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千年前(中) · ✐
白婉棠不敢直視他的眼, 握著楓幽主交給她的匕首走近他。
未至他面前,她摔了一跤,一身紅裙染上臟污。
她爬起來繼續(xù)向他靠近,卻又跌倒在地, 手中匕首飛出去, 摔落在少年面前。
她本就沒有殺人的決心, 接二連三地挫敗讓她更加退縮。
渾身都在痛, 有無形的東西壓在她心上讓她喘不過氣。
她甚至開始期望,那少年能拿起匕首沖向她,給她一個切實的殺他的理由。
少年拿起匕首, 推回到她面前, “你也要殺我嗎?”
她錯愕地望向少年。
“所有人都說我該死,卻又不告訴我,我為何該死。”少年神情迷茫, 眼眸干凈得仿佛游離在這個世界之外,“我確實與常人不同, 還未出生便開始擁有記憶, 或許我真的該死!
白婉棠答不上話, 撿起匕首,還是下不了手。
她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法號霽蓮……不,我已經被逐出寺院,他們也不允許我再用法號!鄙倌甑, “我的父母因看重我,為我取名獨孤極。”
帝王之子, 身處極位,萬事至極。
他的父母對他有很高的期望。
“獨孤極”這三個字, 勾起了塵封在白婉棠記憶極的那本書。也勾起了她十三年前聽聞楓幽主殺了“獨孤極”時,一閃而過的疑問,“那你記得你是雙生子吧,你的兄弟叫什么名字?”
獨孤極面露困惑:“我并非雙生子!
白婉棠怔了幾秒,倉皇地靠近他,道:“你叫獨孤極,父母為人間大梁帝后。你的心乃三厄鏡與神蓮共組而成,你天生神骨,在母親肚子里時,便能隱隱約約感覺到這個世界,對嗎?”
這是,書中獨孤極的人設。
獨孤極表情仍有疑問。
他聽不懂什么三厄鏡與神蓮,平靜地將他從小到大的經歷道來。
他剛出生,四位仙人便來到大梁宮城,將他是魔嬰一事告知他父皇母后,要帶他走。
父皇母后不允,但打不過仙人。
仙人起初圈養(yǎng)著他,可某一日突然將他剝皮抽骨,身軀分散丟棄。
他在那些地方游蕩不久,就又回到了人間。此時大梁已改朝換代,成了如今的孟朝。他的父母也死于戰(zhàn)亂。
他年幼無法自保,所幸遇到一位老乞丐。
老乞丐曾是和尚,在梁孟易朝時受了刺激,跑出寺廟。
得知他的身份后,老乞丐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急著殺他。反而帶著他隱姓埋名流浪,為他取名霽蓮,望他能做風霜雪雨后,晴日中的清蓮。
但好景不長,沒幾年仙人又來了,這次他們剖走了他的心。
老乞丐將他的文牒交給他,阻撓仙人,讓他逃跑,跑去一座山中無名寺廟帶發(fā)修行。
他聽令跑了,花了一年時間才找到那寺廟。
寺廟的老主持看到文牒收留了他
從此他就在山中生活,不入世。
直到今年年初,老主持去世了。寺廟中的師傅們本就不喜他,勉強收留他罷了。
老主持不在了,他們便要他入世化緣。
然后他就又遇到了仙人。
仙人還是想殺他。他雖不懂為何,但見世人對仙人敬重膜拜,對他厭憎,也會想,或許真的是自己該死,仙人才會為了殺他這樣煞費苦心。
可他想活下去,他的父母和老乞丐都希望他能活下去。
……
“如今我依舊想活下去,但你能殺了我,是嗎?”獨孤極語氣極為平淡,仿佛在說一件與他無關的事。
白婉棠手中匕首“當啷”落地,穿越十四年來所有的事一時全部浮現,錯綜交織。
她靠近獨孤極,將臉貼在他胸前。
他的胸腔里沉寂如死。
這一刻,白婉棠腦海里冒出個她不愿相信的念頭,渾身脫力地靠在他懷里,扶著他才勉強沒有跌落到污水之中。
許是因為從小到大,別人靠近,不是殺他便是傷他,獨孤極不喜他人觸碰。
但她不一樣。
她對他沒有任何惡意,眼底甚至浮現出慚愧的歉意。
他坐著沒有動。
白婉棠緩了好一會兒,再坐起來時,大滴的眼淚從她眼中砸到他手背,有些燙。
“你別怕,我不會殺你。你等我,等我弄清楚……”她失魂落魄地站起來,拿出帕子胡亂擦去他臉上的臟污,將帕子塞到他手里,踉蹌地離開,背影如同落荒而逃。
這是第一次,要殺他的人沒有傷他,反而對他心生歉意。
她似乎也是想要他活下來的。
獨孤極握著沾了污濁的帕子想。
*
“為什么沒有殺他?”
“我下不去手。你們就不能再給我一點時間嗎?”白婉棠失神地盯著某一處,語氣中透著要爆發(fā)的情緒。
楓幽主想,確實是他們逼她太緊。
她不是他們這個世界的人。他也聽她說過,在她的那個世界,誰都不可以隨便殺人,否則要付出很嚴重的代價。
他抱了抱白婉棠以表安撫。
以楓幽主的身份,她能受到他如此親近的對待,是四位神尊的其他徒弟都羨慕不已的。
但白婉棠只感到害怕。
她能查到的都已經全部查清楚了。
楓幽主有儲物戒,并不會無事拿本書在手上。也就是說,她醒來的那一刻,看到的他手中那卷起來的書,應該是他從她這兒拿走的。
能讓他稱她為神女的,了不得的書,除了是這個世界的劇本,還能是什么呢?
于是書里本該在獨孤極成長過程中,為救蒼生而隕落的、傳聞中的“幾位仙祖”沒有隕落,成了神尊。
他們搶了本該獨孤極擁有的一切,讓獨孤極國破家亡,一無所有,成了茍延殘喘的過街老鼠。
白婉棠心中已然明了,卻不能告訴任何人,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她一言不發(fā),楓幽主也無法看透她在想什么。
他時常來找她。雖不催促她去殺獨孤極,但每看到他一次,白婉棠便覺得自己是他的幫兇。
她什么也沒做,可一切因她而起。
在楓幽主又一次因妖魔作亂而離開時,白婉棠避開蒼雨,找借口屏退所有守衛(wèi),去了地宮。
獨孤極變得更加瘦削蒼白,她利用偷學來的口訣解開他身上的鎖鏈,扶起他往外跑。
她想要帶他去一個安全的地方,想要慢慢勸說四位神尊把屬于他的還給他。
但他們只成功跑了一夜,便被蒼雨與楓幽主抓回王宮。
楓幽主問她為什么。
她反問楓幽主:“你們能為蒼生而死,為何獨獨要這樣對他? ”
楓幽主不語。沉默間,他明白了一切。
他讓人把獨孤極押回地宮,語氣里竟有嫉恨:“我等追求大道數千年,為了蒼生鞠躬盡瘁。你帶來的書卻告訴我,即便我等為蒼生而死,也不可能成神,能成神的,是一個還沒出世的孩子!
“我也想知道,這是為什么?”
白婉棠難以理解地道:“如果因為覺得自己沒有得到想要的結果,就去搶奪別人擁有的東西。那些不如你們的人,是不是也該合謀殺死你們四位仙尊,搶奪你們的仙髓?”
“我莫名其妙地來到這個世界,再也見不到我的親人,我是不是也該把別人的親人搶來?我不能修仙,被這世界排斥,倒霉透頂,我是不是也該不擇手段,搶走別人的靈根,搶不到就毀掉?”
楓幽主低低咆哮:“修真界一向弱肉強食,要怪就怪獨孤極沒有能力保住他的神骨。”
白婉棠看著楓幽主布滿血絲的雙眸,突然意識到,神魔真的只在一念之間。
她輕聲道:“你覺得一個嬰孩保不住他的神骨是他活該,那你怎么不覺得你們不能成神,只怪你們心境不穩(wěn),太在乎虛名?”
“你看過書,你捫心自問,他最后能成神,靠的真的只是他擁有神骨嗎?他什么都沒做錯,為什么要死?就為了你們?”
楓幽主不再說話,面部繃緊,額角隱隱爆出青筋。
白婉棠從未見過他這副模樣,恐怖得仿佛下一秒他就會殺了她。
可他什么也沒做,丟下她離開了。
白婉棠目送他離去,看到門口躲著一名少女。
少女被她看到,連忙跑走。
那是西珠。
白婉棠讓自己保持鎮(zhèn)定,去追查自己這次逃跑是哪里出了差錯,按理說蒼雨和楓幽主都不該這樣快發(fā)現。
很快她查到,是西珠一直在留意她,見她偷跑,便告了密。
西珠如今十六。
白婉棠還記得十二年前,西珠只有四歲,因她的出現讓她無法像從前那樣經常見到父皇母后,而怨恨她。
白婉棠理解,但委屈。
可她誰也無法怨恨。
只能說,她來到這個世界,本身就是錯誤。
*
白婉棠再見到楓幽主已是半個月后。
他恢復了清風朗月的模樣,向她道歉。
“其實我們在搶走神骨后,就知道自己錯了。人各有命,我們不能成神,確實是我們心境不穩(wěn),與他無關?赡菚r大梁已成孟,他的神骨也已被抽,我們沒有回頭路了!
白婉棠道:“你們還可以把他的東西還給他!
楓幽主取出一截通透宛若金玉質的骨,輕嘆:“從一開始,我們就沒有成功融合神骨,不過是利用其力罷了!
他用那骨抵住了她的后頸。
白婉棠沒反應過來,渾身一怔,眼眸逐漸渙散。
楓幽主著了魔似的低喃:“我們回不了頭。仙仙,就這一次,幫幫我們。來世,你想如何便如何,想逃走便逃走,好嗎?”
白婉棠無法回答。
那截神骨打出她的神魂,引出她的情絲。
情絲纏在骨上被收起。
沒有情絲,便沒有七情六欲。
沒有七情六欲,便不會有同情憐憫,愧疚痛苦。
*
獨孤極想過,那位公主被抓回去,仙人會如何對她。
父母,老乞丐為他得罪仙人。從此,他再也見不到他們。
那清棠公主呢?
半個月后,他再次見到她。
她仍是一襲華貴繁復的紅裙,這次卻是由那名叫蒼雨的仙人徒弟跟著她。
蒼雨對她道:“九師妹,動手吧!
公主漠然地掃他一眼,手中匕首割斷他的喉嚨。
血噴濺到她身上,與她的紅裙融為一體。
她垂眸看了眼在地上抽搐的他,回頭對蒼雨蹙眉道:“還沒死!
蒼雨略顯苦惱,“先回去稟報師父!
她點頭,和蒼雨一同離開。
獨孤極凝視著她的背影,眼中被血與紅所填滿。
他心里生出一種陌生的情緒,躁動苦楚。
原來她是仙人的徒弟。
她既然要殺他,為何先前又要對他擺出不忍的模樣,為何要帶他逃跑?
故意玩.弄他?
先讓他以為并不是所有人都想讓他死。
再告訴他——騙你的。
喉嚨被割開是他曾經歷過的,這次他卻體會到了從未有過的痛苦。
胸腔沉悶得好像真的要死了一樣。
*
地宮被取名無極殿。
里面關押著一個叫獨孤極的,死不掉的魔物。
白婉棠已經按照楓幽主說的各種方法,殺了他許多次,可他就是不死。
這段時間,她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劊子手,內心不適,卻又說不出為何。
殺獨孤極的方法,是楓幽主讓百姓們想出來的。
身為被百姓供養(yǎng)的人,她幫他們對魔物行刑,該是理所應當的呀。
“那位西珠公主,三番五次跟著你跑去進無極殿,她每次去做什么?”
蒼雨這段時間忙,不再會每次都陪著白婉棠去行刑。但是會聽宮侍的回報,幫白婉棠處理一些麻煩。
白婉棠有一種被監(jiān)視的感覺,“她討厭我,便去和獨孤極說話,鼓勵他不要死,有時給他帶點傷藥什么的。小孩子斗氣罷了,不用管!
反正獨孤極的生死,不是人間的傷藥和西珠的一兩句鼓勵能決定得了的。
蒼雨蹙眉。
她記得西珠偷聽過白婉棠和楓幽主吵架,當時看在孟朝帝后的面子上,他們沒把西珠如何。只是封印了她的記憶。
如今西珠的做法,讓她不得不懷疑西珠可能記起了一些不該記的東西。
蒼雨沒說什么便離開了。
不久后,白婉棠聽聞西珠出了意外,去了。
西珠算是她看著長大的。十幾年過去,從四歲小丫頭長成了一名少女。
她還是最初剛來時的模樣,而西珠竟然已經死了。
白婉棠心中微沉,又覺得空蕩蕩的,無法生出什么情緒。
作者有話要說:
寶貝們新年快樂呀!!!
本章留評掉落小紅包~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衣帶水 1個;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天空城 5瓶;茉茉黎璃安 2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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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千年前(下) · ✐
每當那襲紅裙出現在他的視野中, 獨孤極就條件反射地聞到血的氣味,感受到遍布全身的痛楚。
他過了很久暗無天日,只有血腥的日子。久到他不知今夕何年。
當她又一次將沒能死掉的他,丟進血池之中, 他睜開眼瞧見滿目的紅, 控制不住地嘔了起來。
白婉棠回頭看那池中漂浮的少年身體。
他瘦弱蒼白, 此刻像被血染紅的鵝毛漂浮在血面上。
她突然感覺很疲憊。
她想他也該是一樣的吧。
當他抬起頭時, 她卻看到他眼中的怨恨和陰毒,越來越濃烈。
*
獨孤極逃走了,在白婉棠有一次將他的身軀大卸八塊后, 他從宮城的下水道里流出去了。
荒唐的逃法讓蒼雨和四位神尊都又氣又無可奈何。
白婉棠卻感到一絲輕松。
仿佛有一座看不見的大山壓在她身上, 整整三年。如今山終于走了,她才知道自己已經被壓彎了脊骨,已經這樣的累。
“你哭什么?”蒼雨突然看向她問道。
白婉棠不自覺抬手摸了把臉, 平靜地撒謊:“眼睛發(fā)酸!
沒人質疑她的答案。
她沒有情絲,沒有喜怒哀樂, 是不可能會哭的。
*
四方神尊在到處追查獨孤極的下落, 但他們一年后才得到消息, 獨孤極已經成了魔皇,統領萬魔攻打修真界。
四位神尊與他們的八位徒弟,立刻回到修真界應對。
獨孤極還是勢不可擋地率領魔族,極速占領了修真界,逼得眾修士退守人間。
四位神尊在戰(zhàn)場上對上過獨孤極。
獨孤極的三厄鏡被他們打碎, 成了萬象鏡,菩提鏡與溯時鏡。
那時獨孤極通過萬象鏡, 了解了過去的一切。
他們以為獨孤極會在戰(zhàn)場上,控訴他們四位無恥, 怨恨地揭露真相。
然而獨孤極對于過去不發(fā)一言,直到他們主動提及,他才流露出怨恨,鄙夷的神情,冷笑道:“成王敗寇,過去種種是我敵不過你們,我認!
