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驕傲
男子3000米比賽開始的時候, 夏儀已經(jīng)包扎好傷口,被鄭佩琪扶回了看臺上。一看見她一班的人都圍上來關心她,這眾星捧月的架勢讓夏儀有點無措, 直到比賽的發(fā)令槍響起來大家的注意力才回到賽場上。
這是聶清舟的最后一個比賽。
其實聶清舟的長跑要遠遠勝過短跑——如果不是因為一班的整體情況太菜, 他應該不會報400米的項目。
夏儀坐在看臺上,全神貫注地看著賽道。
跑3000米的人很多,但是她一眼就能看到白衣服的聶清舟, 他手長腳長, 跑起來十分好看,就像是一匹雪豹。
他的節(jié)奏很好,每次練長跑的時候,夏儀都跟著他調(diào)整節(jié)奏。他的身體里好像有個精準的鐘表,知道自己在什么時間該保持什么樣的速度,不急不躁。
所以即便他開始只是在中間的位置,她也并不擔心。過了200米之后他開始慢慢地提速,從外道一個個超過前面的人, 當他們跑完一圈再次來到看臺面前的時候, 聶清舟已經(jīng)和另一個黑背心的男生交替領跑了。
他們一靠近看臺, 大家就扯著嗓子喊聶清舟的名字,夏儀看著周圍歡呼的同學, 恍然間想他們喊她名字的時候,原來是像這樣的。
如果能在這里聽感覺好像更加震撼, 不可思議。
她只是短暫地走了一下神, 目光就再次回到場上, 聶清舟和另一個男生已經(jīng)甩了第三名大半圈了。
付子明得意洋洋地在旁邊說著:“有了有了, 至少是個第二!讓我來算算積分排名啊……”
3000米的比賽要跑十來分鐘, 一圈一圈地跑下去, 聶清舟和那個男生水平不相上下,一直穩(wěn)定地纏斗著。在最初的激動之后,大家也平靜下來,很多人的注意力都轉(zhuǎn)移到了其他地方。
但是夏儀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們,看著聶清舟像是沒有重量,又不知疲倦一樣在陽光下輕盈地奔跑,每一根發(fā)絲都瑩瑩發(fā)亮。
仿佛時間也像跑道一樣頭尾相接循環(huán)不止,這奔跑永無盡頭。
“套圈了套圈了!”
“哎哎哎!最后圈!加速了沖刺了!”
直到最后一圈,大家才重新興奮起來。
這兩個人是真正的一騎絕塵,幾乎同時提速,身影重疊在一起,直到?jīng)_線時也互不相讓。
看臺上的同學一時間不能確定誰是第一,焦灼地等待著。直到聶清舟和裁判老師確認過之后,撐著腰笑著向他們舉起手,伸出食指做出“1”的姿勢。
一班爆發(fā)出一陣歡呼聲,他們興奮地喊著:“第一!第一!冠軍!”
聶清舟眉眼彎彎,他抬起胳膊用袖子擦去額頭上的汗,慢慢地朝看臺這里走過來。看見夏儀的時候他愣了愣,幾步跨上臺階,和付子明敷衍地擊了個掌后就問夏儀:“怎么樣了?”
“擦掉一片皮,腳踝有點腫,沒大事。”
夏儀抬頭看他,彎起眼睛:“你跑得最好的一次,恭喜你!”
聶清舟笑了笑,他從付子明手里接過毛巾,他的呼吸還很急促,汗從額頭接連落下,所以他只是擦著額頭上的汗,并沒有坐下來。
“你剛剛真嚇人。”聶清舟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像是把憋著的勁兒釋放掉了一樣。他低聲問她:“都傷成這樣了還跑得那么快,不疼嗎?”
夏儀搖搖頭,她說:“當時腦子里沒想到疼,只是想著,我要跑贏她們30米才行。”
聶清舟擦汗的動作停了。
“我答應了你要給你30米,我不想讓你失望。”夏儀抬頭看著聶清舟,很認真地,坦然地說。
聶清舟俯下身,夏儀不確定她是否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憤怒,但是那雙茶色的眼睛深深地映著她,沉沉地壓著她。
“夏儀,就算你摔倒的時候當場要求退出,就算我們這場比賽沒有成績,我也不會覺得失望。你成功也好,失敗也罷,你做出什么樣的決定都不需要擔心。你只需要確信一點,你已經(jīng)超出了我的一切期望,我永遠都不會對你失望。”
夏儀睜大了眼睛看向他。
聶清舟壓制著自己的呼吸,他轉(zhuǎn)身坐在她身邊,喝了一口水,然后輕嘆了一聲說:“夏儀,我為你所做到的一切而驕傲,不止今天,一直如此。”
頓了頓,他難得有點拘謹?shù)乜聪虻孛妫溃骸斑@話很奇怪,我可能也沒有立場這樣說,但是你能不能稍微考慮自己……”
“我也是。”
聶清舟怔了怔,他看向夏儀。
夏儀深黑的眼眸干凈清澈,在夕陽余暉里她的碎發(fā)在額前飛舞,泛著金色光芒。她非常堅定地說:“我也為你而驕傲啊。”
他站在講臺上分享他的短篇小說時,他在賽場上乘著風奔跑時,就像是一顆燃燒的恒星,無數(shù)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她確信他屬于她。
這種確信,就仿佛確信在每次光芒大盛之后,他總會笑著尋找她的目光,然后走入人群中,走到她的身邊一樣。
他也是她的驕傲。
聶清舟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保持著吃驚的表情,他好像沒能明白她話里的意思,又好像明白了,但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夏儀伸出手去在他面前劃了一下。
“聶……”
她的手被聶清舟抓住,懸在了半空。
他的手有點潮濕,帶著長跑后還未散去的熱氣,將她的手抓在手里。
只是一瞬間,他慌張地別過臉去,放開她的手。紅色爬上他的脖頸,一點點朝著他的臉頰蔓延,他拿手掌扇著風,說道:“秋老虎真是不得了啊,這天怎么還是這么熱……哎你看,聞鐘的比賽!”
夏儀成功地被吸引了注意力,目光轉(zhuǎn)而朝操場上投去。
聶清舟微微松了一口氣,不著痕跡地瞥了她一眼。
要命,真是要命。
他剛剛心跳比跑完3000米還要快。
運動會結束的時候,一班以兩個冠軍、兩個季軍、兩個第四和兩個第五,名列全年級第五。
主席臺上報出一班的排名時,一班先小小地沸騰了一下。等到二班“年級第八”的排名被報出來時,一班像是往火里丟了一把干柴——燃起來了。
他們跳起來互相擁抱,夏儀和聶清舟被簇擁著,付子明大喊著:“一班牛逼!夏儀,聶清舟,牛逼!”
“有體特有什么了不起,耍陰招有什么用!還不是輸給我們!”鄭佩琪喊著。
在人群熱烈的呼喊聲中,夏儀看到無數(shù)激動的眼睛,他們的熱情像是大火一般到處蔓延,烤得她發(fā)燙。
在運動會結束后的相當長一段時間里,夏儀和聶清舟成了一班的英雄。
因為夏儀的事跡過于熱血和壯烈,她的英雄待遇遠勝于聶清舟。她因為受傷腿腳不方便,所有的作業(yè)、卷子都有人幫她拿,她離開教室、下樓的時候同學也輪番扶她。對于她作為副班長要做的工作,同學們配合得非常積極,根本不需要她催。
聶清舟在這個期間默默地退居二線,把照顧夏儀的機會多多讓給別人。于是他隔著一個教室的距離,滿意地看著夏儀對大家的關心和幫助,從最初的無措不安,到習慣和接受。
從前一下課,夏儀就與周圍的熱鬧格格不入,好像變成了透明人一樣。現(xiàn)在下課的時候,她前后左右的人也會跟她說話,聊天,甚至開始和她嬉笑。
她像是融入海洋的水滴。
“夏儀其實脾氣挺好的,一點兒也不兇,還有點可愛。”
“她就是腦回路和大家不太一樣而已。”
“家庭環(huán)境怎么了?那也不是她能選擇的啊,她不是壞人。”
“我之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夏儀這么好看?肯定是之前她的頭發(fā)太短了,她其實是隱藏班花吧!”
他偶爾會聽見班上的同學這樣討論夏儀,這種言論越來越頻繁地出現(xiàn),她的身邊也越來越熱鬧。
這種改變連午飯小分隊都察覺到了,張宇坤驚訝地說:“怎么回事,夏姐你走在路上,居然都有人跟你打招呼了?”
“怎么了,本來就應該這樣啊!”聶清舟笑瞇瞇地指指夏儀:“現(xiàn)在她周圍人多著呢,我插都插不進去。”
鄭佩琪抱住夏儀的肩膀:“不要,她們要跟我搶夏儀。夏儀,你不會被她們拐跑了吧?”
夏儀搖搖頭,安撫地拍拍她的手臂。
聶清舟的目光落在鄭佩琪的手臂上,那只手臂靠著夏儀纖細的鎖骨,緊緊地攀住夏儀的肩膀,把她整個人摟在懷里。
夏儀轉(zhuǎn)過頭看向他,問道:“怎么了?”
聶清舟咳了一聲,他欲蓋彌彰地抬起胳膊伸了個懶腰,說:“沒事。”
有時候他真羨慕鄭佩琪,羨慕那雙可以隨意環(huán)著夏儀、抱住夏儀的手臂。
下午體育課時,聞鐘拿著單詞本坐在操場邊,心不在焉地背著單詞。他轉(zhuǎn)動脖頸時,就看到一個陌生的男生夾著籃球來到了他們班的活動區(qū)。
夏儀的腿還沒有完全好,最近的體育課她都只是坐著休息。那個男生徑直走到夏儀面前,低頭跟她說什么,那情意綿綿的眼神含義再明顯不過。
夏儀的表情則平靜甚至于疑惑,他們交談了兩句,男生的臉色就變得越來越糟糕。
聞鐘收起單詞本,走到過去對夏儀說:“鄭佩琪找你,有急事。”
夏儀立刻跟那個男生說了句抱歉,站起來轉(zhuǎn)身找鄭佩琪去了。
男生站在原地,懊惱地抓抓頭發(fā)。
聞鐘不動聲色地看著了他一眼,甚至有些憐憫。他轉(zhuǎn)過頭,卻不期然和另一個人對上目光——聶清舟正在籃球場邊擦著汗,他一手拿著毛巾,一手拎著一瓶水看向這里。
他顯然也在關注這邊。
男生沮喪地鎩羽而歸,聶清舟則和隊友擺擺手,然后邊喝水邊慢悠悠地走過來,直到在聞鐘身邊停下腳步。他沒提起那個男生表白的事情,他和聞鐘之間仿佛有種詭異的,情敵間的默契。
聶清舟閑聊道:“還沒恭喜你跳高拿了第五名。”
“又不是第一名。”
“你真沖著第一去的嗎?第五名應該就遠超你的預期了吧,已經(jīng)很厲害了。”聶清舟指指他手里的單詞本:“你以前也不練,這才練了兩周多。”
聞鐘冷哼了一聲,并不接受聶清舟的夸贊。他沉默了一會兒,看向遠處正和鄭佩琪說話的夏儀。
她穿著藍白的秋季校服,袖子一直挽到手肘處,扎著高高的馬尾辮,鼻梁挺拔流暢。光從她的側(cè)臉照過來,她看起來干凈利落,美麗又幽靜。
“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現(xiàn)在她周圍有這么多人,以后還會有更多人喜歡她。本來她身邊只有你,你可以是她的唯一。”
聞鐘像是在問聶清舟,又像是在喃喃自語。
聶清舟拿水瓶的手懸在半空,露出非常怪異的表情。
他想這可真是耳熟,他表妹之前就經(jīng)常激動地說‘他是她唯一的光,唯一的救贖’之類的話。所謂“唯一”,難道不是一種不幸嗎?
他的夏儀不能這樣。
“夏儀本來就堅韌又才華橫溢,只是還在成長而已,她的價值在于她自己,又不是我給她的。就算沒有我,她也會被越來越多的人了解和喜歡,她理所應當。”
“我不要她只有一束光,就算那束光是我也不行。”
聶清舟伸手指向天空,他滿目笑意地、仿佛玩笑但又無比堅定地說:“我要打開天門,讓世界上所有光都照到她的身上,這就是我的想法。”
在以后的很多年里,聞鐘總會想起這一天,想起聶清舟說的這句話。他總是憤恨,滿懷嫉妒,又有多么羨慕。
聶清舟和他一樣沒有說出自己的愛,和他一樣總是與夏儀錯過。
但是他的愛光明正大。
第62章 、有仇
期中考試的成績出來, 聞鐘、聶清舟、夏儀不出意外地包攬了年級前三名,這下年級前三全部收歸一班,黑馬難現(xiàn), 聶清舟也不再是平行班的平民英雄。
但是在高一的班級中, 還是經(jīng)常有老師拿聶清舟舉例子來證明好好學習就會有結果。一個月從一千名到年級第一都有可能,還有什么沒可能?
夏儀去辦公室領任務時,就聽見高一的老師在談論聶清舟當年的一鳴驚人。她一只耳朵聽著班主任的囑咐, 一只耳朵聽著不遠處高一老師們的夸贊, 只覺得心情很好。
以至于她從辦公室出來的時候,臉上帶著一絲淺淺的笑意。
正是課間時間,教學樓之間的小路上人來人往,有三個女生手挽著手走在夏儀的前面聊天,她走近的時候突然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夏儀不就是運動會得了幾個名次嗎?被捧到現(xiàn)在,至于嗎?”右邊的矮個短發(fā)女生這么說道。
中間的高個馬尾女生嘁了一聲,說:“跟鄭佩琪學的吧,她不是最懂發(fā)嗲裝可憐嗎?就靠緊緊巴著夏儀博關注, 惡心死了。”
夏儀偏過頭觀察了一下, 這幾個女生確實是一班的。中間的那個女生叫唐可慧, 好像就是以前帶頭孤立鄭佩琪的人。
“最惡心的還是聶清舟。夏儀都拒絕他了,他還上趕著圍著她轉(zhuǎn), 就跟哈巴狗似的,看不出來夏儀吊著他嗎?真就是沒皮沒臉, 賤不賤啊。”唐可慧滿臉嫌棄, 輕蔑道。
“是啊, 要是我我肯定受不了。”左邊的人附和道。
“估計是缺愛吧, 聽說他爸媽都在外面打工……”
夏儀的步子停下來, 目光深沉地看著她們走遠。
高二下學期他們就將迎來小高考, 于是所有的活動就跟趕趟一樣一茬一茬地來,要在高二上學期全部辦完。
運動會之后是期中,期中之后馬上跟著就來合唱節(jié)。
唐可慧是一班的文娛委員,張羅合唱節(jié)的任務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她的身上。合唱節(jié)一共要唱兩首歌,一輪唱完選出前十再唱第二輪。原本董佳是讓一班的同學自己投票選歌,但是大家選出來的歌奇奇怪怪,董佳頭疼之下采納了大家投票選出的一首歌,另一首讓唐可慧和音樂老師直接定了。
于是音樂課上,大家就收到了預賽的歌曲——一首法文歌《Cerf-volant》(風箏)。
音樂響起來的時候聶清舟挑了挑眉毛,道:“《放牛班的春天》啊……”
他們年輕的女音樂老師,穿著一件法式的紅裙子,愉悅地跟著歌打拍子,看起來很喜歡這首歌。她熱情地教大家標音標,分聲部,然后向唐可慧招招手:“唐可慧,你上來做鋼伴,和大家磨合一下。”
唐可慧滿臉笑容,自信滿滿,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到鋼琴前坐下,開始在老師的指導下和大家合伴奏。她應該提前練過一段時間了,彈得比較流暢,這首歌開頭和中間有兩句領唱,也是她負責的。
夏儀靠在椅背上默默地看著唐可慧,第一遍她并沒有跟著唱。等這一遍結束之后,她把手從口袋里掏出來,高高地舉起。
音樂老師有點驚訝,她說:“這位同學有什么問題?”
