,已是大雪紛飛的十二月了。棉花才在蘇州試驗種植,怎么都達不到幾十萬件棉衣的盛況,可就算是千,也算大數目。御寒的冬衣除去皇室享用、賜給重臣外,余下的大部分送到軍中,最后剩下的則是賜給三老以及幼童,以示泰始帝的愛民之心。

    到了長安后,高素之顧不得洗去一身的風塵,第一時間去拜見泰始帝。雖然身體已經無大礙,可舟車勞頓讓她看起來甚是憔悴,面頰蒼白的,掩著唇咳幾聲都像是要嘔出肺腑。泰始帝見狀神色溫和幾分,還十分“貼心”地賜下一匣“金丹”來。

    高素之:“……”她不想重金屬中毒,可御賜之物哪有推拒的道理,她立刻伏身謝恩,只能說幸好沒讓她當場服用。她在泰始帝殿中待了大半日,除了說蘇州風土人情外,說得最多的便是棉花推廣計劃。想要有足夠的棉衣,一個蘇州種植是不夠的。試點總得擴展到江南,甚至整個大齊土地。高素之只提了些小建議,至于章程是宰相們的事情,照目前來看,泰始帝也不樂意讓她去干涉。

    從泰始帝那邊出來后,高素之伸手掖了掖額上的虛汗,將近一年不見,泰始帝變了許多。帝王的猜疑心重,過去被功業壓制著,現在自得自滿,就開始疑神疑鬼了。這么一來,有些事情得提前準備了。

    吐出一口濁氣,高素之又慢慢地走向前往皇后殿中。

    高神嘉早知道她要來,也在皇后殿中等著,見了她興沖沖地喊了聲。她跟高素之有過通信,可哪里比得上真人面對面的說話?高素之朝著高神嘉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溫聲道:“長高了些。”

    高神嘉笑嘻嘻的,仰頭看著高素之:“我要跟阿兄一樣高。”

    崔元元欣慰地看著眼前和樂融融的一幕,只是冷不丁想到了高望之,心間又是一刺。她晃了晃神,片刻后沉靜下來,滿懷關切地詢問高素之的身體狀況。雖然毒素已經拔除,可長途跋涉的,哪能那么容易經受?得個小風寒,都是要命的事。

    “兒無事,讓阿娘擔心了。”高素之輕輕道。

    人在宮中,晚膳自然也在皇后殿留用的。雖然說從書信上知道不少事,可高素之還是聽崔元元講了又講。等高素之出宮門的時候,天幕暗沉漆黑,家家戶戶都點了燈。巡街的金吾衛出行,見到了令牌后,朝著高素之一叉手放行。

    高素之疲得不行,回到王府恨不得就地躺下,可還是強撐著沉重的眼皮子,快步走到蒹葭園中。

    “大王回來了?”王映霜聽到動靜后,立馬起身走向高素之。

    高素之解下裘衣,抖了抖落下的雪花,道:“我身上寒氣重呢。”

    “那有什么緊要的?”王映霜輕哼一聲,握住高素之冷冰冰的手掌,低頭輕輕地呵氣。她牽引著高素之到溫暖的爐邊坐著,又吩咐下人去燒熱水。“可遇到什么?”

    “無,圣人那倒是很順利,宰臣們也沒有出言刁難。”高素之眨了眨眼,笑道,“到了皇后宮中,留了段時間。”一開始的確因長久不碰面有些生疏,可慢慢的,那種熟悉感又重新上浮了,她終于體味到了一種有家的踏實感。

    王映霜“嗯”了一聲,凝視著高素之,柔聲道:“這些日子奔忙也累,今夜早些歇下吧。”

    高素之點頭,可等到滅了燈與王映霜并肩躺著后,她的神思重新變得清醒了。她一會兒喊二娘,一會兒喊娘子,聲音壓得很低,貓兒似的。王映霜也疲憊著,眼睛都沒睜開,懶洋洋哼了一聲,就一翻,到了高素之懷中去了。高素之啞然失笑,攬著王映霜的手臂稍稍收緊了些。她的心境平和,困意也漸漸上涌,將她整個淹沒。

    再睜眼的時候,都日上三竿了。

    蒹葭園中的奴婢們很知道自己的本分,沒什么大事的時候不會來喊人,任由兩位主子歇著。

    搔在臉上的發尾癢梭梭的,高素之輕輕地伸手一撥,那被她圈在懷中的王映霜也睜開了惺忪的眼,問:“什么時辰了。”