一身玄甲的少年,凌駕于眾魔之上,不卑不亢,不避不躲。
楓幽主恍惚間明白了他們四位為何不能成神。
如白婉棠所言:
——你看過書,你捫心自問,他最后能成神,靠的真的只是他擁有神骨嗎?
如今獨孤極遍體凌傷,一身沉疴舊疾,沒有神骨,沒有神蓮,可他依舊令人聞風喪膽。
他們四個是修真界最后的支柱,他們不能表現出任何退縮之意。
但那一戰(zhàn)之后,他們也怕他。
他們同獨孤極迂回周旋,將所有希望再次放在了白婉棠身上。
她雖不能殺死獨孤極,但她是唯一能傷到獨孤極,讓他留下一身病痛的人。
*
獨孤極離開后,白婉棠在宮城里過得勉強算平靜。
但這樣的日子不到三年,楓幽主找到了她。
這一次,楓幽主帶她去看了一把通體雪白,澄凈如雪的劍,那是四位神尊用神骨及天材地寶煉成。
白劍在劍池里,被火焰燒紅。
楓幽主握緊她的手道:“仙仙,你是這世間唯一能傷到他的人!
他的語氣里夾雜著無限的慚愧,歉意。
白婉棠:“你們要我拿著這把劍去刺殺獨孤極嗎?可我不能修仙,也不會武。”
楓幽主握她的手,緊得讓她發(fā)疼。
他說不,他說要她殉劍。
白婉棠內心掙扎,沒有回答。
他帶著她又去了公主生祠。
那些百姓跪著求天告地,求她救救他們。
公主生祠在白婉棠的眼里,倏然變成了牢籠。
楓幽主還要帶她去別的地方,她說不必了。
她回到劍池邊,說:“好,我殉劍。”
楓幽主失控地抱住她,她感到他的身體在發(fā)顫。
這實在不是他一貫的作風。
白婉棠第一次回抱住他,被抽情絲以后,第一次笑了起來,“我死了以后,就自由了!
那一刻楓幽主懷疑她的情絲沒有被抽走。
但他看向劍池里的劍,又明白過來:情絲在神骨上。
神骨在這里,她便又能有了些情緒。
楓幽主輕拍她的背,道:“你不會死。等以后,我不在了,你想逃跑便逃跑,想修仙便修仙!
白婉棠當他在說笑,她推開他,毫不猶豫地縱身跳入劍池中。
她的魂魄融入了劍,身體卻被楓幽主救了上來。
他將她的身軀交給蒼雨,放在了無極殿。
帶著那把融入她魂魄的劍,與三位神尊一起去抵御魔族。
他們還是殺不了獨孤極,但用劍和魂飛魄散為代價,將獨孤極封印入了絕靈淵。
三位神尊都消散于天地,獨楓幽主還有一絲殘息。
他將書融入溯時鏡中,在溯時鏡中看到了已經改變的未來和預言,讓蒼雨守好白婉棠的身體和那份預言。
然后他去了北冥。
楓幽主在大戰(zhàn)開始前,背著另外三位仙尊,與北冥做了個交易。
他用保北冥珞安然無恙,和贈北冥菩提鏡,贈北冥珞嫁去的無相城萬象鏡為條件,讓北冥幫他撫養(yǎng)一個孩子。
北冥桐在北冥等候他將孩子帶來,而他帶來的孩子卻是一把殘破的劍。
他要以自己的仙髓為代價,為“劍”重塑血肉之軀,請北冥協助。
“這孩子取什么名字?”北冥桐抱著“殘劍”問。
“仙仙……”楓幽主凝視著那劍,目光中藏著溫柔。
“她就是你們那位第九個弟子?”
北冥桐心下了然,看著楓幽主倒下,在他消散于天地前,取走他的仙髓。
她抱著殘劍與仙髓,獨自在風雪中走向北冥宮城。
她在楓幽主死前知道了他的秘密:
——他對這把“劍”有不可言說的情。
這份情輸給了太多東西,在大戰(zhàn)前的那一刻,他才讓它贏了一點點。
楓幽主最后一句話隨風雪縈繞在她耳側:——不必刻意同她提到我。我與三位神尊于她而言,不需要有任何差別。
*
幾百年后,那“劍”才擁有了血肉之軀。
北冥桐為她找好了父母,為她取名北冥仙,稱她是北冥的九小姐。
她實在是個討喜的小姑娘,機靈活潑,善良大方。
可她不喜歡拘束在宮城中,總是騎著馬獨自徜徉在天地間。
北冥桐真心將她當作孫女看待。
但她疏忽了,楓幽主也疏忽了。
四位神尊無法承受住神骨,才將神骨熔煉于劍。楓幽主仙髓所塑造的肉身,又如何能夠承受的。
世界在排斥她,像詛咒,像天罰,給予她厄運。
她長到十五歲那年,獨自外出打獵,終于遇上了死劫。
那天,北冥桐親自潛入鎮(zhèn)魔淵,將支離破碎的她帶出來。
也是那天,蒼雨來到了北冥。
她說是奉楓幽主的命令,接她走。
北冥桐不解:“楓幽主已經死了數百年!
蒼雨道:“他留下了溯時鏡的預言!
“他知道她會死在這一天?”
“他不希望她死,卻不知道該怎么做。他只能創(chuàng)造機會,讓她自己選擇,自己改變。”
“他曾改變過一些事情,最后生靈涂炭,一敗涂地!
蒼雨那時已經改名蒼亭主,性子也在歲月的流逝中變得平和許多。
她帶走白婉棠魂魄與情絲寄宿著的神骨,按照楓幽主的遺命,將神骨放進保存了數百年的身體里。
白婉棠在百年后才再次蘇醒。
蒼亭主為她穿上她最初的帶來的衣服,將她放回到一棵樹下。
幾經周折,她遺失了痛苦的記憶。
當她再次睜開眼,一切就仿佛回到了她第一次在這個世界睜開眼的時候。
只是這次圍著她的人群里,再沒有楓幽主。
蒼亭主隱于人群中看著,不由得想:
倘若楓幽主當年決然地將白婉棠煉化成劍,而非給她一線生機,那場大戰(zhàn)的結果,會不會是成功斬殺獨孤極?
只是獨孤極死了,這世上也會再無白婉棠。
楓幽主將神蓮藏到了地裂之中,那其中有著溯時鏡融合了那本書的預言。
當白婉棠得到神蓮,便會知曉預言。
所謂的她是原女主的書,只是結合了書與她混亂記憶的預言。
*
白婉棠從菩提鏡中緩緩抽離,安靜了許久。
久到北冥桐以為她受到刺激,癡傻了。
北冥桐抱著她,不斷喚她的名,望她回過神來。
良久,白婉棠釋然地笑起來,“這個世界,該有獨孤極,有崔羽靈,有你們所有人……就是不該有我白婉棠。”
可她又做錯了什么呢?
她也不想來,她一直很想家。
白婉棠用力地抱著北冥桐,閉了閉眼,輕聲地道別。
她情緒平靜,反而讓北冥桐擔憂。
白婉棠帶著菩提鏡要離開,回魔族行宮去。
北冥桐想留下她,她道:“菩提鏡是獨孤極的,我想拿去還給他,你不愿意嗎?”
北冥桐望著她,什么也說不出了。
*
獨孤極從魔域回來,便急著去看白婉棠。
他想告訴她,不久后他會迎娶她。
不管她答不答應,高不高興,他都要她早早準備好,不要到那日還來鬧騰。
但他回到魔族行宮,看到的是滿地狼藉與魔尸。
奄奄一息的魔武衛(wèi)稟報道:“尊主,有修士潛入幽州……地牢里的,都被救走了……白……也……”
獨孤極陰沉著臉吩咐醫(yī)修救治傷者,讓還活著的魔侍處理滿地的血腥。
他將幽州全境封鎖,把所有修士困在幽州界內。
“正好,這次可以一次性將這群修士斬盡殺絕!备哪兟冻鰧⒙镜目释
獨孤極遠遠望著登天閣,吩咐活捉白婉棠。
魔將們緘默,都面露不滿,“尊主,她已經……”
“只要不死,怎樣都可以。”他的嗓音透著疲倦,還有咬牙切齒的恨意。
他的耐心已經消磨殆盡,厭煩極了她一次又一次的逃跑。
既然她只要能跑,便無論如何都不愿留在他身邊。那還不如將她徹底變成廢人,從此只能躺在床上,哪兒也去不了。
*
所有修士被困于幽州無法逃脫,魔族在四處搜尋他們的下落。
他們干脆一鼓作氣,合力攻占了小仙境,以小仙境為陣地抵御魔族。
獨孤極迅速派魔武衛(wèi)包圍了小仙境,將小仙境圍堵得水泄不通,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
他定于明日親自率兵親自攻打小仙境。
“待明天將他們一網打盡,北冥不攻自破,咱們就徹底攻占修真界了!”
魔族群情激奮,全都為這最后一場戰(zhàn)役激動不已。
獨孤極懨懨地同他們喝了些酒,便回登天閣。
登天閣內竟未點燈。
他進了內殿,見一人影坐于床邊,用從未有過的柔和目光望著他。
獨孤極對她的恨意在心里翻騰起來,冷笑著諷刺道:“白仙仙,能悄無聲息地潛入登天閣,看來你又得了什么讓你自以為能殺掉我的東西!
白婉棠疲憊至極地道:“獨孤極,我是來同你做交易的!
“同我做交易,你配嗎?”獨孤極突然掐住她的臉要她仰起頭看他。
昏暗中,他雙目猩紅,暴戾之色如巖漿在眼底翻涌,恨不得掐死她,
白婉棠忍著疼痛,拿出菩提鏡,“我已經知道取神骨神蓮的方法,我用菩提鏡,神骨神蓮,換你的三塊尊者令!
獨孤極看到菩提鏡,眼里閃過一絲驚訝,緊接著又大笑出聲。
他看她的眼神仿佛在說她已經瘋了。
“沒了菩提鏡,沒了神骨神蓮,你想怎么從我手中逃出去?”
獨孤極說著,取出三塊尊者令在她眼前晃了晃,隨后丟垃圾一樣將尊者令往身后一拋。
白婉棠將菩提鏡放到他手上,掙脫開他,蹲在地上撿尊者令。
獨孤極握緊菩提鏡,猛地回身,一腳朝她的脊背狠狠踩去。
他想踩斷她的脊骨,要她變成廢人,再也跑不了。
白婉棠握緊三塊尊者令,看著地上的影子道:“獨孤極,你知道我是誰嗎?”
獨孤極的腳懸在她后背,又放下,瞇了瞇眼睛:“白仙仙,你又要說什么瘋話。是不是崔羽靈又來找過你,對你說了什么?”
只要她給出肯定的答復,他就可以把一切都怪罪到崔羽靈的頭上。
她一定不是真的想跑,否則她為什么又要主動回來?
他手指蜷了蜷,終是彎腰去拉她。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37992975 10瓶;他必有過人之處、東籬不吃肉、ooooooops 5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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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抽骨還蓮 · ✐
“我是清棠!
她突然自己轉過身來開口道。
獨孤極的手頓了下, 強硬地將她拖拽起來,恐嚇她,“我勸你別再說這種話惹我生氣!
白婉棠苦澀地笑起來,“我是不是, 你看一眼菩提鏡, 不就知道了嗎?”
獨孤極默然無言。
這一刻他突然覺得菩提鏡燙手, 他想扔掉它。
他咬緊牙根, 眼里漸漸爬上血絲,“白仙仙,你騙我。”
白婉棠不語。
此刻無論她說什么, 他都不想信, 倒不如讓他親眼去看。
她去碰他手中的菩提鏡,他忽的收起,將她按在床上, “你騙我,是不是!”
白婉棠眼眶紅了起來。
她張了張口, 嗓子卻哽咽地發(fā)不出聲。
獨孤極低下頭去吻她, 用哄人的語氣急切道:“說你在騙我, 你在騙我!
她同他生氣的時候,說過許多次這樣的話。
這次也一定是,一定是。
白婉棠摸了摸他的頭,痛苦在她心里醞釀。她不知道該怨他曾折磨自己,還是該愧疚自己曾折磨他, “我是清棠!
“……”
沉悶嗚咽的聲音在內殿里交織,仿佛兩只受傷的野獸躲在黑暗中。
獨孤極狠狠咬了一口她的脖子, 不斷地讓她閉嘴,不許她再開口。
他緊緊抱住她, 在她頸后喘息。
直到她不再有動靜,像是睡過去,他才拿出那菩提鏡,緊抓著她,閉上眼睛。
白婉棠在他進入菩提鏡后睜開眼,起身整理自己凌亂的衣衫,帶著尊者令,從玄鴻宗隱秘的傳送陣回到小仙境。
她將尊者令交給柏懷與藤千行,“獨孤極現在進入了菩提鏡,此刻是開天門最好的時刻。你們去人間吧。”
柏懷與藤千行應聲去準備,他們叫上她一起,卻久不聽聞她跟上來的動靜。
回頭一看,她坐在原地發(fā)著呆。
他們叫了她好幾聲,她才道:“我要留下來,把欠獨孤極的,還給他。”
*
獨孤極久久不從菩提鏡中抽離。
他知曉了他塵封的過去,卻不知睜開眼后,要如何對待白婉棠。
他這一生的折磨苦痛,沉疴舊疾,難以揮去的噩夢,無一不是因她而來。
縱使她不愿,她最終也還是站在了那楓幽主的身邊,殉了那把讓他在絕靈淵被折磨千年的劍。
他該殺了她,該將她千刀萬剮,叫她生不如死!
……還是該當作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他踟躕良久,終是離開幻境。
他要聽她會對他說什么,看她會如何面對他。
倘若她認錯,倘若她愛他,倘若她愿意留在他身邊……
或許,或許,他可以讓她活著向他贖罪。
可他清醒過來,懷中不再是沉甸甸的溫軟身軀,只有空蕩蕩的冰冷。
她又跑了。
獨孤極手搭在眼睛上,沉聲笑了起來,笑聲越發(fā)張揚癲狂,仿佛發(fā)了瘋。
*
藤千行和柏懷廢了大半夜的功夫,最終竟沒能開得了天門。
白婉棠無奈,只得請他們護法,自己親自動手。
但太晚了。
天門未開全之時,魔軍便如烏云蓋頂,籠罩了整個小仙境。
所有等待天門的修士齊聚在城郊,此刻反而免去魔族追捕之苦,將他們一舉包圍。
修士們拔劍蓄勢待戰(zhàn),為白婉棠爭取開天門的機會。
駁曲立于魔軍之中高聲嘲笑:“怎么,想跑?跑去哪兒,人間?你們以為你們跑得掉嗎,待修真界盡歸我魔族,下一個就輪到人間!”
