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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第 141 章

    夏蟲在枝葉間聲嘶長鳴, 樹影婆娑,在室內落下滿地斑駁。

    半夢半醒之中無意識地歪過頭,從臉上滑落的書本砸地的悶響, 以及眼前沒了遮擋驟然明亮的光線,讓簡暮猛地驚醒。

    除卻窗口的風鈴隨風發出叮啷響之外, 滿室寂靜, 書房散發著書墨和木質家具的馨香, 令人心寧神和。

    簡暮探身從地上撿起書, 身下的搖椅隨著他的動作小幅度地搖擺, 他抱著書躺了回去,按揉午睡后酸脹的太陽穴, 感受從窗口鋪灑進來的熱烘烘的陽光烤著下半身。

    緩了好一會兒, 他才回憶起這是哪里,他為什么會在這里。

    這是溫泉山莊,自打從醫院治療回來后, 霍予安和父子二人的精神都不太好,加上天氣逐漸燥熱, 簡暮便趁著周末帶父子二人來山莊短暫地度假。

    今天是周日, 今晚就要返程, 現在霍予安和歲歲大概正在泳池里玩水。

    似乎無論是反應力, 亦或是記憶力,都比從前更差勁了, 簡暮失神地想。

    而且似乎比平時更加嗜睡一些,每晚早早就躺下, 原本的生物鐘也失靈了, 每天需要定十個鬧鐘,他才能準時到達公司。

    好不容易熬到周末, 他今天早上睡到飯點,吃了飯又接著睡,睡到現在。簡暮看一眼墻角的古董擺鐘,現在是下午兩點多。

    霍予安還以為這是他有孕的訊號,想要送他去醫院檢查,被簡暮笑著拒絕。

    他腺體和器官狀態極差,這輩子可能只有歲歲一個孩子,懷孕幾乎是不可能的。

    但簡暮清晰地知道自己的身體可能出現了問題。

    緩過了午睡后太陽穴的酸脹,簡暮想要站起來去找霍予安和歲歲,然而剛直起身的一瞬間,后頸襲來一陣熟悉又陌生的刺痛。

    自從與霍予安重逢,這樣的刺痛已經許久沒有犯過了,簡暮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代表了什么。

    他微抿著唇,拎著書脊站起身,把書隨手扔到書桌上。

    今晚讓霍予安放縱一下好了。

    簡暮冷白的臉微微泛著紅,不知是被陽光烘暖了,還是書房里的空調溫度不夠。

    自從被醫生下令被迫禁欲后,霍予安已經素了許久,這些日子里每每看著簡暮,那眼睛里似乎都在冒綠光……-

    山下暑意旺盛,但山莊內植被郁郁蒼蒼,踏出庭院,四通八達的小路被遮天蔽日的林子遮擋,走在路上并沒有感受到多少酷熱,甚至還有陣陣涼意隨著風卷來。

    簡暮隨便問了一個傭人,便得知父子二人正在隔壁庭院里泡涼水,他從廚房拿了一些水果和阿姨鮮榨的冰鎮果汁,親自端去隔壁庭院。

    走到院子門口,還隔著一小段距離,就聽到孩童與成年人的笑聲伴著水浪聲,在院子中,在山莊里回響。

    剛走出轉角,歲歲就眼尖地注意到了他,高喊一聲“爸爸”,然后撲騰著水花朝岸邊游過來。

    他的腿已經基本好了,走路和鳧水不是問題,在水中的兩條小短腿倒騰得飛快,霍予安見狀也緊隨而上,將他護在安全范圍之內。

    “累了嗎?吃一點水果。”簡暮給歲歲喂了一塊切好的甜瓜。

    抬眼時,發現另一雙渴求的眼睛可憐巴巴地瞅著他,從水里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嘴。

    “啊——”

    簡暮故意說:“自己上來吃。”

    霍予安也不裝可憐了,挑眉:“我要是上來,吃的就不止是水果了。”

    簡暮:“……”

    他承認他怕了,往霍予安嘴里送了一塊黃桃。

    如果此時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倒是無所謂,互相親親抱抱,占一點便宜,有利于促進提升夫夫感情。

    主要是現場還有一個天真無知的兒子。

    這個天真無知的大電燈泡還好奇純潔地問:“安爸爸上岸除了水果,還有什么吃呀?我也想吃,我爬上去也能吃得到嗎?”

    簡暮:“……”

    霍予安一本正經認真臉:“當然不能,只有我能……”

    他話都還沒說完,被坐在岸邊的簡暮一腳踹到了心窩,向后仰跌進了水里,掀起巨大的浪花,濺了簡暮一身。

    簡暮抹一把臉,面無表情地盯著霍予安在水里掙扎。

    讓他口無遮攔亂說話,這些污言穢語是能在孩子面前瞎說的嗎?

    簡暮又給歲歲和自己喂了兩口火龍果,凝視著逐漸平靜的水下,只見原本還在水下掙扎的霍予安不知為何慢慢沒了動靜,甚至后背朝上浮出了水面,緩緩朝他這邊飄過來。

    簡暮握著水果簽的手頓了頓。

    不是游泳運動員嗎,摔進了水里,這就浮不上來了?這么菜嗎?

    ……不會真溺水了吧?

    簡暮的心猛地揪起,扔開水果簽,剛要起身去水里看看情況。

    這時已經飄到他身旁的這具“浮尸”猛地詐尸,簡暮還沒反應過來,下一秒,一道極大的力從他的腳腕傳來,將他拖進了水里。

    猝不及防嗆了好幾口水,被打橫抱著浮出水面時,身旁的alpha捉弄成功,在放肆地開懷大笑。簡暮一邊猛咳把嗆進去的水咳出來,一邊還不忘攏住手舀一兜子水呼在這人臉上,手動靜音。

    他就多余關心這個二傻子,簡暮在這大夏天里冷颼颼地釋放涼氣。

    “哈哈……咳咳……哈哈哈……咳……”霍予安被嗆了一口水也忍不住笑,把簡暮送回到地面上。

    露骨的視線像X光一樣在簡暮渾身上下掃視。

    下了一趟水,簡暮全身濕透了,濕漉漉的發絲被隨意向后捋,露出精美妍麗的五官。

    今天他只穿了一件白色T恤和黑色短褲,一過水,單薄的布料黏黏糊糊地貼在了他身上,隱隱約約透出布料下的瓷白膚色,清瘦勻稱的身材一覽無余。

    霍予安恨不得手邊有手機,把簡暮這難得一見的失態美照拍下來。

    “反正都濕透了,下來玩一玩唄?”霍予安趴在岸邊抬眼看著他,邀請道。

    簡暮想了想,起身朝屋子里走去:“我去換衣服。”

    這一套庭院被設計專門用來休閑娛樂,影音廳、室內運動場應有盡有,簡暮去更衣室換了一套連體泳衣,再回到泳池。

    不過他興致不高,在水里游了兩圈就回到岸上,坐在躺椅上看著父子倆玩鬧了。

    游泳池是引來的山澗水和溫泉水的混合而成,在這暑意正濃的天氣里,對于常人來說正好,但對于天生體寒怕冷的簡暮而言,實在有些冷了。

    歲歲養的大鵝和黃狗圈圈不知道什么時候也跑了過來,和父子倆在水中玩鬧。

    將近半年過去,圈圈已經是大黃狗了,變得威風凜凜,學會了看家護院,據說有一天山莊里闖入了不知死活的賊,是圈圈警覺發現,吠叫引來人,避免了一場損失。

    水里的人、狗、鵝玩得水浪翻飛,水花四濺。

    簡暮從桌上拿來手機,笑著將這打鬧的一幕拍下來。

    霍予安見狀立刻游過來,無死角的俊臉懟著鏡頭:“拍帥一點,傳給我,我要發微博。”

    “發微博?”簡暮的視線從手機上挪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穿著常規的及膝泳褲,腹肌塊塊分明,人魚線延伸進入布料,引人無限遐想,露出的每一寸皮膚都彰顯著爆棚的張力。

    簡暮作勢要收起手機:“不拍了。”

    “哎哎哎?別不拍啊,我開個玩笑。”霍予安連忙從他手里抽來手機,“我可算清楚了,這鏡頭有拍到你的腿,我怎么可能舍得讓別人看呢。”

    他撐著泳池的瓷磚塊上岸,把簡暮擠到一旁,一起擠在同一張躺椅上。

    翻轉攝像頭,手機屏幕中立刻映出他們兩個風格不同,一沉靜一張揚,但帥的旗鼓相當的俊臉。

    “看鏡頭。”霍予安說。

    簡暮無奈地轉過臉,霍予安嗞著大白牙對著還在錄制的鏡頭比剪刀手。

    霍予安讓他也學著做。

    簡暮覺得傻透了。

    于是他也跟著傻透了地比了個剪刀手,面無表情地露出標準的八齒微笑。

    兩個人一起犯完傻,霍予安還是沒有關掉錄制,問:“你是不是不愿意我發微博?老婆,你是不是吃醋了?”

    這個人的記性總是在不該好的時候好的出奇,簡暮沉默一秒,死不承認。

    “寶貝兒,有沒有人和你說過,你撒謊的時候,手會無意識地摸索什么。”

    簡暮的視線順著自己的手看過去,只見他不知道什么時候搭在霍予安大腿內側的手在摩挲這塊嫩肉。

    再抬起眼眸,霍予安的眸光已經變得幽深,在簡暮遲鈍地反應過來之前,他俯身壓過來,在愛人的嘴上又深又重地吻了一口。

    簡暮落荒而逃。

    霍予安盯著著他跳入水里降溫,朝背對著他們的兒子游去的背影,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唇畔。

    停止手機的錄制,打開微信,把這段視頻發送給自己,以供以后反復回味-

    晚上,歲歲依依不舍地和圈圈以及大白鵝告別,坐上了下山的車。

    霍予安啟動奔馳駛出山莊大門時,歲歲還在向簡暮撒嬌,想要再在這里待兩天,被簡暮拒絕。

    “你明天還要去幼兒園,而且安爸爸明天有一項很重要的工作要飛去京都。”

    歲歲委委屈屈地答應:“好吧。”

    他想了想,又問:“等安爸爸回來了,我們下周還要一起來山莊玩!”

    簡暮答應得爽快:“我感覺可以。”

    原本懨懨的歲歲立刻轉悲為喜,哼哼唧唧地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兩個爸爸聊天撒嬌。

    山莊離他們常住的島中墅不算太遠,一個小時不到的路程,奔馳就在別墅門口停了車。

    晚上九點多的別墅一反常態燈火通明,簡暮疑惑地收回視線,把腿上在不知不覺中睡著的歲歲叫醒,一家三口下車。

    打開指紋門,玄關處立著一個從未見過的行李箱,小林阿姨聽到動靜,從廚房走出來。

    簡暮忽視了她的欲言又止,一見到她就指著行李箱問:“小睿回來了嗎?”

    自從霍予安搬進來后,簡睿為了少吃幾口狗糧,自覺搬去了他在外面買的小公寓,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回來住了。

    小林阿姨的視線從玄關到里間飄忽不定,張了張嘴想說什么。

    這時一陣拖鞋的趿拉聲從里間的方向傳來。

    看清那個一身白裙的女人,簡暮的瞳孔驟然緊縮。

    他甚至腦子都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就先一步轉過身,將霍予安連同他懷里看到了什么,眼睛驟然亮起,卻還沒來得及打招呼的歲歲一起推出了房門。

    簡暮只來得及語速飛快地交代:“你今晚帶著歲歲回你家。”

    指紋門在面前重重地合上。

    房門叩合前,霍予安清晰地聽見,從門內傳出的那一記響亮清脆的巴掌聲,像是對待隔著血海深仇的死敵那般用盡了全身力氣,讓他為之一顫,頭皮發麻。

    歲歲怔愣地注視著面前緊緊合攏的花紋古樸繁復的大門,過載的小腦袋瓜運轉許久,終于勉強消化了這讓他十分費解的境遇,驀然“哇”地一聲嚎哭出來。

    他啪啪地用力拍著大門。

    “外婆不要打爸爸,嗚嗚嗚,爸爸開門,外婆不要打爸爸……”

    第142章 第 142 章

    和霍予安所聽見的一樣, 徐樂穎這一巴掌扇得很重,以至于簡暮捂著臉,后背抵著門板才沒在巴掌落下的那一瞬間順著力度摔倒。

    又驚又俱的目光凝視著徐樂穎那張盛怒到扭曲的臉, 只能看到她猩紅的嘴唇一張一合,而簡暮從耳畔到腦內只回蕩著幽長的嗡鳴, 像一把鋸齒, 把他幾乎劈成兩半。

    許久, 臉側仍然火辣辣地疼, 耳鳴如潮水般褪去, 簡暮才聽見徐樂穎的質問。

    簡暮淡然平靜的氣質有很大一部分來自于他的母親,可這個溫柔可人的女人在此刻像是一只被天敵刺激的刺猬, 炸開全身的銳刺來保護自己和幼崽, 試圖逼退所有威脅,殊不知她的尖刺同樣把她在意的人扎得傷痕累累。

    上次見面時的溫婉慈和蕩然無存,此時的母親只有發病的癲狂和絕望的歇斯底里:“我說過讓你遠離alpha, 我不想讓你重蹈我的覆轍!簡暮,你就是這么聽我的話的嗎?”

    “alpha都是人渣!人渣!!簡暮你瞎了嗎, 簡鉞誠對我的傷害你看不到嗎, 隴峯這么大一個簡鉞誠制造的罪證你看不到嗎, 你竟然還和alpha走到一起?”

    “那個人好眼熟, 是不是六年前和你攪和在一起的alpha?他到底有多大的能耐,把你迷得連我的話都不聽了, 六年前我就讓你離開他,六年后你們竟然還廝混在一起!”

    “小暮, 到底發生了什么, 你把鎖打開,小……”

    門板被霍予安砸得砰砰響, 但他始終無法打開這扇已經被從里面反鎖的門。倏地聽見了門內那個被歲歲稱為外婆女人尖銳的語調提起六年前的事,霍予安猛地頓住。

    六年前……簡暮的母親……讓簡暮離開他?

