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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1章 第十二間店

    更新經營計劃。

    路遙沒有等太久, 守衛長的臉出現在手機屏幕上。

    白簡看到路遙的模樣也有些吃驚。

    路遙笑了笑,和面對姬氏叔侄、鴉亂時一樣,明亮帶笑的眼睛嵌在老樹皮般的臉上, 給人一種又老又年輕的奇怪感覺。

    路遙說起新店所在的世界, 問出心中的疑問。

    白簡神色微微一變, 凝視路遙良久, 緩緩道:“死亡與時間形影不離, 我猜測這也是魔神大人永生不滅的原因。”

    小吃店從夢之鄉攫取大把時間, 魂歸的亡靈也把時間贈予店主。

    路遙起初還很擔心因此影響魔神的神力,如今來看, 她多半是杞人憂天。

    生死輪轉, 死亡所在之處, 就是魔神的安眠之鄉。

    白簡沒有透露更多的信息, 只是離開之前深深地看了路遙一眼。

    路遙覺得那眼神有些奇怪,像是好奇,又充滿忌憚。

    沒過多久,書店發來視訊請求, 鴉亂依照吩咐請來0815,與路遙商量機器人購入的細節。

    路遙不再琢磨白簡那意味不明的眼神,開始和0815商量。

    視訊那邊還是在書店, 大休息時間已經結束,店里沒有什么客人。

    0815坐在書店的角落,正對手機屏幕。

    迪烏斯、貫島和首都星的管理高層會面后定下了新的實驗項目,人類短期內不可能完全摒棄機械軀體技術,也沒有這個必要, 他們如今尋求的是穩定在原生軀體和機械軀體之間自由選擇的可能性。

    貫島內部的部分犯人接受了更換原生軀體的實驗, 通過書店的引導, 犯人得以在相對穩定的狀態下回到原生軀體,適應一段時間后,又更換成機械軀體。

    這種秘密實驗最初只打算在犯人中間進行,但也有獄守主動表示愿意接受實驗。

    0815就是是第一批接受更換回原生軀體的獄守,青年五官秀麗,目色柔和,因為長久地浸泡藥液,皮膚蒼白,沒有太多血色。

    他穿著獄守的黑色制服,坐得端正筆直。

    路遙拉著椅子坐在店門口,舉著手機和0815說話:“回到自己的身體后,感覺怎么樣?”

    0815對路遙的模樣也感到驚訝,他看過報告書里關于店主的所有內容,研究人員明確指出路遙的軀體是一具用原生軀體制作而成的機械軀體,那是一項星域目前無法達到的技術,首都星高層與貫島對店主的放任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來自對這項技術的期望。

    按照報告書里的內容,路遙本該擁有一副不老不死的軀體。

    不過幾天沒見,她怎么會蒼老成這幅模樣?

    腦中數個念頭閃過,0815微微笑了笑,頷首道:“如獲新生,重新回到自己的身體,才知道我們曾經錯過了多么可貴的東西。”

    路遙點頭:“這是好事。”

    0815:“你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就算原生軀體避免不了衰老,也不會這么快。”

    路遙無奈地搖頭:“原因我也還沒搞清楚,不用擔心,只要我還在,我們的合作就不會終止。”

    0815心說店主心不是一般大,不過自從認識她好像一直是這樣。

    不管面對什么情形,她始終坦然接受。

    這樣的心態對于人類來說,是否太過平靜鎮定了呢?

    0815稍微想了一下,思緒又很快被帶回到工作上。

    店主的衰老只是表象,她對工作的態度一如既往的嚴格認真。

    路遙原本打算先購入一批星域最先進的機器人投放到新世界,憑借技術碾壓打開市場,如今情況變化,她對產品性能的要求也做了調整。

    因為和貫島有合作,第八區也承諾全面輔助店主的工作,通過貫島的渠道購入工作用機器人有意想不到的內部折扣。

    路遙剛和迪烏斯、貫島簽下大單,賬戶上不缺星幣,但是機器人的購入價格最低也是上百萬星幣一臺,秉承能省則省的原則,她還是愿意借一借這東風。

    路遙暫時放棄購入高新機器人的計劃,選擇比較適用的生活機器人,包含家用清潔機器人、家用廚房機器人、老式農用機器人,最后還選了一款陪伴機器人。

    0815有點迷糊:“您確定只購入這幾款?”

    路遙點頭:“嗯,先就這樣。后面有新的需要,再聯系。”

    0815:“這幾款機器人都是基礎的功能性機器人,優點是經濟適用,缺點也很明顯,外形不算可愛,有些憨笨粗蠻,是否需要覆蓋仿真皮膚?這邊可以和工廠溝通,盡量設計得精致漂亮一些。”

    路遙想起在路邊看到的那幾個做農活的人,搖頭:“不用,太像真人的機器人反而有些嚇人。這幾個款式我之前也考察過,其實都還蠻可愛。”

    0815本以為按照店主的喜好,肯定不喜歡那些家伙的原始“皮膚”。

    路遙指定了四款基礎機器人,還定了一款擁有學習能力的高端陪伴機器人。

    她和0815溝通好所有細節,晚點哈羅德從龍谷回來,代她去書店付款下單,到貨后再由小姬用儲物戒指把機器人貨物運送到這邊的店里。

    不到半天的時間,路遙腦子里關于機器人小店的藍圖全部推翻,重新設計了新的經營計劃。

    晚上,哈羅德從龍谷回來,聽說路遙在新店出了事,不顧店里同事的阻攔,強行使用時空之鑰,想打開時空之門找到路遙。

    結果如路遙猜測的那樣,他感應不到路遙的所在,完全打不開前往無神之地的門。

    下午的時候,不獨從幼兒園回來,也過來找過路遙。

    祂同樣被攔在星門外,無法踏入第十二間店鋪。

    按照不獨的說法,無神之地是一個拒絕神明的世界,暗藏著連稚子也無法打破的強力規則。

    路遙終于確定自己被無限期放逐到了一個沒有神明的世界。

    她短暫地失神片刻,又繼續布置新店。

    完成任務之前,不僅要在這小鎮上做生意,還要住在這里。

    一切神力失效的情況下,事事都要靠自己,又因為衰老,路遙力氣不夠大,行動緩慢,收拾幾間屋子異常費力。

    不知不覺三天過去,路遙的機器人小店終于收拾妥當。

    中午,哈羅德抽空從龍谷回來,到書店接收剛到貨的機器人,再由小姬送到了機器人小店。

    路遙在門口收貨。

    幸好隨身倉庫還能用,不然正式開業前,她得先叫幾個苦力來搬貨。

    三天時間,路遙對這里已經有些了解。

    桐花鎮人口少,壯勞力更少。

    留在這里的多是婦女、老人,和年幼的孩子。稍微有力氣的青壯年,身上多少帶點病,沒辦法出去工作才留在這里。

    鎮上的人這幾天看見路遙有些稀奇,并非全然陌生。

    在他們眼里,路遙十幾年前也是鎮上的人,中途搬走和兒女住在一起,如今老了又獨自回到鄉里養老。

    路遙猜測這是系統虛擬出的記憶,方便她在這個封閉的小鎮上順利落腳。

    村人私下議論路遙家門頂掛著的巨大招牌,不甚明白,只是好奇。

    路遙一直沒解釋,只等機器人到貨再說。

    姬非命卸完貨,站在門外,擔心地望著路遙。

    老年店主穿著一身藍底的碎花綢衣,長衣外套了一件醬色的針織馬甲,花白的及肩短發上別了幾顆黑色發夾,不了解她的人真會以為這就是個脾氣隨和的老太太,只是那雙眼睛格外有神,顯得不像這個年紀的人。

    姬非命心酸不已。

    路遙裝完貨,準備搬到隔壁,還要花時間重新設置程序,抬頭對上小姬眼淚汪汪的眼睛,不免吃驚:“這是怎么了?”

    姬非命快速轉過身:“沒事,我先回去了。晚上您想吃什么,直接點菜,我會準時送過來。”

    路遙:“今天要測試一下機器人的性能,晚上準備使用廚房機器人做飯。待會兒你給我送點食材和調料過來就行。”

    送走姬非命,路遙到隔壁卸貨,拆出來幾十臺機器人,全部重新設置指令,還要反復測試幾遍才能投入使用。

    首次購入的機器人數量并不多,家用廚房用機器人五臺、清潔機器人五臺、陪伴機器人三臺,老式農用機器人價格便宜,購入了八臺。

    路遙花費上千萬星幣購入的擁有學習能力的高端陪伴機器人成為了她的私人助理,性別設置為女性。

    桐花鎮夜晚的星空很美。

    新店門外路邊的那棵海棠也很美。

    取名時,路遙腦子里迅速閃過畫面,助理的名字就叫星棠。

    路遙先給星棠的系統導入初級廚房課程,又隨手丟了幾份她手寫的簡單食譜,就把小助理丟進廚房。

    小鎮沒有普及天然氣,大部分人家里都是煤氣灶,也有人用電煮飯,還有一些住戶燒柴火。

    路遙店里的廚房有煤氣,也有電磁爐和微波爐。

    星棠做晚飯的時候,她繼續調試機器人。

    小助理做的第一餐飯不算美味,她被設定的性格是謹慎、認真。

    路遙察覺晚餐的菜有點淡鹽:“番茄炒蛋還不錯,下次多放半勺鹽,更符合我的口味。”

    星棠歪著腦袋看了她一會兒:“好的,主人。”

    路遙:“以后叫我的名字就好。星棠知道我叫什么嗎?”

    星棠:“路遙。”

    路遙探手摸了摸星棠光溜溜的金屬腦袋:“星棠真棒!”

    星棠抬起機械臂覆住被路遙摸過的腦門,眼睛里冒出星星形狀,突然開始緩慢地轉圈。

    星棠和店里準備租出去的機器人一樣,保留了機器人最原始的形態,全身金屬化,軀體和四肢看起來粗粗壯壯,語音系統也是最傳統的機械音,粗粗蠻蠻的,有些憨。

    桐花鎮的居民不會買機器人,路遙調查過小鎮周圍的經濟情況和人口就知道這一點,所以她把出售機器人的業務調整成了租借。

    如果換一種更易懂的方式解釋,路遙想做鄉村版共享機器人業務。

    她前兩天讓圓夢系統修改店鋪的招牌,“路遙的機器人小店”更名為“路遙的機器人租借小店”,主營業務還是與機器人相關,但是改變了經營方式,意外的沒有受到規則阻攔。

    圓夢系統開始被支使修改店招時不太愿意,它覺得這做法肯定犯規。

    順利修改好之后,它都驚了一下。

    路遙覺得或許是基于某種隱藏規則才能成功,因為她在規則不明的情況下被困在無神之地,作為補償才出現了允許修改經營方式的漏洞。

    她和祂們的游戲一直是她占劣勢,但冥冥之中有一條看不見的“公平規則”,以至于對方只能不停嘗試鉆規則的空子來阻攔她。

    翌日不到六點,路遙就醒了。

    身體好像完全變成老年人的生活作息,覺少。

    天邊泛起藍灰色的云邊,又是一個好天氣。

    星棠熬了一鍋玉米粥,做了兩個小菜,還煎了荷包蛋。

    木質矮茶幾放在地壩邊,粥食放在上面,路遙坐下來吃早餐。

    各家各戶都起得早,有人已經背著背簍、帶著口袋往田里走。

    春日正好,田里的茶樹冒出嫩芽,正是采茶的好時候。

    前兩日就有人叫路遙去采茶,她跟著去田里轉了幾圈,沒有下田。

    匆匆吃過早餐,家里丟給星棠收拾,路遙揣了兩個預備用來裝新鮮茶葉的布袋、帶著名叫“燕歸”的農用機器人出門了。

    和燕歸一起被購入的農用機器人都是老式機器人,星域的農業機械化生產剛起步時,它們被大量投入使用。

    后來農業機械化種植技術越來越成熟,這一批機器人就被淘汰。

    老式農用機器人智能程度不高,沒有學習能力,但是只要任務指令設定足夠準確,應付機械化作業十分實用。

    0815費了番工夫才找到這樣一批淘汰了好多年的老機器,都是當年沒有賣完的庫存,塵封在倉庫深處,保存得還算完好。

    路遙帶著燕歸沿田坎走了十來分鐘,停在一片不甚標準的梯田上。

    田里隔一段距離就有一攏茶樹,這些田地分數不同的人家,田里的茶樹也是各家的私產。

    路遙的身份在桐花鎮也有幾塊田,可惜田里的茶樹已經被砍伐,只剩下光禿禿的樁子和剛發出來的細苗。

    不過小鎮如今人少,大家采茶都是自家喝。

    村人見路遙家今年沒有茶樹,熱情地招呼她和他們一起采摘,反正她一個人也摘不了多少。

    路遙笑吟吟地走下田埂,朝一位老太太走去。

    老太太和路遙是鄰居,姓蘇,兩家的房子就隔了十幾步的距離。

    蘇老太太六十八了,短發花白,穿一條黑色長褲,紅色碎花上衣,戴著一頂舊草帽,脖子上還掛著一條汗巾。

    她見路遙在田里步伐艱難,笑得滿臉褶子:“快來快來,給你留了一攏矮樹。”

    樹矮,不費力。

    路遙笑著擺手,指示燕歸上前去:“那些你摘,不好摘的都讓他來。”

    作者有話說:

    第十二間店是寫一時就定好的收尾店鋪,本世界是下一間店,簡介有的都會寫。

    第332章 第十二間店

    采茶挖筍。

    燕歸是老式農用機器人, 身材粗蠻,身高是標準的一八零,五官冷硬, 棱角分明, 渾身充滿金屬機械的硬派風格。

    為了讓他看起來親切可愛一些, 路遙給他穿上了深藍色直筒牛仔褲和白棕相間的男士格子襯衫。

    看在村人眼里, 就是一個奇怪的金屬疙瘩穿著人的衣服, 在田壟上緩慢移動。

    燕歸的腳下安裝有老式履帶, 在平穩的地面可快速移動,在這種還未翻土的坑洼田地里, 只能步速緩慢地行動。

    只是看起來行動有些緩慢, 燕歸步幅大, 比路遙更先走到蘇老太太身邊。

    他眨動眼睛, 左右晃動腦袋,掃描周圍環境,把人和環境的信息錄入程序中。

    蘇老太太和她身邊的人也驚奇地打量燕歸,不知道這金屬大塊頭的來歷。

    路遙在路邊撿了根木棍當手杖, 慢悠悠走近,笑瞇瞇地介紹:“這個機器人叫燕歸,‘燕子歸來’的意思。他會做農活。”

    蘇老太太和周圍采茶的村人圍著燕歸打量, 不太相信的模樣。

    路遙指示燕歸卸下背簍,拿口袋去摘茶葉。

    采摘茶葉的動作指令昨晚已經設定好,大塊頭燕歸果然聽話的放下背簍,又從背簍里拿出布口袋,像村人一樣挎在手腕上, 站在茶樹下開始工作。

    他看起來粗蠻, 動作卻是細致, 只摘枝葉中間剛冒出來的那一根三到四厘米的嫩芽,動作又快又輕,攢一把就丟進口袋里。

    村人好奇地走過去探頭看燕歸口袋里的茶葉,翠翠嫩嫩,沒有一點揉捏壓壞的傷痕。

    路遙站在蘇老太太身邊,慢吞吞地摘那一攏特意留給她的矮樹。

    蘇老太太湊過來低聲問:“機器人會說話嗎?”

    路遙點頭:“我家的機器人很智能,對話當然沒有問題。燕歸是農用機器人,最擅長處理農作物相關的工作。家里還有廚房用機器人、清潔機器人、陪伴機器人,待會兒摘完茶葉,可以到我家看看。”

    蘇老太太意動,隨后又升起幾分警惕:“你弄這么些機器人來做什么?”

