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珀西,我可以進來嗎?”埃里希輕輕敲響了房門。
珀西正坐在書桌前寫日記,聽到埃里希的聲音握住鋼筆的手猛地顫抖了一下,回想起白天發生的一切,此刻他有點不太想面對埃里希。
但是他同樣也拒絕不了埃里希的親近,只要埃里希愿意騙騙他,他可以當作什么都沒發生繼續自欺欺人,在埃里希與霍金斯小姐正式訂婚之前,他還可以沉浸在虛假的幻象里,假裝埃里希還是那個誰也不能接近的溫柔紳士。
“請稍等一下埃里希。”珀西在心里嘆了口氣,然后把剛寫了幾行字跡的日記吹了吹,墨水短時間內沒有那么快能干透,一合上兩邊的紙張都暈上了墨跡。
臥室里只開了書桌上的臺燈,因此很是昏暗,這間臥室用碎花墻紙和絲綢幔帳裝飾起來,像童書繪本里清晰的美夢,臥室門上傳來的輕輕叩門聲給珀西一種難以形容的奇妙感覺,像是情人之間的隱秘私會。
埃里希在門外有些難得的忐忑不安,他有點難以啟齒,要解釋好他午后在網球場的幼稚炫耀行為實在需要很大的勇氣。
珀西把門打開,并且伸手想要摸到墻壁上的吊燈開關,埃里希阻止了他。
“請不要開燈,好嗎珀西。”埃里希的大半身體都隱沒在門外的黑暗里,只有那頭柔順的金發,支撐著門框的手和半個肩胛探進了房門內,因為光線晦暗所以珀西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這是埃里希從未用過的祈求語氣,很溫柔,很親昵,像做錯事的威爾,像小狗小心翼翼的濕漉漉眼神和從喉嚨里哼出的嚶嚀,這樣的姿態足以讓珀西失神。
他不明白埃里希為什么要用這樣的語氣,很陌生很不像那個游刃有余的溫柔紳士,但是在開門前心里的那股煩躁一下子就被吹得無影無終,原來只要埃里希肯開口哄一哄他,他真的什么都會忘卻。
大概是怔住的時間太長了,埃里希輕咳了一聲。
“好,請進來吧。”回過神來的珀西松開了手,側身讓他進來。
埃里希走進珀西的臥房,這里沒什么特別的,柔軟的地毯碎花的壁紙,和他住著的房間沒有什么兩樣。
只有書桌上的一盞流蘇刺繡燈罩臺燈亮著,暖黃的燈光能夠照亮的范圍有限,恰好能夠將的長沙發籠罩在微弱的光芒下。
珀西不好意思讓埃里希坐在床邊,所以自然而然地,他們在床尾的長沙發上落座。
埃里希并沒有直接進入主題,鳥雀八音盒被他藏在身后,他想先說點別的話再將這份禮物拿出來:“珀西,我認為我應該要為我的魯莽行為向你致歉。”
這句話說得緩慢又認真,每一個字的音節都被清晰吐露出來,沒有半點從喉嚨里囫圇過去的敷衍,讓珀西的腰不自覺地挺立起來。
這可真是場嚴肅的道歉,即使埃里希的語氣并不嚴肅,但是還是讓他不自覺地緊張起來。
埃里希要說的肯定是午后那場激烈的網球角逐,他很忐忑埃里希會說出怎么樣的話來,但愿不會與某位小姐有關,只要是恰當的理由,他都會無條件接受。
“午后的網球運動里,因為你嫻熟的網球技巧,我生起了一種強烈的好勝心,所以我將它當成了一場激烈的角逐賽。我想向你發起挑戰,讓你也瞧瞧我的厲害。”埃里希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將這些話說出來很丟臉,還需要更大的勇氣才能繼續說下去。
這樣的埃里希很不完美,但卻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真實,他們的距離好像突然之間拉近了許多。
“埃里希,你不必道歉……”珀西總是很容易心軟,埃里希一開口,他就像個建筑師在腹稿上刷刷畫臺階,無論有多少級他都會讓埃里希順利下來。
“不,很有必要。我的行為太過幼稚了,我們本來應該會擁有一個輕松愉悅的午后。你的手臂怎么樣,肌肉有感覺疼痛嗎?”埃里希搖搖頭,隨后很認真地說。
“還好,熱水澡和浴鹽使我的身體格外輕松。”其實肩膀的位置還有點麻痹,但他并不想讓埃里希覺得愧疚。
埃里希剛才的道歉很快奏效,他很輕易地相信了埃里希的說辭,這樣的說辭是不是真的已經不要緊了,愿意花時間在一個人身上解釋這樣別扭的話,這就證明其實埃里希的心里他占據著足夠重的分量,讓埃里希愿意開口花費時間和臉面去解釋,即使是哄騙也來得格外甜蜜。
道歉的話說完就應該互道晚安,珀西剛想開口,卻被埃里希的動作打斷了。
埃里希從身后拿出藏起的八音盒,它被用繡有一支漂亮粉玫瑰的滾邊絲綢手帕包起來,然后用一根鵝黃色的光滑緞帶在上面綁了個漂亮的蝴蝶結。
禮物送得突然,他并沒有去買專門用的包裝紙和緞帶,所以只能用這種包裝方式讓這份禮物顯得正式一點。
“這是我要送給你的道歉禮物,其實它本來應該要作為一件友誼禮物的,我想給你一個驚喜。但是現在我想它作為為我的魯莽而道歉的禮物會更加合適。”埃里希將它遞給珀西,眼神一直落在珀西的面龐,說實話他以這種方式提前送出禮物實在很緊張。
他竟然也會有這一天。
珀西屏住了呼吸,從埃里希的手上接過這件并不算得上十分正式的禮物,包裹著它的絲綢光滑,而它的觸感卻冷硬,完全猜不出來這到底是件什么禮物。
“謝謝……很感謝你的禮物,無論它是不是為了道歉而來……收到它已經足夠令我驚喜。”珀西磕磕巴巴地說出了一長串話,他現在有點不知所措,雙手捧著禮物用掌心的肉去感受著它,他完全忘記可以拆開禮物這件事了!
“你可以拆開它看看,請原諒我簡陋的禮物包裝,我甚至不太會打蝴蝶結。”埃里希點了點被珀西攏在手里的八音盒,不由得笑了出來。
珀西像叢林里被驚擾了的小鹿,完全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了,他得把珀西拉回來,他想看珀西拆開禮物的表情。
“啊,我忘記了。”珀西解釋著,話說出口又想捂住臉,這樣的話說出口顯得他太笨了。
被系得歪歪扭扭的蝴蝶結拉開,再打開對折的手帕,一個琺瑯彩鑲嵌工藝的銀質八音盒就這么出現在珀西眼前。
“在看到這個八音盒的第一眼,我就想起了佩克諾農莊落在籬笆上的那只知更鳥,它的聲音很美妙,我希望你也能聽見那樣的聲音。所以給這個音樂盒上個發條吧,我們終于可以一起聆聽知更鳥的動人歌聲。”埃里希的眼神落在八音盒上,昏暗的燈光看不出表情,說出來的話語卻極盡溫柔。
溫柔得讓人一下子就淪陷進去。
珀西的心被熨燙妥帖,他感覺自己的腦袋暈乎乎的,埃里希說的話太動聽,好像一杯沉醉的蜜酒,只要輕嗅一下馥郁的芬芳,就能令他完全醉倒。
“我很喜歡這件禮物,這是我收到過最好的禮物。”他輕聲說。
銀色發條鑰匙被拿出來,因為興奮又或者是緊張而產生的戰栗,那把鑰匙從珀西的手心里滑出,掉進厚實的地毯里沒有一點聲響。
埃里希將它撿起來,重新放回珀西手里:“讓我們一起來聆聽它動人的歌聲吧。”
珀西的表現給他帶來了一種異樣的滿足感,將暗戀者搞得心神大亂手足無措確實很值得自豪,但埃里希被填滿的卻是一種欣喜,被認可被夸贊的欣喜,他的情緒被珀西牽動,一分一毫的喜怒哀樂都足以讓他的情緒產生變動。
咔嚓。
發條鑰匙契合在鎖孔里,扭轉,然后發出持續的咔咔聲。
一只身披絢麗翠羽的機械鳥從盒蓋下彈出,漂亮的翠綠羽毛在昏暗的燈光下也依然熠熠生輝,它開始起舞,伴隨這婉轉的歌喉,在兩雙眼睛里不知疲倦地演奏著悅耳的動聽樂章。
一轉發條的時間只能讓這只沒有生命的機械鳥短暫復活,當它停下時,珀西再次擰上了發條。
他想讓這只鳥兒的歌唱更久一點,他想讓埃里希陪他更久一點。
埃里希的眼神從歌唱的機械鳥身上緩緩抬起,緩慢得生怕驚動了珀西,視線在由低往高處上移,從扶住八音盒的纖長手指到散亂的睡衣領口,垂下的脖頸再到柔軟弧度的唇。
他突然就想起了霍金斯莊園午餐時那碟水果沙拉,那一抹隱沒在潔白餐巾上的玫紅色印記。
黛弗妮以一種極其不雅觀的姿勢貼在珀西臥室的門上。
她整個人就像一副掛畫,嚴絲合縫地契合著這扇門,妄圖聽見一點里面的聲音。
在即將晚睡的時刻,她還是為埃里希午后的不當行為生悶氣,在床上打了個滾以后決定去找珀西好好譴責埃里希。
極其巧合又很不湊巧,她剛打開房門就捕捉到了埃里希消失在珀西臥室的半片衣角。
黛弗妮原本應該要轉身關上房門,今晚就沒有她的事了,但是她實在是按捺不住好奇心,仿佛受到了魔鬼的引誘那般,一步又一步貼近房門。
然后什么也沒聽清。
黛弗妮不死心,貼在門上努力繼續聽。
不知道貼在門上過去了多久,她終于聽見了一點零星的聲音朝著門這邊的方向傳來。
糟糕!是埃里希要出來了!
已經來不及回到房間里,黛弗妮很慶幸自己現在是光著腳踩在地板上,而不是穿著硬底拖鞋,跑起來不會發出太大的聲響,她踮起腳尖以一種極快的速度躲進了走廊拉起的厚實天鵝絨窗簾后面。
身后就是玻璃窗,月亮懸掛在高高的天幕上,這個夜晚寂寞得沒有一顆星星。
“我很高興……我們能擁有這樣一個美好的夜晚……”
不太清晰的聲音隔著窗簾傳進黛弗妮的耳中,她連忙屏住呼吸豎起了耳朵。
可惜后面就再也沒有說什么重要的話,只是兩聲互道晚安。
隨著房門合上的落鎖咔嚓聲,幾聲腳步過后另一扇門也打開,然后又是一聲閉合的輕砰和落鎖的咔嚓。
走廊上終于安靜下來,現在只剩下她了。
黛弗妮從窗簾后面鉆出來,開始懷疑自己到底為什么會怎么狼狽,這樣的事情可不應該發生在她的身上。
她也完全沒有心情再去敲響珀西的房門,因為已經失去了意義。
現在,她只想狠狠吃上一頓烤火雞。
第32章
黛弗妮在吃過早餐以后啟程離開佩克諾農莊。
很難一見的是,她在餐桌上同時沒有給珀西和埃里希好臉色。
埃里希已經習以為常,自從得知黛弗妮是因為珀西的暗戀對他全無好感以后,他認為這位克萊頓小姐要是能夠溫和對待他才是見了鬼。
珀西很少會受到黛弗妮這樣的冷遇,他有點吃驚,但是礙于埃里希在場,所以他并沒有詢問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
一直到黛弗妮即將走上要啟動的火車,她才轉過身來回抱了一下珀西,用有點冷硬的神情說出一句:“再見珀西。”
珀西放在黛弗妮背上的手輕輕拍了兩下她的肩胛:“謝謝你,黛弗妮。”
早上的冷硬情緒在這一時刻奇跡般地煙消云散了,黛弗妮有點想要落淚,但她是位驕傲的小姐,所以她在結束這個短暫的擁抱以后昂高了下巴,用一種驕矜的表情說:“祝你好運,那么下次見面就是在克萊頓莊園了。”
珀西笑了起來:“再見,很期待下次見面。”
他知道黛弗妮已經決定原諒他了,黛弗妮在佩克諾農莊的這些日子總是令他覺得很高興,等他結束了這邊的生意,他就立刻飛奔回克萊頓莊園去看望她和多蒂姑媽。
火車啟動,車輪帶動著軸承在鐵軌上由慢至快逐漸加速,車頭鳴笛,白色的蒸汽同時也在車站月臺上彌散開來,黛弗妮打開車窗,揮舞著手絹喊話告別。
月臺上都是送別的人,火車的啟動帶動著月臺下的人奔跑起來,長途旅行不總是那么容易的,一次長途旅行里最廉價的花費是時間,車票旅館還有用餐都需要足夠的旅費,血緣至親與至交好友見一面總是那么的不容易,下一次再見就不知道要是什么時候。
珀西摘下帽子,朝著黛弗妮的方向輕輕揮舞著,黛弗妮將頭探出車窗,向著他揮手:“再見!再見……”
聲音淹沒在汽笛的長鳴里,她的身影也很快消失在鐵軌的盡頭。
珀西揮動帽子的速度越來越緩,直到黛弗妮消失不見,他才停下動作,輕輕地把帽子扣在胸前,車廂飛速前進帶起的氣流將他的額發拂亂,氣氛好像一下子就突然變得悲傷。
“我們回去吧珀西,佩克諾農莊的早晨還沒有結束,我們可以去田埂上看看剛抽芽的麥田。”埃里希從珀西的身后轉過來,輕聲安慰道。
“是的,佩克諾農莊的早晨還沒有結束,除了麥田還可以去看看已經半大的小雞崽,我們該回去了。”珀西將帽子戴回去,離別的悲傷被埃里希的話語稍微沖淡了一些,佩克諾農莊還有很多事情等著他們一起去干。
黛弗妮的到來似乎改變了什么,但好像什么都沒有變,埃里希還是那么地體貼溫柔,有關暗戀的所有一切都沒有被擺到明面上來,只要埃里希不主動揭穿這一切,這將會成為他們三個人之間永遠的秘密。
風吹拂過白樺林間,也同樣吹拂著珀西的心。
陽光正暖,在林間散落硬幣大小的不規則光斑,他的心就如同這些光點,凌亂地灑落在薩默斯萊平原的每一處曠野。
埃里希什么時候會離開?