    猛烈的眩暈感轟炸了大腦,霍予安眼前陣陣犯黑,不受控制地想起了靖和會議室里簡暮決絕的話語一字一句毫不留情地砸在他身上,在他愛得又傻又熾烈的少年時代如同盛夏猝不及防又兇猛的冰雹,將他砸得頭破血流,無所遁形。

    所有傷痛都最終歸于那抹決然離去,消失在會議室門口,從此在霍予安的二十多歲里銷聲匿跡長達六年的背影。

    他愛簡暮的十年里,有一半以上的時間都在恨他。

    到頭來卻有人說,他浪費了六年的時間,恨了一個同樣無辜的受害者?

    像是海水倒灌入肺,又咸又苦,充滿了曠日持久的酸澀,短暫的缺氧過后,霍予安更加激烈地拍門,甚至直接側身撞過去。

    “簡暮,你給我開門,把話給我說清楚,六年前到底是怎么回事,簡暮開門,開門!”

    門外霍予安的拍門、歲歲的哭喊,與房中徐樂穎仿佛厲鬼索命的凄厲尖叫混雜在一起,構成今晚讓簡暮絕望窒息,從今往后噩夢連連的雜音。

    徐樂穎問:“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歲歲是誰的孩子?”

    簡暮斜眸盯視著她差點要戳到他眼睛里的長指甲,眼角輕微顫抖著,濃密的羽睫掩住了他眼尾的倔強和一股不知何來的豁出去的勇氣。

    他輕聲說:“是霍予安的。”

    旋即閉上眼,毫不意外地感受到一陣掌風迎面撲來,下一秒,又一個巴掌落在了他的臉側,這次似乎還有鋒利的指甲在他臉側的皮膚刮擦而過,不過他已經疼到麻木了,除了銳利的觸感之外,感受不到其他。

    佇立在一旁的小林阿姨再也忍不住,上前攔腰抱住了還想再接著教訓不聽話的孩子的徐樂穎。在拉扯之中她也挨了幾下,但死死咬著牙不肯松手。

    “孟小林你反了嗎?你放開我!他不是在alpha身上找死嗎?那么我先打死他,他這條命是我給的,我親自回收!”

    “小姐,你冷靜一點,你的藥在哪里,我去拿給你……”

    “松手!”

    ……

    簡暮順著門板滑落在地上,眼前是一地雞毛,身后是被他親手關在外面的愛人和孩子,門板被用力地拍打,震得他也微微顫抖,卻仍然紋絲不動。

    真他媽的和噩夢一樣。

    不知道是臉更疼還是頭更痛,簡暮垂著頭沉默地坐在地上,劃破的臉側滲出滑落的血珠在他淺色的褲子上墜出一朵紅色的血花。

    他凝視著這朵血花,沙啞又頹靡地開口,像是在走高空懸絲的人,每個字都充滿了孤注一擲的決然和踽踽獨行多年的孤獨無助。

    “媽,我今年27了,這27年人生里,有三分之二是苦的。”

    在情緒極度波動時,往往是簡暮最平靜的時候,卻仿佛一艘游輪行駛在無風無波的海面上,悄無聲息就會撞上暗礁,船毀人亡。

    “你把我親手撫養到十二歲,從那之后沒有再照顧過我,在自由、仇恨和我之間,我從來不是你的第一選擇,你把我扔在簡家,把仇恨扔在時光里,選擇了遠走高飛。”

    “沒有你護著,我養自己養得很艱難,我很想你,但我知道那個冰冷冷的房子對你來說是避之不及的牢籠,你好不容易得來了安寧的日子,我不敢打擾你。”

    “簡鉞誠對我不聞不問,偶然的關心就是他那一套omega無用論的貶低,我不敢告訴你,他曾經試過很多次把我塞給alpha換取利益。”

    徐樂穎驟然瞪大眼睛:“他敢!”

    簡暮抬起臉,臉側已經紅腫了一片,小林阿姨心疼地倒吸一口氣,他自己卻似乎毫無覺察。

    他仰著頭,透明的淚珠從他眼尾順著線條柔和的臉部輪廓滑落,失神的目光望著客廳里的水晶吊燈,眼睛微微瞇著,視野被水汽模糊朦朧,他好像在仰望一輪明亮灼熱的日光。

    “門口的alpha你認識嗎?你應該不認識,因為你沒有給過我向你介紹他的機會,你對他也不屑一顧,但今天我想讓你了解他。”

    “他叫霍予安,是我的高中同學和大學同學。你不是一直想不通我當年為什么在保送交大后又正常參加高考報京大嗎?他就是答案。”

    “他不是人渣,和他簡鉞誠不一樣,他是陪我走過少年成長期的人,你和簡鉞誠對我不聞不問、不管不顧,是他在管著我顧著我撐著我。”

    徐樂穎顯然把他的話語聽進去了,她的表情、動作和言辭不再像之前那么激烈,但還是下意識地反駁,或者更像在挽留什么:“我沒有不管你……”

    “沒有不管嗎?”簡暮輕笑,“如果偶爾捕風捉影聽到一些我和alpha的風吹草動,就打一通跨洋電話過來向我發瘋也算的話,那也確實不算不管我吧。”

    小林阿姨感受到被她箍在懷中以免再度暴動傷人的徐樂穎顫了顫。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小林阿姨已經被眼淚鋪了滿臉,淚水和汗液交雜著淌入眼睛,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扭曲模糊。

    她一手帶大的孩子受了欺負,戚惶委屈地坐在冰冷的地上,兀自把自己最深最觸目驚心的爛瘡摳給別人看,像是感覺不到痛,卻讓小林阿姨的心疼到像是被一把鈍刀凌遲了。

    “媽,你說我讓你很欣慰,我省心懂事,沒有你陪著,哪怕在簡鉞誠身邊,我也能長成讓你驕傲的樣子,但真的沒有人能在一條路上一直筆直地走下去。”

    “霍予安讀書時候成績爛,但他從來不是一個爛人,他比誰都清醒明事理,我一度鉆牛角尖,他教我放下和和解,讓我向前看,向未來看,于是我在我的未來里看見了他。”

    “無論是誰不要我、不選我,棄我如敝履,但霍予安不會。”

    “可我卻被你逼著丟了他。”

    簡暮撐著地站起來,起身的一瞬間,眼前發黑,雙腿發麻踉蹌,他扶著鞋柜緩了緩,深深地吸氣,拖著兩條似有電流流竄過的腿,朝里面走去。

    路過徐樂穎和小林阿姨時,他的嗓音帶著乞求,“媽,這一次,不要再逼我了。”

    “我在簡鉞誠手中生不如死的時候你沒護過我,現在我大了,也不用你護著了,我能自己護著自己。摸爬滾打這么多年,我看得清人心,我也能對我自己的選擇負責。”

    “媽,你回去吃了藥,冷靜一下,睡一覺,我有些累了,就不陪你了。”

    簡暮的視線自始至終壓得很低,沒有直視過徐樂穎,與她和小林阿姨擦身而過,背影極其疲憊地上了樓。

    回到房間,拿出手機解鎖,看到霍予安給他發了很多微信。

    【歲歲被嚇得有些應激,我先帶他走遠一點】

    【你媽打你了?】

    【六年前到底發生了什么?你離開我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和你媽這樣的狀態有關是嗎?】

    【簡暮你看到了消息回我】

    最后一條消息發送于十三分鐘之前。

    今晚的情緒爆發得太過于措手不及,簡暮的額角隱隱脹痛,他抬手揉了揉,沒能來得及緩解多少,就開始回復霍予安。

    【今晚,連著后面幾天,都不要來這里了,你帶著孩子回你家住一段時間】

    霍予安立刻回復:【為什么?】

    ……怕你和歲歲的出現會再次刺激到徐樂穎。

    簡暮聽見屋里走廊上有腳步聲,大概是小林阿姨安撫住了徐樂穎,把她哄回到房間里休息。

    他從來不寄希望于自己的只言片語能夠抹平徐樂穎被簡鉞誠種下的長達將近三十年的陳年舊傷,今晚推心置腹的長篇大論能夠讓徐樂穎冷靜下來,不要在霍予安和歲歲面前鬧得太難看,已然是盡力了。

    ——雖然到最后,那樣的局面和結果似乎并沒有好看到哪里去,只不過是兩敗俱傷。

    徐樂穎被他指責得自我懷疑,十分痛苦,他同樣被雙刃劍扎得痛不欲生。

    簡暮在屏幕上打字:【我媽精神和情緒不穩定,需要慢慢和她說清楚,她也需要時間慢慢想明白,不然會適得其反。她是我媽,我不想逼死她】

    【霍予安:我不可以和你一起面對嗎?我很乖的,你媽一定會喜歡我】

    【簡暮:嗯,你最乖,所以乖乖聽我的話,好好帶孩子,明天是不是要去京都?你把孩子帶去京都玩吧,我讓小林姐和你一起去照顧孩子】

    【簡暮:這邊的事我來解決,說不定等你從京都回來,一切就塵埃落定了,到時候,我把我的一切都說給你聽】

    霍予安顯然快要被他哄住了,但扭扭捏捏還是不肯走,想要鴿了后面幾天的行程。

    這時候就要一把火點了他的屁股,把他燒走。

    【簡暮:如果我沒記錯,你這次是要去參加金曲頒獎?沒有拿到獎,哪怕到時候和我媽說開了,我也不讓你進家門,我媽應該不太想要一個沒什么出息的兒媳婦】

    【霍予安:嚶!】

    隔著屏幕都能感受到霍予安此時的委屈,簡暮想笑,但一笑起來就會牽扯臉側的傷,只能抿著嘴唇,眼角眉梢都是溫柔的笑意。

    他燒了霍予安的屁股,還不忘塞一顆甜棗,讓他拿著甜棗跑開。

    【簡暮:去吧,晚安,我愛你】

    【霍予安:我想聽你親口說】

    這還得寸進尺上了。

    簡暮將手機抵到唇側,修長的指尖按下語音鍵。

    嗓音比穹頂的如水夜色還溫柔幾分,娓娓動聽,好比名家手底下流淌而出扣人心弦的鋼琴曲目。

    簡暮說:“我愛你,簡暮愛霍予安。”

    霍予安也發來一條語音。

    點開,哪怕臉再疼,簡暮也禁不住笑了。

    “我也愛你,愛你愛你愛你,簡暮我愛死你了!”

    這人永遠有豐沛的情感,讓他每一聲愛意都得到回應。

    最后在遼闊卻昏暗的小區里張望一圈,沒能如愿搜尋到他心心念念的那對父子離去的身影。

    簡暮有些失望,收起手機,回到臥室。

    也對,如果事事能夠順心,那么這世上也就不會有這么多求而不得的執念和身不由己的錯失了。

    第143章 第 143 章

    情緒起伏過大, 簡暮從半夜發起了燒。

    半夜他被自己的體溫熱醒了一次,踢開了被子,剛翻一個身就又睡著了, 也有可能是燒暈過去了。

    這一覺睡得很沉,醒來是因為半睡半醒之中感受到臉上的涼意。

    眼皮很重, 感覺慢慢回籠, 喉嚨又干又痛。

    感受到身旁有人, 被踢開的被子也回到了身上, 簡暮閉著眼睛沙啞著吩咐:“小林姐, 替我倒一杯水。”

    身旁的人沉默了片刻后才傳來玻璃磕碰的聲響,簡暮察覺不對勁, 眼睛睜開一條縫。

    外面天光大亮了, 但窗簾嚴絲合縫地緊閉著,他透過床頭的小夜燈,才看清身旁是誰。

    “媽?”簡暮差點以為自己在做夢。

    昨晚睡前的記憶終于歸位, 回想起睡前發生的樁樁件件,他本就沒有血色的臉更加慘白。撐起身, 額頭的冰毛巾滑落掉到枕頭上。

    “你躺著不要動。”

    徐樂穎連忙讓他躺回去, 把冰毛巾放回到他額頭降溫。端來倒了熱水的碗, 舀起一勺輕輕地吹涼, 送到簡暮嘴邊。

    一口一口地將水喂進去,直到簡暮側過臉, 無聲地拒絕,徐樂穎才收回手。

    低著頭攪動著碗里的水, 有些感傷地說:“好像我在你的生命里確實缺失了太久, 我的孩子病了,喊的人不是我, 而是保姆。”

    簡暮疲憊地閉了閉眼,從胸腔中呼出的氣息干燥滾燙:“只是習慣而已,說明不了什么。”

    徐樂穎問:“你恨我把你丟在這里嗎?”

    簡暮沉默許久,久到徐樂穎幾乎以為他睡著了,才開口。

    “恨過,但我能理解,如果我在你的處境里,可能也無法面對我自己,不知道如何處置那段失敗關系的產物。所以我沒有恨很久,也不是很恨。”

    而且怪罪和怨恨除了徒增煩惱外,又有什么用?