    路遙神色坦蕩,像常見的老人家那樣開始炫耀:“哎呀,還不是我兒子不放心我一個人回鄉住,擔心我這老胳膊老腿做不了事,從市場上淘了幾臺機器人。你別說,現在的科技發達,機器人做事不比人工差什么。我回來好幾天,家里都是他們幫忙收拾。”

    蘇老太太不知想到什么,不說話了。

    周圍沉默下來,村人時不時好奇地打量燕歸,偶爾視線落在路遙身上。

    路遙只當不知道。

    燕歸作為被淘汰的老式機器人,在星域早就不投入使用,但是在這個閉塞的鄉村小鎮,他的工作效率叫人咋舌。

    十一點不到,周圍的茶樹全叫燕歸薅得光禿禿。

    路遙帶來的背簍和口袋裝得滿滿當當,起先熱情招呼路遙的蘇老太太臉色有些勉強。

    從田里回來,路遙提著手里的一大袋新鮮茶葉,指示燕歸跟著蘇老太太走,把摘回來的滿滿一背簍和兩大袋茶葉都送到老太太家。

    隨行的村人和老太太都吃了一驚。

    本來好心招呼路遙采摘茶葉,沒想到她帶著機器人摘了那么多,心里確實有點不大舒服,又突然聽到她要機器人把茶葉送給他們,那心情可謂是坐過山車,起起伏伏。

    路遙笑著擺手:“我一個人能喝多少茶?就是圖個新鮮罷了。”

    在村人隱隱羨慕的目光下,蘇老太太帶著燕歸回家,路遙提著茶葉往自家的方向走。

    星棠收拾完家里,站在門前的壩壩里待機,察覺到路遙回來,迎上來接走她手里裝茶葉的口袋。

    路遙指示:“炒茶的事情交給咕咾肉,你去叫他出來。”

    “咕咾肉”是路遙給一臺廚房用機器人取的名字,這個家伙的性格設定活潑開朗,還有點話癆屬性,就像酸酸甜甜的菠蘿咕咾肉,特別可愛。

    咕咾肉接到指示,從待機室出來。

    相對來說,家用機器人的體型比農用、工作用機器人嬌小。

    咕咾肉比路遙還矮一點,系著藍白格子圍裙,像歡快的小狗狗,揮舞著手臂移動到路遙面前。

    路遙重新設置了炒茶的動作指令,咕咾肉接過茶葉開始工作。

    鄉下炒茶一般燒柴火,用鐵鍋。

    路遙家里有這些“裝備”。

    咕咾肉把清理過的新鮮茶葉倒進大鐵鍋里時,蘇老太太領著燕歸過來了。

    老太太笑瞇瞇的,臉上皺皺巴巴像一張被反復揉捏的紙團,略顯木然的眼睛里卻透出一絲新奇的光亮:“我家柴房倒了,燕歸幫忙收拾好了。別看他個子高高大大,做事情又細致又麻利。”

    蘇老太太家的柴房是原來的豬圈,后來不養豬了,就搭了個棚子,專門放木柴。

    前幾天下暴雨,刮大風把頂棚掀了,老太太一直沒找著時間修理,今天突然垮塌。

    燕歸陪她回家,掃描到周圍環境有危險,自動執行指令,幾分鐘就把垮塌的棚子整理妥當了。

    燕歸的性格設置是穩重勤勞且熱心。

    為了讓機器人盡快融入小鎮,路遙昨晚特地在他們的程序里設置了“樂于助人”的自動指令。

    星棠從房間里提出兩把椅子,又端來茶水和瓜子。

    路遙招呼蘇老太太坐下。

    蘇老太太看見新的機器人,不免驚訝,見到正在炒茶的咕咾肉,剛坐下又起身去圍觀,偶爾還指示咕咾肉注意火候。

    老太太說的是方言,咕咾肉快速眨動眼睛,一邊汲取信息,一邊分析。

    星棠、燕歸也是快速識別蘇老太太的語言。

    路遙那一袋新鮮茶葉只夠炒一鍋,茶葉經過炒制變軟,顏色也變成暗綠,撒在簸箕里,曬干也就有一捧。

    這天上午之后,路遙家里有很多能干的機器人的消息慢慢傳了出去。

    下午,來來去去好幾撥好奇的村人到路遙家里看熱鬧。

    路遙熱情地招待他們喝茶吃瓜子,順便聽一聽村子里的八卦。

    春暖花開的季節,又剛下了幾場雨,春筍開始冒頭。

    村人說最近要挖筍了。

    路遙突然就想起嫩生生的春筍炒肉的好滋味,放下茶杯,好奇地問:“我也能去挖筍嗎?”

    村人:“你想挖,就去柏樹包那邊的竹林。那片竹林很寬,發起來也快。”

    村里的田地、樹林都有所屬,只是鄰里鄉親,說一聲就不妨事。

    又有人說:“你怕是好多年沒做過活,還挖不挖得來地哦?”

    路遙朝燕歸遞了個眼神:“明早帶著燕歸去試試。”

    蘇老太太下午也在,聞言立刻大聲道:“燕歸可聰明,力氣也大。你帶燕歸,那片竹林怕是要遭挖空。”

    路遙笑著擺手:“我就圖個新鮮。放心,真挖到吃兩頓就行了。”

    蘇老太太:“你曬點筍干啊,燉湯、炒菜放一點,香得很。”

    路遙確實喜歡吃筍,自己挖的又有樂趣,點頭道:“行,到時曬一點。”

    漫長的下午就在閑聊嗑瓜子中悠然滑走,日影西沉,村人慢慢散去。

    不過一晚上的時間,關于剛回來的那個路老太太家有很多高科技機器人的消息徹底傳遍桐花鎮。

    早上,路遙坐在壩壩里喝粥吃早飯,圓夢系統一直在她耳邊叨叨。

    村人的習慣是早起到田里忙農活,忙到太陽起來就回家休息。

    路遙習慣先吃早飯再出門。

    星棠六點半就蘇醒,熬粥做菜。

    路遙七點起來,用完早餐也才七點半。

    這一天,路遙準備去竹林挖筍。

    她帶了兩個農用機器人,燕歸和花貍。

    燕歸負責挖筍,花貍負責背,路遙負責找筍。

    竹林距離路遙的家有些遠,沿大路走五百米,下田壟,沿著田地走。

    油菜花開得燦爛,穿過落得一肩淡黃色的花粉和零落花瓣,鼻息下拂過陣陣清淡的花香。

    路遙走在最前面,兩個高大的機器人扛著鋤頭、背著背簍跟在她身后。

    路過一片廢棄的舊宅地,淡紫色的鳶尾花迎著清晨的朝陽,葉片上露珠閃爍。

    鳶尾花的葉子在鄉下常被用來發酵豆豉,村人直接叫這種花豆豉草,有得地方漫山遍野都是。

    田里拔草翻土的村人見路遙舉著手機對著豆豉草狂拍,完全不理解這草有什么好看。

    穿過鳶尾花田,又沿著雜草叢生的小路走了四五分鐘,路遙小隊終于抵達竹林。

    陽光被挺拔密集的竹葉遮蔽,林間陰涼,路邊留著幾個新鮮的泥坑,有人先他們一步,也來挖過筍了。

    路遙沿著泥坑尋找,小筍尖尖隱藏在灰褐色的泥土和腐葉下面,并不那么容易發現。

    路遙勾著頭,用力睜起眼睛掃視。

    燕歸和花貍也學著她的動作掃描,接連挖到三四頭大筍后,路遙不允許燕歸和花貍找筍了,搞得她一點參與感都沒有。

    竹林里不少新鮮的泥坑,好筍已經被挖過一茬,路遙只能撿漏。

    這林子夠大,忙活一上午,倒也讓她挖到滿滿一背簍新鮮竹筍。

    不僅夠吃,曬筍干也盡夠,路遙招呼燕歸和花貍回去。

    回去還是走小路,路遙想探路,沒有原路返回,從另一條路往大路走,相當于繞了一圈。

    燕歸和花貍突然停住,轉過腦袋朝不遠處的一片油菜花地張望。

    圓夢系統的聲音在路遙腦子里響起:“那邊有人。”

    路遙拄著木棍走過去,油菜花田外沿的田壟垮塌了一部分。濕漉漉的泥地里坐著一個小老太太,背靠在背簍上,腿陷在泥里,上面壓著石頭,鋤頭和筍散落一地。

    小老太太眼里迸發出驚喜,朝路遙露出樸實的笑容。

    路遙立刻讓燕歸和花貍救人。

    幾分鐘后,兩人、兩機器人出現在大路上。

    花貍背著一背簍筍,懷里抱著兩把鋤頭,燕歸也背著一背簍筍,懷里抱著滿身泥土的小老太太。

    路遙拄著木棍走在一旁。

    小老太太也是鎮上的人,趕早去挖筍,回家路上沒留神,也可能是背簍太重,一時摔進了油菜花田。

    要不是正好遇到路遙小隊,恐怕得到下午才能被發現。

    小老太太的腳走不了路,被燕歸抱在懷里,不知疼一樣笑個不停,新奇地伸手撫摸燕歸的金屬手臂,還一個勁跟路遙道謝:“多虧你們,不然可要曬遭了。”

    路遙把老太太送到家里,老太太老伴兒在家里,看著比受傷的老太太還要行動困難,也頂不了事。

    路遙打電話通知了老太太的子女,周圍有鄰居過來照看,她才帶著燕歸和花貍回家。

    大約到了下午,有車從城里來,接走了受傷的老太太。

    路遙上午累了一遭,下午就不想動,坐在屋檐下躲陰涼,指示咕咾肉處理上午挖回來的新鮮竹筍。

    鮮筍清洗后要煮熟,然后漂水,不然有澀味。

    大路上出現一個人影,慢慢走上路遙家的地壩,是個中年男人。

    第333章 第十二間店

    路老太太。

    桐花鎮下有十個社, 路遙居住的地方被劃分在九社的區域內。

    社其實跟村子差不多,范圍大概比村更小。

    男人叫童志明,桐花鎮九社的社長, 在這一帶很有名望。

    每逢年節, 他喜歡組織附近的留守老人到大約兩里外的老年活動區域吃社飯、跳壩壩舞。

    路遙偶爾傍晚遛彎到路邊的老年活動區域, 就有不少婦人在壩壩里跳舞, 也有年紀更大一點的老人在角落打連響。

    此時剛過午, 童社長應該不是來叫她遛彎。

    路遙一時猜不出對方來意。

    童志明穿著深色長褲, 軍綠色外套里是一件條紋長衫,剛踏上路遙家的地壩就喊:“下午沒事, 來打牌!”

    路遙恍然。

    鄉下時光緩慢, 桐花鎮沒有特別出名的農作物, 村人都只侍弄家里的田地, 依時節種植作物,大多數人趕早干活。

    下午太陽霸烈,沒法干活就聚在一起消磨時光,打麻將是這個閉塞鄉野最常見的消遣。

    童志明家里有幾張機器麻將桌子, 閑時就張羅人湊桌子,象征性收一點茶水費,算是社里的一間小茶樓。

    留在鄉下的人實在不多, 少有的那么幾個還算年輕力壯的人都會想辦法干活。

    哪怕賺的不多,總不能完全閑下來。

    剩下的一部分基本是數著日頭過天天日子的老人,上午忙活一陣,下午就去麻將桌上坐半天,消磨難熬的時間。

    哪怕只是這樣, 時常有湊不滿一桌的日子。

    今天估計是沒什么人, 路遙就被惦記上了。

    路遙對摸麻將實在沒興趣。

    童社長卻極為熱情, 鼓著大眼睛一直招呼:“你就來玩嘛,都是摸著耍。過幾天忙起來,就沒什么人咯。”

    其實現在人也不多。

    不寬不窄的大路兩側零散地坐落著十幾戶自建的漂亮別墅,多的一戶住著三四個人,一般是中老年夫婦帶一到兩個小孩,小朋友是孫子輩。人少的一戶就兩個人,甚至可能只剩一個人,基本是六十歲以上到八十歲上下的老人。

    老弱病小,不外如此。

    路遙被熱情的社長磨得沒辦法,指示星棠去待機室把卷云叫來。

    卷云,店里的陪伴機器人之一。

    路遙使用圓夢系統整合的數據,通過端口將麻將和撲克牌的玩法規則導入卷云的程序中。

    完成設置,路遙推著陪伴機器人對童社長說:“我家的陪伴機器人,名字叫卷云。他會玩一些簡單的游戲,你要是不嫌棄,就帶他過去做搭子嘛。”

    陪伴機器人的外形比農用機器人和家用機器人更可愛一點,個子和咕咾肉差不多,但他比較圓,圓頭圓腦,連手掌也是圓乎乎一團,粗粗短短的機械手指從貓咪肉墊一樣的掌心伸出來,看起來就很討人喜歡。

    童志明愕然,指著卷云問:“他會打麻將?”

    路遙點頭。

    童志明又問:“不會作弊吧?”

    路遙笑著解釋:“陪伴機器人的性格特點是溫和真誠,喜歡與人接觸。他們的程序設定賣點是人類最真誠的朋友,永遠不會背叛。玩個麻將而已,對他來跟玩小游戲一樣,哪里需要作弊。不過陪伴機器人內置有學習程序,玩兒的多了可能會變得很厲害。”

    路遙選擇的陪伴機器人是廣受好評的機型,在星域經常被用于直接投放到療養院和養老院,這個機型的機器人性格穩定,溫柔耐心,學習能力設定低于星域數據庫中普通人的平均數值。

    童志明聽不太懂路遙的話,正因為不太懂,他心里反而升起幾分敬重。

    外面的世界寬闊又廣博,他常年住在鎮上,不懂那些高科技,路遙在城里住了幾十年,肯定比他懂。

    他私心對路遙家里的機器人十分好奇,聞言沒有立刻就推脫,一直不錯眼地打量在路遙身邊待機的幾臺機器人。

    路遙沉默片刻,不急不慢地抬手,指著門上掛著的招牌:“你看我家這塊招牌,不怕你笑,我其實想在村子里做點小生意,掙點零花錢。機器人很能干,我打算租借他們。你是社長,眼光跟別人不一樣,要不要第一個試用?試用期半天,不收錢。”

    童志明立刻有幾分意動,又小心翼翼地問:“指示他們需不需要遙控器?”

    路遙搖頭:“我家的機器人很先進,通過語音就能直接對他們下達工作指令。”

    童志明:“那如果我租用了機器人,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通過語音命令它們?”

    路遙再一次搖頭:“正式租用會啟動租用程序,到時機器人就只聽從雇主的指令。租用時間結束也不需要雇主操心,他們會自己循路回到店里。”

    童志明心潮澎湃,心底最后一點疑慮也被路遙的話打消。

    他決定試用卷云,只是畢竟第一次使用機器人,還是希望路遙在場。

    沒辦法,這是推銷機器人租用業務的一次絕好機會,路遙跟星棠打了聲招呼,帶著卷云跟著童社長往家走。

    童志明家距離路遙家并不遠,下了地壩沿大路走五十米左右,矗立在道路右邊的三層自建別墅就是目的地。

    沿小路的斜坡走上去,臨公路一側有一塊用土磚壘起來的地,種了一些蔥蒜,盛開的月季迎風招展,越往上走,還有兩棵樹。

    矮小的一棵是黃果蘭樹,聳立在童社長家院子一角的是一棵柿子樹。

    柿子樹剛長出葉子,還沒開花。

    樹下攏著幾株葉片舒展的繡球。

    路遙慢吞吞走到童社長家的院壩里,隱約聽見密密匝匝的嗡嗡聲。

    原來童社長家養了不少蜜蜂,都是春日從野外接回來的蜂群,蜂桶依次放在院壩邊沿的水泥圍欄上。

    一路數過去,約有六七桶。

    聽說他家屋檐后面還有幾桶,每年都能割幾大桶蜂蜜。

    從外面飛回來的小蜜蜂后腿上積掛著兩塊比脫皮綠豆還小三分之二的花粉,落在蜂桶下面放置的木板上,再沿特意留出來的小洞爬進蜂巢。

    路遙站在一旁興味盎然地觀察,不久被童社長叫到屋里。

    童志明家寬敞的堂屋被三張機器麻將桌占據,角落放置著臺式空調、熱水壺、一盤透明水杯,靠左側的墻壁還放置了一張長長的涼椅。

    如路遙所料,今天確實沒什么人。

    三張桌子有兩張空置,唯一坐滿人的桌子上包含一臺陪玩機器人、童志明,還有一胖一瘦兩個婦女。

    路遙見過,都很眼熟。

    童志明擔心卷云不會操作,機器人在他目前的認知里不過是稍微智能一點的機器,終究不會比人聰明,他希望路遙在一旁指導,萬一卷云學不會,還能拉路遙湊個腳。

    路遙搬來凳子,挨著卷云坐下。

    正式開始前,路遙心里其實有點擔憂。

    來桐花鎮這么久,店鋪一直沒開張,她手里沒有這個世界的貨幣。

    桐花鎮居民使用的貨幣叫桐花幣,購買力幾乎與軟妹幣一樣。

    一般來說,一花幣和搖光市的軟妹幣一元的價值相等。

    而路遙手上目前一花幣都沒有。

    卷云陪玩的這一場,基礎玩法是五花幣一把,配上一些復雜的規則,最高一把可能開到六七十花幣。

    路遙不確定卷云能不能玩過桌上的幾位鄰居,也不知道新手保護期對機器人有沒有效果。

    輸點錢不礙事,輸了拿不出錢對她這個城里回來的歸鄉人設會有些影響。

    三圈之后,卷云對規則適應極快,一把小胡,進賬五花幣,一把末位自摸,進賬十花幣。

    右手邊胖胖的鄰居贏了一把,自摸三家,開出去十花幣,算下來還進賬五花幣。

    路遙圍觀了大約半個小時,卷云對規則越來越熟悉,但反應不算特別快,基本三把里能贏一把。

    保持這種勝率,大概玩一下午也不用路遙掏錢,路遙懸著的心緩緩放下。

    又坐了半個小時,路遙有些犯困。

    她目前的身體和真正七八十歲的老人差不多,甚至可能沒有社里某些老人硬朗。

    上午出門挖筍,耗費不少體力,昨晚睡得還晚,午后的太陽撩人,她眼皮直往下耷拉。

    路遙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撐著椅背起身:“卷云會玩兒了,不用我看著。我犯困,要回去睡一會兒。”

    路遙走得時候實在困得不行,沒有注意到坐在右手邊的李丁香急得面紅耳赤,時不時抬手抓撓耳背和頭發。

    大約只隔了四十分鐘,卷云獨自從童志明家回了店里。

    星棠見路遙睡得沉,沒有叫醒她。

    路遙睡了兩個小時醒來,睜眼看見卷云坐在她床邊,略微有些奇怪,緩慢地坐起來:“幾點了?陪玩結束了?”

