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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1章 成神

    粗糙的石壁縫隙里長出來青苔, 唯一一扇巴掌大下的窗戶直通外界的雜草叢,灰塵飛揚。

    屋內陳設簡陋,僅有一張裂開的木桌和一張高度與木桌極為不匹配的凳子, 一高一矮, 活像東岳泰山和它山腳下的一塊破石頭, 現在又是下半夜最需要休息的時候, 亞科斯學院幾乎是在明晃晃地惡心人。

    庭霖拎起桌子凳子扔到角落, 氣定神閑地從乾坤袋中掏出藤椅,安然坐下,翻開亡靈秘境的古董書信看到了天亮。

    修真界的文字在千年以來發生了不小的變化, 相比近年,庭霖手中的書信墨跡更模糊, 書寫更復雜, 連成字句篇章后又有諸多省略與沒有意義的虛詞,尤其寫信人還喜歡引用一些頗為生僻古老的典故, 哪怕庭霖自認為博覽群書, 看見這些字后也直覺得頭疼。

    但他還不能不看。

    全梅爾斯大陸沒有多少人懂得東方語言, 菲埃勒斯也對此不過一知半解, 而在千年前就能與大洋彼岸互通書信的人又絕對非富即貴, 這些信的重要性非同小可, 只能由庭霖負責翻譯, 庭霖也必須負責翻譯。

    光線微弱的情況下看字太傷眼, 庭霖捏了捏眉心,閉目片刻后重新睜開眼,借著投進禁閉室的一小束光線看完了脆弱紙張上的最后一個字。

    略過開頭結尾的例行問候, 這封信大體意思是,一名大門派的弟子的師父剛剛飛升, 這位弟子有榮與焉,十分高興,就寫信告知了海洋對面的朋友,一邊炫耀一邊同對方說:“日后你如果有困難,可以尋求‘云逸真君’的庇佑,看在你我交好的面子上,他定會出手相助。”

    不難想象,收信人看到這幾行字后該有多么驚訝。

    果不其然,庭霖將這封信妥善收起來后翻找到了回信,菲埃勒斯早在一張白紙上將其翻譯成了現梅爾斯語:“這真是一個令人難以想象的消息,但更令我難以想象的是,朋友,你似乎很高興?”

    收信人真誠地疑問道:“你的師父已成為了亡靈,又為何能幫助我?”

    庭霖心中頓時有了一個十分荒謬的猜測。

    成為了亡靈,就是死了——為什么當年的梅爾斯大陸人,會將“飛升”二字理解為“死了”?

    所以,那些曾在梅爾斯大陸上閃閃發光,創立過豐功偉績卻英年早逝的人,會不會就是“飛升”了?

    他們匆匆而過,以短暫的生命在歷史的長卷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自身修為又堪稱頂尖,真的會因“突發惡疾”“遭遇刺殺”等等偶然事件而一下子就失去生命嗎?

    腳步聲突然傳來,庭霖垂眸收起信,一撩眼皮,看著發須花白的龍族老人拄著權杖,板著臉立在黑暗中,抬手示意衛兵為他開門。

    銹跡斑斑的鐵門開合聲刺耳,庭霖微微挑眉:“加菲爾德副校長?”

    亞科斯學院新校長不懂怎么發展學校,不懂教師教授的知識,自身實力也一般,還經常腦子一抽就宣布開展新活動,但他今年不過三十,已經當上校長了,而加菲爾德年紀這么大了,居然還是個副校長。

    庭霖發誓自己沒有刻意嘲諷的意思,也沒有特地重讀某個單詞,但加菲爾德副校長的臉色還是肉眼可見地更難看了。

    加菲爾德一拄權杖,轉頭盯著衛兵,沉聲道:“誰給他搬的椅子?”

    庭霖打斷道:“我自己搬的,怎么,不符合校規?”

    “……”加菲爾德瞇起眼,冷笑一聲:“你很囂張。”

    庭霖淡聲道:“學院沒有問一過句話,不分青紅皂白就把我和赫爾墨斯關到了這里,上梁不正下梁歪罷了。”

    “不分青紅皂白?”加菲爾德遠遠地站在門邊,滿是褶皺的臉抽搐了一下:“在弗里曼和阿西娜失蹤前,不少人親眼看見你和赫爾墨斯從教堂里出來,你說為什么抓你?”

    “半個小時前,弗里曼終于清醒,指出你和赫爾墨斯在教堂內鬼鬼祟祟,直到看見他們兩人,你們才從暗地里走出來。赫爾墨斯還親口和他們說過,你們昨天晚上要去海邊散步。”

    加菲爾德黃金權杖頂端的寶石反射著窗外的金黃的光芒,不緊不慢道:“事實上,你們也確實去了,但赫爾墨斯把你送到海邊后就回了學校,你卻和一條名為海衛的人魚一起呆到了將近午夜,直到學校規定的時間臨近才各自趕回宿舍。”

    “更巧的是,阿西娜的尸體就是在海邊發現的。”

    加菲爾德副校長鷹隼銳利的雙眼步步緊逼:“不關你,關誰?”

    庭霖不為所動:“這一切確實看起來很巧,但有人親眼看見了我殺害阿西娜、謀害弗里曼嗎?”

    “有。赫爾墨斯剛剛指認,是你逼迫了他。”

    “……”

    “他受你脅迫,一起在教堂內蹲守弗里曼與阿西娜,趁著兩人親熱的不備之際從背后偷襲,并把他們拋尸大海,但因赫爾墨斯沒殺過人,下手的時候輕了些,弗里曼沒有當場身亡,在海中漂泊了半天,被拍案的浪潮救了一命。”

    “……”庭霖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中午剛下課的時候,教堂門口那條街三步就能撞五個人,你的意思是說……在眾目睽睽、朗朗乾坤之下,我和赫爾墨斯兩人,非但能躲開眾人視野,拖著兩名高大的龍族走出教堂,還能帶著他們躲開駐守校門的衛兵,還能在滿是人魚的海中找到一處沒有人魚的地方并拋尸,拋尸前還不檢查他們是不是死絕了,對嗎?”

    “……是。”

    庭霖用看智障的眼神看著他:“你們覺得這個邏輯鏈合理嗎?”

    “童話才需要合理,現實皆有可能。”加菲爾德副校長的老臉格外厚,“現在已有了人證,衛兵們也在赫爾墨斯口訴的位置中找到了物證——一截從阿多尼斯門前折來的柏梨木,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阿多尼斯?

    庭霖瞳孔微縮,以他的卓越聽力,倘若沉下心來,能輕易聽到如今從地面上傳來的聲響——匆忙前來的阿多尼斯被衛兵攔在了教堂門外。

    加菲爾德面上閃過一絲譏笑:“怎么,還指望阿多尼斯殿下救你?可惜,精靈女王命他今天之內回到精靈之森,他怕是沒時間趟這趟渾水。”

    “……海衛呢?”

    “哦,那條人魚?他關在赫爾墨斯的隔壁,放心,有水,干不死他。”加菲爾德勝券在握,“但如果你指認是他干的,他的禁閉室就可能會變干了。”

    這話里話外的意思太明顯了,庭霖腰背一松,倚靠著椅背,好整以暇地抱臂道:“副校長,你這是在期望我們反目成仇、互相攀咬嗎?”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庭霖屈指敲了敲開裂木桌的桌沿,“我不認,也沒什么想要招的供。”

    “有本事你就把我關到天荒地老,沒本事就趁早向前一步讓我提前送你歸西——哦,不好意思,只是見你一直離我那么遠,讓我不由得懷疑你是不是怕我突然暴起把你結果了。”

    加菲爾德面色鐵青,胸膛劇烈起伏了兩下,拂袖走了。

    鐵門再次被緊緊閉合住,窄小昏暗的空間再次恢復了死寂,只有地上阿多尼斯的聲音還在堅持:“女王這次的邀請人員內包括了庭霖,無論發生了什么事,我都要帶他回精靈之森。”

    但這斬釘截鐵的堅定話語不過多時也銷聲匿跡,年輕的精靈王子遇到了從地下禁閉室出來的加菲爾德,兩人壓低聲音交談片刻后,世界徹底安靜了下來。

    庭霖瞥了一眼黑漆漆的門外,借著從乾坤袋內拿書信的動作,不動聲色地轉動了一下右手的骨戒。

    塔納托斯的身影緩緩浮現,庭霖垂眸看著白紙上熟悉的字跡,一動不動。

    塔納托斯同樣一聲不吭,話都沒說直接單膝半跪在庭霖面前,輕輕用手掌蓋住了書信上的字跡。

    塔納托斯貼近庭霖左耳,輕聲道:“釣到‘魚’了。”

    庭霖狀若未聞,慢條斯理地挪動了一下藤椅的位置,讓膝上的書信暴露在陽光下,伸出指尖在塔納托斯的掌心寫道:“小心。”

    “好。”亡靈的聲音隱隱含著笑意,俯身吻了吻庭霖雙眼,隨即消散于空氣中,庭霖神情如常地翻過一頁紙張,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

    然而,墻角被木凳遮住的石墻縫隙外,一只躲藏在青苔后的眼睛一眨不眨,直直地盯著庭霖看了許久,最終一無所獲,遺憾地合上了眼。

    與此同時,加菲爾德副校長目送阿多尼斯的背影消失于拐角處,轉身走進被層層守衛包圍的教堂,沉重的黃金權杖敲擊著地面,規律的金石聲清脆。

    年紀大的人骨骼都有些問題,加菲爾德想要在神像面前跪下,但挺直的腰背卻難以彎下去,不得不將權杖扔在一邊,掙扎著在冰冷的地面上跪好。

    全梅爾斯大陸的神像都千篇一律,永遠神圣、莊重、精美,加菲爾德注視著高山般佇立的神像,虔誠道:“我的神,您的信徒已完成了您的神諭。”

    一道與庭霖和菲埃勒斯記憶中截然不同的聲音響起:“你做的很好。”

    空蕩蕩的大殿內,面容溫和的神像蠕動片刻,臉上表情迅速變化,嘴角高高揚起,像是一個癲狂的大笑:“加菲爾德,你距離成神又近了一步。”

    第052章 背負

    雅奇里州最繁華的城鎮中心, 數百名瘦骨嶙峋的青壯年背對著烈陽,搬運著巨大的石塊,忙忙碌碌宛若一群兢兢業業的工蟻, 自高空俯視而看, 一座剛打好地基的教堂正在有條不紊地建起。

    雖說是繁華, 但這個梅爾斯大陸最貧窮的州再繁華也繁華不到哪里, 像斯普林霍爾州遍地開花的魔法學校, 這里只有一座。

    而且已經拆了。

    無他,誰讓這座學校的地理條件太好——在這座雅奇里州唯一擁有平原的城鎮上,原先簡樸的魔法學校占據了城鎮內唯一一處高地。

    大好位置, 建學校可惜了。

    自斯普林霍爾州來的負責人員在蒞臨的第一天就相中了這塊地方,第二天學校就收到了通知, 學生學業終止, 教師失業,第三天用石頭堆起來的校園就被推倒, 第四天就開始商討起了新教堂的設計。

    雖然這個州的人都吃不飽飯, 雖然這個州的青少年都難以接觸魔法, 雖然這個州幾乎見不到五十歲以上的成年人——但教堂還是要建的。

    雅奇里州窮得叮當響, 稅收都收不起來, 王國隨便撥了八千金幣, 又隨便挑了幾個人, 敷衍地下了條命令后就沒有再管。

    被王國那邊指派而來的泰格搖晃著酒杯, 坐在長桌的一方,鄭重地長嘆一口氣:“國王很看重雅奇里州教堂的建立。”

    “但是……你們也知道,我去年剛剛當上了亞科斯學院的校長, 前不久又舉行了第三十二屆學競盛典,現在又來了些許的亡靈學生, 馬上又要慶祝學院的百年校慶,我實在是事務繁雜,很難有時間啊。”

    泰格背靠高腳椅,微笑道:“要不,你們還是自己建吧,我回學院處理公務,等建成后由我直接向國王匯報。”

    雅奇里州州長的冷汗當即就下來了:“先生,王國的撥款到了我手里只剩幾百金幣了,但要根據設計圖和已筑好的地基來看,起碼要上萬金幣啊!”

    雅奇里州州長戰戰兢兢,就差跪下了:“有什么要求,您盡管提!”

