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第十一間店
我們應該接受一切發生。
0816像一個在沙漠中久行的旅人, 驀然找到一片綠洲，松開路遙的手腕，快步朝書架跑去。
0829、0877匆匆瞥一眼路遙, 也快步走向書架。
0877一眼看到《基督山伯爵》上、中、下三冊成一套，整齊擺滿書架, 被后續故事折磨了一整晚的心終于得到片刻平靜。
像是擔心被別人搶走, 0877手腳麻利地取下一整套《基督山伯爵》抱在懷里。
0816、0829在書架前躊躇，機械眼轉來轉去，書架上的書籍種類太多，竟無從下手。
他們本來想買昨天在0815那里看過的書, 來到書店發現選擇太多，書架上滿是他們從沒見過的書籍，看書名和簡介都挺有意思。
書籍的價格確實有點咬人, 不過0816、0829一致認為這不是書的原因，而是他們的問題。
0815落在后面，有點不好意思地跟店主打招呼，解釋道：“大家昨晚在辦公室看了那些書, 精神有點興奮。你在貫島待久一點就能有感覺，這里的生活很平靜。”
平靜得不起波瀾, 三百天過得仿佛同一天, 書籍的出現就像一顆打破平靜湖面的石子。
路遙想到以前在第八區開店的店主, 獄守和店主的生活肯定不一樣, 禮貌地點頭, 未置一詞。
不過這里面也有一個信息——島上的獄守工作穩定, 他們有更多可供支配的財富, 比犯人權限更高, 也更自由。
路遙見0816手里抱了一摞書, 有點拿不住，引0815往那邊走，順手從收銀臺旁推過去一個購書車：“感興趣的書籍可以放在推車里，沿這條過道直走二十步有一個閱讀室，都可以拿過去試讀。選好后來收銀臺結賬就是。”
0816忍不住道：“你就不擔心我們在閱讀室看完整本書籍，就不想買了？”
路遙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語氣柔和：“文字不是快餐，囫圇吞下就跟豬八戒吃人參果一樣，根本咂摸不出味道。試讀之后，您不愿意再買這本書，不是您的問題，也不是這本書的問題。您不必為此介懷，書本也不會因此羞愧。它會等到能讀懂它、理解它、深愛它的人，您也會遇見哪怕讀了千萬次，依舊會忍不住再次翻開的書籍。”
他們來得早，距離上班時間還有小半個鐘。
幾人第一次來書店，店主和他們平時接觸到的人也完全不同，0816、0829和0877想去閱讀室。
他們等不到午休或是晚上下班再過來，一定要現在就體驗，不然一整天都會惦記這件事。
0815讓同事先去閱讀室，他選好新的書籍去找他們。
路遙趁著間隙，趕忙往書架上擺放昨晚新做出來的書籍，剛剛她就在扼腕沒有早點擺出來。
這幾位獄守正是發燒熱的時候，看見新書應該也會感興趣。
0815從書架上抽出幾本昨天很感興趣，一番糾結取舍，最后放下的書籍，隔著兩個書架看到路遙，他猶豫了片刻，到底沒有克制住好奇：“店主，有個問題想請教。”
路遙以為客人要咨詢書籍相關的問題，摘下手套丟在紙箱上，繞開書架走過去：“您說。”
0815覺得這問題實在有點奇怪，但他真的很好奇。
店主已經走到面前，0815還在組織語言，店主的眼睛清亮有神，溫和中隱含鼓勵，任何仿真機械眼都沒辦法做出這種情緒。
0815張開嘴，仿佛在深吸氣，聲音壓得極低：“你剛才說‘租八戒吃人身果’，我想知道租八戒是什么？人身果又是什么？”
路遙眉梢幾不可見地挑了一下，不過這個細微的表情還是被0815捕捉到。
0815的機械眼每年都更換最新款，材料、性能都是當前最新最好的版本，面對面的情況下，原生人面部任何一點細微的表情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0815正有點疑惑，路遙突然笑起來。
和那種營業時的禮貌微笑有點不一樣，0815已經無地自容，他應該問了一個愚蠢無比的問題。
路遙轉身，大步走過兩個書架，從她剛剛擺上去的一摞新書里精準抽出樣書：“這是店里今日上架的新書，豬八戒是這本書里的一個角色，人參果也是書里出現的一種水果。‘豬八戒吃人參果’可以算是對其中一段小劇情的概括。”