獨孤極坐于魔云獸車輦中,俯瞰地面上那襲紅影,漠然下令,剿殺在場所有修士。
崔羽靈忙上前道:“我父母……”
“殺!豹毠聵O語氣淡然卻殘忍。
眾魔得令,肆無忌憚地涌入小仙境中大開殺戒。
這群修士都已是強弩之末,哪抵得上源源不斷涌過來的魔軍。
不消須臾,城郊的土地都被染紅。
那片剛種下不久的海棠林花上,濺滿了斑駁的血跡。
慘叫與廝殺聲不絕于耳,直到眾魔強壓著所有修士跪在灑滿血的土地上,朝魔云獸車輿內的獨孤極叩拜,白婉棠還是沒能打開天門。
那群魔嘴上說著要殺她,卻顧及她的身份,誰也沒敢動她。
她脫力地跌坐在地,手撐在地面上喘息,掌間滿是土地上的血。
獨孤極走出車輿,睥睨眾生地俯視尸橫遍野,群修叩拜的小仙境,嫌惡地掏出手帕遮掩口鼻,淡聲道:“白仙仙,你過來。”
語氣令人不寒而栗。
白婉棠低著頭笑了聲,笑里的苦仿佛能滲出來。
她縱身飛上車輿。
一路群魔避她,眼睛卻時刻盯著她,生怕她又捅獨孤極一刀。
她還未在車輿上站穩(wěn),獨孤極便掐住她的脖子將她推到車輿內,“我知道你是清棠了,然后呢,你想說什么,你想要我怎么做?”
她仰躺著,和他離得這樣近,才看清他眼底紅得像是有血在翻涌,如同地獄里爬出來的魔鬼。
他手中用力,晃動著她的身體逼迫她開口,散亂的發(fā)垂到她臉上,像個瘋子。
白婉棠的眼淚砸到他手背上,燙得他手指不自覺蜷縮一下,松了力度。
“我最初知道的那個獨孤極,他光風霽月,舉世無雙,清朗端方。他讓三界海清河晏,三界眾生無人不崇敬他,無人不愛戴他,他是名副其實的無上神祇……”
白婉棠伸出手抱住他。
這個擁抱,無關情愛。
他還掐著她的脖子,眉頭緊擰,當她在說瘋話。
又聽她趴在他肩頭輕聲說:“你受過的苦,都是我的錯。你殺過的人,也算是我殺的!
“等我把神骨神蓮還給你,你能不能變回我知道的那個樣子?不要再厭紅色,不要再怕冷,也不要再見到血便想吐。你可是要成神的人,怎能有這樣多的毛病!
獨孤極冷嗤:“白仙仙,這一切不都是你害的?”
“是啊,我害的。”白婉棠目光穿過簾幕,望向小仙境的慘狀,喃喃道:“都是我害的。”
是她太沒用,害了這么多人,卻無力收拾殘局。
她捧起他的臉,逆轉靈脈,突然吻上他的唇。
獨孤極蹙眉,正要推開她,卻感到強大的靈力如潮水猛地灌入他體內,攪亂他全身經脈。
他渾身僵直,動彈不得。
她自斷靈脈,自碎靈臺,將神蓮混著她的血,渡入他口中。
群魔連忙要上前,卻被一股強大的力量阻隔,有無形的屏障隔開了車輿與世間。
白婉棠嘴里不斷涌出血來,仿佛身體里出現了窟窿。
她的血如散開的珠串,連續(xù)不斷地砸落在他的白衣上,暈染開一朵朵血花。
她握起他因掙扎而不斷顫抖的手,帶向她的神骨處。
“我知道的唯一取出神骨的方法,便是他們對你做的那樣……他們碎掉你全身的靈脈,斬斷你的手,用你的手,將你的神骨挖出來!
白婉棠讓他握住刀,割開她的脊背。
神骨處的半白半紅的蓮花刺青,隨著血肉被割裂而破碎。
她痛得渾身發(fā)顫,手掌壓住他的手背,讓他觸碰到那截金玉質的骨,握緊,一點點地抽出。
碎裂的靈脈留不住神骨,汩汩溫熱的血沿著他的手不斷流下,燙得他眼里氤氳起來。
她的淚,她的汗,都大滴大滴砸到他臉上。
獨孤極眼眶紅得仿佛要滴血。
他恐嚇地看著她,怨恨地看著她,最后眼里流露出祈求。
他喉結滑動著要說話,卻被靈脈里混亂的靈力壓制,什么都說不出來。
她臉色慘白,唇和下巴上都是血,眼眸早已被眼淚糊得迷蒙不清。
那截骨被他的手徹底抽出。
白婉棠感覺到他在竭力地阻撓她,突然笑起來,蒼白無力地道:“你早就知道吧,如何取出神骨。畢竟,他們當初就是這樣,取出了你的神骨。”
“可是你為什么沒有取,為什么留了我那么久。”
“獨孤極,神骨神蓮,我都還你。以后,你再喜歡一個女孩子,可不能,像對我這樣,對她了!
白婉棠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你這樣,沒有人會喜歡的。你要像在陰陽關那樣,對她好,保護她,說喜歡她。你要告訴她,你只是不懂情,你不是沒有。你要讓她教教你,不可以一直是那樣高高在上的態(tài)度!
“這樣,她才會知道,你喜歡她,你真的喜歡她。”
她將一對蝴蝶玉佩交到他手里,對他笑了。
他嘴唇翕動,卻發(fā)不出聲音,無力的痛苦讓他仿佛回到了小時候,只能眼睜睜看著別人剖開他的胸膛,挖出他的心。
眼里滾出的淚朦朧他的視線,模糊了她笑起來的面容。
他曾見過這樣的笑。
那是在陰陽關,他逐漸能看到她朦朧的輪廓。
那天她攢滿了一千顆蒼明果,抱著裝蒼明果的袋子,開心地圍著他笑。
“白鶴,你很快就能看到我啦!”
她的笑容很模糊,但他感受得出,她很開心。
“對不起,我把能還你的,都還你。你的痛,我無法抹去,但我也經歷過了。神蓮能壓制萬象鏡的反噬,你不用再做魔……”
白婉棠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握著他的力度也越來越輕,“你會像風霜雪雨后,晴日中的清蓮,你會是神,會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三界帝君,獨孤極……”
“愿你永生永世,都不要再遇到我……”
她的聲音漸漸弱下去,雙眼輕闔,向后仰倒,從車輿上墜了下去。
他伸手去夠她。
她的紅裙擦過他的指尖,輕輕柔柔的,他沒能抓住。
獨孤極大口大口地嘔出血來,如同四肢盡斷的廢人般爬出車輿。
他想叫人去抓住她,神骨現世的靈力卻讓眾魔無法靠近。
他張著口,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她的身體變得異常的輕盈,仿若一朵凋落的紅棠花,輕輕地落向地面。
抑制了千年的“詛咒”,在這一刻迸發(fā)。
她不是清棠,不是北冥仙。
不會再有人間的供奉留住她,也不會再有仙髓保住她。
她成了一抹云煙,隨著風,慢慢飄散。
“啊——。!”
他聲嘶力竭地想喊她的名字,卻又喊不出。
那些云煙從他指間飄過,他留不下,抓不住。
獨孤極口中不斷流出粘稠的血,執(zhí)念了一生的神骨,被丟棄在車輿的角落。
他注視著手中染血的蝴蝶玉佩,好像聽見她就在車輿后罵他——獨孤極我告訴你,這輩子除非我死,否則你別想再從我這里得到這對玉佩!
又聽見她說:
——我死了以后,我就自由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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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求不得 · ✐
崔羽靈在獨孤極下達死令的那一刻沖進了修士堆中, 找到崔虛和北冥湘。
她想帶他們走,但她來得太晚。
崔虛與北冥湘已經不愿認她了。
他們推開她,說沒有傷她便是最后的情誼,而后奮不顧地沖進魔軍之中, 浴血廝殺。
他們都知道今日會死在這里, 到最后一刻靠在一起, 倒在了血泊之中, 再也沒有起來。
崔羽靈很想很想沖進去將他們拉走。
但叩音直奔她而來,大掌扣住她的后腦勺,逼她親眼看著父母慘死后, 對她道:“尊主要我取你的命。”
倘若她安安分分在獨孤極手下當差, 不去做那些針對白婉棠的多余事,她也許還能留下一命。
但她太高估了她自己,或者說她對她自己的認知, 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她以為前世的告密只針對了白婉棠。
她以為,她和獨孤極同病相憐, 都被白婉棠奪走了一切, 她為獨孤極做的事, 會讓他和她感同受。
她以為他和她是這世上最相像的兩個人。
但直到叩音生挖出她的心,她躺在地上望著獨孤極的車輿,她還只以為,獨孤極是為了白婉棠殺的她。
她這一生,所求有三。
一是父母不再因她飽受欺辱, 他們一家不會再淪落至一無所有,尸橫荒野的下場。
二是柏懷能夠愛她。
三是殺了白婉棠, 報仇。
她之所求,一個也沒達成。
她盯著那空中車輿, 心中感覺不到怨恨,只覺得累。
忽的,她看見那車輿上飄落一朵紅色棠花。
細看才看清,那是白婉棠。她變得很輕,輕得隨風而逝,誰也抓不住她了。
崔羽靈意識逐漸渙散,聽見獨孤極嘶喊的聲音,看見他趴在車輿邊,滿是血,如同穿了一紅衣。
他掙扎著挪動,仿佛也要跳下去。
但他沒力氣再動了,體微微抽搐著,瀕死般的痛苦。
這一刻,崔羽靈忽然感到可笑和悲憫。
獨孤極啊獨孤極,縱使你得到了神蓮神骨,從此執(zhí)掌三界。縱使你從此凌駕于天道,眾生敬畏。
你也還是和我一樣,一生所求,求不得。
*
大戰(zhàn)平息,駁曲和宿羅率魔軍清理戰(zhàn)場。
叩音與檀羅將在車輿上昏死過去的獨孤極帶回行宮診治。
拿下修真界,就等于魔族已再無敵手。
群魔狂歡,恨不得載歌載舞慶賀。
叩音與檀羅注視著昏死不醒的獨孤極,卻笑不出來。
醫(yī)修說,他神蓮歸體,菩提鏡歸位,如今的修為可謂比千年前的鼎盛時期更加強悍。
至于他上沉疴,待他融入神骨,痊愈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他如今子很好,比千年前還要好,只是不愿醒。
他上沒有傷,上的血全是那個總在殺他、傷他的女人的。
可叩音與檀羅都覺得,這是她傷他最痛的一次。
*
獨孤極在七天后轉醒。
駁曲等人已經收拾好殘局,就等他安排好修真界的事務,下令尋方法攻入人間。
獨孤極很快便安排好一切,仿佛又恢復成了先前那位勤勉的魔祖。
只是當修真界一切平定后,他突然說,讓他們去找白婉棠。
駁曲四人怔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良久,檀羅不怕死地道:“她已經歸還神骨,魂飛魄散了!
“不會的。”獨孤極說,“尊者令你們都找到了嗎?”
“三塊尊者令都已經找到了!
“還有一塊呢?”
“沒有……”
還有一塊,誰知道白婉棠丟到哪兒去了。
獨孤極笑起來,道:“定是她留著逃命用了。她那樣貪生怕死的人,怎么可能會尋死。”
檀羅覺得獨孤極好像瘋了,但看他冷靜的眼眸,篤定的神色,又覺得他說的都是真的——白婉棠沒有死,她只是又跑了。
他們立刻下令,命人搜尋白婉棠。
那些被他們遺忘在地牢,尚未處置的修士被提去審問白婉棠跑去了哪兒。
問到叫藤千行與柏懷二人時,他們先是一愣,而后譏笑道:“獨孤極叫你們來問的?她已經死了,他擺出這幅樣子給誰看!”
這話傳到獨孤極耳中,魔衛(wèi)都以為他會下令殺了這兩人。
卻聽獨孤極平淡地道:“留著他們,還有用。 ”
待找到白婉棠,她肯定又要跑。他留著這兩人,她就會聽話地留下來了。
魔衛(wèi)聽令,繼續(xù)去找白婉棠。
他們花了一年時間,幾乎翻遍整個修真界,還是沒有找到。
獨孤極越來越急躁,他開始放出消息,讓白婉棠出現,否則就屠殺整個修真界。
這與他最終的計劃不符,他要的只是三界的臣服。
駁曲四人連忙勸諫。
可他不聽。
但最終他還是一個也沒殺。
在他選出第一批修士準備屠殺的時候,那個叫柏懷的修士突然道:“回去告訴獨孤極,讓他好好想想,倘若她還活著,知道他因為她殺了這么多人,她會不會更恨他,會不會寧死也不愿留在他邊。”
獨孤極便就此停手了。
那幾天他變得迷茫起來,常常在登天閣一坐就是一整天。
坐在從前她常坐的窗臺上,望著小仙境的海棠林。
先前那片白海棠林在大戰(zhàn)中毀了。
他叫人種了新的,一整片,火燒云似的紅海棠。
駁曲等人起先為此感到震驚不已,見他真的不再厭惡紅與血,也為他少了個毛病而開心。
他就這樣看了海棠林幾天,突然地又狂躁了起來,在一天夜里獨自跑到小仙境,一把業(yè)火將海棠林全燒了。
又叫人翻出倉庫里堆積的一堆被劃成破布的男子衣衫,拿出來,一件一件地親手燒。
他一言不發(fā),眼里一天一天地生出瘋癲與怨恨。
駁曲等人擔心,問了那些衣衫的來源。
才聽一個叫梅英的魔侍說,那些都是白婉棠曾親手給他做的衣裳。
聞言,駁曲等人反而放下心來。
燒掉好,燒掉就代表他快要放下了。
獨孤極奪回神骨后,一直沒有將其融入體內。
燒了衣裳后沒多久,他用神骨破開與人間的結界,率領魔族攻入人間。
人間的人被嚇得惶惶,但還有不少修為低下的人間修士和各國軍隊試圖負隅頑抗。
獨孤極讓魔軍鎮(zhèn)壓在天空之上,如同烏云籠罩整個人間。
可他沒有下令讓魔軍動手,與人間的軍隊、修士僵持著,仿佛在等待什么。
到乞巧節(jié)那天,他帶駁曲等人去了皇城。
因魔族帶來的恐懼,皇城清冷,無人慶賀。
這段時間他一直寡言少語,這天卻注視著那棵姻緣樹,冷笑道:“修真界找不到她,她多半就是來了人間。如此她都不肯出來,她的心腸倒是變得冷硬許多!
駁曲四人睜大眼睛看著他。
他手中凝聚業(yè)火,向那棵掛滿姻緣箋的巨樹砸去,“她最愛人間,總惦記著這棵姻緣樹。我倒要看看,待我把她看重的一一毀了,她會不會出來!
他已經不在乎她會不會恨他了。
他只想要找到她,看到她,將她永遠綁在他邊。就算她死了,他也要把她的魂魄拘回來!
