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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封閉

    在風平浪靜的日子里, 每一件小事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一根棒棒糖、一個酒瓶、一場煙花,就像是水面上的漣漪, 所有的改變都非常的微小、緩慢又可控。這時候沒人會察覺到命運的軌跡, 只覺得這是日常。

    只有當不幸像核裂變的鏈式反應般,從單個原子開始發射,以幾何倍數爆發時, 大家才會猛然發現自己身處命運之中。

    所謂的命運, 多半以厄運的方式顯現。

    聶清舟所目睹的這場厄運更像是一種傳染病,快速地擴散開,吃掉它碰到的每一個人。

    他仿佛能聽到它嚙食骨肉的聲音,它吞掉了夏延的腿、楊鳳的丈夫,多年后吞掉了夏儀父親、夏奶奶,現在它找上了夏儀。

    在劫持事件中所受的創傷和夏奶奶在面前死亡的沖擊疊加在一起,夏儀應激般封閉了自己。

    聶清舟蹲在地上,看著夏儀。她穿著睡衣坐在夏奶奶曾經睡過的床邊, 低眸看著地面。一頭漆黑的長發披散著, 眼仁也是烏黑的, 陽光照在她的身上,好像永遠也照不透她的黑。

    “夏儀?夏夏?”聶清舟輕柔地喊她的名字。

    她沒有反應, 像是什么都沒有聽到一樣。

    “聶清舟!聶清舟!”樓道里傳來呼喊聲,有人在拍他家的房門。

    聶清舟摁了摁眉心, 起身走出小賣部, 對樓道里的那個人說道:“姑姑, 我在這里。”

    聶英紅噔噔噔地踩著高跟鞋下樓了, 她怒目圓睜, 說:“你跟學校請了這么久的假, 怎么回事!”

    “夏儀的父親和奶奶出事了。”

    “我知道,我知道。”聶英紅嘆了口氣,放緩語氣:“夏奶奶對你不錯,先頭你請了那兩周的假幫忙也是應該的。可你怎么又請了兩周假?你要干嘛,還上不上學了?”

    面對聶英紅的質問,聶清舟卻非常平靜,他說道:“我已經給蔣阿姨打過電話,她丈夫那邊有點問題,她們的簽證被卡了。她給我打了錢,但是人現在過不來。夏儀精神狀態很不好,必須要有人照顧才行。”

    “既然蔣媛媛給了你錢,就請保姆照顧夏儀嘛,你還是要上學的!”聶英紅急道。

    “夏儀很排斥和陌生人接觸,昨天我請鄰居阿姨幫她換衣服,她差點攻擊阿姨。她現在需要熟悉的人陪著她,除了我之外沒有別人了。”

    頓了頓,聶清舟抬眸看向聶英紅,以一種和緩而不容置疑的語氣說:“姑姑,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小高考已經結束,現在只剩下五門學科,新的內容已經沒多少了,我可以自學。期中期末月考我都會去考,我向你保證我的成績不會因此而下降。但是如果你阻止我照顧夏儀,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情,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我自己,她的現在就是我的將來。”

    聶英紅氣得沒話說,狠狠打了一下聶清舟的肩膀:“你這孩子……你還威脅我?你是好心,我知道!但是你又不是什么菩薩佛祖,你還能救得了每一個人?你還是個孩子呢!照顧個精神有問題的人,你做得了嗎?萬一她魔怔了拿刀砍你呢?”

    “要是我爸出了這種事,姑姑你也會放著不管嗎?”聶清舟反問。

    聶英紅愣住了,她說:“呸……你說什么呢?”

    “你不會不管我爸的,我也一樣,我不可能不管夏儀。就算她要拿刀砍我,我也要照顧她。姑姑你要是再逼我,我連學習成績也不能向你保證了。”

    聶清舟斬釘截鐵地說。

    “你這孩子!”

    聶英紅不知道說什么好,她發覺自從聶清舟上高中以來,她就從來沒有拗過他的任何一個決定。她暫時沒有跟聶清舟再爭辯,而是走進小賣部去看看夏儀的情況。

    那個美麗沉默的小姑娘現在更加沉默了,她安靜地坐在床邊,陽光落在她的臉上,她的臉色蒼白得刺目,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

    聶英紅嘗試跟她說話,她沒有回應,去拉她的手,她就緩慢地轉動手腕掙開。

    聶清舟走過去拉住她的手,輕聲說:“夏儀,起來吧,我們去買菜。”

    他的手虛虛地握著夏儀的手,她低垂的眼眸緩緩地眨了眨,然后把他的手握緊。聶清舟往上拉了拉夏儀,她就站了起來。

    聶英紅滿眼驚訝。聶清舟轉身從柜子里拿出了一套衣服,遞給聶英紅:“姑姑你幫夏儀換一下吧,我就不叫孫阿姨來了。”

    聶英紅接過衣服,有點不知所措地看著面前這個小姑娘。

    她給夏儀換衣服的時候,夏儀很乖巧,任她擺布。只是夏儀偶爾會抬起頭來,像是茫然若失地環顧四周,從半開的門里看到背對著她們的聶清舟后,才又安靜地低下頭去。

    聶英紅心念一動,轉身去把門關上,她再回頭試圖去碰夏儀時,就被夏儀一下子拍開。夏儀的力道很重,聶英紅的手立刻就給她拍紅了,聶英紅不由得驚呼一聲。

    聶清舟從外面把門推開,冷靜地跟聶英紅說:“我沒騙你,姑姑,別試探她。”

    等夏儀換好衣服,聶英紅猶豫著說:“她這樣的狀態,還讓她出門不太好吧?”

    聶清舟蹲下幫夏儀穿好鞋,然后牽著她的手走出小賣部,轉身把小賣部的門鎖上。他對身旁的聶英紅說:“我想讓她到處轉轉,曬曬太陽,看看春天。”

    菜市場離這里很近,聶英紅和聶清舟、夏儀一起往菜市場走,發現自己似乎不自覺地陷入他們日常的步調里。

    春風里萬物生發,風把夏儀的頭發吹起來,她跟著聶清舟的步子往前走,安靜得仿佛一個美麗的人偶。

    “夏儀得去看看醫生吧?”聶英紅擔憂地看向夏儀。

    “去過虞平了,醫生建議去省城看看,精神方面的藥物要慎用,虞平這方面水平不太行。現在夏儀不適合長途跋涉,而且拒絕交流,我想先等一陣再去省城。”聶清舟回答得流暢,顯然是已經認真考慮過聶英紅所說的問題了。

    他們一拐彎就走進了熱鬧的菜市場里,聶清舟一手拉著夏儀,另一只手挑菜。他不怎么會討價還價,聶英紅看不過就替他講價,等菜買到手了也要幫他提著。聶清舟把菜拿過來,笑著說:“姑姑,你難道還能天天幫我提著嗎?”

    夏儀卻突然伸出手,拿走了聶清舟手上的菜。

    聶英紅驚喜道:“哎,她聽見我們說話了?”

    夏儀仍然沒有反應。

    聶清舟握握她的手,說:“你能拿嗎?”

    她還是沒有回應。

    聶清舟卻沒有再說什么,只是牽著她往下一個菜攤子上走過去。聶英紅就看著他們一個人挑菜買菜,另一個人拎菜,十分默契地在菜場中行走。如果不是夏儀過于沉默仿佛神游天外,這畫面居然十分自然。

    聶英紅還是忍不住幫他們提了些菜,等他們從菜場出來,夏儀的步子卻停住了。

    聶清舟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發現她在看著墻角一只黑白條紋的小野貓。那小貓應該才三四個月大,小小的一團趴在地上,微弱地喵嗚喵嗚叫。

    她低著眼眸,安靜地看著那只貓,不知道在想什么。

    聶清舟就拉著她走過去,蹲在小貓面前。小貓立刻警覺地站了起來,卻沒有走,繞著圈喵喵叫。

    聶清舟伸出手去,小貓好奇地看著他,舔了舔他的手指。

    他于是也拉著夏儀的手,把她的手遞過去。小貓聞了聞她的手,也伸出舌頭輕輕地舔了舔她的手指。

    夏儀的睫毛顫了顫。

    “它很喜歡你。”聶清舟柔聲說道。

    聶英紅站在一邊看著,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兒,只覺得分外心酸。

    “你跟姑姑說實話,你是不是喜歡夏儀?”聶英紅問聶清舟。

    聶清舟看了一眼抱著小貓走在他們身后的夏儀,轉頭對聶英紅說:“對一個病人不適合談這些,我照顧她也不是出于這個原因。”

    頓了頓,他說道:“但是我確實非常喜歡她。她會很快好起來的,請你相信我,不要阻止我。我不是頭腦發熱,姑姑,我很清醒。”

    他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聶英紅也不知道還能再勸什么,她心想這算是怎么回事?她這個侄子平時和和氣氣的,怎么一遇事兒就這么有主意?怎么勸都不聽。

    不過她瞧著,要是把聶清舟從夏儀身邊帶走,真會要了那姑娘的命。

    離開的時候聶英紅想,先等半個月吧,半個月這姑娘要還好不起來,也不能讓聶清舟耗下去了。

    因為害怕夏儀出事,聶清舟把夏儀接到了自己家里住,晚上讓她睡在自己的房間里。她睡在床上,他就打地鋪睡在床邊。

    聶清舟睡得很淺,迷迷糊糊中一陣輕微的響動驚醒了他。他一個激靈坐起來,就看到月光下的床鋪上空空如也,夏儀不知所蹤。

    “夏儀!”

    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幾乎是從地上跳起來,喊著夏儀的名字滿房間地找她,慌得連燈都忘記開。他只覺得滿世界被混沌的黑暗所填滿,像是張開血盆大口等著吞沒什么。

    直到他在客廳找到了夏儀,他才聽見自己胸腔里劇烈跳動的心臟聲。

    她穿著睡衣蜷縮成一團,頭埋在胳膊里,坐在月光下的瓷磚上,像是一座大理石雕像。她赤著腳,腳下灑落了一片白花花的紙,應該是從電視柜里翻出來的。

    紙上劃著一些橫七豎八的線,還有跳脫的音符,雜亂又瘋狂地鋪滿紙面,字跡力透紙背。

    聶清舟屏住呼吸,慢慢走到夏儀面前,蹲下來看著她,顫抖著聲音喊她:“夏儀?”

    她慢慢抬起頭來,月光落在她的眼睛里,她的眼睛看著他。

    “我們回去睡覺,好不好?”他極力讓自己冷靜,像是一個幼兒園老師在哄小朋友。

    夏儀安靜無聲地凝視他,然后她平靜又絕望地說:“好吵啊。”

    聶清舟看看腳下散落的樂譜,他默默地把它們撿起來整理好,放在一邊的茶幾上。然后他走過去攬住夏儀的肩膀,撫摸著她的后腦。

    “夏儀,沒事的,沒關系。不要去管它們,我們好好休息。”

    第72章 、醒來

    聶清舟讓夏儀在床上躺好, 給她蓋好被子。他猶豫了片刻,把自己的枕頭被子抱上來放在夏儀枕邊,然后拿來圍巾把自己的手和夏儀的手系在一起, 這樣她要是半夜再起來, 他就能第一時間感覺到。

    他躺在夏儀身側的床鋪上,夏儀抱著藍色的被子,好像被一層海浪所覆蓋。她仰躺著看著天花板, 仿佛是在發呆, 眼神直愣愣的,很少眨眼。

    聶清舟拍拍夏儀的肩膀,輕聲說:“你需要休息,睡吧夏夏。”

    “好吵。”她像是在回答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聶清舟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然后他把她的臉掰過來,捂住她的耳朵,望著她的眼睛:“夏儀,你看我, 只看著我, 其他的聲音不要聽, 不管它們。”

    夏儀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不知道是不是在看他, 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他的話。她的眼睛像是深邃的黑洞,所有的光被吸進去就不見蹤影。

    他的話好像也被吸進去了, 泛起一陣細小的漣漪, 湮滅不見。

    她緩慢地眨了幾下眼睛, 眼睛睜開的幅度越來越小, 然后慢慢閉上。

    聶清舟松開她的耳朵, 輕柔地拍著她的肩膀。夏儀的神情寧靜, 月光照著她的臉頰,照亮她眼下疲憊的青黑,照亮她因為瘦削而分外凌厲的下頜骨,這種色調下的她看起來尤其的冷。

    他仿佛能聽見她身體里無法控制的轟鳴的旋律,那她曾經的靈感源泉,此刻同厄運一道嚙食她的血肉。

    聶清舟摟住她的肩膀,松松地把她抱在懷里,下巴抵著她的頭頂。好像這樣他就可以替她阻擋她腦海里的喧囂聲音,就像很久以前,他走在她前面,替她擋著冬天的寒風似的。

    “對不起……”

    對不起,把你卷進暴力事件,給你留下創傷。明明猜到了命運的走向,卻什么都沒能阻止。

    他明明可以做得更好的。

    他應該要明確地告訴現在的周彬,他二十六歲之后的人生會發生什么,他喜歡的姑娘會發生什么,無論是信件也好當面說也好。如果他真的做了,會改變什么嗎?這個世界還會存在嗎?

    她會因此變得更幸福嗎?