珀西總是忍不住想到這一點。
這個念頭在送別黛弗妮以后,在他的腦海里愈演愈烈,已經劇烈演變到了無時無刻都要在腦海里出現的地步。
但是他不會主動去提醒埃里希,親口詢問像是一種驅趕,他不希望充當原野上驅趕野兔的安德魯貂,他希望埃里希能顧永遠留下來。
這當然是一種奢望,沒有什么是能夠永遠長存的,無論是真理還是謊言,只要時間足夠久,任何一樣東西都會被風化成時間長河里的一捧流沙,更何況只是一件虛無飄渺的妄念。
還是先抓緊眼前。
珀西摒棄雜念專心開車,將車開到了春末播種過后的麥田邊上,站在樺樹蔭蔽下就能一眼無際這片廣袤的田野。
一個月前這里只是遍布凌亂雜草的低矮土地,在翻動土壤露出深棕色的土塊后麥種被均勻播撒,幾天過后降下的一場小雨催生出細密的淺綠色嫩芽來,它們汲取水分,它們吸收光照,由趴伏在地面上的那一層細碎絨毛成長為柔韌的綠絲,隨著風的形狀蕩開深淺不一的波弧。
這些麥苗還很低矮,短暫的成長時間并沒有使它們高過珀西的膝蓋,它們只長到他的小腿中間。
“我小時候乘坐火車經過麥田時,我就在想這些青綠的麥苗會不會像草絲一樣柔軟。我曾經追逐過狩獵鵪鶉的獵犬,然后跌進了柔軟的草絲里。”珀西站在田埂上,突然之間很想跟埃里希分享一點童年的斑駁留影。
“現在你可以試著觸碰一下,它們到底像不像你想像中的一樣。”埃里希很樂意傾聽珀西的分享,并試著給出珀西想要聽到的建議。
于是兩位穿戴得體的先生并排蹲在田埂上,出于強烈的好奇心開始觸碰這些低矮的麥苗,它們尖尖的細長葉片劃過先生們的掌心,像細小的鋸齒,即使尚未露出日后焦黃時候的牙尖嘴利,但依然不容小覷。
“和想象中的很不一樣,它不夠柔軟,甚至還有一點鋒利。”珀西覺得有點失望。
這種感覺就像小時候趴在櫥窗上看著草莓奶油蛋糕想象它的味道該有多么的香甜,但長大以后能夠付得起無數個草莓小蛋糕的價格以后滿心歡喜地品嘗,結果在味蕾上擴散開的是又酸又咸的味道……
“這對于我來說是一種很新奇的體驗,”埃里希已經不知道是第多少次在薩默斯萊平原說出這樣一句話,但這次的體驗喚醒了他久遠的記憶,“這樣讓我想起了在斯科利的那場戰役,我和我手下的士兵們途徑一片麥田。那里曾經是一個村落,但因為戰爭,整個村落能夠留下來的村民已經不多了,他們很警惕我們會燒毀這片僅剩的麥田。”
“他們的麥田有能夠留下來嗎?”珀西情不自禁地追問道。
“我不太清楚。因為村落的距離離戰場實在有些太近了,這片麥田橫插在了兩個敵對戰場的范圍內,村民的手里沒有能夠使用的熱|兵器,他們拿著鋤頭和鐵鍬,警惕著我們的槍口,那些沒有完全成熟的麥穗是他們全部的希望。”埃里希陷入了回憶,那是一個傍晚,他帶領著手下的隊伍短暫地途徑,短短幾秒鐘的對峙過后兩隊人都與彼此之間錯開,沒有人想將鮮血灑落在這片麥田里。
“希望他們的麥子能夠豐收,要在戰爭中維護一片麥田,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珀西嘆了一口氣,他由衷地希望那片麥田會迎來平安豐收。
“我清晰地記得,那些尚未成熟的麥芒就是這樣的尖銳。”埃里希繼續說道。
珀西的手無意識地繼續撫摸起手下的麥苗,他突然在想另一件事。
種植在這片廣袤的田野上的小麥從幼苗成長至完全成熟的金黃麥穗,需要整整兩個季度的時間,他希望埃里希能夠留到玫瑰盛開的燦爛花期這個愿望已經實現,他想要再貪心一點,這次他希望埃里希能留到麥田豐收。
“埃里希……”珀西開口,但又及時止住話頭,這樣的話不應該告訴埃里希,這是即使在許愿池里扔整整一麻袋硬幣都不可能實現的愿望。
“怎么了?”埃里希側過來臉去看他,聲音既輕柔又坦蕩。
珀西看著倒映在那片藍色湖泊里自己的倒影,突然之間就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沒事,我們應該回去了。”他搖了搖頭,最終用這樣的話搪塞過去。
埃里希點點頭,珀西的心思其實很好猜,他讀懂了他的心不在焉和欲言又止,珀西害怕他會離開。
那么他真的會立刻離開薩默斯萊平原嗎?這里的風景的確很好,但是終究不是他的家。
將他維系在這里的唯一系帶是珀西,因為珀西他才來到這里,而又因為珀西他才想要留下來。
一種秘而不宣的隱秘心思在埃里希的心底生根發芽,他從來都是一個過分清醒的人,然而這次在他自己刻意的忽略之中,心中的天秤一點點傾斜,似乎有什么東西的分量作為砝碼,一點一點地加重了他那顆尚未看清自己的心。
珀西的愛戀始于年少,年少的愛沖動且莽撞,輕易地愛上別人在熱潮退卻后理智回籠,就會發現年少之愛只能存于回憶,但埃里希并沒有隨著歲月變得不堪入目,這樣越釀越深的愛意根本無法割舍。
此時此刻,兩個人的心在一種奇妙的狀態下找到了一個詭異的平衡點,他們都不希望此刻就離開。
“走吧,我們現在回家。”埃里希最終對珀西說。
他沒有意識到他用了“家”這個字眼,一個多么溫馨又甜蜜的稱謂,在他的嘴里說出來珀西仿佛看見了曇花一現。
“好,我們回家。不知道威爾現在在家里干什么。”珀西微微翹起了嘴角,他有被這個無意間從埃里希嘴里溜出來的字眼取悅到。
“它是個小壞蛋,真希望它沒有欺負白手套爵士和吉米。”埃里希察覺到他的情緒回漲起來,忍不住也跟著彎起了嘴角。
順著白樺林蔭下的道路,他們開車回到佩克諾農莊,一個在上個冬季修繕完畢,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
現在又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第33章
珀西是在黛弗妮走后的第二天察覺到異樣的。
他突然之間發現埃里希似乎有些過分關注他了。
其實也并沒有多么突然,只是他發現埃里希比往常來得要更加體貼,他無論說什么或者做什么都總是很能夠得到埃里希的及時回應,遲鈍如他都能夠察覺出來的關注,這種感覺實在是太奇怪了。
雖然珀西很喜歡埃里希沒有錯,但在他窺視埃里希時因為埃里希同樣對他也有著高度關注,那么這種場景就會變得尷尬起來。
在第三次與埃里希雙目對視以后,珀西很是心虛,輕咳一聲開始轉移話題:“埃里希,你要和我一起去霍金斯家的葡萄園看他們抓兔子嗎?”
他投資了霍金斯家的葡萄酒生意,那么理所當然的,葡萄酒出產的源頭葡萄種植園他也有一定的份額。
夏季正是葡萄生長的好時機,而野兔總是格外泛濫,它們四處打洞破壞葡萄藤的根系,不把它們統統抓走今年的葡萄產量一定會大大減產。
出乎意料的是,埃里希拒絕了這個提議:“不了珀西,我今天有重要的事要到鎮上去做,你可以將你的汽車借給我嗎?”
在薩默斯萊平原度過的幾個月里,他一直和珀西稱得上是形影不離,今天突然提出這種重要的安排讓珀西覺得有點失落。
但是埃里希的私人事務他不應該去插手,他也不應該去詢問緣由,所以他只是點頭同意:“可以的,你需要一份林德伯格鎮的地圖嗎,我想你會很需要它。”
埃里希微笑起來:“感謝你的細心,我幾乎忘記了還需要地圖這件事,那么也請把地圖一起給我吧,我很需要它。”
珀西并沒有說什么想要陪伴埃里希一起去的話,而是把地圖找出來,叮囑了一點注意事項以后就出發去霍金斯家的葡萄種植園,他們彼此之間都是成年人了,總有一些自己的事情需要去做。
汽車借給了埃里希,那么去葡萄種植園的路程就乘坐馬車去,路途并不算格外遙遠,是可以忍受鄉間的土路的一點小顛簸的。
夏季已經正式進入薩默斯萊平原,空氣里的水分被陽光充分蒸發,在灼熱的太陽光照底下多站一會就會感覺自己是德里納河灘上擱淺的魚,即將要被蒸干水分變成可以當作飛鏢的鋒利魚干。
珀西換上夏裝以后依然覺得空氣有些過分灼熱,拉上馬車車廂的窗簾才稍微好受了一點。
借給埃里希的是沒有頂篷遮蔽的敞篷汽車,他開始擔心埃里希會被這樣灼熱的光線燒傷皮膚。
他完全忘記了去往林德伯格方向的鄉間道路有一大片白樺林作為蔭蔽,只有一小段路完全暴露在陽光之下,這樣的擔心有點多余。
抵達霍金斯家的葡萄種植園時,霍金斯先生和戴維斯已經早早在種植園中央的休息小屋內喝上了冰鎮的葡萄酒。
捕捉野兔這樣又累又熱的活計并不需要先生們親自動手,先生們只需要喝著葡萄酒坐在陰涼的屋內閑聊,偶爾出現在屋檐下監督一下工人們的工作進度,然后就可以完美地結束這一場捕獵活動。
“謝菲爾特先生,一路上上熱壞了吧,快來喝杯葡萄酒,也有冰鎮過的果汁。都是這些該死的兔子,我們才要忍受炎熱擔心收成,今天我們就用抓到的兔子好好烹飪一桌美味。如果克萊頓小姐還在的話,還可以用一部分兔子來做上一身皮草,這些野兔咀嚼葡萄藤有著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很適合妝點年輕小姐。”霍金斯先生熱情地招呼起珀西。
“夏季才剛剛開始,現在計劃冬季的毛皮大衣還是太過早了。”珀西摘下帽子,在一旁特地空出的座椅上落座。
“謝菲爾特先生可真是幽默!”霍金斯先生哈哈大笑,身后的男仆走上前來替他滿上一大杯漂亮石榴紅色的冰鎮葡萄酒。
“野兔抓捕已經開始了嗎?”珀西端起酒杯嘗了一口杯中的酒液,酒精味道并不算太重,可以用來解渴。
“已經開始一段時間了,種植園的工人帶著貂和游隼在種植園的各個兔子洞之間鉆,直到現在已經抓了有一籠兔子,都是灰色皮毛的大長條。”戴維斯用手比劃起來,兩只手的距離拉得老長,讓珀西開始疑惑他比劃的是兔子還是一架手風琴。
“從這個窗戶往外看就可以看到,霍金斯家的游隼絕對是整個薩默斯萊平原能找出的最好的兔子獵手。它們可是葡萄酒生意順利必不可少的一環。”霍金斯先生端著酒杯,另一只手上握著一只石楠根做成的煙斗,握著煙斗的手點了一下珀西身后的那扇窗戶。
窗外是一大片被搭到架子上的粗壯葡萄藤蔓,葡萄枝葉已經延伸出了一大片綠色的蔭蔽,現在是葡萄生長的關鍵階段,枝葉舒展卷須瘋狂抽條,再過幾天就要結出小小的花苞,短暫的花期過后就會結出葡萄了。
春季將埋藏在地下的葡萄老藤挖出來以后已經抓過一輪兔子,最近又在種植園里發現了新打的兔子洞,所以今天特地將貂和游隼都帶過來重新將這些野兔再一網打盡。
珀西端著酒站到窗邊,隔著玻璃窗,他看見一只游隼以極快的速度從纏繞著茂密枝葉的葡萄架下飛起,然后一個俯沖又隱沒進一片綠海中,它應該抓到兔子了。
“謝菲爾特先生感興趣的話,可以讓工人帶你一起去看看,年輕人更抗熱,我就不奉陪了,我這個老家伙可沒有這么好的身體。”霍金斯先生笑著說。