“老師,我想做鋼伴可以嗎?”夏儀直截了當?shù)卣f。
音樂老師睜大眼睛,她看看唐可慧,再看看夏儀,有點尷尬地說:“當然……當然歡迎大家競爭!去年鋼伴就是唐可慧,我以為今年還是老樣子,大家沒什么意見呢。”
唐可慧坐在琴凳上,面色不佳地看著夏儀,但她還是擠出一絲笑容說道:“好啊,那夏儀同學也來試試吧,我們公平競爭啦。”
她大度地站起來把位置讓給夏儀,心想她可是從小練琴的,而且這支伴奏夏儀之前練都沒練過,不可能彈得比她好。
夏儀從座位上走下來,在鋼琴面前坐定,修長的手指撫上琴鍵。
同學們好奇地看著她,而聶清舟直起身體,雙手握拳撐著下巴,眼睛發(fā)亮。
流暢的音樂從琴上傾瀉而下,夏儀的手指在琴鍵上靈活精準地跳躍,向這教室里的所有人展示了她常常在聶清舟面前施展的魔法,她指間創(chuàng)造出的音樂神跡。
聶清舟的笑容越來越大,他瞥向音樂老師,只見音樂老師已經(jīng)睜圓了她的眼睛,滿臉不可思議,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這個門外漢都能聽出差距,在懂音樂的人的耳朵里,唐可慧和夏儀應該是天差地別吧。
伴奏演奏結束之后,夏儀轉(zhuǎn)過頭來看向音樂老師,問道:“要不要再跟一遍合唱?”
音樂老師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她喜出望外道:“不用不用,天哪夏儀……你學了多久的鋼琴?在你這個歲數(shù),我沒見過比你彈得更好的,不不不,我老師都沒有你厲害……你是音樂生嗎?”
夏儀搖搖頭,她說:“學了九年,我不是音樂生,就是想做鋼伴。”
“好好好!沒問題,你來鋼伴!”音樂老師忙不迭地答應下來,完全忘了唐可慧的存在。
這邊的同學們雖然暗暗感覺到夏儀彈得很好,但是聽老師這么夸,才知道夏儀有多出色,不禁騷動起來。
唐可慧從夏儀剛開始彈的時候,就先是驚訝繼而臉色青白,此刻她咬著牙,勉強地說道:“好,正好我一邊伴奏一邊領唱有點吃力,既然夏儀彈琴,我就去領唱好了。”
夏儀又平靜地舉起手,音樂老師滿臉帶笑:“不用舉,有什么就說吧!”
“老師,我也想領唱。”夏儀轉(zhuǎn)頭,今天第一次和唐可慧對上目光,淡淡地說:“我可以一邊伴奏一邊領唱,我不吃力。”
唐可慧的臉色瞬間鐵青,眼睛翻涌著憤怒,藏都藏不住,要不是在上課她估計要當場翻臉罵人了。
夏儀就像沒看到似的,她轉(zhuǎn)頭看向老師:“我也可以試試吧?”
音樂老師已經(jīng)察覺到這倆人的氛圍有點不對勁,但架不住好奇和期待,她說:“好啊,你唱唱看這句詞。”
夏儀拿著歌詞紙,輕輕吸了一口氣。
“Cerf-volant, volant au vent,ne t'arrête pas。”(空中飛舞的風箏啊,請你別停下。)
她的聲音像是在云端之巔飛翔的海鷗,翅膀扇出氣流,發(fā)出遙遠的令人心顫的聲音。
歌聲要比鋼琴伴奏好懂得多,沖擊力也大得多。僅僅一句,聲音還未落,底下的一班學生就紛紛發(fā)出“哇”“啊”“天吶”的贊嘆聲,像是潮水一般。音樂老師更是捂著嘴,感嘆道:“你頭腔和胸腔共鳴真棒啊,混聲比例也好,你……學過聲樂嗎?”
夏儀搖搖頭:“沒有系統(tǒng)學過。”
“天賦,這就是天賦啊!老師要是有你這個天賦,做夢都要笑醒啊!”
音樂老師眼里冒光,她拿著歌詞單左看右看,忍不住說道:“夏儀,你把整首歌都唱一下好不好!”
“那我可以領唱嗎?”
老師轉(zhuǎn)頭看向唐可慧,唐可慧眼里已經(jīng)憋了淚花了。她有點不忍心,但是難以遏制發(fā)現(xiàn)天才的激動,安撫道:“可慧,確實是……”
“我知道了!”唐可慧硬邦邦地說,她瞪著夏儀,說:“給你,全給你好了!”
說完她就轉(zhuǎn)過身去,像是腳下裝了錘子似的,噔噔噔地跺著腳回到座位上。
夏儀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就轉(zhuǎn)回歌詞紙上,對老師說:“我可以邊彈邊唱吧?”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大家好好聽啊,跟夏儀學學,夏儀的音準也很好!”
夏儀把歌詞紙放在樂譜旁邊,開始了她旁若無人的新一輪魔法表演。
聶清舟聽著周圍同學發(fā)出的吸氣聲,有人小聲說著“我靠,原來這首歌這么好聽嗎?”更多的人像他一樣,放緩了呼吸,唯恐打擾天籟。
他可以確信,這節(jié)音樂課結束后夏儀的粉絲群體又將擴大了。
果不其然,一下課后夏儀就被圍起來了,大家興奮地問東問西,更多的人是想聽她唱歌。而夏儀一開口唱歌就會有新的驚呼聲響起,鼓掌聲和夸贊聲此起彼伏。
唐可慧看著這一幕,氣得趴在桌子上哭。
中午吃飯的時候,張宇坤和賴寧聽說夏儀在班上唱歌,紛紛感嘆夏姐這天賦終于是藏不住了,看來得提早要簽名。
“夏姐之前太低調(diào),我們都覺得以你的水平,應該是我們學校的風云人物才對!”賴寧真心實意地感嘆。
聶清舟笑起來,他碰碰夏儀的手肘,問道:“怎么回事啊?這不像你的風格,你是在針對唐可慧嗎?我聽說她這個人愛出風頭,又很記仇,去年鋼伴連聞鐘都沒跟她搶。”
夏儀放下筷子擦擦嘴,淡淡地說:“她記仇,我也記仇。”
“你和她究竟怎么了?”
聶清舟大為吃驚。
夏儀抬起眼睛看向聶清舟,她沉默了一會兒,輕描淡寫道:“有仇。”
第63章 、裙子
因為在音樂課上一鳴驚人的緣故, 夏儀大受音樂老師的青睞,音樂老師特地從藝術生那里協(xié)調(diào)時間,讓夏儀獲得了常川一中僅有的三臺鋼琴其中之一的使用權。她下午下課后不必再跑去醫(yī)院蹭鋼琴, 而可以在學校的音樂教室練琴了。
雖然學校的鋼琴沒有醫(yī)院那臺好, 但是行程上方便了很多。
于是吃飯小分隊吃完晚飯后又在音樂教室里集結,夏儀彈她的琴,其他人吹牛聊天寫作業(yè), 偶爾向夏儀點歌讓她唱。有時候還有陌生面孔慕名而來, 在窗戶外探頭探腦地聽夏儀彈琴唱歌。
晚上放學的路上聶清舟蹬著自行車,和夏儀一起像兩道風一樣在路上掠過,他問夏儀道:“何老師是不是想讓你報藝考啊?”
何老師就是他們的音樂老師。
夏儀的面容隨著路燈的接近和遠離明明暗暗,她點點頭,回答道:“喬老師之前已經(jīng)勸過我了。”
“你是什么想法呢?”
“學音樂太貴了,我不考音樂學院,可以試試音樂特長生。”
聶清舟不由得想,可是你最終會去美國, 讀那里最好的音樂學院。
她會在學業(yè)還沒結束的時候就聲名鵲起, 而那個時候他在國內(nèi)上大學。以他們多年以后的采訪來看, 他們會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失去聯(lián)系。
為什么呢?他們怎么會失去聯(lián)系呢?在他喜歡上夏儀之前,他覺得隨著時間流逝和生活軌跡的分開, 朋友失去聯(lián)系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在現(xiàn)在的他看來,這完全無法想象, 難道會有什么事情讓他們變得無話可說?
即使知道未來的一些信息, 未來仍然是一片謎團。
對面有個老太太推著三輪車走過來, 她的三輪車上放了一堆閃閃發(fā)光的小飾品, 應該是準備收攤回家了。
聶清舟從她身邊經(jīng)過時瞥了一眼, 就立刻摁了剎車。
“奶奶, 等一下!”
夏儀已經(jīng)超出很遠的距離,她回頭看了聶清舟一眼,調(diào)轉(zhuǎn)方向蹬了兩腳,車身流暢地劃了一個圓停在聶清舟身邊。
“怎么了?”
聶清舟指指小攤上琳瑯滿目的飾品,對夏儀說道:“你平時都只用黑色橡皮圈,是不是太素了?我看我們班女生的頭繩各式各樣的,有什么櫻桃、小熊、蝴蝶結的,你有喜歡的嗎?”
夏儀摸摸自己頭上的橡皮圈,淡淡道:“我覺得黑色橡皮圈挺好的。”
聶清舟掃視著那些飾品,眼睛一亮。他拿起小攤上一條淺紫色蕾絲發(fā)帶,發(fā)帶中心還有一條細細的黑色菱形格花紋。
“這條發(fā)帶很適合你啊。”
夏儀目光落在那條薄薄的蕾絲發(fā)帶上,對聶清舟的選擇充滿懷疑:“是嗎?”
聶清舟轉(zhuǎn)頭看向她,他的眼睛在路燈下泛著暖暖的光芒,盛滿了期待。
“好想看你系這條發(fā)帶啊,肯定很好看。”
聶清舟眨眨眼睛,重復道:“真的特別想看。”
“……”
第二天夏儀的頭上就多了一條蕾絲發(fā)帶,那發(fā)帶纏在她的黑色橡皮圈上,打了個蝴蝶結,長長的紫色蕾絲落在她的脖頸處。
鄭佩琪早上看到的時候驚喜萬分,感慨夏儀終于開始打扮了。
“這是暗黑哥特風格?紫黑配色,古娜拉黑暗之神,魔仙小月啊?”
聶清舟在她的后座,他靠著椅背清了清嗓子道:“我覺得很好看啊!不好看嗎?”
正好有一陣風從窗戶里吹來,夏儀撐著下巴轉(zhuǎn)過頭看向窗外,她的頭發(fā)和發(fā)帶一起在風中飛舞,紫色蕾絲像是蝴蝶的翅膀般輕薄透光,黑色菱格像是穿插其中的骨骼,美麗且強硬。
鄭佩琪愣了愣,然后說道:“和夏儀的氣質(zhì)居然挺相符的,夏儀hold住了!”
常川一中的早讀忙忙碌碌地開始,鄭佩琪都沒來得及去跟夏儀說話,就得掏出英語書開始讀課文。
與此同時,遙遠的夏家雜貨里,夏奶奶正坐在柜臺里的椅子上,望著貨架若有所思。
夏儀跟她說了自己要在合唱節(jié)上做鋼琴伴奏和領唱的事情,老師還特別邀請夏儀做合唱節(jié)開幕表演,和音樂老師合唱《Angel of Music》。
夏奶奶不懂什么音樂劇或歌劇,沒聽過《歌劇魅影》,更別說這首歌,她的心思放在另一件事上——音樂老師建議夏儀合唱表演時穿一件禮服裙。
她從早上夏儀和聶清舟的交談中意外得知此事,也知道夏儀已經(jīng)跟音樂老師表明自己沒有禮服,打算穿校服表演。
夏奶奶的目光往房間里飄去,看見夏儀房間褪色的木門后露出的吉他,和她桌上的耳機,這些都是她的朋友送給她的。
夏儀抱著這些東西回來的時候,有些不安地跟她說自己并沒有提過生日的事,但是朋友們還是辦了party,給她送了禮物。
夏奶奶看得出夏儀很開心,也看得出她小心翼翼。
她們生活得如此窘迫,連好意都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她不讓夏儀隨便拿別人的禮物,可也沒法給她這些東西。
夏儀這孩子跟著她生活這些年,真是很委屈。
夏奶奶定了定神,她從柜臺后面走出來,稍微收拾了一下,然后把防盜門拉下來。路過的鄰居驚訝道:“夏奶奶,怎么了呀?不開店了呀?”