業(yè)火轟地砸落在地,自下而上,將姻緣巨樹燒成一棵火樹,那些帶著無數有情人期盼的姻緣箋,一塊一塊地掉在火中。
突然一個老頭大叫著從一間屋里沖出來,踏在昏暗的姻緣橋上沖向那棵巨樹。
老頭跪倒在巨樹前慟哭,這是他守了一輩子的樹。
獨孤極漠然地看著,唇畔扯出殘忍扭曲的笑。
直到,掛在樹頂上那最后一塊姻緣箋被燒斷了繩,燃著火,墜向業(yè)火之中。
他想起無相城的那棵姻緣樹影,想起那兩個孩童念出的最高處的姻緣箋上,寫著的名字。
他鬼使神差地留意了一眼。
看見那塊姻緣箋上寫著:
白鶴,白婉棠,喜樂安康。
白婉棠三個字,已經被火燒了一半,啪嗒掉進了業(yè)火之中。
那一刻,他像墜落般自天而下,沖向業(yè)火。
他跪在火里,翻找那一塊塊被燒焦的姻緣箋。
待找到那塊寫著“白鶴”的姻緣箋。箋上,就只剩下被火熏得模糊不清的“白鶴”二字。
寫著“白婉棠,喜樂安康”的地方,已經被燒成炭,一碰就碎了。
他捧著那塊破牌子,像丟了魂。
跪在地上的老頭最初被他嚇了一跳,呆呆地看了他許久,又爬起來道:“仙人?你是不是白鶴?”
獨孤極愣怔地看向老頭。
老頭長嘆:“你怎么現在才來,姻緣樹都不知道被哪個殺千刀的魔給毀了,那天,有位仙人在樹下等了你一夜!
“她還留了條手帕,在上邊寫了字,是給你的,我們凡人打不開。”
老頭從袖袋里拿出條手帕遞給獨孤極,獨孤極卻看著手帕,遲遲沒有來接。
他突然的不敢接,不敢看。
老頭看他外貌,當他是個份尊貴的少年仙人,慢悠悠地道:“她是我遇到的第一個仙人,我想除了她,也只有她等的人會來這兒找姻緣箋了。我受了她的恩惠,就想著哪天遇到她等的白鶴,要把這帕子交給他!
“我年紀大了,指不定哪天就死了,怕一輩子都等不到你,又怕遇到你時沒帶帕子,就把這手帕隨帶著。仙人的一輩子都很長,你來得有點晚,但也不算太晚!
老頭把手帕拋到獨孤極手上,道:“我都還活著,她應該還在等你,你可別讓她一輩子都等不到你!
獨孤極愣怔地接了手帕打開。
【白鶴,我叫白婉棠,仙仙是我的小名。
我不屬于這個世界,不知道為什么,來到這個世界后,我總是很想逃,很想家,很害怕。
直到我在陰陽關遇見你,我突然之間好像找到了我留在這個世界的理由,突然之間有了不害怕的理由。
其實你出現在我眼前的第一天,我就留意到了你。好像我上輩子就認識你,總是想關照你,保護你。
只不過我不認識你時,我覺得,我憑什么要關照你,我自己活得還夠嗆呢。
但發(fā)現你對我似乎有同樣的感覺之后,我漸漸地忍不住想,也許,我們上輩子真的認識。甚至有沒有可能,我是為你而來的。
我想帶你逃到一個普普通通的地方,和你像普通的凡人一樣生活,快快樂樂地過一輩子。
但是現在,大概是不行了。
未來,也許我會變成和你認識的我完全不同的樣子,但我絕不會后悔遇見你,不會后悔喜歡你。
這手帕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如果看到的時候,我還在你邊就好啦。
如果我不在你邊,那么我希望,我們來世能夠相遇。
不一定要在一起,就是想見見你!
“見你”二字,被水跡暈糊。
老頭在他看的時候,回指著姻緣橋說:“那天橋上點滿了燈,她就從對岸走過來。橋上全是成雙成對的,她一個人沿著橋邊獨自走,顯眼得很吶!
“這么多年,我看過不少一個人來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一個姑娘在這里等了那么久!
“她寫信的時候,一直在哭。你若是有心,日后可別再讓她哭,也別讓她等你那么久了。你一個男子,該去等她才是!
獨孤極看完手帕,一言不發(fā)。握著手帕和木牌的指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失魂落魄地走上姻緣橋。
他沿著橋邊,一步一步地朝著橋對岸走去。
恍惚間,老頭好像看到,橋上點滿了燈。
那位仙人姑娘,從橋對岸走來。
她等的這少年人啊,就在這,朝著她走去。
老頭欣慰地笑起來。
卻見少年人突然扶住橋索,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粘稠的血從他口中淅瀝瀝落在橋上。
他突然間沒了力氣,扶著橋索半跪下來,單薄瘦削的背影在夜色中輕顫,“我會等的,我會等……”
駁曲等人突然落在他邊,急聲喚他尊主。
叩音遞過來一塊令牌,對他跪下,顫聲稟報:“剛剛魔衛(wèi)回報,第四塊尊者令找到了,在北冥地宮的地上。大概是她在那兒遇到什么事,不小心把令牌掉在了那兒……”
獨孤極瞳孔收縮,猝然一震,嘔出一大口血來,倒了下去。
老頭茫然又驚愕,看那四個魔族驚慌地將他帶走,朦朧地明白了。
那位仙人姑娘,沒能等到她的白鶴。
這少年人,也再等不到那位姑娘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星子 1個;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琴琴不彈琴、月緋妍 10瓶;天空之城 5瓶;他必有過人之處 3瓶;Christina 2瓶;折刀、歪水、TENGWEN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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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三百年后 · ✐
她總覺得自己忘了什么。
但仔細想想, 忘的也許是穿越前老板讓她明天做什么事來著。但她都穿越了一年了,哪里還能管到那些。
白婉棠睡在海棠樹下的搖椅上,被炸雞的香氣誘醒,迷茫了一瞬, 就將亂七八糟的煩思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睜開眼, 瞧見滿樹盛開的紅海棠, 花瓣飄搖落在她臉上。
送炸雞過來的小二將雞放在搖椅旁的桌子上, 彎腰恭敬道:“白仙人,您都吃了一年的雞了,要不要換換口味?我們芳鶴樓里現在都有人開始下注, 猜您是狐妖成仙的了。”
白婉棠眼睛一瞪:“我可是守護你們一方安定的仙人, 你們怎么能拿我做賭注?”
面對仙人的責問,小二臉上毫無慌亂。
緊接著他就意料之中地聽白婉棠問:“你們賭什么,賭多大, 這回能帶我一個嗎?我告訴你我是什么變的,你贏了錢, 咱倆按老規(guī)矩五五分, 怎么樣?”
提到這個小二就氣:“您可別, 我這一年干了太多這種事了,他們現在已經打死都不帶我玩了!
白婉棠泄氣地躺回搖椅上,吃著炸雞,看著海棠花,身下搖椅嘎吱輕晃。
小二環(huán)視她身處的這方香火絡繹不絕的仙祠, 目光最終落回她身上。
她烏發(fā)一半挽出發(fā)髻,一半垂落, 髻上簪著數根金釵。肌膚如雪,臉蛋帶點嬰兒肥, 著一身雪白暗繡對襟束腰裙,外套一件淡金紗衣,最外是一件朱紅秀金棠花的大氅。
看上去不像一位仙子,像是人間富貴的漂亮姑娘。
三百年前的魔族與修真界大戰(zhàn)之后,魔神成了三界帝君,定下規(guī)矩不允許人間有任何仙人與魔族隨意踏足。
不久后帝君閉關,人間不知為何在他閉關后,漸漸有了一些修真界的仙靈氣,也就因此誕生了一些魑魅魍魎,妖魔鬼怪。
帝君閉關前,在人間各城池放了守城令,誰能奪下守城令便是守城仙。
自百年前,各方城池都開始出現了能奪下守城令的守城仙。但是都城的守城令一直是懸在仙祠,無人能拿。
直到一年前,白婉棠在棠花盛開的時節(jié)出現,拿下了都城的守城令,成了都城的守城仙。
起初都城百姓都把她當高高在上的仙人敬畏,如今卻都有種鄰家的閨女成了仙的感覺。
逢年過節(jié),有些喜愛她的大爺大媽,除了給點銅錢供奉,還會給她送點自家的臘肉咸貨。
她也沒有架子,除了祭天祈求風調雨順,斬殺城中的魑魅魍魎,便是和他們混在一起。
逛街逛酒樓,聽小曲兒看唱戲,上次還被人抓到在巷子里和六歲孩童摔紙片玩。
小二想想他們的這位守城仙就忍不住翹起嘴角。
看她吃得嘴上油光锃亮,他將一旁的帕子遞給她,想起東家吩咐的事,掏出懷里一根金釵給她,“這是我家東家給您新做的金釵,謝您上次除了酒樓下的邪祟。您不是一直想去逛明月樓但嫌貴嘛,他說今晚請您去!
“幫我謝謝你東家,今晚我一定到。”白婉棠不客氣地收了金釵,隨手插到頭上,眼睛驚喜地發(fā)亮。
明月樓,都城最大的風月場所,但其中也不全是喝花酒的人。多的是吟風誦月的才子,唱曲唱戲的名伶。
白婉棠一直想去,但是那里真的太貴。
作為守城仙,帝王家都在供奉她,她其實是個富婆。只是社畜的習慣讓她實在舍不得一擲千金。
“聽說,那個演皮影戲的戲班子今晚在明月樓表演!
“什么戲班子?”
“就是你之前總念叨的,會表演梁祝的那個。”
小二收拾走白婉棠吃剩的雞骨頭,笑道,“我昨兒看到他們進都城了。他們的皮影可精致了,跟真人似的。表演皮影的一位小師傅也漂亮得能叫人看呆,看樣子才十七八歲,真是難怪那么多人為了他去看!
小二晚上回去還要照顧他年邁的父母,沒法兒跟白婉棠一起去。
白婉棠便沒邀他,從儲物戒里取出個留影珠來,“等我看的時候,給你錄一段!
人間的守城仙與修真界那些仙人是不一樣的。大多是人間的仙妖修煉而成。
到修真界,他們或許打不過修真界的人。
但到了人間,只要供奉的香火夠,不管是魔是仙,他們能吊打,還可以靠自己的修為煉出一些能在人間用的法器。
這留影珠就是她自己煉的。
小二愣了愣,對上她含笑的眼眸,忽而有些悵然地提醒道:“白仙人,有時候,您還是得像其他守城仙一樣,威嚴些。不然,容易讓有些人有不該有的念頭。”
他與她身份懸殊,自是不會癡心妄想。
但她這樣好,這樣和善,達官顯貴,誰人不背地里想一想,誰人不想得到仙子的垂青呢?
白婉棠感受不到小二的意思,只覺他在提醒她有關于情的事。
說來也奇怪,來到這個世界后,她對所有的感情和情緒都變得很遲鈍。
還好她是仙人,不會有人奢望她的感情。
她躺在搖椅上,不以為意地開始期待夜晚的到來。
*
夜晚的明月樓燈火輝煌,因那外城來的皮影班子,一樓搭好了臺子,臺下桌間坐滿貴客。
酒樓和明月樓的東家是當朝三皇子,名蕭煜,模樣俊秀,今年已經二十三。
他無心朝政,很喜歡搗鼓些市井中的東西,和白婉棠很合得來。就是摳門,和白婉棠關系再好都不肯給她任何優(yōu)惠。
今日邀白婉棠免費進明月樓看皮影戲,屬實難得。
白婉棠一身金繡紅衣,無人不識。
她一來,明月樓的客人便紛紛上前同她行禮。
蕭煜嫌這群人影響他看戲,揚言他們再這樣就要跟白婉棠算錢,那群人才懂事地自己退去,
白婉棠:“……”
感謝了,父老鄉(xiāng)親們。
戲開場,人物一個一個走出,果然精致生動得令人咋舌。
這戲班子的皮影與白婉棠印象中的也不同,都是真人大小。
她不由得好奇,這樣大的皮影,后面的人是如何操縱的。
探頭往后瞧,瞧見一個少年的側影。
他身量高瘦,面容隱在斑駁的光影之中。著一身玄衣,衣袖擺動間,卻能看見玄衣內套了一件極為精致的紅衣。上邊的刺繡,似乎還是鴛鴦翎羽所制。
他腰間墜著一對玉佩,明滅光影中,隱約能看出是一對蝴蝶。
這樣年輕的一個少年,手藝竟然這樣好。
白婉棠驚訝又欽佩。
她拍拍身邊的蕭煜,動作幅度很小地指指幕后那少年,“待會兒等他下場,我要去找他,問問他有關皮影的事,你要不要去?”
蕭煜看戲看得入迷,聽不清她說什么,把耳朵湊到她唇邊“?”了一聲。
白婉棠用手半遮著唇,對他低聲說話。
明月樓內昏暗,光都聚在臺上。
從臺后瞧過去,臺下男女人影相靠,動作親昵,好似女子吻在了男子耳側。
戲正演到梁山伯發(fā)現祝英臺女兒身之處,眾人皆屏蔽凝神地專注看戲。卻見幕上的“梁山伯”忽得粉身碎骨般摔落在地,驚得滿場寂靜,唱詞聲也戛然而止。
白婉棠也驚訝了片刻,忽覺一道銳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循著望過去,是先前那幕后的少年。
她未能看清他的模樣,他突然倉促轉身離開。
唱詞的人和班主都出來打圓場,說是皮影壞了,明日免費續(xù)演。
白婉棠想了想,起身從臺側追著少年而去。
戲班的人想要攔,聽得有人喊白婉棠仙人,又不敢攔。只能看著白婉棠同那少年一起走進昏暗長廊,再也瞧不見。
這少年人很有本事,他們不擔心他會出什么事。只怕那陰翳冷戾的少年人又要殺位看中他模樣的仙人。
*
白婉棠追到后臺堆放皮影的房間里,不見了那少年人的蹤影。
但房間內精致的皮影和寫著詞的臺本,吸引了她的注意。
少年隱于黑暗處,聽著她發(fā)出的動靜,右手隔袖按著手腕處的朱砂痣,僵著身體平復殺意肆虐的心境。
他是特意來見她的,原本只是想見見她,如今卻想殺了她身邊那人。
她似乎過得很好,臉上又有了嬰兒肥,笑意蕩在眼眸里。和那男子說話時,仿佛一對親密無間的璧人。
她是他花了三百年求來的,他心知她絕無可能喜歡上任何人。
卻還是生出陰暗的心思——想去告訴那男子,她殘缺的情絲在他這里,除了他,誰也不能癡心妄想她的情。
他僵硬著身體,眼眶泛出嫉恨的赤紅,難以忍耐地想看她一眼。
一轉眸,對上一張清麗的臉,眼角有一粒微不可察的小痣。
*
白婉棠早就發(fā)現他了,這可是她的地盤,她想找人豈有找不到之理。
只不過她斷定他跑不掉,便不急著來找他。況且她也很好奇這少年為何這樣躲她,想看看少年躲著在做什么。
她看到少年的表情變幻莫測,一張漂亮的臉上,陰戾與殺意交織,顯出幾分陰森。
但一切的陰暗,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如雨驟散。
少年見到她偷偷在一旁看他毫不驚訝,淡然對她扯唇微笑了一下,取下腰間半塊蝴蝶玉佩握在手里,道:“你很喜歡梁祝嗎?”
白婉棠感覺一下子好像被掌握了主動權,不自覺有些提防起來,“還好!
他知道她喜歡。
他和她一起在萬象鏡看時,靠在她肩上合眼假寐。
她低低地說,梁祝會讓她想到她的家,想到小時候和父母一起看梁祝的時光。雖然是悲劇,但對她來說是特別的。
那時她大概以為他睡著了。
但她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聽見了。
他將蝴蝶玉佩遞給她,眼里帶上一抹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希冀,“我聽人說,你是這都城的仙人?這塊玉佩,送給你,就當是我的供奉!