    “州長,你可誤解我了,我一個老師能有什么要求呢。”泰格背對著陽光,放下酒杯拍拍手,立刻有八名身強體壯的衛兵抬著一尊蓋著紅布的雕像走來,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地上。

    絲綢般的紅布被揭開,露出了雕像的真容,雅奇里州州長壓力巨大,強按下心中不悅轉身瞥了一眼雕像,隨即驚愕地皺起眉:“這是……”

    “這將是雅奇里州教堂最神圣的一座神像。”泰格笑著打斷他,語氣不容拒絕,“國王遠在斯普林霍爾,不會知道一座邊陲小城的教堂神像長什么樣的。”

    兩人心照不宣地對視了一眼。

    不知從何時起,許多名不見經傳的小教堂內的神像悄然換了模樣,服飾未變,神情沒變,變的只有臉上的五官,似乎是什么新的藝術風尚,像有毒魔藥一般緩慢地腐蝕掉了大陸邊緣。

    但神像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雅奇里州州長松了一口氣,應聲點頭,了然道:“明白,我們這個邊陲小鎮也該向外面的世界看齊了。”

    “不過……”雅奇里州州長猶豫地問,“最近街頭有傳言,說是國王遇刺……”

    泰格面色微變:“這其實不是傳言。”

    最近亡靈現世,梅爾斯大陸一片混亂,雖然擺脫了亡靈秘境的亡靈大多恢復了正常,不會在午夜十二點后擁有強烈的攻擊意向,但奈何數量過多,八萬亡靈中總有幾名放不下新仇舊恨,自發組織成隊,潛入了宮殿刺殺了國王。

    “衛兵們反應迅速,年邁的國王幸運的沒有被傷到,但仍有些受驚,現在已經臥床不起許多天了。”

    這個消息不算什么機密,只是雅奇里州過于偏遠,還沒有接收到正式信息而已,泰格痛快地把事情的經過全盤托出:“前來刺殺的亡靈【幻影】能力過于強大,非但沒有被抓住,還繼續刺殺了很多地位崇高的貴族。”

    “所以,現在的【魔法師】們都在帶著學生研制與亡靈有關的魔藥與魔法陣,你們也……”泰格及時止住話題,“算了,你們別白費功夫了。”

    富麗堂皇的會客廳外,一只青綠色的小鳥聽罷后展翅高飛,輾轉著回到隱藏在茂密森林的亡靈秘境入口處,翅膀一揚,穿過裂開的空間縫隙,消失于空氣中。

    “雖然有點費力,但效果還是顯著的。”塔納托斯坐在開裂的木桌上,勾著庭霖的小腿,道:“校長泰格連夜逃到雅奇里州后,亞科斯學院就是加菲爾德的一言堂。”

    庭霖沉默地看著膝上的書信,面色如常,只有指尖動了動,塔納托斯望向庭霖所指的那幾個單詞,悠哉游哉地輕輕捏了捏他后頸:“亡靈的刺殺順序明顯,眼看就要到他了,他肯定不敢留在斯普林霍爾州,最近又只有一個離開斯普林霍爾的機會,他一定會去雅奇里州。”

    塔納托斯撥弄了一下庭霖白皙的耳垂,嗓音低沉道:“今天,那群亡靈極有可能會去刺殺阿多尼斯,你不擔心他嗎?”

    “……”

    庭霖耳垂漸漸泛起微紅,不是很明白塔納托斯問這句廢話的意義在哪。

    阿多尼斯會不會因為刺殺而處于危險之中,難度不是取決于他本身嗎?如果塔納托斯立刻肅清暴動的亡靈,阿多尼斯又遵從精靈女王的旨意回到精靈之森,再加上他自己的能力,是不會受到傷害的。

    塔納托斯忙里偷閑,忽略掉事實,懶洋洋道:“要不你求求我,說不定我會順手救他一下。”

    庭霖動作一頓,確定鐵門外沒有衛兵后,終于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直視著亡靈幽綠色的眼睛:“有一句話從剛認識海衛的時候我就想問了——你們既然是同一個靈魂,有必要互相磋磨嗎?”

    “同一個靈魂又怎么樣,又不是同一個身體。”塔納托斯聳聳肩,“萬一哪一天出了什么意外,我、阿多尼斯、赫爾墨斯、海衛,還有我的狼人身份與龍族身份只能存活一個的話,你選誰?”

    庭霖無奈:“我甚至還沒見過你狼人和龍族的樣子好吧。”

    塔納托斯目光幽深,一步跨到庭霖面前后俯身,雙臂撐在他身側,將東方留學生禁錮在自己與藤椅窄小的縫隙間,凝視著星眸:“那你見過的呢,比如說我和海衛,他長時間離水會死,我長時間接觸水會死,如果非要在沙漠與海洋中選一個地方,你會把我們扔到哪?”

    “我選菲埃勒斯。”庭霖心中莫名其妙地警鈴大作,好像一不小心回答錯了就會受到什么懲罰一般,強行岔開話題道:“我什么時候能出去?”

    “這個啊,”塔納托斯神情變幻莫測,說不出是什么情緒,“出去做什么,現在外面很危險,被悔恨沖昏頭腦的亡靈不一定能做出什么,而你又是梅爾斯大陸的唯一一位東方人,他們的刺殺名單中不會漏掉你的名字。”

    “刺殺無所謂,他們又打不過我。”庭霖波瀾不驚的臉上罕見的浮現出一絲焦急,“今天不是周日,我沒向老師請假,會被記作曠課扣分的!”

    “……赫爾墨斯會去向巴克解釋的。”塔納托斯垂眸,指腹摩挲著庭霖脖頸上尚未愈合的咬痕,喃喃道,“為什么你會如此執著于學業,明明以你的實力完全不需要在學校里蹉跎時光……”

    塔納托斯定定地看著他:“庭霖同學,我們一起休學,去看看亞科斯學院外面的世界怎么樣?”

    “不怎么樣。”庭霖拒絕得很干脆。

    血痂即將脫落時會癢,被塔納托斯一摸就更癢了,庭霖微微后撤躲開塔納托斯手指,納悶道:“阿多尼斯、赫爾墨斯與海衛三人都在亞科斯學院,我為什么要休學?”

    “阿多尼斯在這里上學是因為精靈女王,赫爾墨斯是因為圖書館的筆記與比賽時的魔法陣,海衛是因為校門外擁有的最廣闊的水域。”塔納托斯收回手,語氣冷淡道:“庭霖同學,你又是因為什么?”

    “我?”

    庭霖眉梢微挑:“先生,我認為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的義務。”

    “我沒有追問巴克幫我報名格斗比賽是不是受到赫爾墨斯的指使,沒有追問阿多尼斯對我大張旗鼓的維護是不是出于對【獵魔】的懷疑,我不在意你的隱瞞,也不在意你的算計,因為我明白你身上背負了什么。”

    庭霖神色平靜,面無表情地抬頭看著對面隱沒在黑暗中的亡靈:“同理,我希望你也非常識趣地不會刨根問底,畢竟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的秘密,不是嗎?”

    塔納托斯僵硬地松開手,“……是。”

    第053章 矛盾

    雖然塔納托斯不同意庭霖出去, 但庭霖還是在當天中午就走出了教堂,原因有二。

    其一,亞科斯學院的教堂不明不白地燃起了一場大火, 火勢蔓延迅速, 烤融了教堂內貼在墻上的金箔, 熏黑了神像的面容, 滾滾濃煙直竄云霄, 就連地下都充滿了煙塵,實在沒辦法關人。

    其二,指認庭霖殺害瑪麗的弗里曼體力不支, 在清醒片刻后迅速暈了過去,卻在夢境中口吐真言, 大喊道:“是, 是我殺了瑪麗,但那又如何?我父親是伯萊公爵!”

    當時在場的亡靈學生當即變了臉色。

    這些亡靈只是看著年輕, 實際年齡各個千歲起步, 輕松入夢后誘導還原出了事情的真相。

    他們看見了什么無人所知, 但坐在庭霖座位前的亡靈大手一揮, 直接在半空中投出了一片虛影——在庭霖與赫爾墨斯離開教堂后, 弗里曼與瑪麗走到一處僻靜之地, 女孩羞澀地低頭, 伸手攬住了弗里曼的脖子, 弗里曼卻忽然從懷中掏出一截足有手腕粗細的柏梨木樹枝,狠狠砸向了瑪麗的后腦!

    加菲爾德校長無言以對,這個時候又恰好起了火, 于是,庭霖在被莫名其妙關了小黑屋后, 又被莫名其妙地放了出來。

    不過,想來弗里曼不無緣無故地說夢話,亡靈學生也不會無緣無故地幫庭霖一把,再加之塔納托斯【夢魘】的實力十分強大,來亞科斯學院上學的亡靈又通過了層層篩選,庭霖就默認是塔納托斯把自己撈了出來。

    在雅奇里州那邊,塔納托斯八成已經得手,庭霖推開宿舍的窗戶,看著一只青綠色的小鳥從遠處飛來,收翼落在了窗沿。

    卡羅琳柔軟的羽毛在燦爛陽光下反射出無比炫麗的光彩,宛若精雕細砌的玉石,綠豆大小的眼睛無聲無息地盯著庭霖,然后歪頭發出一聲鳥叫:“啾啾!”

    庭霖撫摸著小鳥光彩奪目的尾羽,低聲道:“泰格死了?”

    “啾啾!”卡羅琳撲通了兩下翅膀。

    “好的,我知道了,回去吧,替我向黛麗絲小姐和女士蒂法尼問好,別去找塔納托斯。”

    “啾啾?”

    庭霖在修真界時入的門派以青鸞為坐騎,與有靈性的鳥類打交道多了,不細想也知道它的意思:“你問我為什么?”

    正午時分,耀眼的太陽位于南部天空的中心,熾熱的光芒以一種強勢的姿態侵入了窗戶,曬得人的皮膚都有些發疼發燙。

    庭霖垂下眼睫,避開陽光如有實質的鋒芒,不語沉思了許久,才道:“我最近在想……菲埃勒斯究竟為何要接近我,又為什么做出種種令我迷惑的舉措。”

    “他懷疑我是【獵魔】,想要為此求證,我理解,但我不理解的是,他想要報仇,想要復活人類,大可去做就是,為什么偏偏要讓我知道這一切?”

    庭霖緩緩回憶:“如果說他肯定我會知曉過往后會幫他,那也并不符合邏輯。因為他坑了我好多次。”

    “阿多尼斯和赫爾墨斯的好感來的無源,讓亞科斯學院的老師和同學更堅信我是【獵魔】;海衛更改了比賽時的魔法陣,讓我陷入了亡靈秘境又損失了比賽獎金;塔納托斯在亡靈秘境時惡語相向、百般挑釁,卻在誘我進入城鎮教堂后同我簽訂了亡靈協議。”

    “赫爾墨斯在圖書館時假裝拿錯書,是因為附著于那本筆記的魔法陣只能由人類開啟;阿多尼斯參加比賽,是為了摘除謀害前精靈男后的嫌疑,用來掩蓋是他煽動精靈男后造反的真相;海衛裝傻,是為了殺死馬文和吸引我的注意力,從而讓塔納托斯獲得時機。”

    “而塔納托斯……”

    庭霖輕扯唇角:“他好像是算計我最多的吧。”

    “一開始,他在夢境中試圖刺激我殺死他,因為夢境與亡靈秘境都以他為主,而那處石窟又擁有空間縫隙,一旦我真的對塔納托斯懷有強烈的殺意并動了手,立刻就會被秘境的防御機制檢測到并逐出秘境。這個時候,菲埃勒斯還不想告訴我真相。”

    “但我偏偏心平氣和,沒有動過殺心,于是菲埃勒斯被迫更改策略,讓海衛、蒂法尼和黛麗絲牽制住我,在時機到來的時候,一邊讓海衛同赫爾墨斯撕開一道空間縫隙,一邊把我扣在教堂吸我的人類生氣,用來重新掌控亡靈秘境,讓秘境內的亡靈能夠出去,一邊選擇性地告訴我歷史,在我的同情、憐憫、惺惺相惜等等情緒達到頂峰時同我簽訂亡靈契約,讓我在這場人類與神的博弈中不得不站在他那一邊。”

    雪白廣袖被微風吹得如波濤般起伏,青鸞暗紋若隱若現,庭霖遙望著遠方的海天相接之線,輕笑道:“難為他一個人做了這么多。”

    “他說,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但偏偏又隱瞞了我許多事。”庭霖眉心微顰,“比如說這次將計就計……弗里曼殺了瑪麗,我無辜受牽,他卻趁機把校長泰格調走殺了……但我甚至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殺泰格。”

    “他陰了我這么多次,卻堅信我會心甘情愿地幫他。”

    庭霖搖搖頭,舉起手放走了卡羅琳,坐在桌前隨意翻開了一本書,眉宇間似乎隱含了一絲轉瞬即逝的憂愁。

    亞科斯學院校長泰格死亡的訊息傳過來還需幾天,但種種尖銳的矛盾在這幾天都難維持住搖搖欲墜的平衡——

    據羅伊所說,精靈之森遭遇了亡靈刺殺,精靈王子阿多尼斯為保護精靈女王受了重傷。

    而當庭霖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赫爾墨斯已經請假回到了斯普林霍爾州,海衛同人魚群一起前往深海歷練,塔納托斯忙于同王國周旋——一時間,菲埃勒斯的幾塊靈魂碎片竟都不在身邊。

    庭霖作息如常,一如既往地上課、修煉、翻譯書信,直到暴動的亡靈摸上了門。

    亡靈【幻影】無聲無息,于一個深夜隱去身形,翻越黎貝卡山,爬上五樓,沉默地將獨自在床上打坐的庭霖團團圍住。

    三更半夜,夜深人靜,庭霖吐納完畢,十分不情愿地睜開眼,無奈道:“你們能不能挑個陽間點的時間,現在打起來我很難收場好嗎……”

    回答他的是數十位亡靈的同時出手。

    庭霖不敢想象宿舍樓被打塌的樣子有多美麗,瞬間召劍而出,跳窗御劍直奔大海,將窮追不舍的亡靈遠遠甩在身后,一頭扎進冰冷的海水中。

    按照學校規定,別人來殺他,不觸犯校規,他在亞克斯學院里殺了別人,違反校規。庭霖將聚集在一起的亡靈遛成了一長串,然后從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浮起,微微抬手調動真氣,形成一波大浪后兜頭澆下!