夏奶奶笑笑:“今天休息一下。”
她決定給她的孫女置辦一件漂亮的禮服。
夏奶奶拎著她的花布包,坐著公交車去了虞平市區(qū)。她在那些熱鬧的商店之間轉(zhuǎn)悠,倒是找到了幾家做禮服的店,這些店看起來都很高檔,衣服是要定制的,價格讓夏奶奶望而卻步。
店員倒是很熱心,聽夏奶奶說完她的訴求后建議她可以去租禮服,價格便宜很多。
夏奶奶逛了一上午有點累了,于是坐在步行街的長椅上休息,她抱著布包看著櫥窗里五顏六色,光鮮亮麗的晚禮服們,心想如果夏儀穿上一定非常好看。但是這么點布料就要花這么多錢,夏奶奶狠不下這個心來。
給夏儀租一件嗎?那夏儀穿完就要還回去,她好不容易給夏儀一件東西,還要夏儀還回去,這多讓人難受。
夏奶奶心念一動,她可以給夏儀做一條裙子啊。
夏奶奶的父母就是裁縫,她從小看著家里人做衣服,年輕的時候也有一雙巧手,能做出各種各樣好看的裙子。只是這么多年下來,市面上的衣服越來越多,漸漸不需要她再做衣服,她也老了、眼花了,這活兒就放下了。
夏奶奶拿定了主意,疲憊一掃而光,好像又有了無窮的力量。她立刻起身去往虞平最大的批發(fā)市場,扯了布買了紗,還有好看的水晶小紐扣,草草吃了午飯就抱著鼓鼓囊囊的東西坐著公交車回家了。
她從家里的舊箱子里翻出用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縫紉機,把布揭開的時候縫紉機還跟新的一樣,放在地上搗鼓一下,就能正常運轉(zhuǎn)起來了。
老一輩的人放東西都仔細,總想著說不定有一天還能用上,此時夏奶奶就自豪地想,這不是用上了嗎?
她在各個舊箱子里翻翻找找,找到了當時不舍得扔的蔣媛媛的衣服。蔣媛媛喜歡買漂亮衣服,原來家里堆了幾大箱,搬家的時候很多都丟了,剩下的這些都是料子特別好沒舍得扔的衣服。
蔣媛媛個子沒有夏儀高,骨架也小,這些衣服夏儀穿不了,但是可以改一改,加工一下。
夏奶奶的腦子開始飛速運轉(zhuǎn)起來,她想起夏儀早上出門的時候帶著的發(fā)帶,那應該是夏儀喜歡的風格。這件晚禮服該有的樣子漸漸在夏奶奶的腦海中呈現(xiàn)出來,越想心里越歡喜。
夏儀晚上回家時就被夏奶奶拉著量了各種尺寸,她看著那立在狹窄過道中的縫紉機,驚訝地問夏奶奶要做什么。
夏奶奶滿臉笑意,她驕傲地說:“我要給你做條裙子,你可以穿著去表演!”
夏奶奶戴上老花鏡片,讓夏儀去看自己在紙上畫的圖打的樣。夏奶奶說著她的設計,眼睛里閃爍著一種非常年輕的,迷人的光芒。
小賣部任性地關了兩天,夏奶奶滿懷熱情地投入了衣服制作中,夏儀再次放學回家的時,就看到了奶奶掛在衣架上的成品禮服。
那是一件淺紫色絲綢質(zhì)地的魚尾長裙,剪裁非常干凈利落,在魚尾褶皺間墜著小水晶,袖子是貼身的灰色薄紗質(zhì)地,看起來優(yōu)雅又幽靜。
夏奶奶肩上搭著軟尺,大拇指上戴著頂針,還保持著工作的狀態(tài)。仿佛從做好衣服的那一刻開始她就在等夏儀回來,就像是等大人下班的孩子一樣。
夏儀被奶奶催促著換好衣服,提著裙子從房間里走出來時,夏奶奶的眼睛一瞬間亮過了房間頂上那盞白熾燈。
夏儀的皮膚很白,頭發(fā)和眼睛又格外深黑,這件簡潔修身的禮服穿在夏儀的身上,她仿佛是美麗的鳶尾花。
“真好看,真好看,我們夏儀像個小公主。”夏奶奶拉過夏儀的胳膊,左看右看,開心得不行。
“市里面那些禮服花樣可多了,我去了好多店,就覺得你穿這種樣式最好看!果然,我的眼光還沒老。”夏奶奶摩挲著夏儀身上的布料,問道:“覺得緊嗎?哪里不合適?奶奶幫你改。”
“非常合身,完全不需要改。”
夏儀任由奶奶擺弄著,由衷地說:“奶奶你好厲害。”
夏奶奶就笑得合不攏嘴,夏儀在奶奶的要求下提著裙子在走道里轉(zhuǎn)起圈來。她裙擺高高地飛起,像是柔軟的波浪,浪漫的夢境。
夏奶奶看著夏儀,笑著笑著,突然有些恍惚,有那么一瞬間好像看到了從前的自己。
夏奶奶年輕的時候很會做衣服,總是有最時興的最好看的衣服穿。她也會歡喜地做好幾天的裙子,然后邁著輕快的步伐,在陽光下轉(zhuǎn)圈圈,讓那些燙好的褶皺隨風舒展開來。
夏奶奶不姓夏,她其實姓徐。
這些年里大家“夏延奶奶”、“夏儀奶奶”地叫著她,時間長了,就簡化成了“夏奶奶”。沒多少人知道她姓徐了,就連她自己都很少記起,她被套進了一個又一個的殼子里,距離這個在陽光里旋轉(zhuǎn)的小姑娘越來越遠。
那個姑娘嫁給了下鄉(xiāng)的知青,家庭還算和睦,生了三個孩子。
結婚十年后帶著小兒子外出時,丈夫和另外兩個孩子煤氣中毒死在了家里。從那之后她就沒有再嫁,艱難地把小兒子拉扯長大,幸而小兒子出息也孝順,唯一不順心的事情,大概就是她不喜歡她的兒媳婦。兒子在她們之間兩邊平衡,但是她能看出來,兒子顯然更在意媳婦的感受。
所謂兒大不由娘,正常的。
她爭也爭過,最后嘗試學著放手。家里卻又出事了:兒子進監(jiān)獄,兒媳離婚遠走。她還沒能學會放手,又慌亂地把一切都抓起來。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流逝,她以夏儀和夏延奶奶的身份活著,好像這一生也就這樣過下去了。
不知道為什么,就在今天在這個時刻,她冷不丁地想起了那個姓徐的年輕姑娘。
夏儀握住夏奶奶的手,她的手細膩又有力,把夏奶奶蒼老粗糙的手攥住。她有些不安地說:“奶奶,怎么了?你為什么哭了?”
夏奶奶這才回過神來,她揉揉眼睛,拉著夏儀在她身邊坐下,只是說:“奶奶開心,太開心了,是開心才這樣的。”
夏儀看了奶奶片刻,伸出手抱住奶奶的肩膀,把頭靠在她的頸窩里,一下一下拍著奶奶的后背。
夏奶奶笑了一聲,像是感慨一般說道:“其實現(xiàn)在想想,也挺羨慕你媽媽的,她這一輩子多瀟灑啊。誰都可以丟掉,一定要過自己想要的日子。”
“就是自己瀟灑了,讓別人受苦,我就是替她受苦才討厭她的。要是我跟她沒這層關系,說不定還想做她這樣的人呢。”
夏奶奶松開夏儀,她蒼老泛黃的眼睛因為長時間做衣服,更瞇縫了一些,好像看什么都有點吃力。但是她現(xiàn)在非常認真地看著夏儀,伸手摸摸夏儀年輕的臉龐,笑得眼角的皺紋都彎了起來。
“我們夏儀,我的乖孫女,長得真好看啊。你媽怎么舍得的呢?要是我啊,你看我一眼我就不舍得走了。我到底是做不了你媽這樣的人啊,心太軟,沒辦法。”夏奶奶再次攬住夏儀,把她抱在懷里:“羨慕她干啥呢?不羨慕她,她能像我這樣抱著我孫女嗎?”
“人這一生啊,到頭都是一把黃土啥都沒有,總得為了點兒什么活著。各人按各人的想法過日子,覺得值得,這輩子沒白活就行。”
“夏夏,給奶奶唱首歌吧。”
夏儀點點頭,她迅速跑到房間里拿出那把吉他,提著裙子坐在夏奶奶面前的椅子上:“《南泥灣》?”
這是夏奶奶平時會哼的歌,夏奶奶笑著說好。
夏儀就穿著夏奶奶做的禮服,彈著吉他,給夏奶奶唱起了《南泥灣》。
夏奶奶聽著聽著就跟著唱起來,她仍然搭著皮尺,戴著頂針,唱著自己年輕時候的歌曲,就像還是那十幾歲的女孩一樣。
夏儀想,原來大家的眼里都會有這種光芒的,奶奶也會有。
奶奶曾經(jīng)也是一個有夢想,喜歡做漂亮裙子的,浪漫的小姑娘啊。
她以后要給奶奶買很多好看的衣服,讓奶奶漂漂亮亮地到處旅游。
有她在,奶奶也可以活成媽媽的樣子。
第64章 、合唱
合唱節(jié)如期來臨, 大家換上了校服里最正式的一套——襯衫和西裝褲、格子裙。原本常川一中是沒有這套校服的,校長去省城考察了一圈回來,從夏儀她們這屆開始, 大家就多了這么一套衣服。
這套校服其實料子硬又悶人, 就是個樣子貨,只是在一些重要場合穿上,筆挺挺齊刷刷地唬人罷了。
鄭佩琪看著滿教室的白襯衫, 聶清舟和他的同桌互相打領帶, 她感慨道:“人靠衣裝馬靠鞍啊,你們一穿上白襯衫都人模人樣的。”
頓了頓,她轉(zhuǎn)頭問聶清舟:“那絲帶,是你買的啊?”
鄭佩琪說得語焉不詳,像是某種暗號。聶清舟心領神會,他下意識瞥了一眼給他打領帶的同桌,平靜地答道:“是啊。”
“還挺配的,用上了, 你等著看吧。”
剛剛鄭佩琪自告奮勇去給夏儀弄頭發(fā), 聽這意思, 應該是說發(fā)型里用上了發(fā)帶。
聶清舟同桌好奇地問:“你們在說什么呢?”
聶清舟微微一笑:“沒什么。”
夏儀要準備開幕表演,早早地就去換衣服候場, 沒在這混亂的整理儀表場景里出現(xiàn)。一班搞好衣服排隊出發(fā)時,鄭佩琪在聶清舟旁邊小聲說了一句:“真搞不懂, 你們算是什么關系。”
聶清舟充耳不聞地裝傻。
學校的大禮堂里坐滿了高二的學生, 放眼望去白晃晃的一片, 跟蓋了一層雪似的。一班的位置在視野絕佳的一樓正中間, 大家坐下來之后短暫吵鬧了一陣, 就低下頭去該寫作業(yè)的寫作業(yè), 該看手機的看手機。
很快光線就暗了下來,主持人走上舞臺說開場詞,按流程歡迎領導,請領導致辭。
這是標準的“沒人聽環(huán)節(jié)”,聶清舟也拿了一本化學參考書,有一搭沒一搭地做著題,一半心思放在書里,一半心思放在舞臺上。
當校領導終于說完“祝合唱節(jié)圓滿成功”后,聶清舟把筆卡在書頁上,合上參考書,挺起后背看著舞臺。
隨著主持人報節(jié)目名,夏儀和何老師從左側(cè)走上舞臺,兩道追光打在她們身上,像是黑夜海洋里的兩只小船。
夏儀穿著淡紫色的絲綢長裙,魚尾裙的底部搖曳著拖在地上,水鉆在追光下閃閃發(fā)亮。她用灰色薄紗下的手臂提著裙子,顯出她白皙突出的肩胛骨。
她的頭發(fā)盤起來,梳成一個低低的發(fā)髻,綁著那根紫色蕾絲發(fā)帶,發(fā)帶順著她的脖子落在她的后背上。
聶清舟覺得自己的心提了起來,好像她的每一步踩在他的耳邊,發(fā)出咚咚咚的聲響。
她在鋼琴邊坐下,何老師扶著鋼琴,向她致意。
夏儀點點頭,她的手指開始在琴鍵上緩緩起舞,麥克風收到了她輕輕的吸氣聲。然后她干凈的聲音透過音響傳出來,像是白色的鳥在大禮堂回旋。
“Where in the world have you been hiding?Really you were perfect.I only wish I knew your secret,Who is this new tutor。”(你在這個世界上還隱藏著什么?你真的如此完美,我只希望我能夠知道你的秘密,你的這位老師是誰?)
聶清舟聽見了周邊此起彼伏,大大小小的感嘆聲,有個人說:“我去,這聲音就跟迪士尼動畫片似的。”
“哇這人音樂生吧?”
“不是,是夏儀!我們班的,早跟你們說過了,厲害吧!”
一班的人騷動得最厲害,仿佛與有榮焉,得意地宣揚著。
聶清舟的目光一瞬間都不舍得從夏儀身上移開。何老師唱歌的時候,他就稍微分點心聽著周圍人對夏儀的討論和贊嘆,那些聲音隱約又興奮,滿懷期待和仰慕。
他撐著下巴,眼睛越來越彎,茶色的瞳孔里只有臺上那個圓圓的光點,和光點里的女孩。
當他最初坐在那孤島似的座位上,隔空看著另一個孤島上的夏儀時,他就下定決心。
他將要駕駛著自己的孤島駛向她的孤島,如果她遠離,他就更快地靠近。直到兩個孤島接壤,直到與更多的島嶼相連,成為廣闊的大陸。
她是他的大明星。
他要讓她站在大陸的中心,人群的中央,享受這世上最洶涌的愛意。
直到一班走上舞臺進行合唱表演時,聶清舟還覺得自己踩在棉花上,整個人止不住地往上飄。
夏儀的領唱聲音一出來,仿佛就真的跟歌名“風箏”似的,有無數(shù)風箏在空中盤旋。他們班的演唱水平跟著蹭蹭往上升,在熱烈地鼓掌聲中進了第二輪。
一班的學生紛紛感慨,這半個月的法語歌詞沒白背——實際上沒人按何老師教的音標背,一班學生的歌詞紙上早標滿了對應發(fā)音的中文,滑稽地寫著“賽我郎,那我郎多棒……”
對這首歌滿懷愛意的何老師不知道看了作何感想。
進了第二輪,董佳有點發(fā)愁地看著她們班的孩子們走上舞臺,心里想著他們馬上要唱的歌。
這些孩子怎么會選這首歌?聽說這首歌還是聶清舟提名的,居然得到了大家最多的投票,這些孩子是學太累憋太久了?
前奏響起的時候,董佳提前摁住了太陽穴。
“剛擒住了幾個妖,
又降住了幾個魔。
魑魅魍魎怎么它就這么多!
(背景:妖怪,吃俺老孫一棒!)
殺你個魂也丟來魄也落。
神也發(fā)抖,鬼也哆嗦,
打得那狼蟲虎豹無處躲!
……
翻過了幾座山,
又越過了幾條河。
崎嶇坎坷怎么它就這么多!
(背景:俺老孫去也)
去你個山更險來水更惡。
難也遇過,苦也吃過,
走出個通天大道寬又闊!”