    前車之鑒就在眼前,徐樂穎恨了這么多年,不就把自己逼瘋了嗎。

    如果那些人那些事樁樁件件都要去恨,那么簡暮每天也不用干其他事情,光顧著對那些人散發怨氣就已經能過得很充實了。

    他不是不恨,只是感覺沒必要做這些無用功。與其浪費感情,不如報復,就像他對簡鉞誠做的那樣,蟄伏多年一擊致命。

    房間里空調在夏日維持著27攝氏度,平日里對于簡暮的體質來說剛剛好,但此時全身滾燙,簡暮難得感受到熱意。

    他喊了一聲房間里的智能,吩咐下降溫度,被徐樂穎制止了。

    “把汗捂出來,好得快,你的體溫燒到39度多了,得趕緊降溫。”

    簡暮沒有什么表情地盯著她,踢開被子,翻了個身背對徐樂穎,不想搭理她,一副賭氣的姿態。

    徐樂穎忍俊不禁,笑著笑著又感到心酸。

    這一幕場景,給她一種他們母子好像回到了簡暮十二歲之前光景的錯覺,簡暮還是有些調皮偶爾任性的孩童,她還是溫婉慈和的母親,隨時隨刻陪伴在簡暮身旁,即使丈夫對她不聞不問,孩子也已經足夠讓她的生命充實起來。

    如果不是故事一開始就充斥著欺騙、利用和無情,哪怕簡鉞誠只是單純地對她感情冷淡,最后也不會鬧得那么難看,讓所有人都無法收場。

    然而沒有如果,分離十五年的鴻溝切切實實橫亙在他們之間,在簡暮最需要徐樂穎的時候,她缺席了,后來再多的彌補也顯得可有可無,甚至多余。

    簡暮閉著眼,身體極度疲倦,但他的精神緊繃著,感受著身旁陌生的氣息為他忙前忙后。

    一會兒伸向他的脖子探查體溫,一會兒抽走毛巾,去浴室里放入摻了冰塊的冰水里降溫,擰干再放回他額頭,一會兒又替他擦臉上身上的汗,喂他一些水……

    在她再次推門進來,手里還端著一碗粥的時候,簡暮實在忍不住,從床上坐起來,把毛巾放在床頭上。

    “你想做什么?”徐樂穎問。

    “該去公司了。”簡暮剛起身,腦袋中就是天旋地轉。

    徐樂穎連忙放下碗去扶他:“都這樣了,還去什么公司?你助理給你打過電話,我替你請假了,你在家里待著養病,哪里都不要去。”

    “……”聽到她再次擅自為自己做主,那一瞬間簡暮的臉繃得極緊,可轉瞬后他又松開了僵硬的身軀。

    算了。

    習慣了。

    她精神正常不發瘋,他就心滿意足了,其他的事情就隨她吧。這些事情計較多了,他很累,徐樂穎要是發瘋,他會更累。

    躺回到床上,從徐樂穎手里接來碗和勺子,一勺一勺地,速度很快地往嘴里送。

    徐樂穎一開始還想喂他,但緩過了最初的脫力感,體溫稍稍下降一些后,簡暮就不愿意再讓她這么無微不至地照顧了。

    要是換成小林阿姨,他也就賴在床上假裝癱瘓隨她折騰了,但如果是徐樂穎,他非常不習慣。

    喝完了粥,簡暮把碗遞給她。既然徐樂穎代他在公司里請了假,那么簡暮也就干脆享受難得的偷懶,躺回床上閉上眼醞釀睡意。

    他本來以為很快就能睡著,然而身旁總是傳來若有似無的盯視,含著濃烈的愛意,藏著虧欠的愧疚,裹著綿密的溫情。

    讓簡暮無所適從,輾轉難安。

    他有些頂不住,倏地翻過身,睜開眼看著徐樂穎。

    “媽,我睡一會兒,醒了喊你,你去休息一會兒吧,我這還病著,需要你的照顧,小林姐又不在,要是你也累病倒,我們就只能一起在床上躺尸了。”

    他開玩笑地輕笑,讓徐樂穎無法反駁,只能欲言又止地眨眨眼,最終無可奈何說了一聲“好”。

    她走到門口,簡暮又忽然叫住她。

    “歲歲和霍……”

    名字吐到一半,被簡暮咽了回去。他暗自說還是沖動了,昨天徐樂穎剛被刺激完,現在不適合和她說這個。

    他頭疼地說:“算了,媽,你回去吧,不要胡思亂想,有什么事你喊我。”

    徐樂穎沉默著點了點頭。

    房門扣合,簡暮盯著房門的方向怔愣許久,直到眼睛酸澀,他才嘆一聲氣,收回視線。

    這些年徐樂穎在全世界到處跑,他鮮少有和徐樂穎如此親密的機會。每當過年假期去找徐樂穎,也是歲歲粘著她。

    歲歲在的時候,幫簡暮省了許多讓他坐立難安的關愛,然而歲歲現在被帶走了,他只能獨自一人面對母親。

    他母親的愛和她這個人一樣,瘋狂而又執拗。

    簡暮經常看不懂她,她能冷漠到丟下年幼的孩子獨自一人逃離,也能深情到毫無保留地向他釋放愛意,甚至能偉大到無私奉獻,為那些更無助弱小的人撐起一片天。

    可以說,她做出任何事,簡暮都感覺不足為奇。

    簡暮翻了個身,從身側撈來霍予安睡過的枕頭,埋進去,深深吸一口枕頭里殘留的alpha信息素。

    然后在床上胡亂摸索著,沒能找到手機。

    簡暮生活習慣規律,十分規律地習慣性把手機亂扔,床上沒能找到,他揉著酸脹發燙的腦袋下床,赤著腳在房間里搜尋,最終在落地窗邊的沙發上找到手機。

    手機已經沒電了,他回到床邊充上電,又躺了一會兒,手機才自動開機,他這才知道現在已經是將近上午十點。

    霍予安從早上七點開始就陸陸續續給他發消息,一直到一個小時前飛機起飛之前。

    簡暮從第一條翻到最后一條,十分懷疑這人把他當成日記本,事無巨細地向他匯報從早上在家起床吃早飯準備出發,到登機的全過程。

    心里覺得好笑,但身體十分誠實,把他發來的視頻、語音和文字一條不落地看完,從歲歲早上起床,站在小凳子上對著鏡子刷牙,到吃飯、整理行李箱,最后到在機場登機。

    父子二人酷酷地帶著墨鏡,對著鏡頭擺poss,歲歲看上了烤淀粉腸,想讓霍予安買給他,結果一抬頭撞上了正在耍帥的霍予安的鼻梁,把霍予安撞得眼淚汪汪流鼻血的視頻,被簡暮反復細品,笑得就連床也在抖。

    簡暮點開輸入框,他發燒了,不想讓霍予安擔心,選擇打字和他聊天。

    剛打了兩個字,他握著手機的手驟然一顫。

    “嘶……啊……”

    一陣如同被幾十根針同時扎入皮肉,在體內翻攪搗弄的刺痛從頸后傳來,簡暮呼吸瞬間凝滯,眼前發黑,視線里所有畫面在一瞬間都模糊不清。

    與此同時,一種區別于發燒頭痛的劇痛如同迅速擴散的瘟疫一般,眨眼間從腺體流竄到大腦。

    這陣痛意來襲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簡暮還沒來得及思索身體發生了什么異常,在令人窒息的劇痛之中,手機從掌心滑落,他的意識陷入了一片無聲的黑暗-

    徐樂穎端著吃空的碗,扶著樓梯從二樓走下來。

    別墅在平日里總是盈溢著童言童語,飄散著等人歸來的飯菜香,所以再大也不會覺得清冷。

    可如今,歲歲和小林阿姨被送走,簡睿據說搬出去有一段時間了,別墅里只剩徐樂穎和簡暮這對生分了十幾年的母子。

    望著空蕩蕩的房子,這一幕讓徐樂穎感到十分眼熟,似乎將近二十年前,她就日復一日地守著這樣凄清孤獨的房子,守著一個自始至終沒愛過她的人歸家。

    那些年的經歷讓徐樂穎每每想起,都恨不得時光倒流,她每天必吃用來控制病情的藥物告訴她,那些事,那些傷痛切切實實存在,她無法否認,只能自己走出來,讓那些事情過去。

    ——可怎么能過得去。

    她這輩子毀在那個男人,那個alpha手里。她為了他,差一點眾叛親離,可到頭來呢,只是一場高匹配信息素和人的貪欲導致的利用罷了。

    徐樂穎能感受到現在的簡暮不再是當年那個與她無話不說的孩子,兩個人之間像是隔了一層摸不著、戳不破的紗,簡暮在紗的另一頭對她敬而遠之。

    她知道,簡暮對她是有些排斥的,她想方設法去補償這么多年的虧欠,可就像是用同極的磁石互相觸碰,她越靠近,簡暮就被推得越遠。

    就像不知道如何面對簡暮一樣,徐樂穎同樣不知道往后該如何面對歲歲。

    她知道簡暮是故意送走歲歲,怕她得知歲歲是alpha的后代后,會對歲歲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徐樂穎感到些許心酸,但不得不承認簡暮的做法是完全正確的選擇。

    至于那個簡暮說很相愛的姓霍的alpha……想到這一層,徐樂穎單薄的眼皮顫抖著,眼眸中清醒和狂躁互相擠占壓制,打得你死我活。

    口袋里的手機叮鈴一聲。

    徐樂穎把碗放在餐桌上,拿出手機看一眼。

    是一條來自海外的短信,由小語種撰寫,徐樂穎飛速地掃了一眼。

    大意是:

    【Ying,或許你是對的,我的alpha丈夫在今晚再次毆打我,我的女兒試圖阻止,同樣被他打到眼睛,我們在醫院接受救治,醫生說尤多拉可能會有視力障礙】

    【我不會在你面前為那個粗暴的alpha求情了,我會堅決地和女兒在一起,和他分開】

    【Ying,如果我從最初就聽你,事情或許不會變得更加糟糕】

    第144章 第 144 章

    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

    再一次醒來, 不知道今夕何夕。

    簡暮迷茫地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的吊燈,腦中像是蒙上了一層濃霧, 所有思緒和記憶都被揉吧揉吧攥成團,裹進這團霧氣里, 混亂繁雜。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躺在這里, 身上的灼熱代表了什么, 甚至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是誰。

    簡暮只能意識到, 自己大約出問題了。

    他無法感知時間的流逝, 可能只過了幾秒,也可能已經過去很久, 他才僵硬地吐出一口氣, 緩慢地反應過來,身上的陣陣發燙是他還在發燒。

    之所以睡得這么死,似乎是因為昏迷前腺體出現了異常。

    腺體出問題了, 該怎么辦?

    好像腦子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或者往更嚴重一些來說, 似乎有什么讓他感受到脅迫感的東西在他身體里流竄、運作, 影響了他整個人、體內所有器官和細胞的正常運作。

    簡暮的反應變得極度遲緩, 就像動畫里的樹懶一樣, 呆呆地望著天花板,過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對了, 腺體出問題了,要去找醫生。

    醫生叫莊馭。

    簡暮撐著身子從床上坐起來, 后頸仍然在為他傳遞細細密密的痛感。

    大約有半年多之久沒有再吃過這樣的苦頭, 簡暮擰著眉悶哼一聲,鬢角瞬間沁出冷汗, 屈膝,腦袋埋在膝蓋上顫抖著喘氣。

    他又想起來了一些。

    霍予安被醫生勒令吃藥期間要禁欲,他雖然想,也向醫生確認了能適當來一點,但害怕會影響歲歲的治療進度,最終還是作罷。滿打滿算,兩個人已經有許多日子沒有過了。

    原本好不容易平穩下來的信息素水平失去了調節,再次陷入紊亂。

    ……可這一次,簡暮能明顯感受到比過去任何一次都要嚴重。

    屈膝抱著自己過了好一會兒,才挺過那一陣讓全身戰栗發麻的鈍痛,重新感覺自己活了過來。

    簡暮喘著氣從床上下來,從衣柜里隨便找了一身休閑套裝換上。

    剛把衣擺放下,房門未曾敲響就被推開,簡暮轉向門口,看到徐樂穎推門進來。

    簡暮迷茫地盯了她一會兒,腦子終于轉過來了彎。

    他收回視線,揉了揉腦袋,心說今天的他究竟是怎么了,為什么一覺睡醒,好像把腦子和身體都睡丟了一樣,就剩一個魂在漫無目的地飄著。

    臥室里仍然只開著昏暗的小夜燈,房門被關上后,門口那一片區域便被籠罩在如墨一般的黑暗里,因此簡暮錯過了徐樂穎在進門那一剎那,神色中顯而易見的怔愣,旋即與簡暮如出一轍的漂亮眼瞳中掠過一閃而過的精光。

    踏進門的一瞬間,徐樂穎便發現空氣中清淺的omega薄荷味信息素好像比上次進門時更加濃郁一些。

    同為omega,她自然知道這代表了什么。

    撫了撫裙擺,假裝沒有覺察出任何異常,徐樂穎神態自然地走到簡暮身側,仰頭看著不知何時起已經高出她一個頭的兒子。

    舉起手,想要探一探簡暮的額頭,然而卻被簡暮往后躲了一下。

    母子二人都怔了怔。

    徐樂穎的手顫了顫,轉瞬之間眼睛就浮上了一層霧氣。

    她知道簡暮最受不了的是什么,果然,這招在這次同樣十分好用,當她不死心地再次把手伸出去時,簡暮沒有再躲。

    “好像燒退了很多了。”徐樂穎說。

    簡暮沒有什么表情地看她一眼,現在他的腦子處理信息需要很久的時間,但他本能地感受到徐樂穎在睜著眼睛說瞎話。

    或者……他確實已經退燒了,現在體溫高不是發燒,而是出于其他原因?

    但這些看似淺顯的推理,簡暮在此時統統轉不過彎。

    他的腦子好像侵入了什么物質,被其侵吞蠶食,徹底銹住了。

    徐樂穎問:“穿了衣服……是要出門嗎?”

    簡暮頓了幾秒,點頭:“嗯,出門。”

    “去哪里?”

    要去哪里?

    想起來了,要去找醫生。

    簡暮說:“有點事。”

    顯然是一句敷衍的回答。

    但掌控欲極強的母親在此刻卻放過了他。

    換做平時,簡暮一定可以從字里行間、細不可查的微表情里看出她的言行舉止的不同尋常,然而他今天能與徐樂穎對答如流都已經是勉強。

    徐樂穎問:“出門多久?”

    簡暮算不出來,隨便答道:“小半天。”去做個檢查,基本差不多都要半天時間。

    “現在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徐樂穎說,“回來要好遲了。”

    她沒有阻攔簡暮想要自由外出,神態自若地走向門口:“出門之前,幫我去頂樓閣樓上搬一些東西下來吧。”

    “什么東西?”

    徐樂穎打開門:“跟我上來,你照著我說的搬,都是以前從老宅里帶回來的老物件。”-

    簡暮當年買下這套房子后,就帶著簡睿從簡家老宅里搬出來。

    他們二人從老宅里帶來的東西不多,除了日常穿的衣服和上學時候的課本和物品之外,就沒再帶其他了,因為嫌棄簡鉞誠的東西晦氣。

    但簡暮收拾了許多徐樂穎的物品,上至她的珠寶首飾、如今已經絕版有價無市的奢侈品包和禮服,下至她從前最喜歡的,經常和簡暮一起坐在上面為他念故事書的竹編秋千吊椅……簡暮統統帶離了老宅,搬來新家。

    這些東西一直放在頂樓被當做雜物間的閣樓里,長長久久地等待著它們的主人親手擦拭它們蒙塵的軀體,卻經年累月地杳無音訊。

    從前簡暮充滿希冀,以為離開了老宅那個充滿了噩夢的牢籠,有了一個承載著全新希望的居所,徐樂穎就會回來。

    他期盼地等待,等到最后,閣樓已經積累了嗆鼻的灰塵,蒙上了霉味,結滿了蜘蛛網,她仍然不見蹤影。

    簡暮的心也一點一點地淡了下去。

    從裝滿隴峯機密的保險柜里找到閣樓的門鎖,簡暮關上柜門,帶著徐樂穎走上別墅四樓,再通過一條走廊,進入走廊盡頭的家用物資存儲間。

    打開存儲間中隱藏在墻壁上的暗門,露出通往閣樓的寬闊樓梯通道。

    這里已經塵封很多年,剛一打開,就是沖天的塵埃,兩個人被嗆得咳嗽。

    簡暮捂著口鼻揮開灰塵,抬步走上樓梯。

    樓梯不長,只有短短十級。

    鑰匙插入鎖孔,擰開,啪一聲按下燈的開關。

    然而由于太久無人問津,日光燈管已經老化,閃爍了許久,才勉強亮了起來,但亮度只有正常的一半不到,電路偶爾會滋啦作響。

    “改天要找個電工過來看看電路。”簡暮問,“想要找什么?”