    卷云從待機狀態激活,睜開眼自然而然伸手扶住路遙:“時間是桐花歷2214年3月19日下午十六點三十二分。牌局于一小時零十七分前解散,牌友李丁香因身體不適,提出解散。”

    路遙有些心驚:“李丁香身體不適?很嚴重?”

    卷云老實道:“卷云對牌友李丁香進行了基礎身體掃描,并未發現任何病癥。”

    路遙低頭想了一陣,沒什么頭緒,確定李丁香身體沒問題,也就不太在意了,扶著卷云的手臂站起來:“你先待機吧。”

    晚上,路遙吃到了香香嫩嫩的筍片炒臘肉。

    咕咾肉跟隔壁的蘇老太太學了一手,用柏木枝熏過的臘肉水煮切片,入鍋煸到油亮透明,放入蔥蒜花椒和調料,再放入焯過水的嫩筍片,肉油裹住筍片,最后撒入一大把新鮮的青蒜苗,炒至斷生出鍋。

    臘肉咸香油潤,筍片脆嫩,蒜苗被油浸潤,清香撲鼻,拌飯一絕。

    路遙沒忍住吃了兩大碗米飯,撐得起不了身。

    她決定出門遛遛彎,消消食。

    卷云下午回來后,似乎有點小情緒。

    路遙叫卷云陪她出門,一人一機器人沿著大馬路散步,不知不覺走到老年活動區的壩子。

    音響放著歌,四五個婦人拿著水紅色的扇子,站在顯示屏前跳舞。

    路遙還沒走近就察覺到四面八方投來打量的視線,她微微垂眼又抬起,沿壩子邊沿慢吞吞往后面走。

    李丁香站在圍欄邊,和兩個眼生的婦人聊天,唾沫橫飛,看起來確實不像生病了。

    路遙隔老遠都能聽見她激昂的聲音。

    “下午童表爸非要拉機器人來打牌,不到兩個小時,我一百花就輸光了。要說那機器人沒什么鬼精,我反正不信。”

    李丁香對面的兩人看到路遙,臉上有幾分尷尬,直朝李丁香打眼色。

    李丁香剛開始沒明白,轉過頭看見路遙,又掃到跟在她身邊的卷云,沒有收聲,情緒更加激動:“有些人在城里學得精怪,打個牌不自己來,非要用機器人。反正我以后再不會和那些怪里怪氣的人打牌。”

    路遙這時才明白下午的牌局為什么散的那么早,身體不適估計是借口,李丁香是因為輸了心里不舒服。

    機器人不會為自己辯解,但路遙不能放任這樣一件小事毀掉還沒正式開張的小店。

    衰老后的路遙是個精瘦的小老太太,遛彎怕涼,碎花長衫外套了一間淺灰色的馬甲,銀白的短發用黑色的小發夾別到耳后,臉上溝壑縱橫,唯獨一雙眼睛清亮有神,看人時總是帶著一股難以形容的和氣。

    她的目光落在李丁香面上幾秒,扭頭去招呼坐在老年健身器材區域和別人吹牛的童志明,揚聲招呼:“童社長,您能不能過來說句公道話。”

    疑問恭請的語句,語氣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強勢。

    童志明不得不起身。

    路遙言語簡明地把下午和童志明的對話復盤一遍,不去看李丁香,只看童志明:“我不喜歡玩牌,特意讓卷云陪你們,這事兒可是跟您提前說好了的。卷云只是一個陪伴機器人,運行程序設置里就沒有‘作弊’這個指令,也沒有必要,更何況使用的是您家的機器麻將桌,所有人的運氣都一樣。栽贓機器人作弊,這話屬實是可笑。”

    機器人并非真正的人類,除了執行提前設置好的任務指令,并不會萌生像人類一樣的思想,尤其是服務型機器人,從來都只設定人類社會普世價值里最光輝的性格特質。

    童志明大抵沒料到路老太太這么強勢,但她說得是事實。

    下午是他強拉路遙湊腳,才有了機器人陪玩的事情。

    只是機器人的智能程度超乎他的想象,和卷云一起玩牌真的和真人差不多。

    不過下午的事情,卷云確實沒有多大錯處。

    卷云并沒有展現出超出他們認知的高超技術,贏得也不止它一個。

    聽了路遙和童志明對質,村人終于明白下午到底發生了什么。

    其實也是一件小事,幾十年生活在同一個鎮上,李丁香從來都是這樣,哪天手氣好贏了就高興,輸了就罵罵咧咧,提前散場。

    不過是這天桌子上出現了機器人,她就把輸錢的事怪在不會辯解又確實有點新手運氣的卷云身上。

    路遙指示卷云把下午贏來的一百多花幣交給童志明,微微提高聲音:“我家的陪伴機器人以后不會再借到茶樓陪玩。不過我家的機器人真的都很能干,不僅性格好,打掃做飯、做農活、陪伴都是他們擅長的領域。以后若是有需要,都來找我租用。鄉里鄉親,第一次租用打五折。”

    除了圓夢系統、隨身倉庫和魔神的指骨,路遙在無神之地能拼的只有機器人和臉面。

    為了順利展示機器人優越的性能和實用性,她不介意豁出去。

    別說,這一番操作效果還不錯。

    機器人對村人來說到底是陌生的東西,他們沒想過它們還能陪玩。

    路遙也終于找到機會在公開場合釋放出“家里的機器人可有償租用”的信息。

    不過這場小風波過去三天,依然沒有人來找路遙租借機器人。

    反正終極任務已經開啟,路遙倒是沒有太著急。

    每天清晨帶著不同的機器人出門,有時候挖筍,有時候去田里挖野蔥和折耳根,有時候和隔壁的蘇老太太一起到山上摘金銀花。

    臨近中午回到家里,咕咾肉已經做好午飯。

    過午之后,下午就是娛樂時間。

    路遙坐在屋檐下,面前支著竹編的圓簸箕,花貍和燕歸圍在一旁,陪她摘金銀花芽里的雜草和腐葉。

    一輛黑色的轎車出現在馬路上,往上走了幾十米,停在前幾日腿傷的那個小老太太家門口。

    路遙伸著腦袋張望,車上下來三個中年人,兩男一女。其中一個男人打開后座車門,抱出一個干瘦的老人。

    那個挖筍受傷的老太太居然這么快就回來了。

    鄉下的生活無波無瀾,比白開水還寡淡,就這么一件小事,過不了多久就會有人撿來聊半天。

    路遙想著待會兒蘇老太太肯定會過來找她說話,又低頭繼續摘手里的花苞。

    沒一會兒,幾個中年人出現在大馬路上,又慢悠悠走上了路遙家的地壩。

    路遙認出是送鐘翠竹回來的那幾個人。

    鐘翠竹就是挖筍受傷的老太太。

    路遙瞇起眼睛,不知幾人來意,心里隱隱有點猜測。

    星棠已經麻利地端出椅子準備待客。

    三人里的中年女性走在前面,還在壩子里就主動搭話:“老人家,聽說你們家有智能機器人提供租借服務,我們想看看。”

    女人話音剛落,穿著休閑略顯矮胖的男人搶話:“有沒有那種可以護理老人的機器人?聽說還有廚房機器人,做飯好吃嗎?”

    路遙的猜測成真,幾個中年人果然想為家里的老人租借機器人。

    她見過鐘翠竹的老伴兒,頭發稀疏,牙齒脫落,走路拄著拐,說話含糊不清,平日全靠老太太照顧。

    鐘翠竹摔傷腿,沒辦法照顧老伴兒,自己也需要照看,但子女忙于工作,很難抽出空閑安心照顧兩個行動不便的老人。

    這時候附近居然有鄰居提供機器人租借的服務,常年在外工作的年輕人眼界必定開闊許多,聽聞必定會起意,至少會想了解一下。

    路遙放下手里的活計,笑瞇瞇地起身,開始招待這三位關乎新店能不能順利開張的貴客。

    第334章 第十二間店

    閃閃發光的他。

    鐘翠竹的老伴兒姓李, 兩人膝下有一雙兒女,大兒子叫李金樹,小女兒叫李金桂。

    從大路走過來, 找路遙的三個中年人就是鐘翠竹的兒女和女婿。

    鐘翠竹挖筍壓斷了腿, 進城看診后腿上就打了石膏。

    在醫院住了幾天, 她就吵著出院, 先住到兒子家, 沒兩天她又鬧著想回鎮上。

    兒子兒媳和女兒女婿都勸, 勸不住,只好又請假送她回來。

    回城的路上, 幾人還在商量怎么解決老太太養傷期間, 家里的伙食問題。

    老父親常年行動不便, 家里大小事全靠老太太張羅。老太太如今腿上打著石膏, 不良于行,指望不了老頭兒照顧。

    李金樹和李金桂原來商量了兩種方案,一是輪流出一個人來照顧兩老。

    鐘翠竹并不是往后都不能動了,至多將養兩個月, 麻煩也就兩個月的事,分擔下來一家一個月。

    只是家里都有孩子上學要照顧,工作不說多繁忙體面, 直接請假一個月也不好向領導提。

    幾個人商量來商量去,又提出第二種方案——兩家拿點錢一起在鎮上找個合適的人照顧兩老兩個月。

    城里請護工比較貴,在鄉下至少便宜一半,做飯捎帶照看兩個老人,四五千花幣就能請到人。

    只是放兩個不良于行的老人在老家, 又請外人照顧, 多少有點不放心。

    他們原打算確定請人照顧, 優先找認識的人,再在家里裝上監控。

    商量到最后,請人照顧的方案幾乎拍板。

    方才到了家里,鄰居過來閑聊,聽說社里有戶人家從城里回來,家里全是工作機器人,還提供租借服務。

    李金樹和李金桂有點意動,這才特意過來看看。

    路遙直接將三人領到待機室,近二十臺待機的機器人像士兵一樣安靜的待在待機艙里。

    李金樹、李金桂和李金桂的老公老劉自詡見過世面,也被這場面驚到。

    目前市場上他們所了解的機器人是比較傳統的智能掃地機器人,某些大型商場的用餐區有服務機器人,但是相當笨重且機械,完全無法與路遙展示出來的機器人相比。

    路遙用簡單的語音指令喚醒二號廚房機器人白糖糕和待機中的清潔機器人檸檬水,指示他們向客人展示技能。

    檸檬水的程序里有租借小店的地圖,他很快循著地圖找到家里的清潔用具,開始掃地。

    白糖糕則進入廚房,手腳麻利地做出三菜一湯。

    用的都是家里現成的食材,一葷一素一湯,外加一鍋香噴噴的米飯,整個過程耗時四十分鐘。

    李金樹和李金桂夫婦看得目瞪口呆,盛情難卻之下,還坐下來嘗了嘗白糖糕的手藝。

    李金樹扒拉著碗里的蒜苗炒臘肉,連連點頭:“這味道比餐館也不差了。”

    李金桂吃得慢一點,微垂著眼簾,詢問路遙:“店里還有其他類型的機器人嗎?功能全面一點的那種?”

    租借小店的廚房機器人和清潔機器人展示出來的智能程度遠超三人的認知,不過機器人畢竟是機器,相對而言功能比較單一。

    廚房機器人只會做飯,清潔機器人只會做打掃,農用機器人只會干農活,綜合下來看,感覺還是不如請個阿姨。

    李金桂腦子里靈光一閃,不知從哪里得到靈感,興許是電影,她想會不會有那種專門用于護理病人的機器人。

    路遙沉吟片刻,點頭道:“店里暫時沒有專門用于護理的機型,但是可以調貨。”

    李金樹和老劉對視一眼,不怪他們驚訝,鄉村這么閉塞的環境,調貨過來怕是相當費時費力。

    不料下一秒,面前的小老太太就道:“店里沒有實體機型,不過我們有全息體驗服務。要不要試試?試用后確定有需要,我聯系同事直接調貨過來。”

    路老太太容顏蒼老,業務能力還在。

    幾位客人卻沒有注意到她的措辭,注意力完全被前半句吸引。

    全什么息?

    什么體驗服務?

    李金樹和老劉只當聽了個笑話,這小老太太騙人不打草稿,又或者是把線上3D展示錯說成了全息體驗?

    他們雖然生活在十八線小城市,網絡如今那樣發達,要了解前沿技術的發展并不難。就算有的領域開始嘗試投入全息投影技術,那也不是爛大街的大白菜,隨意在這種鄉野小鎮就能看到。

    開了那么多店鋪,什么神魔鬼怪沒見過,路遙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戰戰兢兢的新人店主,不害怕鋒芒畢露,也不擔心被人盯上。

    無神之地對路遙的限制太嚴苛,科技是她手里最鋒利的一把刀,開局已經處處是劣勢,她不打算掩藏機器人技術的鋒芒,反而要竭盡所能凸顯它們的優勢。

    無神之地約束的應該不只是她而已,這樣的世界,唯一能制裁她的除了不斷流逝的時間,或許也只剩下人類世界自己構筑起來的復雜關系網,世俗輿論或法律。

    而她正經開店,手續齊全。

    就算持有目前世界最頂尖的機器人技術,有心人想算計,沒有實打實的證據,短期內也無法把她怎么樣。

    路遙假裝沒有看出幾人有意無意展現出的輕蔑和嘲弄,和氣地起身,引三人回到待機艙室。

    待機艙室是路遙家的堂屋,空間是所有房間里最大的一間,整整齊齊擺放著嶄新的機器人,靠左邊的墻壁一側有一扇小門,進來就是一間廂房。

    廂房的一半空間布置成了迷你全息投影場地。

    路遙推門進來,從門邊的柜子里取出三幅眼鏡遞給李金樹三人,順手按下投影啟動按鈕,調試出提供體驗的護理型機器人。

    路遙示意李金樹和李金桂夫妻戴上眼鏡,空房間在三人的注視下搭建成療養院病房的模樣,剛開始只是墻壁、病床、簡易儲物柜、隔簾、陪護椅,不知什么時候耳邊出現了疑似痛苦的呻/吟聲,怪異的味道充斥在鼻子里。

    窄小的床上躺著神情麻木的老人、失去行動能力的人,穿著統一制服的護理機器人就在這時登場。

    三人的表情由剛開始地漫不經心轉為訝異、震驚,逐漸成了失去管理的狀態。

    體驗時間并不長,連投影場景搭建在內不到五分鐘,李金樹、李金桂和老劉幾十年的認知都被完全顛覆。

    從全息投影區出來,李金桂就問:“調貨要多久?”

    路遙:“馬上聯系,大概晚上八點能到。”

    李金桂驚訝不已:“這么快?”

    路遙一本正經:“不用這么驚訝,我們有專門的調貨渠道。”

    李金桂朝身旁的李金樹看了一眼,又轉頭看向路遙:“租借的話,費用怎么算?”

    路遙了解過桐花鎮的行情,請短工干活,男人兩百花幣一天,女人一百五十花幣一天。

    社里似乎還有郭嘉提供補助的項目,請村人干活,大多是種植和收割農作物的工作,一般是十花幣一個小時。

    這種活計有季節性,并不常有。

    租借小店里的機器人性能優越,可惜店址落在鄉鎮,基本沒辦法拿到正常工作薪酬。

    不想過分壓低機器人員工的價值,又想盡力促成第一單租借業務,路遙糾結片刻才回答:“護理機器人是店里的高端機型,租借價格比其他機型略高,租借費用五十花幣一小時。不過小店剛開業,正在做活動,首次租借打五折,限租三日。假如租得時間長,我做主給個打包價,首租結束,可以再以三百元一天的價格租出,租用期限二十天。”

    李金桂猛眨眼睛,又給身旁的兩個男人遞眼色。

    不能說便宜,但以他們剛才的體驗來說,其實也不貴。

    只是算下來又比請人工貴,仔細想想又覺得不劃算。

    李金樹沉吟片刻,指著旁邊待機的白糖糕和檸檬水問:“它們的租借價格是多少?”

    路遙:“都是二十花幣一小時。”

    路遙說完都痛心,以桐花鎮的整體經濟發展來看,機器人的租借價格毫無性價比。

    但是以路遙所持有的機器人的性能來說,這價格跟白送沒什么區別。

    李金桂和李金樹到外面商量,老劉還在待機室晃來晃去,主動攀談道:“這種智能型機器人網上都沒有賣,你這里怎么這么多?”