0815打斷路遙：“這本書可以買嗎？”
路遙：“店里新上架的書，當然可以買。不過還是建議您試閱之后再決定，這本書和您之前買得那些的語言風格不太一樣。”
路遙越說，0815對這本新書越發感興趣。
他昨日才發現文字可以如此多變，在詩人的筆下是華麗又細膩的詩篇，在作家手里又會變幻模樣，被編織成風格完全不同的瑰麗世界，他迫不及待想知道店主介紹的這本新書里又是怎樣一個他未曾見過的世界。
0815裝了半推車新書去往閱讀室，其中赫然有一套剛上架的《西游記》。
圓夢系統忍不住吐槽：“這樣也行？”
路遙轉身繼續上架新書：“我們應該接受一切發生。”
圓夢系統：“……總覺得你開書店后，人設都變了。”
路遙：“這叫品牌形象。”
圓夢系統：“……”——
閱讀室有兩部分，一半是開放空間，擺放的是木質長條桌和椅子，類似大學自習室的布置。
開放空間對面有六個用隔音玻璃隔開的迷你閱讀室，供單人、兩人，甚至是三人一起閱讀。
0816幾人進來時研究了一下，開放空間是免費的閱讀室，迷你閱讀室需要付費，一次十星幣，不限時間。
比起書籍的價格，迷你閱讀室的使用費用便宜得叫人心塞。
不過他們進來時里面沒人，沒有必要專門使用迷你閱讀室，0816、0829和0877就在公共區域坐下了，各自拿出書籍開始閱讀。
直到0815姍姍來遲，0877頭也未抬：“怎么來這么晚？”
0816一眼看到0815的推車里有一本沒見過的書籍，伸手拿起來：“這本書剛才沒看見，你從哪里找來的？”
0815興奮地介紹：“店里剛上的新書，我剛才選書時，店主正在上架，就拿了一本過來。”
0815還把和店主的聊天當做笑談跟同事講了一遍。
0829緩緩抬起頭：“15，你是不是被店主誘/導了？你啊，性子就是太軟，被人一說就心軟……”
對面的0816忽然攤開那本新書推到0815面前：“這本書的語言風格好奇特，和《基督山伯爵》、《百年孤獨》都不一樣。”
0815立刻點頭：“對，店主也有說。她叫我先試閱，如果喜歡再決定要不要買。”
0829話頭被打斷，又聽到這句話，不好再說什么。
書店的店主和以前來第八區開店的店主確實有些不同，她或許會向推薦客人新書，但并不會逼迫客人買不喜歡的書。
此刻，0829完全忘記昨天看過的監控視頻。
四位獄守沒有在閱讀室待太久，畢竟還要上班。
大概十五分鐘后，他們就挑好了想買的書籍，陸續到收銀臺付賬。
0829提著自己的五本書往旁邊挪，第一次注意到裝書袋和他們平時使用的口袋不一樣：“這書袋挺結實，客人每次來買書都送嗎？”
路遙：“對。這書袋是手工制品，原料是一種長在原始森林里的巨大藤蔓，可自然降解。您要是覺得書袋太多用不了，可以拿到本店兌換書籍。”
0829沒想到隨口一問，還有這種見聞：“怎么兌換？”
路遙：“二十個裝書袋可以在本店兌換任意一本您喜歡的書籍。”
0829：“99000的書也可以？”
路遙不厭其煩地點頭：“對，任意一本，只要是您喜歡的書籍。”
裝書袋的原料是尼特安大陸森林里一種泛濫的荊棘藤，尼特安小人受其困擾，拜托路遙幫忙想想辦法。
尼特安小人曾經嘗試過引火燒掉那些藤蔓，可來年還是春風吹又生。
路遙來點火，確實有辦法徹底燒斷這種藤蔓的根，不過她不喜歡這種做法。
路遙最初嘗試取來一些藤蔓造紙，效果不太好，意外發現這種藤蔓的皮和莖格外柔軟，又很有韌性。
她把這種藤條剖開處理后，拿到大武朝請人織成布，不太保暖，但很透氣。
書店將要開業前，路遙想要給書店增添一點特色，棄用一般塑料袋和幻術捏的口袋，用這種布匹在織娘那里定做了裝書袋。
不過這個“回收裝書袋，兌換新書”的活動是路遙昨晚想出來的。
書袋回收，經由店里消毒處理可煥然一新，循環利用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書袋不好折價，干脆兌換成書籍給客人。
店里的書籍售價不便宜，兌換書籍的接受度也高。
這個活動沒有強制性，客人樂意參加就參加，嫌麻煩就算了。
路遙覺得這就跟超市積攢購物積分差不多，只不過回收裝書袋對書店也有經濟效益，還能增加客戶粘性。