    徐樂穎徑直走向墻角,撫了撫那張蒙著巨大的防塵布,保存十分完好的竹編吊椅,失神地捻了捻指尖沾上的厚厚灰塵,似乎回想起同樣蒙塵的記憶里,她在過去的安寧午后坐在上面,哄著枕在她膝蓋上的孩子午睡的畫面。

    “我的首飾在哪個箱子里,都幫我找出來吧。”徐樂穎拿出她提前打好的腹稿,“有很多是你過世的外婆送我的。”

    饒是早就準備好的說辭,但當將已故人真正說出口時,徐樂穎眼眶也微微發紅:“不知道有沒有放舊了,我拿去找工匠處理一下,哪怕不戴出去,留著也是我對你外婆的紀念。”

    她的父親因為當年她執意要嫁給簡鉞誠,被氣得心臟病發,在她婚后不久便不久于人世,徐樂穎沒見到他最后一面。

    而母親則是在她從酒店頂樓餐廳與簡鉞誠的情人一躍而下后出的意外。徐樂穎做了接骨手術和清洗標記手術,在醫院修養,母親在往返醫院照顧她的路上,出車禍身亡。

    簡暮對過往也心知肚明。

    他沉默地聽著,很慢很艱難地處理了徐樂穎語調悲傷的話語,回想起那只有幾面之緣的和藹老人,他同樣有些難過。

    俯身開始翻找這些從老宅帶來的箱子。

    “東西不知道都放在哪里,可能要多找一會兒。”

    時間隔了太久,簡暮實在記不清裝首飾的箱子究竟放在哪個犄角旮旯里面,只能挨個打開翻找。不多時,他的手上積累了一層灰,白皙滑膩的掌心輕輕一搓就是灰和泥。

    箱子疊放著,整整齊齊地堆滿了整個儲物間,放在上面的箱子中找不到首飾,簡暮將它們搬到地上,接著找第二層箱子,很快腳邊的通道被箱子占滿,差一點沒有落腳的地方。

    在動作的過程中時不時會牽扯到后頸腺體,傳來如針扎一般的刺痛,一種源于生物本能而自發的紅色警報讓簡暮的心有些慌亂。

    他想要加快速度,對徐樂穎說:“媽,你也一起找吧,能快一些,你找那堆。”

    伸手指向墻角的方向。

    然而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這時一道腳步聲往簡暮身后門口的方向延伸而去,在這久無人氣的閣樓中顯得尤其引人注意,而這閣樓中只有簡暮和徐樂穎兩個人。

    簡暮疑惑地轉過頭,只見徐樂穎已經走到了閣樓門口。

    簡暮疑惑又警覺地直起身,喊她:“媽,你去哪里?”

    徐樂穎的手搭在門把手上,走出儲藏室,帶上了門。

    簡暮朝門口撲身而去,沒注意到腳邊滿地的箱子,被狠狠絆了一下。

    跌倒在地悶哼一聲的同時,簡暮聽見了閣樓的門落鎖的聲音。

    “咔噠——”

    沉悶,厚重,清晰。

    在這密不通風的空間里,令人感到迷茫的本能絕望。

    簡暮的聲音發著顫。

    他望著那扇緊閉的門,問:“媽,你在做什么?”

    第145章 第 145 章

    簡暮原本計劃得很好。

    他去一趟醫院, 先找莊馭把腺體的問題穩定下來。然后和徐樂穎慢慢地磨,結合心理治療,慢慢地治愈她的心理創傷。

    等到徐樂穎的情況穩定下來, 不再那么容易發病,他可以讓霍予安慢慢出現在她面前, 對她獻殷勤, 讓她開懷。

    霍予安那么好, 如果徐樂穎能夠深入了解他, 一定會對他改觀。

    可現在, 所有美好的愿景似乎要被扼殺在搖籃里。

    地上墊著的都是紙箱子,摔在上面不算疼, 況且受了腺體這么多年的折磨, 這些痛意根本無法讓簡暮放在眼里。

    他從地上爬起來,沉重地抬步走向門口。

    伸出為徐樂穎翻找東西而沾滿塵埃的手,用單薄到清晰地顯出骨骼輪廓的指節叩了叩門。

    簡暮說:“媽, 開門。”

    門外沉默著,但尚未有踏在木質地板上的腳步聲響起, 簡暮知道徐樂穎沒走。

    儲藏室里半死不活的日光燈管滋啦了一聲, 徐樂穎的聲音從門縫里傳來。這片密閉的空間陷入徹底黑暗, 簡暮的希望也被磨滅得一干二凈。

    徐樂穎的溫柔不可思議, 那一瞬間像是重新變回了十幾年前那個柔情善良的母親,充滿了母愛, 以及對不懂事孩子的寬恕。

    “你一直是懂事的孩子,長這么大, 媽媽從來沒有一次真正意義上懲罰過你, 但這一次你確實做了錯事,錯的離譜。”

    “媽, 你病了。”簡暮疲倦地閉上眼,“我沒錯,你放我出去。”

    徐樂穎充耳不聞,她像是已經被什么東西怔住了,思想和靈魂統統都不再屬于她自己,而是被一個名為“心魔”的惡靈所支配。

    “這一次媽媽要懲罰你了,不然你永遠不會發現自己的錯誤,也不會改。你在這里好好反思,好好懺悔。”

    “我沒錯。”

    “等你和媽媽認錯了,媽媽就放你出來。”

    徐樂穎的笑意格外溫柔漂亮,時光的痕跡讓她的笑容更增添幾分沉淀的韻味。

    “那件事情,我已經考慮得很透徹了,小暮,alpha只會毀了你,我只希望你能夠自由,媽媽的經歷太慘痛了,付出的代價太大,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再重復我的苦難。”

    “哪有不犯錯的孩子,和會跟孩子計較的母親呢,你放心,等從這扇門出來,你仍然是媽媽的驕傲。”

    “媽……”

    木質地板被碾壓而發出的咯吱聲從門外傳來,代表著徐樂穎漸行漸遠。

    茍延殘喘的日光燈管忽明忽暗,在最后一次伴隨著電流滋啦聲的閃爍之后,徹底罷工。

    閣樓沒有開窗,沒有了燈光的照耀,伸手不見五指。

    垂手站在門前,低頭注視著從門縫里漏進來的微弱光芒,黯淡而渺小,簡暮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么無力過。

    他不知道什么事情再次導致徐樂穎發瘋,但無外乎是alpha那點破事,那是徐樂穎的逆鱗、跨不去的雷區,任何人觸之必傷。

    簡暮能看出,這是一次有預謀的襲擊。

    在視線逐漸適應了黑暗后,簡暮站在門邊,從這個角度發現了一張舊書桌下,有一個嶄新的袋子,上面還有小區內便利店的標識。

    走過去拿起來,袋子里傳來包裝袋被揉搓的滋啦聲,似乎是一些面包,還有幾瓶水。

    “……”

    啪一聲,袋子墜落在地,簡暮臉色蒼白,手腳冰涼。

    徐樂穎究竟打算關他多久?-

    這次來京都,除了參加頒獎典禮之外,還有另外一些工作安排,但總體來說還算清閑。

    由于帶了歲歲,霍予安讓王海把一些不重要的工作都推掉了,多擠一些時間陪孩子。

    歲歲坐在身旁小口小口地喝奶茶,大眼睛里偶爾閃過愉悅又享受的光,霍予安拿著手機無所事事地拍照。

    飛機落地后,在酒店里稍微修整片刻,霍予安便帶著歲歲來了京大校園,和孩子一起逛逛他們當初的母校。

    他向孩子講述了他們當年在哪條小路上騎著車穿梭于綠蔭道,在哪棟教學樓樓下他調戲學校里的貓,結果被撓了一爪子,被簡暮笑了三天……

    又去拜訪了金融系當年那個因為得意門生被勾搭,每次看霍予安都吹胡子瞪眼的老頭教授。

    老頭教授正在上課,霍予安牽著歲歲從后門溜進來坐到最后一排。

    一開始他還認真聽了一些,他想多學一些東西,讓自己變得更聰明,多多少少幫簡暮分擔工作上的壓力,如此難得的大教授的課程機不可失。

    但沒過一會兒,教室后排便響起了香甜的輕鼾聲。

    恰好此時教授停下了講課低頭看點名冊,準備喊人發言回答問題。在眾人鴉雀無聲之時,那輕微的鼾聲顯得格外引人注意。

    教授推了推眼鏡。

    霍予安被拍了一下,迷迷瞪瞪地從臂彎里抬起頭,茫然地掃視一圈偌大的階梯教室里匯聚在他身上數十道齊刷刷的視線。

    前排拍他的同學見他反應不過來,還好心提醒:“老師喊你回答問題。”

    霍予安:“……”

    不知道從教室里哪個角落喊出了第一聲“霍予安”和“歲歲”,緊接著教室里就炸開了鍋。

    教授背著手走過來,湊近了打量,從鼻子里嗤出一口氣。

    “這名字怪耳熟的,仔細一看,果然是你這臭小子。”教授多看了幾眼歲歲,視線都舍不得從這個睜著大眼睛好奇盯著他的孩子身上挪開,問,“這是你孩子?”

    霍予安點頭。

    “你孩子比你討喜多了。”

    沒想過再次見面,這老頭還是這么看自己不順眼,加上周圍還有這么多雙眼睛盯著,霍予安訕訕地笑。

    有人問:“老師,你和安哥認識啊?你是安哥的老師?”

    “我當他老師?你侮辱誰呢?你期末給我當心著點!”

    老頭吹胡子瞪眼,轉而眉梢揚了揚:“我是他孩子爸爸的老師,簡暮,都知道吧?在國內金融圈混,你們要是沒聽過這名字,差不多可以以死謝罪了。簡暮才是我的學生!”

    全場嘩然,教授平時低調,這些事情鮮為人知,很少拿出來炫耀,他們只知道簡暮畢業于京大,但這還是第一次知道國內商界巨頭竟然是他們的嫡親學長。

    “老師,為什么你和安哥認識啊?”

    教授嫌棄地掃一眼霍予安:“這小子有很長一段時間,天天來我教室門口接簡暮下課。他一出現,簡暮的心就不在我身上了,魂都跟著他跑——,這臭小子煩人的很!”

    往事從別人口中說出來,在場大幾十個人還揶揄地拖長尾音“哦~”,霍予安臉皮再厚也頂不住,在教授的挽留之中,帶著歲歲落荒而逃。

    行蹤已經暴露,京大也快下課了,怕孤身闖京大,一會兒會引起騷亂,重返校園之行不得不提前中斷,霍予安帶著歲歲離開了京大。

    在去往和簡暮曾經住過的四合院的路上,歲歲有些渴了,天氣也熱,霍予安牽著他的手,去巷子口的奶茶店點了一杯香草味奶茶。

    父子二人坐在窗前吹空調,看著窗外盛大明亮的烈日下,街道上間或路過幾輛自行車,偶爾傳來清脆的叮鈴車鈴聲,這一刻顯得清閑而寧靜。

    霍予安拿出手機拍歲歲,拍外面挑著擔子路過的攤販,拍四合院的巷子路口……

    照片全都發給簡暮。

    【我帶著孩子回了一趟京大,去聽了譚老頭的課,不小心大鬧了一場他的課堂,讀書時候不敢干的事竟然在今天干了】

    【老頭還是看我很不順眼,他一直為了奪你之仇對我耿耿于懷,這老頭太好笑了】

    【這家奶茶店還開著,你最喜歡的香草味奶茶這么多年一直沒有下架,還成了招牌】

    【一會兒我們要去四合院了,忘了找你要鑰匙,只能在門口逛一圈,下次等你過來,我們一家一起進去看看過去我們生活過的地方】

    ……

    霍予安極有A德地向老婆匯報完今天的行程。

    嘮嘮叨叨地說完,也沒有得到簡暮的回復。

    再把聊天記錄往上翻,找到今天早上還在安海時發給簡暮的消息,同樣沒有得到回應。

    霍予安嘆了聲氣。

    簡暮回復消息的規律,要么秒回,要么下輩子回,最長的記錄是三天才搭理人,霍予安已經習慣了。

    從歲歲手里接來奶茶喝了一口,收起手機,推開奶茶店的擋風門簾走出去,留下一串風鈴被吹拂的清脆悠揚余音-

    悶熱、黑暗、渾濁,一呼一吸之間都是密閉空間之內久無人至的死去多年的空氣,讓人憋悶窒息。

    在這樣一片死寂的安靜中醒來,有那么一瞬間,簡暮懷疑過自己是否還活著。

    不過很快,后頸如同被毆打抓撓過的痛感告訴他,他還在這世上茍延殘喘,畢竟死人早就解脫了,不用再感受這生不如死的疼痛。

    他趴伏在地上,無力地抽動了一下,四肢的感官緩慢地重新回到他體內。

    簡暮感受到他的一只手搭在地上,在蜷曲之時,指尖的皮膚被拉扯了一下,像是被什么黏稠的東西粘在了地上,稍稍使了點勁才與地面分開。

    而另一只手則是搭在自己的頸后,那是腺體的位置。

    手指傳來溫熱濃稠的質感,輕輕抽動,立刻察覺似乎有什么東西在自己血肉之內翻攪著,與腺體的疼痛一起,帶來滔天的痛意。

    上身的衣服被□□浸透了,與滿地灰塵混在一起,黏黏膩膩地貼在身上,早已干涸。

    這里好熱,簡暮想。

    流了好多汗。

    也可能不是汗。

    汗液不可能是有腥味的。

    門外傳來平穩的腳步聲,踏著木質地板拾級而上,簡暮緩慢挪動著眼珠子朝門口轉過去。

    第146章 第 146 章

    簡暮忍著痛, 從后頸抽回手,立刻有溫熱的液體順著重力在他身上蜿蜒流淌。

    他虛弱地喘著,雙手撐地坐起來的動作差點耗盡他全部體力。聽著門外均勻的腳步聲, 注視著黑暗之中閣樓內陳設的輪廓,在劇痛之中, 他已經幾乎無法運轉的大腦終于把他的處境告訴了他。

    徐樂穎瘋得徹底, 把他關在了這里。用他多年前邀請她回家, 送她的閣樓儲藏間的鑰匙, 預謀了一場軟禁。

    他掙扎過, 求救過,但他的手機亂扔沒帶在身上, 門板厚重, 閣樓隔音好,一切努力除了磨耗他的體力之外,都全是徒勞。

    他的腺體在這時發作了。

    那是前所未有、無法形容、順著四肢百骸蔓延開的劇痛, 仿佛有人把一團化膿生瘡的爛肉摻了劇毒,強行塞進他身軀。身體與這塊爛肉排斥又融合, 毒血經由心臟的泵壓和流通的血管, 被輸送往體內的每個角落。

    全身都疼。

    疼到意識迷離。

    一只手在地上無助地扣撓, 試圖抓住救命稻草, 另一只手探向后頸,想要把那個帶給他源源不斷痛苦的源頭連根拔起, 修剪整齊的指甲穿破了皮膚,用疼痛對抗更加激烈的疼痛。

    他的身體究竟發生了什么?