    路遙:“不是網上沒有,應該是你沒找到渠道。不過就算你費盡心思找到渠道,也絕對沒有像我這樣敢零租的供應商。”

    老劉覺得老太太說話潮得過分,細想又沒有任何破綻。

    就算不去仔細了解,也有常識,這種攜帶高新尖技術的智能機器人,價格絕對不可能親民。

    李金樹兄妹商量了幾分鐘,李金桂又進來把老劉叫了出去。

    路遙心里從來沒有這樣沒底過,想著這一單怕是難成。

    又過去約十分鐘,李金樹在門口朝路遙招手。

    等小老太太邁著小碎步麻利地走近,他笑著道:“我們商量好了。三百一天,租用一臺店里的護理機器人,先租三天,合適再續租。另外再租借一臺廚房機器人,每天早中晚去家里做飯,總計四個小時。”

    路遙無聲嘆氣,狡猾的城里人,專門欺負小老太太。

    路遙堅持道:“首租三日,護理機器人二十五花幣一小時,廚房機器人十花幣一小時。三日后,護理機器人以三百花幣一天的價格租出,租用期限三十天。廚房機器人以二十花幣一小時租出,租用期限無限。”

    就算這一單做不成,也不能在這里讓步太多,不然以后鄰居都來講價還價,那就煩死了。

    不知道為什么,僵持了一陣,李金樹兄妹點頭同意了路遙的方案,只是堅持先租三天試試。

    路遙松了口氣,不管租三個小時還是三天,只要有人做先吃螃蟹的那個人,對租借小店來說就是好兆頭。

    說得無賴一點,她現在并不指望這間店能賺多少錢,但需要推進店鋪的經營進度,以尋找完成任務的線索。

    一般來說,大型器械租用都需要交付一定比例的押金,然而以機器人的購入價格作為參照,就算只要十分之一,普通人也沒魄力拿出來,反而很趕客。

    路遙只得又借魔神大人的光,拿用祂指骨做成的筆起草了幾份不同條件的租借憑據,再植入到待機機器人的運行程序里,如此就是帶有強力約束的隱形契約。

    租借手續提供手機掃碼和錄入指紋兩種方式,且租借合同要求費用日結。

    掃碼可直接線上支付,錄入指紋則需要提前預存費用。

    因為護理機器人需要調貨,李金樹兄妹先帶了白糖糕回家。

    李金樹兄妹租借機器人是為了照顧家里的老人,為方便對機器人下達指示,他們選擇讓兩位老人直接在借出的機器人上錄入指紋。

    鐘翠竹坐在躺椅上,見兒女和女婿回來,立刻招呼他們喝水,聽說租借兩臺機器人一天就要好幾百花幣,驚得差點跳起來,隨即立刻擺手:“我跟你爸就在家,哪里需要什么機器人照顧?快去退了,就說我們不需要了。”

    李金樹和李金桂兄妹倆花了半個小時勸說,最后幾乎是架著鐘老太太的手在白糖糕身上的識別區域按了指紋。

    老太太又氣又急,差點哭了。

    李金桂坐在一旁抱著老母親安慰。

    老太太被磨得沒法,氣呼呼指著白糖糕指示:“去做三個菜一個湯,不好吃就把你退回去!!!”

    白糖糕剛剛掃描好雇主家的地圖,接到指令轉身前往廚房。

    鐘翠竹要兒子和女婿把她挪到廚房,她要監工。

    白糖糕系著路遙店里的粉色格子圍裙,先在食材區停留了幾分鐘,又打開冰箱看了幾分鐘,擬出三菜一湯的具體菜單。

    他沒有冒然開始使用廚房,乖覺地移動到老太太身邊,詢問菜單是否合適。

    青椒炒肉絲、素炒苦瓜、蒸香腸,還有一個番茄雞蛋湯。

    鐘翠竹驚訝極了,沒料想到機器人這么懂事,給出來的菜單相當正常且家常,讓她找不到任何挑剔的點。

    大約也就過去半個小時,三菜一湯上桌,熱氣騰騰,香味撲鼻。

    鐘翠竹的老伴兒還沒吃午飯,坐在桌邊皺起鼻子嗅了嗅,端起飯碗就開吃。

    老頭兒沒什么話,也不發表評價,只顧悶頭吃。

    鐘翠竹坐在對面,瞧這樣子撇了撇嘴角,默了片刻才道:“看來比你們老漢兒手藝好一點。”——

    白糖糕前腳跟著客人離開,路遙后腳就聯系鴉亂——租借小店需購入五臺中端護理機器人,四個小時內需到貨,請第八區協助。

    0815接到消息直接報告基蘭。

    因為貫島如今有一小部分原生人類囚犯,他們正在嘗試恢復身體機能,日常需要護理機器人照顧。

    島上正有一批剛到貨的護理機器人,基蘭打申請,直接勻了五臺新的給路遙。

    路遙又聯絡姬非命到書店取貨,前后兩個小時不到,新型機器人已經到達租借小店。

    傍晚,路遙親自領著調試好程序的一號護理機器人白蘭到鐘老太太家。

    鐘家正在吃晚飯,兩個老人,三個成年人坐了一桌。

    飯桌上菜色豐富,系著粉色圍裙的白糖糕默默站在墻根,結束任務,已經進入休眠模式。

    路遙出現之前,飯桌上氣氛極好。

    鐘翠竹正夸白糖糕手藝不錯,抬頭看見路遙和跟在她身后的護理機器人,臉色就不好了。

    經過一下午試用,鐘翠竹對廚房機器人白糖糕的工作能力表示肯定,一個小時十花幣的勞務費十分劃算。

    但是對即將上崗的白蘭,鐘老太太就沒什么好臉色了。

    這鋼鐵殼殼的租借費太貴,又不是分分秒秒都在工作,大多數時間只是在一旁站崗,一天卻要好幾百花幣,簡直是個敗家玩意。

    路遙瞧老太太有情緒,坐下來陪她聊天:“都這個年紀了,錢就別抓那么緊了,健康舒心比什么都重要。”

    衰老帶給路遙最直觀的感受就是享受一定要趁早,膚淺又真實。

    她現在的身體就像一臺使用壽命將盡的機器,到處都毛病,時常腿疼腰疼脖子疼。吃不了辣的、冰的、硬的、油的,生活沒滋沒味。睡眠也少,經常覺得日長夜也長。

    腿腳不便,爬坡上坎走不動,就是走個三兩步的臺階也要小心撐著腿骨一步一步地挪。

    老了就像樹上成熟的果子,沒有落到地上,就會爛在樹上。

    路遙的安慰最終也沒能叫老太太的心情好一點,但白蘭還是順利留在了李家。

    當天晚上,鐘翠竹的兒女和女婿都開車離開,說是三天后再回來,到時給家里安裝監控,再決定要不要續租機器人。

    第二天,李家租借了路遙店里機器人的事就在鎮上傳開了。

    上午、下午李家的院子里來來去去好些人,都來圍觀機器人干活。

    一晚上過去,鐘老太太心里還是不舒服,但是兒女好心為他們租借機器人,又來那么多人看熱鬧,她沒好多說什么。

    鐘老太太繃著臉坐在人群中間,突然想起昨晚兒女都走了,她半夜想起來上廁所,老頭子睡在旁邊鼾聲呼呼,怎么叫都叫不醒,她只好指示站在墻根的白蘭幫忙。

    白蘭輕松抱起她坐到輪椅上,推著她出門,到了洗手間外面,直接抱起她往里面走。

    等老太太重新躺在床上,旁邊的老頭子睡得正酣,根本不知道她起過夜。

    鐘翠竹默默嘆了口氣。

    她必須承認機器人很便利,要是租借費用不那么貴就好了——

    三天時間過得很快,李金樹、李金桂兄妹又回了一趟老家。

    李金樹在家里裝監控,李金桂來找路遙續租。

    三天試用期結束,原本不太情愿的老太太松了口,答應繼續租借白蘭和白糖糕一個月。

    剛剛到家,久病的父親見著他們也說白蘭好話。

    李老頭病了很多年,其實不太懂機器人到底是什么,只覺得家里有了機器人,他和老伴兒都方便不少。

    有時候他要上樓找個東西,光爬那兩階樓梯就累得夠嗆。

    有一天他試著叫白蘭抱他上去,鋼鐵小伙手臂有力,抱著他走得又穩又快,和年輕人一樣。

    李金桂原本每天都打電話詢問家里的情況,早就打定主意哪怕父母不愿,至少母親腳傷未愈期間,還是要續租機器人。

    回到城里后,李金桂和李金樹私下交流過兩次。

    機器對比人來說也有好處,它們只會按照設定好的指令行動,沒有人的情緒和私欲,不用擔心父母受到不好的對待。

    其實路遙店里的機器人自帶自助續租的程序,不用特意來見路遙。

    李金桂專門找路遙,除了落實續租手續,還拿走了一疊店里的名片。

    那天回城之后,李金桂特意留意周圍,她居住的區域別說機器人租借小店,就連售賣機器人的實體店也沒有。

    李金桂又在網上查了一下,除了常見的清潔機器人,最低端的類人智能機器人的價格都在七位數以上。

    所以鎮上的路老太太到底什么家底?又為什么非在那么閉塞的鄉鎮開店?

    這樣時髦的店鋪,開在城里怕是早就爆火了。

    李金桂想不通,但不妨礙她在社交中提起開在老家鎮上的奇怪租借店鋪。

    截止今天,已經有五個朋友找李金桂要機器人租借小店的聯系方式,她也記在心上,剛到家就來找路遙拿名片。

    路遙對這種“蒲公英”式的宣傳方式自然表示歡迎,不僅拿了一疊名片給李金桂,還送了她三盒店里的點心。

    不出意外,李家續租機器人的消息很快又傳遍了小鎮,路遙的店里陸陸續續接了一些散客。

    機器人的租借價格在村人眼里偏高,就算有需求,像李家兄妹那樣大手筆的客人還是少。

    時間不急不緩的流逝,轉眼間又過去五天。

    路遙坐在壩子里曬太陽,咕咾肉坐著矮凳,面前放著一個大木盆,盆里全是圓溜溜的小土豆。

    最近要開始種土豆了,去年收回來的土豆在發芽,不吃都要蔫了,口感會變差。

    隔壁的蘇老太太送了路遙一背簍陳土豆,叫她煮來吃,吃不完就曬成土豆干,燉湯可香了。

    路老太太身子骨不好,活是干不了一點,只能坐在一旁監督監督機器人這樣子。

    胖乎乎的麻雀歇在門口的木槿樹上,嘰嘰喳喳。

    路遙從凳子上的果盤里抓了把瓜子,百無聊賴。

    門口的公路上路過一輛黑色高端轎車,她目光一閃。

    剛剛那車的副駕上好像坐著一個銀色頭發的年輕男人。

    圓夢系統冒出來:“你覺得是祂?”

    路遙躺回椅子上,微微偏頭,目光追著遠去的車輛:“是不是他,你不知道?”

    圓夢系統皮起來:“我知道啊。就是你現在這個樣子,會不會不好意思見祂?”

    路遙抬手摸了摸臉,沒說話——

    桐花鎮,七社。

    黑色轎車停在一棟貼白瓷磚的三層小別墅門口,兩側車門打開,下來三個人。

    司機,女主人,以及從副駕跳下來的銀發男生。

    男生穿著寬大的深灰色衛衣,灰粉色的襯衣領子從衛衣的圓領拉出來,胸前兩顆扣子敞開,脖頸上戴著一條黑色的皮質項圈,右耳上還戴著一枚樣式奇特的耳墜。

    穿著職業套裝、氣質干練的女士擰眉看了男生一眼,轉身快步朝別墅的方向走去:“先把行李搬到家里,等下先去那個租借小店。要是傳言不虛,打點好照顧你的人,你就在這里好好反省,想清楚了再回去。”

    十分鐘后,路遙的租借小店門口。

    路遙難得有些局促,和面前強勢的女士聊幾句,悄咪咪掃一眼站在不遠處的男生。

    銀發,疑似伏神令幻化的皮質項圈,縮小版的規戒之尺耳墜,以及淡色虹膜外圈淺淺氤氳的一圈暗紅,一切特征都和陸銘瀟對得上。

    這一刻,路遙深深感受到世界對她不加掩飾的惡意。

    陸銘瀟在這個世界的名字是本名。

    年齡十九歲,身份是閃閃發光的男大學生。

    第335章 第十二間店

    未曾設想的業務領域。

    眼前正在跟路遙說話的女士是陸銘瀟的姑姑, 她從李金桂那里聽說桐花鎮上有個老太太開了一家高端智能機器人租借小店,就找了個時間送陸銘瀟回來。

    七社那棟三層小別墅是陸家的老房子,家里老人過世, 房子就空了下來。原本以為會空置好些年, 結果本該在學校好好上課的陸銘瀟在學校跟人打架, 鬧到請家長休學的地步。

    陸女士壓著怒氣接陸銘瀟回家, 又從他的包里看到一張病理診斷書, 診斷結果為重度抑郁, 需吃藥穩定病情,且需要家人配合照顧。

    若是家人無法陪伴配合, 最好為患者營造一個舒適安穩的居住環境。

    陸女士平時工作忙, 最近幾年父母、兄嫂接連去世, 自己也滿身負能量, 實在沒有心力、也沒有時間照顧侄子。

    偶然一次吃飯的機會,得知李金桂聊起給在老家居住的父母請了兩個機器人照顧。

    陸女士剛開始沒當回事,直到看到李金桂手機里的視頻,廚房機器人和護理機器人的智能程度遠超她的認知, 陸女士突然想起鄉下的老房子,正好陸銘瀟需要靜養,不如送他到老家住一段時間。

    如果租借機器人真的可以代替人工, 租借兩臺足夠應付侄子在鄉下的日常生活。

    假若情況沒有那么理想,就當帶侄子回鄉散心。

    陸女士和路遙溝通后,跟著進屋看機器人現場展示,前后不到五分鐘,就決定首租兩臺機器人試試。

    一臺廚房用機器人, 租借時間三小時。

    一臺清潔機器人, 租借時間四小時。

    因為是首租, 參加五折活動。

    兩臺機器人的租借費用算下來是七十花幣。

    陸女士直接拿出手機掃碼,綁定后就帶著三號廚房機器人舒芙蕾和清潔機器人檸檬水離開。

    路遙陪陸女士從機器人待機室出來時,陸銘瀟坐在壩子里路遙坐過的椅子上,出神地盯著沉迷剝土豆的咕咾肉。

    直到隨陸女士離開,陸銘瀟的視線在路遙身上停頓一秒,又不在意地移開了。

    那眼神沒有任何情緒,格外陌生。

    路遙心底升起些許疑惑,這是沒認出她?

    就算她樣貌變化有些大,機器人租借小店如此高調,又是在這樣的鄉野小鎮,他應該能從這奇奇怪怪的店鋪情況猜出來。

    以前那么多個奇異世界,他都能跨越千難萬險找到她,不應當出現這種情況。

    或者說因為某些原因,他又失憶了?

    路遙拉過椅子坐下來,心里更傾向第二種猜測。

    陸銘瀟這次失憶的情況看起來好像和上一次在浮世大陸不太一樣。

    無神之地這個世界看似平平無奇,隱藏的限制規則太多。

    路遙靠在椅子上,遙望對面的青山,緩緩平復情緒,關于任務、陸銘瀟和這個世界都需要慢慢觀察。

    心底泛起一陣不可言說的輕松,路遙突然怔住。

    她竟恍惚覺得眼下的狀況,他沒認出來,無端讓她松了一口氣。

    二十一歲的路遙,或許會滿不在乎地說只要有愛,一切都不是阻礙。

    七十七歲的路遙,遇見青春洋溢的男大,生出不敢相認的怯懦。

    路遙突然想起圓夢系統偶爾慫兮兮地在她腦子里嘀咕“你真是越來越不做人了”,低低笑出來。

    圓夢系統冒出來,語氣帶著些許憐惜:“怎么了?因為祂沒認出你,傷心了?”