    聶清舟低眸看著她的睡顏,然后輕輕地在她的額頭上印下一吻。

    希望在這個世界里,這就是她不幸的終點,她能如命運預言的那樣好起來,然后去美國學音樂,成為光芒萬丈的歌手。

    等她離開之后,他要再去省城和那個十七歲的周彬見一面。如果不嘗試一次,他可能無法原諒自己。

    夏儀的睡眠只持續了短暫的一個小時,很快她就在噩夢中驚醒,掙扎著扯動了聶清舟的手腕。

    他還沒有完全睡著,立刻反應過來把她抱住,她睜大眼睛在他的懷里發抖,然后把頭埋在他懷里,像是夢見了不可名狀的恐怖場景。聶清舟撫摸著她的后背,讓她平靜下來,再次把她哄睡著。

    一個晚上這樣的情況反反復復發生了四五次,以后的每個晚上幾乎都是如此。

    鄭佩琪到聶清舟家,給他送作業和上課錄音的時候說:“你好像瘦了很多?”

    面前的男生好像撐著一件灰色衛衣的衣架子,臉色蒼白神情倦怠。他揉揉眼睛,沒有回答鄭佩琪的話,只是把她前一天給的錄音筆還給她,說道:“謝謝你了。”

    鄭佩琪拿回錄音筆,道:“你這就聽完了?不用再聽聽嗎?我家有好幾個錄音筆,不著急。”

    “嗯,聽完了,筆記都寫好了。”聶清舟指指自己的筆記本,以輕松的語氣笑道:“要不要借我的筆記本看?”

    鄭佩琪皺著眉頭,她有些生氣:“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心思開玩笑!”

    聶清舟怔了怔,他只是又笑了笑,沒有再說什么。

    他的書桌上整齊擺放著教科書、參考書和試卷,一本物理書攤開在桌上,在鄭佩琪來之前他應該正在看這本書。

    而夏儀坐在聶清舟旁邊的木質地板上,以她為圓心周圍散著很多白紙,她有時候會無意識地拿起來一張,用鉛筆在上面寫寫畫畫,然后丟在一邊。那些白紙上有的畫著些不知所謂的圖案,更多的是數字或音符。

    鄭佩琪小心地撥開白紙,走到夏儀面前,蹲下來喊她的名字。

    夏儀抬起眼睛來看向她,像是包裝好的娃娃,和她之間隔了一層塑料殼子。

    “夏儀,小高考的成績出來了,你考了4A呢!我們班有一半的4A,是不是很厲害?董老師特別高興,還提到了你,大家都很想你,都希望你快點好起來。”鄭佩琪拉住夏儀的手。夏儀沒有反抗,任由她拉著,但是仍然沉默不語。

    “夏儀,夏儀……我也想你,你快回來吧。”鄭佩琪的聲音都帶了哭腔。

    夏儀很怕鄭佩琪哭,放在平時,只要看到鄭佩琪哭她一定什么都答應了。但是現在夏儀只是失神地沉默著,不一會兒就把手從鄭佩琪手里抽出來,又拿了一張白紙隨手亂畫。

    鄭佩琪的眼淚簌簌往下掉,她抽著鼻子,轉過頭看向聶清舟,問道:“就你一個人照顧夏儀嗎?”

    “鄰居阿姨每天都會來幫忙,我姑姑隔三差五就來看我們。夏儀媽媽天天都給我打電話,她們簽證的問題好像快解決了。”聶清舟靠著椅背,淡淡地回答。

    鄭佩琪看著他的臉色,憂慮道:“你氣色不太好。”

    “晚上要看著夏儀,睡不踏實。”

    “白天呢?”

    “還要學習,帶夏儀出門遛彎。”

    聶清舟的語氣一直很平穩,像是跟鄭佩琪輕描淡寫地敘述他的日常。他的態度都讓鄭佩琪開始懷疑起自己是不是多愁善感了,她說:“你一天睡幾個小時啊?你怎么能這么冷靜呢?”

    “沒數。也沒辦法,我成績要是往下掉了,我姑姑肯定不會允許我再照顧夏儀。”

    聶清舟像個沒事人一樣笑起來。他站起來走到夏儀身邊,一張張幫她收拾好落在地上的紙,邊收拾邊說:“事已至此,我總不能哭吧,要是我的情緒也垮了,那夏儀怎么辦呢?”

    他看著滿面淚痕的鄭佩琪,打趣道:“難道像你這樣,和夏儀面對面唉聲嘆氣嗎?”

    鄭佩琪下意識覺得生氣,但是下一秒又覺得悲傷。聶清舟的眼睛布滿血絲,在他的身體內部似乎有什么東西凌駕于□□的倦怠之上。

    他如同冬天的松樹,被大雪壓得深深彎下腰去卻不能折斷。因為樹下睡著夏儀,他要等她醒過來,站起來,離開這里,才能抖落一身積雪。

    鄭佩琪也很愛夏儀,學校的老師們,同學們也牽掛她,張宇坤和賴寧也時常來看夏儀。但他們已經無法再做更多了,那些善意對于夏儀來說根本是杯水車薪。只有聶清舟有放棄一切,支撐著夏儀的勇氣。

    “你真的很勇敢,沒有人能做到你這種地步。”鄭佩琪下了結論。

    “在你們這個年齡,并且未來全是未知的時候,是這樣。”聶清舟淡笑著說。

    按照和姑姑的約定,聶清舟去參加了月考。那一整天他把夏儀托付給鄰居阿姨,一考完就拒絕了各個老師的面談要求,直接飛奔回家。

    阿姨說聶清舟不在的時候夏儀總是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好像在找什么一樣,也不吃飯了。直到聶清舟回到家了,她才安靜坐下來開始吃飯。

    等阿姨走后,聶清舟撫摸著夏儀的頭發,以自己的額頭抵著夏儀的額頭,安撫她。

    “沒事的,我在這里呢。”

    頓了頓,他以一種近似于祈禱的語氣說:“快點醒過來吧,夏儀,好起來吧。”

    月考成績出來,聶清舟仍然是僅次于聞鐘的年級第二,和第三名之間保持了很大的斷層。光看卷面來說,他簡直不像是一個一個月沒來上課的人。知道自己的成績之后,聶清舟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有的時候人的神經崩得太緊了,不能有稍微一點放松。

    月考成績出來的那個傍晚,夏儀趴在地上寫寫畫畫時,客廳里傳來“咚”的一聲巨響,她恍若未聞,專心致志地畫著她的樂譜。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她抬起頭來找聶清舟,卻沒有看見他。

    她于是從地上爬起來,走出房間的門。

    剛走到客廳,她就看見聶清舟倒在地面上,手邊有一個打碎的盤子,滾落了好幾個荔枝。

    夏儀怔了怔,慢慢地蹲下來,端詳他的臉龐。

    他的眼睛緊緊閉著,臉色蒼白疲倦,安靜得仿佛沒有呼吸。紅色的液體從他額際細細地、緩慢地,像是山里的清澗流淌出來。

    這個畫面突破所有激烈呼嘯的聲音,瞬間傳達到她的腦海深處。但只是傳達而已,她無法解讀,她又不能放棄,就像熱鍋里的螞蟻,走到死胡同的人,一圈一圈地打轉。

    畫面越放越大,越放越大,直到占據她的整個思維,把其他所有的東西甚至是夢魘也擠開。

    夏儀睜大眼睛,手顫抖地攥成拳頭,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她的心里橫沖直撞,震耳欲聾,要破繭而出。

    ——求求你……

    ——求你……

    ——你快醒過來……

    ——快醒過來!!救救他啊!!

    夏儀愣了愣,空洞的眼神突然恢復清明,如夢初醒。外界所有的畫面聲音一瞬間涌入她的腦海,信息量大到幾乎要沖垮她。在混亂中,夏儀只看著聶清舟,她伸出手去輕輕推聶清舟:“聶清舟……聶清舟?”

    聶清舟沒有反應,不過他還是溫暖的,呼吸平穩。

    不像她的奶奶。

    夏儀的眸子顫了顫,她慌亂地俯下身去在他的身上搜索,從口袋里拿找出手機。用他的解鎖圖案解鎖手機,打通了120電話。

    “喂?有人暈倒了……地址是在富寧路二號203。”

    “求求你們……救救他。”

    第73章 、歸來

    熟悉的消毒水味兒和儀器、推車和不銹鋼碰撞的聲音喚醒了聶清舟。他恍如隔世地眨著眼睛, 愣愣地看著天花板。

    “醒啦?你沒什么事,就是疲勞過度,摔倒的時候撞了一下頭, 輕微腦震蕩, 回家臥床養養就好。”旁邊的白大褂醫生跟他說話,聲音嗡嗡的,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似的。

    聶清舟捂著額頭從床上坐起來, 他感覺自己的腦子好像轉不動了, 愣了半天才猛然反應過來,對醫生說:“大夫,誰送我來的?”

    護士在旁邊搭話,說:“是個小姑娘。”

    聶清舟怔了怔,他比劃了一下:“個頭這么高,頭發長到這里的小姑娘?”

    “對啊。”

    “她人現在在哪里?”

    護士環顧四周,說道:“剛剛還在的,現在不知道去哪兒了。”

    聶清舟瞳孔一陣緊縮, 他立刻翻身下床, 剛走兩步就一陣天旋地轉, 扶著床沿跪在地上。旁邊的醫生和護士好像在大聲說什么,但他已經無心去聽, 只是撐著床站起來就跑出了房門。

    他頭暈,惡心, 耳鳴, 整個世界在他的眼里旋轉扭曲, 光怪陸離。他像在黃泉穿行的孤魂野鬼, 大廳里來來往往的病人、家屬和醫生都變成了面目模糊的黑影, 從他身邊嗡嗡作響地掠過, 所有的岔路像樹枝生長般在他面前展開,他不知要走往何處。

    夏儀看到的世界是不是也像這樣?

    聶清舟扶著墻,他捂住自己的臉,在混亂中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你要冷靜,你要冷靜,深呼吸,冷靜下來。

    夏儀不會有事的,她好好地活到了二十六歲。

    你只要去找她就好,你一定會找到她,她會出現在你的必經之路上。

    他強迫自己深呼吸,然后在暈眩的世界里穿行,路過一個又一個黑影幢幢,憑著直覺踉踉蹌蹌走下去。

    他終于在醫院天井的欄桿邊看到了夏儀。

    世界顛倒,所有東西都在搖晃著,好像一場劇烈的地震。只有趴在欄桿上的夏儀面目清晰、身影堅定,且具有色彩,像是落在黃泉唯一的活人。那一刻好像所有墜落的東西都開始上升,回到它們該有的位置,世界從怪誕漸漸恢復尋常,像是不可思議的熵減的奇跡。

    聶清舟慢慢地,輕手輕腳地走到夏儀身邊。

    “夏儀。”他喊她的名字。

    夏儀回過頭來,她穿著藍灰格子的襯衫和牛仔褲,整個人融進夜色里。黑色的眼眸映著月光,恢復了一點神采。

    “聶清舟。”她輕聲回應他。

    聶清舟的眼眸顫了顫,這樣簡單的回應都令他感動。

    “你在這里干什么?”他的聲音有點顫抖。

    夏儀轉過頭去,看向欄桿下的地面。這里是六樓,她的頭發隨著夜風飄飛,襯衫里也裹了風飄起來,好像要被風吹走一樣。

    “我想,你以前說的高地效應。你說,人是因為不想站在危險的高處,才會想要跳下去的,有這種想法不是想死,而是在求生。”

    “嗯。”聶清舟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夏儀轉過頭來看向他,她的眼底里映著月光,像是夜里的海洋,暗流在平靜銀白的海面下糾纏掙扎。

    “所以我覺得痛苦,也不是真的想死,而是因為太想活了。因為太想活著,所以才會覺得痛苦是不是?”她問聶清舟。

    聶清舟點點頭,篤定地回答她:“是。”

    她的眼底開始泛起水光。

    聶清舟向她伸出手,柔聲道:“走吧,我們回家好不好?”

    夏儀低頭看著他的手,然后慢慢地把手遞過去,聶清舟瞬間就把她的手握緊。就像他承諾的那樣,在她難受的時候,他總是牢牢地抓住她。

    夏儀喃喃地說:“我不該叫她的。”

    “如果我不叫她,她就不會摔下來。”

    她沒來得及跟奶奶說,她以后要賺很多錢,讓奶奶開開心心地到處旅游。

    她的奶奶倔強、慈祥、善良又勤勞,可是一輩子都沒有享什麗嘉么福,更沒有享到她的福。

    一行淚順著她的臉頰掉在地上。然后是第二串,第三串,如同雨滴般源源不斷。

    聶清舟拉過她的手把她抱在懷里,拍著她的后背,輕聲說:“不是你的錯。夏儀,和你沒有關系。”

    夏儀抱住他的后背,像是孩子一樣放聲大哭起來。

    她就像做了一場漫長、喧囂而瘋狂的噩夢,終于醒過來了。

    夏儀清醒過來一周后,蔣媛媛和夏延終于搞定了簽證的問題,姍姍來遲。他們出現在夏儀家時兩邊相看都愣了一會兒,然后就抱在一起痛哭。

    夏延的個子已經超出夏儀半個頭,他穿著件黑色的襯衫,眉目和身材都有了大人的樣子,在輔助器的幫助下,他走路的姿勢正常許多。蔣媛媛穿著一條黑裙子,美麗又有點憔悴。

    走之前所有人都還好好的,也不過一年的時間就物是人非。柜臺后再也沒有那個滿頭銀發,笑容慈祥的老太太了。

    蔣媛媛回來先和夏延、夏儀一起去給夏奶奶和夏叔叔掃墓,緊接著就請聶清舟和他姑姑一家在虞平最好的飯店吃飯。

    她毫不諱言,聶清舟就是她女兒的恩人。

    吃飯當天因為堵車,聶清舟和他姑姑一家沒能按時到達,夏儀給聶清舟打電話確認他們目前的位置,再告訴蔣媛媛。

    當她轉回頭看向手機時,卻發現手機沒有掛斷,她把手機貼在耳畔,說了句:“喂?”