    沒有時間允許簡暮把這個問題想透徹, 外面的腳步聲已然在門口駐足。

    毋庸置疑, 是徐樂穎來了。

    她終于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在意識不清醒時把自己兒子囚|禁在這憋悶的閣樓里了嗎?

    簡暮松了一口氣, 嘶啞著嗓音說:“媽,開門吧。”

    他挺起一股勁,踉踉蹌蹌地從地上爬起來,踩過地上散亂的購物袋和面包,蹣跚朝門口走去。

    等待面前緊閉的門為他敞開,放他回歸光明。

    徐樂穎問:“你認識到錯誤了嗎?”

    短短一句話,讓簡暮如墜冰窖,在這悶熱的閣樓里渾身冰冷。

    他在距離閣樓大門半米之處駐足,似乎不敢再往前,不敢僭越雷池半步。

    身體滾熱,加上失血,簡暮已經流失了太多水分,喉間干燥到幾乎裂開。喉結滾動著,咽下一口含著血腥味的唾液。

    “媽,放我出去。”簡暮無視她的逼問,冷淡地說。

    徐樂穎在此時仿佛哄騙小孩子吃下毒糖果的女巫,語氣極致溫柔,話語又極致殘忍:“你向媽媽低頭,認錯,和媽媽保證以后再也不和那個alpha接觸,媽媽就放你出來。”

    后頸再次傳來抽痛,簡暮悶哼一聲跌倒在地,右手捂住腺體,死死地摳緊,未愈的傷口涌出的血痕在他身上如流水般蔓延。

    徐樂穎說:“歲歲是你的孩子,我的孫子,雖然孩子是你犯錯的產物,但終究是無辜的,我不會傷害他。讓那個alpha把歲歲送回來吧,以后你們父子就和他斷了關系,不要見面了。”

    她偉大地寬恕了她犯錯的孩子,和那個錯誤的產物。

    簡暮呼出一口渾濁滾燙的氣息,他已經分不清是痛感、發燒還是功能紊亂的腺體讓他渾身灼熱干燥,出口的聲音已經抑制不住顫抖。

    “我認錯,你就放我出來?”

    徐樂穎說:“對。”

    “可是我沒有錯,我為什么要認錯?”簡暮緊咬著牙,死扛著這具近乎下一秒就要報廢的身軀帶給他的痛苦,每個字都是他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媽,我沒錯,我不認為愛霍予安是我的過錯……你放我出去,我很難受,需要去看醫生。”

    “看來在里面還沒待夠。”徐樂穎的溫言軟語陡然變得狠厲冷硬。

    “你說不想我逼你,那么這次我不逼你了,你好好想想,繼續一個人在里面待著,等你想通了,想透了,認錯,保證以后不要再犯,我就讓你出來。”

    木地板的吱呀聲再次響起。

    不知道從哪里爆發出了力氣,簡暮帶著血的手狠捶地面,聲嘶力竭朝門口喊:

    “簡鉞誠困住了你,你把我困在這里,你和簡鉞誠有什么區別?”

    腳步聲一頓。

    徐樂穎憤怒的嗓音隔著門板悶悶地傳來:“別把我和簡鉞誠相提并論,他不配!”

    她加快了速度逃離。

    閣樓拽著簡暮,再次陷入死寂的安靜-

    徐樂穎斷斷續續來了幾次,問他認不認錯,簡暮咬死了他的答案。

    盡管他知道,只要稍微向徐樂穎低頭,他就能從這個已經讓他落下心理陰影的閣樓出去,重見天日,他能去醫院,腺體的傷痛將會得到救治。

    但他像是一個虔誠的信徒,忠誠地堅守自己最赤忱的信仰,筑起堅不可摧的瓦墻,無人能夠侵犯。

    六年前,他已經妥協過一次。

    這次,他不愿再背叛。

    徐樂穎每次都被他的執拗氣走,簡暮從一開始的倔強到后來的苦苦哀求,讓她開門,但始終不愿意松口。

    他們陷入了僵持,誰也不讓誰,誰都覺得委屈,覺得對方不可理喻。

    再一次從迷離中找回意識,簡暮靠坐在箱子旁,失神地凝視著黑暗中不知名的某處。

    他被困在這里多久了?

    他不記得了。

    可能只有一夜,可能已經過去了好幾天。

    黑暗讓所有感官被封閉,加上他時不時的昏迷,他無法感知時間的流逝,聽不見屋外的人聲,除了絕對的寂靜之中耳朵里斷斷續續的嗡鳴,就是從腺體出發,傳向每一處肢體的長長久久的疼痛。

    手指嵌入體內,指縫里,頸窩中,頭發根,肩膀上,前胸后背……全都是干涸后的黏膩血跡,指甲里嵌滿了自己的零星碎肉。

    很疼。

    這不可能不疼。

    但用痛感制服痛感,給他一種莫名的得到解脫的快意。指尖多嵌入嵌入一分,全身的痛感就少了一分。

    他換上的白色上衣被血液和滿地灰塵染塵了詭異綺麗的水墨畫。

    意識昏沉,就像吃了許多安|眠|藥,他清醒的時間似乎更少了-

    京都盛大的頒獎典禮落下帷幕,獲獎者高舉獎杯意氣風發的照片迅速卷席網絡。

    霍予安從網上找到自己工作室發布的得獎捷報微博,連帶著自己舉著獎杯咧著嘴笑,顯得傻氣十足的自拍照,給簡暮發過去。

    沒有立刻得到回復,他和歲歲在酒店樓下的公園里玩了一會兒新買的足球,玩鬧間隙聽見手機震動了一下,他立刻丟下球,跑到長椅旁看手機。

    結果是裴惜晴發消息來祝賀他拿獎。

    霍予安回復了她幾句,又翻到簡暮的聊天框。

    他發出去的消息仍然石沉大海,杳無音訊。

    這是他和簡暮失聯的第三天。

    霍予安轉頭看向抱著歲歲擦汗的小林阿姨,問:“小林姐,簡暮這幾天有聯系過你嗎?”

    小林阿姨搖了搖頭。

    霍予安的臉皺了皺。

    事不過三,這已經是第三天了,簡暮到底打算什么時候搭理他?

    不過簡暮不理他,霍予安會自己湊上去。

    他直接給簡暮打去一個電話。

    手機鈴聲鈴聲悅耳悠揚,是霍予安翻唱過的一首情歌。

    聽見簡暮把自己的歌聲設置成去電鈴聲,霍予安整個人都要漂浮起來了,跟著哼唱了幾句,然而鈴聲戛然而止,霍予安也跟著頓住。

    “?”這是怎么了?

    這大晚上的,怎么連電話也不接?

    難不成被哪個妖艷小賤貨纏住了?

    霍予安的眼睛危險地瞇起,但很快就排除了這個可能。

    簡暮他媽還在簡暮身邊虎視眈眈,像狗守著肉骨頭一樣守著他——當然,他不是說簡暮他媽是狗——簡暮不可能在這時候隨隨便便出去和妖艷賤貨牽扯不清。

    霍予安不死心地又打了一次。

    這次連他翻唱的去電鈴聲都沒聽見,機械女聲說手機已經關機了。

    “???”霍予安迷茫地盯著手機。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消息不回,電話也打不通,直接關機?

    霍予安在原地打轉了幾圈,靈光一閃,從通訊錄里翻到樂茸的號碼。

    樂茸是簡暮的助理,對簡暮的動向最為熟悉,找樂茸準沒錯。

    樂茸接電話的效率倒是挺高,畢竟他的手機二十四小時待命,不敢讓老板的電話久等,更不敢錯過老板任何一個電話。

    電話一接通,還沒等樂茸禮貌地打招呼,霍予安就開門見山地問:“簡暮呢?今晚他在做什么?有沒有加班?最近是不是很忙?”忙到消息不回,電話不接。

    霍予安都不知道隴峯那么多人干什么吃的,讓簡暮這個大老板忙得天天腳不著地,一個個的拿這么高的工資到底在做什么。

    樂茸說:“簡總最近沒有來公司。”

    “?”霍予安抬高了音量,“那他去哪了?”

    難不成真被花花世界迷了眼了?

    算一算時間,他和簡暮好像確實要七年之癢了。

    而且簡暮他媽似乎看他不順眼,難道是簡暮他媽給他介紹了新對象,簡暮不要他了?

    霍予安一時之間腦子里警鈴大作,胡思亂想讓他坐不住,差一點青春無價硬座直達簡暮家。

    樂茸的解釋讓他懸著心落了地。

    “簡總和他的母親去國外散心旅行了,霍先生,簡總沒有和說過嗎?”

    簡暮和他媽出國玩了?而且說都沒和他說一聲?

    霍予安眉心一跳,但轉念一想,似乎也能理解。

    按照簡暮他媽對他那態度,估計對這個在她兒子二十歲出頭的年紀未婚就先搞大她兒子肚子的alpha挺排斥的,簡暮帶她出國散心,旅行途中舒緩放松的心情可能更加容易軟化她的態度。

    只要不是不要他了,霍予安都能接受。

    掛斷電話,樂茸看著桌上加班加點都完不成的工作,打開微信,看一眼前天晚上簡總給他發的消息。

    說帶著母親出國散心,歸期未定。

    留下公司里面一大堆工作。

    樂茸心里苦,第無數次從電腦里調出早八百年前就寫好的離職信,看看離職信,再看看銀行卡里的余額、還款軟件里的房貸和車貸。

    流著面條淚,關掉電腦繼續埋頭苦干-

    溫白一下飛機就直奔島中墅。

    最近韓云霽煩人的厲害,他為了躲這個狗皮膏藥一樣的alpha,攬走了原本應該由下面的市場經理負責的一項出差任務,跑去外地躲了一個星期,今晚剛回來。

    回家之前,他打開自己家里對著樓下花壇的監控。

    溫白氣得捶一拳方向盤,幸好疑心重多看了一眼,那變態跟蹤狂竟然還在他家樓下守株待兔。

    溫白果斷繞道,打算去找簡暮收留他一晚。

    也不知道簡暮的病好了沒有,怎么這么久沒有去公司,公司大群里面這幾天來天天怨聲載道,哭訴老大毫無征兆地請假跑出去瀟灑自在,留下他們這幫蝦兵蟹將在公司里群龍無首。

    溫白還不知道簡暮和他媽“出去旅游”的事情,樂茸理所當然以為簡暮肯定和溫白說過,于是沒有再和溫白多嘴說一聲簡總的母親近期回來了。

    于是溫白解開島中墅的指紋鎖,一推開門,就與客廳里的徐樂穎對視而上。

    第147章 第 147 章

    熱浪如火的夏夜里, 夏蟬在生命的盡頭趴在枝頭孤注一擲地聲嘶力竭。

    徐樂穎被簡暮的手機鈴聲和蟬鳴吵得頭疼,她把手機關機扔到沙發上,又起身關了窗。

    噪音消失, 她佇立在窗前,呆呆地注視著外面路燈下糾纏著撲朔的蚊蠅群, 腦中的思緒雜亂如麻, 似乎有幾個小人在她的身體里打架, 讓她快要人格分裂了。

    她的前半生在被辜負中虛度而過, 時至今日重新回想, 只剩悔恨和屈辱。

    她不希望她的后代再走上她的老路,她小心翼翼地用她自己的方式來保護她的孩子, 可孩子并不領情, 與她僵持著,還向她撒謊,試圖用欺騙她的方式來獲得自由。

    ——徐樂穎發現自己確實確實了對簡暮的教養, 沒有教好他,導致他染上了撒謊的陋習。

    他騙她想要證明自己, 于是在成功保送之后又參加了正常高考, 追隨著alpha去了京大。

    他說和一個叫溫白的beta在一起了, 有了孩子, 要和溫白結婚,結果這只是一個瞞天過海的障眼法, 他從身到心都背叛了他的母親。

    現在他說他不舒服,想要去醫院, 可這次, 徐樂穎哪怕再擔心牽掛,也不會再傻傻被他蒙騙了。

    狼來了的前車之鑒太多, 徐樂穎不敢再信他了,就像她不會再信任和接納任何alpha。

    簡暮的手機被他隨手放在書房的保險柜邊上,被徐樂穎撿走。

    她試著解鎖,鎖屏密碼仍然是1211,她一直不知道這個數字代表了什么含義。

    她打開找到簡暮的微信,那個alpha是她兒子的唯一置頂,她第一次知道那個alpha的大名怎么寫,但她對此并不關心。

    徐樂穎翻了簡暮和他的聊天記錄。

    很多時候是alpha主動在講,簡暮在聽,兩個人的交流幾乎沒有斷過一天,一個有著說不完的話題和分享不完的心事,另一個充當耐心的傾聽者,同樣享受愛人毫無保留的分享,“熱戀”兩個字在他們之間體現得淋漓盡致。

    有那么一瞬間,徐樂穎似乎看到了如果她遇到了一個合適恰當的人,過著平凡普通的日子,她的生活會是什么模樣。

    但是那人絕對不可能是alpha。

    失神轉瞬即逝,神情中那細不可查的向往仿佛只是錯覺,轉眼間,冷厲和恨毒重新覆蓋了她與簡暮相似的瑰麗面容。

    濃情蜜意時,誰不曾如此幸福過。

    最終仍然是一地雞毛,和永遠無法挽回的歲月時光。

    她希望她的孩子能夠獲得幸福。

    她救了這么多omega和beta于alpha的水火,所有人都證明她是正確的。

    況且那個alpha在分別時還讓她的孩子有孕,在簡暮最需要他的孕期玩消失,讓簡暮獨自一人養了歲歲這么多年。

    這能是什么好人?