    亡靈們反應很快,沒有一個被海浪撲到,但躲避海浪的時候不可避免地徹底分散開來,庭霖就近揪住一只亡靈的衣領,居高臨下地冷冷道:“誰派你們來的?”

    海水順著濕漉漉的廣袖往下滴落,亡靈前胸與腰腹部瞬間只剩了白骨,在蒼涼月光下顯得觸目驚心。

    但他依舊不服軟,目光游離而沒有焦距:“沒有信仰的神棄者,你懂什么?”

    庭霖猛地落手而下,四面頓時掀起數丈高的水墻將兩人同其他亡靈隔絕,水聲流傳中,庭霖瞇眼道:“原來你們四處行刺,是在遵從神諭啊。”

    庭霖狀似恍然:“原來神那么小肚雞腸,見不得他人過的好。”

    “你這是對神的污蔑!”亡靈沒有血色的臉都氣得紅紫,不顧骨骼在咯咯作響,蜉蝣撼樹般不住掙扎:“他們的財富與權柄,是靠背棄神而得到的!他們理應受到懲罰!”

    庭霖瞬間察覺出了不對,別的貴族子弟他不了解,但就表面上的阿多尼斯和精靈女王來說,他們絕對是神忠誠的信徒,又怎會成為“神棄者”?

    亡靈罵罵咧咧,嘴里蹦出的詞一個比一個難聽,庭霖任由他兀自掙扎白費了半天力氣,才突然眼皮一掀,漆黑的眼眸中倒映著銀白月光:“你口中的神,是什么神?”

    亡靈倏地停住了所有動作。

    與此同時,教堂鐘聲兀然敲響,渾厚的金石之音自燒毀的教堂出發,越過千米直逼庭霖雙耳,庭霖只覺得眼前一黑,大腦嗡鳴一瞬,唇角頃刻間溢出了鮮血,軀體不由自主地軟下來,松開了拎住亡靈衣襟的手,自高空中跌落,墜入無邊無際的深海。

    刺骨的海水自四面八方涌來,灌滿了口鼻與耳道,四肢無與倫比地沉重,像有沉甸甸的巨石綁在了上面,拖著整個人沉入海底,庭霖在下沉的過程中竭力睜開眼,隔著洶涌澎湃的海水看見了缺了一塊的圓月,如霧里看花般模糊不清。

    而鐘聲未停,穿過堵在耳邊的流水也依舊清晰,意識昏沉間,庭霖聽到了一聲嘆息。

    百米層高,繁復浮雕,黃金地面,庭霖驟然睜開眼,金碧輝煌的大殿內空蕩蕩,只有一座兩人高的神像佇立于中央。

    渾身布料干燥柔順,周身沒有任何不適,庭霖仰頭瞥了一眼神像的臉,隨即抬步轉身,與神像拉開距離,直到足以平視時才道:“你是誰?”

    神像目光柔和宛若活人:“你不是已經猜到了嗎。”

    “來自遙遠東方的貴賓,歡迎來到神界。”

    第054章 引誘

    “首先, 請允許我以梅爾斯大陸的禮儀對你進行問候。”

    神像的聲音異常溫和:“庭霜澤,你來到梅爾斯大陸已一月有余,可還適應這里的環境?”

    神像大理石質地的面孔生動起來, 宛若一塊白花花的肥肉, 庭霖聽著耳邊油膩膩的聲音、看著面前油膩膩的臉, 直覺得惡心。

    “霜澤”這個字他只告訴過菲埃勒斯, 這個不知道從哪跑出來的神幾乎是在明晃晃地告訴他:你和菲埃勒斯所做的一切, 我都知道。

    這種自上而下的俯視感,真的令人非常不爽。

    哪怕在修真界,那些早已成神的前輩也少有頤指氣使的傲慢態度, 因為祂們并不知道祂們所面對的人中,會不會有一位突然在某一天得道, 所以在凡間現身時, 大多也都十分慈祥和藹,但這位神, 怕是因為沒有競爭對手, 所以哪怕是笑也笑得相當虛偽。

    如果按照原先的劇情發展, 庭霖這個時候應該早已飛升, 說不定還會和這些神成為同僚, 但現在, 一步之差, 天差地別。

    庭霖神色冷峻, 絲毫沒有面對神的卑微與崇敬,略帶嘲諷的眸光自鴉羽般的睫毛下投射到神像上,意味深長地扯了扯嘴角:“承蒙照顧, 十分不適應。”

    “……”

    神像完美無缺的微笑一頓。

    庭霖對梅爾斯大陸的神沒有什么好印象,連虛與委蛇都覺得浪費時間:“一個月以來, 我不得不因為人類的身份而殫精竭慮,在夙夜難寐中艱難地適應了環境,只是環境看起來好像還沒有適應我。至今都有人一聽到我的名字就兩股戰戰,堅定不移地認為我是【獵魔】。”

    “但是……這好像與我無關吧,”神像笑意吟吟,“庭霜澤,你似乎對我并不是特別友好。”

    “與你無關?”庭霖挑眉反問,“如果當年人類未滅,或許我可以以我的真實身份、光明正大地前來求學,而不是費盡心思地糊弄他人,說我是吸血鬼或者亡靈。”

    “哦,原來你說因為這個埋怨我。”神像微笑,“可是我真的很無辜啊。”

    神像端莊地舉起右手,托起一片足以以假亂真的幻象,畫面中,無數人類于教堂內外跪地祈禱,祈求能夠在冬天來臨之前儲存夠足以吃飽的食物,轉眼間又變成了森林與草原,身姿矯健的人類手持弓箭長矛,運用魔法,逮住了野生的牛、羊、狼等,又將它們活活剝皮放血,烹煮成食物。

    神像嘆了一口氣:“你也看到了,這個世界就是如此弱肉強食,既然人類可以捕捉其他生物來填飽肚子,各序列又為何不能對人類發起戰爭?”

    庭霖面不改色:“在序列有靈之前,人類捕捉其他生物,是肉食動物吃草食動物、草食動物吃草那般的自然法則。而序列有靈之后,所有人平等地站在一條線上,憑什么人類就要像牛羊一樣任人宰割?”

    “而且……”庭霖諷刺一笑,“如果當今的六大序列真的問心無愧,為何現在的所有學校,都不允許講述千年前的歷史?你說,他們在心虛什么?”

    “還有你。”庭霖面無表情,“神因人的信仰而獲得壽命與力量,你因人類的信仰而成神,卻反過來推波助瀾,放縱心懷鬼胎的各序列生長密謀,促使人類滅亡?”

    神像臉上和煦的微笑幾乎掛不住:“庭霜澤,梅爾斯大陸的神魔體系與你東方大陸并不一樣,我生而為神,不需要人的信仰。”

    庭霖抱臂回視:“當今活著的所有人中,包括梅爾斯大陸與我故鄉的各種妖魔鬼怪,凡俗千萬,我是最接近神的那一個,神因何而誕生、為何而隕落,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知道我知道,卻又在這里裝成孤高清傲的樣子,演戲給誰看呢?”

    庭霖拆臺拆得毫不留情,鏗鏘有力的措辭響徹于大殿內,隱隱含有回音。神像悲憫眾生的假象徹底維持不住,垮下臉來冷冷道:“與你無關,沒有信仰的東方人,回到你的世界,梅爾斯大陸不歡迎你。”

    “我回不回去也與你無關。”庭霖反唇相譏,“因為兩界關系斷絕,我現在連封家書都寄不出去,但兩界不再來往的罪魁禍首又是誰?”

    神像目眥欲裂,庭霖幾乎冷笑出聲:“每當一個序列崛起,種族實力達到巔峰時,世界就會處在微妙的平衡點上,人們生活平和、富足,對神的信仰減弱,你就會扶持其他序列來打破這種平衡。”

    “但無論你怎樣折騰,怎樣誘導序列滅絕人類、誘導一個序列崛起打擊另一個序列,人對你的信仰終究會趨向于無,無論是人類,還是亡靈、狼人、吸血鬼、精靈、人魚、龍族。”

    庭霖長眉入鬢,淡漠眼眸中依稀可見窮奢極欲的教堂內部的金光,極具東方特色的卓絕面孔中恍若玉砌,看不出一絲凡人面對神時該有的緊張:

    “現如今,梅爾斯大陸所擁有的整整六個序列都擁有過輝煌,尤其龍族,實力一直居高不下,而每個序列都在漫長的爭斗中摸透了自身與對手的特點,很難再出現天下大亂的局面,眼看信仰之力再次低落谷底——”

    大殿內狂風驟起,墨發飛舞,白衣翩躚,滾滾衣袂張揚間青鸞暗紋展翅高飛,庭霖不卑不亢地回敬道:“這次,你想扶持誰?”

    神像大怒,充斥著神力的聲音像重若千鈞的重錘般當頭砸下——“我只是想延續自己生命,我有什么錯?”

    “沒有人可以永生,你有什么超凡卓越的功績,值得人們信仰你到永遠?”庭霖眼前一片扭曲的亂象,擦去嘴角血跡,語氣冷淡:“貪心不足,小心反噬。”

    “你!”

    神像怕是從未接觸過如此不敬神明的人類,乍一搭對話立刻就被氣了半死,怒目而視盯著庭霖看了許久,忽然又瞬間調整好姿態,露出一個黏膩的笑容。

    神像飽含憤怒的目光漸漸化作憐憫,右手一翻止住平地而起的狂風,重新變成了梅爾斯大陸教堂中最常見的形象,用悲天憫人的、無比同情關懷的神情長長嘆息,狀似憂郁地輕聲道:“你如此冷嘲熱諷,是因為菲埃勒斯嗎?”

    庭霖瞳孔微縮,渾身肌肉微不可察地緊繃起來。

    神像仿佛終于找到對方的弱點般,嘴角弧度越來越大:“可惜,你在這里為他打抱不平,他卻似乎并沒有對你擁有多少真情。”

    半空中畫面陡然一轉,神像氣定神閑地笑道:“或許我們可以猜測一下,如果今天在這里的是菲埃勒斯,他會因為你的種種遭遇而據理力爭嗎?怕是不會吧。”

    “畢竟,現在的神界之外、凡俗之中,你的軀體正在向海底墜落,無窮無盡的海水剝奪空氣、施加壓力、削弱光明……要不了多久,你就會被淹死于深海,成為無數海洋植物的肥料。”

    “但菲埃勒斯?”

    “亡靈塔納托斯端坐于秘境,忙著籌劃讓亡靈融入世界;阿多尼斯重傷昏迷,被精靈族妥帖地照顧呵護;赫爾墨斯在梳理亂成一團的吸血鬼家族紀事,已經一天一夜沒合眼了;而海衛在離你三十千米外的海溝中——他們都在專注于自己的事情,沒有一個人關心你過的好不好。”

    神像手中畫面逐漸清晰,自亡靈秘境上空的俯瞰圖變為躺在床上、面色蒼白的精靈王子,然后轉向挑燈夜讀、伏案潑墨的吸血鬼,最后深入伸手不見五指的深海,斷崖般的海溝中,十數條尾色各異的人魚在合力圍殺一條體型巨大的獨角魔鯨。

    戰斗明顯已接近尾聲,在微弱的光芒照耀下,暗紅的血色蔓延在海水中,年紀輕輕的海衛有些喘,靠在一塊嶙峋怪石上看著其他人魚上前廝殺,銀白長發飄散,天空般湛藍的眼睛被淺色的睫毛與擴散的血液遮住,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一旁的人魚老師游上前來,不滿地指責道:“海衛,其他同學都在獵殺獨角魔鯨,你在這里干什么?”

    “啊。”海衛動作緩慢地眨了眨眼,“我在想念我的庭霖同學。”

    人魚老師:“……”

    庭霖:“……”

    神像:“……”

    海衛純潔無辜地提出疑問:“老師,這場測驗好像是按功績算分吧……我已經把獨角魔鯨的三顆心臟掏出來兩顆了,如果再去獵殺,其他同學還能得到分數嗎?”

    人魚老師不說話了。

    “不過,再去也可以。”海衛的目光掠過人魚老師,落在獨角魔鯨足有三丈長的、宛若白玉的角上,冷白的手指撥動水流,掀起一個個斗大的漩渦:“它的角不錯,可以給庭霖同學做把備用劍。”

    “老師,你知道的。”海衛魚尾微動,“庭霖同學很容易被人覬覦,在我不在的時候,總有一些牛鬼蛇神設圖引誘他。”

    無數漩渦直奔獨角魔鯨而去,在它身下匯集成一串長長的旋轉水柱,繩索般死死絞緊了獨角魔鯨不住翻滾掙扎的龐大身軀,獨角魔鯨霎時發出嘶啞的尖嘯,聲波沖破千米海水,原本風平浪靜的海面頓時掀起了鋪天蓋地的大浪!

    水流瘋狂涌動,狂亂中,海衛微微側臉,與神界大殿中的庭霖遙想對視。

    人魚美名遠揚的嗓音如珍珠般,溫潤的外表下是足以折磨得珍珠貝生不如死的粗糙礫石:“但他有我就夠了。”

    “至于其他人……”

    “殺了吧。”

    第055章 偽裝

    人魚輕飄飄幾句話直達神界, 神像迅速放下右手,畫面匆忙切斷。

    鋪蓋著璀璨陽光的浩渺純金穹頂之下針落可聞,庭霖好整以暇地回視:“‘他們都在專注于自己的事情, 沒有一個人關心你過的好不好’?”