他們都放開了嗓子唱,唱得氣吞山河,響徹云霄,夏儀一絲不茍地給這首和她的打扮格格不入的歌伴奏。臺下的觀眾們笑得不行,一班的學生們一個個眼神里也都洋溢著興奮,也不管能不能拿名次,先唱了個舒爽。
董佳看著她這些學生一個個跟打了雞血似的狀態(tài),哭笑不得。她想起聶清舟把提案給她的時候,笑瞇瞇地說:“這首歌大家一定會唱得很開心。多年以后回憶起來,肯定能想起來在學校里還有過這么個合唱節(jié),唱過這么首歌。”
董佳抱著胳膊,忍不住跟著哼起來,心想這也挺不錯的。
本來一班的學生都很努力,成績也不錯。就是班里的氛圍總是不冷不熱的,競爭多過于團結,對學習之外的集體活動都不太積極。
這半年來的幾項集體活動結果不錯,像是某種正反饋,倒是讓班里的氣氛變得好了許多。
董佳心想,對嘛,這才是青春啊。
合唱節(jié)預定時間是一個下午,但每個表演都多少拖延一點時間,不出所料地遠遠超時。今天又恰好是周五,沒有晚自習,合唱節(jié)還沒結束很多人就偷偷溜了。
夏儀去后臺換完衣服,剛出來轉(zhuǎn)了個角,就聽見有人小聲叫她的名字。
她轉(zhuǎn)頭看去,只見聶清舟靠在墻邊,他白襯衫西裝褲,單肩背著自己的書包,另一只拎拿著夏儀的書包,笑意盈盈地說:“我們溜吧。”
夏儀愣了愣,然后笑起來,并沒有問理由。
“好啊。”
說是溜,他們其實并沒有走遠。聶清舟帶著夏儀去了實驗樓,除了高二其他的年級都已經(jīng)放學,而高二的學生們也都在大禮堂里,實驗樓靜悄悄的。
聶清舟和夏儀一口氣上了七樓,然后直奔通往天臺的臺階而去。夏儀困惑地問他:“你要干什么?去天臺的門是鎖著的。”
聶清舟在那藍色的破舊鐵門前站定,漫不經(jīng)心地說:“說不定門早銹壞了,或者今天沒鎖好呢?”
他說著就握上那掉鐵渣的圓把手,來回轉(zhuǎn)動了一下,然后用力向外推。仿佛他有什么特殊能力似的,門吱呀呀地叫了兩聲徒勞地抗爭了一下,居然就這么被他推開了。
夏儀睜大眼睛,轉(zhuǎn)頭看向他:“你怎么……”
聶清舟用手做了個噓的動作,眨眨眼睛:“我掐指一算,今天這門一準要壞。”
他和夏儀穿過推開的門,走到了天臺上。這是常川一中最高的樓,舉目望去四周一片空曠的天空。天臺堆積著許多舊桌椅,在雨水的沖刷下早已朽化。聶清舟找到了一張還算新的桌子,用紙把桌面擦干凈,然后對夏儀做了個請的姿勢:“坐吧,我的大明星。”
夏儀摘下背包坐了上去,她望向聶清舟,好奇地問:“來這里干什么?”
聶清舟沒有回答,他看著手機上的時間,神秘地開始倒數(shù):“六、五、四、三、二、一!”
當吐出“一”這個字的時候,聶清舟的手高高揚起,他手里五顏六色的紙花隨著他松手而迎風飛揚,朝著夏儀飄去。
與此同時,在他的背后,夏儀的面前,無數(shù)煙花絢爛地升空,在灰蒙蒙的天色里亮成一片海洋。
“Suprise!”
在那盛大的煙花下,聶清舟張開手臂,粲然一笑。
多年后的采訪里,主持人問他學生時代印象最深刻的、最美好的事情。
那時候的聶清舟在鏡頭前思索了一會兒,說在高二合唱節(jié)結束前,他偷偷溜出去。那天實驗樓的門正好壞了,他上到天臺,六點半的時候,在那里看了一場絢爛的煙花表演。
主持人問他,怎么知道在那里能看到煙花的?
他笑笑,說恰巧,后來才知道是縣里面搞慶典。
這世上沒有那么多恰巧的事情。
聶清舟曾經(jīng)覺得,他從2021年的聶清舟里獲取的信息,和夏儀相關的太少了。
可是他逐漸發(fā)現(xiàn),或許那個聶清舟面帶笑意說的許多事情里,都有夏儀。
第65章 、見義
天臺上的風卷著紙花飛過夏儀的頭頂, 她眨了眨眼睛,看著面前白襯衫墨藍色領帶的男生。他笑得眉眼彎彎,頭發(fā)和領帶都被風吹得飛起來, 張開手臂仿佛一個天才的魔術師。
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 但天還沒有完全黑,世界一片清清冷冷的淡藍色。在他身后,煙花在淡藍的底色上騰空而起, 明明滅滅。
在這個短暫的時間里, 火與燈可以和陽光抗衡,即便是燃燒也不刺眼,所有光線柔和地交織在一起,像是在水里涌動的彩色的魚。
夏儀的腦海中響起溫柔的音樂聲,她想,聶清舟可能真的會魔法吧。
聶清舟也轉(zhuǎn)過頭去看向天邊的煙花,他向后退了兩步,用胳膊撐著桌面, 靠在桌子上。
“真好看啊。”他感嘆道:“天變黑前的最后十分鐘黃昏, 這時候的煙花最好看。”
“嗯。”夏儀點點頭。
她仰著頭看向藍色的天空, 白皙干凈的脖頸微彎,紫色的發(fā)帶在風里搖曳, 含糊地哼著一些旋律。
聶清舟偷偷地瞥了她一眼,煙花的光芒在夏儀深黑的眼眸里涌動。她神情專注, 就像多年以后, 在演唱會上抬頭看著會場舞美煙花時那樣。
他表妹分享給他的許多演唱會視頻里, 只要煙花升空夏儀無一例外都會抬頭去看, 就算是正在演唱、正在彈琴也不能阻止她。
當時他表妹翻著視頻, 跟他感慨地說:“夏儀像個孩子。我一直覺得她身體里有個特別真誠, 特別簡單的靈魂。”
現(xiàn)在她是他的夏儀,很快她就會摘去“他的”這個頭銜,成為屬于整個世界的夏儀。這個世界上數(shù)以千百計的人,都希望得到她的愛。
他甚至莫名其妙地,會與她漸行漸遠。
聶清舟看著夏儀,她坐在桌子上,手在他的手邊,只有一指的距離。
他著魔似的看著那微小的距離,手慢慢地挪近,夏儀卻在此刻突然回過頭來,與他對視。
“怎么了?”她認真地問道。
夏儀看見了聶清舟眼睛的慌亂,就像煙花一樣一閃即滅。他伸手摸了摸鼻子,故作鎮(zhèn)靜般說:“啊……哦,我就是……突然想起來,最近好像有很多人跟你表白。”
夏儀怔了怔。
她想,也有很多人向你表白啊。
但夏儀只是點頭說:“我拒絕了。”
他們都轉(zhuǎn)頭面向煙火,煙花已經(jīng)進入尾聲,天色也逐漸黑下來。
聶清舟清了清嗓子,說:“那你是怎么想的呢……關于戀愛這件事?”
他的聲音有點干澀,好像有些緊張。
夏儀莫名也跟著緊張起來,但是她認真思考了一下,然后回答道:“沒有想法,沒有時間,而且影響學習。”
聶清舟沉默了半晌,人倒是不緊張了,他僵硬地舉起拇指。
“我覺得……你這個思路很正確。”
好消息是,夏儀和他一起經(jīng)歷的這些事,她沒覺得浪費時間影響學習。
不好不壞的消息是,夏儀和他一起經(jīng)歷的這些事,她壓根沒往戀愛那方面想。
聶清舟懷疑在夏儀這里,“戀愛”只是個沒有任何含義的名詞,只存在表白和拒絕之中。
手機的震動打破了安靜,聶清舟低頭看了一眼就笑出聲來,他舉起手機在不明所以的夏儀面前晃了晃。
“我們二輪合唱,《通天大道寬又闊》得了第三名!不負眾望啊!”
這時候手機又震動一聲。
夏儀靠近手機,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屏幕,然后神色嚴肅地看向聶清舟:“佩琪說,董老師準備點名,提前溜走的算早退。”
兩人沉默了極短的一瞬間,立刻從桌子上跳下來。聶清舟剛邁出一步,就大叫一聲,表情扭曲地轉(zhuǎn)過頭去閉上眼睛。
夏儀低頭一看,地上爬著五六條蜈蚣,看來天臺上可能有個蜈蚣窩,被他們這兩個不速之客驚動了。
她想起來聶清舟似乎很怕蜈蚣,他們剛剛遇見的時候,他就差點因為蜈蚣暴露自己的位置。
夏儀笑了。他也有魔法失效,無法從容不迫的時候啊。
聶清舟感覺到一雙有點涼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他在黑暗里愣了愣,聽見夏儀的聲音:“跟我走。”
他伸出手扶住她的胳膊,在無法琢磨的黑暗里跟隨她的步伐。大概十步之后,夏儀放下手,聶清舟的視野重新明亮起來,他們已經(jīng)站在樓梯間里。
聶清舟伸手把通往天臺的門關上,然后兩個人默契地一前一后飛一般奔地下樓。他望著身前夏儀發(fā)間飛揚的紫色發(fā)帶,不禁笑起來。
在這個時空里,他是混沌的薛定諤的貓,似乎能看清未來,又什么都看不明白。
但是那也沒關系,至少他擁有此刻。
夏儀和聶清舟趕回去的時候正好遇上同樣往回撤的幾個人,他們浩浩蕩蕩地在董老師快點完名的時候回到禮堂,聲稱自己只是去上衛(wèi)生間了。
董老師看著這一大伙背著書包的“上廁所”隊伍,怒目圓睜地罵道:“騙誰呢?溜了一半回來的吧!”
說罷她指向聶清舟,說:“聶清舟,你作為班長做的是什么榜樣!”
聶清舟低下頭,一副好好學生的樣子。董佳發(fā)了一通脾氣,到底沒算他們幾個早退,其他走得遠的人就沒那么幸運了,通通被董佳打電話通知了家長。
這跑路的“通天大道”,真是又不寬也不闊。
合唱節(jié)落幕,高二的最后一項娛樂活動也就結束了,大家投入到小高考緊鑼密鼓的復習中去。小高考一般在高二下學期,三月份開考,語數(shù)外這些主課都要給小高考的科目讓位,更別說音樂美術體育這些課,都被堂而皇之地瓜分了。
四門科目每天輪著來一次考試都是常態(tài),考得人外焦里嫩冒白煙。
“哪個天才的人想出來的,歷史政治居然是閉卷!那么多知識點要人硬生生背下來,誰能背得下來啊!”張宇坤哀嚎道。
鄭佩琪翻著講義,問道:“鴉片戰(zhàn)爭發(fā)生在哪一年?”
“……”張宇坤瞪著眼睛不說話。
賴寧弱弱地說:“好像是一八幾幾年?”
“一八四零年。”夏儀回答。頓了頓,她說:“應該是在講義十六頁的上半部分,某行的中間位置。”
張宇坤翻著鄭佩琪的講義,果然在夏儀所說的位置上看到了這個知識點,他嗷了一嗓子,道:“夏姐!救命!你是怎么背的!”
這份知識點講義是全年級通用版,夏儀拿出自己的講義翻到這一頁,頁面上有用橙色和藍色記號筆畫出的各種痕跡。
“橙色畫的都是時間,藍色是關鍵詞。我先回憶這一頁紙的畫面,顏色布局,再精確到里面的信息。我用畫面來記憶,記得比較牢。”夏儀這樣解釋道。
賴寧若有所思,他說:“哦,我明白了,我們是文本輸入存在腦子里,夏儀是圖片標頁保存在腦子里,找起來快!”
張宇坤覺得找到了妙招,轉(zhuǎn)過頭去跟聶清舟吆喝:“哎舟哥!快來看夏姐的……”
聶清舟卻神色凝重,對張宇坤“噓”了一聲。
聶清舟今天一直就不太對勁,中午吃飯他就心不在焉的,現(xiàn)在正是周五下午放學路上,他一點兒要過周末的開心都沒有,反而一臉嚴肅。
他們正一起走出校門,聶清舟的步伐快了一點,對他們丟下一句:“離我遠點。”
剩下的四個人面面相覷,賴寧問夏儀:“怎么最近舟哥一到周五就不對勁?誰惹他了?我們?nèi)撬藛幔俊?br />
夏儀同樣非常茫然,搖搖頭。
常川一中的對面是一所小學,現(xiàn)在這個時間大部分孩子都已經(jīng)放學了,零星還有幾個孩子從校門口跑出來。
常川不大,孩子們很多走走就能到家,也不像城里孩子看得那么金貴,來接孩子的家長并不太多。
聶清舟的步子慢下來,他的目光在人群中來回搜索,渾身緊繃。
張宇坤納悶地問:“舟哥,怎么……”
他這個“怎么了”還沒問完,聶清舟就突然丟下自行車,“嗖”一下子沖出去。他以沖刺跑的速度奔向一個穿著軍綠色大衣的男人,邊跑邊摘下自己的書包從里面掏東西,然后突然一個急剎車——差點撞到人家背上。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看著自己身前的這個手里拿著兒童小水壺,滿面和善的老大爺。
“大爺……我要坐公車沒帶錢,您能借我點錢嗎?”他對身前這個慈眉善目的老伯說道。
老伯和藹地笑起來,他說:“哎呦,小伙子,錢包丟了啊?最近經(jīng)濟形勢不好,賊可真是多。”
聶清舟見老伯低頭去掏錢,謹慎地觀察著他。
老伯渾然不覺,笑呵呵地把一塊錢硬幣遞給聶清舟。聶清舟接過錢說謝謝,就看著一個小男孩風一般地跑過來,被老大爺抱個滿懷。
應該不是這個大爺。
所以也不是今天嗎?
聶清舟松了一口氣,他轉(zhuǎn)過身走向不遠處滿面困惑的同伴們,他們看他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個瘋子。
張宇坤指著地上的自行車說:“舟哥,你這自行車又咋惹你了?”
賴寧憂慮地說:“舟哥,你是壓力太大了嗎?”
聶清舟從地上把自行車扶起來,深感無法解釋。
“沒事,就是……我有我的理由。”
夏儀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到家樓下時聶清舟鎖車,夏儀突然出其不意地把他的包摘下來。
“哎哎!”聶清舟慌忙轉(zhuǎn)身去奪,就見夏儀揚起他的包拉開拉鏈,從里面拿出一根棍子,還有一瓶噴霧水。
聶清舟的手僵在了半空。
“甩棍?這噴霧是什么?”夏儀抬眼看向他,滿臉嚴肅:“你想要干什么?我們不是說好以后不打架了嗎?”