至于送出一本價值幾萬的書看似奢侈，客人每次來就算只買一本書，也要消費二十次才能參加活動，怎么算都不會虧。
幾位獄守反復向店主確認活動的真實性和時效，離開時猛夸老板大氣。
0815到底還是買了一整套《西游記》，他的試閱感受非常新奇，完全想象不出這個故事的走向。
書頁上不僅有文字，還有一些插畫，師徒四人的形象逐漸在他腦子里有了輪廓，再閱讀那些文字時，仿佛真有一個充滿驚奇想象的妖怪世界在他腦海中浮現。
四位獄守里，還是0815買得最多，兩個書袋都沒裝上，路遙拿了三個書袋才給裝上。
0815抱著書要走的時候，同事紛紛來幫忙。
0816從0815手里接過一袋書就道：“哥，你這么多裝書袋，到時送我一個。”
0829：“啊啊——你居然明要，不要臉！”
0877：“哥，我不要裝書袋。到時候把書借我看看就成。”
0815不禁想笑，不過也只能在心里笑。
他的機械軀體非常堅硬，面部和軀體的材質一樣，做不出任何表情。
不知道為什么，0815突然想起三年前調來第八區的那一天。
身為3S級精神值的獄守，0815本來不該來到第八區這種閑散部門。
三年前，0815的編號還是0315。
內島三區關押的全是精神值3S級以上的犯人，0315原來是管理這些犯人的獄守之一。
只是在一次拘捕越獄犯人的工作中，0315腦域受到致命損傷，常年穩定的精神值開始下降。
三年前，0315接受身體檢測，精神值測試結果為2S級。
從精神值研究中心出來，0315就寫了調職申請。
當時第三區的上司和同事極力挽留，2S級精神值仍舊能留在內島工作，0315不想成為一個拖累，禮貌地婉拒了所有挽留。
因為足夠漂亮的工作履歷，調職到第八區的0315更改編號為0815，順利進入第八區管理主任的秘書辦公室。
時隔三年，0815好像突然松了一口氣。
原以為隱秘而沒有窮期的不甘、惘然，終是于風中消散（1）——
第八區的秘書組獄守離開不久，從各區監舍出來的飛艇陸續出發。
而書店門口，路遙直起腰，擦了一把熱汗，總算趕上了。
第八區書店街上空，氣球的數量增多，出現了新的條幅。
【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2）。】
【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3）。】
【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門前是與非（4）。】
……
綠色和白色的條幅中間突兀地出現幾條亮黃色條幅，文字風格與昨日、今日新增的那幾條都不一樣。
【吃俺老孫一棒（5）！】
【你是猴子請來的救兵嗎（6）？】
【大師兄，不好了，師父被妖怪抓走了（7）！】
……
飛艇上的獄守和犯人看得一頭霧水，今日橫幅上的文字完全是新的風格，仿佛突然載入了另一種語言系統。
格斯今日也要去第九區干活兒，看到新出現的條幅，料想店里可能上新書了。
身上的星幣昨天已經花光，他連《基督山伯爵》的中、下冊都還沒著落，新書好像也很有意思。
格斯想到0666獄守的臭臉，為難地盤算著待會兒去服個軟，申請換崗。
他想去做衣服。
據說這個工種是從很久很久以前遺留下來的傳統，布料已經由機器人剪裁合適，只要操作機器縫上就行。
機器特意仿造了千年前的樣式，需要雙腳踩下面的踏板上使用。
格斯剛來時去過一次縫紉廠，他嫌那東西無聊，后來就不愿去了。
但是做衣服是計件制，雖說一件只有五星幣，只要他一小時做六件，就比去蔬菜基地當小時工強。
格斯盤算得很好，等他去找0666時，發現還有人跟他一樣的想法。
那兩人似乎已經獲得了獄守的許可。
格斯繃著臉走過去（表面看不出來），硬邦邦地打招呼：“獄守，有個事請您幫忙。”
0666心下稀奇：“什么事？”
格斯：“我也想去踩縫紉機。”
作者有話說：
注（1）“隱秘而沒有窮期”借用自博爾赫斯的詩。原句是：深沉的玫瑰，隱秘而沒有窮期。
注（2）、（3）、（4）：引用自《西游記》原著。
注（5）、（6）、（7）：引用自《西游記》劇版里的臺詞——