    路遙搖頭。

    她明明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

    陸明芳帶著陸銘瀟和兩臺剛剛租借的機器人回到家里的小別墅,立刻指示舒芙蕾和檸檬水開始工作。

    陸家的自建小別墅有三層,晚上要留下過夜,只要也要把一樓的區域和廚房全部整理打掃出來。

    計劃送陸銘瀟到老家小住調節情緒的時候,她就在暗暗發愁打掃的事情。

    陸明芳是個寧愿在外多跑幾趟業務,也不想回家做家務、做飯的人。

    不是不會,她就是單純不喜歡做家務。

    幸好從同鄉那里獲取的情報可靠,租借小店的機器人比預想中智能,業務能力也比她的預估樂觀。

    檸檬水到達雇主家里,花了五分鐘掃描地圖,確定工作區域。隨后就去找到清潔工具和接水的地方,開始打掃工作,第一片工作區域是一樓的堂屋、廚房和所有客房。

    陸明芳叫司機把后備箱里的食材全部搬進冰箱,等檸檬水打掃出干凈的區域,再把車里的生活用品搬出來,順便監督舒芙蕾的工作。

    陸明芳本來計劃親自監督檸檬水的工作進度,剛說幾句話,有鄰居在外面打招呼。

    房子空置許久,到處都是灰塵,沒有落腳的地方。

    陸明芳只好提溜了兩把剛剛被檸檬水擦干凈的椅子到外面,坐在壩子里和鄰居聊天。

    大約過去半個小時,陸明芳終于送走熱情的鄰居,手里多了幾個橙子。

    她捧著橙子進屋,在門口忽地頓住腳步,猛眨眼睛。

    要是說剛到家時像進了盤絲洞,此時就像到了海底龍宮,桌椅、底板、家具都在閃閃發光,一塵不染的那種。

    司機坐在堂屋的涼椅上,見她回來立刻起身,小聲道:“檸檬水已經打掃完廚房和堂屋,剛剛進了飯廳。”

    陸明芳走到桌邊,伸出手指在桌面摸了一把,果真是一塵不染。

    她放下橙子,又四處檢查一番:“半個小時有嗎?效率可以啊。”

    司機剛才全程圍觀檸檬水工作,對機器人的工作能力有了全新的認知,低聲道:“和我們平時用的那種掃地機器人完全不一樣。依它的效率,用不了四個小時,就能把這棟樓打掃干凈。”

    陸明芳已經在店里了解過不同工種機器人的工作范圍和能力,仍驚訝于檸檬水的高效率,蹬蹬蹬跑去廚房看了一眼。

    灶臺碗廚打掃得光鑒照人,舒芙蕾正在備菜,用得是司機前不久放進冰箱的食材,電飯鍋里煮著飯,灶臺上還熬了鍋湯,米香和肉香交織,陸明芳恍惚失神一瞬,又猛然回神,低頭苦笑,剛才竟有一種爸媽兄嫂還在這里的錯覺,明明只剩一棟空房子。

    大約一個半小時后,檸檬水完成一樓所有區域的打掃工作,上二樓繼續打掃。

    樓上的生活痕跡比一樓少,有三間客房,兩間雜物房。客房還好,雜物房簡直沒法進人,沒有地方放置的物件都堆在里面,積了厚厚一層灰。

    彼時舒芙蕾正噠噠噠來回不停在廚房和飯廳往返,四四方方的木飯桌擺得滿滿當當。

    糖醋里脊、蔥燒大蝦,清蒸鱖魚,燒椒拌皮蛋,還有一個熗炒油麥菜,一鍋玉米山藥燉排骨。

    因為燉了鍋湯,這頓飯耗時格外久。

    陸銘瀟端起飯碗默默扒飯,絲毫沒有評價兩句的意思。

    陸明芳和司機上桌前就已是滿心期待,坐上桌子先挨個品嘗菜品的味道。

    陸明芳品完一輪,開始往碗里扒拉,語氣克制:“口味家常,不能說有多驚艷,但只要想到是機器人的做出來的飯菜,又覺得多吃一碗也可。”

    司機更直白:“機器人都能做出這么好吃的飯菜了?這種技術到底是什么時候開發到這么成熟的?是我關注得太少,還是已經跟社會脫節了?”

    ……

    陸明芳晚飯后上樓,檸檬水已經打掃完三間客房,正在其中一間雜物房忙碌。

    陸明芳站在門邊看了一陣,又轉身下樓,直接給路遙打電話。

    雖然首租試用期還沒結束,她對兩臺機器人的工作能力已經相當滿意,當即決定續租。

    陸明芳準備把陸銘瀟留在鄉下住一個月,她計劃租借三臺機器人,但都不是長租。

    首先續租舒芙蕾,每天早中晚到家里做三頓飯,總計單日租借時間三個小時,費用六十花幣,一個月租借三十次。

    清潔機器人不用每天上門,暫定每五天租借一次,到家做一次大掃除,單次租借時間三小時,一次也是六十花幣,一個月六次。

    最后,陸明芳擔心陸銘瀟悶在家里不出門,決定再租借一臺陪伴機器人。每隔三天到家里找一次陸銘瀟玩,單次租借時間六小時,租借費用一百二十花幣,一個月租借十次。

    一次性簽下三份租借合同,總計費用三千三百六十花幣,費用日結。

    掛掉電話,陸明芳像終于完成一件大事,緩緩松了一口氣。

    租借機器人看似很貴,靈活組合不同的工種之后,算下來居然比單請阿姨合算。

    而且陸銘瀟不喜歡說話,更不擅長應付外人,請機器人反而少了那些煩惱。

    生活在村子里,家事免不了被議論,但只要不傳到當事人耳朵里,就不算大事。

    陸明芳越想越覺得機器人可靠——

    路遙沒想到繼鐘老太太之后,陸銘瀟成了租借小店最大的客戶。

    小陸的姑姑也是個會過日子的人,各種機型組合,花最少的錢,解決小孩日常生活的全部難題。

    穿梭那么多個世界,這好像是陸銘瀟第一次在異世界有親近的親人,對方對他相當照顧。

    路遙不免想到陸銘瀟的特殊體質,他這次沒有借用別人的名字,但身份應該還是假的,不知道任務中會不會影響到陸女士。

    陸銘瀟的出現,從某種程度上緩解了些許店主的焦慮。

    路遙的注意力從店鋪經營上轉移了一些到陸銘瀟身上。

    可惜兩家離得非常遠,一般只有下午出門遛彎才有機會見到他。

    經過幾次觀察,路遙確信陸銘瀟再一次因為不明原因失憶。

    他確實不記得她,而且性格變化很大。

    以前就算失憶變成魔尊,也像一顆小甜豆。

    如今明明是青春洋溢的大學生,周身卻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陰郁,更像一塊又冷又硬的石頭。

    他看人的眼神冷且淡漠,而且那種冷漠的待人方式不只是針對路遙。

    路遙琢磨了幾天,沒有任何進展,又轉而繼續琢磨租借小店的經營之路。

    深夜,月光很亮,潑灑在地上如銀霜。

    路遙從洗手間出來,站在洗衣臺邊洗手,倏然聽見對面山上有野獸在叫。

    呱——呱——呱——

    在靜夜里,一聲接一聲,像是要把嗓子撕開一樣。

    第二天清早,炮聲乍然響起,路遙驚醒,星棠進屋告訴她昨晚有位老人去世。

    吃早飯的時候,路遙才想起來去世的是誰。

    她前一日遛彎到老年活動區,還在路上見過那人。

    兒女在外打工,妻子已逝,獨居兩層小別墅的鰥夫。

    七十多歲,去世前一天上午還去田里種了一大片土豆,看起來身體健朗,完全沒有出現可能死亡的跡象。

    下午,死去老人的家屬陸續從城里趕回來,聽說已經搭起棚子,晚上就要開始守夜。

    路遙站在地壩邊,聽路上的人閑聊。

    原來那個老鰥夫昨夜似有些感冒,想找藥吃,不知找沒找到,凌晨在睡夢中離世。

    來到桐花鎮后,路遙已經不是第一次經歷這種事。

    每當聽見山上的不知名野獸咆哮,第二日必有噩耗。

    生命走入衰弱,一場小小的感冒,也能成為奪命利器。

    站在大路上和路遙聊天的村人說:“他算命好,走得那么快,沒受一點磋磨。”

    路遙以前從未想過,人到老年,原來連死得快都能被稱道有福氣。

    轉念想想,這話竟很有幾分道理。

    路遙想起前不久從城里回來的一戶人家,運了兩個植物人回來,只留下一個媳婦在家里照顧。

    兩個植物人是一對夫妻,一個偶爾清醒,一個完全沒有神志,但也沒有死去。

    兩人脖子上都插了管子到食道,每天需要從管子里喂流食,此外還要幫忙清理穢物。

    路遙有次跟著村人到那戶人家家里坐了片刻。

    偌大的一棟房子里,住著三個人,兩個不能動彈,媳婦早上起來先照看兩個病人。

    喂食、擦身,忙得滿頭大汗,忙到中途突然丟下帕子,跑到門外干嘔,緩一陣又滿臉煞白地走回去,繼續手里的活計,生命突然就變成了無奈和折磨的模樣。

    大路上出現了幾個男人,童志明走在中間,領著那群人朝路遙家走來。

    路遙回神,瞧見除童志明外,其余人手臂上掛著黑紗,驟然將飄得又深又遠的情緒收拾干凈,準備營業。

    路遙所料不錯,來人是早上死去的鰥夫的家人。

    他們的來意也簡單,想租借機器人。

    鄉間習俗,白事從人走那一天就要開始辦席面,事不湊巧,鎮上就那么兩家廚師隊都在別家辦事。他們聯系上的那支廚師隊最早也要明天上午才能過來。

    社里臨時組織了一群幫工,做今天的晚飯、宵夜和明天的早飯,但還是缺人。

    主家請童社長想想辦法,童志明直接把人帶到了路遙家里。

    第336章 第十二間店

    邪魔若成神,必是邪神。

    孫家的小樓就矗立在公路邊上, 靈堂設在堂屋,門外的水泥壩子上搭起了油布棚子,臨時辦廚的地方倚著左側偏房, 一半露天, 一半在屋里。

    屋外支著半扇門板, 板上堆摞著層層褐色敞口的土碗, 系著圍裙的幫廚圍在一處, 臉色或驚異、或新奇。

    路遙站在門板一側, 肩上搭了兩只手,也不知都是誰, 總歸是孫家請來的人, 壓著她不停往前湊。

    路遙本來和孫家沒有任何交集, 也不存在人情往來, 今日若不是孫家租借機器人,她不會出現在這里,

    早些時候,孫家主事人在童志明的推薦下找到路遙, 了解之后臨時租借了機器人。

    店里目前有廚房機器人五臺,白糖糕和舒芙蕾有租約,雖然只是散租, 時間掐著早中晚的飯點,不方便召回,路遙就把剩下的三臺廚房機器人咕咾肉、馬卡龍和可露麗租給了孫家。

    孫家還另外租借了三臺清潔機器人、兩臺陪伴機器人。

    不怪鄉鄰稀奇,幫廚們此時扒著路遙圍觀的正是隨她一起過來的廚房機器人。

    幫廚隊的主事人叫唐姐,沒有接觸過廚師機器人, 不知道怎么使喚它們。

    路遙像個隨行的引導員, 幫助沒有接觸過機器人的幫工破除恐懼, 學習與機器人共事。

    三個廚房機器人抵達孫家的大廚房后,被安排了做墩子、準備涼菜和蒸菜的工作。

    路遙跟唐姐溝通之后,做了一個簡單演示——砧板上放置一份備菜樣品,再叫來咕咾肉,指示他按樣品要求備菜。

    待機的咕咾肉走上前,他系著統一樣式的圍裙,戴上手套,低頭掃描樣品,確認后拿起菜刀和清洗過的食材,開始工作。

    他在切胡蘿卜,用來拌涼菜的配菜,要切成粗細均勻的細絲。

    砧板前方放置著一大盆洗干凈的胡蘿卜,旁邊緊挨著一個干凈的不銹鋼盆。咕咾肉仿佛十分專注,砧板上很快堆滿胡蘿卜絲,他微微一頓,放下菜刀,小心把砧板上的細絲捧進干凈的盆里。

    機器到底是機器,動作間存在些許停頓,不像人那樣順暢,但動作并不緩慢。

    唐姐和其他幫廚瞪大了眼睛,直呼驚奇。

    幫廚隊人不少,路遙在廚房機器人的識別系統里臨時錄入唐姐和另外兩個管事大姐的聲音,并按照“職稱”設置了任務指令的優先執行等級,如此就能避免廚房機器人陷入混亂。

    唐姐嘗試對馬卡龍下達指示,叫他拌一份涼菜,晚上席面的菜單已經輸入他的程序中。

    守夜的第一晚,席面非常簡單。一席十個菜,半數都是涼菜。

    大抵想好好考驗一下機器人的能力,唐姐在第一個指令后,又指定了菜名——涼拌牛肉。

    牛肉在鄉下的席面上,無論怎么烹飪都算是一道硬菜。

    馬卡龍接受到指令就開始工作,牛肉片、蔥姜蒜末、胡蘿卜絲、折耳根、香菜、調料已由咕咾肉備好。

    馬卡龍取來拌菜的不銹鋼盆,姿勢頗為嫻熟,尤其撒佐料時大開大合。

    旁邊的幫廚不禁驚呼出聲,直覺味道放重了。

    馬卡龍不受外界干擾,嚴格按照系統記錄的菜譜調弄盆里的食材。

    約三分鐘后,一盤色澤油亮、酸香撲鼻的牛肉被盛入盤中。

    唐姐和幫廚們已經拿出筷子,一人拈一箸。

    味道并不像有人猜測的那樣過重,酸酸辣辣,十分刺激味蕾,叫人忍不住接連下箸。

    唐姐看一眼馬卡龍,又轉頭看路遙:“明明是一樣的調料,也沒見有什么特殊手法,我就調不出這么好吃的味道。”

    路遙結合在異世界開店的所見所聞,給店里的廚房機器人導入了上千份獨家菜譜,然而白事的席面很有些講究,鄉下條件又有限,沒有精準控溫的廚具,原本以為機器人幫廚手握許多美味菜譜,卻無法大顯身手。

    路遙笑著解釋:“他們的系統里存有不少菜譜,大部分口味尚屬家常。吃著合意可以直接指示他們繼續執行當前任務,不合口味可以更換菜譜,也可以直接指示他們修改菜譜,或者導入新的菜譜。”

    唐姐訥訥問:“怎么改?”

    路遙:“直接提修改菜譜,口述或是提供文字憑據,他們會自動識別。修改后不會覆蓋原有的菜譜,而是重新錄入一份。”

    唐姐的內心受到極大震撼,只覺得眼前的不是機器人,而是神跡:“沒有我們,他們是不是也能整治出像樣的席面?”

    旁邊一個幫廚搭腔:“老鐘家不是也租借了這個機器人嘛。這才幾天,那天路過看見老鐘在壩子里曬太陽,那臉眼見著圓了一大圈,都是機器人飯燒得好。”

    咕咾肉做了墩子師傅,馬卡龍是涼菜師傅,可露麗也很快被指派去做蒸菜。

    桐花鎮最近最火熱的話題莫過于租借小店的機器人,大伙兒本來就夠好奇,沒想到會在孫家的壩子里看到那么多臺,還有機會和這些機器人共事。

    廚房區域吵吵鬧鬧,煥發出異樣的活力,坐在油布棚下的賓客亦在指指點點。

    路遙恍若未見,轉頭帶著兩臺陪玩機器人紅桃和黑桃去找總管。

    紅桃和黑桃被下達了迎接賓客、陪小朋友玩耍的任務指令。

    剩余的三臺清潔機器人暫時待機,他們的工作在大席結束后,負責收拾餐桌、打掃所有用餐區域。

    路遙從旁指示之后,無事可做,又不能離開,尋了個角落坐下,抓一把瓜子閑嗑,聽周圍的賓客聊天。

    壩子里幾乎全是老態龍鐘、缺牙皺皮的老頭、老太,三五成堆坐在一起,聲音卻很激昂。

    路遙的目光掃過遠處近處的賓客,微微嘆氣。

    聽了半天,除了對機器人的好奇,都是一些成年老瓜。

    鄉野的時間格外緩慢,路遙初來時還很新鮮,每天都能聽見許多以前沒見過、沒想過的東西。

    但是當她在桐花鎮住了一陣后,就發現村人時常聊天說的都還是那些事,要么是幾十年前的家長里短,要么是最近的雞毛蒜皮,事情還是那些事情,抱怨也還是那些抱怨,可能數十年都未曾變過。

    這里的人,一生里的大部分中時間都在重復過著同樣的一天。

    陸銘瀟就在這時候突兀地闖進來,一堆老頭老太中間突然出現穿著肉粉色oversize衛衣的瘦高少年,銀色短發柔順的耷拉在那張年輕的面龐上,俊美又怪異,幾乎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路遙定定看了陸銘瀟一眼,不經意對上少年的目光,微微愣了一下,綻開一個笑容。

    路遙知道她現在笑起來和對面缺了牙的小老太太一樣,松弛的皮膚會在做出表情的瞬間緊繃,拉出無數條深深的溝壑。

    她只是禮貌地笑了一下,就緩緩移開視線,假裝被身邊賓客的話題吸引,心里其實有幾分詫異。

    按照陸銘瀟在這個世界的人設,她以為他不會在這種場合出現,至少不會這么早就過來。

    陸銘瀟還在看路遙。

    所有人里,只有這個老太太有著一雙過分年輕的眼睛。

    來到桐花鎮的那一天,陸銘瀟就覺得眼前的老太太大概是他此次行刑的對象。

    來到無神之地前,梵天告訴他,此次欲成神的邪魔極其狡猾。

    陸銘瀟倒覺得她分外誠摯,不惜披上那樣一副老弱的皮囊來承受無神之地的考驗,她拼命想握在手里的東西對她來說一定很珍貴。

    只是邪魔若成神,必是邪神。

    陸銘瀟成為弒神數千年,第一次接到這樣的命令——伺機弒殺可能在無神之地成神的邪魔。

    陸銘瀟其實不太明白梵天為什么那么緊張,邪神只會以扭曲的方式彰顯神力,所以就算這個偽裝成小老太太的邪魔僥幸成神,也沒辦法完成初衷。

    就像他一樣。

    陸銘瀟的肩膀突然被輕輕拍了一下,他微愣,扭過頭,對上一張圓呼呼的金屬面孔。

    陸銘瀟很快認出他是租借小店的陪玩機器人,和卷云同一個機型,但看起來是另一只。

    對方笨拙地伸出機械爪子,粗短的機械手指攥著三根山楂棒棒糖。

    陸銘瀟有些莫名,仿佛焊在臉上的冷漠出現一絲皸裂:“給我的?”