    高素之道:“反正無事,再歇歇也無妨。”昨日已經將棉花的事情說清楚了,余下的宰相們會處理,不必來勞煩她。

    王映霜掩著唇打了個呵欠,沒動彈,便也默認了高素之的話。

    高素之見王映霜醒了,手指便不得空閑,將一縷發絲纏到手指卷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又慢慢地松開。看王映霜不說話,她又用發尾去撩王映霜的面頰,直到被她橫了一眼,才笑吟吟地松開頭發,手搭在王映霜的腰間。

    兩個人距離極近,呼吸交纏,氛圍自然而然就熱烈旖旎起來。高素之直勾勾地凝視著王映霜,在那雙含著脈脈春情的眼神鼓舞下,輕輕地咬上了王映霜的唇。王映霜微微一愣,伸手推了推高素之,可動作綿軟無力,最后變成揪著高素之的衣領,感受著那令她意亂情迷的吻。

    什么“白日不可”都給忘記了,等到被褥掀開一角,灌入冷冽的風,兩個面色緋紅的人思緒才清冽了幾分。王映霜深呼吸一口氣,沒看高素之的眼神,將她的手從衣間拽了出來,紅著臉說:“宮中那邊已經交代過了,可其余的人還沒見呢。”

    “又不著急。”高素之嘟囔一聲,瞇著眼道,“再歇半日,我們可是不懼風雪過關呢。”

    王映霜啞然。的確用不著今日就見,只是再跟高素之膩在床上,她怕高素之又做出什么來。雖然說她不怎么拘束禮俗,但也會有一種油然而生的羞怯和窘意。高素之不動彈,那她自己起身好了。可才一動,又被高素之阻攔住。高素之雙手還圈在她腰上,可憐巴巴地望著她,眼角眉梢的春情還未散去。

    王映霜立馬就發現自己其實也沒那樣堅定,在高素之湊上來的時候,也不由自主地沉浸在其中,享受著呼吸交纏、唇舌相親的快樂。直到半刻鐘后,王映霜才推開高素之,坐起身攏了攏自己散開的襟口。

    “大王,以后還是——”

    “還是什么?”高素之撐起身問王映霜,眼中閃著晶亮的光。

    王映霜沒接腔,又瞪了她一眼,終于下床洗漱去了。

    用過午膳后,高素之陪王映霜回了趟王家,問候了岳母岳父。

    等第二日的時候,才接了高滿府上的帖子,準備出去走動,看看高滿她們的“五三”弄得怎么樣。

    結果自然是不差的,年底又是士人聚集長安時,多虧了太傅張玄衡之名,“五三”辦得尤為火熱,學人士子幾乎人手一本。對于那些匿名者,士人的猜測五花八門的,不出高素之的預料,誰都沒往小娘子們的身上想。

    高素之想罵幾句,又懶得多費唇舌。

    她還有一件事情要做。

    系統商城的《提煉玻璃進階指南》已經拿到手,可以讓匠人們去研究了!

    003還是有些靠譜的,高素之緊接著許愿,希望刷出藥材類書籍。畢竟玻璃器皿在路上了,研究藥物也不用擔心沒試管可用了吧?!

    第70章

    寒冬臘月,積雪寸余。

    風一吹,松樹、梅花樹上的雪團都撲簌簌地落。

    臨近年關,尚書省各部門猶為忙碌。不過高素之身份特殊,是工部侍郎的同時,也是皇親,在圣人允許的情況下,倒不必跟朝臣那般左右奔忙。除了出席大大小小的年終宴會,余下的時間,都放在城南工廠的玻璃上。

    窯爐將沙子煉成玻璃,對古人來說依舊是一件神奇的事情。不管是在前朝還是大齊,玻璃煉制的技術都沒發展起來,市面上流通的玻璃都是通過絲綢之路從西方傳過來的,件件都是珍奇的器物。

    煉成沙子的其實是硅石,不過硅石的熔點太高了,想要制作玻璃成本極高,好在那本指南提供了一個方向,加入草堿可以降低硅石的熔點,從而簡約成本。而草堿,即是草木灰煉成,不需要太高的技術。在煉制的時候混入生石灰,制造出來的玻璃在耐腐蝕性上就大大地提升了。