牙痛引起發燒，狀態特別差。存稿已用光，先更一點。
第272章 第十一間店
還讓他驕傲起來了。
0666費解：“你也要踩縫紉機？”
縫紉工這個工種在犯人中間非常不受歡迎, 機器老舊，用起來滯澀繁瑣，而且一坐就是一整天。
犯人平時關在監舍, 出來干活相當于放風，他們大多喜歡去蔬菜基地, 因為能四處走動。
今天倒是稀奇, 七舍的老油條德爾和卡尼主動要求調崗去縫紉廠，連格斯這個刺頭也想去踩縫紉機。
格斯來五舍這幾個月可沒少給獄守惹事，要不是想看《基督山伯爵》的后續，他真不愿意跟0666低頭。
那本書也是選得寸, 格斯懷疑店主有意為之。
她不可能不知道貫島是一座監獄，而《基督山伯爵》的主角唐戴斯因遭人嫉妒受到誣陷，在婚宴上被拘捕入獄。
唐戴斯在監獄中待了十四年才重獲自由。
這個角色的身份和經歷, 簡直與貫島的犯人有天然的適配度。
而故事上卷正寫到唐戴斯重獲自由，流落荒島，即將去尋找寶藏，格斯根本沒辦法放下后面的故事不管, 他迫切的想知道唐戴斯獲得自由之后的冒險。
貫島上犯人的刑期從一百年到幾百年不等，甚至有人被判決直至精神死亡都不可重獲自由。
他們依托于機械軀體得到了永生不死的生命, 卻也失去了最寶貴的自由。
自由這種東西, 擁有時就像呼吸一樣, 不會有人意識到它的重要。
一旦失去, 就如籠中困獸, 惶惶不可終日。
格斯想看逃出牢籠的唐戴斯會如何生活, 仿佛看著另一個自己。
面對獄守略帶質疑的詢問, 格斯難得沒有貧嘴, 老老實實道：“最近手頭有點緊。”
居然是為了錢, 0666反而有點意外。
不過他們愿意去縫紉廠，0666沒有理由拒絕。
縫紉廠對做工把控嚴格，做出來的衣服便宜好穿，在B級以下的星球很好賣。
德爾、卡尼和格斯順利得到獄守許可，臨時從蔬菜基地轉移到縫紉廠。
去縫紉廠的路上，卡尼主動和格斯攀談：“你幾舍來的？”
格斯挺孤僻一人，往日無事并不愛跟其他犯人說話，他有點好奇德爾和卡尼去縫紉廠的目的，接話道：“五舍。”
卡尼：“我和德爾都在七舍。本來還有一對雙胞胎兄弟，他倆關禁閉，還沒出來。”
三人你來我回，聊起來原來都是為了買新書才要去縫紉廠。
格斯：“你們誰有《基督山伯爵》中、下冊？”
卡尼惆悵：“昨天就不該手賤拿那本上冊，一晚上沒睡，滿腦子都在想他逃出去之后的事情。”
德爾：“逃出去后應該要復仇吧？”
格斯和卡尼扭頭看過來。
德爾理直氣壯：“如果是我，肯定要回去復仇。”
格斯和卡尼帶入自己的想法，竟也點頭。
德爾又說：“不過就算知道后面可能是這種故事，我還是想看。”
卡尼：“我也是。”
……
第九區的工種繁多，縫紉廠算是極其不受歡迎的地方，不過犯人也沒有選擇，各區有輪值表，再不樂意也有輪到的時候。
最近八天都是第五區的犯人踩縫紉機，德爾、卡尼和格斯幾人走進廠房，不可避免地受到一波關注。
三人什么都沒說，跟著獄守到角落的機器坐下，有機器人推著剪裁好的布料過來。
衣料筐放在左邊，中間是縫紉機，右邊還有一個成衣筐。
犯人從衣料筐拿布料，縫合完整后丟進右邊的成衣筐。
下午結束，有專門的獄守過來驗收。
衣服做工合格才能拿到工錢。
格斯來過幾次，他真的很討厭縫紉機。
明明有性能更好的機器，為了折磨犯人，第九區專門引入這種老式縫紉機，踩起來不得力，上面的針又慢又鈍，真的很要耐心。
格斯還在琢磨只要一個小時做六件合格的衣服出來，一天下來最少也能賺一千多星幣，攢兩個多月就能買新書……想想還是好絕望……
左右兩邊的機器突然啟動，轟隆轟隆的聲響很快合上第五區那些犯人的機器。
格斯扭頭，只見一身蠻實鋼鐵肌肉的德爾坐在縫紉機前，輕巧地踩著踏板，手上動作嫻熟，平均三十秒往成衣筐里丟一件衣服。
格斯震驚得說不出話。
德爾注意到他的視線，還能抽空閑聊：“你剛來不久吧？這機器我踩了十多年，衣服的版型我都記住了，閉著眼睛都能踩。”
格斯os：得，還讓他驕傲起來了。
右邊的卡尼更離譜，他的機械軀體背面居然還有一張臉，肩膀上分離出一雙黑色的機械手臂，一前一后踩著兩臺縫紉機，手上動作不比德爾慢，效率是雙倍。
德爾：“卡尼這身機械軀體是定制款，花了不少錢，羨慕不來。”