    黑桃微微朝前方揚了揚下巴,語氣鈍鈍的:“路遙說,請你吃糖。”

    路遙看到陸銘瀟遲疑地從黑桃手里接過山楂棒,轉頭被幾個小孩盯上,眼巴巴望著他手里的棒棒糖,他猶豫片刻,遞出去兩根,留下一根捏在手里。

    沒拿到棒棒糖的小孩扯起嗓子哭起來,四周聊天的聲音逐漸低下去,有意無意朝陸銘瀟投去視線。

    陸銘瀟:“……”

    “……”路遙頭疼地扶住額頭,招手叫來黑桃,重新塞給他一大把棒棒糖。

    見者有份,每個小朋友都分到了棒棒糖。

    小朋友喜笑顏開,四周復又熱鬧起來。

    陸銘瀟又盯住了路遙。

    路遙不明所以,只覺得他眼里滿是陌生和疑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禮貌點頭后移開視線。

    路遙耐著性子又坐了十來分鐘,找到孫家的主事人,知會一聲想提前回家。

    幫廚和管事人都已經熟悉如何指示機器人,就算她不在也沒有問題。

    路遙離開不久,陸銘瀟也起身離開——

    晚上七點多,租借出去的八臺機器人全部回到店里。

    首次租借,享受五折活動優惠價格。

    總共八臺機器人,三臺廚房機器人、兩臺陪伴機器人各租借四個小時,三臺清潔機器人租借一個小時,租借費用總計二百三十花幣。

    費用算下來十分蒼蠅腿,尤其是經歷過書店極度膨脹的物價后,再看機器人租借小店的營業額,格外沒勁。

    不過租借小店的機器人員工借這個機會在很多人面前露過面,適時展示出機器人的實用性和性價比,路遙想象著依靠這一點一滴積攢起口碑,慢慢做大做強,又振奮起來。

    孫家的喪事辦完,一輛一輛轎車載走遠客。就連孫家人也在某個下午收拾妥當,小別墅的門掛上大鎖一把,幾家人全部離開桐花鎮。

    孫家的別墅徹底成為空宅,熱鬧數日的小鎮也恢復平靜。

    田里的作物一茬一茬的起來,金燦燦的油菜花似乎一夜之間長成綠油油的豆莢。

    麻雀輕掠而過,胡豆也熟了。

    路遙坐在自家地壩里,懷里抱著半碗煮熟的胡豆,慢悠悠地咬開一粒豆子。

    這豆子嫩,但外面有一層忒厚的皮,嚼不爛咽不下。

    路遙一邊吃,一邊理殼,有點不耐煩。

    隔壁突然傳來一陣爭吵,路遙側耳。

    第337章 第十二間店

    阿司匹林。

    租借小店周圍四下都有人戶, 有戶人家和蘇老太太比鄰,家里原是四口人,最近多了一個老太太。

    老太太叫余秀蘭, 八十多歲, 原來是獨居。

    大約一周前, 余秀蘭被鄰居發現昏倒在廚房, 清醒后就沒辦法正常行走了, 腿腳失了力氣。

    老人最怕就是臥床, 無法自理。

    余秀蘭膝下有四兒一女,現有兩個兒子住在鎮上, 一兒一女在外打工, 還有一個兒子早年病亡, 走得比老娘還早。

    余秀蘭半癱后, 急急忙忙叫回兒女。

    她沒辦法站立行走,往后吃飯穿衣、乃至上廁所、洗澡都要兒女照料。

    幾個兒女聚到一處,商量幾天,最終決定輪流照看老人。

    老太太在每個兒女家住一個月, 一年輪兩次多就過去了。

    前些日子,余秀蘭就搬到了路遙家隔壁。

    病死的那個兒子的媳婦改嫁,仍住在鎮上, 也就是余秀蘭現在住的這戶人家。

    兒子雖然死了,兒媳婦也改嫁了,但下面還有兩個孫子。

    路遙時常看到坐著輪椅的老人一個人坐在地壩上,一坐就是半天。

    這會兒隔壁傳來爭吵,路遙聽了一陣, 頓感一陣無力。

    天氣不好, 太陽被厚厚的云層遮蔽, 風還大。

    余老太太想到壩子里坐,可以看到路上的行人和外面的田野,視野總歸是寬敞一點。媳婦不準,說她昨晚在外面坐得太久,著了涼,半夜一直咳。

    老太太悶得慌,偏要要去壩子里坐。

    但家里幾個人都不準,也沒人來幫她推輪椅。

    余老太太骨架大,個子高,八十來歲高齡,體重還有一百二十斤。

    平時坐在輪椅上,上上下下需要兩個人推,不到兩米的距離,對她來說猶如天塹。

    過了一會兒,老太太的孫兒心軟,費了把力氣把她推到壩子里。

    ……

    傍晚,路遙沿大馬路遛彎。

    余秀蘭在公路上方跟她打招呼:“老路,沒去老年活動區啊?”

    路遙搖頭:“那邊壩壩風大,我又不喜歡跳舞,不如在公路上轉一轉。你一個人啊?”

    余秀蘭八十高齡,面上卻不像大多數老人那樣皺皺巴巴,皮膚反而挺光滑,像是被撐開了一樣。

    她嗓音有點嘶啞:“都出門玩去了,就我出不了門。”

    路遙:“想出門,喊你媳婦、孫子推你啊。”

    余秀蘭搖頭:“一個兩個吃了飯就跑,哪有時間推我?我坐一陣,吹吹風,等他們回來送我進屋,一天就過去了。”

    路遙在路邊站了一會兒,見余秀蘭沒有繼續說話的意思,猶豫再三,提了一句:“你要是想在路上走一走,借你一臺機器人,推你逛一圈,不收錢。”

    余秀蘭有些驚訝,本不該答應,但她實在太想到路上走一走,低下頭囁嚅一聲,答應了。

    路遙回家,指示待機的護理機器人阿司匹林到隔壁接余秀蘭,推她到路上轉一轉。

    余秀蘭第一眼看到阿司匹林有些駭住,銀白色的機身,又瘦又高,偏還穿著人一樣的衣服,面容如刀削斧鑿一般,方方正正。

    阿司匹林和白蘭是同一種機型,屬于技術和程序都趨于成熟的一款護理機器人,不然也不會在星域大量投入使用,連貫島也批量引進。

    余秀蘭半是戰戰兢兢半是期待地被阿司匹林推出門,她不想被家里人知道,遂指示阿司匹林沿公路往下推,再轉個彎,往肉兔養殖場的方向走一段,路上有大片的油菜田。

    早些日子還是金燦燦的油菜花,轉眼全綠了,過段時間要開始種玉米了。

    余秀蘭的視線掠過翠綠的油菜田,投向遠處山巔,望到天邊灰橘的云層,眼底漫上一層熱意。

    人啊,不能不服老。

    老了就像田里的雜草,沒用還煩人。

    暮色一層一層落下來,余秀蘭招呼阿司匹林送她回去。

    機器人沉默,卻充滿安全感。

    他不反駁她,不貶低她,堅硬的金屬臉孔上也不會出現不耐煩的神色,余秀蘭的內心一陣久違的平靜。

    那個傍晚發生的事情,余秀蘭沒有跟家人說,路遙也沒有說。

    三四天后的一個傍晚,余秀蘭在自家壩子里沖著路遙家呼喊。

    路遙從二樓的窗戶彈出頭,問:“什么事?”

    余秀蘭靦腆又興奮地說:“我想租借阿司匹林,想到公路上吹吹風。”

    路遙倒也料想過這種走向,賺這種老人的錢多少有點虧心,但不租看著也可憐,她遲疑片刻,答了聲:“馬上過來。”

    余秀蘭有個老人機,沒辦法掃碼,只能按指紋。

    辦好租借手續,余秀蘭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個紅色的塑料袋,卷了一層又一層,拿出藏在里面的錢,遞給路遙一張五十面值的花幣。

    她算首租,享受五折優惠,一個小時二十五花幣。

    余秀蘭心里有些可惜,首租優惠只能享受一次,她不敢租太久,就劃拉了一個小時。

    ……

    阿司匹林成了余秀蘭和路遙的秘密。

    余秀蘭住在路遙隔壁的時候,隔個五六天就租借一次阿司匹林。

    每次都是傍晚,家里無人,余秀蘭像浮上水面換氣的魚兒一樣,叫阿司匹林推她到田間野地放放風。

    不過這件事到底沒有瞞多久,一個月過去,余秀蘭要去另一個兒子家住。

    那天搬家,余老太太的二兒子來路遙家租走了阿司匹林。

    往后隔一周,余秀蘭的兒子就會來租一次阿司匹林,每次租兩個小時。

    租走不久,就能看到余老太太被阿司匹林推著在馬路上散步。

    阿司匹林比人有力氣,有時候老太太想去田里,輪椅推不下去,阿司匹林就抱著老太太走小路。

    余秀蘭手里抱個木板凳,到了田里就尋個空地坐一會兒,有時候還能給菜地除除草。

    經過月余的經營,桐花鎮的居民逐漸接受了租借機器人的存在,有時候人力不將就,也會考慮到租借小店短租機器人。

    時間無聲無息地溜走,租借小店的生意就像田里的莊稼,長得慢慢悠悠。

    路遙有時候焦慮,鎮上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飯全看天氣和土地,完全看不出有什么信仰,他們也不在乎信仰。

    有天晚上,路遙被一道痛苦的呻/吟驚醒。

    那聲音似就在門外,夜色愈濃,聲音愈大。

    路遙坐起來,準備開燈出去看看。

    圓夢系統:“你別出去吧。”

    路遙慢吞吞地披衣服:“怎么了?”

    圓夢系統:“怪嚇人的,真的。”

    路遙:“你知道外面是誰?”

    圓夢系統:“……嗯。”

    路遙穿好衣服起身,喚來星棠,又叫醒了燕歸和花貍,她倒要看看是誰半夜三更弄鬼。

    大門打開,門外沒有人。

    路遙走出去,站在屋檐下。

    月光很亮,鄉野宛如白晝。

    路遙站在地壩邊沿,仰頭看月亮,低頭時眼風掃到一片陰影,背脊瞬間炸起一陣寒意。

    那團陰影緩慢地蠕動,慢慢勾勒出人形的輪廓。

    路遙又聽見了熟悉的呻/吟。

    聲音從暗影里發出來。

    那是團什么東西?

    路遙幾乎屏住呼吸,在腦子里詢問圓夢系統。

    “你沒認出來?這是那個啊……就是你特意去看過的那戶人家……脖子上插管子的那個……”

    一張皺皺巴巴地臉從陰影里浮起來,又被月光照得慘白,是那個本該沒有意識的男人。

    他很瘦,干雞爪一樣的四肢也從陰影里伸了出來,薄薄的一層皮裹在骨頭上,頭發稀疏,兩頰凹陷,眼窩處黑洞洞的,看不到眼珠,卻能感覺到強烈的視線。

    路遙頭皮炸了起來:“……怎么……會在這里?”

    裹在陰影里的男人哭泣著朝路遙的方向挪動,嘴里吚吚嗚嗚:“求你……讓……我……解脫……求……你……”

    路遙不怕神魔妖鬼,卻被眼前的老人駭出一身冷汗,連退數步,生怕被扯到褲腳。

    解脫……

    這種事為什么要來求她?

    路遙不理解。

    路遙反身往家里跑,因為過于驚慌,差點摔跤,幸虧星棠扶了她一把,轉而直接抱起她跑回家。

    燕歸和花貍緊隨其后。

    家門緊閉,卻隔絕不了那擾人的聲音。

    路遙大步走進臥室,栓上門鎖,坐在床沿喘氣:“到底怎么回事?”

    圓夢系統:“不出意外,這就是任務的目的了。”

    路遙:“……”

    人一生逃不過生老病死,有時候旁觀,有時候親歷。

    她也不過是這輪回里的一環,有什么辦法幫助他們解脫?

    又或者,以前的路遙還能做點什么,被困在無神之地的她,和普通的老太太沒有任何不同,身體甚至沒有鎮上大多數老太太健朗。

    情緒逐漸平復,路遙戴上降噪耳機,強逼自己入睡。

    翌日,天光大亮。

    路遙猛地睜開眼,沒起身,在腦子里問:“走了嗎?”

    圓夢系統:“天還沒亮就不見了。”

    路遙松一口氣,總算熬過去了。

    經昨晚那場驚嚇,路遙起得有些晚。

    這天鎮上有集,她原打算去逛逛。

    小鎮逢四、逢九開集,集上比平時熱鬧。

    路遙有商店街支援,并不依賴趕集補充物資。

    原來任務遲遲沒有進展,她是打算去趕集的。

    鎮上的集市開得特別早,路遙起床的時間,大部分去趕集的人都已經回來,街上的小攤也已收得差不多,趕早不趕晚,路遙也歇了心思。

    吃過早飯,路遙拉了躺椅坐在壩子里曬太陽,總覺得背脊還一片涼,多曬曬或許能緩和。

    門前的大路上時不時走過一群村人,手里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有的背著背簍,熱切地聊起鄰里四下的八卦。

    路遙聽了一耳朵,頭皮一陣麻。

    村人不知怎么又說起照顧兩個植物人的那個媳婦,回家不到一個月,人瘦了一大圈,臉上慘白慘白的,沒有血色。

    作者有話說:

    第十二店不會很長,幾萬字內結束。

    放個新腦洞預收《怪談商店街重建日常》,求收藏~

    文案:三十歲的梅游入職了一間公寓,工作內容是公寓管理員兼門衛,直接少走三十年彎路。

    入職不久,梅游發現公寓的住戶多少有點不正常……總是抱頭找頭的103住戶,每次被斷崖式分手就躲在梅游宿舍床底下捏詛咒小人的250住戶,沉浸于生前意難平經常往梅游枕頭下塞答辯的444住戶……

    八年社畜生涯.情緒穩定.決心躺平的梅游:啊,原來是間怪談公寓。

    梅游被公寓里閑吃屁的怪物住戶煩得不行,為了后半生的安穩,她開始琢磨給它們找點事做。

    不久后,塵封多年的廢棄怪談商業街重建計劃啟動。

    腹黑臉梅游:怪談入侵現實?不,親愛的住戶,回想起被現實支配的恐懼吧(bushi)。

    ……

    怪談商店一間接一間開業,人類世界的怪談交流論壇開始出現關于怪談商店的目擊證言——

    【畫廊怪談里什么時候開了家面包店?好奇進去買了幾個,后來被畫中幽靈追殺,投喂一個它速度就慢一點,什么原理啊?】

    【三十八號樓怪談有家瑜伽館,被怪追得無路,匆匆躲進去。館內還挺熱鬧,二十幾個怪跟著老師練瑜伽,我也硬著頭皮學動作,逃出來后親友都說我瘦了,上秤一稱,瘦了足足十二斤!!!】