    城南的玻璃制造廠是王府的人負責的,不過他們不大懂煉制的過程,只依照高素之的吩咐,給匠人們極大的自由。沒了衣食之憂,也沒了無情的壓榨,匠人們的主觀能動性完全發揮出來,就算沒怎么接觸過,在廠中待了幾天后,都學會了不少。

    除了匠人們,還有一人時常往齊王府中跑,她便是鄭本初的女兒鄭光妙。在看到那本指南后,她對玻璃就迸射極大的興趣,時不時跑到齊王府中,詢問高素之究竟。得虧是高素之自己也瀏覽過那本指南,能夠回答上鄭光妙的問題,甚至依照上輩子的記憶,將玻璃說得天花亂墜的。

    從頭開始煉制玻璃需要時間,指南上給了幾種玻璃塑形的辦法,可得一一去試驗。故而到了元日,工廠仍舊沒有搗鼓出可做獻禮的產品。高素之倒也無所謂,她有的是耐心等待。在這個過程中,商城倒是刷出一件有趣的東西來——望遠鏡。

    而交易的條件呢,也神奇得很,恰是泰始帝先前賜下的金丹——未來的人想知道一些吞服金丹的人到底是被什么元素毒死的。

    在玻璃制造起來后,其實望遠鏡、放大鏡等都能提上日程,然而都需要時間,哪能比得上現成的?高素之對這望遠鏡可以說是愛不釋手,只是跟王映霜商議一陣后,她仍舊決定將望遠鏡贈送給高滿。

    當然,她的目的是將望遠鏡送到慕容觀的手中,不過以她的身份給慕容觀送禮,著實是不合適。依照她對高滿的了解,此物最終會落到慕容觀手中。

    “有了這望遠鏡,能看到更遠的地方。”高素之笑吟吟道。大齊的邊境有突厥、回鶻、高句麗、百濟、新羅、吐蕃、南詔等附屬藩國,只是維持著面上的平靜。其中最具威脅的是突厥,先前軍功勛貴們打了一場,暫時逼退突厥的兵鋒,誰知道它們什么時候再撲上來?在劇情中,與突厥的戰亂占據一定篇幅,直至慕容觀領兵將突厥撲滅,才算安定。

    望遠鏡何止能看敵軍的動向呢?江南那邊沈初月接下來造船的大單,未來畢竟要派遣使者出海遠航,而望遠鏡也是必不可少之物。不過現在想,還是稍早了些。別說是帝位了,就連儲位都不曾定。

    時間過得快,轉眼就到泰始二十二年。

    在這個年份,倒是有一件對高素之來說有些特殊的事情,那便是二十加冠。她跟高慕之同齡,都到了行冠禮的年紀。而皇子行冠禮,免不了又把立儲提到了朝堂上商議。隨著齊王、晉王的成年,東宮之位,更沒有空懸的理由。東宮為國之本,豈能不置?

    在過去儲位只在晉王、魏王間角逐,而現在明顯多了一股支持高素之的力量。也不是說所有都是高素之的親信,而是一些重視禮俗規矩的。當初的齊王有瘋癥讓他們猶豫不決,可現在齊王看著已正常,身為圣人嫡長子,理所當然的,是東宮第一人選。當然,如果這些人知道高素之是女兒身,必定第一個跳出來反對。

    高素之看得明白,對這些頑固的家伙也沒什么好感,但并不妨礙她利用對方替自己造勢。

    泰始帝倒是沒有怒極甩袖而去,沒有斥責朝臣,也沒有表明自己的意向,但沉默便是立場,他顯然不愿早建東宮。

    齊王府的高素之得知后,倒也沒有失望,要說緊張憤恨的,另有其人。

    “圣人沉迷丹藥,已從每日視朝,改成五日一朝了。”王映霜垂著眼睫,覷了眼歪在榻上看“書”的高素之,又說,“那些方士都是崔家那邊舉薦的。”崔閎站魏王高望之,他舉薦的人必定會謀害其他親王,看之前邪祟之說,不就是不想讓高素之回京嗎?

    “朝臣們可不會跟方士和平共處。”高素之想了想,將“書”遞給王映霜,說是“書”,其實也不盡然。只是一本裝訂起來的手冊,是從《天工開物圖說》上撕下來的關于火.藥、兵器煉制的內容。這些可不是樂善學宮能沾染學習的。她撫了撫眉心,琢磨道:“陛下一心向道,做女兒的、做臣子的,都得替他分憂,不是嗎?”

    王映霜又問:“大王準備怎么做?”