    “那又怎樣。”神像挽尊假笑, 目光落在庭霖愈發蒼白的臉上:“現在菲埃勒斯有時間救你嗎?”

    庭霖不是很明白神像的邏輯:“為什么需要他救?”

    兩人之間牽絆過深, 猶如無數條絲線將兩個靈魂緊緊縫合在一起, 庭霖如果想向菲埃勒斯求救, 那方法可太多了,但在一開始庭霖就沒有動過這個心思,甚至在與海衛眼神交觸之前, 哪怕知道他看不到,也下意識把唇角溢出的鮮血舔走, 硬生生咽下滿喉腥甜。

    這個神庭霖見了都惡心, 更何況是菲埃勒斯。

    庭霖思緒分散一瞬,不由得想起那一連串的, 順著海衛下頜下滑, 最終凝成半盤珍珠的人魚眼淚。

    顆顆圓潤瑩白的珍珠跌落銀盤, 雖然聲音煞是清脆悅耳, 但吞下去的時候卻不是很容易, 一顆大過一顆的硬物抵住咽喉, 差點把庭霖噎個半死。

    但同時也多虧了那些珍珠, 由于人魚眼淚自帶的治療與短暫在水中呼吸的功效, 起碼能保證他在水下三天內不會被淹死。

    庭霖霎那間召劍而出,無名劍鳴鳴作響,反射出一片寒光。

    海衛提醒他了。

    自從他睜眼來到大殿之后, 面前的神像就沒有動過。

    雖然祂看起來神通廣大,但如果不能脫離物質, 那大理石制的雕像就是祂最大的限制。

    長劍出鞘,劍鋒直指神像眉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瞬間逼近,堪堪懸停于半寸之上。

    “你費這么大功夫把我擄到這里,應該不只是代表梅爾斯大陸關心一下我的日常生活吧?”庭霖環視四周,“神界……你想讓我知道什么?”

    “算了。我只是禮貌地問一句,并不想知道答案。”

    神像底座一動不動,猶如被強力膠水黏在了原地,只有面孔由泰然自若變得驚恐,然后被劍尖刺入內里,噼里啪啦碎成了一地碎片。

    金石之聲響徹云霄,神力猶如尖銳的細針扎入腦髓一般避無可避,庭霖眼前一黑,耳畔具是回蕩的聲嘯,咬牙猛地將劍插入地面,在雙膝一軟跪倒之前支撐著差點歪倒的身形勉強站穩了,隨即顧不上查看傷勢,低頭掃了一眼破碎的神像。

    這座神像,居然還是個空殼。

    不過一指厚的大理石硬而脆,以兩眉之間為中心裂開蛛網般的紋路,擴散而開崩裂而下,庭霖持劍撥動碎片,在滿地狼藉中找到了一只巴掌大小的銀鏡,彎腰拾起后仔細端詳,發現其背面雕花鏤空,繁復華麗的花紋堆疊出日月的輪廓,而正面卻模糊不清,只能依稀辨認出人影。

    然而,神像居然還能說話,碎成三大片與無數細小塵埃的嘴唇同時開合,大大小小的聲音同手時四面八方傳來,嘴角高高揚起:“為什么不需要他救呢,是你認為自己可以應付這一切,還是從未奢望過菲埃勒斯會為你主動反險?”

    庭霖垂眸觀察著銀鏡,懶得敷衍:“我跟你這種沒有同類和情誼的東西沒什么好說的。”

    “別啊,好歹我是你見過的唯一一個真神,你是我見過的唯一一個最接近于神的東方人,難道我們之間的關系不比你與菲埃勒斯更親近嗎?”神像沒有溫度的眼睛掛不住似的亂轉,齊齊望向庭霖,“再說了,你不想早點回去嗎?這個大殿很無聊的。”

    “是很無聊。”庭霖忽略了第一個問題,用廣袖遮住鏡面在神像右眼前晃了晃:“百年光陰卻只是屈居于此,哪怕有人作伴都是一段漫長的歲月,倘若孤身一人,則更是煎熬。”

    庭霖半蹲下身,俯視道:“一直以來只能靠這面鏡子偷窺凡世,你的日子過的怎么樣?”

    神像笑意漸漸消失,嘴角緊繃,目光森寒:“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裝什么呢。”庭霖耐心告罄,“這面鏡子我比你熟悉。”

    庭霖掀開廣袖的一角,露出鏡子背后隱藏在花紋之下的一處棗核大小的印記,指尖輕輕點了點,面無表情道:“看見這處印記了嗎?這里刻的是一只青鸞。”

    青鸞為一種與鳳凰齊名的上古神鳥,在修真界的眾多圖書都有所記載,但梅爾斯大陸明顯沒有。

    庭霖垂眸,指腹輕柔地撫過印記:“我故鄉的青鸞形象大多為一尾、三尾或五尾,而這只青鸞卻足足有七尾,且通體舒展,引頸向天,是我所入門派的最典型的代表標致。”

    庭霖緩緩追憶:“不出意外,這只銀鏡名為‘鳴霄’,是一千兩百年前我的一位前輩為他的道侶所制,將銀鏡捧于掌心,摩挲鏡面后,原本模糊的鏡面可以呈現出畫面,從中可以看到自己心中所系之人此時此刻在做什么。”

    “但看你這樣子……你好像真的不知道它的來源,只知道他的作用?”庭霖略有些詫異,“鳴霄在我的故鄉,是第一面能讓遠隔千里之人相見的鏡子,你居然不知道?”

    “你故鄉的事我怎么清楚,我跟你的故鄉又毫無關系。”神像也開始不耐煩起來。

    鳴霄流落海外絕不是偶然,估計是在千年前兩界還有交際的時候到的梅爾斯大陸,而這座神像……

    庭霖眼神審視:“讓我回去。”

    沒等神像開口,庭霖補充上了后半句:“你不想讓我回去也行,可以直接把我弄死在這,但我有足夠的信心在你殺死我之前把這面鏡子徹底損壞,順便把你的神像轟成粉末。”

    神像沉默下來。

    與此同時,一座與庭霖所在的一模一樣的大殿中,同樣的神像碎片之前,菲埃勒斯嗤笑一聲。

    神像呈現給庭霖的畫面中并無塔納托斯的身影,只有短短幾秒的亡靈秘境的俯瞰圖,因為那個時候,塔納托斯已不在亡靈秘境。

    亡靈的本質是人死去的靈魂加以某些修飾,自從踏入神界之后,菲埃勒斯灰白的發色便漸漸染黑,眸色也恢復成少年時的湛藍,一聲不吭地憑空拔出骨刀,一刀斬碎了還沒來得及說話的神像。

    神像并不惱火,依舊笑瞇瞇道:“菲埃勒斯,你的脾氣和實力都有所增長。”

    菲埃勒斯隨意瞥了一眼,原本冷淡的眼眸閃過一絲懷疑。

    神像并沒有察覺,繼續笑著說:“是因為庭霖同學嗎?但他好像并沒有察覺你的心意。”

    “……”

    菲埃勒斯緩慢踱步,骨刀拖在純金地面上劃出一道長長的痕跡,抬步碾過碎片,一路而來對數不清的大理石塊施加壓力,將其化作大理石末,最終,尖銳刺耳的噪音中,刀尖一轉擦著神像左眼眼珠斜插入地面,神像立馬止住了滔滔不絕的話語。

    菲埃勒斯沉聲道:“你不是祂。”

    神像陡然變色。

    菲埃勒斯去世時相當年輕,從外表看還是個少年,但雙眼中迸濺出來的火光卻深沉如地獄烈火,他面露嘲諷:“居然有人想騙過我。”

    “祂是梅爾斯大陸唯一的神,幼時我隨父親禮拜祈禱,不止一次地在教堂中近距離地瞻仰過神像,后來國破家亡,我作為唯一的人類直面神,憤怒與怨恨之下,祂的每一絲神韻都被我牢牢的記住,烙鐵一樣地銘記于心,深入骨髓,就憑你,想冒充祂來欺騙我?”

    神像漠然回視:“是我失策。”

    菲埃勒斯厭惡之情溢于言表,提刀大步向門口走去。

    他的動作過于干脆,神像一愣,隨即大喊:“等等!你不想知道我把你和庭霖召上神界是為了什么嗎?”

    “沒興趣。”菲埃勒斯回答得也十分干脆。

    神界他來了沒有一千遍也有八百遍了,怎么回到凡世菲埃勒斯比這個冒牌貨都清楚,神像散落在地上掙扎了半天,憋屈地發現自己拿捏不住這兩人中的任何一人。

    庭霖好歹還不知道回去的路,需要威脅祂來回到凡世,但菲埃勒斯可是想走就走啊!

    神像很想閉眼,但做不到,又眼看菲埃勒斯就要走出大殿,急忙道:“我現在在凡世有了自己神像!”

    菲埃勒斯腳步一頓。

    根據他與庭霖的推測,或許在過去的千百年時間里也有人飛升成神,最近赫爾墨斯發動吸血鬼整理紀事就是為了對此求證。

    神像笑容十分真誠:“神因信仰之力不足,最近為保存實力已陷入沉睡,我們為何不合作呢?”

    神像循循善誘:“人類序列被滅,祂脫不了干系,我飛升之后也一直被他打壓,從這方面來看,我們應該同病相憐。”

    菲埃勒斯轉身:“我覺得我與庭霖同學更有共同話題。”

    “但只有神才能扳倒神,”神像不慌不忙地解釋,“或許你要說,東方世界的成神方法沒有被埋沒,你可以助庭霖成神,然后輔助他來扳倒祂,但是,你忘了嗎,庭霖是東方人啊。”

    神像微笑:“可我從來沒有在神界見過一位東方人。”

    “你也可以選擇不相信我的話,但這個概率,你敢賭嗎?”

    菲埃勒斯比大理石雕像更冷漠的表情終于出現了松動。

    “現在,雅奇里教堂的神像已經雕刻完畢,用的是我的形象——現在,我有能力把你和庭霖提到神界,就是因為信仰變多,神力加強。”

    神像一錘定音:“我要你幫我獲得更多的信仰,作為報答,你會看到祂隕落。”

    菲埃勒斯一掀眼皮:“你把庭霖帶到這也是為了這個?”

    “哦,不是,是為了從庭霖那邊尋找神的一個秘密罷了。”神像輕笑,“將來,這座神殿可以交給你,庭霖不知道回去的路,你可以把他生生世世都關在這里,或者直接把他殺了。”

    菲埃勒斯挑眉:“我為何要殺自己的契約伴侶?”

    “你和他締結契約不就是為了獲得復仇的助力嗎,倘若復仇成功,還需要不停地對他進行追求嗎?”神像嘆了一口氣,“菲埃勒斯,我在神界看的清楚,他已經摸清了你接近他的真相,哪怕你最近沒有因為事務而遠離他,他估計也會主動疏遠你。”

    神像苦口婆心道:“少年,聽我一句勸,成神注定要無情無義。我會在時局穩定下來后告訴你成神的方法,但你也要提前學會冷血。”

    “所以,你最好是——”

    “殺了他。”

    神像看著庭霖:“菲埃勒斯居心不良,你居然還有耐心與他周旋?趁早殺了吧,梅爾斯大陸的人類與你何干,不如早早脫身,你幫我杜絕梅爾斯人類復活,我助你早日飛升。”

    庭霖冷若冰霜:“有沒有一種可能,我憑自己就能飛升?”

    “我是梅爾斯大陸唯一的神,我能看出來,雖然你資質上佳,以你目前的修為和功績,離飛升還有很遠。有捷徑不走,可不像庭霜澤的風格。”

    神像故作玄虛道:“當今亡靈序列的極端過激行為你也看到了,倘若他們復活成人類,你能保證他們不會刺殺你第二次,菲埃勒斯不會過河拆橋?”

    “幫助自己永遠比幫助他人更重要,警惕菲埃勒斯吧,庭霖同學。”.

    不見天日的海底全是茂盛的海草,千百萬柔軟如同觸手的莖葉高如參天大樹,將還在下沉的庭霖緊緊纏繞,白衣與鮮綠交織在一起,愈陷愈深,偶有小魚從不知名處冒出,瞪眼看了一會,忽然被強勁的水流沖了出去。

    一條銀藍人魚攬住庭霖腰肢,以極快的速度從遠處趕來,而后慢慢地擺動魚尾上浮,直至露出水面。

    晨光破曉,無邊無垠的大海表面浮動著碎金,海風微咸,目光所及之處沒有一塊落腳之地。

    庭霖還沒有醒,浸在海水中漂泊了半夜的皮膚幾近透明,墨發如海藻般垂落,不停地滴著水,又因長時間接觸海水而有些發燒。

    海衛將一縷貼在庭霖側臉的黑發別在耳后,順著波浪俯身貼近,緊緊摟住庭霖體溫偏低的身體,探入溫熱的內里輾轉舔舐,直至東方留學生的雙唇都變得嫣紅。

    極致的紅、白、黑濃墨重彩,宛若一副水墨畫,帶來極大的視覺沖擊,海衛不滿地咬在庭霖唇角,看著浸濕的眼睫由一動不動開始微弱顫抖,最終茫然地睜開。

    庭霖眼神沒有焦距,虛然落在面前人魚的臉上,半晌才緩慢凝實,沙啞地咳嗽了一聲:“漂到哪了?”