    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和汽車鳴笛聲,夏儀辨認了一下,覺得應該不是她幻聽發作了。是聶清舟以為她已經掛了電話,所以自己沒有掛吧。

    “你以后可不能再這樣了,你這耽誤了多少課啊。”聶英紅的大嗓門從電話里傳了出來。

    夏儀愣了愣,手指從掛斷鍵上移開。

    “我也沒耽誤學習啊。”聶清舟的聲音有點遙遠,依舊溫和安定。

    “什么叫沒耽誤學習?學習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慢進也是退!保持年級排名就行嗎?你馬上高三了,高考可是全省排名,進步一分能壓幾千人!”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呀!我看你一見夏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你不想想看自己的人生嗎?”聶英紅憤憤不平。

    聶清舟的聲音嚴肅起來:“姑姑,這話你可不要在蔣阿姨面前說。”

    頓了頓,他說:“夏儀很快就會跟蔣阿姨去美國,等她離開之后我會專心做我的事情,把注意力放在學習上。”

    “媛媛老公不是不愿意養兩個孩子嗎?”

    “他會同意的……”

    他們的聲音漸漸模糊,夏儀摁下了掛斷鍵,她有些迷惑地看向手機,然后轉頭問蔣媛媛:“媽媽,你想帶我回美國的事情,你跟聶清舟講過嗎?”

    蔣媛媛搖搖頭,一臉驚詫:“沒有啊。”

    夏儀皺皺眉,合上手機。

    等聶清舟和他姑姑一家一來到飯店,就受到蔣媛媛的盛情招待。她點了一桌好酒好菜,千恩萬謝,感謝的話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聶英紅拉著蔣媛媛的手連連安慰,蔣媛媛端著酒一直敬聶清舟、聶英紅和她的丈夫。

    蔣媛媛敬的酒聶清舟不敢不喝,他對于酒精很敏感,幾杯酒下肚,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膚都泛著紅色,在暖色的燈光下仿佛燒著了似的。

    夏儀看他一直在掐眉心,眉心紅了一大片,就跟他說:“你是不是喝醉了?要不要出去透透氣?”

    聶英紅看了一眼蔣媛媛,立刻擺擺手說:“好,夏儀夏延,你們陪小舟出去透會兒氣吧。”

    夏儀和夏延答應下來,一人扶一條胳膊把迷茫的聶清舟摻出去了。他們走出飯店站在路邊,虞平初夏的晚風拂過,霓虹燈讓世界都變得絢爛起來,聶清舟低著頭揉了一會兒太陽穴,然后轉過頭來看夏儀,眼里有些很深沉的情緒。

    夏儀還沒來及問他怎么了,就見他伸出手來,一股力道使她落入他的懷抱里,被薄荷香氣包圍。

    她貼著聶清舟的胸膛,視線里是夏延驚慌失措的臉。夏延咳嗽了幾聲別過臉去,好像這是什么少兒不宜的場面似的,說道:“我……我到處轉轉,你們聊。”

    聶清舟渾然不覺有哪里不對,他低聲在夏儀耳邊說:“夏夏……我舍不得你。”

    潮濕溫熱的氣流拂過夏儀的耳朵,帶著一點酒氣,她瑟縮了一下,然后也抬起手來把他抱住。

    “什么舍不得?”

    “你要去美國了。”他有點含糊地說道。

    夏儀鄭重地說:“我不去美國。我拒絕媽媽了,奶奶給我留有錢,我自己也可以生活。我想留下來,和你一起高考。”

    聶清舟卻突然搖起頭來,他松開胳膊,皺著眉低頭看她。

    “不,你要去美國的……你要考到美國最有名的音樂學院……十九歲發了第一張專輯,八年里發了……五張還是六張專輯來著?得過B榜年冠……格萊美……”

    聶清舟眼神迷茫,掰著手指,如數家珍。

    夏儀覺得他真是醉得不清,她笑起來,說道:“又是你算的?”

    聶清舟搖搖頭,他低頭看了一會兒地面,又抬起眼睛看向夏儀:“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你。”

    “什么?”

    “噓……你不能告訴別人……”

    “好啊。”

    “我……我其實不是真正的聶清舟。我是從未來回來的……我從2021年回來的,這些事都是未來……真實發生的啊。”

    他的眼睛里映著霓虹燈五顏六色的光芒,一派天真。

    夏儀愣了愣,原來喝醉的聶清舟會編這么離奇的故事?

    怪不得他文章寫得這么好。

    第74章 、發現

    聶清舟腦子里已經是一團漿糊, 聽到夏儀的語氣就覺得她不相信他,著急道:“是真的……真的,我叫周彬, 我已經二十七歲了……你未來是非常成功的歌手……我從電視上看到你……了解你……我表妹是你的粉絲……”

    聶清舟顛三倒四地說著, 把自己所知道的東西都倒出來。

    “我想……要按照我知道的信息……幫你達成你的夢想……兩年前我就都記在本子上了……所有的事情都發生了……但是我……我……”他的聲音嘟嘟囔囔的,漸漸小下去。

    夏儀有些哭笑不得,她牽著他的手, 低聲說:“你在說什么呢?”

    聶清舟不說話了, 他揉了揉太陽穴,然后泄氣似的蹲在了地上。他披著廣告牌發出的淡黃色的光,像是從地里長出來的一只小蘑菇。

    夏儀想,聶清舟喝醉了真可愛。

    突然不知從何處傳來鐘聲,夏儀心底一緊,她轉過頭去看到飯店外掛著的歐式大鐘。燈光下長長的鐘擺搖晃著,從左到右,從右到左, 一次再一次。

    奇怪的聲音在她的腦海深處響起, 似乎真實地震動她的鼓膜, 永不止息般循環往復——那是奶奶從臺階上摔下來的那一刻,虞平車站大鐘的鐘聲。

    奶奶從高高的臺階之上, 身形一歪,頭砸在堅硬的地磚上, 鮮血四濺, 一路流淌, 滾落下來。她奄奄一息地仰面躺著, 臉龐血紅, 雙目無神, 哆哆嗦嗦地說要給夏夏做一條裙子。

    奶奶的手鮮紅、潮濕又粘稠。

    夏儀的心跳驟然加速到喘不上來氣的地步。她瞬間捂住耳朵,在心底默念:這是幻聽,是閃回,你生病了,醫生說這是生病的癥狀。

    她蹲在地上,沉默了好一會兒,低聲對聶清舟說:“抱抱我吧。”

    聶清舟雖然還迷糊著,但仍然條件反射似的伸出胳膊,攬住她的肩膀。夏儀像是要取暖的小貓一樣縮緊身體,把頭埋在聶清舟的脖頸里。

    她心想這是真實的,聶清舟是真實的,那些噩夢、幻聽都是假的。

    十分鐘后,夏儀聽見夏延的聲音,他表情不佳地說道:“你們……這是在干嘛呢?”

    夏儀抬起頭來看向夏延,他在昏暗的夜色里有些失真,忽遠忽近。

    她問他:“我的藥在哪里?”

    “在媽媽那里……你怎么了?又發病了嗎?那個藥不能隨便吃的。”夏延一聽這話就急了,他蹲下來仔細端詳夏儀的臉龐,夏儀果然臉色蒼白,滿眼血絲。

    夏延嚇壞了,他拉過聶清舟的肩膀,對夏儀說:“一會兒我把聶清舟扶回去,你先趕緊先回去吧……你自己能回去嗎?”

    夏儀點點頭,她慢慢站起來,揉著太陽穴轉身向飯店走去。飯店的長廊突然變得非常漫長又幽暗,來往的人都面目模糊,令人毛骨悚然,好像隨時會有什么東西躥出來吞噬她。

    夏儀扶著墻一步一步走到她們的包間旁邊,從門縫的光芒里傳來聲音。

    蔣媛媛說了句:“……她不聽我的。”

    緊接著是聶英紅的嘆氣聲。

    “媛媛,我跟你說交心的話啊,你無論如何都得把夏儀給帶走。夏儀一清醒我就陪她去省城看過心理醫生,人家說夏儀需要長期治療,受不得刺激也不能有壓力,不然病情要惡化的。國內的高三是個什么氛圍?節奏快,壓力大,夏儀哪兒受得了啊?”

    頓了頓,她接著說:“那倆孩子的關系……你也看到了。小舟一直圍著夏儀轉,要是夏儀精神再出問題,小舟能放得下她嗎?這次他請了一個多月的假啊!再有一次,他自己的人生還要不要了?真的,你不帶走夏儀,就是同時毀了這兩個孩子。”

    蔣媛媛沉默了一下,似乎也非常煩惱。

    “是啊,他們年紀還小,他們還真以為自己能獨自生活嗎……”

    夏儀低下眼眸,她看著從門縫里泄露出來的一線光明,落在她的腳面上,遠遠地延伸出去,有始無終。

    ——“夏儀很快就會跟蔣阿姨去美國,等她離開之后我會專心做我的事情,把注意力放在學習上。”

    ——“不,你要去美國的。”

    夏儀沉默了一會兒,推開門走進去,像是沒有聽見她們說話一樣問蔣媛媛:“媽媽,我的藥你帶了嗎?”

    請客吃飯的第二天蔣媛媛就給夏儀請了假,帶她去省城看心理醫生。這次蔣媛媛托關系找了一個很資深的醫生,醫生給夏儀做了各種測試,跟她聊過之后,得出的結論和上次差不多,她最好先休學一年,保持穩定長期的治療,不然病情慢性化很可能終生不愈。

    蔣媛媛又勸夏儀跟她一起回美國,這次夏儀沒有直接拒絕,而是說讓她再想想。

    她們回到常川的時候是第二天的下午,聶清舟還在學校上課。之前聶清舟為了照顧夏儀,搬了很多她的東西到他家,夏儀也有聶清舟家的鑰匙,就去他家整理自己的東西。

    東西零零碎碎地清理出來,最重的居然是一箱草稿紙,每張紙上都畫滿了各種各樣的音符、涂鴉和數字。

    聶清舟說這是她自我封閉的那一陣畫的。夏儀一點印象都沒有,他卻一張一張仔細地收好,整齊地保存起來。他跟她說:“這些說不定就是以后你偉大作品的靈感來源,可不能丟掉。這些苦難會成為你的階梯,不然老天的良心就被狗吃了。”

    夏儀拿起來一張一張地看過去,陽光照在紙張上,上面黑色的橫七豎八的符號也發著光,那些旋律多是大調并有很多跳進,輝煌又瘋狂。

    在她記憶模糊的那些日子里,她的腦子里都在想什么呢?

    那段日子聶清舟是怎么照顧她的?如果她好不起來了怎么辦?他要守著她到什么時候?

    夏儀放下手里的草稿紙,環顧這個她現在早已熟悉的房間,聶清舟書架上整齊地擺放著一排一排的教科書、參考書,還有從學校圖書館借回來的散文、小說。

    可能因為太整齊了,其中一本灰色封皮的筆記本就歪得很明顯,從書架里探出一點頭。

    夏儀不知為何無法移開視線,著魔似的看著那筆記本,覺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見過它。

    她站起來走到書架邊,把它從書架上抽出來,拿出來才發現它為什么會歪——里面有幾張紙折頁了,支愣在外面頂著書架。

    于是她打開本子想把那幾頁展平,匆匆翻過的前幾頁卻莫名有點眼熟。

    她的手頓了頓,把本子翻回去。

    她想起來在哪里看到過這個本子了——在高一和奶奶吵架的那天晚上,她打開過這本子,被聶清舟慌張地奪了回去。她依稀記得有一條長長的線,和密密麻麻的文字。

    這次她看清楚了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是什么。

    它們好像是日記,又不像日記。或者說比起日記,它更像是一本游戲攻略手冊。

    夏儀兩個字被放在最開頭,用橙色高光筆圈出來,后面寫著她所有習慣喜好、天賦特長、性格特點。

    然后下面大篇幅的文字記錄了事件和任務優先級,比記憶里多出來的紅色字跡寫著時間點,大事件中零星夾雜著小事件,圍繞著時間軸,洋洋灑灑橫跨十年的時間。

    最近一個標明具體日期的是“阻止夏儀輕生”,上面畫著星號,寫了“highest priority”,日期就在她清醒過來的那一天。

    之后未標明具體時間的“出國”事件上打了個問號,標著“夏叔叔?奶奶?”,然后又用紅筆在上面標了“去世”的字樣。

    后面的各種事件,就和聶清舟喝醉的那天說的一模一樣。

    夏儀瞪大了眼睛看著這兩頁的事件,心里一片茫然,像是憑空起了一場大霧,將她整個人籠罩在其中。

    ——我是從未來回來的,這些事都是未來都真實發生的。

    ——“他一個月從年級倒數變成年級第一,三門滿分,這根本不正常。”

    ——“什么時候我能像聶清舟那樣就好了。每次你就算什么都不說,他也能猜到你在想什么,你說他不會真的能算卦吧?”

    夏儀快速地把筆記本合上,她的心在劇烈跳動,好像要燃燒起來一樣。所有的蛛絲馬跡從水面下浮出來,在她的腦海里吵作一團。

    不可能。

    夏儀想,這絕對不可能,她是不是出現了幻覺?

    她再次打開筆記本,可是那些字跡并沒有發生任何改變。她一行行地往下看,每個字進入她的視野就燙進她的腦海里。

    明明是陽光明媚,世界卻在她腳下迅速擴張成巨大的黑洞,她咚的一聲掉了進去。

    聶清舟在上課時突然接到了夏儀的電話。手機屏幕上靜默地出現“夏夏”二字,聶清舟吃了一驚,然后立刻以肚子疼要去衛生間為由跑出教室。

    聶清舟內心有點忐忑,那天喝醉之后他記憶模糊,只記得自己說了一句舍不得夏儀。他沒干出什么丟臉的事吧?