其實他也沒那么老,五十歲左右的年紀并不顯老態。
珀西不怎么愛說客套話,他也并不需要說客套話,紳士的身份和足夠的財富足以讓他得到大部分人的尊重。
所以他簡單地和霍金斯先生還有戴維斯再閑聊了兩句,然后就將酒杯放下重新戴回帽子,就到外面去看種植園都是怎么樣抓兔子的。
種植園內還算涼爽,大片的綠蔭很好地隔絕了光線,種植園的工人就在這些陰影底下乘涼,看到他過來都站直身體和他打招呼。
珀西點了點頭,就讓他們繼續工作,他只是來看看到底是怎么抓兔子的。
工人給棕白相間的安格魯貂喂了點水,然后將它放進兔子洞口,它就會鉆進去驅趕兔子,兔子在另一個洞口被驅趕出來,蹲在工人手臂的游隼飛起來,一下子就沖著兔子竄出的方向跑去。
游隼的體型并沒有比兔子大多少,所以它用爪子將兔子緊緊按壓在地上,讓兔子無法掙脫。
工人小跑過去,將體型碩大的灰兔拎著耳朵提起來,兔子的耳朵是痛覺敏感地帶,這樣緊抓可以避免兔子往后蹬腿把人蹬傷。
珀西看著工人遞上前來的兔子,草草地在它還沾著草屑的皮毛上摸了兩把,心里卻是在想此時此刻埃里希在做些什么。
——
埃里希剛剛抵達林德伯格鎮上,他隨意地將車停靠在路邊,然后將折疊起來的地圖打開,他要找的是一家房產交易所。
這兩天他在每天送來的報紙上看到了林德伯格鎮郊區有一處房產出售,黑白照片上只拍了這處房產的正面,看上去不錯,是個規整的小莊園。
埃里希想將它買下來。
這樣重要的決定他還沒有準備告訴珀西,買下這處新家就意味著他要從佩克諾農莊搬出去。
在薩默斯萊平原添置一處房產是他本來就做好的決定,這跟珀西是否暗戀他并沒有什么必然的聯系,只是知道珀西的感情以后有點難開口。
有一種故意逃避的感覺。
他打算先去看看再做決定,他不可能一直住在佩克諾農莊,這樣會有點奇怪。
想要在薩默斯萊平原長久地留下來,就必須要有一處自己的房產,他可以到珀西家里去做客,也可以讓珀西留在他購置的產業里做客。
埃里希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想法有那么一點荒謬。
說實話,購置房產這個行為本身并沒有什么太大問題,但埃里希的思想和珀西的思想并不相通。
埃里希認為的這樣完美的解決方式能夠很好地緩和掉目前的關系困境,他們兩個之間或許需要一點空間,需要一點距離感來冷靜一下。他的確需要更多一點的私人空間來隔絕開珀西和他,時刻和珀西待在一起很影響他的思緒。
和珀西待在一起的感覺很好,但是這讓他分辨不出這到底是朋友之間的相處還是因為別的一些更加深入的原因。
讓珀西來想這件事,大概就是埃里希拒絕接觸的訊號,他被拒絕得明明白白。
房產交易所并不算大,一個交易所里只有不到十個人在工作,但這處小小的地方卻幾乎掌握了薩默斯萊平原所有出租或者售賣的房產。
“您好先生,請問我們有什么可以為您服務的?”一位經紀人迎了上來。
“你好,我看到了報紙上的維斯塔花園正在出售,廣告上說這處房產由你們交易所代為出售。”埃里希從外套內側的口袋拿出一從報紙上裁剪的廣告說。
“當然,原來是想看維斯塔花園,請到我的辦公室來,我先為您簡略介紹這處房產的信息,然后您再決定要不要去看看這處花園的具體情況。”經紀人笑著請埃里希往到他的私人辦公室去,他的文件夾里還有很多維斯塔花園的照片。
埃里希點點頭,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夠今天就能夠將這處房產敲定下來。
他需要和珀西分開一段時間來尋求恰當的轉機。
第34章
維斯塔花園坐落于林德伯格鎮外的郊區,距離鎮上大約八英里,門牌號與佩克諾農莊只差了兩號,只要短暫散步十來分鐘就能抵達佩克諾農莊。
即使搬家,埃里希依然能在每天清晨與晨露一起最先抵達佩克諾農莊的玻璃窗。
這樣的距離正適合他與珀西,他需要一個這樣的地方來作為他冷靜思考的場所,如果他在清晨睜眼第一個想到的是珀西,那么他將不再懷疑他的心。
經紀人和埃里希一起驅車前往維斯塔花園,這樣不大不小的莊園價格不算昂貴但也不便宜,私人土地的購買從來不是一件能夠節省金錢的事情,也很少有人會公開售賣土地。
與佩克諾農莊相比,維斯塔花園要大一些,即使現在已經沒有人住,外面的花園打理得依然很好,里面并沒有附帶家具,所以還需要埃里希額外去購置。
維斯塔花園是棟老房子,維護得相當不錯,里面的地板和壁爐都還很堅固耐用,漂亮的大理石幾乎沒有磨損的痕跡,墻壁上也沒有裂縫,燃氣管道也依然穩定工作。
購置下來不會有額外的煩惱。
它的價格也還算公道,埃里希能夠付得起這筆錢。
沒有什么多余的意外,他很順利地簽下了這份合同,并且能夠很早回到佩克諾農莊去。
珀西還沒有回來,但他給佩克諾農莊打去了電話,讓漢斯太太轉告埃里希,如果時間來得及的話,請他到霍金斯莊園去吃晚餐。
時間還很充裕,所以埃里希重新收拾了一下自己,然后給霍金斯莊園回個電話,告訴他們自己會在晚餐前去到。
沒有埃里希在身邊,珀西其實對社交活動的興致并不算高,很多時候他其實會更喜歡自己一個人安靜地待著。
但他參與的社交活動并不算少,因為在這些社交活動里他總能零星聽聞埃里希的消息,即使這些消息真假參半,他依然能夠聽得津津有味。
霍金斯家葡萄種植園的捕獵活動還算有趣,忙活了將近一天他們抓到了近百只兔子,雖然種植園的面積的確很大,但經歷過春季捕捉的漏網之兔仍然能夠繁殖出這樣大的一個族群還是很令人吃驚的。
這些兔子一部分用來做皮草而另一部分就會送去屠宰,用香料腌制起來作為一道美味。
不過今晚他們并不吃這個,他們要吃的是芥末兔子和用兔子做的肉凍。
珀西在會客廳時有些坐立不安,當時間越來越接近晚餐,他內心的煩躁就會多加幾分,因為他并不清楚埃里希來不來得及從林德伯格鎮上回來一起共進晚餐。
他的內心很期待,他期待能和埃里希一起做任何事。
這種感覺就像是一個從來沒有嘗過甜味的人,突然在某一天被人在唇上抹了一點蜂蜜,那點稀薄的甜足有讓他原本無波瀾的心泛起漣漪,他窮盡所有都會想再次嘗嘗那抹甜。
珀西意識到自己現在變得很貪心,原本只是看著埃里希就已經足夠,現在想要得到更多的埃里希。
他留戀那點甜。
正當他的坐立不安要攀登上頂峰時,埃里希的電話很及時打來,雖然不是對他說話,但是男仆走進會客廳轉告霍金斯先生時,他的心情高興得難以言喻。
于是接下來的時間他開始期待著埃里希的到來,明明他們只是在早晨分別,現在只過了短短的幾個小時,但珀西卻覺得,他們兩個之間好像有一個漫長季度沒有再見面。
越接近晚餐的時間,珀西的心就跳動得越厲害,他迫不及待想要見到埃里希。
除了進入夢鄉,埃里希從來沒有離開這么久過。
會客廳在埃里希走進來的那一刻突然變得格外明亮光彩起來,明明東西還是那些東西,人也沒有變,但珀西覺得周圍的一起都變得美好起來,甚至連門框上裝飾著的金漆木刻知更鳥也開口歌唱起來。
這當然是夸張的形容手法,但珀西確實有那么高興。
“德萊恩先生沒能親眼目睹種植園里的野兔圍剿實在是有些遺憾。”霍金斯先生聳聳肩說。
“但是能夠親口品嘗也不錯。”埃里希坐到珀西身邊自然而然地將話接了過去。
這樣的話逗得瑪麗小姐咯咯笑起來,他的余光輕輕掃了一下珀西,珀西的嘴角也微微彎起,他逗到了最想逗笑的人。
“游隼和貂的表現都很精彩。”珀西抿了抿嘴唇說。
“你可以將你看到的都轉述給我,通過你的眼睛我也能認識到那樣精彩的場景。”埃里希笑著說。
珀西有點忍不住臉紅,但是他要克制住。
埃里希只要愿意開口哄人,他絕對能說出最甜蜜的情話,但他同時也是個表面溫和但骨子里最是孤僻的人,一句話的真心和實意幾乎難以辨別。
每個人都會說社交上的場面話。
“天氣真是熱極了,德萊恩先生剛從外面進來一定熱壞了吧,快給德萊恩先生來一杯冰鎮飲料。”瑪麗小姐因為怕熱一天都待在屋子里沒出去過,她招手讓女仆趕緊給埃里希倒一杯冰鎮飲料,夏季輕薄的紗裙衣袖在她雪白的臂膀上晃動著,綢紗輕盈寶石耀眼。
“謝謝。”埃里希朝著瑪麗小姐頷首,感謝她的體貼。
瑪麗將象牙扇子展開遮住了下半張臉,隨后又輕輕一下一下地在胸口前扇風,好像真的熱壞了。
珀西輕輕地撇了一眼瑪麗小姐,他很難討厭這些可愛的小姐們,她們都是些甜心,無憂無慮很愿意為別人考慮,如果他也是位小姐就好了,可以大大方方地看向埃里希,并對他說些大膽的話,害羞了還可以用扇子遮住臉,沒有先生會給小姐們難堪。
這樣的想法大概很難讓人理解。
作為一名紳士擁有自己的獨立財產是一件格外幸運的事,珀西卻更想要一個和埃里希在一起的機會。
歡聲笑語在會客廳洋溢了好一會,直到晚餐時間到來。
每個莊園里的廚子擅長的食譜都不一樣,而霍金斯莊園的廚子在烹飪兔肉上有一手。
因為捕捉到了許多野兔,所以餐桌上擺上來的大多數都是兔肉制品,當然也有些別的菜,單吃兔肉會顯得有些寒酸。
芥末兔子和兔肉凍是今天的特色菜,兔子泛濫的季節才能端上餐桌的特殊美味,霍金斯先生很熱情地邀請珀西還有埃里希品嘗。
珀西看著餐盤里浸著淡奶油已經貼心脫了骨的兔肉有點猶豫不決,兔肉本身有一股酸腥味道,不知道芥末的加入能不能好好掩蓋住這樣的味道。
埃里希吃過最難吃的軍糧午餐肉罐頭,味蕾還有胃囊都是銅墻鐵壁打造的,餐桌上擺放的食物都是精心烹飪過的,只要不給他端上賣相極其糟糕的尸體,他都能夠很從容地品嘗并且點評。
所以他先切下一塊兔肉放進嘴里咀嚼,吞咽下去以后對霍金斯先生的推薦給予了肯定:“很不錯的味道,霍金斯莊園的廚師很有創造力,淡奶油的味道還有芥末的辛辣味道中和在一起,兔肉也很嫩,完全沒有發柴,是一道美味的餐品。”
珀西在埃里希動作的時候也切下一塊兔肉,此時也吞咽了下去:“很不錯的味道。”
他的語言要比埃里希匱乏的多,不過勝在神情真懇,即使話不算多也不顯得討厭。
兔肉凍的顏色有些微微泛粉,里面可以清楚地看見兔肉的纖維,切分成一小塊一小塊地放進餐盤里,用來沾醬吃,有些偏向于辣口的味道需要冰鎮葡萄酒來壓下熱氣。
霍金斯莊園的晚餐很令人滿意,在薩默斯萊平原上,擁有大片葡萄種植園的霍金斯家絕對是最會烹飪兔肉的。
因為埃里希隨口夸贊兔肉的味道讓霍金斯夫人感到臉上有光,所以他們在結束晚餐閑談離開時,還收到了四只活兔子作為臨別禮物,還有一包用于燉兔子的神秘香料,據說加了它以后燉兔子會格外美味。
珀西來是由迪肯駕駛馬車,回去的路上則是埃里希駕駛敞篷汽車。