格斯：基督山伯爵誠不欺我，監獄里處處是人才……
不到一個小時，德爾突然喊獄守：“我的機器故障了。”
獄守走過來查看。
好家伙都冒煙了，能不故障嗎？
德爾在一旁還催促：“麻煩盡快換一臺，我很急。”
獄守心里罵罵咧咧，轉身去找空位。
身后的卡尼突然也道：“獄守，我的機器也故障了。”
獄守：“……”
……
德爾和卡尼的機器只是過熱罷工了，獄守給兩人換了個地方，沒踩一會兒，新機器又不行了。
兩人又換回來，在格斯身邊坐一會兒。
格斯夾在兩人中間很有壓力，他努力控制機械手臂和腳上的力度，力求做得像德爾一樣，但是很難。
……
休息時間，格斯找了個僻靜的地方看書。
沒辦法，他現在有點上癮，只能把已經看過許多遍的內容又撿起來看。
和德爾、卡尼一起踩縫紉機積攢下的壓力，也需要靠書籍來治愈。
格斯正看到有趣的地方，聽見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幾個犯人在不遠處閑聊。
格斯聽出德爾和卡尼的聲音，他們在和第五區的犯人聊第八區的書店。
五區的犯人挺老實，昨天一整天居然都沒有人好奇，跑去第八區看一眼。
格斯聽了幾句，不知道德爾和卡尼打什么主意，五區有犯人被他們煽動，似乎打算趁休息時間去書店找麻煩。
休息時間結束，格斯回到車間，德爾和卡尼又在他左右坐下。
格斯稍有猶豫，還是直接詢問出來。
卡尼有些震驚：“你昨天在書店沒想找店主麻煩？”
格斯點頭又搖頭：“當時從第七區出來，精神值暴動，確實很想殺人。只是走進書店，看到她，心情莫名平靜下來，沒動手。”
德爾：“幸虧你小子沒跟店主打，不然我們去得時候就得買三本書了。”
格斯心里仍舊迷惑，卡尼在一旁哈哈大笑。
第273章 第十一間店
作風的君王。
午休時間, 德爾和卡尼問格斯要不要和他們一起去書店。
格斯詫異：“去買書？你們還有錢？”
卡尼笑：“去看看唄，看看新書是什么樣。萬一買不起，不是還能試閱。看完就走, 不喜歡不想買，店主也不能說咱們什么。”
格斯略微遲疑, 他說不出來是一種什么心態, 面對店主時，不想顯出窘迫，但也想去看看新書。
午休時間比較長，有一個半小時。
機械人的身體不會感到疲憊, 這個時間其實主要是給獄守的休息時間。
犯人的活動范圍只有第九區的休息區，此外就是第八區的書店街。
沒有獄守看管的時間，島上會出動微型無人機實時監控, 還有人工智能進行信息統合。
必要時候，人工智能系統會指揮出動拘捕機器人拘捕在休息時間挑事的犯人。
上一次襲擊那位A級精神值店主的犯人入獄前曾在無人機生產車間工作過，經過數次踩點，把在店鋪周圍飛行的無人機全部拆除, 才實施行動。
那次事故之后，第七區、第八區、第九區全部更換了更精良微小的無人機, 采取最新的隱蔽技術, 以聲波進行控制, 機械眼無法捕捉。
德爾、卡尼和格斯三人到達書店街的時候, 迎面遇到幾個第五區的人過來, 無一例外手里提著一個淡黃色的裝書袋。
卡尼忍不住吹起口哨, 擦肩走過后, 才低聲說話：“第五區的人不笨嘛。”
德爾：“這一招用得太多, 沒什么意思了, 還是去店里看書吧。”
走出去不到五百米，三人接連遇到幾批人，五區、六區的都有。基本上每個人手里都拎著一個裝書袋，看那書袋甩得老高，估計都只買了一本，但在第八區也相當少見了。
德爾：“書店開得不聲不響，賣得還挺好。”
卡尼：“書不錯，店主也是個有意思的人。最重要的是她夠厲害，看來五區、六區都翻不出她的手心。”
格斯一路多聽少說，總覺得這兩人說的店主，和他印象里的路遙完全不是一個人。
不過他也沒像愣頭青一樣問出來，經過一上午相處，格斯明顯感覺到德爾和卡尼對于這座監獄里的一切，都比他了解。
三人在書店門口遇見一個意料之外的人，0666看到德爾三人，早上沒想清楚的問題，這時候都明白了。
難怪都想去縫紉廠，估計是缺買書的錢了。
非工作場合，獄守和犯人見面，其實還挺尷尬。
以前，獄守來第八區，大多會避開大量犯人在店里的時候。
0666這幾日當值，實在沒找到空閑時間，趁午休過來，結果也沒避開。