聶清舟撓著后腦,他有口難言,長嘆一聲:“是辣椒水……這個事情……說來話長……”
他筆記本上第二優(yōu)先級的大事件就要來了——某個冬天小學門口,一個軍綠色大衣的男人報復社會,持刀傷害學生。有個高二學生見義勇為阻止了男人。
這個學生就是他聶清舟。
從天而降一件事關人命的大事兒,劈頭蓋臉地要砸在他身上,關鍵他還不知道具體什么時候會砸,又會怎么砸。
第66章 、勇為
那幾年這種惡□□件他也偶有耳聞, 但距離他都非常遙遠。所以他后來看到節(jié)目說起聶清舟高中時見義勇為的事兒,只覺得驚訝和佩服。
“這人挺勇敢啊,要是我高中那會兒, 肯定不敢自己去阻止一個持刀的反社會人渣。”
那時候他跟他表妹這么說。
沒想到啊, 世事變化總是出人意料。
要是他早知道這人就是他自己,哪兒還有閑工夫感嘆?肯定先得牢牢記住節(jié)目里說的所有案件細節(jié),再去網(wǎng)上搜索相關新聞。那就不至于因為只記得“高二冬天”“小學門口”“軍綠色大衣男人”這四個關鍵詞, 成天提心吊膽, 一見到穿綠大衣的就緊張了。
現(xiàn)在回想起來,講述此事時,屏幕后的聶清舟是多么的語重心長,神色凝重,就像是知道自己說得再詳細也沒用卻還是忍不住要說一樣。
“我偷聽到一個穿軍綠色大衣的大叔說他要買刀,去小學門口殺人……說什么,他活不了,要拉人一起死之類的話。”
聶清舟硬著頭皮瞎編道。
這回他總不能再說是他算出來的了, 雖然他這個借口也不比算出來的好多少。
“所以最近你周五放學這么緊張, 就是因為擔心在小學門口遇見他?”夏儀顛著手里的甩棍, 問道。
聶清舟點點頭。
他平時上學早出晚歸,和小學的時間完全對不上。就只有周五下午他們放學早, 小學還有些高年級的小朋友,還有晚放學留校的孩子還在陸陸續(xù)續(xù)地出來。所以他猜想, 這件事應該是在周五下午放學時發(fā)生的。
夏儀并沒有覺得他杞人憂天, 她神情嚴肅地思考了一會兒, 對他說道:“報警吧, 你一個人不行的。”
聶清舟摁摁太陽穴, 雖然心里覺得這種做法行不通, 還是說:“那試試吧。”
他們第二天就一起去了派出所。所里值班的民警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聽完聶清舟說的話就掏出筆來記錄:“他說要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作案?”
“時間沒說,地點是小學門口。”
“哪所小學?”
“……不知道。”
“你是在哪里聽到這個人說話的?這個人多大歲數(shù),身份信息,體貌特征?”
夏儀看向聶清舟,他沉默一下,捏捏眉心:“我……當時有點害怕,記不清了,就記得他穿個軍綠大衣。”
“其他的呢,還能想起來什么?”
“沒了。”
民警抬起頭看他,就那眼神,聶清舟懷疑自己要不是個相貌端正的學生,這會兒已經(jīng)被轟出去了。
“小伙子啊,你也就聽他這么一說,他可能也就過個嘴癮。你這報案什么信息都沒有,我們怎么調(diào)查啊?”
聶清舟嘆了口氣,硬著頭皮道:“他那語氣我覺得肯定是要作案的,要不你們……派個人跟著我,跟著我……就很可能會逮到他。”
民警被氣笑了,一拍桌子道:“合著你這兒耍我呢?別一天到晚想東想西的,先去把作業(yè)寫了去!”
事情的發(fā)展不出意料,聶清舟和夏儀從派出所里灰溜溜地出來了,他對夏儀說:“我知道的信息太少了,沒人信我的。”
夏儀一邊解車鎖,一邊說:“你覺得那個人會作案嗎?”
“我肯定。”
“你也不確定他會在哪里,在什么時間作案。”
“是的,但是看到的話,我一定要阻止他才行。”
“你真能阻止他嗎?”
“我可以。”
事實上,是只有他可以。命運最終會把他推到他該出現(xiàn)的地方,他也不得不做他要做的事情。
聶清舟看著夏儀擔憂的眼眸,他伸出手去摸摸她的頭:“放心吧,我會安然無恙的。”
在之后的一段時間里,聶清舟天天上學都會背上他的家伙什兒,就算他放學時小學門口總是空無一人,他還是會小心注意。夏儀雖然不說什么,但是也會跟他一起緊張起來。
但是一直無事發(fā)生。
甚至于瑪雅預言的世界末日都在一片平靜中度過了,這件未來預言的見義勇為還是沒有發(fā)生。
周六夏儀又要去虞平市區(qū),去喬老師家上音樂課,聶清舟送她去公交車站。他們一起走在常川的路上,路兩邊是各種各樣的小店,熱熱鬧鬧地吵嚷著,因為是周末,很多孩子都在街上跑。
夏儀問他:“那個人一直沒有出現(xiàn),你還覺得他會作案嗎?”
聶清舟拉過她的肩膀,讓她避開一輛沖出來的電動車,然后讓她走在內(nèi)道。
他嘆息一聲,說:“我也覺得很奇怪,按理說應該有動靜的……”
他們轉(zhuǎn)過一個彎去,遠遠地在路對面看見了公交車站。公交車站旁邊也有個小學,此刻居然有很多小學生從校門里走出來,一堆鮮艷的紅領巾,烏泱烏泱地鬧成一團。
聶清舟愣了愣。
他之前怎么沒注意到公交車站這里還有個小學?今天是周六,為什么學校里會有學生?
一個綠色的身影一閃而過。
聶清舟的大腦空白了一秒,然后他急速穿過馬路沖向路對面,急剎車聲和叫罵聲被他甩在腦后,他眼里只有那個軍綠色大衣的男人身影。
居然是今天,居然就是現(xiàn)在。
偏偏在他毫無準備的時候!
就像有個嫌日子無聊的神推了一把他的后背,跟他說上吧孩子,赤手空拳就是最好的準備!
那個軍綠色大衣的中年男人個子不高,看起來有點臃腫,他陰沉著臉色,邁步走到小學門口。周圍跑來跑去的小孩和站在路邊聊天的家長渾然不覺危險的來臨。
男人伸手摸向自己大衣的內(nèi)側(cè),另一只手出其不意攥住走來的小學生,當他亮出刀子的那一刻孩子尖叫起來。
孩子的尖叫使男人露出扭曲的笑容,然而有人猛然從身后給他一記重擊,刀子“哐當”一聲被踢落在地。
來人是個非常年輕的高中生,看起來像是個小白臉卻非常有力氣,從后一下子勒住他的脖子。
人群驚慌失措,孩子們奔走大哭,亂成一團,有幾個人穿過人流往這邊而來,想要幫忙。
男人奮力掙扎,又從掏出一把□□往后亂揮,脖子上的壓力瞬間小了,男人立刻掙開身后的人。本來要來幫忙的人看到他手里的刀紛紛躲避,男人借機倉皇逃跑。
夏儀奮力撥開人流,跑過來扶起倒在地上的聶清舟,他捂著自己的胳膊,血染濕他黑色的衣袖,順著他的手背滴下來。
他整個人精神緊繃,死死盯著男人逃走的方向,好像攻擊狀態(tài)的豹子,眼里燒著比血還燙的東西,起來就想去追那個人。
夏儀卻抓緊了他的肩膀,她黑色的眼眸深深地盯著他,堅定道:“你受傷了。”
警笛聲大作。
聶清舟望著夏儀愣了片刻,終于放松了身體。
呼嘯而來的警車把聶清舟送到了醫(yī)院,又拉回了警察局做筆錄。聶清舟看著胳膊上被包扎好的傷口,抬頭對正在做記錄的警察說:“警察……叔叔,你們沒抓到那個人?”
“放心,他的身份已經(jīng)確認了,抓到他就這幾天的事兒,跑不了的。”警察合上案卷,拍拍他的肩膀:“小伙子真是勇敢啊,多虧了你,不然那些小孩就要遭殃了。”
“沒人受傷吧?”
“有幾個跌倒摔傷的,沒事大兒。”
聶清舟松了一口氣,感覺渾身的勁兒都卸下來,這一遭大劫算是過去了。
警察把他送出大門,門口等他的不僅有夏儀,連聶英紅都來了。
“姑姑?你怎么來了?”聶清舟幾步走下臺階,驚訝道。
聶英紅還穿著職業(yè)套裝踩著高跟鞋,明顯是剛剛還在學校里。她神色焦急,牽過他的手臂來看,嘴里罵道:“你出這么大的事兒,我不來誰來?你膽子也太大了,人家可是拿著刀啊!你要是傷到哪里可怎么辦!我怎么跟你爸媽交代啊!”
聶清舟安慰道:“就傷了胳膊,醫(yī)生都說沒事兒了。”
聶英紅放下心來,皺著眉狠狠地打了一下著聶清舟的背,氣道:“以后遇到這事兒你可別逞強!你自己還是個半大孩子呢!”
“那個男人是怎么回事?”夏儀問道。
“一個無業(yè)游民,無牽無掛的還欠了一屁股債,就是不想活了想報復社會,拉別人陪他一起死。警察確認他的身份了,正在找他。你說這人該多扭曲,才會想著去欺負小學生來解恨。”
“你管人家!就你勇敢!”聶英紅又數(shù)落上了,邊數(shù)落邊上手拍他后背。
聶清舟一邊躲,一邊說:“我也沒辦法啊……而且這怎么回事?周六小學怎么還有學生?”
“聽說這個小學周六開了興趣班,教畫畫、手工之類。”夏儀回答道。
聶清舟心想,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聶英紅一路嘮叨他直到回家,夏奶奶看見聶清舟負傷大驚失色,著急忙慌地問來問去,聶英紅于是拜托夏奶奶多照顧聶清舟。
“小舟就跟我親孫子似的,我肯定會好好照顧他!”夏奶奶鄭重地保證道。
聶清舟拒絕了聶英紅把他接過去幾天的提議,保證了半天才把她送走。他回來倚著小賣部的門,皺著臉看向夏奶奶。
夏奶奶了然地說:“又被你姑姑罵了吧?”
“是啊……”
“哎呀,你姑姑擔心你啊,以后可當心點!”
夏奶奶從柜臺后面出來,理理衣服,笑起來:“但是做都做了,應該要夸啊,小舟可真了不起,你救了多少人啊!我要是那些孩子的家長,一定要給你送錦旗!你們看好店,我去買個豬肝,晚上給你補補。”
夏奶奶拿著錢包慢吞吞地走出小店,夏儀在柜臺后撐著下巴,看向站在門邊的聶清舟。他看起來有點憔悴,但是比起前段時間提心吊膽的狀態(tài)精神了很多。
“你總是受傷。”夏儀輕聲說道。
聶清舟走到柜臺邊,倚著柜臺嘆息道:“誰說不是呢。”
“那以后我當醫(yī)生吧。”
聶清舟愣了愣,他轉(zhuǎn)頭與夏儀的眼睛對上,夕陽的余暉里,她的眼睛明亮又認真。
“你不是喜歡音樂的嗎?”
“我可以是音樂做得最好的醫(yī)生,或者醫(yī)術最好的音樂人。”
聶清舟咽了咽口水,他想此刻他應該和她拉開距離,把話題岔開。但是他卻又靠近她,想要說些什么。
他想問她,因為我經(jīng)常受傷,你就想學醫(yī)?比起音樂,你甚至更喜歡我嗎?
他還想問她,你知道什么是喜歡嗎?知道什么是我說的喜歡嗎?
他最想問她,你沒有看出來我喜歡你嗎?
他們沉默地,安靜地對視片刻,連風也靜悄悄,收音機里傳來微弱的,電流的嘶啦聲。
聶清舟轉(zhuǎn)過眼睛,他倏然直起身體,走向旁邊的貨架,笑道:“別太自信了,說不定兩邊都搞成半吊子。”
他的手心已經(jīng)攥出了汗。
他什么都沒問,他差一點點就問出來了。只要第一個問題問出來,他就會一發(fā)不可收拾地,接二連三地問下去,改變一切。
聶清舟想,幸好他忍住了,他還沒有做好準備。
但他又忍不住想,這時候怎么沒有個嫌日子無聊的神推一把他的后背,跟他說赤手空拳就是最好的準備了?
第67章 、親吻
周一一上學, 聶清舟就不期然在校門口被一群記者圍住了。
這些記者也不知道怎么了解到聶清舟的名字和學校,一早就堵在校門口問。偏偏聶清舟又是年級里出名的人物,隨便問個高二學生, 那學生環(huán)顧四周, 立刻就指著坐在三輪車里慢悠悠過來的瘦高男生道:“那個就是聶清舟。”
聶清舟此時還陷在夏儀騎三輪車送他上學的窘迫中,沒想到更大的窘迫還在后面。他一下三輪車就傻眼了,□□短炮對著他, 記者的話筒在他面前晃悠, 那些人說著自己是某某電視臺、報紙媒體的記者,緊接著問道:“請問你是周六下午,在富安小學門口見義勇為的那個高中生嗎?”
“你胳膊的傷是見義勇為的時候受的嗎?”
“請問你當時見義勇為的時候,心里是什么想法呢?”
已經(jīng)有不少學生在校門口圍觀,寒風瑟瑟中聶清舟只覺得他的腦門已經(jīng)開始出汗。而夏儀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擺了擺手,推著三輪車丟下他悠悠地往學校里走了。
這時候她倒是很干脆啊!
聶清舟硬著頭皮保持微笑回答問題,然后借著要趕早讀的借口飛也似地逃進學校里去, 這輩子頭一次體會到了“明星”的感覺。
常川是個小地方, 也不常有什么大新聞, 這個在小學門口傷人未遂的惡□□件一下子震驚了整個常川、虞平乃至于全省。如果現(xiàn)在是2021年,那這事兒估計要在熱搜上占有一席之地, 并在各大短視頻平臺以機器人配音來回宣講。
如果那樣的話,聶清舟大概要更加頭疼了。因為這實在是一件“命中注定”他不得不做的事情, 聽到那些人把他捧到天上去的贊揚, 他就渾身不自在。
“他們夸你, 你還不開心嗎?”