    “離亞科斯學院十二千米的一處海域,中午之前可以回去。”海衛向著遠離亞科斯學院的方向游去,“但今天周日,我們先不回學校。”

    海衛曼妙的歌聲飄蕩海上,溫情的小調縈繞耳畔,再加上庭霖過于強悍的體質,沒等游過一半,庭霖體力就恢復了八成,立刻松開海衛踏上劍身,朝著斯普林霍爾州北部的一座海島飛去。

    看似孤零零的海島上竟有一座莊園,海衛輕車熟路地摸進去,立刻有候在門口的仆從上前引著庭霖入內,不過片刻,海衛已經吃完藥洗完澡換好了衣服,推開庭霖的房間門直接撲在了床上。

    庭霖剛剛沐浴完,疲憊得一句話沒說,喝完海衛送來的一劑魔藥后直接裹著睡衣入睡,直到將近日落西山才緩緩轉醒。

    身體在海里泡了半夜,靈魂又跟那個神對峙了半天,還受了傷,庭霖從內到外都覺得累,宛若跟頂級大魔打了三天三夜。

    身側,海衛還在睡覺,庭霖微微活動了一下肩頸,側臉注視著呼吸平穩的人魚,輕輕起身,將全部蓋在自己身上的被子蓋到海衛身上。

    這條人魚剛剛成年不久,醒時一臉的懵懂無辜,睡著時更顯安靜,乖巧地躺在床上,銀白長發披散與庭霖散落的三千青絲糾纏得難舍難分,渾身都徹底松解了下來。

    庭霖動作盡量輕緩地下床,扯開窗簾一角,透過明凈的窗戶望向室外,大體確定了一下時間。

    海衛睡前讓他喝的那劑魔藥起了作用,被教堂鐘聲震得頭昏腦脹的癥狀大大緩解,體溫也穩定下來,庭霖赤足踩過柔軟的地毯走到門邊搭在門把手上,忽地身后傳來悉索聲,海衛眨眼間挪到了庭霖身后,兩只胳膊緊緊摟住庭霖勁瘦的腰身,埋頭將腦袋埋進了肩窩。

    庭霖衣服扔在角落,現在身上穿的這件是莊原仆從提供的絲綢睡衣,十分單薄,在磨蹭間不住下滑,沒過多久就露出了半個右肩,海衛順勢在白皙的肩頭印下一個吻,含糊道:“做什么?”

    “去……等等,你手往哪放!”庭霖“啪”地拍開海衛的手,“你還沒告訴我這是哪呢。”

    “這里是以我龍族身份置辦的一個莊園,”海衛不甘心地收回手,重新扣在庭霖側腰,黏黏糊糊地叼住他脖頸處的一小塊皮肉反復蹭磨,“很安全,放心。”

    庭霖掙開海衛,嚴重懷疑他是當吸血鬼時間太長了留下的毛病,動不動就想咬人。

    “我龍族身份長得很漂亮的,有時間一定會主動拜訪,絕不會令庭霖同學失望。”

    海衛不眠不休了多天,先是和班級一起遠赴深海,殺了一條巨型的里克烏賊和一條獨角魔鯨,又馬不停蹄地游了三十千米,把差點陷入海草叢的庭霖撈出來,接著游了十一千米來到這座海島,同時還要和神瞎扯、監視著王宮內外和亡靈秘境內的情況,回來后又照顧庭霖直到徹底退燒后才放下心入睡,本來也該多休息一會。

    庭霖按著海衛的肩膀把人魚按在床上:“別惦記著什么身份了,再去睡幾個小時,晚飯叫你。”

    “不了。”人魚搖搖頭,“獨角魔鯨的角我托同學帶回亞科斯學院了,現在我畫個設計圖,下次回學校的時候剛好動手做劍。”

    人魚眨了眨眼:“庭霖同學,我在神面前答應你的,一定會做到。”

    庭霖摸了摸海衛毛茸茸的腦袋,目光卻順著人魚赤/裸的身軀下滑,用力扣住人魚肩膀,將他翻了面臉朝下按在床上,海衛立刻面露驚恐:“庭霖同學,等等等等,我覺得有些事我們還需要商量一下……”

    “嗯?商量什么?”庭霖疑惑地抬眸看了一眼,指尖順著人魚后腰一道四五寸長的傷口按壓了一圈,顰眉道:“被魚刺刮出來的傷吧……都發白了,沒覺得疼嗎?”

    “啊,是有點。”海衛怔愣一瞬,自然地由緊繃放松下來,“感覺像有人拿燒紅的刀子反復割肉,順便往刀口上灑了鹽,又有許多螞蟻啃咬的那種疼。”

    猙獰的傷口被水泡的邊緣外翻,連血都流不出了,庭霖眉心越皺越緊:“這座莊園有精靈【奇跡】嗎?”

    “沒有。”

    “其他會治療的序列?或者魔藥?”

    “沒有。”

    “那你自己唱個歌?”

    “嗓子疼,不想唱。”

    “……那你扇自己一巴掌,流兩滴眼淚然后咽下去。”

    “我現在很開心,怕是哭不出來。”人魚翻身坐起,一手撐床,一手扯住庭霖睡衣下擺,抬眼望著庭霖淺笑。

    海衛恍若藍寶石的眼睛清澈見底,“我剛成年沒多久,很多事我都不懂……”

    “所以,庭霖同學,剛剛你這是在關心我嗎?”

    第056章 默契

    “……”

    庭霖冷靜地抽回睡衣衣角, 后退一步:“不是,我只是怕你傷得太重,一不留神就死在我面前。”

    “不至于, 我有數。”海衛拉住庭霖手腕讓他坐下, 狀似隨意道:“我還沒問你怎么掉到海里了。”

    “塔納托斯那邊的亡靈來刺殺我, 被我遛到了海邊, 還沒等我大開殺戒, 亞科斯學院教堂的鐘聲就響了。”庭霖揉了揉太陽穴,“那破教堂都快被燒塌了,鐘倒是一點沒耽擱受限, 且鐘聲中暗含神力,活生生把我震暈了。”

    “再然后, 我就看見了一座大殿和一座神像, 那座神像還會說話,給我展示了一下你每個靈魂碎片在做什么, 然后就把我放回來了。”庭霖避開重點, 目光掃過海衛身上其他細小的擦傷, 掙脫人魚的桎梏, 稍微活動了一下攥得泛紅的手腕, 起身站在床前, 不帶任何感情地看向海衛:“脫褲子。”

    “啊?”海衛一呆。

    此時, 夕陽西下, 火紅的余暉透過薄薄的窗簾,將整個房間都籠罩上了一層朦朧的面紗,窗外微風不燥, 緩緩吹拂掀起一角,帶來遠處園丁不真切的竊竊私語, 床頭一只銀質鑲鉆的花瓶內含苞待放的花蕊顫抖著綠葉,緩緩綻開一片月白的花瓣,氤氳的淡香與東方留學生身上初雪般的冷香交融。

    庭霖半身隱沒在陰影中,光影完美的勾勒出每一道精雕細刻的線條,左半邊臉上,原本冷若冰霜的雪白肌膚隱隱可見微紅,不知道是夕陽還是自內而外的由衷邀請。

    但他眼神太過清醒,絲毫沒有云雨前的溫度,宛若一支冰箭劃破曖昧的氛圍。

    人魚沉默兩秒,扯了扯穿得不甚規整的褲子,不動聲色地支起一條腿單手撐住下頜,一秒切換到海衛狀態,回以一個茫然的眼神。

    他想起了庭霖說過的一句話。

    那天也是一個傍晚,剛剛黃昏的時候屋內還沒有點燈,兩人坐在桌前,面前是殘陽落日,一起埋頭翻看著那些千年前的書信。

    被用特殊方法保存的紙頁泛著微黃,晦澀難懂的文字連同墨香一齊被封存,塔納托斯一個單詞一個單詞地辨認過去,最終在看完一行后,猛地抬頭望向了庭霖。

    塔納托斯心頭一跳,遲疑道:“庭霖同學……”

    庭霖“嗯”了一聲,轉頭看過來,“怎么?”

    塔納托斯一言不發,將信紙推到庭霖面前,青白的指尖點了點其中的幾句文字。

    這封依舊是梅爾斯大陸某個貴族對東方某個門派弟子與的寄出的信,塔納托斯緊緊盯著那句寫得格外認真的幾句話,輕聲道:“你對我就像旭日對于處于漫長黑夜中的人類,是我心中永遠的追求,是我堅持著活下去的理由,是比我生命都要貴重的寶物。”

    “雖然突然這么說有些冒犯,但我還是想鄭重地告訴你,對不起,我愛你。不論你是否對我懷有同種感情,我都愛你,哪怕我未曾見過你的容顏,未曾聽過你親口說出的話語,但你我的靈魂早已達到共鳴。”

    “希望,我有見到黎明破曉的那一天。”

    塔納托斯幽綠的眼睛中透露著毫不掩飾的錯愕:“他們居然……”

    庭霖卻展顏一笑,難得揚了揚唇角,心情愉悅地把另一封信推到亡靈面前:“巧了……”

    同樣古老的紙頁上,一向瀟灑飄逸的字跡也正經了一回,清清楚楚地寫道:“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庭霖墨發披散于身后,穿了一身青衣,過度思考的疲勞一掃而空,耐心地解釋道:“這句詩的意思是,身上雖沒有彩鳳的雙翼,不能比翼齊飛;但你我內心卻像靈犀一樣,感情息息相通。”

    庭霖感嘆道:“眷侶啊……”

    塔納托斯一挑眉,只見庭霖又從一旁拿過幾封書信,一篇一篇從中摘取念道:“‘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這句詩是用來表達,雖然我們不能相見,但只要感情真摯,哪怕天各一方也能長久。大概是對方抱怨過不能相見,我這位前輩才回的。”

    “還有這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有可能是兩人吵了架,對方不再寫信,于是他忍不住提筆,用來示好求和。”

    自從庭霖一笑把塔納托斯晃了眼,塔納托斯的心思就挪到了庭霖身上,反應過來后緩慢道:“這些表達都十分隱晦啊……真怕對方看不懂。”

    庭霖懶洋洋道:“我們東方人在感情方面的表達大多偏向于含蓄,少有直白熾熱的大膽。”

    塔納托斯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心道怪不得自己從來沒有聽過庭霖的一句“喜歡”或“愛”,或許東方人不愿宣之于口的感情都寄托在某些表達中,只是自己沒聽懂。

    所以,雖然眼下這個時機很好,這個氣氛很曖昧,床也很軟,庭霖同學穿得也很誘人,但這話說的有些太直白了,所要表達的意思絕對不是自己心里想的那種。

    果不其然,沒等海衛開口問,庭霖疑惑道:“別磨蹭,快脫,我看看你的傷,別像阿多尼斯那樣諱疾忌醫。”

    有傷不治硬拖的精靈王子給庭霖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那些縱橫交錯、幾乎深可見骨的傷口幾乎歷歷在目,庭霖不想再看見菲埃勒斯身上出現類似的傷痛。

    海衛心情說不上的開心還是不開心:“不用看,下半身沒傷,只有雙手和后腰被那些魚蹭到了些,其他地方沒事。”

    “真的?”庭霖不是很相信他,伸手摸向人魚的脈搏:“我可提醒你,萬一傷到了某些隱私部位留下了隱疾,又因為種種原因不趁早治,極有可能可能一輩子都治不好了。”

    “……放心,真的沒有,我覺得我很行,而且,就算受了重傷不小心死了,不還有阿多尼斯、赫爾墨……”

    海衛話說到一半,立刻被庭霖捂住了嘴,無辜地睜大凝望著他。

    庭霖抬手拍了人魚的后腦勺一巴掌:“我發現你是人魚的時候腦子是真不好使,不知道有些話不能亂說嗎?”

    海衛十分委屈:“現在知道了,但我說的也是實話啊,我未來要走的路肉眼可見的漫長,艱難險阻無數,說不定哪天就會意外去世,或者壽命到期壽終就寢,畢竟無論是人還是其他序列,最終都會死,就連亡靈都會二次死亡。”

    “所以……庭霖同學,”海衛很想細致體驗一下東方人委婉的愛意,“如若真的有那么一天,你會傷心嗎?”

    庭霖強行住把他揍暈的沖動,硬邦邦道:“你要是死了,我就回我的故鄉認真修煉,然后打通陰曹地府把你的靈魂找出來。”

    人魚聽得云里霧里,不是很懂,但依稀能感覺到是句好話。

    雖然語氣有點兇。

    庭霖不由分說地把海衛按在了床上蓋好被子,自己尋找莊園內的仆從,叮叮當當琢磨了半天,憑借在化學課上積累的經驗,愣是在各種犄角旮旯里找到了幾種魔藥材料,勉強湊出了一味魔藥。

    庭霖的擔心并無不妥,等他擰動門把手推開門后,受了傷還自我感覺良好的人魚已經發起了高燒,原本仿佛珍珠質地的皮膚都燒得發紅,裹著被子陷入了昏天暗地的沉睡。

    人魚不比尋常序列,長時間脫離水會死,發燒更容易把自己燒到脫水而亡,庭霖腳步一頓,轉身在浴缸內放滿溫水,把海衛整條魚都扔了進去。

    本身把魚尾變作雙腿的魔藥就有體溫偏高的副作用,再加上海衛后腰那處已經紅腫的血口,堪稱雪上加霜,庭霖小心地控制著溫水避開傷口,喂藥卻又半天沒喂進去。

    海衛迷迷糊糊地皺眉拒絕:“苦,不好喝。”

    庭霖不想說話:“梅爾斯大陸沒有一味魔藥是甜的,將就將就,張嘴。”

    海衛:“你喂我。”

    “……我如果沒有在喂你,那這只水晶杯是憑空飄到你面前的嗎?”