    她要保護她的孩子,哪怕現在讓他吃一點苦頭,但是未來他一定會感謝她。

    實際上……與其說她在救簡暮,不如說,她在救當初那個身陷泥淖無法自拔的自己。

    門口傳來的智能門鎖解鎖聲,和門把手被按下的開門聲打斷了徐樂穎的思緒。

    這個時間點上門,還能解開門鎖的人是誰?

    徐樂穎不免一陣心慌,對上溫白那張臉時,她愣了愣。

    僅有幾面之緣,她差點沒認出這個人是她原先的假兒婿。

    溫白大喇喇地走進來,抬著語調說著:“簡暮?簡暮呢?我來你這住一晚。”

    一轉頭就看見客廳的落地窗前有一個面色不善的陌生女人正一瞬不轉地盯著自己,被嚇得一哆嗦,“臥槽”了一聲,一邊說著“不好意思走錯門了”一邊轉身就朝門口走。

    走到玄關,他才意識到他可以用自己的指紋解開這扇門,這確實是簡暮家。

    那么客廳里那個看上去有些歲數的女人是……

    溫白哆哆嗦嗦地倒退回來,不確定地喊她:“您是……徐阿姨?”

    他看不明白徐樂穎那幽深的目光和高深莫測的沉默表情,但她沒有否認,那就是默認了,畢竟能在簡暮家里出現的中年女人,除了小林阿姨也就只有他媽徐樂穎。

    而且細看之下,女人和簡暮的容貌至少有七成相似。

    就是不知道為什么,和溫白記憶里見過的徐樂穎大相徑庭,印象里他和簡暮假裝見家長時見到的徐樂穎明明是溫柔親切,而此時的徐樂穎在他面前,長盛不衰的漂亮容顏上結了一層終年不化的寒冰,顯得美麗凍人。

    可長輩再怎么冷臉,身為小輩,該有的禮節還是要有。

    溫白默默為方才他進門喊的那聲“借住”留冷汗,祈禱徐樂穎沒有聽見,臉上還得掛著謙遜恭敬的笑,由于心口不一,他的表情有些僵硬。

    “徐阿姨,您什么時候回了國?怎么也不跟小暮和我說一聲,我們好帶著歲歲去接您,為您接風洗塵。”

    徐樂穎冷冷地注視著他,抬步朝他走來。她毫無溫度的注視、沉默的步步緊逼,讓溫白警鈴大作,直覺告訴他,徐樂穎都知道了。

    果然——

    徐樂穎在他面前站定,那目光像是在看一個叛徒,盡管溫白從未選定過她的陣營,他們之間也從未有過明面上的陣營劃分。

    徐樂穎在他面前站定時,溫白后背已經冷汗如注了。

    她質問:“你和簡暮來接我?你要以什么身份?簡暮的丈夫,還是普通朋友?”

    沒有開空調的客廳,在這滾熱的夏夜之中氣壓低迷,如墜冰窖。

    溫白懸著的心終于死了。

    “阿姨,我……”

    “你們究竟是感情破裂,還是一開始就聯起手來欺騙我?”

    溫白:“……”

    他退,徐樂穎追,他插翅難飛。

    溫白想咆哮,簡暮人呢,怎么就放他媽一個人出來咬人啊!

    他和簡暮本來就是各取所需,他需要一個向父親證明自己不比任何人差勁的平臺和跳板,正好還可以擋一擋父母那邊的催婚,而簡暮需要為他在隴峯中用身份地位鎮壓墻頭草和敵營的人,同時需要為孩子找一個名正言順的父親。

    他們一開始就是互利合作共贏的關系。

    但這是能說的嗎?

    溫白見鬼說鬼話,但他不擅長在長輩面前,特別是對著親近的長輩撒謊。

    他如鯁在喉的表情給了徐樂穎答案。

    徐樂穎笑得諷刺:“果然在騙我,全都在騙我,全都把我當傻子。”

    “阿姨……”饒是再巧舌如簧,溫白也沒有應對過這樣的場合,特別是對象還是一個精神不穩定的半個瘋子——在交心之后,簡暮就把他家,包括他媽的情況都告訴他了,畢竟還要聯起手來對付簡鉞誠兄弟二人,總不能讓溫白什么都不知情就兩眼一抹黑往前沖。

    “既然什么關系都沒有,你還來這里做什么?”徐樂穎驟然發難,她把溫白往門口推,“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你也是騙子,你們全都是騙子,滾!”

    大門砰一聲砸在溫白臉上-

    再一次醒來,門仍然沒有被打開。

    大腦是這段時間以來前所未有的清明,似乎把這輩子的覺都睡清醒了,身體的潮熱也已經褪去,原本仿佛被打斷了全身骨頭的鈍痛也消失不見,除了后頸皮肉連帶著腺體經久不散的疼痛外,簡暮感覺自己好像重新變回了一個正常人。

    從袋子里隨便拿了個面包,就著礦泉水囫圇吞咽,許久沒有運作的咽喉和腸胃陡然受了刺激,簡暮難受地咳嗽干嘔,又被他生生忍住,艱難地咽下去。

    靠在身后的紙箱上,趁著大腦仍然清醒,簡暮目光放空,緩慢地梳理思緒。

    毋庸置疑,他的身體肯定出問題了。

    從發燒那天開始。

    不,或許在更早前,從他開始嗜睡,無論睡多久,無論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開始,他破敗的身體就已經開始蠢蠢欲動。

    是腺體病變了,簡暮想。

    這些天的非人折磨里,他所有的痛苦都發源于后頸,從腺體出發,向全身輸送。

    每當他自毀,自虐一般掐入自己的血肉,讓自己痛的死去活來之時,卻是他全身上下最輕松的時候。

    可能是阻斷了腺體的運作,中毒進程中斷,讓他得到了些許喘息的間隙。

    此時此刻,無論是記憶還是思路,都是前所未有的清晰,他想起了莊馭曾經對他的警告,如果得不到有效的救治,他的腺體會發生惡性病變,這個會自主產生□□的器官將會用毒液滲透入他的血脈。

    他會慢性中毒。

    那么現在是什么情況?

    回光返照?

    簡暮好笑地想。

    吃了一個面包,喝了一點水,身體總算恢復了一些能量。

    他回望一眼大門的方向。他無力與這扇紋絲不動的門做任何斗爭,不打算和門較勁,那只會浪費時間和體力。

    簡暮沒有時間了。

    他好像聽見了倒計時的聲音。

    撐著身后的箱子踉蹌地站起來,揉著太陽穴緩過久未起身的眩暈,簡暮借著適應黑暗后勉強能看見輪廓的視線,摸索著在閣樓中走動。

    他順從著隱隱約約的印象,在屬于簡睿的某個箱子里,找到被弟弟心血來潮買來但從來沒有用過的手搖手電筒。

    大約是簡睿讀高中的時候,迷上了徒步和露營,剛開始買設備,結果就從新聞上看到徒步驢友的一百種死法,惜命的高中小屁孩果斷放棄了這個愛好。

    簡暮嘗試著搖了搖幾圈手柄,打開開關。

    好消息是,簡睿當年斥小幾千巨資買的手搖電筒質量不錯,落灰這么多年仍然完好,還能用。

    壞消息是,簡暮太久沒見光了,手電筒驟然迸發出的亮光差點把他眼睛閃瞎。

    第148章 第 148 章

    雙眼刺痛無比。

    睜開眼, 在被燈光照耀得蒼白的眼前畫面中炸開了一朵朵黑色的花。

    簡暮逼著自己適應,直覺告訴他,他快要沒有時間了。

    他又搖了幾圈手電筒, 補充電量,從箱子堆里找到屬于自己的其中之一。

    打開, 里面是他高中時用過的課本、作業本和筆。

    他從箱子里抽了一本作業本, 從筆袋里拿了一支筆。

    席地坐下, 將手電筒放在一旁, 立起來照著天花板, 這樣不會刺眼。

    他翻開作業本,一眼就看到了光面封皮背后寫著三行字。

    京大體育系

    等等我

    我來找你

    簡暮愣了愣, 再翻回來看一眼封面, 才知道隨意抽的一本作業本竟然是高三沖刺時的強化題冊。

    他咬著圓珠筆的筆蓋,盯著這三行字出了一會兒神,眼角驟然蕩開一個攝人心魄的溫柔笑意, 結合著臉側不知何時蹭上的斑點血跡,給人一種驚心動魄的凄厲美感, 像雪山懸崖之巔盛開的一株嫣紅梅點。

    沾著干涸血跡的手翻過扉頁, 在頁腳留下暗色的血痂, 他找了一頁相對來說空白干凈的紙張, 撕下,再對著三次, 撕開成八份。

    在閣樓的這段時間,意識迷迷糊糊之中, 他偶爾會看到有一縷光亮從某個地方傳遞進來, 清醒后仔細研究過,那是墻角的一條裂縫。

    估計是當初工程質量和建筑材料不過關, 在日曬雨淋之下,墻縫連接處裂開了縫隙,本來應該去找房開投訴,如今卻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借著光源,他在每張紙條上寫上“救我,我在閣樓”,然后一張一張地順著縫隙塞進去。

    紙條脫離縫隙,帶著他的希望飄向不知名的地方。他不知道會不會被徐樂穎撿到,但這是他最后的機會。

    做完這一切,每個動作都牽扯到頸后的傷,他疼到呼吸都帶著灼熱,面色蒼白。艱難地重新坐回到手電筒旁,又撕了一張紙。

    他還有很多話想說。

    墊著作業本,思索兩秒,他神情專注,在泛著黑色斑點的視線中,開始在印有題目的紙頁上寫字,死寂的閣樓中響起筆尖極快摩挲過紙面的沙沙聲。

    “其實不知道寫什么,但時間來不及我把內容考慮完整了再落筆,只好想到什么寫什么。”

    “霍予安,我是不是說過要‘和你不分開’這樣的誓言?對不起,可能我要失約了。但仔細想想,似乎也不算是失約,畢竟我加過前提條件,有生之年,我不愿意和你分開。”

    “等你看到我這張信(姑且稱它為信吧)的時候,我可能已經不屬于‘有生之年’的范疇里了。”

    “或許這次重逢,從一開始就是我的謊言,是我一直把你蒙在鼓里,對不起。”

    “我的腺體撐不了多久了,我被醫生下達了死亡預告書,不甘心于帶著遺憾離開,于是處心積慮讓你回到我身邊。到時候一走了之,卻沒有考慮過你的感受,對不起。但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很快樂,人生中的最后時光能有你相伴,這是我此生最無悔的事。”

    “六年前和你分開不是出于我本意,我愛你,從高中到大學到現在,沒有一刻停止過,我有一半的生命都在愛你這件事中度過。”

    “嘶……”一陣針扎似的痛感如同電流一樣從腺體出發,在全身流竄,簡暮本就蒼白的面色更加死白如紙。

    眼前忽明忽暗,心臟抽痛。

    簡暮握著筆的那只手探向頸后,可這次無論如何摳和抓,都只是隔靴搔癢。

    當筆尖沒入血肉,眨眼就扎進去大半根的那一瞬間,簡暮的大腦暫停了一秒,他的腦子沒反應過來在劇痛之下自己對自己做了什么,但那些觸感很快順著呼吸和額角滲出的汗水蔓延開來。

    “啊——”這樣的非人能承受的痛苦在自己身上上演,簡暮捂著滲血的傷口痛呼,拔出筆桿,血流如注。

    意識短暫地停滯,鋪天蓋地的劇痛像是戰勝者一樣占據了所有感官。他癱軟躺在地上,除了微弱的呼吸之外,幾乎已經變成了一具死尸。

    身下匯聚了一小灘血液,痛覺麻痹了他的感官,簡暮渾身顫抖著翻過身,趴在地上,重新拿起被他丟開的筆。

    子彈頭的筆質量不錯,在遭受重擊后還能出墨。

    簡暮視線模糊地趴在地上寫字,時間更緊迫了,意識逐漸朦朧,他的瞳孔已經渙散了。

    筆尖飛快書寫,字跡明顯潦草許多。

    “不知道這次過后,還能不能再睜開眼見到你,如果能,我會信守承諾,再也不和你分開。如果不能,你帶走歲歲,忘了我,重新開始吧,但不要告訴我,我這個人很自私,只想守著和你的回憶,不想看到你身邊有了其他人,對不起。”

    “要是你不想帶走歲歲……你把他交給簡睿和小林姐,他們會照顧好他。無論你做什么樣的選擇,我不怪你,我只會愛你。”

    “我發現命運是一種很神奇的東西,你對它希望滿滿,但它自始至終只會朝著既定的方向前行,當你沉浸在無限的憧憬之中時,它給你最致命一擊,讓你痛不欲生。”

    “歲歲會有那樣的病,你為了那樣的病遭受無妄之災,一切的起因都在于我,一切可能都是我試圖反抗命運所造成的苦果。現在它要把我偷來的東西全都還回去了。”

    “霍予安,我好疼啊,對不起,這回可能真的不能陪你走到最后了。”

    “我和你說過,我會向你坦誠我的一切,現在大概是最后的機會,這次我向你開誠布公。”

    “我的母親曾經也是很好的人,她過去和其他所有平凡但偉大的母親一樣,會為我擦拭眼淚,會替我撐腰,趕走欺負我的人,會送我上學,每天精心準備我愛吃的飯菜……”

    “但我的父親辜負了她,我不愿意稱那樣自私冷漠、唯利是圖、陰險貪婪的人渣為父親。他逼瘋了我的母親,讓她變得怨恨這世上所有alpha,她同樣怕我受到alpha的傷害,所以對你我百般阻撓。”

    “她在我人生之初給予我太多溫情,她病了,我無法恨她,也不怪她。我只可憐她。”

    “媽,你放過你自己,放過我,放過霍予安,放過歲歲吧,不要再讓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了。”