    高素之道:“上書請圣人恩準我造煉丹爐、請得道高人來煉丹。”當然,她要煉的不“丹”,而是“火.藥”。她需要硝石等冶煉之物,以替君父煉丹的名義,更方便行事。

    王映霜對高素之對視片刻,從她的眼中讀出她的意圖。將書擱置在桌面上,她嘆氣道:“可這么一來,大王要背負些罵名了。”

    高素之:“死咬住‘孝’字就好了。”她這拳拳“愛父”之心,誰能說不是?高望之得顧忌自己的名聲,贈送方士都要崔閎去辦,還找來其他的名義,可她不一樣,沒什么好顧惜的。御史們或許會上書彈劾她,但無礙在民間的聲望,她煉丹只要不強搶,百姓們誰這么閑會罵她啊。

    “大王身上有神異事,若煉制出‘金丹’,圣人必定以為是天賜。”王映霜想了想,“大王要拿出金丹嗎?”其中還是有很多風險的,入口的東西,出了點岔子,就會釀成災禍了。

    高素之沉思片刻說:“先拖著。”等到沒法拖下去的時候,督促003刷新點保健品出來,偽造成“金丹”。

    王映霜輕輕地應了一聲,沒再出言勸阻。圣人已開始信任道人方士,對方如果是魏王的人馬,必定會試圖掌握“天意”,借此來打壓齊王府。而應對他們的方式呢,自然是分割“話語權”和“權威”。

    理清思緒后,高素之立刻上書泰始帝。

    泰始帝倒也沒有直接應下,而是命人請了高素之入宮一趟。

    殿中,泰始帝一身飄飄然的寬袍大袖衣,面色赤紅如燃火,看起來服了丹藥不久,整個人都騰升著一股旺盛的“火氣”。可盛極必衰,這樣不懼嚴冬的強悍是以燃燒自己壽命為代價的。

    高素之朝著泰始帝行了一禮,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隨駕侍奉的兩位道人——張元真、趙德充。

    倒是一副好面相,敷粉后更是面如冠玉,留著長髯,身著道袍,有那么幾分仙風道骨的氣質。

    泰始帝詢問高素之一些神仙事,他最關心的便是神仙對他的看法,想知道高素之的上書是否為神人之意,高素之自然稱是。泰始帝聞言大笑,當即允許她搭建煉丹爐,甚至想下旨要宗親貴戚都一道研究金丹,替他鋪成長生不老路。可到底神智未失,忍了忍,壓了下來。

    等到高素之離開后,泰始帝轉頭問張元真:“如何?”

    張元真眼中閃過一抹精明的光,他朝著泰始帝一拜道:“齊王殿下天人之姿,真乃謫仙下世。”

    趙德充覷著張元真,隱約明白他的用意。在齊王帶來那些糧食作物后,否認她的神異根本不可能,倒不如痛快承認了,為日后埋下一條線。

    齊王自請造高爐煉丹事,不消多久,便為朝臣以及親王所知。

    晉王高慕之琢磨一陣,覺得這是個討好君父的好主意,入宮詢問元貴妃的意見,可惜被痛罵了一通。高慕之在仕林中聲望本就不如高望之,這么做,極有可能被唾沫星子淹死。至于高望之呢,也十分心動,可他連獻方士道人都不敢明言,哪會讓自己沾上有礙賢明的事?只能看著高素之討好君父,暗中罵她不要臉。

    御史、諫官們看不過眼,一個接一個上書,甚至有人想要登門拜訪齊王,試圖將她從歪路上掰回來。可齊王被罵了那么多年,哪里會在意這點污名?當然,也有人在暗中嘀咕,齊王先前是仙人托夢,找到能拯救萬民的糧食。難不成這次的煉丹也是夢啟?或許真的有長生道?

    外頭議論紛紛,齊王府中,高素之認真地吩咐臨淄侯崔闥做事。

    崔闥是軍中出身,之前在樂善學宮和慕容觀一起教授兵法、武功。

    他留在那邊很好,但高素之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不便讓外人插手。其有關火.藥、軍器,當然由崔闥管控最合適。

    泰始帝靠不住,順利登基的可能性有,但不是百分百。

    所以高素之還是得準備好用拳頭說話。

    崔闥一開始還以為是私下冶煉藏匿兵器呢,等看到高素之遞給他的圖譜,眼神驟然變了。

    如果畫上之物是真,肉.體凡胎如何抵抗那雷霆轟落般的大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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