晚自習結束回家的路上, 夏儀在前面騎著車淡淡發(fā)問, 聶清舟坐在三輪車車廂里, 抱著書包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我很怕辜負別人的期待,他們對我期待太高了,我做不到啊。”
“這種事情碰到的機率太小,你也沒有機會辜負別人的期待。”
“說的也是。”
夏儀一個轉(zhuǎn)彎,聶清舟下意識扯住了她的衣服。他看著她的脊背,笑出聲來:“我們剛剛認識的時候,你就這樣把我送到醫(yī)院里。你看看我們倆,最開始你騎三輪送我去醫(yī)院,后來你運動會腿受傷,我就騎車送你上學。現(xiàn)在受傷的又輪到我,騎車的輪到你。好像我們這么送來送去,一年半就過去了。”
夏儀慢慢地蹬著車,她喊他的名字。
“聶清舟。”
“怎么啦?”
“我們以后去同一所大學吧。”
聶清舟愣了愣,他看不到她的神情,只能聽見她安然的聲音隨風飄過來:“或者在一座城市里也行。這樣你有什么事,我也還能送你。”
聶清舟低低地笑起來,他語氣輕快地說:“再把這三輪車也帶上,以后再遇到什么困難苦厄,你帶帶我,我?guī)蛶湍悖@一輩子好像也能過去了。”
“是啊。”
“說什么是啊……像個孩子似的。”
聶清舟忍俊不禁。夏儀回答的那句“是啊”如此篤定,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他在開玩笑。
一輩子,一輩子可是非常漫長的。
我們不會去同一個學校,也不會在同一個城市,如此長達八年的時間。
聶清舟笑著笑著,唇角的弧度就慢慢落下來,他的眼睛逐漸被迷茫和悵然所占據(jù),像是被夜風吹得靈魂都冷起來。
“夏儀。”
“嗯?”
“小延還經(jīng)常和你們聯(lián)系嗎?”
“一周會打一次電話,本來說寒假要回來的,但是媽媽那邊好像有什么事情,今年小延就不能回來了。”
“你覺得……你們相隔這么遠的距離,會因此慢慢變得生疏嗎?變得……無話可講?”
夏儀想了一會兒,語氣有點猶豫:“我不知道。不過我們本來話也不多。”
“那如果是你呢?如果是你在美國,而我在這里,我們過著完全不同的生活,我們會不會變得生疏?最終就像陌生人一樣。”
夏儀正好騎車到了長坡下,她停下了車,轉(zhuǎn)過身看向后面的聶清舟。
時間很晚了,街兩邊的店鋪都已經(jīng)關門,路燈孤單地一盞盞亮在路邊,時不時閃爍兩下。聶清舟靠著車廂的邊沿,抬頭望著夏儀,眼睛里映著燈光,像是塊薄薄的玻璃。
他在等她的回答。其實他也知道,這個問題沒有什么答案可言。
夏儀微微俯下身觀察了他片刻,疑惑地問:“你在不安嗎?你為什么要害怕?你提出的這種假設,我都沒有想過,也不想去想。”
頓了頓,她直白而坦誠地說:“害怕的人應該是我吧。一直以來,都是我更害怕失去你才對。”
聶清舟怔住,他的眼睛慢慢睜大,那塊薄薄的玻璃上匯聚的光芒,就像她看見過的煙火一樣,把所有東西都燒起來,燒得澎湃洶涌。
他突然扶著車邊直起身,揚起頭閉上眼睛。直到她的呼吸間充滿薄荷香氣,她的唇上傳來陌生的柔軟又溫暖的觸感,她才意識到他在干什么。
頭頂?shù)穆窡魷缌耍磺性诤诎抵小?br />
他的呼吸聲顫抖著,克制而壓抑,又熱烈。
夏儀不由得攥緊了手,當燈再次亮起的時候,他突然遠離她,臉燒得緋紅。
“我……我……”
他完全慌了,眼睛不知道往哪里看,手腳也不知道往哪里放,從來穩(wěn)重成熟的人說話直打結。
“我……我……我就是……”
聶清舟捂著額頭,一咬牙從車上跳下來,提著包倉皇狂奔而去:“對不起!我……我先回去了!”
夏儀愣愣地看著他提著包狂奔的身影,他的頭發(fā)和衣服都隨風飄了起來,好像恨不能飛起來,消失在人間。
聶清舟一路奔到家門口,打開門走進房間關上房門一氣呵成,然后靠在門上。
急促的呼吸聲響在耳邊,他心跳劇烈得仿佛要從嗓子里蹦出來一樣,他不知道剛剛自己到底跑得有多快,可能甚至超過了比賽的時候。
聶清舟撫著心口,靠著門慢慢地滑到地上坐下。
他的腦海里不停地回響著夏儀的話。
——害怕的人應該是我吧,一直以來,都是我更害怕失去你才對。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她能不能不要這么……這么耿直?
他已經(jīng)忍耐再忍耐,克制又克制。好像就在那個時刻,天上閑著沒事干的神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了他,又伸手推了他一把,他就沒能克制住。
聶清舟慢慢躬起后背,把頭埋在手臂里:“天啊……你這個人渣……你色令智昏,你干了什么啊你!”
亂了,全亂了。
第二天,夏儀果然在門口逮住了鬼鬼祟祟準備獨自去上學的聶清舟。
聶清舟一看見她就跳起來,拿圍巾把自己的臉圍了幾層圍得嚴實,眼睛也不看她,轉(zhuǎn)到別處。
夏儀抬頭看著他,嚴肅道:“你答應過我不會躲著我,除非我趕你走。”
聶清舟捂著臉上的圍巾,心虛地支支吾吾。
“上車。”夏儀干脆地指了指門口的三輪車。
聶清舟掙扎片刻,還是認命地上車了。
夏儀也沒有多說什么,就像往常一樣騎著車把聶清舟送到了學校,像往常一樣背著書包去教室,坐在座位上拿出早讀要用的課本。
聶清舟跟在她后面走進教室,走到自己的座位上,一邊應付同學們關于他見義勇為的打趣,一邊忍不住看她。
她表現(xiàn)得就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似的。
她就沒有什么想問的嗎?他該怎么解釋?她這種表現(xiàn),是不是不想聽他的解釋?
聶清舟捂著額頭,滿腦袋問題,覺得比做有機化學題目的時候還痛苦。
中午吃飯的時候,吃飯小分隊每個人都發(fā)現(xiàn)了夏儀和聶清舟的不對勁。
平時吃飯他倆都是相鄰而坐的,今天聶清舟卻想坐夏儀的對角線。夏儀坐下來,望著他,說:“你答應過我的。”
聶清舟立刻彈起來,又端著餐盤坐到了夏儀身邊。
剩下三個人面面相覷。
整個吃飯過程,夏儀和聶清舟都異常安靜,安靜得連張宇坤和賴寧說話都小聲了。賴寧小心翼翼地問:“舟哥,夏儀,你們是不是吵架了?”
聶清舟白賴寧一眼,張宇坤只當他是默認,驚嘆道:“你們倆還會吵架呢?平時好得跟什么似的,就差血濃于水了,為什么為什么,說來聽聽!”
鄭佩琪怒道:“瞎說什么呢?別拱火!吃你的飯吧。”
“我這怎么能叫拱火?我這叫排毒……”
夏儀抬眸看了一眼張宇坤,然后轉(zhuǎn)過頭。聶清舟果然正在偷偷看她,她一和聶清舟對上眼神,他就立刻把目光轉(zhuǎn)走了。
夏儀想,他們之間這是怎么回事呢?
午休時他們照常去了音樂教室,夏儀坐在鋼琴前彈《鐘》,那快速跳動的旋律就像起伏不平的心緒,當她彈完一曲后一轉(zhuǎn)頭,卻詫異地發(fā)現(xiàn)鄭佩琪哭了。
她趴在最靠近鋼琴的桌子上,滿面淚水地看著手機。
夏儀立刻走到她旁邊,關切地問道:“你怎么了?”
“這小說,太虐了!”鄭佩琪抹著眼淚說道。
“……”夏儀看著她屏幕上滾動的文字,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好。
鄭佩琪自顧自地說:“唉,我將來要是能遇到一個冷酷憂郁,但是只對我好的帥哥就好了。夏儀,你說這世上真有那種始終如一,堅定不移的愛嗎?”
夏儀愣了愣,她的目光飄向遠處正在講題的聶清舟,他坐在桌子上一只胳膊撐著桌面,彎著腰低頭看張宇坤的課本,手里的筆慢悠悠地轉(zhuǎn)著。
就像十五個月以前,她剛剛認識他的時候,他看夏延的作業(yè)時那樣。
似乎從一開始,甚至早在他們被困住的那個巷子里,他對她就有種不同尋常的關注,一直以來從未改變。
始終如一,堅定不移嗎?
“應該有的。”
頓了頓,夏儀問道:“佩琪,戀愛是什么啊?”
鄭佩琪“啊”了一聲,露出疑惑的表情,靠著椅背道:“我也不知道,我初中的時候有偷偷喜歡過一個男生,但沒有正經(jīng)談過戀愛,都是看書上寫的。”
鄭佩琪回過頭看了一眼教室后面的聶清舟,靠近夏儀小聲說道:“怎么了,你和聶清舟之間發(fā)生什么事情了嗎?他跟你表白了?”
“……沒有。你為什么會這么想?”
“這么想很正常吧!說實話,有時候感覺你們倆是親人,有時候又覺得你倆就跟談戀愛似的,就差沒有牽手擁抱親吻了。”
夏儀沉默片刻,她說:“一般來說,牽手擁抱……親吻,就是戀愛了吧?”
“那當然了!”
在奶奶住院的那個雪夜,她握住過他的手。
在夕陽西下的小賣部門口,在河堤上,他擁抱過她。
昨天夜里的三輪車上,他突然親了她。
所以他們……其實是在戀愛嗎?
第68章 、報復
這周的課上了沒兩天就趕上元旦放假, 聶清舟和夏儀背著滿滿的試卷作業(yè)從學校里回來,整個假期的時間已經(jīng)被這些作業(yè)預定。
吃完夏奶奶做的元旦晚餐,聶清舟和夏儀在街上散步消食。窄窄的街道兩邊, 小店里傳來熱熱鬧鬧的聲音, 喇叭里喊著“元旦促銷,全場八折”,天上偶爾也有一兩次煙花綻放。
聶清舟想, 不能再這么下去了, 他得跟夏儀說清楚。
這幾天兩方勢力在他的腦子里熱熱鬧鬧地開戰(zhàn),你來我往互不相讓。理智拼命地把他往后扯,大罵他:你這個禽獸!人渣!你當初是怎么決定的?你不是要等她成年再說嗎?人家現(xiàn)在也才十七歲!而且人家都說了不想談戀愛,你說了要干嘛?你不就是讓她為難嗎!
情感拼命地把他往前推,同樣大罵他:你這個禽獸!你這個人渣!你親都親了,人家還不知道你喜歡她嗎?負起責任來,你先把話說清楚不要讓她誤會!
他問情感:誤會什么?
情感大吼:誤會你真是禽獸人渣啊!
聶清舟掐著眉心,終于開口道:“夏儀, 關于那天晚上的事, 我那么做其實是因為……我……喜歡你……但是……”
聶清舟剛開始說, 舌頭又開始打結。
夏儀的步子突然停頓了一下,她神情嚴肅, 好像完全沒有在聽聶清舟說話。幾不可察的停滯之后,她伸手牽住聶清舟的手。
聶清舟整個人僵住, 卻聽見夏儀冷靜的聲音:“有人在跟著我們。”
頓了頓, 她說:“好像是小學門口那個人。”
所有旖旎的心思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凈凈, 聶清舟的眼睛睜大, 目光繼而沉下來。
警察說事發(fā)后這個人偷了一輛車, 有人在收費站看到過他, 他很可能已經(jīng)駕車離開虞平了,正在全省通緝他。
他難道沒有走嗎?
聶清舟握緊夏儀的手,轉(zhuǎn)身走到路邊一個小攤子邊,拿起攤子賣的鏡子左看右看,借著鏡子的反射果然看見身后路燈邊裹著大衣的男人,男人身形很像那個人,但戴著口罩帽子,不太好辨認。
男人晃悠著走了兩步,仿佛左腿比右腿短了一截似的,聶清舟瞳孔驟然緊縮。
他從口袋里掏出硬幣遞給小攤的老板,輕聲對老板說:“老板,冷靜聽我說。有人跟著我們,就是富安小學門口那個殺人未遂的男人,麻煩報個警。”
小攤的老板是個胖胖的中年男人,聽了這話嚇了一跳,下意識驚慌地環(huán)顧四周。
聶清舟急道:“別看!”
他這話說晚了,跟蹤他們的男人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異常,他居然徑直追了上來,手里還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刀。聶清舟立刻攥緊夏儀的手往前面跑,邊跑邊喊:“大家快跑!有人要砍人!”
小攤主大叫一聲躲在了攤子底下,路上的行人并不算太多,尖叫聲響成一團。聶清舟回頭看去,那個男人并沒有對其他人下手,只是血紅了眼睛揮著刀對他們緊追不舍。
他們急轉(zhuǎn)了一個彎,然后拐進路邊的小巷子里,藏在巷子的貨堆后面。
聶清舟把鏡子拿在眼前,男人很快闖進了鏡子所反射的路口,他左看右看找不到人,一會兒功夫就被拿著晾衣桿、臺球桿、棒球棒趕來的居民們圍起來了。有人高喊著:“放下刀!把刀丟了!我們已經(jīng)報警了啊!”
聶清舟的心臟怦怦跳,他轉(zhuǎn)過頭和靠墻的夏儀對視,夏儀也望著他,呼吸急促。
正在這時,男人突然丟了刀掀開外衣,扯著粗糲的嗓子結巴道:“來……啊!誰怕……誰怕誰啊!大不了我摁了開關,大家一起炸死吧!”
聶清舟的心一瞬間提到嗓子眼,鏡子里反映男人高舉的右手,手里握著個黑色的長條物,男人腰上捆了一圈像是炸藥的東西。他脖子上青筋暴漲,紅著眼睛像是瘋了似的。
男人暴跳著,高喊道:“誰……誰都不許動!動一下……我就摁!那個小雜種去哪里了?我知道……知道你沒跑遠!你喜歡做英雄……是不是?我數(shù)三聲,你要是不出來……咱們就一起死吧!”
聶清舟握緊了鏡子,猶豫一刻后把鏡子交到夏儀手里。
“三!”
夏儀握住他的手腕,盯著他不放。
聶清舟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手上,拍了拍,溫言道:“沒事的,我們都會安然無恙的。”
“二!”
他把夏儀的手扯下去,然后從黑暗中起身走到光亮處,舉起手來:“我在這里。”
夏儀通過鏡子看見男人興奮的神情,男人大叫著:“你過來……自己走過來!”