    “媽,我最后懇求你一次,用我的性命。不要再插手歲歲的人生,求你,這是我的愿望。”

    “小睿,我已經把我的財產分成了三份,在我書房中的保險柜里,你、霍予安和歲歲各一份,你的最多,記得好好贍養把我們養大的小林姐,萬不得已的時候,幫我照顧歲歲。”

    “我好疼。”

    “我撐不下去了。”

    “霍予安,對不起,我真的愛你。”

    痛感讓簡暮眼前陣陣發黑,寫完最后一個字,他已經徹底看不見自己寫了什么了。

    他把紙頁小心翼翼地夾入作業本中,撫平,合上,像對待稀世珍寶一樣,緊緊抱入懷里,用自己微弱的體溫護著它,仿佛守護黑暗中那一抹微弱的信仰。

    腺體再次不死心地開始運作,細細密密的疼痛讓簡暮全身冰冷發麻。

    他顫抖著指尖在地上摸索,在地上留下一道蜿蜒的血跡。再次拿起擱置在一旁的筆,盯著血液還未干涸的筆尖,破釜沉舟一般,眼睛一閉。

    銳器刺破血肉的聲音在寧靜的閣樓中細微地響起,單薄瘦弱的身軀倒地發出悶響。

    手搖電筒耗盡最后一絲電量,閣樓重新墜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京都野生動物園,霍予安指著假山上的獼猴,向歲歲介紹:“那是嗎嘍。”

    看著那只獼猴摳完皮燕子又把手指往嘴里塞,霍予安瞳孔地震,捂住歲歲的眼睛,嫌棄地直搖頭:“這猴兒真不文明,咱什么都沒看見,咱別學嗷。”

    站在一旁的小林阿姨笑得肩膀發抖,歲歲哪怕再小兩歲,也不會學這種逆天的行為。

    可歲歲從早晨開始就興致不高。

    精致的小臉上表情耷拉,哪怕霍予安使勁逗他笑,他也興致缺缺,小小年紀就滿面愁容,霍予安絞盡腦汁也沒能想起來從昨天到今天,有什么事讓小祖宗不開心了。

    此時面對他的逗弄,小祖宗只是轉過頭,小眼神可憐巴巴地瞅他一眼。

    忽然歲歲整個人震了震,莫名的驚慌從身體不知名的角落漫涌上來,陡然間不正常的心悸和害怕讓歲歲的大眼睛轉瞬漫上了淚水,豆大的淚珠子從眼尾滑落。

    霍予安一下子就慌了,把歲歲抱在懷里,心疼地抹他的眼淚,往其他方向走,嘴里還哄著:“寶貝怎么忽然哭了?是被嗎嘍嚇到嗎?好好好,我們不看嗎嘍了,爸爸幫你譴責這只變態的嗎嘍,我們去看熊貓,據說這里的大熊貓會越獄。”

    歲歲趴在霍予安的頸窩里,鼻尖纏繞著父親的香草味信息素,讓他不安的心悸緩解不少,但這還不夠。

    小幼崽用濃濃的鼻音說:“我要爸爸,我想爸爸了,我們回家好不好……”

    歲歲從小乖巧,脾氣又好,又聰明,很少哭鬧,更別提哭得這么毫無預兆。他不是嚎啕大哭、用力掙扎的那種討人嫌哭法,而是小聲地啜泣,依賴感十足地抱著父親,哭得眼睛水汪汪,鼻尖臉頰泛紅,讓人心疼的緊。

    原來是想爸爸了。

    可是,回家?

    霍予安和小林阿姨對視一眼,兩個知情的大人的眼中同時劃過苦澀的意味。

    他們也不想在京都耗著,無所事事地搜來旅游景點瞎逛,但現在哪怕回到安海,歲歲也不一定能見得著爸爸呀。

    霍予安溫聲哄著歲歲,失敗了,換小林阿姨來,兩個人輪番上陣,急得出了一腦門子汗,歲歲總算是稍微消停了下來,哭累了,想吃巧克力味的冰激凌雞蛋仔。

    這時候的小祖宗提要求,誰敢不答應?小林阿姨馬不停蹄抱著他去排隊。

    哄孩子是體力活,也不知道簡暮這些年一個人帶孩子是怎么挺過來的,霍予安虛脫地找了一張長椅坐下,摘下口罩仰頭灌了大半瓶可樂,跑了魂似的發著呆喘氣。

    手機叮一聲響起來,拿出來解鎖,是溫白發來的微信。

    自從知道溫白這個前夫哥實際上有背鍋的嫌疑,而且疑似老婆的真閨蜜后,霍予安就單方面與他和解了,并藏著掖著曾經單方面與他敵對勢不兩立的小心思,小心翼翼地偶爾討好,免得閨蜜這種生物勸分不勸和。

    兩個人互相加了微信,偶爾會聊幾句。

    【溫白:你丈母娘回來嘍,簡暮他媽不是什么好相處的人物,你的好日子到頭嘍,丈母娘的死亡凝視.jpg】

    【溫白:她知道我和簡暮假結婚了,昨晚我去島中墅找簡暮,直接被他媽轟出來,嚇死個人】

    溫白幸災樂禍地盯著手機。

    昨晚沒能成功去簡暮家避難,他一個身家背景清白的打工人又不像簡暮那個真霸總資本家一樣房產遍地,只能灰溜溜地回到自己家,左藏右躲鬼鬼祟祟,最后還是被韓云霽逮個正著。

    自己不好過的時候,看看別人水深火熱,比如去看霍予安的笑話,就能讓人好過許多。

    身旁飄來煙味,不濃,但刺鼻。

    溫白撩起眼皮淡淡地掃一眼,果不其然,坐在他床沿的那個王八蛋正看著手機悠閑享受地抽煙。

    溫白不動聲色地調整位置,在王八蛋察覺到他的動靜,正要轉過頭但還沒來得及反應之時,一腳狠踹在他屁股上。

    “要么把煙掐了,要么滾出去抽,臭死了!”

    一腳踹完用力過猛,溫白吃痛地扶了扶自己的腰,心說這把骨頭再讓王八蛋這么折騰下去,沒多久就要報廢了。

    混球韓云霽猝不及防砰地摔到了地上。

    他“嘖”了一下,從地上爬起來,在溫白虛張聲勢的瞪視之中,嗤笑了聲,夾著煙朝外面走,還一邊大聲嘀咕:“自己抽煙,還聞不慣別人的煙味,什么臭毛病。”

    溫白翻了個白眼,拿起韓云霽躺過的枕頭,對準他的背影就砸過去。可這一回,這人跟后背長了眼睛一樣,一個大跨步邁向門口就躲過去了,留下溫白不甘心地躺在床上瞪眼。

    這時霍予安回復他了。

    【霍予安:等一下,你說你什么時候見到簡暮他媽?】

    【霍予安:昨晚?】

    【霍予安:簡暮不是早就帶他媽出去旅游了嗎,你昨晚在島中墅見到他媽???】

    第149章 第 149 章

    霍予安的大腦在宕機和高速運轉之間反復橫跳。

    已知條件, 樂茸說簡暮在幾天前帶著徐樂穎去旅游了,所以他才無法聯系到簡暮。

    但現在溫白說,他昨天晚上見到了徐樂穎, 還被徐樂穎趕出家門?

    在這短短三四天之內,簡暮不可能從國內國外來回, 所以絕對不會是他們已經散心完回來了……

    【溫白:對啊, 昨天晚上, 我去找簡暮, 結果一開門就碰到他媽, 他媽把我罵了一通,把我掃地出門了, 回頭我得找簡暮要精神損失費】

    【霍予安:你有沒有見到簡暮?】

    【溫白:沒有, 沒看到他】

    【溫白:說來也奇怪,連續好幾天了,給簡暮發的消息, 不管是工作消息還是我昨晚和他吐槽他媽把我嚇了一跳,他都沒回我, 和人間蒸發了一樣】

    霍予安盯著“人間蒸發”四個字, 久久不能回神, 在京都這三十多度的高溫中, 硬生生被嚇得手腳冰涼。

    小林阿姨抱著歲歲回來了,歲歲拿著一手拿著勺子, 一手拿著冰激凌雞蛋仔,看看勺子又看看雞蛋仔, 然后埋頭一口咬在了冰激凌上, 吃得滿臉都是巧克力醬。

    陽光毒辣,哭完后, 他的小臉和濕潤的圓眼睛都仍然可憐兮兮泛著紅,吃著冰激凌的小表情看上去也沒有多少胃口。

    霍予安愣愣地看著他吃成小花貓的臉,聯想起剛才歲歲無端的哭鬧,想要回去找爸爸。

    噌一下從長椅上起身,霍予安快步朝動物園出口的方向走,面容凝肅,行色匆匆:“回酒店收拾一下,我們馬上回安海。”

    小林阿姨抱著歲歲跟上去,霍予安走得太急,腿又長,她追得很吃力,沒幾步就喘氣了,欣慰地笑問:“怎么這么急?難不成小暮和你說他為你說服小姐了嗎?”

    霍予安發現她有些追不上,剎車停下,從她懷里接來歲歲,健步如飛往前走。

    丟下一句:“簡暮可能出事了。”-

    飛機上,霍予安反復在簡暮和溫白的聊天框中切換。

    他又給簡暮發了很多消息,讓他無論在做什么,看到微信馬上回復他,然而仍然杳無音訊。

    他回到溫白的聊天框,拜托溫白再去島中墅看看簡暮究竟怎么了。

    溫白無奈地回復:【我能去找簡暮的前提是,我能進得去你們家那扇門】

    霍予安絕望地放下手機,按了按酸脹的太陽穴。

    懷里的歲歲不安地嚶嚀一聲。

    在上飛機前,歲歲又哭了一次,現在哭累了,躺在霍予安懷里睡覺。

    霍予安心疼地揉開他睡著了也微微蹙著的眉心,默默祈禱千萬不要真出事。

    京都飛往安海的兩個小時,霍予安感覺比那分開的六年還難熬。

    終于如坐針氈地等到飛機落地,三人跑到前幾個下了飛機,出了機場,根本等不及通知司機過來接人,直接打了一輛出租車。

    小林阿姨上了車,霍予安正要扶著歲歲上車,忽然頓了頓。

    在小林阿姨疑惑的目光中,他拉著歲歲,從車里退了出來。

    “小林姐,你一個人先回去,如果遇到簡暮媽媽,你知道怎么應對,我現在心慌的厲害,我把歲歲送去我父母那里待著,隨后就到。”

    見小林阿姨點了點頭明白了他的意思,霍予安向司機吩咐目的地,讓他盡快到達,緊接著凝肅地關上車門,轉身迅速去了下一輛出租車。

    今天運氣不錯,飛機落地早,還沒來得及碰上高峰期。

    出租車司機像是乘客不安的神情中嗅出了極度焦灼的意味,極有使命感地瘋狂踩油門和超車,在島中墅大門口下車時,小林阿姨沒來得及也沒心情吃午飯的胃都要被他從喉嚨口擠出幾滴胃酸來。

    付了錢,頂著頭頂灼灼烈日,小林阿姨來不及緩一口氣,拔腿往六號院別墅狂奔而去。

    一路上她都默默在心里打草稿,如果和小姐撞上了,她該怎么解釋自己突然回來。

    推開別墅鐵欄門,解開大門指紋鎖,一進門就見一個人影從里間一閃而過,小林阿姨差點被嚇得心臟驟停。

    里間那個人影鬼鬼祟祟地探出頭,互相仔細一看,雙雙松了一口氣。

    溫白捂著心口的位置從小影廳出來,長舒一口氣:“我還以為是徐阿姨回來了,原來是小林姐,幸好……”

    “予安不是說你沒法來嗎?”

    溫白說:“我想了想也覺得這事情實在奇怪,就跑過來了,等徐阿姨出門了,我才敢進來,這才剛進門還沒開始找,小林姐你正好就回來了。”

    徐樂穎臨時出門了。

    第六感告訴他們,這次的行動要躲著徐樂穎。兩個人沒敢耽擱時間,簡單地交流兩句,就開始找尋每個房間。

    簡暮還在別墅里是霍予安和歲歲共同的直覺,小林阿姨和溫白并不知道這直覺是否準確,但如今他們也沒有頭緒,只能聽這對父子的話,沒準真有心電感應的奇跡呢?

    別墅里房間零零總總加起來有幾十個,地上地下一共六層,為了節省時間,溫白負責地下兩層和一樓,小林阿姨負責二三四層。

    小林阿姨找了主臥次臥加起來的總共七個房間,就沒了耐心。

    溫白說,樂茸和他報告說他們去京都的第一天,簡暮請了假,理由是身體不舒服,那么他生病的期間,只有這些房間能夠供他休息,可是為什么這些房間里面都找不到人?

    而且剛才溫白路過客廳時,和她發了消息,說茶幾上有簡暮的手機,這證明簡暮確實還在房子里,可為什么……

    隱隱摸到了答案的邊緣,但那臨門一腳無論如何也踹不進去。

    小林阿姨又進出了幾個房間,就連徐樂穎的房間也偷偷進去看過了,仍然一無所獲。

    手機響了,是霍予安打來的電話,她果斷接通。

    “找到簡暮了嗎?”伴著他的聲音傳來的風聲來看,霍予安在車上。

    小林阿姨遺憾道:“沒有,但可以確定的是,小暮確實在家里,但不知道為什么一直沒有動靜。”

    “其實從回來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車子飛速在大道上奔流穿梭,霍予安顧不上姐姐的車要是被磕傷擦傷會被她削成人棍,兇猛地踩油門。

    把歲歲留在父母身邊后,他的話語就無所顧忌了。后視鏡里映出他深邃的眼睛,被暴曬的日頭照耀得微微瞇起,飛速劃過一絲暗芒,形狀漂亮的眼瞼輪廓勾勒出淺顯的擔憂。

    他說:“如果排除病得不省人事,那么,簡暮是不是被關起來了?”

    霍予安一開始覺得這個想法有些荒謬,但仔細一分析,把他嚇出了冷汗。

    小林阿姨在樓梯上急得原地打轉,并攏著五指給自己扇風,緊繃的神經讓她甚至呼吸都有些困難。

    聽清楚霍予安說了什么,小林阿姨驚恐地瞪大眼睛,差點沒能喘過那口氣。

    按照徐樂穎那瘋癲又偏執的精神狀態……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綜合小暮又是生病,又是微信通知助理和母親出國旅游,結果被溫白撞見徐樂穎在家,小暮杳無音訊,從種種跡象來看……小暮被關起來,這是這一些反常最合理的解釋。

    小林阿姨倏地捂住嘴。

    聽見電話那頭兩個人沉默著,霍予安心知她的思緒已經與他同頻,他沉聲問:“小林姐,別墅里有哪里可以藏人嗎?”