夜幕落下讓薩默斯萊平原籠罩在深藍色的幕帳之中,路上只有車燈的光亮以及偶爾在草叢里閃爍著的螢火蟲,晚風在曠野中呼嘯而來的時候很寂靜,路上就只有風聲,馬蹄聲,還有汽車引擎運作的聲音。
既寂靜又熱鬧。
晚風吹拂到身上有點涼,珀西忍不住緊了緊身上的外套。
“冷嗎珀西,你回到馬車上去吧。”埃里希注意到了他的動作,減緩車速對他說道。
迪肯駕駛的馬車落在后面,要好一會才能追上來。
“不,沒事,還有一會就回到佩克諾農莊了。”珀西拒絕了這個提議,坐到馬車上去的話就不能和埃里希說話了,他還沒有冷到要躲回馬車上去的地步。
“好。珀西,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埃里希沒有再多勸說,而是轉頭提起了另一件事。
“什么事情,是今天早晨你出去做的那件事嗎?”珀西緊張起來,他有預感,埃里希即將要說出來的話非常重要。
“對沒錯,今天早晨我到交易所去,和經紀人一起查看了維斯塔花園。它很漂亮,我已經決定買下它作為我在薩默斯萊平原的產業。”埃里希接著說道。
“恭喜你,買到了合乎你心意的房子。”珀西感覺自己的心跳就快要停頓了,這一天終于還是要到來了。
“謝謝,我還沒有購置家具,你愿意陪我挑選一些適合它的漂亮家具嗎?”埃里希問道。
“非常樂意。”珀西幾乎是咬著舌尖說出這句話的。
他一點兒也不樂意。
第35章
埃里希搬去維斯塔花園的事情已經成為定局,珀西的心情很復雜。
說實話聽到這個消息他的第一反應是埃里希立即就要離他而去。
但回過神來仔細思索片刻,他覺得購買產業這件事可以算得上是一個好消息。
當然這個好消息有一個前提,埃里希不是因為與某位小姐的戀愛所以才決定在這里購置產業,讓他親眼目睹這件令人傷心的事情真的是再難受不過了。
他傾向于沒有這個前提。
埃里希要在這里長久安家,那么他們的緣分就不僅僅止步在度假時期,現在他們是鄰居了,雖然沒辦法每時每刻都在佩克諾農莊里見到埃里希,但是還有以后的漫長歲月可以期待。
如果埃里希選擇維斯塔花園作為以后的主要居所的話。
珀西突然之間就高興起來,他要打電話給戴維斯,問問他認不認識從事古董家具貿易的經紀人,維塔斯花園應該需要一些可以與埃里希身份相匹配的昂貴古董家具。
作為慶祝埃里希在薩默斯萊平原購置下產業的慶賀禮物,珀西認為可以為維斯塔花園的會客廳添置上一套漂亮的沙發茶幾。
埃里希反而沒有那么著急,購置下一份產業并沒有那么容易,除了簽訂合同以外還需要一些額外的文書手續,土地產權歸屬沒有那么快能夠經辦下來,購置家具這件事可以稍微往后放一下。
他還可以繼續在佩克諾農莊生活一段不短的時間。
晚風穿插過樺樹林,樹葉摩挲奏出一篇不知名樂章,珀西不用開車,所以他將臉稍微側過去一點,可以借著夜色朦朧的掩飾去看埃里希。
在夜色與風聲里,他可以看見埃里希側臉的輪廓,只是一個模糊的剪影,車燈只照亮了前行的路,他們籠罩在后方的黑影里,看不太清彼此的臉。
但這是珀西可以正大光明地偷看的好機會,埃里希認真開車,夜晚駕駛汽車總是要目視前方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道路上,因此這樣的偷看比以往更不容易被察覺到。
埃里希還是察覺到了。
珀西的目光像一層輕薄的紗,輕輕地覆蓋在他的臉側,這樣的目光即使再輕薄,也會有重量,他總是很敏銳,能夠在目視前方的時候仍能將一小部分注意力放在珀西身上。
又抓住了。
埃里希并沒有將目光轉回去看著珀西,因為珀西能夠做出這樣目視的行為,一定是鼓足了勇氣,如果他將目光對視回去那么他就會收獲到一個滿臉通紅的珀西,并且說話時的目光還會不自覺躲閃。
珀西在即將抵達佩克諾農莊時收回了目光,他并沒有發現埃里希是故意不將頭扭過來的,他開始有點擔心埃里希一直僵直著脖子正視前方明天會不會肌肉酸痛。
這樣的想法有點像個笨蛋,要是讓埃里希知道他一定會哭笑不得,不過珀西沒有說,所以埃里希暫時還不知道他有點傻得可愛。
第二天早晨漢斯太太來時給他們帶來了一小筐樹莓,夏季剛剛開始就是樹莓成熟的季節,這是漢斯家的幾個小孩子昨天從森林里采摘的,米婭和露西還記得珀西請她們吃水果蛋糕的事情,所以特地拜托媽媽一定要將好吃的樹莓送給謝菲爾特先生。
“謝謝你漢斯太太,這是一份特別的禮物。也請幫我感謝米婭和露西,謝謝她們還記得我。”珀西收下這份來自兩位小朋友的禮物,并且打算添加進沙拉里增加風味。
“在森林里采摘樹莓嗎,她們還都是小女孩,不會有什么危險吧?”埃里希多問了一句。
“不會的德萊恩先生,并不只是我的女兒們,還有別的鄉下孩子,只是在森林邊緣是沒關系的。”漢斯太太回答說道。
埃里希若有所思,珀西看著他,覺得下一刻他就會說出什么話來安排好今天一天的活動,埃里希似乎對這筐樹莓的來源很感興趣的樣子。
“如果可以的話,可不可以請你的女兒們也帶我們一起到森林里去閑逛一下?珀西,你愿意今天到森林里去散散步嗎?”前半段話是對漢斯太太說的,而后半句話埃里希將目光轉向了珀西,眼神里蔓延開的笑意一下子就將他淹沒進去。
珀西知道埃里希肯定也想去森林里面摘樹莓了,埃里希在有時候腦子里的想法就是會很奇怪,靈魂里的孩子偶爾會冒出來搗蛋一下。
他猜想著或許是童年缺失所產生的補償性行為,在埃里希為數不多的關于童年敘述部分可以拼湊出一個被強行裝進大人模具里的孤獨孩童形象。
“當然可以,森林的樹蔭會驅散炎熱,因此偶爾散步一次也無妨。”他沒有拒絕,他總是沒有辦法拒絕埃里希。
“我得要回去看看她們今天要干什么,如果她們有空閑的話會很樂意到森林里去的。”漢斯太太沒有立刻答應下來,在漢斯家每個有勞動能力的孩子都要幫著干一點家里的家務活,要養活這么多張嘴可不容易,除了走路還不穩當的小寶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工作。
“那么就拜托你了漢斯太太,如果她們有空閑的話,我們下午兩點在佩克諾農莊的門口見。”埃里希看了一眼時鐘說。
距離下午兩點還有好幾個小時,足夠漢斯太太忙完佩克諾農莊的活計然后回去通知她的女兒們。
珀西將那一小筐樹莓倒出來,它們是漂亮的玫紅色,形狀飽滿中間的蒂摘掉以后像個凹進去的小蜂窩,樣子可愛極了,洗干凈以后將作為午餐之一端上餐桌。
掛鐘的時針緩慢行走著,時間在它的步履里流逝,很快就到了約定的下午兩點鐘。
米婭和露西干完了家里的活,提著小籃子朝著佩克諾農莊走去,不只有她們,還有其他鄉下孩子,也一起朝著佩克諾農莊走來,他們也要到森林里去,作為伙伴理所當然地也跟在米婭和露西身邊。
“米婭,聽說謝菲爾特先生是個脾氣古怪的單身漢,他會允許我們踩上他的草坪嗎?”一個鄉下孩子問米婭說。
這些都是附近村莊里的孩子,從來沒有見過珀西和埃里希,也只是隱約從自家大人的嘴里聽說薩默斯萊平原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們的一些零星消息。
“盧卡斯,謝菲爾特先生一點兒也不奇怪,當然不會介意我們踩上他的草坪。并且他是個非常好的人,不僅雇傭我們家工作,還請我們吃水果蛋糕,上面都是奶油,甜甜的,里面還有水果夾心。”米婭昂起頭,她可不允許別的孩子說珀西的“壞話”,謝菲爾特先生可是個大好人。
周圍的孩子都咽了一口口水,雖然平時家里都能吃飽飯,但是奶油蛋糕這樣的香甜點心在孩子們的心目中是非常珍貴的,一年里可沒有多少次吃到這樣香甜蓬松點心的機會。
一群孩子很快就走到了佩克諾農莊,這樣干凈漂亮的洋房和他們住的低矮農舍一點也不一樣,籬笆把孩子們擋在門外,只有米婭和露西鼓足勇氣能夠穿過修剪整齊的草坪去按響門鈴。
威爾聽到門鈴聲從地毯上噌的一下站起,搖晃著尾巴屁顛屁顛地跑過去,它現在是一只半大的小狗,身量和體重都大得驚人,像枚小炮彈,撞到人的身上會挺疼的。
“威爾。”埃里希低低地喝了一聲,威爾放緩了腳步,轉過來朝著珀西搖頭晃腦,小狗也知道誰才是這間屋子的真正主人。
“埃里希。”珀西叫著埃里希的名字,有些稍稍拖長了調子,威爾立即就甩著尾巴湊近他的身邊。
埃里希無奈地擺擺手,起身到走廊上去開門。
第36章
“日安,德萊恩先生。”米婭抬頭和埃里希打招呼,神情沒有上次來那么拘謹,但她還是很緊張,“媽媽說先生們想去森林散步。”
“是的,要進來坐坐嗎,外面的孩子是不是你們的朋友?”埃里希笑起來,他的目光越過籬笆,幾個向佩克諾農莊內探頭的小腦袋嗖的一下就藏在了籬笆后面。
“他們都是村里的孩子。我們在外面等就好了,我相信先生們會很快的。”米婭搖搖頭,她怕在里面待得太久籬笆外的玩伴們都跑光了。
珀西往窗外望了一眼,他也看見籬笆外的那幾個毛絨絨的小腦袋,就跟幾朵長在籬笆后面的害羞蘑菇似的,很好奇佩克諾農莊卻又不敢踏進這里半步。
不能讓外面的孩子們等他們太久,珀西趕緊拿起外套,經過擺放在桌上的糖果罐時順手抓了一把糖果,小孩子都喜歡甜食,他想他們會高興的。
埃里希已經準備好了,他把威爾叫出來,隨意拍打了兩下它身上蓬松的毛發,待會它要和他們一起到森林里去散步。
“謝菲爾特先生!”米婭看見珀西走出來立刻高興地打招呼,不知道為什么她有些怕德萊恩先生,見到謝菲爾特先生會比德萊恩先生放松得多。
“你們好。”珀西向米婭和露西打招呼,并一人分了兩顆被漂亮塑料紙包裹著的糖果。
“謝謝先生!”米婭將糖果放在貼身的衣兜里放好,帶回家里泡成糖水可以大家一起喝,這樣漂亮的糖果她想所有人一起嘗。
露西年紀小顯然更經不住誘惑,咽了一口口水以后將糖紙剝開,奶白色的糖塊放進嘴里,糖紙被珍惜地舔舔然后折疊起來和另一顆糖一起放進口袋。
珀西看著米婭和露西對糖果珍惜的樣子,又再給了她們一顆糖。
籬笆外面的孩子大膽又害羞,看見他和埃里希走出來飛快地一哄而散,但相隔沒有幾秒鐘又湊上前來。
珀西和埃里希都不怎么在村子里出現,看起來又不是兇巴巴的大人,好奇心讓這些孩子們再次靠近。
小孩子都喜歡大孩子,大孩子往往又向往大人,珀西和埃里希這樣的大人讓這群孩子忍不住靠近,在他們小小的心靈里或許也想要成為像他們這樣的大人。
“請你們吃糖。”珀西將口袋里的糖拿出來給圍著他們的這些孩子分,那些被太陽曬得黑黑的小臉蛋都害羞起來了。