他的語氣全然沒有凡人對她應有的恭敬,反而透著一股強勢的親昵。
白婉棠疏離地微笑起來,與他拉開距離,“不用了,我不收外城人的供奉!
少年向她邁近一步,她接連后退好幾步,眼里飛快閃過一絲不適的情緒,毫無笑意地扯著嘴角道:“我還有事,先走了!
不待他說話,她快步離開。
離開時班主沖進來,急切又畏懼地喚他:“獨孤極,你……”
瞧見她,班主的話戛然而止,對她恭敬地彎腰賠笑,目送她離去。
她討厭他。
為什么?
她應該已經不記得那些痛苦的事了,她為什么還會討厭他?
獨孤極怔在原地,不自覺攥緊沒送出去的玉佩,急躁中藏著慌亂。
他聽不見別人的任何話,看向一旁的鏡子。
鏡中映出他緊繃的面容。
他還記得他帶著滿臉傷出現在人間時,嚇到了許多人。
他以為她不會在意,但還是不想三百年后她見他第一眼,是他面目全非的模樣。
他特意養(yǎng)了一年傷才來找她,但此刻,他卻覺得那些他為復活白婉棠留下的傷,似乎沒能消掉。
他逼近鏡子盯著自己的臉,用手掌捂住半邊,又轉頭問班主,“我長得很可怕,很討人厭嗎?”
班主滲出滿背的冷汗,不斷搖頭。
獨孤極一只手摩挲著手中玉佩,放下另一只遮臉的手撐在妝臺上,不解地自語:“那她為什么討厭我,為什么不要這玉佩。別人送她就要,我送就不要?為什么……”
作者有話要說:
仙仙:因為你討人厭……
ps:仙仙不是隨隨便便復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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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點朱砂 · ✐
班主不敢再和他談戲的事, 悄悄退出房間。
他再一次后悔把獨孤極帶入戲班。
那時他的戲班只是普普通通的皮影戲班,走南闖北卻掙不了幾個錢。
是獨孤極創(chuàng)造出了那宛若真人的皮影,一手把戲班培養(yǎng)起來,讓戲班聲名遠揚, 變成如今的一票難求。
全戲班都該感激獨孤極, 可他們如今對獨孤極只有畏懼。
他這班主空有班主名, 實則去哪兒, 做什么都由獨孤極說了算。
最近,獨孤極的心思越來越不在戲班上了……班主回想著近一個月發(fā)生的種種,嘆了口氣。
*
“你不是要找那皮影師傅聊聊嗎, 怎么這么快就出來了?”
白婉棠走回大堂時, 臺上已換上伶人表演。
堂內依舊熱鬧嘈雜,蕭煜正披上披風打算回他的煜王府。
“那人怪怪的,我直覺還是離他遠些好!卑淄裉耐掛弦煌庾, 蹭了回蕭煜的馬車。
蕭煜撩開車簾向熱鬧的夜市張望,道:“怪怪的?別是你看中了人家, 對他做了不該做的事, 人家不配合, 你才不喜的吧!
白婉棠踹了他一腳。
蕭煜嬉皮笑臉地痛呼,又神秘兮兮地對她挑眉:“我說真的。聽說這戲班子上一場,是在羊城表演。羊城的守城仙看中了那皮影師傅,追他而去,結果第二天被人發(fā)現成了邪祟, 被殺死了!
“雖說有些守城仙空有能力沒有品德,死了反而造福一城人。但那可是在那位守城仙自個兒的地盤, 就是修真界或魔域的人過來,都不一定打得過她。她怎么就被一個皮影師傅輕易殺了呢?”
白婉棠在都城, 很少聽到別的守城仙的消息。
蕭煜一番話說得她心里發(fā)毛。甚至開始猜想,那皮影師傅會不會也殺了她?
她害怕地捂住自己的脖子,轉念想到自己香火旺盛,他應該打不過自己,才安下心來。
蕭煜見她怕了,大笑起來,一臉目的達成的得意樣。
白婉棠當下沒說他什么,問他一些有關戲班的事。
到了仙祠下馬車前狠踹了他幾腳,聽見他的痛呼隨馬車遠去,心情頗好地回仙祠休息。
*
今日是月初,白婉棠固定坐堂接受百姓朝拜的日子。
她坐于蓮臺上,看著排長隊來參拜的人,心沉沉的——她在排隊的人里,看到皮影師傅了。
昨天蕭煜和她說戲班的事時,提到過,這皮影師傅名叫獨孤極,家世不詳,年紀不詳。
一年前進戲班時還是面目全非,走路瘸腿,渾身上下沒一塊好肉的模樣,恐怖得能嚇哭小孩兒。
一年過去,他就成了殊色絕塵的翩翩少年郎。
聽聞他來都城,就是蕭煜的妹妹齊安公主,都纏著他請求他帶她出門見見獨孤極。
只是蕭煜認為獨孤極危險,看戲可以,但不宜接觸,便回絕了齊安。
昨日帶白婉棠去看獨孤極,其實除了請她看戲以外,還希望她看看獨孤極到底是個什么來頭。
白婉棠在馬車上時表現得淡定從容。但實際上,她從那時便以如臨大敵的態(tài)度去想獨孤極了。
她身為守城仙,在自己的地盤上,也根本看不出獨孤極受過傷,甚至還以為他是個凡人。
他絕非等閑之輩。
一個一個參拜的人離開,獨孤極到了她的面前。
他今日打扮了一番,金冠高束,鴉黑的發(fā)柔順垂下,一身玄色長袍,衣襟處露出內里紅金的刺繡邊。
他立于蒲團前注視著她,眼里燃著熱切,讓她有一種他好像在壓抑著吃她的沖動的感覺,心里直打鼓。
良久,她蹙眉:“后面還有很多人在等,不拜就請回去吧!
她語氣冷淡,如同對待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獨孤極明知她現在不認識他,心里卻不平衡地想她不應當對他這樣冷漠。
他昨夜整晚沒睡,一直思考自己哪里惹她厭了。
除了臉可能沒恢復好會讓她不喜,剩下的,或許是她不喜他急于親近的態(tài)度?
他溫吞地對她頷首,將蝴蝶玉佩放到供奉臺上,道:“守城仙沒有不受外城人供奉的規(guī)矩。還請,收下!
他從未這樣溫聲軟氣地說過話,喉嚨好像生銹的機器一樣艱難地發(fā)聲,十分不自然。
白婉棠點點頭,揮揮手讓他退到一旁去。
獨孤極方才排隊時瞧見,別人參拜完她后,她有時會用手指沾朱砂點在那人眉間。
別的城沒這樣的規(guī)矩,他不知要什么條件才能被她點朱砂,但他覺得他該有。
為何不點他,是忘記了?
他退到一邊不走,白婉棠忽略他繼續(xù)接受別人的參拜。
在給一小孩兒點完眉心朱砂后,他忽的上前來,眼刀嚇退緊接著要來參拜的人,轉眸對白婉棠又恢復溫和,梗著喉嚨道:“我的……朱砂。”
四個字,他說得尤為艱難,說完,蒼白的耳朵尖紅了起來。
白婉棠微蹙的眉又攏緊了些,耐著性子道:“朱砂里有些驅邪靈藥,是點給孩子和病患的!
獨孤極忙道:“我身上有傷的。”
白婉棠:“……”
她看不出來。
但為了打發(fā)走他,她叫他過來,用中指沾了點朱砂,彎腰傾身,點在他眉心。
朱砂點落,柔軟的大袖在他臉上無意拂過,帶著他熟悉的淺淡棠花香。
他不想要朱砂,只是想要她的觸碰。
從前,他從不做這樣迂回別扭的事。如今,倒是無師自通了。
他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的臉,在她抽手時有種抓她衣袖的沖動。手指繃緊,蜷起,最后指甲陷進掌心,克制。
白婉棠眉心的褶皺越來越深,“你該走了!
獨孤極回過神來,退到一旁,攥緊袖子往外走去。
他走到仙祠外,沒有離開,靜靜地站在墻根。
仙祠里的海棠枝伸了一截出來,上面墜著茂盛的紅色棠花。
他從前有多厭惡這抹紅,如今便有多想讓這抹紅留在他眼里。
日漸西垂,仙祠漸漸冷清,暮色熏紅云天。
獨孤極仍站在墻根處,躊躇著,想再進去找她,可他沒有理由。
從前他找她無需理由,他說什么便是什么。
但如今,竟是一個找她的理由都想不出來。
瞧見有個小二提著食盒過來,他眼底閃過一絲暗芒。
*
接受朝拜,對白婉棠而言是件很累的事。她一向視這天為她每月一次的上班日。
今天獨孤極的出現,對她來說就是倒霉的工作日里碰到了個難纏甲方。
她躺在搖椅上等小二帶來她犒賞自己的晚飯。
紅燒雞,炸雞,雞湯……一樣一樣被從食盒里拿出來。
今天的“小二”格外安靜,沒有調侃她,看著這些菜露出抹奇怪的笑來。
白婉棠問道:“你笑什么,今天有什么喜事嗎?”
他嘴角壓著笑,“你怎么這么喜歡吃雞!
小二和她熟悉,語氣不那么尊敬她也不計較,道:“從小就愛吃。”
他知道她從小就喜歡吃,她在陰陽關時對他說過的。
獨孤極是沒話找話了。
白婉棠吃起雞腿,又問道:“那個皮影戲班子不是住在你們酒樓嘛,你知道他們住到什么時候走嗎?”
聽出她話中的期盼,獨孤極臉上的笑漸漸沉下去,“你很希望他們走?”
白婉棠點頭:“他們中有個叫獨孤極的,我看不出他是什么來頭。聽說他殺了個守城仙!
“那是因為那守城仙已經成了邪祟。”
“誰知道真是邪祟還是借口。他來咱們這兒好好演出倒也罷了,我就怕他是沖我來的!
“他若是沖你來的又如何?”
“要么打跑他,要么殺了他。不然死的就是我了。也不知道他這么做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不會殺你。你若想知道他的事,為何不去問他!豹毠聵O的語氣帶著幾分急躁。
白婉棠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今天怎么回事,和他很熟嗎?”
獨孤極斂了表情搖頭。
白婉棠不語,低頭吃東西。
吃完等“小二”收拾,“小二”卻站在桌邊不動,默默看著她。
她自己收拾碗筷,“小二”這才僵硬地挪動過來幫忙收拾。
白婉棠盯著他的側臉看了一會兒,突然手指并攏在他眉心用力一點,將靈力打入他體內。
獨孤極整個人被定格似的愣住,過了會兒啞聲道,“你做什么?”
白婉棠左看右看,見他沒顯露出任何異常,松了口氣,“我還以為你被那獨孤極操控了,一直幫他說話!
獨孤極牙關咬緊,“你覺得他是會做那種事的人?”
白婉棠點頭,認真地提醒:“他住在你家酒樓,你以后要小心些,避著他點……”
正說著,蕭煜來了,接她今日去明月樓看戲。
白婉棠連連擺手說不去,和蕭煜二人并肩往屋里走,和他抱怨今日獨孤極下午來找她,還找她點朱砂的事。
“我總覺得他在有意接近我!
蕭煜笑道,“想接近你的人多了去了!
“他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
“他很危險,讓我感覺……想離他遠點!
蕭煜:“那要不我下個令,把他趕出都城?”
白婉棠“噗嗤”笑起來,“他連守城仙都能殺,哪會聽你的話。你小心惹怒他,他來殺你。”
獨孤極看他們向屋里走進,手不自禁攥緊。碗在他手中破碎,瓷片刺進掌中,也毫無察覺。
直到血滴落,他回過神,用泥土掩蓋血跡。
他唇輕動,但一句話都說不了,眼底生出難堪的怨意,胸口處淡淡的滾燙痛意蔓延開來。
白婉棠突然又從屋里出來,向他跑來。
他眼中浮現出一點光。
白婉棠拿出留影珠交到他手中,笑道,“對了,昨天答應你錄的梁祝,拿回去和你爹娘一起看吧,過幾天天記得把留影珠還我呀!
她笑得熟絡又親昵,給完留影珠又跑回屋里,將門關上。
她的熟絡,她的親昵都是對小二。
不是對他獨孤極。
屋里又傳出蕭煜含笑的聲音:“我不怕啊,他要是想殺我,你身為守城仙,肯定會保護我!
白婉棠說:“是,我會保護你,可萬一我打不過他……”
獨孤極開始頭疼耳鳴,胸腔中的痛楚越來越劇烈,點滴發(fā)燙的血從衣衫里滲出來。
他五臟六腑被烈火灼燒般的痛,將喉頭上涌的腥甜逼回去,抬頭看了眼漆黑的天幕。
他想,今天是朔日啊。
他捂住燙得嚇人的心口,腳步沉重地走出仙祠。將食盒丟回陷入幻境的小二身邊。
仙祠里傳出她被蕭煜逗樂的笑聲。
他恍然想起,她把他從瘴氣崖底背出來后,曾向陰陽關的白雪發(fā)誓,會保護他,照顧他一輩子。
那時他躺在內間,昏沉間聽見她的聲音,愣了一下,然后心里莫名發(fā)笑。
他想他的神骨神蓮真是有意思,會想要保護他。
后來他才知道,想要保護他的,不是神骨神蓮,是白仙仙啊。
她還是那個白仙仙,會保護別人。
只是她要保護的人,不再是他。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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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豆沙包 · ✐
“昨兒續(xù)演差點沒演成。皮影師傅突然身體不適沒來, 旁人又控不了那樣大的皮影。幸虧后來來了個人,自告奮勇操控皮影,倒也有模有樣地演完了整場!
“喲,那人是誰啊?”
“瞧著比皮影師傅年紀大些, 沒見過, 應該也是個外城人。他自稱叫……哎喲, 白仙人今天怎么起這么早, 還到酒樓來了。”
清晨,白婉棠走入酒樓,飲早茶閑聊的幾人立時止了話頭, 起身向她行禮。
她確實好久沒早起了。打了個哈欠, 擺擺手讓他們坐下,“來維護世界和平!
百姓們習慣了她的玩笑話,紛紛笑起來, 有位夫人送來一盤豆沙包子。
皮薄餡多,豆沙綿密。
白婉棠收了包子, 邊吃邊上樓, 讓小二帶她到戲班子住的三樓。
上了三樓, 班主正打扮好了要出門。
她將班主攔下,端出仙人的架子,“把你們戲班的人都叫過來。”眉目一冷,頗有威嚴。
班主忙問:“出什么事了嗎?”
白婉棠不言,進屋坐等人來。
班主只得暫且歇了出門的心思, 把戲班的人一一叫起來。
戲班一共二十三人。
二十二個很快來到白婉棠面前,獨孤極沒來。
白婉棠眼眸一瞇。
班主忙賠笑道:“他每月初都犯病, 三天不許旁人打擾。我們也不敢去叫他!
白婉棠了然點頭,也不為難他們, 拿出瓷瓶,倒出一粒一粒的藥丸來,“這是我特制的藥,防邪祟侵體的,你們每人吃一顆。走前來仙祠找我,再吃一顆!