    海衛睜開重若千鈞的眼皮,整條魚都脫力般像水底沉去,艱難地扶住浴缸邊緣,虛弱道:“那我自己起來喝。”

    庭霖很想撂挑子不干,但對上人魚可憐兮兮的眼神又不想把魔藥掀他臉上了。

    海衛年紀本來就輕,還是個少年,且是一個沒有經歷過父愛母愛的孤兒少年,人魚序列又一向感情淡薄,海衛從小到大估計都沒怎么被人照顧過,生了病也只能自己一個人躲起來默默自愈。

    庭霖嘆了口氣:“你想怎么我喂?”

    “怎么想都行?”海衛意識瞬間清醒,興奮道:“這座莊園有一處湖泊,僻靜優美,水溫適宜,我們兩個可以在水里,然后你含著一口魔藥來親我……”

    “……這是什么看望病人的專用禮儀嗎?”庭霖謹慎地提出疑惑。

    “不是,但是一種表達喜愛的直白方法。”

    海衛托腮,突然道:“日后我一定好好學習,爭取聽懂每一句弦外之音。”

    只有在嘲諷的時候才會陰陽怪氣、暗放冷箭的庭霖不明白話題怎么轉的這么快,眨眼間回想起了自己還在神界時,海衛絞殺獨角魔鯨時說的話。

    兩人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默契地翻過了這一篇。

    第057章 偷窺

    如果說菲埃勒斯是因為不知道被神偷窺了多少次, 所以對這種來自凡俗之上的目光格外敏銳,勉強可以解釋他為什么恰好在一個那么微妙的時機,說出那么微妙的話, 但庭霖更傾向于, 他知道的更多。

    菲埃勒斯的龍族身份與狼人身份至今仍在暗處, 神像向庭霖展示的時候也沒透露過塔納托斯的身影, 三塊靈魂碎片, 但凡有一塊與神像有點關系,就能猜出點什么。

    更何況,離間計對要兩人同時用才有保障, 庭霖不覺得神像那句明晃晃的“殺了他”只對自己說過,畢竟從祂的視角來看, 出身梅爾斯大陸的菲埃勒斯明顯能產生更大的助力。

    庭霖俯身摸了摸人魚濕漉漉的長發, 徹底沒了哄孩子的耐心,掰開海衛的下巴硬灌了進去。

    反正人魚大半輩子都呆在水里, 嗆不死, 庭霖隨手把杯子扔在一邊, 右手無名指處的骨戒與浴缸猝然相碰, 清脆一響。

    庭霖看著眼淚即將沖出眼眶的海衛:“塔納托斯現在有空嗎?”

    “怎么, 關心他做什么, 我不好嗎。”海衛假模假樣地咳嗽了兩聲, 眨了眨眼睛, 把淚花憋回去,“這里與亡靈秘境有些遠,離亞科斯學院的魔法陣也有些遠, 他怕是不能及時趕到你身邊。”

    “行吧。”

    沒說直接說不能,那就是可以, 庭霖毫不猶豫地轉動骨戒,大約十秒后,亡靈塔納托斯的身影出現在門邊。

    骨戒呈現出的是一個僅有庭霖能見的虛影,塔納托斯斜倚門框,因距離過遠而半透明的身體甚至擋不住陽光,抱臂挑眉向庭霖挑眉一笑。

    庭霖半坐在浴缸上,右手撐在邊緣,任由海衛雙臂環住了自己的腰,慢吞吞地梳理著人魚被自己揉得亂糟糟的銀白長發,一言不發,等著塔納托斯的解釋。

    但半分鐘過去了,塔納托斯愣是沒說一句有用的。

    身形高大的亡靈緩步走近,帶著第一序列特有的陰冷撩起庭霖耳后一縷墨發,然后一口咬在了雪白的側頸上。

    庭霖直覺得周身一涼,仿佛被人整個攬在了懷里,下一秒,塔納托斯低沉微啞的聲音在耳邊呢喃:“當初,赫爾墨斯要幫你扎發的時候,你死活不肯,為什么現在到了海衛,你就肯幫他梳發了?”

    庭霖不是很想聽這些廢話,只想知道神像和菲埃勒斯說了什么,肩膀與脊背微微顫抖,掙了一下,面無表情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不輕不重地扯了一下海衛的頭發,示意他們早點步入正題。

    但原本乖巧坐在浴缸里的人魚頓時不樂意了,已經恢復了的魚尾一甩,帶起一連串的水珠:“庭霖同學,塔納托斯很忙的,要不你別理他了,我們去做點別的事吧。”

    庭霖敲了一記人魚的額頭:“大人說話小孩別插嘴。”

    不出意外,菲埃勒斯這幾塊靈魂碎片中屬海衛年紀最小,如果把幾人看作拜在同一個師父門下的弟子的話,那海衛妥妥的是排行最小的小師弟,庭霖從未把他當成過同齡人,于是稍微提醒一下,讓他別打擾正事。

    但年紀大到自己都不一定能數清的塔納托斯也十分不靠譜,戀戀不舍地松開庭霖,避開飛濺而來的溫水,換了個方向又貼上來,“別聽他的,我最近是有些忙,但沒忙到連庭霖同學都沒時間見的程度。”

    庭霖板著臉拍開塔納托斯試圖往他衣服里摸的手:“我發燒剛好,你別折騰我。”

    浴室內,一亡靈一人魚各自說著一些與庭霖心中所念內容風牛馬不相及的廢話,面對著庭霖愈發冰冷的臉也絲毫不泄氣,乍有單方面聊個幾個小時的架勢,聽得庭霖的心越來越冷。

    不是因為他和菲埃勒斯沒有對上暗號,而且因為海衛與塔納托斯不尋常舉動背后透露出的信息。

    他們兩人談天說地,但卻緘口不提菲埃勒斯在神界遇見了什么,這只說明一個問題——現在,有人,或者說有神在看著他們。

    骨戒召出的虛影屬于亡靈【幻影】的一種技能,只有骨戒的主人才能看見,但現在,祂也能看見。

    要么是祂的實力遠超塔納托斯,要么,祂與亡靈序列有些尚且不為人知的關系。

    庭霖細細數算了一下近幾天發生的種種瑣事,至今有三件尚且存疑:一,弗里曼為何要殺瑪麗;二,弗里曼為何會在睡夢中把自己殺瑪麗的事給說出來;三,亞科斯學院的教堂為何會無緣無故地起火。

    尤其是后兩者。

    當時,由于探視弗里曼的人中有塔納托斯安插進來的亡靈,弗里曼又恰好是在他們探望的時候說夢話的,所以當時庭霖以為這事是塔納托斯,或者受到塔納托斯授意的亡靈做的,弗里曼的不打自招、著火的教堂,再加上精靈族的施壓,讓一手遮天的加菲爾德副校長不得不把他放出來。

    但細想之下,這種過分拙劣倉促的手段不像塔納托斯所為。

    讓弗里曼靠說夢話承認自己的過錯太離譜,教堂著火雖然會讓庭霖無論洗清嫌疑與否,都能離開教堂,但庭霖也是被關在地下熏了近兩小時的煙才被放出來的,更何況塔納托斯剛說過不愿庭霖太早出來。

    如果這兩件事都不是塔納托斯干的話,那只能說明,亞科斯學院有神像的信徒,是這名信徒放火燒的亞科斯學院的教堂,而且神像還動用了某些手段,讓弗里曼說了夢話。

    要么是塔納托斯手底下的亡靈出了叛徒,信仰了那個神像,借探望弗里曼的機會以【夢魘】的身份誘導了弗里曼,要么是神像親歷親為,親自蒞臨了弗里曼的夢境降下了神諭。

    神不能對凡俗世界直接動手,雖然可以在凡人的夢境中留下一些模棱兩可的片段,但要想令人在睡夢中準確地喊出既定的兩句話,卻幾乎不可能做到。

    因為這是亡靈【夢魘】的技能范疇。

    除非……祂是由亡靈飛升而成的神,所以在成神以后,仍可以動用【夢魘】的天賦。

    之前庭霖就猜測過,現在梅爾斯大陸所知道的那些各序列的階段,比如精靈【自然】【奇跡】,吸血鬼【羅剎】【夜皇后】,其實都是不完整的,在這之前、之中與之后,有極大概率隱藏著其他階段。

    比如,在精靈序列,一般成年左右的精靈就能成為【自然】,但精靈【奇跡】卻各個三十歲往上,而吸血鬼序列的【羅剎】與【夜皇后】之間則只有短短三四年,甚至幾個月的間隔。

    類比東方的修煉過程,【自然】與【奇跡】之間大概率有一些不為人知的階段,亡靈序列【幻影】【夢魘】【還魂】之外,也有一個恰好能看穿【幻影】偽裝的天賦階段,恰好說明了為什么現在的塔納托斯不再跟他談正事。

    庭霖抬手,一巴掌拍在海衛后腦,一巴掌捂住亡靈的嘴:“你們倆都閉嘴,滾。”

    塔納托斯表情似笑非笑,一把攥住庭霖手腕,張開雙唇在他白嫩的掌心印下一個吻,幽幽道:“主動把我召來的人是你,現在讓我滾的人又是你,你們東方人都這么絕情嗎?”

    海衛“啊”一聲:“我受傷了,我不能滾,讓他滾吧,反正亡靈也不能吃飯,留他做什么。庭霖同學,我們一起去嘗嘗莊園廚師的手藝吧,以前他可是專門為國王服務的。”

    “現在早過了晚飯時間了,廚師們重做也要半個小時以后,我出去轉轉,你們別跟著我。”庭霖頭也不回地抽身走出城堡,婉拒了一大群跟上來的仆從,往莊園林地那邊走去。

    林地內會有一些野生的魔藥材料與草藥,庭霖漫不經心地在茂密的林間穿梭,偶爾停下撥弄兩下花草,道:【系統。】

    【我在!】系統聲音興奮且哀怨,【仙君,你不知道我憋了多長時間,剛剛在神界的時候你為什么不讓我說話?那個神像好嚇人!】

    “我被亞科斯學院教堂鐘聲震到海里的時候,你的尖叫聲就差點把我震聾了,倘若近距離面對神的時候再弄出那么大的動靜,被祂發現了你怎么辦?”庭霖冷冷回絕,“不要跟我說一定沒事,畢竟你們連梅爾斯大陸有沒有人類都能搞錯。”

    系統理虧地閉上了嘴:【對不起仙君,這確實是個失誤,以后再見到神的時候我一定下線。】

    “可以。”庭霖低下身,仔細分辨了一下面前植物的葉片形狀,“現在,你先幫我查一個人的好感度。”

    系統依舊不忘大綱:【是要查塔納托斯還是海衛?又或者你終于看上了誰?】

    “都不是。”

    此時,太陽已經完整地落下了山,缺了一角的銀月高懸于夜幕之上,恰好被一朵飄來的云擋住了缺陷。

    庭霖淡薄的睡衣擋不住夜風,垂眸攏了一下垂到綠油油草葉上的黑發,淡聲道:“瑪麗。”

    【瑪麗?那個被弗里曼殺了的女孩子?】系統一頓,【她對你的好感度為……80。】

    第058章 利益

    “80……”

    庭霖的乾坤袋留在了宿舍, 發帶吸足了海水,眼下竟連個綁頭發的東西都沒有,庭霖環視四周, 隨手折下一截筆直的樹枝, 草草剝去粗糙的樹皮, 用內芯將及腰長發簪起。

    系統驚訝地重復了一遍:【仙君, 你沒聽錯, 確實是80。】

    伯文格樹枝條新綠,獨有的淡淡木香縈繞于指尖,揮之不散, 庭霖繼續向林地深處走去,緩緩道:“可我并沒有見過她, 梅爾斯大陸也沒有什么足以以假亂真的易容術。”

    好感度是從公眾角度來評判的, 但倘若兩人都沒見過,別人又怎么看出來瑪麗對他有好感的?

    庭霖百思不得其解:“瑪麗小姐是不是曾經在我不知道的時候維護過我?”

    瑪麗被殺這件事菲埃勒斯也在查, 但最終結果還沒有告知, 庭霖繞過一顆高大十數米的百年伯文格樹, 不過多時, 塔納托斯帶著一件披風追了上來。

    亡靈走路無聲無息, 塔納托斯本就半透明的身軀幾乎全部融入了黑暗, 庭霖只聽見了布料輕微的摩擦聲, 下一秒, 塔納托斯就從身后幫庭霖披上了披風,隨即后退一步。

    庭霖捏著披風的一角,奇怪地轉身:“你站那么遠做什么?”

    “夜里涼, 海島涼,林地也涼, 如果再加上我這個亡靈,不就更涼了?”塔納托斯維持著兩人間的距離,笑道,“庭霖同學怕不是忘了,發燒的不止海衛一個,你也是剛剛大病初愈。”

    “那算什么大病。”庭霖不以為意,“以前血肉橫飛、斷胳膊斷腿都是常事,雖然現在修為稍微低了些,但也沒那么脆弱。”

    塔納托斯微微瞇眼:“你以前的實力更強?”