鄉下的孩子們光著腳踩泥巴,衣服上面雖然有補丁但都洗得干干凈凈,但他們平常幫家里干家務活,又或者在原野上撒歡,小手黑黑的指甲縫里有泥土,大一點的孩子已經在衣服上擦手了,他們不好意思把臟臟的手伸出來。
珀西將口袋里的糖果放到這些帶有薄繭擦得不太干凈的手心,一聲聲謝謝飛進了他的耳朵里,從這一刻開始他就變成孩子們眼中的“大好人”謝菲爾特先生了。
“謝謝。”突兀的熟悉聲音從他的側后方傳來,他回過頭去看卻是挑著眉沖他笑的埃里希。
“你也要吃糖嗎?”珀西有點躊躇,這樣的埃里希有點幼稚,他不確定是是開玩笑還是真的要糖吃的意思。
“當然。”埃里希朝珀西眨了眨眼睛。
好吧,看來埃里希真的想吃糖。
珀西心里有點小高興,將口袋里僅剩的三顆奶糖全部都掏了出來,他想要將所有的糖果都給埃里希。
但是在即將要送出去的時候他又改變了主意,攏住的手指微微張開,只讓兩顆糖落入了埃里希的掌心,他也想嘗嘗和埃里希一樣的甜。
“克萊頓小姐的糖罐還沒吃完。”埃里希捏住了糖紙,輕輕一撕就把里面的糖塊剝出來,唇一抿就將糖抿進嘴里。
佩克諾農莊的糖罐里原本只盛滿了空氣,在黛弗妮到來的時候往里面塞滿了她隨手從百貨商場買來的糖。
“一個單身漢獨自一人生活真的很缺乏生活情趣。珀西,我沒有想到你竟然和其他邋遢單身漢一樣……”黛弗妮的話仿佛還回蕩在耳邊,語氣里帶有非常強烈的痛心,仿佛糖罐里沒有糖是什么天塌下來的大事一樣。
珀西笑了起來,他想起黛弗妮那天邊往糖罐里塞糖邊譴責他的邋遢的時候的表情就格外想笑。
“黛弗妮留下的糖能吃到下個春季,除了糖罐里的,廚房里的櫥柜里還有兩罐什錦水果糖。她大概沒有考慮過它們的保質期,只是希望佩克諾農莊的糖罐里一年四季都會有糖。”他說道。
“這是你喜歡的味道嗎珀西,克萊頓小姐很了解你,她帶來的糖果也絕對會是你會喜歡的口味。”埃里希把奶糖頂在左邊的腮幫子里,然后和珀西說話。
“是小時候很喜歡的味道,這家糖果工廠還沒倒閉,真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珀西忍住不將目光落在埃里希微微鼓起一點小弧度的腮邊,一個英挺的成年男子不加掩飾地在口腔里含著一顆糖怎么看怎么奇怪。
“希望它可以一直長久地開下去。”埃里希說。
他的目光將珀西包裹起來,不知道是在說那家糖果工廠,還是帶有一些別的什么意味,這樣的目光讓珀西忍不住別開眼睛。
他躲避著埃里希的目光,低頭剝開糖紙,乳白色的糖塊被包裹性柔軟的口腔,濃郁的牛奶味道在味蕾上擴散開來,奶糖在此時此刻就好像黏稠的糖漿,一下子就粘住了他的嘴,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了。
米婭和露西走在前面,森林的位置并不遠,像她們這樣的孩子只需要走不夠二十分鐘就能抵達森林邊緣。
對于珀西和埃里希這樣的成年人來說速度就更快了。
這片森林沒有名字,它們的年紀與漢諾威山一樣,在林德伯格鎮還沒有建立的時候就已經生長在這里了,往上看是茂密的樹冠,彼此快要挨蹭到一起的時候就會留出一條縫隙,光就從這些裂縫里傾瀉下來,讓底下低矮的灌木也能夠好好光合作用長成一片新綠。
樹莓就生長在這些灌木叢里,通常只有孩子們會來尋找這些來自夏季的饋贈,大人們的時間在田野,在爐灶,在牲畜棚里,無暇顧及這些并不能填飽肚子的小玩意。
森林里有小路,經常踩過的地方雜草生長得格外緩慢,只要不深入森林深處,只在外圍打轉這里都是安全的。
威爾追逐著蝴蝶往灌木叢里鉆,珀西和埃里希并肩走著,在這一片蔥蘢中散步是一件非常愜意的事。
孩子們都四散開來了,他們并沒有因為身邊有這樣兩位先生而放棄自己手頭上的事,一個下午的時間他們能在灌木叢里收集到小半筐樹莓,運氣比較好的時候還有可能會摸到野雞的蛋。
“謝菲爾特先生,德萊恩先生,你們沿著小路在這附近逛逛就好了,不要走到森林里面去,只有經驗豐富的老獵人才能夠進入森林深處。媽媽說過森林里的熊會吃小孩。”米婭一臉嚴肅地說。
“謝謝你米婭,我們會記住的。”珀西輕輕點頭。
埃里希的目光落在珀西的臉上,那樣輕柔的表情他在很多時候都見到過,對黛弗妮,對漢斯太太,對米婭……唯獨很少對他。
珀西太過在乎他,臉上的表情多數時候都很緊繃,好像每做出一個表情都要經過思考和斟酌,就連笑也笑得拘謹,害羞臉紅時的表情會更真實。
“埃里希?”珀西的語氣略帶疑問,他發現最近埃里希走神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已經幾乎到了隨時隨地的地步。
“嗯?”埃里希從容地將目光轉移到珀西的臉上,假裝剛剛回過神來。
人品過硬的好處就是當你做出一些鬼祟事情的時候沒有人會懷疑你能夠做出這樣的事,所以即使埃里希有偷窺的嫌疑,還是能夠很輕易就蒙混過關。
珀西實在是問不出口埃里希走神是在想什么,最終搖搖頭說:“沒事。”
埃里希輕松蒙混過關。
大概是珀西太好糊弄,一種愧疚之情在埃里希的心底油然而生,他想他好像對珀西太過分了。
珀西沒有留意埃里希,他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周邊的灌木叢里。
他沒有忘記埃里希想要進行這次午后散步的原因是想要親手采摘紅樹莓,雖然沒有語言能夠證實是出于這樣的目的,但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理由能夠吸引埃里希午后到森林里去散步。
作為暗戀者而言,珀西的行為有點不太及格,他既猜不透埃里希的心思又不太能夠做出近乎諂媚的追求行為。但作為珀西而言,他在埃里希的心目中可以打九十九分,扣掉一分是因為完美的事物總是容易逝去,他希望珀西能存在得久一點。
雖然這樣說有點奇怪,埃里希認為一個人身上的美好品格逝去也就意味著這個人身上的某一部分“死去”,一個名字后面代表的人也會隨之改變,他很難適應這種改變。
“埃里希,看這里。”珀西的低頭搜尋很快就有了結果,不過并不是粉紅色的樹莓,而是生長在雜草中的一叢蘑菇。
“是毒蘑菇,顏色鮮艷的蘑菇大多數都有毒。”埃里希順著珀西指的方向看過去,看見的是像平口小盞形狀的蘑菇,除了傘柄是淺黃色的以外,其余地方都是亮橙色。
“我在書里見過這樣形狀顏色的蘑菇,但是不太記得它的名字了。”珀西皺起眉,思索片刻以后他徹底放棄思考。
“親愛的珀西,你不是植物學家,所以你可以將你的表情再放松一點。那是樹莓嗎?”埃里希安慰的話拐了個彎,他看見下面的小坡上雜亂的一堆不知名植物中間有幾點隱隱約約的紅色。
他的視力很好,生長在森林里的植物不止一個品類,大家都亂七八雜地長在一起,不平坦的地形增加了靠近的難度,花了一點時間走進一看果然是還沒完全熟透的樹莓,只露了一點枝葉就被注意到了。
“小心腳下的青苔。”埃里希跨過一截倒塌的樹干,轉過身去伸手拉珀西。
珀西覺得自己不需要幫助,但是出于一種想要和埃里希靠近的隱秘心思,他將手放進了埃里希的手心,借力跨過這段并不算很寬的樹干,然后穩穩站在下去。
埃里希的指腹有薄繭,這是常年握槍的槍繭,從掌心到食指指腹都很粗糙,磨得人手心發癢。
珀西自己的手只有食指和拇指的一點點因為書寫而生起的繭,和埃里希對比起來顯然少了很多磨難。
手心的接觸時間其實很短,一下子就松開手來,埃里希繼續往前走向那叢樹莓,珀西手指蜷縮握緊了自己的掌心,在回憶著剛剛埃里希手上短暫的溫度。
“這些樹莓應該很甜。”埃里希下了一個這樣的定論。
因為完全成熟的紅艷樹莓上有被鳥啄食的痕跡,如果野果太過酸澀,那么鳥兒們是不會愿意吃的。
“好多沒成熟,這里還有一點剩下的,米婭和露西在哪兒?”珀西也湊上去看,樹莓叢里一簇簇的樹莓只有尖端的幾顆是完全成熟的,除去被鳥兒吃掉的部分,還能摘下一小把。
“可以裝在手帕里帶給她們。”埃里希環顧四周,發現他們好像走得有點偏了,能聽見孩子們的嬉鬧聲,但是卻看不到任何一個孩子的身影。
不過這里還是在森林的外圍,他們不至于會迷路。
珀西從口袋里翻出手帕,剛一拿出來手就僵持住了,因為這條手帕是埃里希的。
那是埃里希送給他琺瑯鳥雀八音盒時包裹著的那條繡有玫瑰的手帕,埃里希忘記將它收回去了,出于私心他并沒有提醒埃里希這件事,而是將它私藏了下來。
這樣的尷尬事情原本不會發生,而是他將手帕給漢斯太太清洗,漢斯太太將它放進了收納盒里,他今天換上出門的服裝時又順手將它放進了口袋里。
如果讓埃里希發現……
珀西不敢想象會有怎樣尷尬的后果,只能緊緊地按住玫瑰花紋,在心里祈禱埃里希并不會注意到這件事。
但是他突然變得緊張的神情立刻就出賣了他,埃里希一眼就看出來他在極力掩飾著什么,但是他假裝不知道。
他從自己的口袋里也拿出一張手帕,眼神從珀西的臉上轉移到了攥緊的手指,因為太過用力關節都有些發白,抓得手底下的手帕起了好幾條皺褶。
埃里希知道珀西在緊張些什么了。
手帕是私人物品,有些小姐會將自己的手帕贈予情人,上面精心噴灑的香水氣味會逗留很久,將手帕遞到鼻尖輕嗅就能聞見屬于小姐身上的芬芳。
一個男人私藏著另一個男人的手帕,是要用來做什么呢,也會像思念著小姐的懷抱那樣思念著另一個男人嗎?埃里希被這樣的類比弄得有些哭笑不得。
珀西不應該拿走他的手帕,他可以送給珀西更好的東西,一張手帕有些太過單薄了。
他不想揭穿珀西,就像珀西總是愿意給他臺階下一樣,他不想珀西感到難堪:“用我的就好了,這里成熟的樹莓實在是太少了,不需要兩張手帕這樣多。”
珀西聽到這樣的話并沒有放松下來,正相反他此時此刻的警覺達到了頂峰。
他的目光下意識地落到了埃里希的臉上,他怕埃里希又再次發現他的小秘密。
埃里希坦然回望著,他很少會回避別人的目光,就如同他一直對外展示的正直形象一樣,整個人都存在于光明之下,似乎天生就讓人信服。
這樣坦然的回望給了珀西一點安慰,埃里希好像并沒有發現,而是抖開自己的手帕準備親手采摘一點新鮮樹莓。
“好的。”珀西將手帕塞回口袋,他絕對不會將這張手帕再拿出來,它應該要待在枕頭底下,而不是出現在埃里希的面前。
因為受到了這一點小小的驚嚇,珀西在采摘樹莓的時候一點都不上心,連著摘下幾顆白里透粉的樹莓以后埃里希終于忍不住輕咳一聲。
珀西低頭一看頓時忍不住臉紅起來:“很抱歉,我實在太不細心了。”
埃里希沒忍住生起逗弄珀西的壞心思,他故意將那幾個沒有成熟的酸澀樹莓挑出來:“作為一點小懲罰,你要來嘗一個嗎珀西?”