面對犯人主動打招呼，0666只當沒看見，先一步轉身，率先朝店里走。
德爾和卡尼聳聳肩，毫不在意。
店里的犯人比外面還多，仿佛休息時間都跑來了這里消遣，閱讀室里幾乎坐滿。
昨天來還滿滿當當的書架，空了至少有三分之一。
路遙站在收銀臺后面，笑著朝他們打招呼：“午好。今日上架的新書在右數第三個書架。”
收銀臺旁邊有一排推車，德爾和卡尼昨天都沒注意，看見店里有人推著小推車選書，兩人恍然大悟。
德爾走過去就拿了輛推車，和卡尼推著往書架走。
格斯在后面想說什么，看著德爾撿了四五本新書放進推車，又繼續往新書區走去，他朝路遙微微點頭，跟了上去。
格斯剛開始沒反應過來，德爾和卡尼踩了十多年縫紉機，肯定不像他家底那么薄。
格斯腦子里冒出一些奇怪的想法：原來連坐牢也要熬資歷。
……
德爾補齊了《基督山伯爵》全套，又買了《西游記》全套，連帶新出的一本詩集也買了。
不說格斯和卡尼，旁邊選書的其他客人都一副震驚的模樣。
鋼鐵假面很難做出表情，但眾人投過來的視線和緩慢的動作無疑在表達“詫異、震驚”。
……
犯人拿了書就去往閱讀室，0666不想跟犯人共處一室，手里抱著一整套《基督山伯爵》，視線在書架上逡巡。
路遙看他站了許久，恰好沒有客人過來付款，主動走過去介紹：“店里今日上架了兩套新書，其中一套與您手里這套《基督山伯爵》不相上下。”
0666委婉地拒絕：“這一套就夠看很久了。我只想再買一本詩集。”
0666過來前，在路上遇到了同事。
他看見同事買了博爾赫斯的詩集，同事說買不一樣的書籍可以換著看。
書籍是好，就是價格太貴。
這樣可以省不少錢，還能看不同的書。
路遙：“您對博爾赫斯不感興趣？”
0666有點囧：“也不是。”
總覺得那點小心思不好跟店主說明。
路遙沒有再詢問，引著0666走到今日新上書籍的書架前，抽出那本沒有多少客人注意的新詩集。
因為這本書沒有用氣球條幅宣傳，好像客人也沒太注意到它。
哪怕它只一本，單價比旁邊的《西游記》套書便宜很多，客人挑書的時候都會下意識略過它。
這本詩集的深藍底圖上是手工繪制的破敗王座、斷掉的騎士之劍，王座之上斜掛著一頂精美的王冠。
路遙翻開其中一頁，遞到0666面前：“世上可不止一位詩人，博爾赫斯打動不了您，阿多尼斯的詩同樣壯美。”
0666的視線落在微微泛黃的書頁上，垂眸就看見一篇壯麗灑脫的詩文——
【我的旗幟列成一隊，相互沒有糾纏……我向星辰下令，我停泊矚望。我讓自己登基，做風的君王（1）。】
……
路遙耐心等在一旁，察覺0666已經讀完這篇《風的君王》，她又翻開一頁：“這首《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也是我很喜歡的詩。”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激情不能被消沉的暮色淹沒。咆哮吧，咆哮，痛斥光明的消逝……（2）】
0666飛快掃過書頁的文字，不等路遙繼續介紹，搶話道：“我買！就買這本！”
路遙退后一步：“您是不是有點緊張？”
0666不自然地微微仰頭，又緩緩垂下：“……很明顯？”
路遙搖了搖頭，笑容溫和：“其實不用這樣緊張。您多看看，再決定買不買，就算看了不想買也沒關系。”
說完這句話，路遙不再守在書架旁，轉身走向收銀臺。
0666緩緩吐一口氣。
機械軀體并不會有呼吸，只是他習慣性的動作。
0666確實是個有點社恐的人，工作期間面對犯人還好，反正都是窮兇極惡的罪犯，但面對像店主這樣的原生人類，他總會緊張。
不過0666更換機械軀體以后，這種狀態已經很少出現，就算偶爾緊張，也因為機械軀體做不出表情而搪塞過去，從來沒有人發現過。
但是店主竟然看出來了。
0666沒有在書店久留，拿了一套《基督山伯爵》和路遙介紹的詩集，掃了星環就匆匆離開。
不一會兒，德爾、卡尼和格斯也出來了。
德爾和卡尼都拿了一堆書，格斯兩手空空，他確實沒有多余的星幣。
路遙裝書時，卡尼找她說話。
這家伙有點自來熟，還很話癆。
卡尼突然注意到收銀臺旁亮黃色的活動提示標牌：“二十個裝書袋可以在店里任意兌換一本新書，什么書都可以？”