她的語氣不容拒絕。
各個城有各個城的規(guī)矩,戲班走南闖北的見多了。
白婉棠有她自己的規(guī)矩,他們來了她的地盤,也只能配合。
反正仙人若要害人,根本不必這樣委婉。
他們聽話地將藥丸吃下去。
白婉棠又問他們何時走。
班主:“這要看獨孤極身子何時恢復!
其實是看獨孤極什么時候肯走。
白婉棠不再和他們多言,拿著剩下的藥,循著班主指的方向,去找獨孤極。
獨孤極住最里間,房門緊閉。
白婉棠能感受到屋內有結界,手掌貼在門上,須臾,破了結界。
門內沒動靜。
她推門而入,只見屋內簾幕都被放下,床上有道人影被遮得嚴嚴實實的。
血腥味自床上散發(fā)出來,頗為濃郁。
白婉棠在桌邊坐下,道:“你受傷了?”
“沒有,舊疾!彼ひ粽犎绯,但還是氣息還是虛的。
她剛來,獨孤極便感受到了。
他不想讓她看見他此刻的模樣,卻又不想讓她見不到他。便在她開門前將簾幕都放下。
屋里血腥味散不出去,他一邊想她會怎么想他,一邊有隱隱期待著什么。
但白婉棠無意與他多聊,拿出僅剩一顆藥丸放在桌上,“這是防邪祟侵體的藥,吃了吧!
獨孤極心念一動,在床上坐起,左手從床帳里伸出,“麻煩遞過來!
白婉棠拿起藥瓶走到床邊。
他手腕瘦長,慘白的皮膚近乎透明,青色經絡明顯。一點朱砂痣點在腕間,艷得明顯。
白婉棠下意識看了眼自己的右腕。
她的右腕上也有一粒朱砂痣,穿越前是沒有的。
這應當是巧合吧?
她頓了幾秒,將藥放到他手上。
指尖無意從他掌心掃過。滾燙,燙得她一下收了手,奇異地朝床簾里看了眼。
她問:“你得的是什么?”
她在關心他。
獨孤極嘴角微翹,將藥瓶打開,倒出那粒藥丸,翹起的嘴角又緩緩落了下去,“這是什么藥?”
“吃就是了!卑淄裉纳ひ舨蛔匀,心虛。
她怕他看出來這藥其實是一種可以殺人的靈蠱,那樣的話他的修為也太可怕了。
這蠱可是她耗費大半靈力,用苗疆上貢給皇室的蠱草煉出來的。就是拿給其他守城仙看,他們也只會以為這是靈藥。
靈蠱不是用來害人的,只不過當她認為的危險人物出現了都城,她就會用這蠱限制他。
他與她相安無事,待他走時她自會將靈蠱取出來。
他若敢在她的地盤上撒野,這蠱就會悄無聲息地蠶食他的心。
這世上,除了正在閉關的三界帝君,還沒人能無心還不死的。
獨孤極不吭聲,也不動作。
白婉棠慢慢理直氣壯起來:“你吃不吃,不吃就請你離開都城!
床帳里傳出他低啞的聲音:“我吃!
白婉棠怕他耍詐,撩開床帳,“我看著你吃!
他鴉黑的發(fā)披散,玄色里衣稱得他瘦削的臉上毫無血色,肉眼可見的憔悴。
鬢角處還有幾道未擦干凈的血痕,像是從皮膚里滲出開的。
他抬眸看她,眼眶發(fā)紅。不解,不愿相信,苦澀,在他眼底醞釀。
看得白婉棠感覺自己像個負心漢,心里直犯嘀咕。
他直勾勾地盯著她,將手中藥丸放入口中咽下去。
白婉棠確定他吃下了蠱,便起身離開。
獨孤極突然傾身想要拉住,她一個疾退讓他拉了個空。
他身體趔趄,手撐在床邊才沒倒下,通紅的眼睛看著她,有些焦躁和生氣,“我藥都吃下去了,你還怕什么。就不能,你……等會兒再走?”
他從未說過這樣帶著祈求意味的話。說時,喉嚨里干澀得好像發(fā)不出聲音。
白婉棠確定他知道那藥是靈蠱,但她突然看不懂他到底想做什么了。
——修為極高,可殺仙人,卻非要留在都城,為此不惜把命交到她手里。
不過他說得也沒錯,她現在沒什么好怕的了。
她勾來凳子在床邊坐下,不再有所顧忌地問道:“你是何人,來都城有何目的,打算什么時候走?”
她就坐在他床邊,和他不到兩臂的距離。
語氣里的疏冷卻仿佛和他之間隔了天塹。
他忽然意識到,他最厭煩的,不是她和他吵架撒潑,不是她聲淚俱下地指責他辱罵他。是她像現在這樣,完完全全把他當作一個,她不喜歡的陌生人。
最初是她先走近的他。沒有她的主動,他突然變得什么都不會,甚至不知道要怎樣說話才能不讓她生厭。
他坐到床邊,想離她近一點,背靠著床框,注視著她的眼眸說:“我為一個人而來。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和她結識,與她親近,你能教我嗎?”
這段話他說的很是艱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蒼白的臉上浮現薄紅。
他不像是會說這種話的人,白婉棠聽著別扭,冷淡地拒絕:“我沒那個閑工夫教你如何與人相處。你要找的人是誰,找到便走?告訴我他的名姓,也許我能幫你。”
“我找的人是你。如果你愿意跟我走,我立刻就離開都城!
白婉棠面露驚訝,是獨孤極意料之中的反應。他嘴里發(fā)苦,幾乎能猜到她接下來要說什么。
果不其然,她說:“我是守城仙,不可能跟你走。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嗎?”
獨孤極目光深遠:“你說如果有來世,你想見見我!
白婉棠:?
她被他這話逗樂了,“我從沒見過你,怎么可能和你說這種話。”
但她突然想到腕間的紅痣,隔袖摸了摸。
獨孤極垂眸看左腕,嘴角勾出弧度:“大概是我做夢,聽見你說讓我找一個人教教我,怎樣喜歡別人!
過往于她如夢,但紅線牽留下的朱砂痣,還是能證明她和他有過曾經。
白婉棠道:“那我給你安排個人……”
“我只要你。”
——我只要你?
白婉棠面皮抽了抽。
做他的春秋大夢吧。想要她親自教導的人多了去了,她要是真一個個去教那還得了?
她感覺不出他是真心還是假意,但他的舉動讓她想到了小二的提醒——有些人會對她有不該有的念頭。
她表情變得冷漠,“忙,走了。”
連理由都沒給,便直接離去。
獨孤極盯著她的背影,看她一步一步走出房間。
想說些什么留下她,可不知道說什么。
他一向只會直接把她抓住,把她綁起來,強迫她留下……可他不能再那樣做了。
他的目光追隨著她,直到她走出房間,只留給他緊閉的門板。
房內還殘留著她身上的氣息。
獨孤極身上還在四分五裂般的痛,但他聞到棠花香中有甜甜的豆沙味,還是扯了下唇角。
仿佛回到了在陰陽關的時候。
他躺在床上渾身劇痛,空氣中彌漫著她吃的食物的甜香。
每次他聞到香,沒一會兒,她就會跑過來,把她吃的東西喂給他一口。
她第一次喂給他的,是豆沙包。
熱乎乎的豆沙很甜,但燙嘴。
他嘴唇被燙紅,她呼呼對著他嘴唇吹氣,然后掰下一塊沾了豆沙的包子皮吹吹,再喂到他嘴里。
——好吃嗎?
他喜清淡,不愛甜食。
但那時他說——嗯。
他為什么要那樣說,不記得了。
他只記得她那時問他的聲音帶著笑,帶著期待。
*
白婉棠的仙祠里,每天都有零零散散的人上貢。但他們給的多是一些銅錢碎銀。
最近,她發(fā)現她的供奉里,多了籠豆沙包,每天一份。
她吃了幾天,實在吃不下了,秉著不能浪費食物的原則,把豆沙包分給仙祠附近的乞丐。
正要分豆沙包。
一個影子一下子從自己眼前過去了,再轉過頭時,獨孤極站在她身前控訴地怒視她,腳邊是已經臟污的包子。
她隱怒地皺起眉。
獨孤極比她還要生氣地先開口質問說:“為什么給別人,你不愛吃了嗎?”
“你送的包子?”白婉棠愣了下,感到無語,“豆沙包再好吃,吃多了也是會膩的!
獨孤極總感覺她不是再說豆沙包,是在說他。
再喜歡,她也有不喜歡的一天。
他像是要證明什么,重重地道:“我不會膩!
白婉棠吃了好幾天豆沙包,嗓子眼都是膩的,“你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有本事就去把全城的豆沙包都吃完,我看你膩不膩。”
說完,她又覺得和他吵架有點掉身份,清清嗓子要走人。
獨孤極眼里突然燃起一絲光亮,攔住她道,“我要是吃完了,你教我怎樣喜歡一個人!
都城在皇帝腳下,是天下最繁盛的地方,包子鋪兩只手都數不過來。
別說普通人吃不來那么多豆沙包,就是白婉棠想去吃完,那都得撐死。
她笑起來,笑他不自量力,“行,你去吃。吃光了今天包子鋪里的所有豆沙包,我就教你!
她不信他真的會去吃,除非他腦子有病。
*
獨孤極一天后來到仙祠。
包子鋪的老板跟來為他作證,他真的花了一天時間,吃光了全城的豆沙包。
他沉默地看著她,期待她履行承諾。
他腹部平坦,被腰封箍緊的腰比她還細,全然看不出吃了那么多的模樣。
白婉棠震驚了好一會兒,回過神來,勝券在握道:“你沒吃完!
包子鋪老板們忙道:“他吃完了,我親眼看著的!
他們喜歡獨孤極給他們送錢,又為第一次碰到這樣的人感到稀奇,幫他說話。
白婉棠搖搖手指,帶他們到后院。
后院里有籠已經發(fā)酸的豆沙包,上面還沾著泥沙,她頗為得意地對獨孤極道:“看到了嗎?昨天你送的那籠,你還沒有吃完。”
“上面沾了泥沙,又放了一天,這大夏天的,已經沒法兒吃了啊。”
包子鋪老板們訥訥,看出來白婉棠是在故意刁難人。
不過他們相信她不會無緣無故這樣為難人。思來想去,都不再為獨孤極說話,作鳥獸散了。
白婉棠自知這招有點損。
但讓她一個母胎單身,如今還感受不到情的人,要教另一個人怎么喜歡別人,這不是文盲教文盲識字嗎?
她不能暴露自己缺乏感情的事,就留了這么一手。
獨孤極覺得她在報復他,在羞辱他。
她好像真的很討厭他,而他根本不知道為什么。
千年來,三界都沒有人敢這樣對他,他心里不氣惱是不可能的?伤麤]法兒摔袖離去。
他想要留下來,想要她教他。
他直覺這次的機會錯過了,以后再也不會有了。
于是他走過去,端起那發(fā)酸的臟包子,沉默地吃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仙仙:救命,這人有病
有些人,給他好好吃熱乎乎的包子的時候他愛答不理,現在只能吃酸了的臟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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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
58.紙鶴 · ✐
“別吃了!
白婉棠看不下去, 打翻他手里的包子,把他吃到一半的也搶走。
她只是要他知難而退。
但他真吃了,就是她故意折辱。
這種事,她做不來, 會心慌。
獨孤極當她連這個機會也要收回, 克制著已經要爆發(fā)的火氣道:“你要不認賬?”
白婉棠無奈道:“我教你。不過事先說話, 我要是教不好, 你可別怪我!
她倒來杯水給獨孤極漱口,苦惱著要如何教他。思來想去,她道:“你先回去休息, 明天一早再來找我上課!
獨孤極眼里的怒火熄了, 眼眸洗過一樣的干凈發(fā)亮。
他沒表露出過分的喜悅,但走出仙祠的步伐都輕快不少。
走到仙祠門口,他停下腳步回頭強調了一遍:“明天我來找你!
白婉棠點頭, 敷衍地擺手趕他走。
中午小二過來給她送飯,她叫小二給她弄幾本書過來。
小二調侃:“您最近怎么喜歡看書了, 要看什么書?”
白婉棠:“就是, 說男女之間的事的各類書。”
小二臉上紅了起來。
白婉棠吃著飯沒看他, 聽他不回話,催促道:“聽到沒有,多給我弄幾本來!
她這個“文盲”,要先給自己補補課才能去教別人啊。
小二囁嚅著點點頭答應。
晚上小二把書和晚飯一起送來。
書用一塊藍布包得嚴嚴實實,厚厚一大摞。
白婉棠吃完晚飯, 便打發(fā)走小二,拎書回屋看。
這世界的書都是繁體字, 她看著別扭,不愛看, 只愛看畫本。
小二考慮到這點,給她送來的書里有字還有插圖。
她頗為滿意地翻了幾頁,這本講的是書生和知縣千金的故事。
看到書生和千金因吟詩作對而隔墻相識,還沒見面就芳心暗許,她就有點看不下去了。
她靈機一動,干嘛要折磨自己,明天把書丟給獨孤極,讓他自己去學不就行了?
打定主意,滿意地重新包好書睡過去。
*
清晨,仙祠開門,白婉棠就見獨孤極站在門口。肩頭和發(fā)上還帶點潮濕的露珠。
她沒說要他早上什么時候來。他擔心她起早見不到他要反悔,天不亮就來等了。
但她還和以前一樣愛睡,日上三竿才起。
若是以前,她有事還這樣貪睡,他是要說她的。
獨孤極習慣性地張口,又克制地抿唇,將早飯遞給她,隨她進仙祠。
他帶來的早飯是牛肉餅,是城中百姓說她愛吃。
他站了那樣久,餅到她手里還是酥脆發(fā)燙的。
白婉棠咔嚓咔嚓吃著餅,把藍布包的一摞書交給他,“回去慢慢看,看仔細,等你看完,我是要考你的!
獨孤極接過書隔著布包大致數了下。這么多,就算他過目不忘,也得三天不眠不休才能看完。
要他三天不來見她,他不愿意。
他道:“一次看太多,你教起來麻煩,我看完一本就來找你。”
白婉棠覺得一本書背完,怎么也得兩三天,便揮揮手敷衍:“行行行,去吧!
等到時候他來,她就隨便忽悠他幾句,再叫他回去接著看。
*
獨孤極早上回去,下午就帶著本書過來。
白婉棠不信他這么快就看完了,奪過書讓他背,感覺自己儼然成了語文老師。
他看的這本恰好是她昨天翻閱的那本。
她百無聊賴地翻看其中圖畫,他背的東西也是左耳進右耳出。
只是越翻到后面,這書上畫越不對勁。
圖畫上的兩個小人衣服沒了,身體也纏在一起。
他背的東西,越發(fā)香.艷.露.骨。
白婉棠把書放在桌子上,聽不下去也看不下去了。
獨孤極背的也有點不自然。
只是他的不自然在于他不習慣低頭示弱,而不是他在背小黃.書。
她不讓他繼續(xù)背了,手扶著額頭側著臉不看他。臉上臊紅。
獨孤極不自禁靠近她一步,語帶調笑:“你要怎么考我,按書上的來嗎?輕解羅裳……”
“你閉嘴,再對我沒大沒小我就讓你滾出都城!