他只是想逗逗珀西,并沒有真的要他吃下去的意思。
珀西紅著臉,他覺得自己心不在焉地有點太過分了,這樣的小懲罰相比起來就微不足道,于是伸手拿過了一個粉白色的酸澀樹莓。
埃里希挑了一下眉,珀西沒聽出他的揶揄意思,但是現在他真的壞心眼地想看珀西被酸到皺眉的表情了。
珀西用指腹輕輕撫干凈了樹莓表面看不見的灰塵,猶豫著張開嘴,他的動作有些緩慢,因為心里已經在想象著即將在味蕾上迸出的酸澀味道,所以企圖用慢動作來減緩那一瞬的到來。
埃里希很清晰地看見珀西有些蒼白的唇瓣分開,粉白色的樹莓被含進唇齒之間,雪白的齒與淡紅的舌,如同含下一枚禁果,唇瓣閉合以后輕微顫抖起來。
他想象著酸澀的樹莓在唇齒之間輕碰,輕薄的果皮只要被輕輕一嗑就會流出淡粉色的汁液,濕潤的舌會描摹樹莓的形狀,然后將它推到牙齒中間,咀嚼,汁液四濺。
珀西嘗到了未完全成熟的酸澀味道,眉頭皺起,這樣的樹莓真的太不適合入口了。
“將它吐掉吧。抱歉,我的玩笑實在是太過分了,吃顆糖。”埃里希將口袋里的糖遞過去,并貼心地剝開了糖紙。
“沒關系。”珀西偏過頭去將樹莓吞咽了下去,再轉過頭來眉頭還是有些蹙起,的確是酸得有些過分了。
將埃里希遞過來的糖塊含進嘴里才好受了那么一點。
“走吧,我們回去找米婭她們。”埃里希沒有繼續采摘的興致了,他現在想離開這里。
珀西點點頭,然后走快兩步走在了埃里希前面,這次他想做將埃里希從坡底拉上來的人,雖然埃里希似乎并不需要這樣的幫助。
埃里希在珀西轉過身去的時候,將那幾顆酸澀的樹莓放進嘴里,樹莓在唇齒之間滾動,咀嚼,酸澀得牙齒酸軟。
但他的眉頭都沒有皺起一下,只是任由這些汁液緩緩流過喉管直達胃部。
如果珀西此時此刻回頭看一眼,他就會立刻發現埃里希的目光正緊緊盯在他的后背,如同一場攻城略地的強勢侵占。
第37章
午后的森林散步很快就結束了,樹莓叢就這么多,而孩子們在樹莓成熟期幾乎每天都要來采摘,每人分一點就不怎么多了。
“謝菲爾特先生,德萊恩先生,我想邀請你們到我們的農舍去品嘗蕾拉姐姐烤的樹莓派。”米婭提著籃子,神情有些緊張,兩位先生會喜歡來自農舍簡陋廚房里的食物嗎,她的心情格外忐忑。
“感謝你的邀請,我非常愿意,不會打擾到你們吧?”珀西有點驚訝,漢斯太太有時候會給佩克諾農莊送一些她親手做的點心,但邀請他到農舍去還是第一次。
“當然不會!謝菲爾特先生能來大家都會很高興的!”米婭的臉上掛上了一個大大的笑容,她是真心希望珀西能夠光臨她們的農舍,今天中午漢斯太太結束在佩克諾農莊的工作時又帶回了謝菲爾特先生送的一大塊奶酪。
她們總是能因為謝菲爾特先生吃到一點別的食物,而不僅僅是燉豆子配黑麥面包。在漢斯家的餐桌上,魚肉是經常能吃到的,每人大概分兩三口的分量,肉鋪離農舍遠其他肉類就很少吃,每買一次就做成耐儲存的熏肉。這樣的食譜絕大部分原因是他們家沒錢。
家里一共九張嘴,燉豆子和黑麥面包管夠就不錯了。
“現在正好是下午茶的時間,蕾拉已經在廚房烤樹莓派了嗎,如果還沒做好我們可以先回佩克諾農莊休息一下。”埃里希說。
在主人家手忙腳亂的時候前去做客是一件不太禮貌的事情,等蕾拉把樹莓派做好他們再登門才是明智之舉。
米婭顯然沒有考慮到這一點,她有些窘迫地抓住圍裙的裙邊,她們家很少請人做客,所以忘記叮囑她注意時間這件事了。
“不知道呢德萊恩先生。待會我和露西先回家,等蕾拉姐姐做好了樹莓派我再到佩克諾農莊通知先生們。”她很快就想好了解決辦法。
“很期待樹莓派的味道。”埃里希笑著對米婭說。
回去的路上米婭和露西走得格外快,幾乎是飛奔著向農舍的方向跑去,她們實在很擔心第一次請謝菲爾特先生到家里去做客的事情會搞砸。
“親愛的珀西,你在薩默斯萊平原很受歡迎。”埃里希對珀西說。
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臉上帶著笑容,那雙如曠野之上澄明穹頂的藍眼睛注視著珀西,珀西感覺自己好像被什么東西籠罩起來了,埃里希的溫柔里面多了點別的什么意味,他看不懂那樣的情緒。
“你才是真正受歡迎的那位。沃德家還有霍金斯家,米勒先生也……”珀西很認真地給埃里希細數著他受歡迎的證據,這樣的行為有點傻氣,逗得埃里希哈哈大笑。
“夠了夠了,珀西。要是這樣算的話,你提到的那些先生小姐們也都很喜歡你,我上次還看見米勒小姐和你搭話,霍金斯先生更多地將注意力放在你的身上,漢斯家的孩子們顯然更喜歡你,所以在受歡迎這個項目上,你才是冠軍。”埃里希也同樣認真地糾正愛珀西。
在不知不覺間埃里希也有點被珀西帶偏了,珀西在某些話題上總有自己獨特的見解,再就這個誰最受歡迎的話題談論下去就太傻了,兩個人迅速結束掉了這個話題。
回到佩克諾農莊以后他們先換下了在森林里散步的外出服,還有將威爾清理干凈,它不知道鉆到哪里去了,沾了一身的毛刺,珀西不認識這種植物的品種,它大概是選錯傳播種子的攜帶對象了,佩克諾農莊可不是讓野生植物生長的地方。
“用手清理太慢了,我去拿個馬刷。”埃里希看珀西挑了一會威爾身上的毛刺以后出聲讓他停了下來。
“還要給威爾洗個澡,我感覺它有點臭了。”珀西抽了抽鼻子,確定異味來自面前對他搖尾巴的威爾。
“嗯,的確是有點。”埃里希在他的身后俯身,薄荷須后水最后一點未散的余味隨著貼近的動作籠罩下來,這點若有若無的氣味編織出了一張網,密不透風地將他蓋了起來。
珀西僵直著脊背不敢有多余的動作,埃里希貼得太近了,這樣的動作只要他向后稍稍一靠,他的背部就能立刻貼上埃里希的胸膛。
埃里希的俯身只維持了片刻,他伸出手來翻了一下威爾的耳朵,然后直起身體,他在珀西身后的逗留就像一陣風,來得快走得也快,弄得珀西有點心神不寧。
他懷疑埃里希是故意的,但是埃里希坦然的神色卻又否決了他的想法。
埃里希的確是故意的。
蹲在地上的珀西露出柔軟的發頂和一截白皙的后頸,他有點忍不住俯身下去,借著撫摸威爾的動作,掩飾自己感受珀西身上的氣息的另一個真正目的。
這顯然很不符合一位正直紳士的做派,埃里希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這樣的行為可以說是不知廉恥,他是愛上珀西了嗎,還是面對一個稱得上是喜歡的人的暗戀而感到沾沾自喜所以居高臨下施與一種輕浮的流連,埃里希猛然意識到自己對珀西產生了一種極為不正當的占有欲。
想占有,想圈禁。
這樣的心思極快地流竄過埃里希的腦海,他很快轉身到工具間里面翻找馬刷,留下珀西一個人在門廊里心緒紊亂。
珀西覺得自己這段時間和埃里希實在是相處得太久了,不僅以往的所有思慕都被一一填飽,已經飽足到了胡思亂想的地步,他總覺得埃里希變得有點奇怪,雖然往常埃里希也會和他靠近,這并沒有超越社交禮儀的距離,但是就是哪里有點奇怪。
大概是因為埃里希即將要搬到維斯塔花園所有他內心的愛火愈燃愈烈了吧。
畢竟埃里希喜歡上他的可能性比薩默斯萊平原夏季下冰雹的可能性還要低,同性戀這件事擺到社會上的任何階層來說都是一樁丑事,沒有人會犧牲自己的名譽與一名同性相戀,只有獵奇的人在無聊至極才會嘗試同性的軀體。
埃里希很快就找到馬刷返回門廊,珀西將自己的心情收拾得差不多,并沒有露出什么表情讓埃里希再次看透。
無知無覺的人總是最幸福的,珀西雖然一直處在患得患失的情緒之中,但是并不知道自己的所有暗戀行為都被看穿在眼底,這種虛假的幸福感就還能保持得更久一點。
米婭很快就再次出現在佩克諾農莊的草坪上,籃子里放著還在冒熱氣的樹莓派。
農舍實在是太過簡陋了,連一套完整的茶具都找不出來,之前的邀請實在是太不妥當了。
她磕磕絆絆地向珀西和埃里希道歉,差點想扔下籃子就立刻跑掉。
珀西讓她進來坐一會,米婭拒絕掉了,他只好將籃子提進廚房將里面的樹莓派放下,然后順手將櫥柜里的一包水果糖放了進去,佩克諾農莊里幾乎沒人吃糖,與其讓這些糖果在糖罐里放到變質,不如送給愛吃糖的孩子們。
埃里希給威爾梳完毛,珀西泡好了茶將樹莓派切開端到茶桌上去,燦爛的陽光透過打開的玻璃窗傾斜到蕾絲桌布上,桌上的器皿被照得閃閃發光。
這樣的午后對于心思各異的兩人來說是很好的緩沖,只要喝上茶品嘗樹莓派,就可以把那些不解都咀嚼吞到胃里去,食物就是最好的安定劑,只要談論食物就沒有多余的話要講。
接下來的幾天都在裝點維斯塔花園里度過,珀西開車和埃里希跑遍了大半個林德伯格鎮,屋內的裝潢和家具在時間的流失下被一點一點聚攏,拼湊出一個完整的新家。
埃里希作為德萊恩家族的次子,手里父輩給到的資源很有限,他不是德萊恩家族產業的繼承人,分到的財產分量比出嫁的姐姐還少,現在手里可以調動的資金來源于軍隊的服役以及外祖母那邊的財產的繼承,花費在維斯塔花園以后就購置不起其余的產業了。
珀西并不知道這件事,如果知道的話他應該會格外高興,這幾乎意味著埃里希往后的余生都要定居在維斯塔花園里。
按照遺產繼承來說,埃里希的父親去世后爵位還有名下所有產業都是留給他的哥哥安格斯的,雖然埃里希仍能夠居住在哥哥的莊園里,但遲早也會置辦自己的產業搬出去。
珀西是幸運而又不幸的,他是父母的長子天然繼承了所有的財產,但父母過早去世讓這些財產的繼承并沒有那么地令他歡喜。
埃里希購置產業的消息并沒有隱瞞家人,拍回去的電報很快收到了全家的回音。
其中已經出嫁的姐姐薩琳娜夫人表示過幾天會帶著一雙兒女前往裝修好的維斯塔花園度假,她由衷地希望埃里希選擇的是一處適合他居住的產業,她將親自來給埃里希做一些有利于舒適生活的建設性指導。
埃里希收到信以后思索了一下,抓緊裝修進度,好在姐姐薩琳娜和侄子侄女到來之前搬到維斯塔花園里去。
說實話薩琳娜是個非常挑剔的貴族女子,在任何時刻都銘記自己的貴族身份,她的到來必定會在維斯塔花園掀起一場腥風血雨,他感到十分憂慮。
珀西看著埃里希收到信后的表情不由得為他擔心,他覺得德萊恩家的氛圍相比于他和多蒂姑媽一家的相處來說更多了幾分隔閡,親人之間的溫情似乎格外吝嗇。
但愿那只是他的錯覺。
第38章
薩琳娜夫人是在一個炎熱的下午抵達維斯塔花園的。
過于炎熱的天氣其實不太適宜在平原度假,陽光普照的天氣應該前往高山或者海濱度假,但是為了這個離家多年缺乏貴族修養的弟弟,薩琳娜夫人還是不辭辛苦專程前往薩默斯萊平原。
埃里希在姐姐薩琳娜夫人到來的前一天搬到維斯塔花園,不出所料,這一晚他失眠了。
偌大的維斯塔花園里靜悄悄的,新雇傭來的仆役已經在仆人房里休息,夜已經很深,星星攀登到了天幕的最高處, 第二天早晨的太陽還未升起,埃里希已經開始想念珀西。
他比自己想象的還要更加缺乏耐心。
薩默斯萊平原夏季的夜晚開始燥熱,埃里希起身走到露臺上,這里缺少了一株高大的玫瑰,雖然花期已經逝去,但是他仍然很鐘意那個能夠遠眺群山的小露臺。
維斯塔花園的露臺更大,居高臨下可以看見精心打理過的花園,但卻沒有讓他產生足夠的喜歡。
埃里希仰頭望了一眼夜空,然后在心里低低嘆了一口氣。
他很罕見地因為一件事而猶豫不決。
他想他應該是愛上珀西了。
但是愛情并不是埃里希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更何況是對同性產生的愛情。
紳士與小姐之間的結合除了愛情以外更多的考量其實是金錢與利益,紳士需要一位體面的妻子操持家務,而小姐們需要一個可以依靠的終身。
結成家庭以后各自有情婦和情夫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埃里希很認真地思考起他對珀西的愛意,他不需要一位妻子,不夠喜歡孩子,也有足夠的金錢,對所謂的名譽也并沒有很在乎。
利弊不需要衡量,并沒有什么阻礙著他去愛珀西。
但是珀西是什么想法呢?埃里希認為珀西并不一定會接受他的愛意。
時間回到薩琳娜夫人到來的午后,珀西也來到維斯塔花園幫忙招待客人。
說招待其實有點不對,更準確來說是為了避免冷場所以需要珀西的幫助。
珀西并不認為自己能做到暖場的作用,但是見不到埃里希會讓他覺得有點難過,所以還是接受了在維斯塔花園暫住的提議。
他尚未知道只是短短的一個晚上,埃里希思索了許多,不過要是知道了也未必就是一件好事,他并不愿意埃里希接受他的感情。
人就是這么奇怪,在沒有得到之前患得患失,在即將要得到時卻畏縮不前。
正是因為考慮到這一點,埃里希并沒有對珀西表現出什么,他們還是照常相處。
“埃里希,你選擇在這樣一個交通閉塞的鄉下地方購置產業,是令我最意象不到的。”薩琳娜夫人從馬車上下來就皺起眉,她對薩默斯萊平原相當不滿意,這里既不時髦也沒有一應俱全的娛樂消遣去處,住在鄉下對她來說相當難受。
“你不認為這里的風景很優美嗎薩琳娜。”埃里希說。
“還可以吧,不過夏季還是太炎熱了。”薩琳娜沒有再多說,而是朝著屋里走去。
她是名極其體面的貴婦人,無法忍受帶著長途旅行的風塵仆仆站在屋外說話,她想要趕緊進屋換上一套干凈的衣裝,收拾干凈以后才有心情喝茶說話。
珀西已經和她打過招呼,薩琳娜夫人的態度算不上友好但也不缺乏禮貌,只是稍微介紹了一下姓名就沒有后話,她并不熱衷于了解珀西。
這次長途旅行還有兩個孩子也一起跟來了,分別是八歲的侄女歐若拉和六歲的侄子科林,薩琳娜不僅帶來了貼身侍女還有孩子們的保姆和家庭女教師,維斯塔花園一下子就熱鬧起來了。
“埃里希舅舅,我想喝果汁。”歐若拉站在埃里希身前,仰起頭對他輕聲細氣地說。
“橙汁怎么樣,不喜歡的話還有蘋果汁。”埃里希俯下身,伸手摸了摸她腦袋后面系著的蝴蝶結。
“喝橙汁,謝謝埃里希舅舅。”歐若拉眨著漂亮的藍眼睛,她是個文靜甜美的小女孩,和薩琳娜夫人小時候相比顯得比較沒脾氣。
“謝菲爾特叔叔,你是舅舅的好朋友嗎?你是不是也是一名紳士。”科林要活潑許多,他的眼睛一下子就瞄準了珀西,選擇了他作為接下來度假時間的新伙伴。
“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是的,我是一名紳士,但做不到像你的舅舅那樣優秀。”珀西回答著科林的問題,眼睛卻看向埃里希。
“請原諒珀西,我并不認同你的觀點,我并沒有那么優秀,只是在你的眼中我的缺點統統都被忽視掉了。”埃里希笑起來,只要他愿意哄人,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如同情話般動聽。
這樣的話足夠珀西臉紅。
科林只有五歲,相當之不理解大人之間虛偽的語言,珀西和埃里希之間的對話有點相互奉承的意思,但是他聽不出來:“所以舅舅和叔叔都是不優秀的紳士?”