    他在樓道轉角處一個僻靜無人的角落接通電話,壓低聲音說:“夏夏?發生什么事情了。”

    那頭沉默著,只能聽見夏儀起伏不平的呼吸聲。

    “……媽媽想帶我去美國。”她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過來。

    聶清舟沒想到她突然打電話來,是要說這個的。他溫言道:“阿姨有這種想法很正常,奶奶和夏叔叔都去世了,你還沒有成年,阿姨怎么放心把你放在這里?如果阿姨能帶走你,你可以不用憂慮錢的事情,去上你想上的音樂學院了。”

    “可是我不想和你分開。”

    聶清舟怔了怔,他猶豫一會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沒關系,我們可以經常電話聯系。以后會有很方便的視頻通信,你有空回國來看我,我攢了錢就出國找你。等你有名了,我還要去看你的演唱會呢。”

    電話那頭又沉默了,她的呼吸有點急促,不知道在想什么。

    夏儀終于又開始說話,她說:“你說過……你是我的粉絲。”

    “對啊。”聶清舟不假思索地回答,說道:“怎么了?”

    “……沒事。”

    夏儀掛斷了電話,看著筆記本上寫著的內容:她喜歡的食物、顏色、味道,她的生活習慣,她的天賦,他們曾經一起經歷的事情。未來她在什么時間點去了美國,在什么時間點上了某音樂學院,哪一年發第一張專輯,哪一年獲獎。她和聶清舟失去聯系,直到2021年重逢。

    有那么一瞬間她開始懷疑,聶清舟是真的嗎?這個世界是真實的嗎?她是活在攝影棚里的楚門嗎?

    聶清舟是屏幕后,捧著爆米花的觀眾嗎?

    夏儀把筆記本合上,然后彎下腰去捂著頭,手指深深插進頭發里。

    幻聽的聲音和轟然作響的音樂聲一起填滿她的腦子,緊緊擁擠著,讓她無法思考。

    第75章 、命運

    夕陽西下, 正是學生們晚飯后晚自習開始前的時間,夏儀卻在學校的操場上一圈又一圈地奔跑。

    她覺得自己一定要想清楚一些東西,但并不知道要想清楚什么, 好像所有的東西都在阻撓她——她的幻聽、焦慮、閃回、失神, 可能還有她自己。

    但是她必須要想清楚。

    “怎么突然來學校啦?”

    夏儀突然聽見了聶清舟的聲音,她最喜歡的少年穿著藍白的校服,從她身側的跑道跑上來, 超過她一截然后回過身來游刃有余地倒著跑——他們一起跑步的時候, 他經常會這樣干。

    他頭發隨著他的步子飛揚,好看的茶色眼睛看向她。

    “聶清舟。”

    “怎么啦?”

    “你為什么要騙我?”

    聶清舟笑起來,露出梨渦:“我怎么騙你啦?你也沒有問過我是不是真的聶清舟,沒有問過我是從哪里來的,我沒騙你啊。”

    “但是我每次有疑問的時候,你都說你是算的。”

    “你信了嗎?”

    “沒有。”

    “你既然沒有相信,怎么能算我騙你呢?”聶清舟眉眼舒展,語氣輕松。

    夏儀望著這樣的聶清舟, 他在夕陽里笑意盈盈, 看起來實在太美好, 以至于她有一瞬間很想相信他。

    在這個念頭升起來的時候,她卻聽見了自己質疑的聲音。

    “沒有說出口的就不算欺騙了嗎?我相信你的全部, 相信我們一起經歷的時間,就算在幻覺里, 我也覺得你是這個世界最真實的部分。”

    頓了頓, 她一字一頓地說:“可是你不是, 你是假的。”

    少年的嘴角落下去, 眉頭皺起來。他有點生氣地說:“為什么我是假的?你在質疑我的真誠?難道你覺得我是在演戲嗎?你覺得我不是真心對待你嗎?”

    夏儀慢慢地搖頭, 她回答:“不, 我不覺得你是演戲。但即使是玩游戲做任務也要花費時間和精力,也會喜歡,會付出真心的,不是嗎?”

    她指指自己,再指指他:“但是游戲里的角色和游戲外的人,終究是不一樣的。我和你是不一樣的。”

    “你在糾結什么?”聶清舟的語氣完全冷下來,面無表情。

    原來聶清舟也會有這樣冷酷的樣子,她以前從來都沒有看見過。

    夏儀的眼眸顫了顫,輕聲說:“我生活在一個虛幻的世界里,我的喜怒哀樂只是劇本……而你試圖……成為我人生的導演。”

    “你為什么要這么想呢?你為什么這么冷酷無情,就像個機器一樣!其實你根本就不喜歡我吧!”

    聶清舟突然暴跳如雷,憤怒地指責她,大喊道:“你不能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就這樣和我好好地生活下去嗎?我說過我永遠都不會對你失望,你所做的一切都遠超我的期待。你就不能像我這樣嗎?”

    夏儀愣住了,她被這種指責所傷害,搖著頭,聲音顫抖:“不是的,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歡你啊。我想和你在一起,和你在一起我非常幸福。”

    “但是我現在很害怕……聶清舟,我頭好疼啊,再這么下去我害怕我會分不清現實和幻覺了。如果我開始欺騙自己……好像就會掉進去,再也出不來。”

    “我害怕連我現在的感受都是假的。我其實失望又憤怒還有怨恨,看到你就覺得痛苦,我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呢?我怎么會對你有這些感覺呢?我明明那么、那么喜歡你啊。”

    “這些念頭是不是很可怕?你知道了會不會很傷心?醫生說……生病會讓我有很多虛假的情感……我會多疑……會焦慮……會有攻擊性……可能會傷害到我周圍的人……我不想傷害你……”

    她的眼睛里慢慢聚集起淚水,她低聲說:“我真的很想想清楚,然后留下來。但是如果我想清楚了……好像就沒法留下來了。聶清舟,你能不能告訴我要怎么辦?”

    你一定知道的。

    你總是那么嚴密又溫柔,你總是能清晰地認知這個世界和自己,所有問題都可以在你這里找到答案。

    你說,喜歡是欲望和快樂。

    你說,我們不用暴力也能解決問題,不用討好別人也能贏得尊重。

    你說,你只要抱住他們然后真誠地說你很愛他們,這樣就很足夠了。

    能不能再給我一個答案,就像從前一樣給我一個很好的答案?你說思緒混亂的時候就去跑步,跑跑就能想明白了。但是我已經跑了很久很久,我要跑不動了,還是不行,我想不明白。

    “再給我一個答案吧,我該怎么辦……”

    夏儀撐著膝蓋低下頭去,她的手在自己的膝蓋上發抖。地面上漸漸出現一滴滴水點,越來越多,像是雨水降落一樣。

    她突然被人用力地抱在懷里,那種抱法好像要把她融入骨血一樣,她鼻間充滿了薄荷香氣。夏儀怔了怔,聽到了微弱的聲音,好像從遠方傳來一樣。

    “夏夏?夏夏!能聽見我說話嗎?”

    夏儀慢慢抬起頭,她看見聶清舟的臉,夕陽把他的臉龐染紅,他的眼睛也是紅的,嘴唇顫抖,和剛剛的游刃有余截然不同。他這個穿著白色T恤,而剛剛那個聶清舟穿著校服。

    夏儀怔怔地說:“剛剛……是我的幻覺嗎?”

    聶清舟撫摸著她的后腦,低聲說:“是,是幻覺。”

    “你是真的嗎?”

    “我是真的。”

    夏儀的眼眸顫抖,聲音也顫動,她近乎絕望地問:“你真的是真的嗎?”

    聶清舟沉默了一瞬,他說:“你是不是已經……不能相信我了?”

    夏儀默默無言。

    “看到我會覺得痛苦嗎?覺得一切都很虛假嗎?”

    夏儀突然抱緊他的后背,好像怕他離開一樣。可她一邊這么做,一邊又點點頭。

    聶清舟壓抑著聲音里的悲傷,在她耳邊輕輕地說:“你剛剛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夏夏,你聽我說,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你離開這里,離開我,忘記你看到的一切,好好治病,過沒有我的人生。等哪一天你釋然了,看到我不會再覺得痛苦了,就回來找我,我等你。”

    夏儀緊緊地抱住他的后背,她咬著牙,不答應他。

    聶清舟拍著她的背,輕聲說:“你再相信我一次,最后相信我一次吧。”

    夏儀沉默了很久,她終于顫抖著,哭著說:“……好。”

    聶清舟從來沒有想過,他們的分離會由此而起。

    那天夏儀失蹤,急壞了蔣媛媛和夏延,他們打電話給聶清舟。聶清舟聽說有人看見夏儀在操場上跑步,就急忙趕過去。

    他到的時候夏儀就已經在自言自語了,很多學生害怕地圍著她看,他撥開人群走到她面前,聽到她說:“沒說出口的就不算欺騙了嗎?”

    他愣了愣,然后就低頭看到她手里拿著的那本灰色筆記本。

    他只覺得血液凝固,頭腦一片空白,百口莫辯。她哭得那么悲傷,她明明很少哭,只有在夏叔叔和夏奶奶去世的時候,他才看過她的眼淚。

    即便如此他也從沒聽過她說出這么委屈,這么無助,這么絕望的話。

    是他讓她變成這樣的。

    所有要說出的解釋像刀子一樣卡在他的喉嚨里,那些解釋除了讓他自己好受之外全無用處。

    甚至不用他解釋,她就已經在努力地說服自己,以她堅固的人格和思維,與對他的愛和依戀瘋狂地斗爭,把自己傷得體無完膚。

    最后聶清舟走過去抱住她,給出了他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想到的最好的答案。

    不要這么痛苦,不要為難自己。

    放棄我吧。

    后來有好幾年的時間,聶清舟都會夢見夏儀離開的那天。

    那天天氣很熱,陽光已經有了酷暑的味道,曬得人皮膚疼。夏延幫忙把夏儀的行李搬到小汽車的后備箱里,他們打算直接開車去上海,從那里乘飛機。

    蔣媛媛給夏延撐傘,夏延煩躁地說不要,男生才不搞這些嬌氣的東西呢,邊說著邊從夏儀手里把最后一件行李拿走。

    聶清舟遠遠地看著他們,忍不住笑起來,但只一瞬間就變成悵然。

    夏儀那天穿著淺紫色的T恤,灰色的運動褲,就跟去年夏天他們窩在小賣部里吃西瓜的時候一樣。

    陽光落在她身上,風吹起發絲拂過她的臉頰,她的眼睛烏黑深邃,不透光亮。夏儀抬起頭來環顧四周,一下子就看到了站在街盡頭的他。

    她默默地看了他片刻,然后突然向他跑來,她沿著那條灰磚的人行路奔跑,像一陣風一樣飄起來,她離他越來越近,步子卻越來越慢。

    最后她停在他面前三米的距離之外,安靜無聲地看著他。

    陽光熱烈地照在她身上,她白皙的皮膚好像閃閃發光,聶清舟卻只能感覺到火辣辣的疼痛。

    “一路順風。”他輕聲說道。

    她的眼神顫了顫,仍然一言不發,就像他們剛剛認識的時候那樣惜字如金。

    然后她凝視著他,慢慢向后退,退得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最后轉過身去走回到蔣媛媛和夏延身邊,跟著他們上車。聶清舟看著小轎車發動,順著路往前走,黑色的身影在烈日炙烤的熱浪下彎曲,在波光粼粼的海洋邊不見蹤影。

    這條路他們騎車都要騎很久,開車卻這么快就能走到盡頭。

    當小汽車消失在聶清舟的視野中時,他站在原地,情緒被壓抑了太久,驟然失去制約,竟然像堵住一般抒發不出。

    他木然地轉過頭看向小賣部的門口。

    這間已經賣給別人的房間鎖上了門,招牌被摘下來,門口放著一堆一堆的紙箱,等著收廢品的人撿。

    他走過去,打開最上面那個紙箱——箱子里是一箱碎紙,夏儀自我封閉時寫的那些涂鴉全部被撕碎,混雜地放在箱子里。

    他怔了怔,想起來夏延跟他說過,這幾天晚上夏儀常常半夜不睡覺,房間里傳來撕紙的聲音。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一會兒,把這個箱子抱到了樓上,在陽臺上撒開,拿著紙張的碎片一條一條地比對,把它們貼回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干這件事,他只是覺得自己現在要干點什么。

    當他終于貼好一張紙時,他發現紙上有幾滴水痕,沖淡了墨跡。于是他在碎紙堆里翻找半天,發現了很多有水痕的碎紙。

    她撕紙的時候在哭,她哭了很久。

    這一認知像尖刺一樣扎入他的心臟。聶清舟突然站起來,他拿起桌上那本灰色筆記本,泄憤似的地把它撕成碎片,那些所謂的命運、預言像一場雪一樣紛紛揚揚地飄起來,撒落一地。

    然后他倒在所有混雜在一起的碎紙堆上,用手捂住眼睛,淚水從他的指縫流出來,落到紙張上,再一次斑駁了墨跡。

    他低聲嗚咽起來。

    所有的命運,所有的軌跡,所有賜給你的的機會,讓你遇見的愛人,都有代價。

    今時今日,就是漫長八年的第一天。

    夏儀離開后的那個暑假,聶清舟去了一趟省城,在他熟知的地點,他已經遠遠地看到年輕的自己走在路上和好朋友們聊天,只要再穿過一條街道,他就能站在“周彬”的面前。

    就在穿過那條街道時,他被一輛剎車失靈的汽車撞倒。

    他在醫院里醒過來已經是三天后,映入眼簾的是聶爸爸聶媽媽焦急的臉龐。他呆呆地望著天花板半晌,滿是諷刺地笑了起來,然后捂住自己的眼睛。

    他仿佛聽見了命運的嘲笑聲,震耳欲聾。

    第76章 、長大

    2021年, 三月驚蟄。

    半夜十一點,某個大禮堂剛辦完一個典禮,燈光璀璨, 有人陸陸續續地從里面走出來。一個穿著黑色絲絨西裝的男人撐著傘站在路邊, 雨水從他的傘沿落下來,他身材修長挺拔,時不時掏出手機看一眼, 好像有點焦躁。

    一輛黑車在他身邊停下, 車窗搖下來:“清舟,上車!”