得到店主的答復后，卡尼再看德爾，滿心羨慕：“老兄，這么多裝書袋，送我一個？”
德爾今天跟來進貨一樣，一口氣買了二十多本新書，店里上架的書基本都拿了，除了園買過的那兩本菜譜。
那么多書，用了四個裝書袋。
德爾倒是不怎么在意：“行，幫我提回去，就給你一個。”
卡尼：“那套《西游記》到時借我看看。”
德爾：“行，一千星幣借一晚。”
卡尼：“……鉆錢眼里了？”
德爾三人提著幾只大書袋，閑聊著走出書店。
路遙目送他們離開，遇見一群迷你清潔機器人從門口的馬路經過。
卡尼等在路邊，踢了最后那只機器人一腳。
那個被踢的機器人轉過腦袋時，懵懂地望向卡尼，露出側面一點金色的補丁。
路遙有點意外，它是那只腦袋破了洞的迷你清潔機器人，居然混進了清潔隊。
它可能不記得路遙了，轉過腦袋時與路遙的視線隔空相接，飛快地扭頭，著急地去追走遠的迷你清潔機器人隊伍。
……
圓夢系統：“路遙，我回來了。”
圓夢系統最近熱衷于刺探貫島的隱秘情報，時不時消失幾個小時。
路遙：“有什么收獲？”
圓夢系統：“一、二、三區的防衛系統確實嚴密，還需要一點時間。我在四五六區逛了逛，找到一些你想要的資料。”
第八區的輔助工作做得太松散，有用的信息不多。
路遙嘗試過從獄守那里獲取情報，收效甚微。
獄守畢竟是貫島的官方工作人員，店主的身份很難從他們嘴里打聽到有關監獄和犯人的核心消息，問得太多還可能背上“別有用心”的罪名，最后還是只能依靠一些笨法子。
路遙想知道的其實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東西，只是在島上星環有限制，無法連接星域網，她想了解的信息無法直接查詢獲知。
圓夢系統：“貫島并不是混監，第四區就是女監。”
機械人基本完全拋棄了性別特征，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都不能僅憑肉眼分辨。
0815給她的資料里也沒有明確提到這個信息，這事也不好向犯人打聽。
路遙取過第七區和第八區的材料樣本，反反復復看了許多遍，完全找不到機械人的性別特征，她才叫系統想想辦法。
路遙：“那就是說第六區和第五區都是男性犯人？”
圓夢系統：“這也不好說，犯人被逮捕時都已經順利更換成機械軀體。第四區的囚犯可以確定都是女性犯人，但五區、六區中或許有隱藏性別的犯人。”
路遙：“第四區的人是不是還沒有來過我們的書店？”
圓夢系統：“對。最近都是五區和六區的活動日。不過，明天有一批第四區的犯人要被送往第七區接受精神審訊。機械軀體普及以后，性別已經不那么重要，咱們賣書還需考慮那么多嗎？”
路遙：“所謂的性別不那么重要，隱含的意義其實是完全以男性的需求為主要考量。女性表面上似乎與男性畫上了等號，她們的真實需求或許正在被忽視。我想盡可能多地提供一些不同視角的書籍，以供有不同需求的客人選擇、閱讀。”
圓夢系統不禁哀嚎：“也就是說今晚又要加班？”
作者有話說：
注（1）：“我的旗幟列成一隊，相互沒有糾纏……我向星辰下令，我停泊矚望。我讓自己登基，做風的君王。”原文引用自阿多尼斯的詩文。
注（2）：“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激情不能被消沉的暮色淹沒。咆哮吧，咆哮，痛斥光明的消逝。”引用自狄蘭.托馬斯的詩。
初次接觸這首詩是看《星際穿越》的時候，翻譯也采取了字幕的版本，因為比較喜歡第二句的翻譯——
你們可能不相信，這章更新是掛著輸液瓶寫完的，要被牙疼折磨死了。眼看姨媽那個歹毒的刺客也要來了，本就破破爛爛的身體雪上加霜，不斷更就是我的勝利。
第274章 第十一間店
書店像一座圣潔的教堂。
路遙像個無情的資本家：“我會和你一起。”
不對, 資本家可不會和員工一起加班。
圓夢系統想到那一千萬貸款，多少有點心虛，不再說什么。
距離午休結束只剩十五分鐘時, 閱讀室里的客人念念不舍地放下書本，陸續起身走出書店。
并不是所有看過書的客人都會都會買書, 概率差不多五分之一。