    【原來怪談里的店鋪可以進?上次在血色迷宮遇到一個賣關東煮的小攤,有怪跑去偷吃,好像遇到了管理員,被揍成一團肉醬,嚇死勞資了!!!】

    【什么管理員?怪談還有管理員?】

    ……

    店鋪經營+怪談+詭異世界,主打經營日常。

    第338章 第十二間店

    無解的局面。

    一個人照顧兩個無法動彈的老人, 體力和心理上必然承受巨大的壓力。

    只是生活在鎮上的大部分人有一種天然的鈍感,面臨苦難,就算心里有所抱怨, 還是會默默承受。

    桐花鎮的住民視野狹窄, 只看得到田里的莊稼, 鍋里的米飯, 他們沒有太多知識, 就像長在鄉野田間的雜草, 所知甚少。

    對于生活的苦難,從未想過反抗, 只顧埋著頭把這重山翻過去。

    就像余華老師在《活著》里所寫——“活著”的力量不是來自于喊叫, 也不是來自于進攻, 而是忍受。

    路遙有時候覺得桐花鎮的居民就像一本活著的《活著》。

    下午, 路遙帶阿司匹林去了一趟田家,就是上午村人聊起的那個媳婦家里。

    她想看看兩個老人的狀況,昨晚嚇得夠嗆,白日想起來都還有幾分心涼, 可逃避不是她的個性,心底的疙瘩越大,越該早點弄清楚。

    路遙沿大馬路走, 半途遇到幾個村人,聽她們說準備去田家看一眼,她笑著說順道一起。

    田家的房子是一棟兩層小別墅,墻外壁貼有瓷磚,距離老年活動區域不遠。

    她們到的時候, 田家那個媳婦正在吃午飯。

    一個人站在灶臺邊, 手里捧著半碗清湯寡水的稀飯, 就著兩碟小咸菜,神色疲憊,好像吃飯是一件特別痛苦的事情,但又不得不做。

    看到有人來家里,田家媳婦放下碗,叫人進屋坐。

    村人的習慣喜歡站著拉半天家常,坐也是在堂屋,不會到人家臥室去看。

    不過都知道田家的情況,田家媳婦似乎也有很多話想說,站在門口寒暄幾句,就轉身引眾人到偏房看老人。

    房門推開,悶滯的霉腐味混著難以言喻的臭氣涌出來,進門的人腳下皆是一滯,隨后如常踏進去。

    路遙有心看那老人的情況,快走兩步停在床畔。

    老舊的木架床上鋪著厚厚的褥子,干瘦得只剩一張皮包著骨頭的人像陷在一團腐爛果肉里的核,又皺又干,形貌甚至不如路遙昨晚所見得有生氣。

    田家媳婦走上前掀開老人胸前的被子,露出一副干瘦得骨架,那股如腐肉爛果的氣味越發強烈。

    有人忍不住干嘔,匆匆轉身往門外跑。

    路遙跟著村人往外走,這樣一個虛弱且無意識的病人,根本不可能深夜外出,爬行數里,找到她的住所。

    但是昨晚那團暗影又與床上的老人極為相像,應當不是認錯。

    村人在堂屋略坐片刻,那股欲嘔的沖動逐漸緩解,隨后又走入另一間偏房,房間里躺著另一個老人。

    田家媳婦率先進去,朝床上看了一眼,微微一驚。

    她婆婆居然睜著眼睛。

    比起隔壁的公公,婆婆偶爾會醒過來,但說不出話。

    老人渾濁的眼珠顫動,似乎察覺屋子里來了很多人,淡得幾乎看不到的嘴唇吃力地張合,可惜沒人聽得到她的聲音。

    房間里的人都在惋惜,田家媳婦絮絮叨叨地講起照顧兩老的糟心事,她知道有些事不該往外說,但憋在心里她也難受,臟活累活都是她在干,還不準抱怨幾句嗎?

    說難聽點,眼下這年月,不過是等著斷氣罷了。

    眾人閑聊時,一滴濁淚從老人眼角滑落。

    路遙沒有待太久,轉身走出去,站在屋檐下,望著對面的山石。

    沒多久,村人也跟著田家媳婦走出來。

    村人勸田家媳婦好好吃飯,不然沒力氣照顧兩個臥床老人。

    田家媳婦搖頭,滿臉愁苦:“不是我不想吃,真的吃不下。有時候洗菜切菜,突然想起幫他們換紙尿褲的時候就一陣干嘔。”

    和情緒無關,完全是生/理/反/應。

    有人給她出主意:“你看到剛才老路帶在身邊的那個機器人了沒?租一個嘛,一個小時也還好,至少能幫你公婆換衣擦身。”

    阿司匹林在社里算是“紅人”,村人時不時看到他推余秀蘭在路上遛彎。

    不少年紀大的人羨慕余秀蘭,阿司匹林實在穩重貼心又有安全感,完全不會耍心眼,也不用看臉色。

    田家媳婦猛搖頭:“那個是護理機器人吧?聽說租一個小時都要好幾十,我們家可沒那么好的條件,租不起租不起。反正是挨時間,估計也……沒多久了。”

    最后那句聲音壓得極低,旁人沒聽見。

    路遙轉身,田家媳婦確實憔悴,她略微想了會兒,建議道:“或者你租我們店里的廚房機器人,一個小時二十花幣,簡單的菜品份量大一點,做一頓吃一天。不用自己做飯,心里會不會好接受一點?”

    田家媳婦愣了下,似在考慮,過了一會兒,緩緩搖頭婉拒。

    路遙沒再勸。

    她剛剛完全沒考慮能不能賺錢,只希望想辦法稍微改善田家媳婦的心理狀況,但決定權在客人手里。

    返程時,路過陸銘瀟的家,路遙看到自家的廚房機器人正在洗衣臺上殺魚。

    地壩里放了張躺椅,陸銘瀟躺在椅子上,臉上蓋著一本書,旁邊還坐著幾個小孩。

    路遙想起來是周六,寄宿的學生都放假了。

    圍著陸銘瀟的那幾個都是鎮上中學的學生。

    這些小孩大部分時間在學校,放假回來多由爺爺奶奶照顧,父母在外打工,看來是黏上了社里看起來最年輕的大學生哥哥。

    路遙沒有停留,和一群還在唏噓田家那對老人的村人慢慢悠悠逛回家。

    到家已近黃昏,飯食的香味從廚房竄出來。

    路遙皺著鼻子嗅了嗅,聞到糖醋味兒,鼻端那仿佛揮之不去的霉腐味兒和臭味兒終于被煙火氣驅走。

    晚飯吃到一半,路遙接到商店街的聯絡,手機嘟嘟響個不停。

    哈羅德打視訊過來。

    路遙猶豫片刻,點了接通,屏幕仿佛炸開一樣,擠滿美甲店的店員。

    時隔近一月,哈羅德才看到路遙的樣子,以前打視訊她都拒絕。

    小黑龍預想過很多情景,從未想過路遙會變成這幅模樣。

    白發蒼蒼,虛弱干瘦。

    明明前不久在星域見到,她還是他們初見時的模樣。

    人類會衰老得這么快嗎?

    不僅哈羅德,美甲店的異族店員都被路遙的樣子震驚。

    剛點開視訊還在吵鬧,瞬間靜得落針可聞。

    路遙眨了眨眼睛,像往常每次見面一樣微笑,還低聲調侃:“這是怎么了?都不說話。”

    梅露露從愛德華的肩膀上飛起來,湊到屏幕前,眼淚大顆大顆落在哈羅德手上。

    她悲傷地問:“路遙,你要死了嗎?”

    路遙默然一瞬,語氣平和:“雖然看起來像,但還沒有那么快。”

    普修也飛過來,擠開梅露露:“路遙,我不要你死。什么時候回店里?我還想和你一起拼積木。”

    路遙抬頭望了一眼門外,租借小店的正門外是連成一片的高山,仿佛沒有盡頭。

    哈羅德兩根手指拎走梅露露和普修,臉色臭得可怕,幽藍色的眼瞳定定盯著屏幕里的路遙:“我來接你,一定會找到你。”

    路遙彎起眼睛,笑容和煦:“不要沖動,也不要擔心,我在這里過得還不錯。”

    哈羅德氣得想砸手機:“那家伙呢?每次都跟著你的那個家伙在哪里?”

    路遙眼底的笑意深了兩分:“他也在這里。他會保護我,所以不要沖動。我會想辦法,我不在店里的這段時間,美甲店和商店街都要仰仗你們了。”

    店主的語氣尋常也鄭重,她的話天然帶著安撫的力量,店員的焦躁、急切、不安、憂心被緩緩撫平。

    哪怕有些不情不愿,總歸是安靜下來。

    掛掉視訊,路遙長長嘆息一聲。

    看來得盡快找到線索,完成任務,否則先垮掉的不是她,而是商店街和她的伙伴。

    深夜,路遙被熟悉的、痛苦呻/吟吵醒。

    短暫的茫然之后,她悚然一驚,猛地坐起來。

    門外的聲音,好像多了一個。

    路遙迅速披衣起身,照例帶了星棠、燕歸和花貍。

    月光和昨晚的一樣亮,潑灑在地上,像雪一樣。

    路遙沒有聽錯。

    兩個聲音,也是兩個人。

    田家那個老太太也來了。

    兩張枯瘦蒼老的面孔從暗影里浮出來,路遙躲避不急,被老太太勾到褲腿。

    老太太吃力地爬過來,匍匐在路遙腳下:“求你……解……脫……是……你的……話,一定……能……幫我。”

    路遙頭皮一陣發麻。

    比路遙反應更快的是腳下的暗影,自進入無神之地,安靜得宛如不存在的暗影躁動起來,炸開的暗影如棘刺一樣迅猛地飛起來,毫不遲疑地削斷那只抓著路遙褲腿的枯手。

    凄厲的慘叫聲響起,老人捂住手腕,痛得在地上打滾。

    路遙驚出一片冷汗,正要讓星棠去喚醒一臺護理機器人,帶過來幫老人處理傷口,眼風掃到那截斷手如蟲子一樣蠕動起來,慢慢地勾勒出另一個人形,驀地住了嘴。

    老太太斷掉的那只手化成了另一個路遙見過的臥床老人,聽說是肝癌,租借小店還沒開業時就已經下不了床。

    他裹著厚厚的棉衣,朝路遙伸手,枯瘦手腕下起了成片的惡瘡,流出膿液,被初夏的涼風一吹,惡臭彌散。

    老人趴在地上,吐出一樣的絕望請求:“求你……幫……我……解脫……”

    路遙連退數步,壓制住躁動不已的暗影,心下一陣茫然。

    為什么這些老人執著地尋她?

    他們到底是什么東西?

    又憑借什么判斷她可以幫助他們?

    還有,藏在她腳下的暗影原來并沒有如其他半身信物一樣被無神之地約束。

    它們只是一直在沉睡。

    如今被吵醒,憤怒不已。

    路遙蹲下去,腳下的暗影像紙片一樣從地面剝離,尖銳的棘刺像冰淇淋一樣緩慢融化,變成一個圓頭圓腦的漆黑貓貓頭。

    路遙伸手,輕輕撫摸,一條漆黑的小尾巴揚起來,緩慢打圈,仿佛十分舒服。

    路遙撫摸著乖巧下來的暗影,若有所思。

    月色被云層遮掩,路遙起身,極力忽略前方像蠟像那樣融在一起的三個老人,轉身大步回家。

    租借小店的門一開一合,四下歸于寧靜。

    月影下,只剩那團奇怪又詭異的影子還在苦痛地呻/吟、蠕動。

    蟲鳴蛙聲中,陸銘瀟從屋角的陰影里走出來,盯著地上那一團扭曲的“腐肉”,眼里流露出幾分嫌棄。

    很多時候,人類的貪婪叫神魔都為之側目。

    大多數時候他們求生,只會在極少數情況下求死。

    人無知無覺誕生于世,隨著年歲增長,他們獲得知識、閱歷、信仰、理想、尊嚴、財富……又從某一天開始,一樣一樣地弄丟這些花費數十年、甚至幾十年得到的東西,身體不再健朗、收入逐漸減少,慢慢地失去理想、財富,再后來多活一日,尊嚴就要被踩在腳下踐踏,羞恥心和疲憊感會叫人喪失生的渴望。

    無神之地為那只邪魔設置的考驗何其刁鉆,她會選擇如何使用她的能力來安撫這些受盡苦楚的絕望靈魂?

    人類從未脫離自然的循環,他們來到世上幾十載,終究會與那些曝尸荒野的野獸一樣,化為山林土地的養料,或是成為世界腳下一塊渺小不可見的石子。

    死亡是時間賦予生者最后的仁慈。

    若是那邪魔被絕望的靈魂蠱惑,斬殺生者,他的弒神刀就會輕輕架上她的脖頸。

    若她想做仁慈的神,此生都將與來處無絕的絕望靈魂一起徘徊在這片無神之地,每時每刻都要傾聽他們痛苦、扭曲的聲音,直到自身被吞噬、意志崩毀。

    游戲規則就是如此。

    邪魔面對著一個無解的局面。

    第339章 第十二間店

    醫院和油桃。

    路遙一夜沒睡, 思考桐花鎮的奇怪現象,她不確定是因為自己的出現才使得老人那么痛苦,還是本就如此。

    老人這個群體, 人還年輕的時候很難注意到。

    他們行動緩慢, 牙口不好, 愛吃耙軟的食物, 怕冷, 總是穿得很多, 看起來臃腫又邋遢。

    若非被困在無神之地,路遙也沒有特意觀察過那些早已默默退到邊緣的老人。

    黎明將至之時, 路遙想到兩個方向進一步了解無神之地的情況, 一從陸銘瀟入手, 他的狀態明顯和以前不一樣, 或許目的也和以往不同;二是離開桐花鎮,去看看小鎮外面的世界,或許能獲取到任務相關的信息。

    陸銘瀟就在鎮上,但他已經認不出路遙。

    路遙曾找過機會和他攀談, 話題始終停留在寒暄層面,無法更進一步。

    短暫猶豫后,路遙決定先進城一趟。

    這事說難不難, 只是以路遙如今的身體狀況和行動能力,多少有點麻煩。

    機器人的存在倒是能彌補路遙體力上的不足,想好就開始行動,路遙從床上坐起來,起身穿衣服。

    店主出門, 租借小店需要一些安排, 以防外出時有客人上門。

    生意難做, 再小的蚊子腿也不能放過。

    路遙原打算帶星棠和一名護理機器人出門,要留星棠守店,她決定只帶一名護理機器人。

    臨出門前,路遙接到書店的聯絡。

    路遙完成書店的任務后,新書上架的速度一直按照計劃穩步推進。

    但是自從店主來到無神之地,書店的上新速度逐漸放緩,眼下情況出現變化,書店的狂熱粉絲日日催上新,星網上輿論風向已經有些失控。

    為提高翻譯效率,店里已經啟用人工智能。

    可惜在書籍翻譯上,人工智能的適用性遠遜于原生人類。相對來說能力出色的阿爾弗雷德卻是從別的店鋪調過來的臨時工,不能時時留在店里工作。

    鴉亂更換回機械軀體,只為更快學習書籍上的古老文字。

    即便如此,短時間內達到準確翻譯書籍內容的水平并不容易。

    所有新書初次翻譯結束都要經由送貨員送到租借小店,由店主修改、校對。

    路遙在無神之地無法使用芥子空間,沒辦法喝恢復藥劑續命,有時候看著那些僵硬空泛的譯文,路遙會生出一種不如自己重新翻來得快,可時間和精力確實不夠,結果就是新書上架的周期被無限拉長。

    鴉亂聯系路遙依然是詢問新書上架的進度。

    路遙房間的書桌上擺放著一摞待修改、校對的初稿,她都差點忘記那堆東西。

    對上鴉亂清澈的機械眼,路遙沉吟片刻,果斷道:“這樣吧,放出消息,店里最近會上新一本原版基礎魔法圖文詳解。至于翻譯版本,將在新書上架三十二天后準時上架。”

    星域的時間流速和搖光市不一樣,而無神之地的時間流速和搖光市一樣,星域的三十二天,也就是搖光市的五個多月后。

    這是路遙給自己的期限,一定要在死線前找到離開無神之地的方法。

    鴉亂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原版基礎魔法圖文詳解?我們的計劃里沒有這本書。”

    路遙:“晚點我叫哈羅德給你送過來。”

    處理完書店的事情,路遙又聯絡哈羅德。

    除了書籍的事情,也告知他她將要外出的消息。

    路遙希望哈羅德和店員們都知道她沒有放棄。

    哪怕被困在衰老的軀殼里,哪怕無法借助神明之力,她依然會竭盡全力履行店主職責。

    吃過早飯,路遙準備出門,身邊跟著名叫海月的護理機器人。

    圓夢系統提醒:“有客人。”

    路遙順手把包遞給海月,轉身出去迎接。

    田家媳婦略有些局促地站在店門外,正仰頭打量掛在門頂的招牌。

    路遙笑吟吟地招呼:“早啊。”

    田家媳婦木訥地點頭,“早。”

    看到路遙穿戴整齊,身邊跟著一個拎包的機器人,不免詫異:“你要出門?”

    路遙曲起手臂輕輕捶腰,訴苦道:“身上不大舒服,想去城里看醫生。”

    田家媳婦仔細打量,老太太看著精神奕奕,沒顯出哪有毛病,瞥到海月,又好奇:“帶它一起啊?”

    路遙點頭:“兒女不在身邊,一個人去看病怕露怯,海月幫我壯膽。”

    田家媳婦羨慕起路遙,哪怕年紀這樣大,獨居要去看病,還能帶機器人,有錢又時髦的老太太。

    路遙主動問:“你這時候過來,打算租機器人啊?”