小小的科林世界觀崩塌了一瞬。
埃里希笑得不行,像抓小雞一樣將他拎起來夾在胳膊底下,嚇得他嗷嗚一聲叫了出來。
薩琳娜夫人已經上樓,沒人救得了他,他被埃里希一路夾著走進會客廳,手腳掙扎不停又覺得怕又覺得好玩。
歐若拉的家庭女教師琳達牽起她的手,朝著珀西靦腆一笑以后也跟著一起進去,維斯塔花園門口的歡迎儀式總算結束,仆人們可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不必站在外面曬太陽了。
珀西也走進會客廳,看埃里希送給他的侄子侄女們禮物,然后歐若拉和科林拆開禮物包裝。
送給歐若拉的是一個陶瓷娃娃,藕節一般滾圓的手臂是陶土燒制的,娃娃還有一雙漂亮的藍色玻璃眼珠,長長的睫毛和打在腮邊的粉紅都顯得它很漂亮,是件易碎的精致玩具。
珀西和埃里希一起在百貨商場為歐若拉挑選了這件禮物,珀西記得黛弗妮小時候就很喜歡這樣的陶瓷娃娃,克萊頓莊園里還有她收藏的一柜子漂亮娃娃,有些還會說話。
“謝謝舅舅。”歐若拉果然很喜歡,抱起娃娃給它整理碎花裙邊,輕聲細語地和它說起話來。
而給科林的禮物則是一套拼裝玩具組合,按包裝上看應該是一輛小汽車。
維斯塔花園準備了兒童室,為了歡迎歐若拉和科林,這是特地給他們改造的,里面放了一些孩子的玩具,家庭女教師琳達在他們都拆好禮物以后就將他們帶上去玩耍,會客廳就留給大人們。
薩琳娜夫人更換了一身更加適宜夏季的薄紗裙子,在喝上冰鎮橙汁以后開口和珀西閑聊:“謝菲爾特,你是埃里希讀書時的同學?你們的關系很不錯,他能夠愿意在薩默斯萊平原定居也有你的原因。”
如果是之前她只是對珀西不感興趣,那么這番話就開始不禮貌起來了。
在進門之前薩琳娜夫人就對埃里希在薩默斯萊平原這樣的偏僻地方購置產業表達了不滿,而這句話在肯定了埃里希和珀西之間的關系的同時,又隱晦地表示了對珀西在其中發揮的作用的指責。
珀西遲鈍又敏感,他聽出來了這場無妄之災,但薩琳娜夫人更像是隨口一說,較真下去反而會有失風范。
所以他只能將話題帶過去:“是的,我和埃里希是在圣西爾軍校時的同學,我們的確相處得很愉快。瓦爾德克夫人,您是從圖森來嗎,聽說那里剛舉辦完一場大型園藝展覽。”
埃里希知道這是薩琳娜的老毛病又犯了,她向來自恃身份又愛遷怒他人,認為珀西的身份不夠體面的同時對他在薩默斯萊平原購置產業施與怒氣,不出意外的話這一整個假期她會對所有的事情都表達不滿直到平息怒火。
“薩琳娜,霍華德還在普林里度假嗎,我認為他應該也來維斯塔花園居住一段時間,這對于他的身體有好處。”埃里希故意提起姐姐薩琳娜的丈夫,他的這位姐夫總能讓薩琳娜消停那么一會。
“是的,圖森的園藝展覽還算不錯,菲茲莊園就是由展覽獎項的獲得者參與設計的。至于我親愛的霍華德,他已經回到菲茲莊園去了,普林里的療養讓他的身體好了很多,但是還是經不住長途旅行的勞累,所以他還是獨自一人在菲茲莊園里面處理工作。我總是很擔心他的身體。”薩琳娜夫人臉上的神情變得真摯了很多,褪去那份高傲其實她也是一名非常柔美可親的女子。
趁她低頭喝茶潤潤嗓子的功夫,埃里希悄悄向珀西眨了眨眼睛,珀西接收到了來自埃里希的訊號,但內心依然感到不安。
閑聊沒有持續太久,薩琳娜夫人要到樓上去午睡,會客廳就空了出來。
“我們一起到花園里散會步吧珀西。”埃里希對珀西發出了邀請。
珀西看了一眼外面的燦爛陽光,雖然天氣有點炎熱,但是到樹蔭底下走一走還是沒關系的。
維斯塔花園里新種上了幾株玫瑰,其中有一株種在了露臺下,在不損壞房屋結構的前提下,需要二十年時間它的枝葉才能夠攀登到露臺上,現在它只在一樓的窗臺上露出一點頭。
“很抱歉珀西,剛剛薩琳娜是在對我表達不滿,而你作為我在這里唯一的親近朋友,也被她的怒火波及。請原諒她的魯莽行為,很抱歉會令你覺得傷心難過。”埃里希邊走,邊和身邊的珀西道歉。
“沒關系埃里希,或許謝菲爾特這個姓氏對于你們交往的朋友們來說比較微不足道,并且瓦爾德克夫人說的話是對的,薩默斯萊平原的確不太適宜你。”珀西將薩琳娜夫人的話放在心里翻來覆去地咀嚼,的確,埃里希不應該窩在這樣的鄉下地方,天子驕子不應該岌岌無名地埋沒下去。
或許,那封邀請信從一開始寄出去就是個錯誤。
第39章
埃里希的心情很復雜。
此時此刻絕對不能以沉默應對,他明白珀西在顧慮什么,無非就是紳士的名譽與埃里希·馮·德萊恩的前途,一位紳士無非就是由體面和財富組成,在薩默斯萊平原只適合病人療養,并沒有名利場可以去追逐。
珀西就像蜷縮在殼里的蝸牛,只要他現在說錯半句話,那么這層厚重的殼將會永遠不向他敞開。
珀西緊緊抿著嘴唇,他的眼睛直視著埃里希,仿佛等待著的不是回答,而是一場審判。
“珀西。”埃里希很罕見地嘆了一口氣。
這讓他立刻提心吊膽起來。
如果埃里希說出一些認同他的觀點的話,那么他的心情將會降到最低點。
如果說出的是一些反駁的話,那么埃里希就是在用善意的謊言來讓他放下愧疚之心。
無論埃里希怎么說,他的心情似乎都會毫無疑問地變得糟糕。
“我不知道該如何向你表達我接下那份邀請信時的心情。”埃里希以這句話作為開頭。
珀西保持著緘默,他想埃里希那時候一定都忘記他是誰了,那封邀請信可以說是頭腦一熱過后的產物,他和埃里希在十幾年間毫無交集,這封信來得太莫名其妙。
“我想應該是欣喜多一點。我剛辭掉了軍部的工作,急需一個地方將所有熟悉的人都逃避開,你的邀請很好地將這個煩惱解決。”埃里希沒有撒謊,將當初收到邀請現實的心情原原本本地講述出來,這個說法實在很難讓人不信服。
珀西聽著沒有覺得很難堪,他預想過無數個答案,對這樣的回答早就有了心理預期。
“埃里希,恐怕你已經不記得我了吧,我在圣西爾軍校時是那么地默默無聞……”他自嘲式地笑起來。
這樣扯著嘴角勉強把臉皮掛起來的笑實在有點難看,埃里希看著珀西丑丑的樣子有點想動手將他提起來的嘴角揉平。
“我的記性并沒有那么壞,我記得你珀西。你那個時候個子并不高,有一雙很漂亮的綠眼睛,總是很害羞,像唱詩班里的中音部成員。”他很認真地說道。
“可是我并不會唱歌。”珀西躊躇地說出這句話。
埃里希笑了起來。
“這并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更重要的是我選擇留在薩默斯萊平原的理由。”他把話題拉回來,免得他們朝著毫不相干的方向跑偏。
珀西點頭認真傾聽,他的心需要一個可以讓傷口愈合的理由,他希望聽到一個與他有關的答案。
“我其實不太喜歡社交活動,所有的社交禮節都讓我感到厭倦,然而在赫爾斯泰因公國的社交界我相當地受歡迎,雖然這樣說好像有點自滿,但事實確實是這樣。”埃里希低低地嘆了一口氣。
如果是別人這么說,珀西會相當篤定這個人是個自戀狂,但因為說出這樣的話的人是埃里希,聽起來相當自大的一番話變得相當合理起來。
“受歡迎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他問出了一個促使埃里希繼續說下去的問題。
“對于我來說并不是這樣。即使這樣的歡迎與我的名譽,我的財富密不可分,它可以給我帶來更多,但我并不愿意帶著那樣虛偽的面孔長久的游蕩在社交界。所以我留在薩默斯萊平原,留在你的身邊,是我做過最重要的決定,只有在這里我才能獲得片刻的寧靜。”埃里希說了一段很長的話,這段話是發自真心的,在談論愛情之前,他早就有了留在薩默斯萊平原的想法。
“你是說,還有因為我”珀西捕捉到了埃里希話里的欲言又止。
埃里希承認這是一場試探和引誘,他在誘使珀西主動開口試探自己,但珀西顯然不懂什么叫委婉,很直白地問出了問題。
這讓他感覺自己有些卑鄙。
“是的沒錯,的確因為你珀西。雖然將這樣的話說出口有點肉麻,但是我還是要說,你給我帶來了足夠的寧靜,足以安撫我疲憊的心。”埃里希看著珀西的眼睛,神情溫柔得讓珀西快要不知所措。
像埃里希這樣的人也會有煩惱嗎珀西在心里發問。
大概是因為他不怎么會掩蓋自己的表情,埃里希替他說了出來。
“你看上去很疑惑,我并不如所有人想象的那樣完美。我的一生中大部分時間都在軍校度過,再然后就是戰場。我見過很多血腥,那是我不愿意看到的,我知道戰爭的發生無可避免,我知道從中獲利者是誰,那些虛偽的貴族們財富成倍膨脹,那是用鮮血澆筑而成的。目睹那些鮮活的生命逐漸失去溫度是一件非常難以接受的事,而我見過很多。”埃里希有些語無倫次起來,這樣的事情發生在他身上很罕見。
但面對珀西,他早就破了無數次例。
珀西沒有得到直接的回應,他認為現在不應該繼續追問下去了,埃里希很憤懣,還帶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傷,總之看起來很需要安慰的樣子。
“埃里希,我想你需要安慰。那不是你的錯,你的財產也不來源于戰爭,你已經做了你所能夠做的了,戰爭已經結束了不是嗎。”珀西從來沒有如此痛恨過自己語言匱乏,安慰的話聽起來一點安慰的效果都沒有。
“我想這就是我在薩默斯萊平原度過余生的理由,因為這里的寧靜,也因為你的天真赤誠,能夠讓我有片刻的放松。”埃里希輕聲說。
珀西很好地被說服了,并且開始同情埃里希。
有句話說得好,同情男人是一切不幸的開端,這意味著墜入愛河很容易被男人的花言巧語蒙蔽。
珀西的運氣稍微好那么一點,埃里希的確有所隱瞞,但不至于花言巧語。
“我們回去吧,天氣有點太熱了,我的手心都出汗了。”珀西安心以后才后之后覺他們已經在外面待了太久,炎熱讓他們兩個人都出了一身汗。
維斯塔花園里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樹,它不知道已經在這里生長了多少年,茂密的枝椏延伸開來為他們提供了些許蔭蔽,也順便窺見到了一對未來的愛侶初具雛形的愛情片段,它是格外幸運的見證者,并且將愛意存續多年。
不過現在說這些還為時尚早,珀西與埃里希之間還沒有進展到能夠開口訴說愛意的程度,能夠愛上對方已經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了。
珀西的好心情一直維持到晚飯時間,薩琳娜夫人的怒火顯而易見地仍然在持續燃燒。
她對在維斯塔花園的第一頓晚餐感到不滿,并且以一種同情的口吻表達出來:“親愛的埃里希,你在這里的幾個月究竟都過著一種怎樣的艱苦生活,桌上的菜沒有一樣適合你的胃口,你不喜歡的魚肉還有白葡萄酒同時出現在了餐桌上,如果還在里德莊園,這樣的事情絕對不會發生。”
埃里希有點想嘆氣,但他拿薩琳娜沒辦法,他總不能在所有人面前開口揭穿她完全就是在胡說八道,他既不討厭魚肉也不討厭白葡萄酒,反倒是她的壞脾氣讓他覺得有點討厭。
“親愛的薩琳娜,人總是會變的,你把小時候的我記得太牢固了。”他還是替薩琳娜遮掩了一下,只不過相當不走心。
珀西有點沒聽懂,所以真的以為埃里希討厭魚肉和白葡萄酒,這兩樣食品在佩克諾農莊出現得很頻繁,但埃里希并沒有表現出過異樣,他總是在別人的嘴里認識埃里希,他太笨了什么都不知道。