    一聽他這么說,庭霖就知道那座破神像神力不足,沒有繼續窺探俗世了。

    夜晚,草叢蟲鳴聲此起彼伏,偶有尾巴發光的飛蟲一閃而過,庭霖上前一步,抬手扯了扯睡衣衣領,露出了心口處一道幾乎完全痊愈的疤痕。

    沒等庭霖主動說“光線太暗,看不清楚”,塔納托斯已經率先動了手,亡靈冰涼如同夜風的指腹,自上而下地細細撫摸過每一寸皮膚,涼意帶著奇怪的觸感恍若順著傷疤直入肺腑,庭霖下意識緊了緊身上的披風。

    塔納托斯抬眼,幽靈鬼火般的眼睛暗沉得像無垠夜幕:“怎么傷的?”

    “被人尋仇,一劍穿胸,但恰好避開了心臟。”庭霖漫不經心地回憶道,“當時吐了不少血,還昏迷了幾天,不也挺過來了?”

    塔納托斯的手指不動了,沒有繼續描摹疤痕的形狀,但也沒挪開手。

    庭霖隱隱約約覺得有些不對勁,遲疑地叫了一聲:“塔納托斯?”

    “……嗯。”亡靈收回手,替庭霖理了理衣服后再次拉開距離,“我最近剛剛開始揣摩東方人說話的藝術,還不是很熟練,所以你剛才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的我死不了,且實力很強。”庭霖打斷他的話,干脆道,“我們現在是合作關系,對吧?但誰家兩人合作是一個人拼死拼活,一個人在家里高枕無憂?”

    庭霖直視著塔納托斯的雙眼:“你怕我受傷去世,不想讓我承擔風險,于是把原本應該共享的信息隱瞞下來,我不知道,也就沒辦法為之努力,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疑心再重一些,我會怎么想?”

    庭霖面容冷若冰霜:“昨天在神殿中,那座神像真誠地建議我殺了你,如果我猜的沒錯,祂應該也建議你殺了我吧?”

    塔納托斯沉默:“是。”

    庭霖冷笑:“這一招叫做離間,目的在于另原本互相信任的兩人產生信任危機,或是利益沖突,或是感情矛盾,通常辦法是告訴一人另一個人隱瞞的真相。怎么樣,聽完這個描述,你有沒有覺得有些耳熟?”

    “……抱歉。”塔納托斯目光望向遠方的虛空,“但命這種東西,你只有一條,我可是有整整六條,就算為了梅爾斯大陸的人類徹底消失于這個世界我都無怨無悔,但你不一樣,庭霖,梅爾斯大陸不欠你的,你沒有必要拿命犯險。”

    表面上看起來孤注一擲的亡靈思路異常清晰,并沒有覺得他人的犧牲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但是,”庭霖舉起右手,示意塔納托斯看向這枚直接綁定了靈魂的骨戒:“我既然同你簽訂了亡靈契約,就做好了客死他鄉的準備。”

    庭霖面無表情:“一般來說,飛升所需要的功績與修為缺一不可,但如果功績達到了某個頂尖的程度,肉身死亡后的靈魂可以直接飛升。我修為暫時難以長進,所以只能在功績上下功夫,復活這片大陸上的人類,為他們平反、澄清謠言,也是我必須要做的事。”

    “我們兩個心懷同樣的目的,也同樣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準備,利益相關,休戚與共,你能做的我同樣能做。”

    墨色中,東方人眼眸點綴著無數細小的星點,恍若雙劍相碰迸濺而出的火星,又宛若晴朗夜晚閃爍不息的星辰,薄唇微抿,空蕩蕩的睡衣內灌滿了風,但略顯單薄的身體卻豐碑般佇立原地。

    塔納托斯的身形愈發透明,庭霖幾乎看不清他的臉,只聽見亡靈沙啞的聲音于耳邊響起:“好。”

    “雖然我不懂你飄洋過海的目的究竟是為何,但遇見你是我死亡之后最高興的一件事。”

    庭霖漸漸放松下來,“所以阿多尼斯每次見了我,都會說‘很高興遇見你’?”

    金發碧眼的精靈王子言笑晏晏,一句重復了不知多少次的問候隱約回響在腦海中,塔納托斯自然地回道:“當然,畢竟我是真的很高興遇見你。”

    塔納托斯嘲諷地扯了扯嘴角:“當時我不知道你是【獵魔】還是人類,但無論是那個種族,都在序列之外,都在當今的世界被人人喊打、口誅筆伐,那個時候我就在想,你一定是我的同類。”

    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林間氣溫越來越低,塔納托斯側身讓出一條路:“先回室內吧,別著涼。”

    庭霖進來轉了半天連根草都沒拔,不是很想出去,但塔納托斯現學現用,直接搬出庭霖剛剛說過的話來提醒道:“萬一庭霖同學真的生病了,豈不是耽誤了我們的計劃?”

    庭霖動作一頓,無可奈何地跟著塔納托斯往外走,“這座莊園占據了大半個海島,居然連一個醫生和帶點治療功效的現成魔藥都沒有?”

    “國王病重,我的龍族身份把所有能找到的都送進王宮演戲了。”塔納托斯撥開擋在面前的橫向生長的樹枝,帶著庭霖抄小道回到了城堡。

    此時,晚餐剛好,熱氣騰騰的食物裝在精致的餐具里,被一連串的仆從流水送進了海衛的房間,庭霖站在一旁數了一下晚餐的數量,震驚地問海衛:“你這么能吃嗎?還是有誰的全家來探望你了?”

    “……不是,是我太長時間沒來莊園,忘記吩咐他們減少菜品了。”海衛順著地面開鑿的水渠游到餐廳,表情也空白了一瞬,“現在他們是按照皇室的標準上的菜,每頓花費資金大概五十金幣。”

    “……吃什么東西能吃五十金幣?干嚼金子嗎?”

    “和干嚼金子差不多吧,看看這盤菜,由切爾飛魚帶動翅膀的那兩塊小小的肌肉烤成,”塔納托斯指了指最邊緣的一只金盤,海衛解釋道,“每條切爾飛魚身上的肌肉不過花瓣大小,要制成一盤菜,就需要起碼三條切爾飛魚付出生命。”

    庭霖沉默下來。

    亡靈吃不了東西,庭霖與海衛兩人挑揀著把貴的吃了,邊吃邊聽塔納托斯的解釋。

    神像的力量不一定什么時候恢復,塔納托斯抓住一切時機長話短說,簡明扼要地概括完了自己在神界的所見所聞,隨即把庭霖的心中早有疑慮的幾件事拋了出來,神情少見的凝重:“這幾天有人查出了點東西,瑪麗——那位溘然長逝的小姐,她曾因為過于美貌的外表,被謠傳過是【獵魔】。”

    庭霖兀然抬起頭,目光與塔納托斯相會一瞬。

    “她與羅拉一般,靠優異的成績與在教堂任職的家人進入了亞科斯學院,是一名極其虔誠的信徒。”

    “那弗里曼為什么要殺她?”

    “弗里曼與瑪麗起過劇烈的沖突,他一向又沒腦子,從整整跡象來看像是弗里曼在暴怒之下殺害了她,但具體原因還在查。”塔納托斯搖搖頭,“亞科斯學院教堂的火是加菲爾德副校長放的,他背叛了神,信仰了那座神像,同時在梅爾斯大陸各地,都出現了新的神像。”

    塔納托斯一錘定音:“祂想取代原來的神。”

    “那真是巧了,我也是這么想的。”庭霖放下刀叉,目光移到盛滿了紫紅色液體的高腳杯上,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庭霖屈指敲了敲桌面,“我記得……我們只簽訂了契約,好像還沒有舉行儀式吧?”

    第059章 交際

    海衛和塔納托斯同時凝固了。

    人魚右手拿著的銀叉“哐啷”一聲掉在桌子上, 像是猝不及防地被食物噎住了,臉色瞬間變紅。

    亡靈的皮膚一如既往白得發青,臉色未改, 表情卻隱隱有些了令人捉摸不透的變化, 波瀾不驚地看著庭霖給海衛遞水拍背, 冷靜道:“儀式?”

    塔納托斯的聲線有些少見的緊繃, 庭霖把海衛喝空的杯子再次添滿水, 莫名其妙地抬頭看了他一眼:“難道梅爾斯大陸沒有相關的傳統或禮儀?那么大的事都只是口頭約定就算完了?”

    “并不是,梅爾斯大陸有相關的傳統和禮儀……”海衛不停地埋頭喝水,塔納托斯表情空洞, 眼神游離,最終才下定決心般望向庭霖:“如果要舉行儀式, 首先要向我們的親朋好友和全世界宣布這個消息, 然后籌備所需要的場地、服飾、食物、珠寶、歌舞、流程……等正式開的的時候,由我們兩人在眾人和神的見證下, 交換誓言、交換戒指, 最后舉行宴會等娛樂慶祝活動。”

    庭霖略有些驚訝:“好復雜, 在東方只提前敲定好吉日, 祭拜天地、神靈、祖先, 再互相行禮、換帖、飲酒便是。”

    一想到這一長串流程下來所要耗費的時間與金錢, 庭霖默默算了兩秒, 果斷放棄了:“沒想到梅爾斯大陸的儀式不僅要興師動眾地廣而告之, 還要請客,那還是算了。”

    塔納托斯和海衛來不及細想為什么結婚只需要偷偷摸摸地自己結,猛地抓住了重點, 異口同聲道:“不能算了。”

    海衛擺動魚尾,順著水渠游到庭霖身側, 天藍色的眼睛一眨,眼淚呼之欲出,要掉不掉地浸在眼中:“庭霖同學,沒有儀式終究無名無分,我難道只能在暗地里,永遠上不了臺面嗎?”

    庭霖十分頭疼:“別跟赫爾墨斯學,你只是一條剛成年的人魚,什么都不懂,閉嘴。”

    “海衛年紀小,但我可活了千年了。”一直坐在一邊的塔納托斯指尖碰向庭霖腕骨,順著瘦削的手掌與修長的手指,摸到了無名指上的骨戒,“儀式無論如何要辦,不僅是走個形式,更是向他們宣布我們之間的關系。”

    塔納托斯微笑:“更何況你已經得到我的戒指了,再反悔是不是有點晚了?”

    庭霖原本眼睫半垂,聽完這句話后掀起眼皮,不冷不熱地一一掃過水中的海衛與近在咫尺的塔納托斯,挑眉道:“好啊,就算我不反悔,同意和你舉行儀式,但舉行儀式的第一步是通知親朋好友是吧?就我們現在這個情況,怎么通知?”

    “先不提怎么通知我遠在東方的同門,光說你吧,六個種族,六個身份,要通知多少人?”庭霖隨之提出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而且,上到精靈王子龍族皇室,下到普普通通的人魚和留學生,要七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一起舉行儀式嗎?”

    庭霖的重點在與七個人身份各異相差過大,但菲埃勒斯明顯想到了更為離譜的事,撐住額角緩了緩才由亡靈回道:“……雖然我覺得現在的梅爾斯大陸有些……亂,但也沒亂到這種程度。七個人肯定不行。”

    海衛補充道:“我們可以只舉行兩個人的儀式。”

    “那就更有問題了。”庭霖反問,“你六塊靈魂碎片,誰來?”

    不等兩人回答,庭霖直接婉拒:“費這么大功夫卻只告訴別人我和你其中一塊碎片同生共死,對其他碎片來說未免有些不公平,更何況這個儀式是要在神的見證下舉行,但現在的神會為我們送上祝福嗎?祂沒送上幾個神罰霹靂把我們都劈死就不錯了。”

    塔納托斯沉思片刻:“或許可以等那座神像取代祂之后,由我以菲埃勒斯的身份和你一起舉行儀式。”

    “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現在先別考慮了。”

    現在那座破神像恨不得一天盯著兩人看二十五個小時,庭霖心情非常不爽,“神界上的神,似乎都來者不善啊。”

    雖然大家背地里都期盼著對方去死,但表面上依舊裝得滴水不漏,第二天庭霖回到亞科斯學院,早晨上課路過燒焦的教堂的時候,剛剛從里面出來的加菲爾德副校長甚至沖他微笑了一下。

    七八十歲的龍族老人皺縮的皮膚宛若干枯的樹皮,站在滿地狼藉中,沐浴著溫煦的晨光拄著黃金權杖,僵硬地向庭霖扯了扯嘴角,效果十分驚悚。

    庭霖被惡心得趕緊移開了目光加快了腳步,本想裝沒看見,但一抹熟悉的身形也漸漸從教堂中走了出來。

    是羅拉。

    少女穿了一件純黑的長裙,膝蓋處的裙擺有些臟污和褶皺,像是在地上跪了許久,剛剛才爬起來。庭霖心下一沉,腳下一轉,繞過加菲爾德副校長向羅拉伸出了右手:“早上好,羅拉。”

    “……庭霖?”羅拉反應有些遲鈍,過了幾秒才轉頭回禮道,“早上好。”

    看見庭霖直接忽視了他,加菲爾德副校長冷哼一聲,慢吞吞地拄著權杖,在衛兵的護送下走了。

    庭霖瞥了一眼滿目瘡痍的室內,直言道:“今天的天氣很熱,但我第一次見你穿長裙。”

    “也不算是第一次吧。”羅拉臉色發白,笑容勉強,“開學舞會那天,我穿的就是長裙。”

    “哦,對不起,我忘記了。”

    庭霖抬步走向教堂內,抬頭仰望著遠處高大的、已經被火焰吞噬得面目全非的神像,身后,羅拉緩步踏入,同樣仰頭看向神像。

    斑駁的墻外,人群熙熙攘攘,急于吃飯與趕作業的學生各個腳步匆忙,吵吵嚷嚷地呼嘯而過,而墻內,唯有細小的灰塵在光下飛舞,仿佛所有的喧囂都被拒之于外。

    羅拉沒有管裙子上沾染的臟污,定定地站在原地,背對著斜灑進來的陽光,輕輕整理了一下耳邊“叮呤”輕響的耳墜,思緒飄散:“開學舞會那天,我租了一件非常性感的衣服,本希望能從弗里曼那邊得到一筆錢,救助我病重的母親和支付亞科斯學院高昂的生活費。”

    “但他在龍族并不出眾,實力一般,血統一般,雖然未來有可能會繼承爵位,但也僅是有可能,因為在他之上,他還有兩個哥哥,從小過得不像其他貴族那般錦衣玉食,于是對自己伴侶出手也略顯吝嗇。”

    “不久之后,我母親的病治好了,是精靈王子阿多尼斯命人救的,于是我便再沒了委曲求全的理由,再加上他最近形式愈發古怪,我便提了分手。”

    羅拉扯了扯嘴角:“但我沒想到,他會在與我分手之后追求瑪麗。”

    庭霖安靜地充當一個傾聽者,“你認識瑪麗?”