    田家媳婦這才想起過來有事,她抽空過來,家里還有一堆事等她料理,立刻道:“嗯,我想租一臺廚房機器人,先租一個小時,做頓飯我看看合不合口味。”

    田家媳婦實在受不了了,每天幫老人收拾穢物,做飯的時候看著自己的手總會不經意想起來,引人作嘔的氣味仿佛游離在鼻端,從未散去。

    本來就沒什么胃口,想起那些東西就更吃不下。

    昨日店主給的建議,請別人幫忙做飯是個思路,想來想去雇個機器人做飯,可能是最好的辦法。

    機器人只是機器,并不是人。

    看著機器人做的飯食,她應該不會想象那雙手是否曾經也掏過那些東西。

    路遙并不完全了解田家媳婦曲折的內心活動,只覺得她樂意嘗試就是好事,也沒有勸她多租幾個小時,招呼星棠給客人辦理租借手續。

    路遙目送田家媳婦領著可露麗離開。

    摩托車已經等著,她趕忙叫海月出門。

    只有趕集的時候,才會有拉客的車,村人日常生活都靠小電瓶和摩托車。

    摩托車拉一個人五花幣,兩個人六花幣。

    據說十年前是這個價格,十年后還是這個價格。

    海月是類人機器人,身高設定175,機體材料比較輕,實際體重和路遙差不多。

    因為要進城,路遙給海月搭配了一身衣服,戴上口罩、手套和帽子,不仔細看和真人相差無幾。

    路遙和海月坐車到鎮上主街花了六花幣,提著包站在街口,等車。

    鎮上的客車半小時一趟,到城里要兩個半小時。

    路遙運氣不錯,站了十來分鐘,車就來了。

    不年不節的工作日,這種鄉村路線的客運沒多少人,路遙帶海月順利上車,還坐到了前排的位置。

    半個小時后,在桐花鎮開啟度假模式的陸銘瀟突然發現名叫路遙的老太太在往山外移動。

    鎮上的問題都沒有解決,難道她打算逃跑?

    可惜無神之地和別的世界不同,無法逃避、無法折中、無法棄權。

    來到無神之地的存在,只有兩條路可走。

    要么死,要么受盡折磨再死去。

    陸銘瀟想起那雙明亮至極的眼睛,料想她沒有那么撈,突然好奇她外出的目的——

    兩個半小時后,路遙和海月從車站出來,順利到達縣城。

    路遙站在路邊遲疑片刻,無視路邊拉客的摩托和出租,扶住海月的手臂,慢吞吞挪去找公交。

    她決定遵循最初的計劃,去醫院看病。

    路遙在縣醫院掛了號,坐電梯到三樓找診室。

    看病都是那些流程,排隊掛號、排隊看診、排隊付錢、排隊拿藥,真實又麻煩得像在搖光市。

    從醫院出來,已經過午。

    路遙在醫院樓下找了個小面館,點了碗臘肉土豆絲面。

    醫院之行沒有打破路遙對醫院的刻板印象,倒是有件小事讓她有些介懷。

    路遙當時在一樓大廳掛了號,搭電梯上樓,遇到一個大概五十歲的女人。

    女人的表情和聲音都很夸張,帶著淡淡尷尬的笑容,匆忙擠進電梯,站在角落,不知是跟別人解釋,還是自言自語。

    女人說她不會坐電梯,平時上下樓都是走樓梯,剛好看見別人按了電梯,順道搭一程。

    女人是陪護,病房在七樓,每次走上走下都不輕松。

    至于生病的人是誰,路遙沒聽到。

    臘肉土豆絲面條很香,可惜路遙胃口不大好,只吃了半碗。

    從面館出來,路遙一時有些迷茫,不知道該去哪里,后來搭著海月的手慢慢悠悠逛到了附近的農貿市場。

    路遙在小攤上買了幾個油桃,剛上市的水果,聞著可清香。

    路遙逛累了,坐在街邊的一截矮臺階上休息,指示海月再去給她買幾樣東西。

    路遙像一個真正的七十歲老人,疲憊地坐在人來人往的路邊,想歇個腳,突然發現她好像坐得太久,起不了身,剛買的油桃裝在透明的塑料袋子里,就挨在腿邊。

    海月還沒回來,路遙的目光落在行人身上。

    提著菜的女人、手插口袋的男人、和同伴一邊走路一邊閑聊的人、剛從超市出來的女人、路邊擺攤賣豆腐的小販、人行道旁修剪樹木的工人……都不是合適人選……

    突然,人群里竄進一抹靚麗的粉色。

    路遙微微皺眉,有些奇怪這人怎么會在這里,但眼下顧不了那么多。

    她微微吸一口氣,等年輕男人走近,招呼道:“年輕人,拉我一把,坐太久站不起來了。”

    陸銘瀟偏頭,垂眸望向坐在臺階上的老太太。

    他想了很多,萬沒有料到她只是因為站起不來才一直坐在這里。

    稍微遲疑片刻,對上那雙過分年輕同時溢滿期待的眼睛,他腳下一轉,彎腰伸出手。

    路遙拽住陸銘瀟的手,起身時感覺關節像掛在舊機器上老舊螺絲釘,發出吱吱呀呀的響聲,好在一番折騰后,終于又順利運轉起來。

    陸銘瀟拉她站穩,又蹲下去幫她提起地上的油桃。

    路遙朝他道謝,偏過身伸手在塑料袋里掏啊掏,掏出兩個微紅泛青的油桃,塞進他手里。

    海月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趕過來,連連朝陸銘瀟鞠躬道謝。

    陸銘瀟站在街口,手里揣著倆桃子,望著路遙攙著機器人搭上一輛出租車。

    這邪魔有些奇怪。

    和他以前見過的都不一樣。

    第340章 第十二間店

    死亡、深淵,以及命運。

    路遙在縣城住了三天, 白天帶海月到處閑逛,吃吃喝喝,晚上住旅社。

    桐花鎮和縣城, 和路遙熟悉的村鎮、城市一樣, 沒有任何特別之處。

    人們聚集在一處, 工作、生活, 再慢慢老去、死亡。

    路遙感受比較深的是哪怕只是一個小小縣城, 人也比桐花鎮密集太多, 病痛、死亡在繁雜的生活場景下并不那么顯眼,除非特意去往一些特定的場所, 比如醫院、養老院、殯儀館。

    可即便了解很多, 也無能為力。

    生老病死不只是人之常情, 三千世界, 萬事萬物都遵循這一規則。

    第三天下午,路遙和海月搭上回桐花鎮的末班車,在天邊最后一線夕光沉落前到家。

    星棠跑出來迎接,開心地告訴路遙, 田家媳婦續租了可露麗,每天租借兩個小時,要求一次準備好三餐, 租借時間一個月。

    首次租借結束,此后都是正價租出。

    一天兩個小時,就是四十花幣,一個月一千二百花幣。

    在桐花鎮的居民眼里,已然是一筆不小的花費。

    路遙沒有驚訝, 田家媳婦上次過來就下定了決心。可露麗那么能干, 田家媳婦壓力又那么大, 得到可以稍微喘息的機會,她肯定會續租。

    臥床的老人,神志都不清醒了,撐不了太久。

    等老人一走,田家媳婦也沒有必要繼續留在鎮上,到時也不用再租借機器人。

    吃過晚飯,路遙精神尚好,沒有出門遛彎,鉆進書房,從一摞初稿里挑出一本,開始第二份工作。

    午夜,租借小店門外響起熟悉又詭異的呻/吟,不只是三兩個聲音,人好像變得更多。

    路遙沒有出去,站在窗邊,打起手電觀察門外的狀況。

    漆黑的影子扭曲成各種痛苦的形態,有鎮上的老人,也有路遙在縣城遇見過的病人,還有她在養老院看望過的老人。

    住在縣城的三天,路遙去了幾個她平時很少踏足的地方,養老院是其中之一。

    路遙在養老院見到了一個臥床的阿茲海默癥老人,聽說年輕時是個飛行員,風光無兩,結果老了不僅患上阿茲海默癥,還無法起身,大小便沒辦法自理。

    護工最厭煩的就是他,哪怕他的家人交了很多錢。

    老人的家人并不經常來看他,他就像一團附著在床單上的巨大霉菌,無知無覺地挨過一個又一個日升日落。

    此時那個老人也在門外,麻木渾濁的眼睛死死盯住窗邊的路遙,含混地請求:“求你……讓我……解……脫……”

    路遙默然無言。

    對于人類來說,比起身體的衰弱,精神剝奪更是一場酷刑。

    就好像人一無所有的來到世上,最后也必須一無所有的離開。

    圓夢系統:“一直逃避不是辦法。你必須做點什么,不管什么都可以,但是必須有所行動。”

    手電的光熄滅,路遙站在陰影中,月光從窗口投到她腳邊。

    路遙影子的邊緣有些模糊,顯出一些細密的鋸齒形狀,影子在躁動。

    將死的老人,受盡折磨的病人,一心求死。

    她能為他們做什么?

    暗影又能做什么?

    路遙迷茫不已。

    為了那個未知的愿望,真的不惜做到這個程度嗎?

    漫長焦灼的夜終于過去,路遙伏案工作,徹夜未眠。

    老人的身體經不起折騰,天光微明時,路遙起身,只覺渾身發軟無力,腦子空空。

    海月扶她到屋檐下坐著,又給她泡了一杯熱熱的枸杞紅棗水。

    咕咾肉在廚房忙碌,店主一夜未眠,上午肯定要休息,睡覺前一定要吃點暖胃又易克化的東西。

    昨晚擠在地壩上的扭曲影子已經散去,路遙手捧茶杯,指尖被杯壁烘暖。

    早餐備好,星棠在路遙身側支了個小矮桌。

    早餐有暖暖甜甜的南瓜粥、豆沙包、茶葉蛋,還有兩碟小咸菜,甚為豐盛。

    疲乏的精神被食物潤澤,路遙準備再拿一個豆沙包的時候,門口的馬路上一連路過四輛轎車,瞧著甚是熱鬧。

    剛吃完飯不好立刻往床上躺,路遙強撐著精神出門遛彎。

    沿大馬路往老年活動區的方向走,在路邊看到停了一串的轎車,不遠處的一棟房子里人聲鼎沸。

    路遙沒精神見人寒暄,站在路邊不動,指使圓夢系統探聽消息。

    社里網絡不發達,圓夢系統并不像在其他世界那樣自如,不過它還有被動技能,搜集基本信息還是很容易。

    過了幾分鐘,圓夢系統回來:“唐家那個老太太似乎快不行了,后人接到消息,匆匆趕回來送終。”

    又是老人……

    路遙不愿意繼續往前走,轉身慢悠悠走回家。

    吃飽后本就容易犯困,路遙又遛彎消耗體力,到家困倦得狠,躺倒在床上,幾乎瞬間失去意識。

    圓夢系統悚然一驚,大聲呼喚路遙的名字。

    沒有任何回應。

    七社的陸家別墅。

    陸銘瀟剛起床,坐下來準備用早餐,動作突然頓住。

    邪魔的氣息消失了——

    路遙恍然間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顆小石子,被投進海里,不斷下沉,沉到漆黑不見光的深處。

    咚——咚——咚——

    清脆而有節奏的聲音引起她的注意,小石子忽然翻身,長出尾巴和魚鰭,靈巧且快速地朝聲音的來處游去。

    那聲音明明近在耳邊,路遙卻游了很久很久,直到周圍靜默無聲,只余那聲響引導她不斷朝黑暗的更深處游去。

    就像燈光一樣,為路遙指路。

    黑暗的深處,有一張桌子。

    桌邊有三個影子,影子的顏色比周圍的黑暗更深濃。

    某兩道影子中間,架著半副發光的骸骨。

    在無盡的黑暗深處,用一截一截等長白骨拼湊出來的骨架,像宇宙的中心,散發出瑩白不刺眼的柔光。

    路遙想看清那三道影子和那半副骨架,不由游得更賣力。

    她游得越來越近,眸光微凝。

    三道影子里,有兩道略眼熟。

    待游得更近,路遙越發迷惑。

    她沒有看錯,那兩道眼熟的影子是規戒之尺。

    準確來說,是規戒之尺上那兩顆人頭。

    面覆薄紗的女神和面容丑陋的惡鬼。

    惡鬼對面坐著一位美艷又頹然的陌生美人,美艷的皮囊上嵌著一雙看透世事的厭世之瞳,美人發髻上滿是盤錯交織的小蛇。

    她披著一件如春日盛景的華麗長袍,細看卻能見那袍服上爬滿了蟲蟻虱子。

    路遙停在石桌兩尺外,四肢從魚身伸出,慢慢變回人的樣子。

    深淵女神抬眸,語氣隱含兩分抱怨:“我以為你會早點下來,過來坐下。”

    深淵女神,也就是規戒之尺上那顆覆面紗的女神頭。

    坐在祂左手邊的惡鬼叫天影,神職不明,是深淵女神的伴侶。

    路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兩人的面容腦子里已經浮現出相關信息,好像她早就認識祂們一樣。

    路遙慢吞吞挪到桌邊,準備坐下。

    坐位左手邊那位滿頭小蛇的美人掀起眼皮看了路遙一眼,聲音亦是冷冷淡淡,帶著一股難以言說的倦怠:“她……還不夠格坐在這里。”

    深淵女神微微低頭,面上的黑色薄紗輕蕩,聲音含著揶揄的笑意:“路遙,快來見過掌管無神之地的大前輩。你的愿望能不能實現,也要看祂愿不愿意搭把手。”

    掌管無神之地的大前輩?

    無神之地,難道不是“沒有神明存在的土地”的意思?

    路遙沒有說話,默默走到桌邊,拉開凳子,在四面桌的最后一個位置上坐下。

    大前輩這次沒有再說什么。

    深淵女神卻已洞悉路遙的所思所想,隨口解惑:“弒神一職未誕生之時,無神之地就是罪神的放逐之地。罪神在這片土地上脫去神相、削去神骨、失去神格,逐漸喪失神力,變得和普通人一樣,衰老消亡。”

    路遙若有所思。

    對于曾經擁有無上神力的神明來說,這種消亡的方式恐怕比被弒神斬殺更為屈辱。

    不等她發問,深淵女神接著道:“世間有三大神明不受無神之地約束,死亡、深淵,以及命運。”

    路遙抬眸,目光從深淵女神移向祂身側的厭世女神。

    或者說,命運女神。

    “……”路遙默然。

    她可能真的沒資格坐到這張桌子上。

    命運女神忽然垂眸看一眼路遙。

    深淵女神輕笑:“她很有趣,對吧?又不僅僅是有趣。”

    惡鬼一貫沉默寡言,見路遙目露茫然,罕見地出聲:“這里是神域與神域重疊的絕對領域,你的所思所想都無需用言語傳達。”

    路遙:“……”

    也就是說光是思考都會被在坐的幾位大手捕捉。

    命運女神沒接話,一副興趣索然的模樣。

    深淵女神繼續道:“你好像深陷迷途。正巧厭世女神要工作,跟大前輩學習一番,或許能助你找到道。”

    道?

    人有人道,神有神道。

    路遙以一介凡人之身,妄圖沾染神道,本該是一縷可笑的妄念,可她卻生生淌過無數陷阱,抵達了命運之畔。

    就憑這萬中無一的氣運,命運女神沒有反駁深淵。

    路遙還在茫然走神,深淵輕敲桌面,提醒道:“看桌上。”

    路遙垂眸,微微訝然,隨即有些尷尬。

    剛才她從遠處游過來,看到三道人影圍著方桌,桌上疑似散落數塊方牌,還以為他們三缺一。

    路遙低頭方才看清桌上的方牌并不是麻將,而是刻有各種名字的木牌,有的是人名,有的是地名,有的是物品。

    最外圍的木牌上刻著“桐花鎮”三個字,其余的木牌顯得雜亂,眾多木牌中唯有一塊標紅字的木牌,牌面上刻著一個“唐”字,木牌下端延伸出兩根紅線,線繩末端墜著兩顆黑色骰子。

    一枚骰子四面有字,一枚骰子僅三面有字,有一面空白。

    命運女神時不時伸手撥弄一下,兩枚骰子同時投出兩個答案。

    反復數次,命運女神突然泄氣擺手:“算了。”

    兩枚骰子上有七種結果,余下空白的那一面會隨機浮現提示。

    路遙看得分明,命運女神隨手撥弄三次,都是同樣的結果。

    ——第一枚骰子上是兩個字“自戕”,第二枚骰子上是一個“藥”字。

    深淵女神不甚走心地寬慰:“左右都走不出‘死亡’,她已經九十有六,在人類中已算長壽之人,你又何必非得鉆牛角尖?”

    命運女神憤然砸桌:“本神只是覺得窩囊。”

    ……

    路遙不是很明白命運女神的工作,但她好像隱隱抓住了命運女神憤怒的原因。

    命運女神好像……也無法改變命運。

    腦子里剛浮現出這句話,路遙渾身僵住,強烈的刺痛感從四面襲來,失去意識前她好像對上了一雙怒火蓬勃的漂亮眼睛,再睜眼看到的是租借小店熟悉的床頂。

    路遙有點奇怪的預感,視線旁移。

    陸銘瀟站在床畔,正勾著腦袋打量她。

    路遙和他對視:“你怎么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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