    男人收了傘,他的眼睛在燈光下仿佛茶色的玻璃,一瞬間就消失在黑色的車門之后。

    坐在前面開車的是個二十六七的年輕男人,梳著青春帥氣的油頭,穿著筆挺的灰色西裝,喜滋滋地說著:“哇哦,聽聽看評委的頒獎詞, ‘溫暖人心的故事創作者’、‘成年人的童話家’、‘年度新銳作家清舟’, 嘖嘖嘖, 我有種預感,清舟你真的要火!”

    “這種場合下說的話, 聽聽就算了。”

    “又來了,每次都給自己潑冷水……”

    坐在后座的“新銳作家”只是隨手把獎杯放在了一邊, 他又看了一眼時間, 顯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戴著一副細黑邊眼鏡, 頭發卷曲長過耳際, 此時他從口袋里拿出布擦拭被雨水打濕的眼鏡片, 然后掏出一個小皮筋, 把頭發攏了攏在腦后扎了個小揪,把外套脫下來,襯衫袖子一直挽到肘部以上。

    開車的小伙子從后視鏡瞥了一眼后面的男人,奇怪道:“清舟,頒獎禮結束的宴會你也不參加,這么著急要回去要干嘛?”

    二十六歲的聶清舟把耳機塞到耳朵里,淡然地說:“今晚十一點半,Elaine·X的記錄片網飛上線。”

    八年的時間里他的骨骼又長開了一些,輪廓更加分明,曾經的銳氣隱藏在鏡片之后,他看起來已經是一個成熟的男人。

    路過汽車的燈光在他的臉上明明暗暗,像是某種朦朧的打光。

    開車的男生——聶清舟的大學舍友,他現在的經紀人徐子航恍然大悟道:“哦,Elaine·X,夏儀?合著剛才你不停跟我確認頒獎禮什么時候結束,就為掐點兒等記錄片上線,你真是夏儀的無腦狂熱粉絲!”

    黑暗的車廂里,手機屏幕的光映在聶清舟臉上,他淡然地點著手機屏幕,大大方方道:“當了我四年舍友三年經紀人,你應該早就習慣了才對。”

    “人家追星追追就淡了,你怎么還能七年如一日,越追越起勁兒呢?清舟,你也該看看現實世界,考慮一下你的個人問題了吧?就你這外貌你這脾氣,說你空窗八年誰信呢?”

    徐子航提到這個話題就恨鐵不成鋼,氣得拍了一下方向盤。

    他剛進大學就從學長學姐們的竊竊私語中得知,他們這一屆應用心理學系來了個絕世系草。他走進宿舍看到陽光里穿著白T恤整理床鋪的聶清舟時,不用別人說他就明白系草是這位舍友。

    從那之后的大學四年里,不知道有多少女生來跟他打聽過聶清舟,請他幫忙追求聶清舟。他深深地覺得自己大學桃花運不好,都是被聶清舟壓制的。

    可是這位系草壓制了他這么多年,徐子航還慷慨地使出十足的力氣助攻了好幾次,系草愣是天天圖書館、體育場、教室、食堂四點巡回,一個女朋友都沒交。

    要不是聶系草喜歡一個叫夏儀的女歌手,海報專輯周邊堆滿了宿舍,他都要懷疑聶系草已經看破紅塵了。

    此時后視鏡里依然帥氣逼人的聶系草只是抬了一下眼皮,瞥了一眼高速公路的路況:“注意安全駕駛啊。”

    “我注意著呢!我問你,朝悅的陶編輯是不是對你有意思?”

    “好像是。”

    “好像什么好像,人家跟我打聽你好幾次了。大美女啊,要家世有家世,要學歷有學歷,性格也好,你就不考慮考慮人家?”

    “她條件這么優秀,還是不要在我身上耽誤時間了吧。”

    “為什么啊?哎呦聶清舟,你就連接觸都不愿意接觸?你趕緊交個女朋友吧,不然隔三差五就有女生來問我你的事,把我的桃花都擋沒了!”

    聶清舟伸出食指放在唇邊,看也不看徐子航:“噓,別說話,視頻上線了。”

    徐子航一口氣憋了回去,他瞪了一眼后視鏡里滿眼放光的聶清舟,憤憤道:“天天看夏儀,看再多有什么用?夏儀還能嫁給你不成?”

    聶清舟笑了笑,沒說話。

    頓了頓,徐子航又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語:“夏儀就這么大魅力?我4歲的侄女兒都喜歡她,天天‘小儀姐姐’的叫,把她親姐和親小姨都弄糊涂了……對哦,夏儀小名兒該叫什么?小儀、阿儀、儀儀,這不是一叫‘姨’就差輩兒嘛。”

    徐子航這人想法天馬行空嘴又碎,沒人陪他聊天,他能自己跟自己聊半小時。他以為這次聶清舟肯定也沒聽,但后視鏡里聶清舟的嘴角卻彎起來。

    “夏夏。”

    他看著手機屏幕里的畫面,仿佛嘆息般輕聲說:“她叫夏夏。”

    這的名字的含義,穿越太平洋波濤洶涌的海面,橫跨一整個北美大陸,指向紐約郊區別墅里的一個姑娘。

    她皮膚白皙,五官英氣,有一雙深黑色的眼眸,和長到腰際的波浪黑發。她正在鍵盤上彈奏,旋律從她手中跌宕繾綣地流瀉而下,旁邊電腦屏幕里出現一段段波形。旋律告一段落,她一推桌面,就像一根羽毛隨風而起,隨著椅子滾輪的轉動自然地轉到了電腦前面,調出鼓組做節奏。

    一只手伸出來擋住了她的屏幕,左右搖晃。夏儀怔了一下,抬頭看向旁邊穿著白色休閑西裝的三十中旬的女人——她的經紀人邦妮。

    “Elaine……夏夏!”邦妮不滿地皺起眉頭:“又沒聽到我喊你呀?”

    邦妮是華裔,普通話還帶著點從父母那里學來的京腔。

    夏儀睜著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目光熾熱。她揉了揉眼睛,然后抬起頭向后靠,以一種把整個身體重量交給椅背的姿態閉上雙目。

    “抱歉,沒聽到。”

    邦妮皺著眉,碰碰夏儀的額頭:“你昨晚是不是又通宵了?最近你特別興奮,這不是好兆頭,我們需不需要去見一下史蒂夫醫生?”

    “不用,我會注意的。”夏儀輕聲說。

    夏儀的回答言簡意賅,冷靜理性,很符合她一貫的風格。自從七年前邦妮見到還在上大學的夏儀一直到今天,夏儀的脾氣也沒有多少改變。

    邦妮給夏儀揉揉肩膀:“我剛回絕了雅各布,你回國前我不再給你安排工作了。你這段時間一定要按時睡覺,好好休息,如果情緒起伏太大一定要告訴我。最重要的是——能不碰音樂盡量別碰。”

    “你可是我的經紀人。”

    “我和文森特不一樣。我是經紀人,但不是劊子手。”

    夏儀閉著眼睛,長發順著椅背垂落,像是黑色的瀑布。

    她彎了彎嘴角,沒有說話。

    邦妮突然想起什么,從自己的包里面拿出一本書,笑道:“你看我給你搞來了什么?清舟的新書,前天中國才上市,今天杰西卡給我人肉搬運回來的。她出差這么久才回來,就等著給你帶書呢。”

    夏儀瞬間睜開眼睛,她的眼里燃起另一種溫和喜悅的光芒,把那種不安定的燥熱壓制下去。她從邦妮手里抽走那本綠色封皮的書,迫不及待地拆封。

    她的開心溢于言表,連謝謝都忘記說了。

    邦妮對于夏儀的舉動一點兒也不意外,她長長松了一口氣,心想這個叫“清舟”的作家,出書出得真是時候。

    看到他的新書,夏儀的狀態總能安穩很長時間。

    半路上聶清舟的手機就開始不停地震動,等到了他家樓下時,徐子航終于忍不住問:“你不會有情況了吧?誰催命似的找你啊!”

    聶清舟拿起外套和雨傘,從車里走出去,輕描淡寫地回答:“字幕組。”

    “字幕組?”

    徐子航懷疑自己的耳朵,只聽聶清舟說路上小心,就砰的一聲關上門,撐著傘在夜雨里朝小區大門走去。

    聶清舟回到家里,把東西往沙發上一擺,繞開客廳那架占地巨大的鋼琴,走到他的書房里。

    他坐在椅子上打開電腦,群里面的人已經熱熱鬧鬧地@他一輪了。

    ——呼叫Boat!人呢?@Boat

    ——不會都有事吧,B神也要請假?@Boat

    ——之前B神說他今晚有事可能來不了

    ——太不巧了吧(哭臉)

    聶清舟在鍵盤上飛快地打字。

    Boat(翻譯&校對):我來了,分軸好了嗎?

    ——哇!B神來了

    ——(撒花表情)

    ——(撒花表情)

    Boat(翻譯&校對):……說了別這么喊我。

    V5(組長&審片):B神,小曲請假了,紀錄片一個半小時呢,還沒有英文字幕,時間緊任務重,這次要靠你了!

    清風明月(翻譯):組長剛剛壓榨完我,又來壓榨B神了。

    V5(組長&審片):B神要狠狠地榨,你的聽譯水平我不放心

    777(翻譯&校對):清風上次用字幕軟件還搞出快十個錯來,B神給校對哭了!

    清風明月(翻譯):(舉刀)

    聶清舟推起眼鏡,捏捏眉心。

    Boat(翻譯&校對):別鬧了,這次我的多久?

    V5(組長&審片):24分鐘

    清風明月(翻譯):B神,我的才八分半鐘,組長這是要你的命啊!

    聶清舟看了一眼鐘表,雙手交握抬到頭頂,抻了抻筋。

    Boat(翻譯&校對):給我吧,兩點前返你

    777(翻譯&校對):我靠這是聽譯啊,B神是真肝帝

    馮等等(壓制):我都懷疑B神是不是跟軸君妹妹一樣,過的美國時間

    哎咦哎咦(時間軸):哈哈哈哈哈哈,熬夜修仙

    聶清舟跟他們又說了兩句,然后帶上耳機,打開了視頻。

    已經過了零點的高層公寓里安靜得只剩時鐘的滴答聲,書房里唯一的光源——電腦屏幕將聶清舟的臉照亮,他的眼睛里出現了他最喜歡的那個姑娘。

    他撐著下巴,嘴角上揚。

    第77章 、故事

    視頻里的女生皮膚白皙, 眼睛深黑,她有一頭及腰的波浪黑發,用皮筋扎著垂在后背。

    她的姿態非常放松, 甚至沒有化妝, 穿著紫灰色寬松T恤,俯身在白色鋼琴上,隨著手下彈出的和弦哼唱著旋律, 就像是閑來無事在玩鋼琴的孩子。

    那旋律卻非常好聽, 扣人心弦。

    她對旁邊的編曲師說道:“William,What do you think of this melody?”(William,你覺得這段旋律怎么樣?)

    夏儀出道以后的七年里,大大小小的節目聶清舟全都看過,當她開口說話的時候他依然會不由自主地笑起來。

    聶清舟聚精會神地看著。

    三十多歲的黑人編曲師鼓掌驚嘆道:“Amazing!You know what? I think we''re gonna have another big hit.”(太驚人了!你知道嗎,我覺得我們又要有一首大熱曲產生了。)

    夏儀彈著鋼琴重復了一遍剛剛的旋律,然后淡淡地說:“But I think the rhythm can be adjusted here.I want to use something heavier, like a military drum.And here I''m going to change the chord  to BM7……”(但在這邊的節奏型需要調整一下, 我想用比較重的鼓點聲, 比如說軍鼓。然后在這里, 我要把這個和弦換成Bm7……)

    夏儀的聲音模糊,而旁白的聲音出來, 說這就是那首占據榜單十二周周冠的單曲——Losing Me的誕生過程。

    她的編曲師說,夏儀對編曲的框架構十分完善, 他的工作相對而言會很輕松。在他看來和夏儀合作最痛苦的應該是填詞人——因為夏儀常常用漢語唱Demo, 詞格對不上。

    一個高馬尾的金發女歌手出現在畫面里, 她現在也正當紅, 瞪大了眼睛舉起手, 以夸張的語氣說:“Elaine is so crazy, If you''ve seen her compose, you''ll understand.”(Elaine太瘋狂了,如果你見過她作曲,你就會明白。)

    這叫Donna·Harrod的歌手說,她曾經當面向夏儀邀曲,夏儀問她想要什么風格,她說抒情搖滾。于是夏儀就抱著吉他坐下了,她隨意地開始哼旋律,每一段都很好聽,然后她開始錄吉他、鍵盤、用合成器做鼓點、貝斯、音效,分主歌副歌錄人聲旋律。

    從她邀曲到她聽到第一版Demo,只過去了二十分鐘的時間。

    Donna·Harrod說,任誰說二十分鐘給你一個Demo,你都會覺得他是在敷衍你,除了夏儀——因為夏儀真的只需要二十分鐘。

    她笑得得意,說你們肯定不相信,她去年的熱曲Falling asleep on the moon就是這么來的。

    ——夏儀就是魔術師,她是音樂的魔術師。去年有二十一周的周冠單曲是她寫的,現在向她邀曲的人已經排起了長隊,她還要制作自己的專輯。

    ——人們就是喜歡她,不管是她唱的歌,還是她寫的歌,只要出現Elaine大家就買賬。所以誰不想要她的曲子呢?你能拿到Elaine的曲子,就已經預定了周冠了。

    聶清舟目光灼灼地看著視頻,嘴角越升越高,他喃喃說道:“有這么夸張嗎?”