聶清舟邁開步子,黑白的球鞋抬起再落下,一步一步遠離她,朝那個男人走去,直到走到路口。
警車的聲音響起來,路口亮起紅藍的光芒,男人一把扯過聶清舟,大喊道:“都別…別過來!誰都……不許走!那個紅衣服的,你再動我就摁了!”
大喇叭里傳來警察的喊話聲,讓他保持冷靜,說出自己的要求。
男人氣憤地啐了一口,笑得面容扭曲:“怎么了……現(xiàn)在覺得……我重要了?捧著我了?我告訴你們……我活不下去,你們……你們也別想活!還有想……想踩在我頭上做英雄的!”
他突然狠踹聶清舟的小腿,聶清舟踉蹌一下跪在地上,他又一腳踩住聶清舟的后背。聶清舟用還好的那只胳膊撐著地面,暗自盯著他手里的引-爆-器,咬著牙沒說話。
“就你喜歡逞英雄……是不是?就你了不起……是不是!你是個什么東西!”
男人狠狠踩了聶清舟幾腳,無視警察的喊話,又大嚷道:“那個……那個丫頭呢?跑哪里去了……也給我……給我出來!”
“我不知道,我們分開走的。”聶清舟低聲說道。
男人怒道:“你放……放屁!叫她出……出來……不然我摁了!”
男人又朝著四周大喊起來,像是瘋了一樣結結巴巴地大罵,眼看著情緒越來越激動。
夏儀看著鏡子里的男人,還有跪倒在地的聶清舟。她閉上眼睛一瞬,然后再睜開,合起鏡子起身離開貨堆,走進光線中。
男人大喜,他嚷道:“你也……你也過來!”
聶清舟轉(zhuǎn)頭看向夏儀,傾斜的視野里,她還和平時一樣面無表情,極為平靜,舉著手慢慢地一步步走過來。
男人扯住夏儀的手腕,把她拉到一邊讓她也跪下,然后轉(zhuǎn)頭對警察們說:“你們?nèi)フ摇胰锏睦袭叄∽屗屗麃斫o我……下跪!”
夏儀和聶清舟在男人的一左一右,夏儀的身體緊繃著,仿佛攻擊前的貓科動物。聶清舟微微抬頭,在一片嘈雜聲中以極輕的聲音對夏儀說:“別亂來,太危險。”
夏儀膽子太大,他怕她會去搶男人的引-爆-器。
夏儀沒有回答,聶清舟著急了:“聽我的。”
“好。”
他終于聽到夏儀的低聲應答。
警察不斷跟男人周旋,男人時而暴跳如雷,時而沮喪,整個人情緒非常不穩(wěn)定。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警鈴的呼叫聲,被迫滯留的人群的嘈雜聲混在一起,世界混亂不堪,聶清舟的手慢慢握成拳,只覺得度秒如年。
夏儀伸出手來,覆蓋在他撐在地面上的手上,把他的手舒展開,五指交錯,慢慢收緊。
“老畢來了!幫你叫過來了!”警察拉著一個人走近,拿著喇叭
男人一下子激動起來,他舉著引-爆-器高喊:“讓……讓他過來!”
突然直接傳來一聲輕響,夏儀驀然收回手,聶清舟感覺到一片溫熱的東西灑在他的身上,發(fā)出如同雨聲般的響動。
瘋狂的男人突然寂靜無聲,步子僵在原地,那個身軀轟然倒塌。
聶清舟怔怔地轉(zhuǎn)過頭,在紅藍色的警燈光芒之下,尖銳的警笛聲中,夏儀臉色蒼白,臉側(cè)全是噴濺狀的鮮血,殷紅地順著脖子往下流。她的眼睛定定地,茫然地看著他,眼里流轉(zhuǎn)著紅、藍和黃色的燈光,就像是一塊驚心動魂的黑歐珀。
血染透的引-爆-器被她托在手里。
在他們對視的那一刻,她好像突然找回了自己的呼吸,胸膛突然開始劇烈地起伏,眼睛瞇起來,輕微地顫抖著。
警察趕過來安撫他們,從夏儀手上小心地把引-爆-器拿走。聶清舟慢慢挪過去,跨過男人的尸體來到夏儀身邊,他跪在她面前,抱住她的肩膀把她摟在懷里。
他只有一只胳膊好用,就用那只胳膊緊緊地抱住她,直到能感覺到她瘦削的肩胛骨,感覺到她在他懷里不停地顫動。
實實在在地感覺到她,他才感受到劫后的余生。
他撫摸著她的后腦,讓她把頭埋在他的胸口,輕聲說:“不要看他。”
“沒事了,我們沒事了。”
男人被警方安排的狙擊手一槍射中頭部而死,腦漿炸裂。
他沒有看到男人死亡的整個過程,但夏儀看到了,并且第一時間接住掉落的引-爆-器。
夏儀伸出手抱住他的后背,手指用力,扣得他的衣服也變形,讓他感覺到一種實在的疼痛。
命運以他未曾預料的方式砸在他頭上。
它把他從平凡的生活中揪出來,讓他做了一次英雄,并且公平地給予了做英雄的代價。
他們總能承受這些代價嗎?
他看到二十六歲的夏儀和聶清舟健康又成功,就以為這些年里并沒有發(fā)生什么值得害怕的事情。就是因為有這樣預見,他才敢做這些危險的事情。
但是夏儀呢?夏儀為什么要卷進危險里來,她對未來一無所知,她是真實地在恐懼。
聶清舟抱著發(fā)抖的夏儀,他突然感到疑惑,為什么未來的他沒有告訴自己報復事件的發(fā)生?難道是被剪輯掉了?但未來的他明明知道自己不會從節(jié)目里得到這些信息,為什么在綜藝和采訪之外,從沒有聯(lián)系過“周彬”,沒有向他透露他即將遭遇的人生?
似乎在所有已知的預言里,他從未忤逆過命運。
他明明可以不讓夏儀遭遇這樣的危險,他為什么沒有做?他到底在想什么?!
聶清舟把頭埋下去,在警笛和人聲嘈雜中 ,在夏儀耳邊沉聲說:“對不起。”
第69章 、變故
這個犯人此前在新聞里報道看到了聶清舟見義勇為的事, 雖然畫面里模糊了聶清舟的姓名和樣貌,他還是打聽到聶清舟的信息,伺機報復。因為這件事, 虞平的媒體們又接受了一波輿論抨擊, 聶清舟暫時獲得了清凈。
突如其來的劫持事件,嚇得聶家爸爸媽媽都趕回常川待了幾天,聶清舟配合警察的各項調(diào)查, 安撫父母和學習占據(jù)了所有時間, 等到能歇一口氣的時候已經(jīng)是寒假了。
然而自從劫持事件后,夏儀的心理狀態(tài)一直不太好。
剛剛放寒假,他們在小賣部里一起碼貨時,掛在墻上的電視在放國際新聞,里面閃過戰(zhàn)爭地區(qū)爆炸和居民受傷的畫面,夏儀立刻轉(zhuǎn)過身去,握緊拳頭平復呼吸。
聶清舟立刻放下手里的貨物,按住她的肩膀:“夏儀, 夏儀?”
她前傾身體, 低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伸出手去抱住他的后背,輕微地顫抖著, 一言不發(fā),好像這樣就能積攢一些力量。
聶清舟下意識轉(zhuǎn)頭望去, 夏奶奶在廚房里忙來忙去, 并沒有看到這邊。
于是他也抱住夏儀的后背, 輕輕地拍著, 說道:“都過去了, 現(xiàn)在我們很安全, 沒事的。”
頓了頓,他說:“要不我們?nèi)タ纯葱睦磲t(yī)生吧?”
夏儀的頭抵在他的肩膀上,左右搖了搖。她慢慢抬起頭,漆黑的眼睛看著聶清舟,說:“作業(yè)和卷子還有很多,開學還要考試。我沒事,緩緩就好了。”
聶清舟皺起眉頭,夏儀仿佛知道他要說什么,先說:“等小高考之后再說吧。”
“在那之前,你總這樣難受怎么辦?”
“我難受的時候,你像現(xiàn)在這樣抓住我。”夏儀拉著聶清舟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非常篤定地說:“那我就會沒事了。”
聶清舟望著她,嘆息一聲點點頭。
他慢慢發(fā)現(xiàn),所有與男人死亡相關的東西都會挑起夏儀的反應——紅色的肉、紅色墨水、爆炸場景、流血、腥味兒,這些東西都能讓夏儀瞬間僵硬。
夏奶奶也非常擔心夏儀,她想讓夏儀和聶清舟出去找同學朋友玩,散散心。但是寒假過后很快就是小高考,繁重的作業(yè)幾乎占滿所有的時間,所謂的散心——就是大家聚在鄭佩琪或者聶清舟家寫作業(yè),偶爾一起打游戲或看電影。
張宇坤、賴寧和鄭佩琪各個出謀劃策,搞出各種各樣的奇奇怪怪的招數(shù)來,賴寧去寺里搞了個辟邪的福袋,張宇坤說要不要以暴制暴聽點死亡重金屬搖滾,鄭佩琪讓夏儀跟她一起學冥想、練瑜伽。
每天他們除了寫卷子,罵題目、討論答案之外,就是為治療夏儀的情況提出各種方案,多半扯著扯著就扯遠了,可實施得很少,但每天都有新想法。
有些想法天馬行空,有沒有實際功效不好說,倒是讓夏儀笑出聲來。
好像那件事和這些荒誕不經(jīng)的提案扯上關系后,也變得沒有那么可怕。
從鄭佩琪家回家的路上,聶清舟看向身邊的夏儀,她背著書包安靜地走著,路燈把影子拉得很長,她呼出白色的水氣,裊裊地升起來。
“你現(xiàn)在是不是比之前好一些了?”他問夏儀道。
今天是從劫持事件后,她第一次試著吃了紅肉,雖然只有一塊,但是至少她沒有吐出來。
夏儀點點頭:“好像是的。”
話音剛落,一只貓突然從路邊圍墻上躥出來,從夏儀和聶清舟面前跳過去。聶清舟只見一道黑影掠過,嚇了一跳,下意識把夏儀的手握住。
這段時間夏儀每次受到刺激時,都會立刻握緊他的手,他已經(jīng)習慣成自然了。
“是貓啊……你沒被嚇到嗎?”聶清舟愣了愣,問夏儀道。
夏儀睜著眼睛安然地看著他,坦然道:“沒有,我看到它了。”
頓了頓,她補充道:“貓不會刺激到我。”
“確實……我都變得神經(jīng)過敏了。”聶清舟摁著眉心,無奈地笑起來。
冬日夜晚的街頭靜悄悄的,偶爾傳來一聲貓叫,夏儀的手指有點冷,縮在他的手心。
聶清舟并沒有放開夏儀的手,停頓了一下后,他握著她的手揣進了自己的口袋里,他的口袋里有一層絨,被他的體溫烘得溫暖。
他們就這樣在這條路上繼續(xù)前行,聶清舟沒有解釋什么,夏儀也沒有說什么。她牽著聶清舟的手,被他的口袋溫暖著,就像很久以前,她牽著他的帽子、他的衣角、他的包帶一樣。
與那些時候不同的,可能是聶清舟的脖子有點紅。
從那個親吻之后發(fā)生了太多事情,解釋似乎已經(jīng)錯過了時機。但是確實有什么改變了,他們之間漸漸生出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對不起。”聶清舟輕聲說。
“為什么說對不起?”
“我沒有保護好你,我不該讓你經(jīng)歷這些的。”
他神情凝重,似乎滿腹愧疚。
夏儀捏了捏握著她的那只手,笑了一下說:“你不是正在保護我嗎?”
聶清舟轉(zhuǎn)頭看向她,他茶色的眼睛里盛著些無奈,他微笑著說:“你啊,不是這么算的……算了,我們走吧,我們回家吧。”
夏儀沒有跟他說過,她很喜歡聽他說“我們回家吧”這五個字。
原來這就是戀愛啊,她這樣想著。
那天他說喜歡她,其實她聽見了。她不知道如何定義喜歡,他對她來說獨一無二,她只是想和他待在一起,做所有的事都很開心。
如果這種狀態(tài)叫做“戀愛”,那么她想要和他戀愛,一直戀愛下去。
這是夏儀過得最艱難的一個春節(jié),隨處可見的紅色爆竹和爆竹聲都讓她難以消受。鄭佩琪送的頭戴耳機發(fā)揮了很大的作用,當窗外響起爆竹聲時她就會戴上耳機,讓音樂包圍她。
她的樂譜本在這種痛苦中,也厚了好幾公分。
好在她的情況確實漸漸好轉(zhuǎn),這些東西帶給她的刺激逐漸消退。等到開學的時候,她除了不喜歡吃紅肉、聞不了腥味之外,其他的癥狀都已經(jīng)消失不見。
“沒事,再緩幾個月,你就什么都好了。”鄭佩琪安慰夏儀道。
聶清舟卻憂慮地看著夏儀。他知道不是這樣,在遙遠的未來,夏儀成為明星之后仍然不吃紅肉,討厭腥味兒。
有些事情留下的痕跡是終身的,無法磨滅。
聶清舟變得格外慎重起來,他重新理了一遍灰色筆記本上的內(nèi)容。按照時間線,夏儀會在高二下學期期末出國,那么現(xiàn)在時間只剩下一個學期了,夏儀所說的那件讓她產(chǎn)生“極端念頭”的事情還沒有發(fā)生。
夏儀如此堅強,連目睹死亡現(xiàn)場的心理陰影她也克服了,到底有什么事情能她產(chǎn)生“極端的念頭”?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一切看起來風平浪靜,折磨了他們一個寒假的小高考也順利落下帷幕。
小高考結束那天,那天高二很多班都瘋了一般把考完的小四門的書和試卷都撕了,紛紛揚揚地灑下去。高三的學長學姐們看了直搖頭,說這才哪兒到哪兒,真正的高考還在后頭呢。
鄭佩琪、聶清舟和夏儀趴在走廊的欄桿上,看著飄在空中的白紙片,同學們的喊聲飄在耳邊。鄭佩琪感嘆道:“這些試卷和書扔得就像是葬禮似的。”
付子明從教室里沖出來,撕了一摞卷子丟下去,邊撕邊說:“埋葬的是我的青春啊。”
聶清舟順手搭上著他的肩膀,拍了拍:“別葬得太深,高三還要挖出來再埋一次呢。”
“沒事,要是小高考成績出來,我沒得4A,我就可以直接入土為安了。”付子明露出夸張的表情。
夏儀探出頭看向付子明,冷靜道:“想對一下答案嗎?”
付子明高叫一聲:“副班!你是魔鬼!”