    “不認識,實際上,我們之間甚至沒有任何交際,但我們的命運又是如此相似。”

    羅拉回憶著自己匆忙且狼狽的人生經歷:“同樣是幼年,在教堂工作的父親去去世,靠辛勞的母親掙的幾個錢和自己的實力與成績,艱難地在道德薄弱的小地方成長起來,懷揣著美好的夢想入了亞科斯學院,然后被現實重重敲了一擊。”

    “這里的一切太貴了,我們與那些貴族富豪的差距也太大了,一些只有在考試時才能親眼一見的魔藥材料,他們從小就能像玩泥巴那樣玩。入不敷出之下,那點少的可憐的積蓄很快見底,被迫走上歧路。”

    “亞科斯學院內外有很多人,專門盯著我們這樣的貧窮但美貌的學生,只為了期待著機會以極低的金錢得到我們。我們先是想掙扎,然后無奈屈從于現實。”

    “瑪麗被謠傳過是【獵魔】,就是因為她的美貌被人垂涎許久,而她的家底又能支撐著她多掙扎一會,但有人心急,不等瑪麗主動尋求幫助便開始散播謠言——這個人就是弗里曼。”

    羅拉像是沒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足以引起驚濤駭浪的話,繼續冷冷道:“瑪麗被迫屈服,但弗里曼膩了之后提了分手,直到前不久,被我甩了的他突然對我說了一些挑釁的話,告訴我有人始終矢志不渝地愛著他。”

    “當時我以為他腦子有病沒有理會,但緊接著,你、弗里曼和瑪麗就出了事。”

    “雖然她死得突然,但我聽聞,是弗里曼殺害了她。”

    羅拉直視著庭霖,庭霖沉默片刻,坦誠道:“從目前的證據來看,是這樣的。”

    “弗里曼與瑪麗在這之前起過劇烈的沖突,在我和赫爾墨斯走后,弗里曼在背光的黑暗中對著瑪麗的后腦打了一木棍,瑪麗隨即倒地,但不知是昏迷還是當場死亡。”

    像是早有預料,羅拉輕聲道:“謝謝你,庭霖同學。能請你再幫我一個忙嗎?”

    “什么?”

    “幫我殺了弗里曼。”

    羅拉語氣輕描淡寫,“不必你親自動手,只需幫我一個小忙,事后無論成不成,我都可以告訴你,當初是誰指使的我舉報你攜帶違禁物品入校。”

    第060章 對戒

    一連串的事情進展得太快, 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在背后推動著這一切,庭霖略加思索,沒有一口答應:“容我考慮一下, 兩天后給你答復。”

    “多謝。”羅拉提起裙擺彎腰行了半個禮, 偏頭嘲諷地看了眼門外, “整個亞科斯學院頗負盛名的人有那么多, 但也就你敢說考慮一下, 其他人要么退避三舍,要么我根本沒機會見,要么反過來質問我為什么要殺弗里曼。”

    庭霖頷首, “亞科斯學院是梅爾斯大陸的縮影,弗里曼屬于龍族, 而當今世界是龍族為皇室, 大多數人所具有的盛名都與錢和權相關,依附于龍族這棵龐然大樹生存, 以皇室為中心向外蔓延。”

    所以, 哪怕這次確實是弗里曼殺害了瑪麗, 他也沒像普通學生那樣按校規處置。

    阿多尼斯以精靈王子的身份去撈庭霖都有阻力, 而弗里曼殺了人還能完好無損地繼續上學, 這是別人生怕不知道他背后有人啊。

    上課時間臨近, 庭霖匆忙提劍趕去競技場, 羅拉稍慢一步, 邁開離開教堂的最后一步的時候回頭一望。

    亞科斯學院的效率一如既往地低下,就像大門至今只修了一半兒的圖書館那樣,倒塌的被燒到面目猙獰漆黑的神像看不清面容, 如不小心摔倒的耄耋老人一般,以一個難看扭曲的姿勢跌倒在地上, 年老衰弱的體質使它只能不停地掙扎,而想要再爬起來,就只能借助旁人的攙扶。

    羅拉喃喃道:“我做的是對的,對嗎?”

    輕而又輕的聲音轉眼間消失,被微風卷散于凌亂的發梢。

    自懸崖底部而起的冷風呼嘯而上,與自海洋而來的微咸的海風猝然于山前交匯,庭霖抱劍站在隊伍內,抬手壓下被吹得胡亂飛舞的碎發,半垂著眼聽著巴克老師的豪言壯志。

    也就是日常在毆打學生前的對學生的精神侮辱。

    巴克老師赤/裸著上半身,一身腱子肉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舉著手向學生們展示著一把鋒芒畢露的砍刀:“都睜開眼看清楚了!這就是你們前兩周練習用的武器!”

    巴克笑出了兩顆帶著血絲的獠牙,狼爪稍一用力,兩指厚的砍刀立馬發出支撐不住的“咯咯”聲,然后在下一秒突然折斷!

    狼人輕蔑一笑:“就這種強度的刀,居然還有人不會玩?”

    玩這個詞用得好,庭霖只覺得這把粗制濫造、但損壞一把要賠兩個金幣的刀名不副其實,但周邊不少同學的臉都綠了。

    巴克“咣啷”一聲把斷刀扔在地上:“上次格斗失敗的人都給我滾出來,這節課你們跟著我巴克格斗!”

    寂靜中,一半面有菜色的人稀稀拉拉地滾到了一邊,庭霖抱著無名劍站在原地,目光移到兩撥人之間的斷刀上。

    庭霖想早點畢業,就必然要跳級,等再過些天期末考試的時候,他就需要在參加完一年級上學期的考試之后,再參加一次跳級考試,其中,跳級考試中必考的一項,就是魔法。

    現在西幻世界的魔法據說由龍族開創,分為風、水、火三種,其中,庭霖所擁有的金木水火土五種靈根,能對上三種中的其中兩種,而風卻只能借助于外力。

    龍族序列中,【學徒】可以調用已有的元素,【魔法師】可以將元素存儲于體內隨時調用,跳級只需達到【學徒】水平即可,庭霖撫摸著無名劍的劍穗,突然問旁邊的查理德:“梅爾斯大陸的金幣銀幣是純金純銀嗎?”

    赫爾墨斯還沒回來,查理德就順著補位到了原先赫爾墨斯的位置,幾天以來,被迫近距離親眼觀看了庭霖的日常忙碌生活——上課前,庭霖一邊低頭翻書,一邊令人毛骨悚然地對著空氣自言自語;上課的時候,庭霖干脆利索地結束戰斗,隨即就自顧自的地坐在一邊,拿出不知道是誰的情書來回翻看;臨近下課,十次課中有八次,會有精靈打著阿多尼斯的名義來邀請庭霖一起用餐;好不容易下課了,查理德放松下來和羅伊出校散步,結果第一眼就看見了庭霖站在岸邊跳海,旁邊還有一條魚尾銀藍的人魚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查理德逐漸麻木,先確認了一下庭霖是在對自己說話,不是在對空氣說話后才回道:“不純。”

    “好的,謝謝。”

    庭霖摩挲了一下右手無名指上的骨戒,在輕松把對手打飛后挑了塊僻靜少人的陰涼地,難得沒有掏出千年古信來看,而是搬出來一張小桌和紙筆,照著骨戒的形式畫了個花樣。

    金銀幣不純,就需要提取重塑,庭霖把金幣和銀幣一股腦扔進銅鍋內,又花大價錢買了些帶有風元素的魔藥材料,按步驟加入后催動了體內的金靈根。

    往常在修真界,金靈根一般是煉劍鍛刀用的,庭霖也只用過金靈根磨煉過無名劍和造一些煞氣極重的殺器,還是第一次造這么精致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掌控著火候,生怕一不小心像海衛那般把銅鍋炸了。

    但好在,雖然很長時間沒打過鐵了,但所具備的知識和基礎仍在,在把銅鍋燒穿之后,兩枚金鍍銀的素戒紅得發亮,一經面世頓時平地掀起了狂風!

    庭霖波瀾不驚,隨手將一塊報廢的鐵甲扔向對戒,然而宛若刀刃的颶風卻毫不費力地將其無聲切成了兩半!

    大功告成。

    庭霖揮揮手,用修為壓制住了對戒,將兩枚戒指放入冰水中過水降溫,隨后裝在了一只小巧精致的鋪著天鵝絨的盒子內。

    太陽漸漸西沉,夜幕降臨,漫天繁星在高而遠的天空中閃爍不停,庭霖房間內灑滿了大片皎潔的月光。

    骨戒悄然轉動了兩圈,而亡靈的身影卻在午夜之后才閃現,庭霖支著額頭,借著亮白的月華坐在桌前,筆尖緩慢地挪動,漸漸勾勒出一面鏡子的形狀。

    塔納托斯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身后,探頭看了兩秒:“鏡子?”

    “是。”亡靈來得突然,原本打算畫完圖就睡覺的庭霖一怔,解釋道:“上次有一件事忘了與你說,我打碎神像后,在中空的神像間發現了一面鏡子,就是這面。”

    夏季炎熱,亡靈永遠冰涼的軀體散發著冷氣,活像一塊涼颼颼的冰塊,塔納托斯站在庭霖身后,雙臂撐在桌上,自后把庭霖圍住了桌面與自己胸膛間的一小塊空間。庭霖稍稍恢復了一下精神,屈指一敲紙面,已完成了八成的鏡子搖搖晃晃地脫離紙面懸浮于空中,漸漸染上了色彩,變得栩栩如生。

    庭霖語氣有些困倦:“這面鏡子名為‘鳴霄’,是我一名的不知道多少前了多少輩的前輩做的,通過它可以看見自己心中所想的人此時此刻在做什么,那座破神像神力不足,應該就是靠鳴霄來監視俗世的。”

    塔納托斯拖了半天才來,就說明現在的神像已經沒有在監視他們了,庭霖直接道:“我知道怎么毀去這面鏡子,但我想知道的是,我有這個機會嗎?”

    亡靈伸手戳了戳鳴霄的虛影,“很難,但總會有辦法。”

    塔納托斯俯身,看著眨眼速度越來越慢,即將閉上眼睛睡著的庭霖,疑惑道:“怎么這么困?”

    “哦,”庭霖緩慢地抬起眼,盯著亡靈俊美的臉靜了兩秒,扶著塔納托斯的手站起來:“你提醒我了,差點忘了正事。”

    東方人墨發披散,三千青絲微亂,單薄的里衣恍若月光織成的絲綢一般若隱若現,如玉般的脖頸上還殘留著一道泛紅的咬痕,是昨晚海衛留下的印記。

    庭霖動作遲緩地從木桌摸向書架,最終坐在床邊開始掏乾坤袋,終于才在兩分鐘后找到一只銀質的小盒。

    盒子不大,卻異常精致,每一處棱角都磨得溫頓,盒面還刻了一只婉轉飛揚的展翅青鸞,塔納托斯把被子拽過來蓋在庭霖身上,把下巴擱在庭霖肩窩,指尖一筆一筆描摹著青鸞的線條:“給我的?”

    “明知故問。”

    鍛造戒指費精力,給戒指附魔費精力,又鍛造戒指又附魔更費精力,庭霖近幾年來就沒親自動手煉過東西,難得煉一回就困得要死,不耐煩地想把被子掀了:“大夏天的蓋什么被子,熱,拿開。”

    “我體溫太低了,小心著涼。”塔納托斯接過庭霖遞來的盒子,“如果我抱著你睡一晚上,又不蓋被子的話,說不定明天早上一醒就發燒了……”

    東方人疲倦的樣子著實少見,塔納托斯唇角弧度越來越大,把盒子在庭霖眼前搖了搖,吻著他的唇角問:“別睡啊庭霖同學,你還沒和我說里面是什么呢。”

    大概序列種族也會對人的性格產生影響,如果今天在這里的是阿多尼斯,大概就會早早地哄著庭霖上床睡覺,管他什么盒子都得明天再說,但亡靈塔納托斯一貫性子惡劣,依舊不依不饒地問:“寶貝兒,醒醒,不如我們做點別的提提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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