    心里卻想著,我們夏儀真厲害啊。

    邦妮推開夏儀房間的門時,她正蓋著一條毯子窩在沙發上沉睡,懷里還抱著剛剛得到的新書。

    夏儀總是在狹小的地方蜷縮起來睡覺,相比于房間里那張巨大舒適的床,她更喜歡旁邊的沙發。史蒂夫醫生這是因為她長年受到精神疾病困擾,神經緊張,缺乏安全感所致。

    邦妮從她懷里把書拿出來,給她把毯子拉到肩頭,然后低頭看向手里這本書。

    綠色的封面上寫著書的名字——《十三個朱莉站在橋上》,腰封上則是寫著“星海獎得主清舟最新力作,《被觀測者》暖心番外故事,在現實中遇見天馬行空的想象力”。

    夏儀買的那本《被觀測者》已經被她翻得卷邊了,那可是她最喜歡的一本書。

    “邦妮。”

    邦妮聽見夏儀的聲音,她看向沙發,只見夏儀已經睜開了眼睛,窩在毯子里安靜地看著她。她這一覺應該睡得很不錯,看起來臉色紅潤,眼里的血絲也下去不少,像是個陶瓷做的中國娃娃。

    “不餓嗎?勞拉給你帶了好多好吃的,吃點東西吧。”邦妮坐在她身邊的沙發上,笑道。

    一旦開始作曲夏儀的作息就變得非常混亂,她這一覺從中午睡到晚上八點,連晚飯都沒有吃。

    “現在還不餓,想看完再吃。”夏儀從邦妮手里把書拿回來,靠在抱枕上,手指摩挲著書的封面。

    邦妮好奇地看著書,問道:“這本書講什么的啊?”

    夏儀想了想,睜著她那雙亮亮的眼睛,認真地說道:“第一個朱莉站在橋上,她覺得這世界很糟糕,自己非常平庸,活著沒有意思,所以她想要跳下去。”

    那天的月亮非常圓,在水面上亮亮地波動著。朱莉突然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一個穿著黃色衣服的外賣小哥在她身邊停下了電動車,問她是不是叫朱莉。

    朱莉感到奇怪,她跟小哥確認了自己的身份之后,小哥從后座的箱子里掏出一個頭盔。

    ——恭喜你啊朱莉小姐,今天是一年一度的月球開放日,你被我們選中參觀月球,歡迎你對我們的工作提出意見和建議。

    朱莉覺得這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外賣小哥可能是個瘋子。

    “朱莉抱著一種破罐破摔的心態答應了他,于是外賣小哥把頭盔給她戴上,讓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取下來。”

    ——我知道,交通規則嘛,取下來要罰款的。這個該死的世界,總要從我這里搜刮點錢。

    朱莉喃喃自語。

    小哥打了個響指,電動自行車消失了。

    朱莉捂著自己的頭盔,呆呆地看著小哥,在這一刻她突然有點相信這個小哥是什么月球的工作人員了。

    她指著天上的月亮,問他沒了交通工具他們怎么去月球。小哥則說那是他們做的一個鏡像服務器,真正的月球要從別的路徑走。他指著河水上倒映的月亮,拉著朱莉朝著水里的月亮跳了下去。

    入水的一剎那朱莉的頭腦一片空白,她以為自己要死了,一瞬間無數的情感涌上心頭,她甚至有點后悔。但是一瞬間頭頂的水面就變成了廣袤的宇宙,她的呼吸順暢,慢慢往下沉,踩在一片荒涼貧瘠的,塵土飛揚的土地上。而藍色的地球就像是一盞燈一樣,遙遠地懸在她的頭頂。

    “月球上有許許多多懸浮的工事,還有來往忙碌的工作人員,小哥說未免嚇到她,她在頭盔里看到的他們都是處理過的人類的面貌。”

    朱莉提的第一個建議就是關于這個頭盔呈現的人類面貌優化——希望能增加面貌的多樣性,畢竟看到所有人都長著同一張臉,也怪可怕的。

    “小哥一路跟其他工作人員打招呼,帶朱莉參觀了他們的太陽光反射鏡、引力控制系統、地核鍋爐遙控室,仔細地跟朱莉介紹它們的工作原理。”

    小哥說在50億年前,他們在這里爆破了一顆巨大的恒星,在人類的認知里叫做超新星爆炸。

    ——我們頭兒早就盯上這顆恒星了,恒星一爆破大家就開始搶資源。我們頭兒是誰啊,《宇宙元素及化學反應規則試行版》、《論碳基生命的構成和繁衍法則》都是他參與制訂的……哦對,你不知道這些。總之我們頭兒一下子就搶到了最多的氫、氧、氮、碳,一手建立了太陽系。”

    ——地球是我們的生命試點工程,拿了第十三屆宇宙建設獎銀牌!我們頭兒正在仙女系的另一個項目上,說要再搞個金牌出來。

    小哥說著說著就開始和朱莉吹牛。

    朱莉最初難以置信,最后卻有些羨慕,她覺得他做的工作很有意思,而且他們應該已經活了很長很長的時間,這時間對于她來說簡直就像永恒。

    聽了朱莉的話,小哥十分驚訝,他攤開雙手。

    ——永恒?你也是永恒啊,在宇宙里是沒有死亡這回事的,那場50億年前的爆破產生的氫、氧、氮、碳,現在是你的骨骼、牙齒、血液和皮膚,是你的一切。而更早之前,在那顆巨大的恒星還在熊熊燃燒的時候,它的氫、氦是一切元素的源頭。總之要溯源的話,所有的東西其實都不曾消失,它們只是改變了。”

    ——你能明白嗎?這個宇宙存在了138億年,你也存在了138億年,只不過那時候的你和現在不太一樣而已。要總是一樣的話,也太無趣了不是嗎?”

    “整個參觀結束之后,朱莉回到了那座大橋上,小哥和他的電動車都消失了,只剩下她手里的那個頭盔。小哥說頭盔是一次性的,現在已經沒用了,她可以留下做個紀念。”

    朱莉抬頭仰望著月亮和漫天星辰,她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好好地看看夜空了。她突然覺得自己的骨骼、牙齒、血液、皮膚,所有的一切都非常珍貴,它們某個星星里燃燒了許多年,劇烈地爆炸過,在宇宙里漂浮著,最后變成了她。

    邦妮聽得入神,在夏儀講完這個故事后,她輕輕地哇了一聲。

    夏儀笑起來,書頁在她手里嘩啦啦地翻著:“然后,第二個朱莉站在橋上,她和她的愛人分手了,她痛不欲生,想要跳下去。”

    這大概是平行時空里的另一個朱莉。

    這個朱莉遇見了一個有著長長的兔子耳朵,穿著背帶褲的女孩,她還牽著一個小五六歲男孩的手,問朱莉大海在什么方向。朱莉以為她是在cosplay,卻發現她的耳朵是真的,柔軟、溫暖、會動。

    這是一只兔子精,她牽著的孩子是一個河神。

    第78章 、熟人

    朱莉帶他們去海邊的路上, 兔子向她講述了自己的故事。

    幾百年前兔子機緣巧合流落沙漠,被一個河神救了。那個年輕的河神叫塔塔,兔子請求塔塔把她送回海邊的家鄉, 但是塔塔卻不知道大海是什么。

    兔子對此非常驚訝, 她也認識一些河神,所有的河流都是要入海的,怎么會有河神沒有見過大海?于是塔塔帶她去看了他這條河的盡頭, 那里水勢越來越小, 越來越小,最后消失在干旱的沙漠中。

    ——好可惜啊,大海很美的。

    兔子跟塔塔說,大海里的水就像沙漠里的沙子一樣多。

    塔塔驚訝地張大了嘴巴,重復道——天啊,像沙子一樣多的水。

    ——而且是藍色的。

    ——藍色的水啊……

    在荒蕪的沙漠里,兔子陪伴了孤獨的塔塔很久,跟他講各種關于大海的故事, 并且送給他一個海螺, 說海螺里有大海的聲音。

    時間長了兔子難免覺得很無聊, 她很想念家鄉。雖然塔塔百般挽留,她還是跟著一個商隊一起回家了, 她答應他過段時間就回來看望他。

    兔子這一去就是好幾十年,她在家鄉玩得很開心, 都快忘了塔塔。當她準備了好多貝殼、珍珠、海螺, 懷著愧疚的心情回到沙漠去找塔塔的時候, 卻發現塔塔不見了。

    這條沙漠里脆弱的河在幾十年的時間里逐漸干涸, 塔塔也隨之消失。

    兔子所知道的河流都可以存在成百上千年, 她完全沒想到塔塔的生命居然如此短暫。

    她遇到了一個胡楊樹精。胡楊樹精說塔塔一直很想念她, 常常捧著海螺聽里面的聲音。有幾年下了很大的雨,塔塔非常開心,總是跑去自己河流的終點看,希望能流得越來越遠,一直到達海洋去。

    但是后來又有很多年,氣候變得很干旱,河邊的樹也被砍了許多,水越來越少,塔塔的夢想逐漸破滅了。

    他消失前把海螺托付給胡楊樹精,說如果兔子回來了,就把海螺給她。

    胡楊樹精對兔子說,塔塔一直很感謝她,她給了他夢想,雖然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但他因為這個夢想而幸福。

    塔塔說在遇見兔子之前他很少做夢,但是遇到她之后,他常常夢到像沙子一樣無邊無際的藍色的水,夢到兔子。

    他的心好像已經走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遠遠超過他的河流。

    兔子難過得大哭了一場。

    然后她找到了塔塔的源頭,想盡辦法讓他的河恢復,河流越來越長、水量越來越大,又等了好久好久塔塔才重新出現。

    不過新的塔塔還是個小孩子,也不記得她。今年沙漠突然下了很長時間的暴雨,塔塔的河和另外的河合流,可以流進大海里。所以她來帶他看看大海。

    或許等雨季過去,塔塔的河又會縮短,無法與入海的河流合流。

    所以這是絕無僅有的機會,塔塔幾百年里的夢想。

    故事的講述在這里停頓,書頁在夏儀的手里快速地翻著,她的眼里亮著一種溫柔的光芒,對邦妮說道:“這里有十二個因為不同原因站在橋上,想要跳下去的朱莉,經歷了十二個不同的奇遇。”

    “不是十三個朱莉站在橋上嗎?”

    夏儀翻到最后一頁,她讀出聲來:“第十三個朱莉站在橋上,她的心情輕松,像是一團柔軟的棉花,覺得今天的世界分外美麗。一輪滿月明亮地懸在頭頂,外賣小哥駕駛著電動車從她身后疾馳而去,Cosplay兔子的小姑娘牽著弟弟的手路過她身邊……朱莉哼著歌,慢慢地走下橋回家去了。這個世界里的奇遇們,因為沒有能遇見朱莉而感到可惜。”

    邦妮撐著下巴若有所思,她到了這個年齡已經很久不看這種書,突然一下聽到這些故事,居然有種小時候看童話的幸福感。

    “總覺得被治愈了……這位作者應該是個很溫柔的人吧?”

    夏儀低下眼眸。她的目光落在書封面背后,作者介紹里的那張照片上。

    那是個戴著細黑邊眼鏡,黑色中長發男生的側臉。

    她點點頭,堅定道:“嗯,是非常溫柔的人。”

    聶清舟熬了個大夜,第二天十一點才醒過來,這個作息時間對于他這個夜晚工作者來說是家常便飯。三月的天氣還有點冷,他穿了件寬大的黑色衛衣,在開了地暖的房間里赤腳走著,揉著亂成雞窩的頭發去衛生間洗漱。

    聶清舟拿起手機,漫不經心地翻著他在沉睡時收到的微信信息。

    第一條是徐子航質問他為什么要推掉十月以后的所有工作,下一條是群里編輯問他稿子的進展,最后是聞鐘的微信消息。

    “夏儀下周要回國。”

    聞鐘還發了一張英文媒體新聞截圖。

    聶清舟看著截圖上“EXCF字幕組”的水印,他挑挑眉毛,一手拿著牙刷一手打字。

    “我知道。這新聞就是我翻譯的。”

    對面遲遲沒有消息,聶清舟耐心地等待著,刷完牙之后新的消息才出現在手機屏幕上。

    “你打算怎么辦?”

    怎么辦?還能怎么辦。

    “去機場接她。”

    聶清舟能想象到聞鐘瞳孔放大的樣子,他不緊不慢地補充道:“夏儀粉絲團組織的接機活動,要不要一起?”