白婉棠不悅,心疑小二帶來的,怕不是全是小黃書,讓獨孤極把書全都搬回來,板著臉道:“以后我親自教你。你先回去,折九千九百九十九只紙鶴,折不完別來見我!
獨孤極被她呵斥得心中不悅,按捺著道:“我不會,你教我!
“門口玩泥巴的小孩兒會,讓他們教你。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你自己不努力,我教你也沒有!
白婉棠編出一堆歪理,把他打發(fā)走,去酒樓找小二興師問罪。
到酒樓,大堂鬧哄哄的。
有人死了,官府的人正在調查。
小二擠到她身邊來道:“死的是昨天才進都城的外鄉(xiāng)人,還年輕著呢。昨晚剛住下,今天一早就被發(fā)現死在了臥房里。”
小二四下看看,又壓低聲音:“渾身的皮都被剝了,官府還沒查出是人干的,還是妖邪干的,估計待會兒就要請人來找您了。”
話畢,有差役從房中出來,見白婉棠就在酒樓大堂,露出殷切的表情,卻沒立刻迎上來。
白婉棠一瞧便知,這次的事棘手。
官府的人知道她雖是仙人,但也并非無所不能。若是連她都解決不了,城中百姓必定慌亂,所以不敢光明正大地請她去看。
她對差役頷首,訓斥小二:“你給我送的什么破書!
小二犟嘴:“不是你要的,男女之間的那點事……”
白婉棠一瞪眼,小二不再辯駁,連聲認錯。
她讓小二再給她備些正經的書,回仙祠去。
天色暗下,家家戶戶閉門點燭,差役來仙祠請她去酒樓。
一進酒樓房間,她就聞到一股發(fā)膩的甜香。
尸體還在床上,表情安詳,渾身皮被剝得干凈,血肉卻完整得出奇。渾身包裹在半透明的粘稠液體里,在燭火中隱隱發(fā)亮。
像是,被剝了皮的人在糖漿里裹了一圈,成了冰糖尸體。
那發(fā)膩的甜香就是從“糖漿”里散發(fā)出來的。
“仙人,您看這是妖邪所為,還是人為?”差役忐忑地問。
白婉棠:“說不準。這屋里沒有妖邪之氣,但這剝皮手段絕非常人能做到。就算不是妖邪,也必定是會法術的人!
“不知道兇手剝這樣一張完整的人皮,是為了什么!辈钜坂哉Z。
“也許,是想學獨孤極那戲班子,造出真人一樣的皮影來。”門外傳來蕭煜的聲音,緊接著他走進屋里,面色凝重。
白婉棠沉吟,讓人把尸體帶回她的仙祠保存。蕭煜跟她一同回去。
待回到仙祠,屏退眾人,她問蕭煜:“你是不是又知道什么關于那戲班子的事了?”
蕭煜道:“近來我聽說,他們戲班新進了一個皮影師傅。那皮影師傅排練時,不小心弄破了一張女皮影,全戲班除了獨孤極無人會修補。獨孤極最近不去戲班了,班主昨日找到他請他幫忙修補,今日就死了個女人……”
蕭煜眼神幽深:“你說那皮影看著真人似的,到底是什么做的呢?”
經蕭煜這樣一說,白婉棠突然覺得,獨孤極的種種舉動,都變得可疑起來。
他說為了她留在都城,誰信呢。
還有那顆朱砂痣,也許他是故意造假露給她看的,好讓她降低防備。
“他殺過守城仙,整剝人皮,對他來說應該輕而易舉。”蕭煜問,“你覺得該怎么辦?”
白婉棠:“先叫人盯著他,不要輕舉妄動,獨孤極的修為深不可測!
這一年來城中邪祟大多不用費心就能直接消除。她甫一下陷入謎團中,不免有點煩心。
*
白婉棠懷疑獨孤極,翌日決定隱去行蹤親自去盯他一天。
他已經從酒樓搬進了離仙祠不遠的一處巷中小宅院里。
宅院不大,但收拾得很整潔。
獨孤極清早出門,腳步在家門口頓了頓,而后莫名笑了笑,去買了牛肉酥餅送到仙祠,就回到小巷。
過了會兒有幾個小孩兒過來,竟是來找他的。
他不喜孩子,一直板著臉。卻和小孩兒一起蹲在地上,看他們疊紙鶴,自己拿紙跟著一步一步學。
他疊了一只又一只,直到疊出他滿意的,他才給了些碎銀給孩子,打發(fā)他們離開。一整天就坐在院子里疊紙鶴。
無聊得讓白婉棠昏昏欲睡。
她趴在墻頭打了個哈欠,眼見天黑,打算回仙祠去休息,正要走,皮影戲班主突然過來了。
獨孤極專心地疊著紙鶴,不搭理班主。
班主彎腰賠笑道:“這段時間是我們怠慢你了,以后不會了。不管怎樣,戲班都是你一手提拔起來的,你……”
“我以后不會再去戲班。”
他嫌班主吵,眉頭皺起,不耐煩了。
班主做好了百般求勸的準備,但他面色一冷,就再不敢多說其他。嘆著氣回戲班去了。
白婉棠又等了會兒,見獨孤極還在疊紙鶴,困倦地回仙祠去。
*
獨孤極知道,她讓他疊那么多紙鶴,只是不想他去找她。
她不信他。
他時常疊著疊著,想到她冷淡的模樣,便煩躁起來。但即便如此,還是靜靜地坐著,一刻不停地疊。
他想快點疊完,去見她。
多見幾次,也許她就不煩他了。
他有時會陡然的覺得自己的想法荒唐,坐在這兒,不眠不休地疊出滿院紙鶴的模樣也是可笑至極。
可疊完了紙鶴,他還是不自覺地表情松快起來。
還是夜里,他就帶著紙鶴去她仙祠的門口等著。
他站在那截伸出的海棠枝下,仰頭看著月色下的紅海棠花。
忽然的,他聞到了燒焦的氣味。
紙鶴帶著火星從他眼前蹁躚而過,在夜色里很快燃成灰燼。
那樣多紙鶴,帶著火星飛起來,好像天火墜落,把他見她的理由都燒沒了。
他轉眸看著那漆夜里的人影,雙目猩紅。
*
這幾日,城里一共出現了十三具剝皮尸體,全是來都城不久的外城人。
白婉棠為調查這事心力交瘁,四處查了個遍也沒有發(fā)現絲毫蛛絲馬跡。
皮影戲班已經許久不演出。
那新來的皮影師傅弄壞皮影后就消失了,壞掉的皮影她也去調查過,一直沒有修復。
昨晚,她聽蕭煜說有新的皮影班子進城,這才發(fā)現一些蛛絲馬跡:這新皮影班,用的也是仿真人的皮影。
里面的皮影師傅,正是先前代獨孤極去操控皮影的那位。
真相似乎快要浮出水面,就等她去撥開云霧。
蕭煜派人偷偷圍了新皮影班子的住處,讓她好好休息一晚,畢竟她這幾天都沒睡好。
白婉棠難得地好好睡了一覺,翌日醒來卻聽見仙祠外安靜得詭異。
她警惕地打開仙祠門,見仙祠被結界籠罩,結界內滿地灰燼。
獨孤極站在墻邊看著伸出去的棠花枝,腳邊是兩具已經面目全非的尸體。
他臉上還有血,看向她時,惱怒中還帶著控訴:“紙鶴我疊好了,但是都被燒了。他們……”
白婉棠沖向他,在他希冀的目光中翻過他腳邊的尸體,反手一擊,靈力化線勒住他的脖子將他釘在墻上。
“你殺人了?”
白婉棠沒有立刻對他動手,只是以防萬一,先控制住他。
她本就覺得他危險。
獨孤極倏地睜大了下眼睛,強硬又執(zhí)拗地道:“他們燒了紙鶴!
“我問你是不是殺人了。”
“白……”他眼里爬上紅血絲,幾乎要憤怒地叫她白仙仙,咬牙再重復了一遍,“他們燒了我的東西。”
這人怎么聽不懂人話。
白婉棠揉揉眉心,“我問你,你是不是殺人了,你就不能……”
“你就不能先問問紙鶴的事嗎?”獨孤極直勾勾地盯著她,咬緊牙根,“就一句。”
他沒有把那兩個人放在眼里,也沒有把他們燒紙鶴的事看得太重。
紙鶴疊好了就能來見她。
重要的不是紙鶴,是她。
白婉棠愣了下,“什么紙鶴?”
……可她根本不在意。
她甚至忘了,是她叫他疊的紙鶴。
獨孤極頭上經絡突突的跳,胸腔內氣血翻涌,說不上是生氣還是痛苦。
他頭疼耳鳴起來,世界在他眼里搖晃,只有她的身影清晰,卻遙遠得好像碰不到。
那年敬天臺上的她,看著藥摔碎在他腳下,是否也是同樣的感覺。
重要的不是她收集了三年多才成的藥,是他。
獨孤極喉嚨里腥甜上涌,胸腔一震,嘴角溢出些許血跡。
他低頭平靜地抹去嘴角的血,“人不是我殺的。”
藥碎的時候,他也想過抓住的。
他看向她,帶著苦澀的彷徨:“你信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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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擬金 · ✐
白婉棠有短暫的呆怔, 就好像自己錯怪了好人。
但很快的,她反應過來:是他大清早用結界罩住仙祠惹人懷疑。是他站在尸體旁,一身是血,卻不解釋。
他要提紙鶴的事, 又不說明白。她這段時間忙得焦頭爛額, 哪有時間去記那些。
白婉棠沒有收靈繩, 捆縛著他道:“信不信不是我說了算。”
她不會審問犯人, 按規(guī)矩,把他移交給衙門。
為防止他反抗,她在一旁看著。
獨孤極該被上銬, 跪在堂前等候審問。
可他不肯, 衙役們也不敢動他。
他直勾勾地盯著白婉棠,好像有火在眼里燒。
眼神讓白婉棠覺得,他打算和她同歸于盡。
實際上, 獨孤極確實有這樣想過——和她一起死。
她冷待他,羞辱他, 他都可以忍。
但他唯獨不能忍受, 她冷漠地讓別人來把他當階下囚。
他厭惡那種感覺, 好像她又成了清棠,厭惡到內心的毀滅欲爆發(fā)般噴涌。
他眼底紅得像出了血。
白婉棠瘆得慌,調整坐姿用手遮臉擋住他的視線。
衙內仵作在驗尸,過了會兒稟報道:“這兩具尸體也不是本城人,若是昨晚便出現, 那死了起碼有三個時辰以上了?墒撬麄兊氖磉像剛死時一樣靈活。”
白婉棠送尸體來衙門的路上也看過,他們身上沒有被用過法術的痕跡。
如此說來, 獨孤極殺人的嫌疑很大。
衙門里的人有了底氣,驚堂木拍案, 審問獨孤極:“你昨夜為何到仙祠門口去?”
獨孤極看著白婉棠,沒有回答。
衙門的人接著問他話,他還是一句不答。
白婉棠被他盯得也煩躁起來,甩手同他對視,道:“我看你別學什么喜歡別人了,學學怎么好好和人說話,怎么不討人厭吧!
獨孤極本是一肚子火氣要發(fā)作,聽她提到“學”這件事,滿腔怨憤都壓制住了,蹙眉道:“我怎么不會和人說話,怎么討人厭?”
白婉棠指指他。
他盯著她指他的手指皺眉。
從前她要是這樣,他就打她的手。
他已經在忍了,她還要怎樣?
白婉棠指著他走到他面前,“你看你的表情,你的眼神,你說話的語氣。你是個普通百姓,不是六親不認的大魔頭!
“別人問話的時候,好好回答,不要沉浸在你自己的世界,只管說你自己在意的事。別人和你沒仇,你就算再不喜歡,也別一副蔑視的表情。”
“就算是皇帝,也會有與人平等相處的時候。更何況你不是!
他還愿意聽,沒有真的像他方才眼神表現出來的那樣要殺人,說明他還有點救。
白婉棠在他身邊站定,“你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說,好好回答別人的問題。”
獨孤極:“……”
他習慣了高高在上,習慣了睥睨眾生,習慣了厭惡他人,習慣了不讓人看透他的想法。
就是不習慣與人平等相處,直言不諱。
白婉棠睨他一眼。
他若是再不說話,她就要徹底放棄他了。
終于,他嘴唇動了動,語調麻木又別扭,將昨晚的事說出來。
他帶著紙鶴到仙祠門口,正看花,那兩具尸體出現,燒了所有紙鶴。
紙鶴燃起的火隨風亂飛,有點燃其他房屋的趨勢。他便布了結界阻攔,將那兩具被操控的尸體廢掉,等白婉棠出來。
白婉棠:“出了這事,你怎么不叫我?”
獨孤極這么傲慢,被懷疑了都不肯低頭為自己辯解,自然也是不屑撒謊的。
她不是在質疑,只是困惑。
獨孤極道:“你在睡覺!
滿堂安靜。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我不想叫醒你,讓你睡不好!
他鮮少這樣直白地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很不適應。
說罷,不自覺瞥了眼白婉棠的神色。
白婉堂眨巴眨巴眼睛,義正言辭道:“我是守城仙,有事你可以叫我,這是我的職責,”
獨孤極道:“你不管守什么,我都不在乎,我那時只想等你睡醒。”
他說得理所應當。只是神情因不習慣直白,顯得有點別扭。
白婉棠:“……”
她開始懷疑讓他想什么說什么,是對是錯了。
衙門的人安靜片刻,清清嗓子接著問話。
獨孤極仍是不樂意回答的,這讓他感覺像回到了成魔前的時光,被迫寄人籬下,被迫迎合他人。
但白婉棠站在他身邊。
他每次開口前,都要看一眼她,然后再回答。
白婉棠眼睛沒再看向過他,但她知道他看了她許多次。
獨孤極說清了來龍去脈,仍有嫌疑,卻不至于被收監(jiān)。
白婉棠讓兩名衙役去盯著他。
獨孤極:“我要是想做什么,他們看不住我。”
白婉棠不語,回仙祠去。
他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后:“只有你能看得住我。”
他只是在闡述事實。
白婉棠聽得頭皮發(fā)麻。
他平時說話傲得叫人厭煩,好像誰都看不起似的。結果他的心理活動這么肉麻的嗎?
他要是早點這樣,她恐怕真的會信他是為她而來的。
她抖了抖身上不存在的雞皮疙瘩,跑回仙祠里。沒說要不要監(jiān)管他。
下午,她和蕭煜一起去搜查新來的皮影戲班。走出仙祠,就看到獨孤極帶著兩個衙役在門口等著。
衙役一臉苦相,哀嚎和獨孤極在這兒站了一天。
獨孤極不吃飯,不喝水,不去茅房。他們兩個跟著他的人分外受罪。
白婉棠無奈地讓衙役們先回去,“我盯著他!