然后他就轉(zhuǎn)身逃走了。
聶清舟和鄭佩琪都哈哈大笑起來,夏儀也跟著彎了眼睛。
鄭佩琪說這紛紛揚揚雪一樣的碎紙像是葬禮一樣,仿佛一語成讖。
考試結束沒幾天,聶清舟在夏家雜貨幫忙的時候,接了一通打到夏家的電話,然后愣在原地。
夏儀問他怎么了,聶清舟欲言又止,只是捂著話筒喊夏奶奶。
夏奶奶從廚房探出頭來,大著嗓門問他道:“訂貨的嗎?小舟你記下就好!鍋里燉著菜呢走不開。”
“奶奶……奶奶,是監(jiān)獄打來的電話……說夏叔叔……”聶清舟的目光轉(zhuǎn)到夏儀臉上。
“說夏叔叔,去世了。”
夏儀的神情瞬間變得迷茫,好像沒聽明白他在說什么一樣。
夏奶奶愣了愣,她轉(zhuǎn)回身去把呼嘯的油煙機關上,顫抖著擦著手走過來:“你說什么?”
她似乎寄希望于剛剛自己聽錯了。
“他們說……夏叔叔……心梗猝死。”聶清舟把話筒遞給夏奶奶,艱難地說。
夏奶奶低頭看了那話筒半天,像是恐懼又像是難以置信,布滿褶皺的手抬起來又放下去,怎么也不敢拿過來。
夏儀緩緩抱住奶奶的后背,用額頭貼著她的額頭,然后摁了電話的免提按鈕。
其實她的手也在顫抖。
警察的聲音從電話里傳出來,夏奶奶哆哆嗦嗦的,像是個孩子似的說:“對……我……是他的母親。”
聶清舟轉(zhuǎn)過身去把雜貨店的門關上,門牌轉(zhuǎn)到暫停營業(yè)的那面,然后站在門邊看向夏奶奶和夏儀。
夏儀的眼神仍然很茫然,但她緊緊地抱住夏奶奶,在夏奶奶崩潰大哭的時候用力支撐著她。
好像她也并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不能明白這對她意味著什么,但是在自己痛苦之前,已經(jīng)下意識開始做她覺得她該做的事情。
聶清舟走過去,從另外一邊把夏奶奶攙住,然后輕輕握住夏奶奶后背上夏儀的那只手。
夏儀的手頓了頓,然后用力回握住他,用力到手指發(fā)白,眼睛里變得潮濕起來。
聶清舟仿佛聽見命運的車輪駛來,轟隆作響,不可阻擋。
第70章 、厄運
夏儀想起爸爸時, 畫面總是來自一個孩子仰望的視角。
在這個視角里,爸爸有一層青青的胡茬,高大健壯又很爽朗, 時常會發(fā)出中氣十足的笑聲。他喜歡讓夏儀掛在自己的胳膊上, 輕松地把她舉起來轉(zhuǎn)圈,笑著問她好不好玩。
夏儀爸爸的胳膊很有力氣,聽說爸爸小時候身體不好, 奶奶就讓他去學拳擊鍛煉身體, 他漸漸變得強壯起來,再沒生過什么病。因為這個緣故,他從小就開始教夏儀一些格斗技巧,讓她鍛煉身體兼防身。
——爸爸不能時時刻刻在你身邊,你要學會保護自己。要是有人打你,你一定要打回去,不要讓他們以為你好欺負!
那時候爸爸一邊糾正著她的動作,一邊嚴肅道。
夏儀有時候會看見爸爸偷偷抱著電腦看格斗比賽, 被她發(fā)現(xiàn)之后爸爸就說著“噓”, 然后到處張望看媽媽在哪里。
“這是什么啊?”她問一臉慌張的爸爸。
爸爸合上電腦, 小聲說:“Pride格斗賽……你別看這些。不要告訴媽媽好不好?”
“媽媽不喜歡你看這些比賽嗎?”
“是啊。”爸爸彎腰,眨眨眼睛道:“我們家最重要的事情, 就是讓媽媽開心,對不對?”
爸爸總是說媽媽就是家里的頭等大事, 不能惹媽媽生氣。于是夏儀點點頭, 說:“對。”
那時候她的爸爸就像個大男孩一樣開朗, 然而從某天開始, 他身上的開朗和陽光漸漸黯淡下去。他變得越來越忙碌, 時常眉頭緊鎖著抽煙, 像是一根越崩越緊的弦,直到警察找上門的那天,所有的一切轟然倒塌。
法庭上的爸爸胡子拉碴,神色頹喪,夏儀覺得那個人很陌生,仿佛只是同一個軀體的不同的人。
夏儀無法理解父親為何會犯罪入獄。
就像若干年后,她無法理解父親為何會突然死亡一樣。
她和奶奶看過了監(jiān)控錄像,也看到了父親的尸體。監(jiān)控清晰地記錄了父親突然發(fā)病的過程,父親的尸體上也沒有什么傷痕,只是臉上還留著痛苦的神情。
她想起每次來探望父親時,他的氣色總是不好,滿懷內(nèi)疚和頹喪,不停地嘆氣,整個人因浮腫顯得虛胖。
悔恨和失落真的會壓垮一個人嗎?她那記憶里高大強壯,好像永遠不會示弱的父親也會倒下。
夏儀抱著骨灰盒,挨著夏奶奶坐在回家的公交車上,司機差點沒讓她們上車,聶清舟求了司機半天他才松口。車上的人都躲著他們,坐得遠遠的。
夏儀低頭看著懷里黃布包裹的盒子,很難想象一個那么高大的人就剩下這么點灰,放在一個小小的盒子里。
父親失去了未來,失去了驕傲,于是放棄他的妻子,放棄他的兒子。最后放棄了自己。
她知道父親這些年很愧疚,但是她沒有怪過他。父親順風順水時,她也有最好的衣服和玩具,被他寵愛著;父親跌落谷底,他受苦,那么她自然也會辛苦一些。
所謂家人,不就是這樣嗎?
等父親回來,一切又會好起來的。
她早已經(jīng)學會了自己保護自己,所有欺負她、欺負小延的人,她都打回去了。所有背后指點她的人,她都沒有理會。
她放媽媽去了更好的地方,媽媽現(xiàn)在也過得很開心。
她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完成了父親的囑托。
然而那個囑托她的人沒有回來。
夏奶奶哭到虛脫,夏儀卻一直都沒有哭。她只是沉默不語地和聶清舟一起攙著夏奶奶,從公交站一路慢慢地扶著奶奶走回小賣部,讓奶奶躺在床上休息。等到夏奶奶終于體力不支睡著的時候,夏儀給她掖掖被子,抱著骨灰盒走出房間,把它放在家里僅有的一張小書桌上。
書桌是橡木色的面板,桌上很干凈,就孤零零地放著這個被黃布包裹的盒子。
聶清舟安靜地站在她身邊看著那個盒子。
夏儀低聲說:“好輕啊。”
以前爸爸一只胳膊就能把她吊起來轉(zhuǎn)圈。
他怎么會變成了這么輕的,她一只手就能端起來的一點灰呢?
聶清舟轉(zhuǎn)過身,伸手把夏儀拉過來,然后將她整個人抱進懷里,輕聲說:“哭吧,哭吧夏儀。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不用那么堅強也沒關系。”
這句話就像是在滿水的堤壩上鑿開了一個口。
夏儀愣了愣,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她揪緊了聶清舟的衣襟,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慢慢矮下去,蜷縮起身體。
聶清舟跟著她蹲下來,緊緊地摟住她的肩膀,感覺到淚水濡濕了他的胸口。夏儀全身顫抖,發(fā)出非常輕微的,壓抑的哭聲。
她總以為是她不通人情,太過冷漠。
這是她第一次聽到有人說,你只是太堅強了,不用這么堅強也沒關系。
夏儀爸爸的去世給了夏奶奶極大的打擊,將他安葬后夏奶奶一直精神萎靡,連記憶都開始混亂起來。
她總是起得很早,天還沒亮就坐在小賣部前的椅子上發(fā)呆,看到有人來就問有沒有見到她兒子,她兒子跑出去玩了一直沒回來,她很擔心。
夏奶奶絮絮叨叨地說她的丈夫和一兒一女都煤氣中毒死了,她就剩這么一個兒子,要是弄丟了可怎么辦。
鄰居們先是覺得她怪異,聽說夏儀父親去世的事情之后就不勝唏噓。有人哄她道:“你兒子在虞平做大生意呢,將來掙錢養(yǎng)你。”
夏奶奶不由得變得迷茫,等夏儀跑出來看她的時候,她困惑一陣就反應過來,驚詫道:“夏夏!你怎么在這里?你媽媽呢?沒有送你上學嗎?”
夏儀站在夏奶奶面前,欲言又止。最后她只是蹲下來說道:“今天放假,我來看你了。”
夏奶奶的記憶有時候停留在夏儀爸爸的童年,有時候又跳到夏儀的小學時代。夏儀爸爸入獄和死亡這一段時間的事情變成了一片空白。她像個孩子似的,想起什么是什么,想到要做的事就急著去干。
夏儀不得不請假在家照顧奶奶,聶清舟也緊跟著請假,天天和她一起在夏家看著夏奶奶。
夜里夏儀把夏奶奶哄睡著,小聲對聶清舟說:“你回去上學吧,奶奶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好起來,你請這么長時間的假會影響學習。”
“我高一也是自學,你不用擔心我。夏奶奶把我當孫子看,我照顧她也是理所應當?shù)摹!?br />
夏儀這樣一個從來不說謊,也不會哄人的人,現(xiàn)在天天都要配合著夏奶奶說謊,哄著她。聶清舟看著很心疼。
除此以外他還有更深的憂慮。
之前他就感到疑惑,夏儀為什么會在高二下學期期末出國?夏奶奶和她爸爸都還在這里,以夏儀的個性,不可能拋下他們跟蔣媛媛走。
自從得知夏叔叔的死訊開始,所有線索就漸漸清晰起來。聶清舟驀然發(fā)現(xiàn)很可能不是她拋下了他們,而是他們拋下了她。
種種猜測讓他膽戰(zhàn)心驚,他看著小孩子一樣的夏奶奶,真誠地希望是自己的猜測出錯了。
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改變什么,除了盡力而為之外別無他法。
聶清舟和夏儀輪換著照顧夏奶奶,確保她身邊時刻有人盯著。夏奶奶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認識聶清舟了,偶爾還會看著聶清舟喊出夏延的名字,聶清舟和夏儀都順著她。
她有時候歡欣地說起自己的丈夫、自己做的裙子,有時候又憤怒地說起小延的病、蔣媛媛的不負責任。
夏儀小心地提到父親入獄的事情,夏奶奶立刻反應激烈,說夏儀騙她。這個時候她連夏儀都認不得了,只覺得面前是一個詆毀她兒子的陌生人,甚至揮起手使勁打夏儀。
聶清舟馬上從夏奶奶背后抱住她,哄著她安撫她。等夏奶奶折騰得沒勁兒了,再抬頭看向夏儀的時候,又露出滿臉驚慌,說道:“夏夏,你臉上怎么回事?被誰打了?”
夏儀捂著臉,說道:“沒有,沒事。”
夏奶奶睡著之后是一天里最安靜的時刻。夜色深沉,夏儀和聶清舟都精疲力盡地坐在夏奶奶房間里,聶清舟拿著從冰柜里撈出來的冰塊,用布包了給夏儀敷臉。
夏儀沉默地低著眼眸,濃密的睫毛下便是驚心的紫紅淤痕。
夏奶奶總是很疼愛小輩們,從來沒有打過夏儀,這是她第一次跟夏儀動手。大概在夏奶奶的認識里,她打的那個只是可惡的傳謠的陌生人,而不是她疼愛的孫女。
聶清舟把手放在夏儀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
然后夏儀就前傾身體,把額頭靠在他的胸口上。
聶清舟很想跟夏儀說沒事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但是此時此刻,這樣的安慰他已經(jīng)說不出口。
夏奶奶這樣的狀態(tài)維持了一周,某天她半夜起夜就沒有回來,突然消失不見了。
夏儀和聶清舟急得到處尋找,還跑到派出所報警,等到傍晚的時候終于有人說在虞平火車站見到過這個老太太,老太太說要接她上大學的兒子回家。
他們急忙奔向虞平火車站,在人流中尋找半天,終于看到了坐在車站大門口臺階上的夏奶奶。
她穿著她的黑底花襖,抱著她的花布包,有點局促不安地縮成一團,坐在高高的灰色臺階上,避讓來來去去的行人。
夏儀一看到她,就仰著頭喊道:“奶奶!”
夏奶奶立刻環(huán)顧四周,看到了站在廣場中的夏儀,她似乎有一瞬間的迷惑。但是很快笑起來,慈祥地回應道:“夏夏!”
她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往前走,像是沒有看到前面的臺階一樣。
聶清舟的眼睛睜大了,他急切地大喊:“奶奶!臺階!”
他喊得太晚了。
虞平火車站上高懸的時鐘到達整點而轟然作響,仿佛命運的鐘聲。
在那巨大的時鐘下,夏奶奶一腳踩空向前栽倒,順著長長的臺階滾下來,一路留下刺目的血跡。夏儀和聶清舟接住她時,夏奶奶腦門上的傷流出的血已經(jīng)染紅了她整張臉,她目光茫然而渙散,手里還緊緊握著自己的花布包。
“奶奶……奶奶……”夏儀跪在她面前,拉著她的手,顫抖地喊她。
夏奶奶吃力地回答了一聲:“夏夏……”
然后夏奶奶看向聶清舟,居然認出了他,小聲說道:“小舟……”
“是,是我。”聶清舟忙不迭地答應。
“對了……我還要給夏夏……做條好看的禮服裙……”
夏奶奶望著天空喃喃地說,越說聲音越小。她顫著嘴唇,渾濁的眼睛里流出一行淚水,沖淡臉上的鮮血。然后那雙蒼老泛黃的眼睛閉上,她枯枝一般的手松開了花布包。
她的記憶仍然停留在一個她兒子未曾去世的時間點,這大概是夏奶奶這輩子最后的一點倔脾氣。
夏儀怔怔地看著夏奶奶,奶奶臉上刺目的血和什么重合在一起,夕陽照耀的世界里,好像所有一切都是鮮紅的,爭先恐后地涌入她的眼睛。夏儀轉(zhuǎn)過身撐著地面,止不住地干嘔起來,地上的血染紅她的手,如同一個可怕的噩夢。
聶清舟一邊打120,一邊扶著夏儀的肩膀。黑壓壓的人群圍著他們,他一抬頭就看到夕陽下,“虞平站”的大牌子。
——我最討厭的是車站。
他心里一顫,終于在此刻醍醐灌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