    聞鐘沒再回復他。

    聶清舟輕笑一聲,把手機揣在口袋里。他穿過客廳走向廚房,路過那臺白色的施坦威鋼琴時,順手在上面彈了幾個不成調的音,然后到廚房去做早餐。

    高二期末夏儀出國之后他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鄭佩琪、張宇坤、賴寧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都不敢在他面前提夏儀。隨著他們漸漸長大、分離,了解這段過去的人變得越來越少。

    現在,聞鐘是唯一一個會跟他說起夏儀的人。

    聞鐘和他考到了同一所大學,現在又在同個城市發展。年少時的那些齟齬聶清舟根本沒放在心上,聞鐘也有意淡化,所以他們偶爾也會碰個面吃個飯。

    聞鐘才不會看他的臉色,說話隨心所欲,每次見面都會跟他聊到夏儀,甚至會通知他夏儀的最新信息。

    說實話,聶清舟不能理解聞鐘這些行為的目的。

    不過他畢竟已經在這個世界上迂回轉折地活了三十六年,早過了要刨根問底的年紀了。

    聶清舟一邊煎雞蛋,一邊把微信號切到Boat的賬號,果然已經有很多未讀信息。這些粉絲群里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熱鬧著,好像有說不完的話。

    字幕組的軸君哎咦哎咦給他發來微信,語氣熱烈。

    “B神!我們建了個接機小隊的群,拉你進來了。你真不加我們粉絲團的群嗎?”

    “謝謝你,不加了吧。”

    從前聶清舟都在字幕組混,粉絲活動不怎么關注,也從來不參加。字幕組的哎咦哎咦是粉絲團的骨干,聽說這次他要參加接機,又興奮又好奇,像是照顧新人一般對他各種叮囑。

    聶清舟看著這個接機群里大家的聊天,哎咦哎咦非常活躍地說著自己準備了什么東西,小旗子、橫幅、花束和徽章之類的,到時候分發給大家。

    有人說:“哎咦哎咦,你不是學生嗎?哪兒來的錢搞這些。”

    冒出來許多人打趣哎咦哎咦是富二代,提到之前的慶生廣告牌,哎咦哎咦也出了一大筆錢。

    哎咦哎咦發了好幾個吐血的表情包。

    “我才不是富二代。就是我哥有錢,耳根子又特別軟,賊好騙,我一跟他哭窮他就給我打錢,百試百靈。”

    底下排隊形,求同款提款機哥哥。

    聶清舟皺皺眉頭,他把手機熄屏,開始吃早餐。

    吃完飯聶清舟回到書房,開始寫他八年來雷打不動,一個月一封的郵件。雖然這些郵件在八年里從未得到過回復,他也不知道夏儀是否看過。

    音箱里循環播放著夏儀新專輯的歌,這次她出的專輯有中英雙版,她會回國宣傳也在大家意料之中。

    隨著時間流轉,他發現他知道的也并不比大家多多少。

    聶清舟的手指在鍵盤上噼里啪啦地敲著,他偶爾瞥一眼桌上的臺歷,臺歷上用紅筆圈著那個五天后的日子。

    《小王子》里狐貍對小王子說:“你下午四點鐘來,那么從三點鐘起,我就開始感到幸福。時間越臨近,我就越感到幸福。”

    他就像是一只被馴服的狐貍,他們八年后會相遇,他從八年前就開始等待,等待他的夏儀歸來。

    或許是要給他這漫長的等待一個“驚喜”,他在見到夏儀之前就先遇到了熟人。

    聶清舟抱著一束色彩繽紛的小雛菊,站在人聲鼎沸的熱鬧機場里。他僵硬地看著面前的姑娘,說道:“你是……哎咦哎咦?”

    哎咦哎咦還在上大學,長了張圓臉,看起來機靈可愛。她眨著大眼睛說道:“是啊是啊!B神,你口罩帽子擋得這么嚴實,根本看不出來你長什么樣嘛!你剛剛走過來,我們還以為你是明星呢。”

    旁邊的馬尾女生大大咧咧地說:“就看身材和穿衣品味也該是大帥哥,不是帥哥誰留長頭發啊?帽子口罩摘了給我們看看嘛!”

    聶清舟捂捂自己的口罩,他還陷在沖擊中未能恢復,機械地吐出他準備好的說辭:“不是,我……我社恐。”

    哎咦哎咦一臉理解的表情。

    “怪不得群里你話這么少……來來來,我給大家介紹一下啊,這是Boat,EXCF字幕組的翻譯兼校對,我們組的大腿,人稱B神。你們看的那些第一時間就更新字幕的視頻,可都是B神肝出的成果啊!人家比較害羞,而且是第一次參加線下活動,大家多照顧照顧。”

    哎咦哎咦對她的小伙伴們說道,頗有種大姐大的架勢。聶清舟盯著她的背影看,仿佛要看出一個洞來,她在群里的發言從腦子里迅速飄過。

    ——我哥耳根子特別軟,賊好騙,我一跟他哭窮他就給我打錢。

    ——我學美術的,我天天說學美術花錢多,給我哥洗腦嘿嘿嘿……

    ——不是親哥,是我表哥。

    他萬萬沒想到,這位表哥的名字竟然叫做周彬。

    這個時空里二十六歲的他,居然就是那倒霉的提款機哥哥。

    認識了大半年的網友“哎咦哎咦”,居然就是一切的起源——他的表妹,夏儀的死忠粉絲,他和夏儀的cp粉,江雨倩。

    聶清舟的太陽穴一突一突地跳,他摁著太陽穴,一邊咬牙切齒,一邊勸自己冷靜,要不是戴著口罩他的表情早就繃不住了。

    第79章 、接機

    江雨倩帶著聶清舟去社交了一番, 隆重地向大家介紹他們字幕組這位大神,夏儀的粉絲都知道EXFC字幕組,紛紛跟聶清舟寒暄。

    而聶清舟維持著“社恐”形象, 除了打招呼外只是沉默地跟在江雨倩身后。看她和各路人馬熟識的樣子, 看來這種活動是她沒少參加,錢也沒少花。

    一番社交下來,江雨倩感嘆道:“Boat, 你話還真少哎。”

    聶清舟想, 我沉默是為了不當場把你揪起來罵一頓。

    江雨倩有點同情地看著他,拿出一把印著夏儀頭像的小扇子,還有一個印著夏儀名字和愛心的小旗子給聶清舟。

    “Boat,這個給你!就當是紀念!”

    她本意是安慰社恐的Boat,沒想到Boat聽完她說的話后氣壓反倒更低了,他拿著那小扇子和小旗子定定地看著她,說了句謝謝然后就沉默地轉頭看著到達口。

    江雨倩不知道此時的聶清舟正在回想自己到底被騙了多少錢,只是覺得Boat這個人怎么奇奇怪怪的, 還挺難相處的。

    雖然Boat性格很奇怪, 但架不住人家一米八幾的個子, 穿著灰色毛衣黑色大衣,肩寬身長, 只要站在人群中就很顯眼,即使看不到長什么樣也能從氛圍感覺出來是個帥哥。

    好幾個人都過來跟Boat搭話, 有個曾經在字幕組里待過的女生問他:“B神你英語這么好, 考過什么證嗎?”

    “沒有, 以前考過雅思, 不過早就過期了。”

    “我也正在考雅思哎!你雅思考了多少?”

    “總分8, 小分7.5起。”

    女生驚嘆道:“真高哎, 那B神你后來怎么沒出國?”

    聶清舟沉默了一會兒,無意識地轉著手里的扇子,說道:“一直想出國,拿到全獎offer的時候家里人生病了,需要人照顧,沒去成。”

    女生覺得自己好像問錯了問題,露出后悔的表情。聶清舟反倒來安慰她:“沒事,其實也是意料之中。”

    旁邊一個男生搭話道:“就是差了點運氣。有時候還真是玄學,我當時高考的時候,我家里人專門去寺里求了學業福,結果我還真超水平發揮了!”

    聶清舟帽檐下的眼睛彎了彎,他搖了搖頭,好像不是很認同的樣子。

    “怎么,Boat你不信這個?”

    “我信,但我不喜歡。”聶清舟簡單地說。

    他大概是在場所有人中,和命運打交道最多的人了。

    大家又討論起夏儀的歌,各自說最喜歡的專輯,說夏儀的風格和唱腔像以前的某某天后,某某音樂家。

    問到聶清舟的時候,他說道:“我不覺得她像誰,我愛她,她就是她。”

    他說得不假思索,好像這是天經地義的真理,周圍的人都愣住了。

    要是仔細想想這話也沒啥問題,這里大多數人天天把“我愛夏儀”掛在嘴上,說得比他熱烈瘋狂的多的是。但不知道為什么,聶清舟口中所說的“愛”擲地有聲,仿佛與眾人皆不相同。

    江雨倩想,聽說社恐的人常常會一鳴驚人,看來所言非虛啊。

    她感嘆道:“我們B神真是真愛粉。”

    “夏儀!夏儀來了!”

    正在此時人群騷動起來,飛機晚點的夏儀終于姍姍來遲。聶清舟怔了怔,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人群裹挾著往前走,如同被海潮推動般涌向他所等待的那個人。

    他握緊了拳頭,突然緊張起來。

    玻璃自動門緩緩打開,被保鏢和經紀人簇擁的夏儀從門后走出。

    她今天是長直發,像黑色瀑布一般垂到腰際,風吹來的時候發絲就拂過面頰。她穿著紫色襯衫黑色毛衣,妝容精致美麗,抬起一雙深黑的眼眸,目光在人群中掃過,彎著嘴角和她們打招呼。

    “夏儀!夏儀!我愛你!”

    “好好休息夏儀!”

    “老婆!老婆!”

    人群爆發出各種各樣的尖叫聲,聶清舟仿佛是佇立在地上的一座雕像,周圍狂熱的海洋與他無關地沸騰著。而他只是睜大眼睛,一刻不眨地望著她。

    夏儀遠遠地朝他們走過來,在閃光燈中面容忽亮忽暗,高跟鞋踩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其他所有的聲音和畫面好像從這個世界上消失。聶清舟看著她從黑色毛衣袖子里伸出手,從保鏢們的縫隙中一路接下粉絲們送來的信和小禮物,當她來到他面前時,那只手拿走了他手上的雛菊。

    這是她唯一收下的花束,但夏儀并沒有看向人群里的他,或許以為這只是萬千粉絲中普通的一員,低著眼眸禮貌而客套地說著謝謝,只一瞬就轉過頭去,從他面前走過。

    聶清舟站在原地,遠遠地看著她在萬人簇擁中遠去。

    然后他舉起手,看著空空的手心,剛剛夏儀從他手里拿走花的時候,他碰到了她的手指。仍然修長美麗的手指,指甲修得圓圓的,是彈鋼琴的一雙手。

    這個念頭跳出來時,他突然想起來第一次看到夏儀彈鋼琴時,他也是這么想的。

    “天啊!夏儀拿走了我的手寫信!她是不是把你的花也拿走了?太幸運了太幸運了!我現在幸福得要昏過去!”江雨倩在原地興奮地蹦噠著,像一只小麻雀。

    聶清舟靠著墻,兀自出神。

    夏儀雖然走了,但粉絲們并沒有散去,大家還聚在一起討論著。江雨倩看聶清舟不回答她也不在意,興高采烈地轉過去跟其他人說話,拿著其他人拍的照片仔細端詳。

    “哎,夏儀手里還拿著一本書哎!這是什么書……”

    他們圍著照片討論,有人拿出手機開始搜。

    “找到了找到了!《十三個朱莉站在橋上》,清舟的新書啊。”

    聶清舟聽見這句話愣了愣,他走到那群人之間,看著他們相機屏幕上顯示的照片。他剛剛完全沒有注意到夏儀的另一只手上拿著一本書,照片里拍到了書里夾著的書簽,應該已經看了一大半了。

    聶清舟目光灼灼地看著這張照片,心跳得很快,微微笑起來,那短時間見到她又分離的悵然迅速被填滿。

    江雨倩在旁邊搜索著書的相關信息,喊了一聲:“哎呀,這個叫清舟的作家這么年輕?長得好帥啊!”

    “你不知道他嗎,最近蠻有名的。”旁邊的人說起八卦。

    “他的那本《被觀測者》不是拍成電影了嗎?他出席發布會的時候的新聞圖帥炸了,長頭發細黑邊眼鏡,斯文敗類氛圍感大帥哥,一下子沖上熱搜,在熱搜上掛了一整天呢。”

    “啊,《被觀測者》那個科幻電影我看過,很好看哎,原著是他寫的啊?”

    聶清舟聞言默默地遠離她們兩步,推了推自己的眼鏡,再壓壓帽子。

    江雨倩聽她們聊著,就點開了淘寶:“這個夏儀同款我一定安排上,先買個二十本吧。”

    聶清舟差點被嗆到,他一邊咳嗽一邊說:“二十本?你買這么多干什么?”

    “沖銷量啊,夏儀同款一秒賣光,我跟你說這就是商業價值,買到手我再送人唄。”江雨倩邊點手機屏幕邊說。

    聶清舟皺了皺眉頭,他嚴肅地說:“這本書網上有試閱部分,你可以先去看看,如果真的覺得好看再去買,別這么沖動。”

    江雨倩瞥聶清舟一眼,說道:“我花我的錢,B神你就別管這么多了吧?”

    聶清舟拳頭捏得咯吱作響,他的手機在此時適時地響了起來。聶清舟接起電話轉身遠離他那無法管教的表妹,沒好氣地問道:“徐子航,怎么了?”

    “喲,不開心啊?我有個好消息,馬上就是你的生日了,我們準備給你辦個生日party!”

    “……有必要搞這些嗎?”

    “當然有必要了,你不能總待在家里,你要social啊!你那天有什么別的安排嗎?”

    “我要看夏儀出道七周年慶祝會直播。”

    “……滾!你給我麻溜地滾過來參加生日party啊,這次生日party也是社交場合,我會請好多人來,你給我穿西裝打領帶,去店里搞下造型再來!”