衙役們如釋重負,連聲道謝,捂著肚子跑去解決三急。
獨孤極神色微亮起來,心情變得不錯。
白婉棠和蕭煜帶衛(wèi)隊往新皮影班子的住處去,他在后面跟著。
過了會兒突然加快腳步走到她身側,把蕭煜推到一邊去。
蕭煜毫無還手之力,被他輕輕一推,差點摔出去。
“你做什么!笔掛暇璧匕櫭。
獨孤極不看他,只對白婉棠道:“不要讓他跟著你。”
白婉棠看他一眼:?
獨孤極道:“我不舒服!
頓了頓又說:“心里不舒服!
白婉棠無言以對。
只能安慰自己,說話直白,總比一聲不吭急死人好。
她讓他到后面跟著。
他不去,占著她身側的位置,跟她走了一段路,又對她說:“我是有心的!
白仙仙,我是有心的。
白婉棠不言語。
不想搭理他。
他又沉下臉,嗓音發(fā)寒:“你這樣,我會不高興!
白婉棠忍無可忍地抬手捂住他的嘴:“你也可以適當的,不要把你所有的心里話都說出來!
獨孤極眉頭緊緊皺起。
他覺得像她口中的普通人一樣生活,是件很難的事。比率領魔軍拿下修真界還要難。
*
白婉棠有思考過獨孤極說的話。
當然不是他說的那些讓她頭皮發(fā)麻的話,而是他說“紙鶴的火有把其他房子點燃的趨勢”。
城中建筑都是用防火木料,普通紙鶴燃起的火,是燒不起來的。
若是,那些火真的點燃了其他房子,這必定是一場慘痛的火災。
百姓會受苦,作為守城仙的她,地位也會被動搖。
她隱隱有感覺,這事與城中的連環(huán)剝皮殺人事件有關聯。剝皮殺人一事,絕不是取人皮做皮影那樣簡單。
到了新皮影班子的住處,蕭煜以調查為由將戲班子里的人都帶出來。
這些人都普普通通,模樣屬于丟人堆里很難找到的。
只有其中一個男人,長得古怪。
這人模樣算好看,但五官別扭,就像整容過度。白婉棠還覺得他有一點點眼熟。
蕭煜低聲對白婉棠道:“這人就是會操控皮影的,叫擬金!
白婉棠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猛地轉頭看向獨孤極,驚奇地頓悟了——擬金有點像獨孤極。
像糟糕的手藝師傅捏出來的泥人獨孤極。
假得不行,且長相的好看程度差獨孤極十萬八千里。
白婉棠找了個由頭,讓蕭煜在屋內看著,帶獨孤極走出房間。
獨孤極打量擬金幾眼,猜到她要問什么,道:“我與他不認識。”
“但他一定認識你!
她思忖著,表情凝肅起來:“獨孤極,你覺得,擬金會不會是為了你殺守城仙一事,來找你復仇的?”
獨孤極聽出她話語里的試探。
他不喜她這樣處心積慮地算計他,“你想說什么?”
“你得和我一起查這件事。如果你不同意,你要立刻離開都城。如果查出來這事與你有關,你也得離開。”她的語氣變得冷漠。
好像早上還站在他身邊,耐著性子教他“直言”的人不是她。
獨孤極嗓子像是凍住了,干澀地吐出三個字:“我不走。”
無論如何,都不走。
“獨孤極,我不管你究竟是為何而來,你要知道,我是守城仙,我的責任是守著這座城,而不是守著你!
白婉棠的話直白地近乎刻薄,“你若是能安分守己地待在這座城里,不給這里帶來任何麻煩,我閑時也可以把你當做這座城的百姓,照顧你幾分!
她冷淡得好似與他不相識,手指點了點他的心口,“但你若只會帶來災禍還執(zhí)意不肯走,你別忘了,我的靈蠱還在你的身體里!
“你說你有心,正好!卑淄裉南肫鹚悄涿畹脑,威脅道:“我的靈蠱就是噬心的!
“你不會殺我!豹毠聵O執(zhí)拗地道。
語氣肯定,眼神卻透出幾分茫然。
“如果你害了這座城,我會!
白婉棠動動手指,讓靈蠱小小的擺動,給他一個警告。
他太我行我素了,她早該這么做的。
輕微的痛自他心口蔓延開來。
這痛比針扎還不如,只痛了不到一個眨眼。
他的心什么靈蠱都吞噬不了,他本無需在意。
可獨孤極卻感到胸腔里在鉆心入腑的疼。
他以為他走近了她一些。
原來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天雷震震蕩 10瓶;G咯噠、芋圓教主 5瓶;荼寅 2瓶;歪水 1瓶;
(* ̄3 ̄)╭
60.遇到 · ✐
獨孤極想起成魔之前, 被困于無極殿。
又一次被四分五裂,留下還是離開,他猶豫了很久。
他想要知道原本費盡心機帶他逃跑的清棠,為何變得要百般取他性命。
真是戲耍, 還是另有原因。
最終他選擇不去想, 將清棠和全天下人都當作敵人。她殺他的理由, 也就不重要了。
在過去的三百年里, 他想過許多次,假如他那時留下了,假如他逃走時帶上了她……
她和他, 會不會不用走到必死的結局。
如今她也沒有情絲……
對, 她只是因為沒有情絲,才對他如此漠然。
獨孤極思緒紛雜,盯著她的眼眸執(zhí)著得近乎偏執(zhí), “就算你要殺我,我也不會走, 除非你和我一起。”
白婉棠:“……”
說狠話的時候, 對方不接茬, 反而還在說肉麻的話,原來如此可怕。
她抖了抖雞皮疙瘩,回屋去。
蕭煜已經審問完了擬金,對她道:“擬金來自浚城,獨孤極殺的守城仙就是那座城的。那座城臨近邪脈, 沒了守城仙坐鎮(zhèn),城中妖邪肆虐, 許多百姓都往其他城跑,擬金的這個戲班子, 也是這樣過來的。”
邪脈是和守城仙同時誕生的,人間會有邪祟,就是因為邪脈。
邪脈形似地裂,有許多個。
邪脈附近的城池,妖邪都會比其他城池多許多,守城仙也會更加辛苦。
白婉棠思考幾秒,看向正在經受檢查的皮影。
不一會兒檢查皮影的人來稟報,“皮影是獸皮所制!
這皮影戲班已經全部搜查完畢,除了擬金長相怪異,沒有別的異樣。
白婉棠等人不得不收兵離開。
皮影戲班的人聚到大堂送他們。
她走至門口,聽到獨孤極快步跟上來的聲音,回頭看了眼。
視線不意落在屋內的戲班成員們身上,白婉棠突然意識到什么,問道:“這戲班子一共有多少人?”
“十三人。”
白婉棠不再多言,道有事,回仙祠去,走時特意帶上獨孤極一起。
*
“今晚,你與我一同去擬金的戲班抓人!
白婉棠把獨孤極帶回仙祠,開門見山地說,“這十三人不知用什么方法遮掩了氣息,但我看著,他們都不像是人。皮影不是人皮做的,萬一他們自己身上的皮是呢?”
說罷,她用商量的口吻問獨孤極:“你覺得呢?”
獨孤極長眉微攏,“今晚……”
“今日是望日,月圓之夜,邪脈封閉,是妖邪最虛弱之時。我趕在這天去查戲班,就是因為這!
白婉棠覺得獨孤極的臉色好像變得更蒼白了,意味深長地審視道,“怎么,今晚你不方便?那些人來自浚城,很大可能是沖你來的,你不想盡早解決這事?”
獨孤極不愿去,但白婉棠的眼神,儼然顯露出懷疑和敵意。
似乎開始猜測他的真實身份是不是妖邪。
他長指在桌上點了點,心中計較著,“要在亥時前解決,亥時后我有要事!
白婉棠沒有追問是什么事,讓他在仙祠休息。
入夜后,她和他二人去了擬金的戲班。
擬金的戲班今日沒有表演,院里漆黑,好似無人在家。
但翻進院里,白婉棠便能隱約感覺到一股邪氣。
玉盤般的明月高懸,這個日子來,她算是來對了。
不過平時能遮掩氣息的妖邪,也不能小覷。
白婉棠也打算速戰(zhàn)速決,在進屋前對獨孤極道:“待會兒能抓便抓,不能抓便殺。只需留擬金一個活口便可。”
對待妖邪,她遠沒有對待凡人那樣仁善。
修真界的妖有善有惡,但人間的妖邪沒一個好東西。全都是從負面欲望里誕生的邪祟。
獨孤極沒有回應。
白婉棠回頭看他,“聽見沒有?”
他低著頭,額前發(fā)遮臉,呼吸有些重,沉悶地“嗯”了一聲。
銀白月光灑在他身上。
她注意到他今日的玄衣里,沒有穿那套精致的紅衣,穿的一身未洗染的素布衣。
他袖口在手腕綁緊,露出的手指有些用力的壓在腿上,青筋微凸,手指輕顫,好似在忍耐什么。
白婉棠不著痕跡地與他拉開距離,要和他分頭行動。
他反常地沒有多言,腳步極快地走了,緊繃的背部肌肉讓白婉棠想到瀕臨發(fā)狂的野獸,不禁打了個寒顫。
她平復心緒,獨自潛入屋內。
一進門,見擬金正對門口而坐,嘴角咧開,快要到耳根,吊詭地笑道:“白日來查,果然是要今晚動手!
他露出這副非人姿態(tài),白婉棠也不用再和他繞彎子,“人是你殺的?”
“人是我殺的,紙鶴是我燒的。我還以為我?guī)偷搅怂瑳]想到他竟是要拿那些紙鶴送給你,而不是制造火災!睌M金的語氣分外惋惜。
白婉棠從擬金的語氣里,聽出他對獨孤極的崇敬,“你和獨孤極是什么關系,為何要在都城殺人?”
“我想成為他,超越他。為什么要在都城殺人?”
擬金站起身朝她走來,身上的皮充氣似的鼓起,剝離,露出人皮下渾濁如泥的本體。嗓音也變得砂紙磨過般粗噶難聽,“不殺人,我怎么當人呢!
以往的妖邪本體都是不成型的煙霧狀,這是白婉棠第一次看到,已經有了人形的。
她心下驚愕,表面不顯,朝擬金攻去。
擬金一邊招架她的攻擊,一邊悠閑道:“都城的守城仙,你的修為很高,可惜你的日子過得太逍遙,你不會戰(zhàn)斗!
“你不如那位被殺掉的浚城守城仙,她百年來,每天都在對付從邪脈里爬出來的邪祟。修為不如你,但卻很擅長戰(zhàn)斗!
“我在浚城東躲西藏了百年,都沒能找到殺掉她的機會。直到她終于被邪氣侵體,成了邪仙,被獨孤極斬殺!
“那時我就在一旁看著……”擬金怪腔怪調地笑,“獨孤極讓我有了目標,我要成為能像他那樣,能斬殺守城仙的人。”
“然后你想殺的第一個守城仙,就是我?”
白婉棠心下豁然開朗。
這只百年邪祟,有了人的思考能力。
但他終歸不是人,想法也與人有異。
他向往獨孤極的強大,于是獨孤極長什么樣,他也想長什么樣。
獨孤極會操控皮影,他也想操控皮影。
獨孤極殺過守城仙,他也想殺守城仙。
擬金道:“獨孤極殺了普通城池的守城仙,我要想超越他,就要殺掉這天下香火最繁盛的守城仙咯。獨孤極來了這里,我還以為他也想殺你,我爭不過他,就想幫他,沒想到……”
擬金突的化作煙霧,讓白婉棠一劍劈了個空。
他又在她身后凝結成型,靠近她的耳朵,吐出邪氣:“他……”
白婉棠回身一劍橫劈,將擬金劈成兩半。
同時,他的胸腔被一只手貫穿。
擬金說不出話來了,被切開的身體分離,露出站在他身后的身影。
白婉棠瞧見,他身后的人腰腹的衣裳被切開。慘白的腰腹上,多了一道淺淺的血痕。
擬金回頭看了眼,露出抹晦暗的笑,身形便化作煙霧。
白婉棠立刻掏出容器,將其收入其中。
獨孤極站在門口,背對月光,正面隱在黑暗中,低著頭一言不發(fā)。
白婉棠聞到他身上濃郁的邪氣,想他定是已經殺了其他妖邪了,頗為抱歉地遞給他一瓶靈藥,讓他擦一擦,問道:“你還好吧?”
傷不深,擦靈藥兩天就能痊愈。
但獨孤極一直低著頭沉默,像被凍結了似的。
白婉棠解釋道:“我不知道你在我身后,我不是故意的!
獨孤極喉結滑動,沒說話,過了會兒才艱難地從牙縫里擠出字來:“走。”
白婉棠彎下腰看他的臉,“什么?”
他的臉被凌亂的發(fā)半遮,漸漸生出血痕。好似從體內生長出了魔紋,眼白里的紅血絲也多得嚇人。
他如同快要發(fā)狂的怪物,恐怖駭人。
白婉棠忙直起身子,沒有再問他一句,越過他身側,跑到院外。
在門口站定,她手掐法訣布結界。
獨孤極現在這模樣,好像離了這院子便會大開殺戒似的。她不能讓他出去。
布好結界,她警惕地守在門口。
獨孤極從石雕里破殼而出的人,身體一點一點地動起來,轉過身,抬起頭。
雙目赤紅如血,滿面血紋的一張臉映入她眼簾。
白婉棠和他隔了三丈不止的距離。但還能感覺到他身上滾燙的溫度,仿佛要將周圍的一切燃燒殆盡。
殺意卻在他周身洶涌,一步一步向她靠近。
第一道陣法觸發(fā),攔住他的腳步。
白婉棠喊他:“獨孤極,你站在那兒別動!”
他聽不進去,像只剩下了本性的兇獸,循著獵物的氣息向她靠近。
一道道陣法纏住他,都被他輕易化解。
眼看他破開最后一道結界陣法,白婉棠手中再次聚起靈劍,目光冷厲。
眨眼間,他到她面前,掐住她的喉嚨將她按到了地上。
白婉棠主動迎上,一劍刺穿他的靈臺處,催動他體內的靈蠱啃噬他的心脈。
他腹部的血滴到她身上,弄得她腰腹間黏濕一片。
他的身體肌肉因疼痛條件反射地抽搐,但手還抵在她頸間。
白婉棠與他僵持片刻,突然懵了一下,驚覺——他掐在她頸間的手,一直沒有收緊過。
緊張的氛圍一下子散了。
她試探著喊他,“獨孤極?”
他好像陷入了某個幻覺,目無焦距地緊了緊眉頭,松開她的脖子,手擦著地面墊到她頸后。翻了個身,讓她趴在他身上,一手摟住她的頭頸,一手摟住她的腰背,緩緩抱緊她。
白婉棠手中靈力化作的劍,隨著他的擁抱,一寸一寸沒入他的身軀。
他口里嗆出血來,濺到她臉上,卻仍不肯放手。
白婉棠也不敢放開手中靈劍。手握劍抵在他的腹部,整只袖子都已經被他的血染紅。
他的身體很燙,心在她耳邊用力地跳動著。
她聽見他的低語,像是用盡全部力氣說出來的。
“白仙仙,你不能讓我遇不到你……”
作者有話要說:
仙仙說過,祝愿獨孤極永生永世都遇不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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