    “好,我想想……”眼角已經被嚇出了淚意,小林阿姨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簡暮被她養大,幾乎所有家事都由她一手操辦,從簡暮買來這套房子開始,她監督著房子的裝潢和布置,哪怕是簡暮,在對房子的熟悉程度上也比不過她。

    小林阿姨深吸一口氣,回想別墅里能夠藏人的地方。

    一分鐘后,她驀地抬起頭看向樓上。

    那是她平時存放家用物品的儲物間,堆放著紙巾、洗衣液、垃圾袋,或者閑置的鍋碗瓢盆以及消毒機烤箱這類雜物,除了她之外,平時很少會有人去那里。

    “我知道了……儲物間……”

    在那仿佛迷霧被陽光照耀蒸發的一瞬間,小林阿姨感覺似乎參破了什么,她正拔腿要往樓上跑,溫白忽然從樓下飛奔上來。

    他舉著手里的幾張紙高聲說:“小林姐,我從外面的草坪上撿回來幾張紙條,是簡暮的字跡,他說自己在閣樓里!”

    在發現了茶幾上有簡暮的手機后,溫白給小林阿姨發了消息確認簡暮還在別墅里,就打算接著去其他房間找人。

    他一轉身,余光瞥見修剪整齊的碧綠草坪之上有幾道白點,本來都已經往里間走了幾步,然而疑竇已經發芽,促使他推開客廳陽臺門走向草坪。

    他無比慶幸自己做出了這個選擇。

    小林阿姨雙腿一軟,要不是扶著扶手,她差點跪下去。

    ……是了,儲物間里,還有一道暗門,通往閣樓,上面是從簡家老宅帶來的物品-

    站在儲物室里,平日與墻面融為一體的緊閉暗門此時大敞著,從窗戶傾瀉而來的陽光似乎無法穿透暗門中的黑暗,濃稠的暗色仿佛吞噬著一切靠近的光線、灰塵,乃至生命。

    小林阿姨舉著手機的手電筒,光線刺破暗門里濃稠的黑,她一抬頭,就看到樓梯上方的閣樓門上,門把手上掛著鑰匙。

    “吱呀——”拾級而上,每一步都無比沉重,越是靠近那扇陳舊沉重的閣樓門,小林阿姨的忐忑和恐懼就更多一分。

    越走,越不敢靠近。

    她駐足在大門前,盯著掛在鎖孔上,那把本應該歸屬于保險箱中的鑰匙,全身的血液已經凝固,被汗水浸濕的發絲和衣服緊貼在身上,她莫名地打了個寒顫。

    不算寬敞的暗門樓道里似乎回蕩著她慌亂的心跳,但可能是她過于緊張,出現了幻聽,她隱隱約約聽到了另外一陣虛弱渺茫的心跳從門里傳來,斷斷續續,幾乎已經油盡燈枯。

    小林阿姨一手緊捏著裙擺的布料,瘦削的指節攥得指骨發白,深吸一口氣,另一只手逆時針擰開鑰匙,猛地壓下門把手。

    手電筒在閣樓里一晃,照亮了室內一隅。

    跟在她身后的溫白倒吸一口涼氣,“臥槽”了一聲,難以置信地向后退,差點在樓梯邊緣踩空摔下去。

    小林阿姨雙腿一軟,扶著門框滑落在地,淚水和崩潰的哭聲的在剎那間決堤。

    開著免提的手機響起霍予安焦急的聲音,聽見小林阿姨的哭聲,他的心瞬間被揪緊了,不好的預感讓他心惴如鼓。

    “發生了什么?說話!你們是不是找到小暮了,他怎么樣了?!”

    第150章 第 150 章

    當霍予安飆著車停在門口時, 這座夏日里蟬鳴喧天,被他暗詡為“家”的清靜六號院別墅已然陷入讓他感到無比陌生的混亂之中。

    他推開車門下車,呆滯迷茫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匪夷所思的場景。

    紅霞不知從何時起爬滿了天際, 與庭院中呼嘯閃爍紅藍光芒的救護車一起,將盛夏中綠意盎然的別墅暈染成紅藍閃爍色彩詭異綺麗的畫卷。

    救護車的后門和別墅大門都敞開著, 有醫務人員從大門里迅速走出來, 抬著擔架。

    霍予安站的遠, 從他的角度只能從醫務人員之間若隱若現地窺見擔架上躺著一個幾乎被血浸透的單薄身影。

    鮮血被擔架顛簸著, 在光滑的布料上蜿蜒抖落, 在青石板路面上砸落,濺起細小的血花, 一路延伸。

    霍予安愣愣地想, 那是誰?

    雙腿在此刻像是被灌了萬噸鉛水一樣沉重,他艱難地挪開步子朝擔架走去,祈禱那不是他所想的人。但還沒走出兩步, 一個高挑纖細的身影從他面前奔跑而過。

    她難以置信地哭喊,試圖攔下抬著擔架的醫護, 然而從別墅里跑出來的小林阿姨更快一步把她攔下來。

    “啪——”巴掌聲甚至蓋過了救護車的鳴笛, 在寬闊的別墅庭院中回蕩, 驚掠起樹枝上的飛鳥。

    女人被小林阿姨揪著衣襟, 發生上演的一切同樣讓她的大腦信息處理過載,忘了思考, 也忘了反抗。

    小林阿姨淚流滿面,扯著她使勁搖晃, 凄聲質問。

    “徐樂穎, 他是你親生的啊,你把他逼成這樣, 你想讓他去死嗎?”

    “不是你養大的,你就不知道心疼了是不是?”

    “這些年所有人都看你可憐,小暮心疼你的過去,很多事沒想過要和你計較,縱容著你,所以你就由著自己發瘋,把他關在閣樓里面嗎?!”

    “我開門進去的時候,閣樓里面到處都是血,滿地的血,他身上全都是血,脖子幾乎被扎穿,我差點以為他已經死了……”

    “你哪怕不心疼他,看在他是你親生的份上,你能不能放過他。徐樂穎,瘋了這么多年,求求你醒醒吧……”

    ……

    別墅門口再次傳來另一道節奏與救護車相異的鳴笛,幾個身穿制服的人下車,從小林阿姨手中撈走了徐樂穎。

    不知何時立在一旁的溫白連忙趁機攔住小林阿姨,不讓她妨礙辦案,徐樂穎安靜地被警察帶走。

    擔架上一動不動的血人終于被平穩抬上救護車,護士探出車外,問:“哪位是家屬?家屬要上來隨行。”

    凌亂的庭院逐漸清場,溫白終于看到了人群之后的霍予安,他一手搭在泣不成聲的小林阿姨的肩膀上,一手指著霍予安。

    他的語氣充滿了大風大浪之后的疲憊:“你和小林阿姨去吧,公司那邊接下來應該需要我坐鎮,記者和新聞也要壓下來,可能要晚幾天才能去醫院。”

    ……

    救護車門砰地合上。

    樹梢斷斷續續了無生氣的蟬鳴在此刻終于徹底戛然而止,在今年死于初夏。

    死因:過于渺小,卻對熾夏愛得盛大-

    車廂內,斑駁的地面上匯聚了一小洼冷卻的血液,急救床上躺著生死不明的身影。明明車廂里亮如白晝,卻好像有黑暗和死氣在角落里無邊無際地蔓延,吞噬光明,占據氧氣,讓人無法呼吸。

    走近了一些,終于看清了急救床上那人的臉。

    戴著氧氣罩,本應白皙一塵不染的干凈面頰上混雜著干涸的血跡和臟污塵埃,臉色慘白如紙。

    明明在離別前會與他笑,會惱羞成怒地嗔斥,被逗弄得氣到不行了還會不痛不癢揍他的人,如今了無生氣地躺在這里,只有床頭波動微弱的心電儀昭示著他尚存人世的證據。

    心電儀忽然出現一段混亂的波動起伏,一直觀察著數值的護士臉色驟變,拿起一旁霍予安看不懂的儀器,然而在試圖急救時犯了難。

    霍予安知道護士在為難什么。

    簡暮懷里有一本不厚的書,大約B5的尺寸,看上去是一本作業本,上面同樣血跡斑斑,被他雙臂環繞抱在懷中。

    護士戴著口罩,但從她露出的緊皺眉眼之中能看出她有些犯難:“家屬能不能嘗試著把他懷里的本子拿開,讓他松開手?不然無法進行急救。我們試過,但掰不動他的手臂。”

    霍予安嘗試了一下。

    這個人明明身上沒有幾兩肉,現在更是死氣沉沉地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但偏偏手上注入了無窮無盡的力量,霍予安試著拉扯,但他緊箍的手臂不動如山,甚至抱得更緊。

    霍予安俯身湊到他耳邊。

    一低頭,一滴淚水砸到簡暮的臉上,暈開了血漬,順著他干枯的容顏滑落墜下,開口時嗓音沙啞哽咽,霍予安才發現自己早已涕泗橫流。

    “你安全了,沒有人能傷害你了,寶貝,松手吧,讓醫生救你。”

    他再去扯,這次輕輕松松就拿走了本子。再也沒有了強大信念的支撐,簡暮的手無力地耷拉在身側。

    原本白皙潔凈的指甲縫里滿是發黑的血跡,右手尤其嚴重,甚至指甲斷裂外翻,讓人想象不出他遭受了怎么樣的磨難。

    霍予安喘不上氣了,溫暖干燥的寬大手掌顫抖地包裹住這只污濁冰冷的手,在醫護緊張迫切的急救節奏聲和簡暮的震顫之中,喉嚨口發出嘶啞的悲戚哀鳴-

    急救室中醫護進進出出,霍予安出竅一般坐在鐵椅上,呆滯地凝視對面墻壁上的健康科普。

    他已經無心遮掩容貌,但紛雜的醫院走廊中無人注意到他,能看出溫白及時封鎖了消息,不過估計也沒有人會想到急救室門口竟然坐著一個失魂落魄的大明星。

    小林阿姨因為情緒起伏過大,還沒到醫院,就在救護車上暈過去了,下了車后,護士為她找了個地方休息。

    霍予安第一次知道原來急救室的門口自帶結界,結界之內,時間的流速格外緩慢,每分每秒都極度難捱。

    在車上時,醫生就說簡暮的狀態不好,失血過多,腺體嚴重潰爛損毀,有腺液病變中毒的跡象,而且傷口在高溫下感染發炎,上了車后沒多久就發起了高燒,要他做好心理準備。

    不知等待了多久,走廊盡頭忽然傳來急速的奔跑聲,霍予安福至心靈地下轉過僵硬的脖子,模糊的視線中,看著霍予夢和封采兩個人匆匆趕來。

    看清了長椅上的人,霍予夢在霍予安跟前停下,差一點沒能認出這個丟了魂一樣的落魄漢是她那個每天跟孔雀一樣開屏的弟弟。

    霍予安張了張嘴,發現失聲了,清了清嗓子再次嘗試,終于發出嘶啞的嗓音,他自己都嫌難聽。

    “姐,學委,你們怎么在這里?”

    “被電話喊過來的,讓我們來這里看一個病例,說有可能用到我們的項目。”霍予夢說。

    她和封采明顯是臨時被拉過來的樣子,兩個人已經下了班,一身寬松的短袖。

    封采的圓眼幾乎瞪成了正圓形,震驚地捂住嘴高聲問:“你怎么坐在這里?里面的人……是班長?”

    哪怕再怎么不愿意面對現實,此時霍予安也只能閉著眼睛沉重地點頭。

    “姐,你是研究腺體的專家……”他想起了什么,眼睛驟然迸發出含著希冀的光,混著眼淚剔透地在眼底破碎滾下。

    揪住了霍予夢的衣擺,力度大到讓霍予夢往前踉蹌了一步,“姐,求求你救救他,讓他醒過來,你幫幫我,救救他……”

    得知里面躺著的是弟弟的愛人,霍予夢的心情瞬間沉重了許多。向來沒心沒肺整天瞎樂呵的弟弟抓著自己哭得泣不成聲,霍予夢的心里不是滋味。

    溫柔地揉了揉他的腦袋,不敢給他打包票,但語氣中的沉穩和鎮定足以安撫他。

    “有我在,我的團隊在,而且那還是我的弟媳,無論如何我都要盡最大的努力。”霍予夢為他揩去臉上的淚,“你在門口等我一會兒,我進去看看情況。”

    霍予安從小一身反骨,從不聽霍予夢的話,此時卻無比順從地松開了手,生怕耽誤治療。

    霍予夢帶著封采匆匆去換衣服。

    急救室門口再次陷入了死寂。

    一點風吹草動都足以讓霍予安擔驚受怕,他守著這扇門,生怕一個不留神,死神就高舉鐮刀穿門而入,朝他的愛人揮下利刃。

    時間難捱。

    霍予安蜷了蜷發麻的手,感受到手心光滑柔軟有彈性的觸感,視線微垂,才發現自己手上還攥著從簡暮懷中取來的書。

    這是一本高三的專項題冊,書面上被他緊攥出了密密麻麻的折痕,染著斑斑點點的黑紅色血痕和帶著血的指紋,應該屬于簡暮。

    為什么簡暮昏迷之中也要護著這本題冊?

    霍予安顫抖著手翻開扉頁。

    光滑的書封背面,用漂亮標準的行楷寫著娟秀整齊的三行小字。

    “京大體育系

    等等我

    我來找你”

    隱秘的愛戀,苦苦等待了十年,才被簽收。

    題冊中抖落出來一張同樣染著血的紙,上面印有粗體文字的“圓錐曲線專項練習”,但發黃的紙頁上寫著密密麻麻的字跡。

    修長的手指無法控制地發著抖,將紙頁撿起來。

    上面的字跡比扉頁上的表白更加成熟利落一些,是簡暮如今的字體。從某一個字開始,字跡陡然變得潦草,好像在與時間爭分奪秒,還有些字被血跡蓋住、化開。

    但霍予安還是一字不落地看完。

    一封書信,六個對不起,全都是那人絕望而依戀的愧疚。

    霍予安用題冊捂著臉,淚水洇濕了紙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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