薩琳娜夫人在心里罵埃里希,但臉上的表情并不能挑出絲毫的破綻,德萊恩一家就是天生的演員,只要他們想,沒有人能在他們的臉上挑出錯處。
“你總是將我的關心忽略到一些無關緊要的地方,這讓我很傷心。”她這樣說道。
“抱歉薩琳娜,這是我的疏忽。請品嘗一下這道蛤蜊湯吧,我認為它的味道足夠鮮美,能夠很好地滿足你的胃口。”埃里希才不吃她這一套,并且希望她能多吃一點,嘴巴除了說話也還有品嘗食物的作用。
珀西有點插不上話,于是就安安靜靜地聽著,他覺得埃里希和薩琳娜夫人彼此之間還是很關心對方的。
真是過分好騙。
還好他沒有遇見過那些真正的壞人,除了損失掉一點微不足道的錢財以外并沒有受到過什么傷害。
薩琳娜夫人在發現這樣的傾瀉對埃里希不管用以后就暫時消停了一會,閉上嘴將晚餐進行下去。
度假的時間還長,她有足夠多的時間一一挑刺,最終好勸服埃里希離開這個鬼地方,他應該要像每一個德萊恩那樣在社交界成為永遠的上流人物。
不過她注定要徒勞無功了,埃里希的心智堅定,不會輕易地被幾句話動搖,對于薩默斯萊平原,對于珀西,他有自己的堅持。
珀西在留宿這件事情上猶豫了一下,埃里希準備了他的房間,但是他有點怕薩琳娜夫人,她的眼神銳利,好像一下子就要把他戳穿。
佩克諾農莊離維斯塔花園只有十幾分鐘的距離,回去休息還有明早拜訪并沒有那么艱難。
只有一點讓他猶豫不決。
佩克諾農莊空蕩蕩的,埃里希不在,只有他的佩克諾農莊是那么的寂寞。
珀西完全忽略掉了還有威爾、吉米、白手套爵士,蘇菲和亞歷山大它們也同樣在佩克諾農莊里,這只是他為了留在埃里希身邊找的借口。
他一點也不想離開埃里希,哪怕是一分一秒。
第40章
薩琳娜夫人到來的第二天,恰好是林德伯格鎮鄉下進入夏季的第一場鄉村舞會。
社交活動總是不會少的,鄉紳貴族們需要聚集在一起打發時間,他們的時間很多,能進行的娛樂項目卻只有那么一丁點,因此頻繁舉辦社交活動才能有效緩解這種過分無聊。
“鄉村舞會嗎?”薩琳娜夫人穿著晨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仍然纏繞著絲縷水汽的紅茶,她對此并不感興趣,但是相比對著埃里希那張只會展露標準笑容的臉,鄉村舞會也變得有趣起來。
總是反駁她的埃里希讓她有點倒胃口。
“是的,就在今晚,這里的人都很友好,參加這里的社交聚會體驗會相當不錯。”埃里希也不想讓薩琳娜一直待在維斯塔花園里無所事事,閑下來的她自然會將矛頭對準在場的所有人。
他不想珀西再受到傷害,珀西的心思有些敏感,他怕他會多想。
“今晚的舞會是在貝特先生家,他們家的花園很漂亮,在舞會的間隙可以到外面的噴泉坐坐。”珀西也附和著埃里希,試圖說動薩琳娜夫人出門社交。
他也看出來了薩琳娜夫人這是習慣性抱怨,領教過她的尖銳口吻后和她相處實在是一件困難的事。
“好吧,基于你們的盛情邀請,我勉強相信這是一場值得期待的舞會。”薩琳娜夫人勉強點頭同意了。
鄉間的早晨霧氣尚未完全散去,重重的霧氣將整個薩默斯萊平原包裹起來,草場上和山野間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夜深的時候應該下過雨,充足的水汽在太陽出來以后才被蒸發掉了一部分。
珀西在晨間散步的時候被一棵樹勾了一下肩膀,冰涼的露珠隨著枝葉的顫抖滲透了外套讓他的皮膚一陣戰栗。
沒有埃里希的陪同,他獨自沿著白樺樹的林蔭一路走回佩克諾農莊。
剛出來的太陽似乎都被水霧攝取了溫度,撒在身上不夠熾熱也不暖和,他聳了聳肩膀覺得開始有點發冷。
珀西有點容易想太多,昨天埃里希的一番剖白雖然但是安撫了他的心,但他還是會為埃里希額外考慮。
他不知道埃里希在購置了維斯塔花園以后手中還剩余多少財產,他在擔憂埃里希未來的生活。
要知道想要活得體面就需要不少的金錢,像沃德先生他們一家每年的進項有絕大部分都用來維持體面生活,雇傭仆人,購置珠寶,打點衣飾還有舉辦社交活動等,這些通通都需要錢。
很少有上流人士會像守財奴那樣只進不出,懷里摟抱著成袋的金子睡腐朽的木板床這種事情可沒有人能干得出來。
珀西怕埃里希手里沒錢。
購置產業是一件需要慎重決策的事情,付出的一大筆金錢購買到的不僅是一處居所,更是永久的土地所有權,很少有人會出售土地,要價也不會太低廉。
埃里希是家族的次子,次子并不能分得多少財產,家族產也與他無緣,時間再往前倒退幾百年,埃里希是要被家族送出去做騎士的。
珀西仔細想了想,覺得現在的埃里希好像就和騎士差不多,只不過時代在改變,以前的騎士現在的軍官。
他被這個類比逗得樂不可支。
珀西的擔憂確實不是多余的,埃里希手里的財產已經所剩不多,除了地產以外他就只有兩個產業在緩慢地生錢,他很快就要從條件優秀的未婚紳士行列被踢出去了。
對珀西來說可真是件大好事。
但珀西還是希望埃里希能夠過上優渥的生活,所以他打算如果在霍金斯家的葡萄酒生意中獲利的話,他可以免除利息贊助一筆資金讓埃里希也同樣投入生意。
想到這里他的心雀躍起來,他不太確定埃里希會不會接受他的幫助,但一想到他能夠幫到埃里希,他的身體就充滿了力量,未知的一天都變得光輝燦爛起來。
打開佩克諾農莊的大門時,漢斯太太已經抵達,她正忙碌地打掃著衛生,威爾和吉米還有白手套爵士歡快地從廚房里跑出來。
“歡迎回家。”珀西對自己輕聲說。
威爾的尾巴快速搖動著,像個小小的螺旋槳,仿佛下一刻就要從那個肥肥的毛屁股上面飛出去,這是珀西第一次離開它們這么久,久別重逢的魔力讓小狗嗚咽起來。
吉米和白手套爵士則要矜持很多,翹著尾巴若無其事地在他身邊路過,矜持地喵喵叫兩聲以后轉身離開去做自己的事情。
珀西笑了起來,他也很想它們,如果可以他真想把它們也帶去維斯塔花園,但是薩琳娜夫人不喜歡貓也怕狗。
安撫完了威爾它們,珀西回到房間,換下了被露水浸濕的外套。
時間還早,他并不想那么快換好衣服到維斯塔花園去,埃里希和薩琳娜夫人一定有好多話要說,就像他和黛弗妮那樣,他可以晚點回去,這樣就不會打擾到他們。
但他不知道現在要做點什么。
他只是沒有那么快想回去,和剛剛走回來時的興高采烈不一樣,他的心好像一下子又掉入了低谷,情緒來得莫名其妙,回到佩克諾農莊以后突然就難過了起來。
就是莫名其妙的難過,就好像知道埃里希不會再回來那樣。
珀西關上房門,轉身,一步兩步三步,手握上雕花的銅把手。
咔嚓一聲,門開了。
埃里希睡過的房間被打開,這里和埃里希剛住進來的前一天一樣,并沒有發生過什么改變,小露臺上的玫瑰開了又謝,漫長的花期過去,現在只剩下尖刺和綠葉。
床單還沒有來得及更換,珀西對漢斯太太說暫時不用收拾臥室,但是埃里希將床單和被罩的皺褶都捋平了,真是個值得稱贊的好習慣。
珀西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猶豫什么,腳上好像帶了鐐銬,每一步都躊躇不前。
他并沒有忘記把門關上,他并不希望這個時刻會有人來打擾他,他想要投入埃里希的懷抱。
填充了鴨絨的枕頭被整齊并排放在床頭,被角掖得整整齊齊,這似乎是埃里希的軍人作風在發揮作用,但很快它們都凌亂起來了。
珀西踢掉拖鞋,整個人面朝下撲倒在蓬松的枕頭上,深呼吸一口聞到了禽類羽毛的油脂氣味,就好像一頭扎進了幾百只鴨子的屁股底下,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從這些床單被罩上面汲取到屬于埃里希的氣味簡直是無稽之談,他只好把枕頭放開,掀起被子把自己蜷縮進去,想象著埃里希的臂膀,就好像埃里希就在他的身側。
埃里希有一雙修長但略微粗礪的手,臂膀結實,藏在外套下的軀體精干而有力,如果他躺在身側,那么床墊會凹陷下去,整張床的重心都會向他傾斜。
如果埃里希撫摸他的話,應該是從發頂再到鬢角,五指并攏,從發絲間滑落而下,然后落到他的臉頰。
應該會癢癢的,埃里希的手掌上有傷疤和槍繭。
埃里希會擁抱他嗎?應該是會的吧,只需要輕輕一環,他就會心甘情愿落入懷中,就好像一只鳥會落入它的云。
埃里希會吻他嗎?
漫無邊際的想象突然咔嚓一下碎掉了,這不是他應該肖想的東西,但是埃里希會怎樣親吻他的愛人
應該是會很溫柔的吧。
埃里希總是格外溫柔,就連拒絕別人也是,他拒絕小姐們時總不會令她們難堪,愛上一個人本來就不是一種錯誤。
所以埃里希會怎么吻,是嘴唇輕碰,還是……
珀西將被子撈起來蒙住頭,在床上來回打了幾個滾,將自己弄得面色紅潤氣喘吁吁,就好像砰砰不停的心跳是因為這幾下劇烈的滾動。
而不是因為他在想埃里希柔軟的唇。
維斯塔花園內,薩琳娜夫人將手放埃里希的臂彎內,漫步在大片修剪整齊的草坪。
“埃里希,我認為你在結交朋友是必須要考慮到你的身份。”薩琳娜夫人開口,說出來的話絲毫不客氣。
“我并不認為我的身份有什么了不起的。”埃里希將她的話堵了回去。
“你可是德萊恩家族的人,不要忘記你身上所背負的榮耀,我們的父親,我們的祖父,所交往的人,他們都來自高貴的姓氏……”薩琳娜夫人開始喋喋不休起來,因為這里沒有別人,只有他們兩個,所以她的話變得格外尖銳起來,幾乎是戳著埃里希的心口,想要把珀西硬生生挖出來。
“高貴的姓氏與高貴的品行沒有什么必然關聯。”埃里希第一次拂開了薩琳娜的手,他很了解她,知道她淺薄的意識里除了華服珠寶就是以家族姓氏為榮耀,他本來應該見怪不怪,但他真的生氣了。
薩琳娜不應該這樣折損珀西。
“埃里希!”薩琳娜夫人那雙與他相像的藍眼睛緊緊盯著他,姣好的面孔因為怒氣幾乎要緊絞在一起,仿佛下一刻就要像豎起的蛇鱗一樣崩裂開來。
“薩琳娜,我希望你能夠注意你的語言,你的表現實在不像一位淑女,你不應該鄙夷一位品德正直的先生,僅僅是因為他的姓氏。姓氏并不能決定一切,倘若是你失去了德萊恩這個姓氏,你也依然是你,并不會有過多的改變。”埃里希頂著薩琳娜的怒火將這些話一字一句的講清楚,這是他第一次用近乎訓斥的語言來回懟這個驕縱的姐姐。
他的母親卡特琳娜夫人和父親德萊恩伯爵將她縱得太壞,使她尚未意識到什么是真正的平等和尊重,她事事順心萬事如意,她永遠不會共情低微者,她高高在上不知道什么叫做困難。
薩琳娜夫人氣得甩開埃里希獨自回到屋子里去,只留下埃里希一個人在維斯塔花園的草坪上。
世界終于清凈了。
這是埃里希第一次不順從她的心意,而埃里希不會后悔。
珀西并不應該承受這種無妄之災,這樣的災難還是由他帶來的,這是他的錯誤,需要時間與精力去修正。
珀西已經離開很久了,埃里希沒有跟上薩琳娜的腳步回到屋里去,而是走到道路上,他要回佩克諾農莊去找珀西。
他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但是出于本心的,他想要此時此刻能夠見到珀西。
即使他們之間的阻隔有一整個卡斯德伊山脈,埃里希也會飛奔過去見他。
不過幸好,他們之間只有十幾分鐘的路程,只要心懷著幸福慢慢散步過去,說不定就能在路上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