    聶清舟架不住徐子航的軟磨硬泡,同意了他的安排,一邊掛電話一邊嘟囔:“怎么還這么隆重……”

    看來今年他只能看慶祝會的回放了。

    夏儀抱著那束小雛菊坐在保姆車里,邦妮在旁邊跟她核對近期的行程,夏儀一邊看著窗外城市的夜景,一邊答應著。

    邦妮看出夏儀心不在焉,她決定暫時先停下話題,等會兒再跟夏儀確認。

    在安靜的氛圍中,車廂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清香味,邦妮看了一眼夏儀懷里那束雛菊花,感嘆道:“很少見你收花啊。”

    夏儀伸手輕輕地撥弄了一下懷里的花束,說道:“我第一次收到的花就是小雛菊。”

    “喲,這么很特別,誰送你的?”

    “高中時的一個……朋友。”

    僅僅是提到他,夏儀的腦子里就走馬燈般閃過無數畫面。

    “我剛剛好像看到了他。”

    夏儀把臉埋在花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剛剛她所看到的面容涌入她的腦海,她認真地回想,卻無法記起一張具體的臉龐。

    夏儀抬起頭來,輕聲說道:“可能又是幻覺吧。”

    “夏夏,別這么說,你不要否定自己。你已經一年多沒再生病了,認錯人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我也經常犯錯。”

    邦妮輕輕撫摸著夏儀的肩膀。

    夏儀望向邦妮,城市的燈火穿過車窗,從她的背后照過來。她的眼睛黑而明亮,如同寶石。

    “邦妮,你覺得我能像正常人那樣生活嗎?”

    邦妮愣了愣,然后斬釘截鐵地說:“當然可以。不要想太多,你現在就做得很好啊。”

    夏儀嘴角彎了彎,她好像有點疲憊,把雙腿收到椅子上,然后抱著花束靠著車窗閉上了眼睛。

    “謝謝你,邦妮。”

    第80章 、驚喜

    這是夏儀出道之后第一次官方回國的行程, 即使是她有意低調,這事也不出意外地成為了開年以來最熱門的話題,各種邀約源源不斷。然而夏儀很少出席商業活動, 是出了名的神秘主義者。

    邦妮覺得做夏儀的經紀人某種程度上是件非常簡單的事情, 大部分時候,她只需要一邊惋惜一邊不停地說No。

    “要不是還有這個出道七周年的慶祝會,你的歌迷們要罵我了吧。”邦妮拿著平板, 笑著跟夏儀說。

    夏儀穿著一件藍色的露肩紗裙, 坐在化妝鏡前,造型師正把她的頭發卷成好看的弧度,再細致地盤起來做出造型。她抬眼看向邦妮,眼睛下的水鉆閃閃發亮。

    “直播什么時候開始?”

    “五分鐘之后開機。主視角還是在會場,新加的直播視角會跟隨著你,從你做造型開始到候場、訪談、登上舞臺演唱、直到下場結束。”

    造型師姐姐笑道:“哎呀,這不是現在很流行的男友視角嗎?”

    “哈哈哈哈,應該是工作人員視角吧。”扛著攝像頭的小哥打趣。

    化妝間里的人熱鬧地聊起來, 邦妮拍拍夏儀的肩膀, 俯下身去問:“你感覺還好嗎?”

    夏儀點點頭, 她想了想說:“不過直播看我應該會很無聊。”

    “有誰看大美人會覺得無聊呢?”

    邦妮看了一眼手表,讓化妝間里的工作人員注意, 該戴口罩的戴口罩,然后小聲說:“三、二、一, 開始了。”

    手機屏幕上出現了直播的畫面, 是夏儀坐在椅子上做造型的絕美側臉, 一瞬間彈幕爆炸, 所有人都在喊老婆, 夸她今天的造型。夏儀按照流程寒暄了一番, 等頭發做好之后,她問工作人員要來了她的吉他,坐在沙發里隨意地彈奏哼唱起來。

    這其實是夏儀候場的日常,她沒有刻意說什么,也沒有保持微笑,也不看鏡頭,整個人松弛又自然。工作人員挑歌迷問題問她的時候,她也就像平時跟邦妮聊天那樣,禮貌地回答,在英語和中文之間來回切換。

    邦妮在畫面外抱著胳膊看著,心想她就從來沒有看夏儀在舞臺上或鏡頭里緊張過,即便是夏儀第一次登臺表演、第一次錄制唱片、第一次開演唱會的時候,夏儀都旁若無人,游刃有余。

    那時候她的頂頭上司,夏儀的經紀人文森特滿目欣慰,說夏儀是為音樂而生的藝術家,他有幸見證傳奇。

    當時她深表同意。但是后來她才慢慢察覺到,那其實并非對夏儀的評價,而是文森特的愿望。

    他希望夏儀全身心地為音樂而活,為音樂而瘋狂,為音樂而死。

    邦妮想起來就覺得脊背發涼。她定了定神,走到旁邊去和工作人員確定接下來的流程,除了確保流程萬無一失之外,邦妮還背著夏儀策劃了一個驚喜。

    這個驚喜夏儀肯定會喜歡。

    聶清舟在去生日party的路上還在用手機看著夏儀出道七周年慶祝會的直播。出租車司機不斷從后視鏡里看他,旁敲側擊地問他是不是什么明星或者網紅。

    聶清舟也不知道徐子航抽的什么風,居然花大價錢囑咐造型室給他做了全套造型,現在他的打扮隆重得就像要去拍攝海報的模特似的。

    出租車司機猜出的各個職業被聶清舟否認后,他十分確定地大嗓門喊道:“哦!我知道了!你是要去拍結婚照是不是?”

    由于司機的聲音一直穿透耳機,打擾了聶清舟聽夏儀唱歌,他手捂耳機笑著說:“是的,大哥你先別說話,我太太要跟我視頻。”

    夏儀的慶祝會在一個私人會所里舉辦,出席慶祝會的都是一些業內人士和媒體。夏儀接受媒體的訪談和提問,然后在現場樂隊的伴奏下,演唱她的經典歌曲。

    視頻里的她穿著藍色的露肩禮服裙,坐在鋼琴前彈奏的時候,讓人想到冰雪奇緣里的Elsa公主。

    剛剛在候場時,她懷里抱著的還是最初聶清舟送給她的那把吉他。這些年里,他經常看到那把吉他在她身邊出現。

    聶清舟剛剛露出笑容,就被不斷跳出來的微信通知打斷了,徐子航不停問他到哪里了,簡直是奪命連環催。聶清舟下了出租車還沒認真端詳面前華麗的歐式建筑,就被徐子航一把攥住,往雕花的大門里推。

    “不是……這里也太豪華了吧?租這里要花多少錢啊,徐子航你彩票中獎了?”

    聶清舟環顧四周,這建筑規格和內部裝修,一看就是個高級地方。

    他口袋里的手機還在播放著夏儀慶祝會,現場正在切蛋糕開香檳,當慶祝的紙花紛紛揚揚地落下來時,掌聲雷動,夏儀眸光微動,抬起頭往上看著這些紙花。

    聶清舟跟著徐子航在曲折的走廊里彎彎繞繞,終于停在一扇大門前。徐子航回頭看了他一眼,恨鐵不成鋼地把他的耳機摘下來,整理他的衣領領帶,再把一本他的書塞到他手上。

    聶清舟哭笑不得:“你到底要干嘛……”

    從門后傳來音響的聲音,有個明朗的女聲帶著笑意說道:“我們還準備了一個驚喜環節,完全沒有提前透露給夏儀哦!夏儀有一位很喜歡的作家,今天我們也把這位作家請到了現場,為夏儀送上祝福!”

    “有請,清舟老師!”

    門里的聲音和手機畫面里的聲音重合在一起,聶清舟面前的大門緩緩打開,他僵立當場。

    在聽到“清舟”兩個字的瞬間,夏儀的耳朵里好像出現一些不尋常的雜音,世界突然嗡嗡作響。

    她隨著主持人的手勢轉過頭去。

    宴會的主燈變暗,所有端著酒杯的嘉賓都跟著回身望去,高挑清瘦的男人出現在紅毯盡頭的門扉之后。

    聶清舟。

    真的是他。

    他比記憶中成熟很多,好看得過分,鼻梁上一副黑色細框的眼鏡,穿著黑色的絲絨西裝,卷曲的中發做成偏分的造型,用發膠固定好,在腦后扎起來。

    他看起來英俊斯文,氣質卓然,好像隨時可以去拍海報。

    不過他的眼睛里全是震驚,仿佛是被突然丟到了一個陌生的星球上,除去夏儀之外周圍都是奇形怪狀的外星人。

    于是那雙眼眸只能眨也不眨地,直直地望著夏儀。

    他被人推了一把,有些無措地踉蹌了兩步踏上紅毯,然后終于邁步慢慢地朝她走過來。世界極速坍縮,縮小于他們相對而立的紅毯上。

    他越走越近,世界越縮越小,夏儀的眼睛輕輕顫抖起來。

    “今天恰好是清舟老師的生日,聽說老師也是夏儀的歌迷,所以準備了雙向驚喜。清舟老師也不知道是要見夏儀,現在看清舟老師好像有點不知所措了。”

    主持人笑著調侃道。

    夏儀看著他一步步走近她,站在她面前,她好像從宴會廳里濃郁的香氛氣味之中,聞到了清淡的薄荷香氣。

    面前的男人低眸望著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手里的書雙手遞給她,彎著眼睛笑起來,露出梨渦。

    他笑起來的時候和從前一模一樣,恍惚間好像所有時間的溝壑都被填平,他們從未分離,所有痛苦的時間煙消云散。

    “夏儀……出道七周年快樂。”

    夏儀她慢慢抬起手,虛虛地握住書本,聶清舟手指的顫抖通過書本傳遞過來。

    “我很開心你能喜歡我的書……希望你以后能有更多更好的作品,以后能夠過得平安、健康、幸福。”

    他表現得得體又鎮定,但是明明夏儀已經接住了書,他卻僵硬地舉了好久才想起來放手。

    夏儀靜靜地看著他,世界縮小在他的眼睛里,茶色玻璃一樣溫柔的眼睛。舞臺上下的人們還看著他們,閃光燈明明暗暗,宴會廳仿佛被八年的時間洪流所淹沒,所有一切都漂浮起來。

    她把他的書緊緊地抱在懷里,感覺到四肢和嘴唇刺痛,手指用力到發疼。

    主持人把他請過去熱情問了他一堆問題,關于他對夏儀的評價、他最喜歡的夏儀的歌、最喜歡的專輯,他回答得心不在焉,隔著兩個嘉賓一直往她這里看。

    “我覺得……”

    他的聲音虛浮地響起來,忽遠忽近。夏儀開始感覺到頭疼,呼吸逐漸變得困難,她不得不急促地喘息著,好像被什么掐住喉嚨一般。

    “……第一次聽見夏儀的歌,就像博爾赫斯所說的,幸福的命運向我呈現了……一朵名為玫瑰的花……夏儀!夏儀!!”

    夏儀突然倒下去的剎那,她的后背被人抱住,然后倒在有薄荷香氣的臂膀里,她不自覺地抓住他的胳膊。水晶吊燈的光芒搖晃著讓人暈眩,世界光怪陸離又混亂不堪,她仿佛深陷泥潭中,在八年里無數次發生過的那樣,無法自控,不斷下沉。

    一只溫暖的手捂住她的口鼻,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夏儀,冷靜、放松,放慢呼吸……”

    然后手的主人抬頭,對面目模糊的人影高喊:“她過度換氣了!有沒有干凈的塑料袋?”

    世界一片兵荒馬亂,人影幢幢仿佛地獄,夏儀緊緊地攥住這個人的手臂。她的大腦無法思考,想不起來這個人是誰,這種恐慌超過了一切恐懼,她為什么會想不起來他?他明明這么熟悉,她在無數的噩夢里,無數的美夢里見過他。

    淚水不受她的控制,從她睜大的眼睛里一顆顆地往下掉,順著她的臉頰漫過他捂住她口鼻的手指,一片潮濕。

    她如同瀕死一般,顫抖著、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這里有塑料袋,這里有!”有呼喊聲傳來。

    他想要松開手,夏儀卻不肯放手。

    “沒事的,夏儀,我在這里,我哪里也不去,沒事的……”他撫摸著她的后背,在她耳邊輕聲說道。

    夏儀終于慢慢地松開手,他把塑料袋罩在她的口鼻上,輕聲說:“呼吸,夏儀,放松地呼吸。”

    夏儀乖乖地捂著塑料袋的邊緣,慢慢地呼吸,她的眼睛半張著,胸膛的起伏逐漸平緩下來。

    她想起來他是誰了。

    “聶清舟……”她幾不可聞地,輕輕地說。

    聶清舟終于松了一口氣,驚覺自己已經出了一身的汗,他抬頭對周圍擁擠的人群說:“快送她去醫院!”

    又是一陣兵荒馬亂,慶祝會被迫終止,急救車呼嘯而至把夏儀送去了醫院。因為夏儀拉著聶清舟不放手的原因,聶清舟也跟著一起上了急救車。

    聶清舟跟邦妮解釋他是學心理的,大學做義工的時候見過過度換氣綜合癥,所以立刻反應過來,這種情況一般是人在過于緊張焦慮的情況下發生的。

    邦妮心疼地撫摸著夏儀的額頭,說道:“她怎么會突然緊張焦慮呢?”

    邦妮感嘆完,就立刻開始給各處打電話,處理夏儀在慶祝會上暈倒的后續事宜。

    聶清舟沉默地低下頭,手肘撐在腿上,懸在空中的手沾滿了潮濕的眼淚,隨著車身的晃動搖晃著。

    她為什么會突然焦慮緊張?

    ……是因為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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