面對看書不買的客人, 店主沒有任何不愉。
只是有人趁人多，想順走幾本書，不慎踩在了店主的雷點上。
店主在收銀臺處收款裝書，沒有買書的人自覺往門口走, 警報聲驟然響起，還沒走出店鋪的人不至于驚慌失措，也有點摸不著頭腦。
機械音突然全店通告：【本店并未提供無償贈書服務, 請013、046、059號客人將書籍放回原處。】
【本店并未提供無償贈書服務，請013、046、059號客人將書籍放回原處。】
【本店并未提供無償贈書服務，請013、046、059號客人將書籍放回原處。】
編號是客人進書店的順序，圓夢系統作為全能輔助系統, 在這方面的功能相當成熟。
不直接通報客人的機械軀體特征，還是留有余地。店主又不想讓客人都以為書店沒有安保系統, 進而反復偷書, 以此為警告。
圓夢系統進行了三次通告, 但私自攜書的三個犯人沒有任何動作。
店主太面嫩, 又是原生人, 實在是沒什么威脅性。
偷書的犯人大概覺得就算被店主逮到, 她也不能拿他們怎么樣, 有人堂而皇之地往門口走去。
路遙放下手里掃碼到一半的書籍, 朝面前的客人略帶歉意地笑了笑, 單手撐住收銀桌臺跳出去。
下一秒，機械電子音響起——
“收銀臺已切換為人工智能處理模式，請按頁面所示付款。”
客人手腕伸向收銀臺，腦袋直接扭轉一百八十度，看向書店大門的方向。
店主跑過去，抓住已經走到正門出口的一只昆蟲形態的機械人，徒手卸掉他的鋼鐵硬翅。
哐啷一聲，堅硬的鋼鐵翅膀掉在地板上，露出下面半透明的膜翅，薄膜里卷著幾本書籍。
路遙取出書籍，松手放開了犯人。
這里已經是監獄，路遙想不出還有什么更惡劣的手段來懲罰獄中的偷盜者。
但是想偷書，一本都別想。
路遙抱著書，轉身朝左前方走了幾步。
那里站著一位類似郵筒形態的機械人，路遙也不客氣，一拳揍在他的肚子上，堅硬的鋼鐵身軀內凹折成三十度，一摞書猝不及防從他的嘴里吐出來。
最后一位看到這里已經嚇壞了，不等路遙朝他走去，主動拿出私藏的書籍，頂著眾人冷漠的目光，躡手躡腳地把書放回書架。
短暫的幾分鐘里，書店好像突然變成了真空領域。
所有人都沒有了聲音，只剩冰冷的機械眼投射而來的冷漠視線，三位偷盜者的身影無限縮小，在無聲的鄙視中矮下一大截。
書籍正在成為這所星際監獄的寵兒。
書店像一座圣潔的教堂。
不容玷污。
更何況，教堂里還有一位強得可怕的圣女。
不到半天，書店街的店主徒手掰斷機械人肢體的事跡就傳遍了第五區、第六區、第八區，甚至第九區、第四區的獄守也隱有耳聞。
干脆利索，沒有廢話。
貫島的犯人從沒見過這么酷的店主。
武力值強得可以徒手掰機械人，說明她的精神值也很高。
想挖這位店主的腦子，恐怕得內島的人動手。
不過那些家伙一般出不來。
……
因為要趕著準備新書，到了第七區、第九區下班的時間，書店也應時打烊。
書店正式營業第二天，有第八區、第六區的獄守，第六區、第五區的犯人光顧，營業額比第一日還要高，單日營收超過三百萬星幣。
圓夢系統已經不想多說什么，可能游戲在確定玩法模式的時候，勝利就已經無限朝店主傾斜，反而弄得上面那些人有點……像小丑。
路遙算完帳，回了一趟商店街。
她最近日夜守在書店，無暇顧及其他店鋪，只能隔一天抽出時間，巡視其他各店。
三個小時后，路遙從商店街回到書店，懷里抱著阿爾弗雷德，和系統一齊進入芥子空間，著手準備明天要上架的新書。
圓夢系統哀嚎：“上班如同坐牢。”
路遙：“堪稱金句。恭喜你，終于獲知工作的真相。”
圓夢系統：“……”
——
第六區，監舍。
普通監獄早中晚都有一段專門的用餐時間，但這里是貫島，犯人都是機械人，“吃飯時間”集中在晚上。
監舍里沒有食堂，只有小賣部。
晚上，外出的犯人被送回各監舍，有四十分鐘時間在小賣部區域活動。
平時這個時候，獄守只通過監控監視犯人的行動，犯人大多也只是買點保養油保養機械肢體。
這天晚上，小賣部外面的公共區域明顯比平時活躍，大多數犯人都在聊第八區那間新開的書店。
德爾坐在一旁聽，等旁邊那撥人高談闊論得最激動時，出聲打斷：“要不要看書？全是書店里最新的書籍，不賣只租，一本租一晚上，一千星幣起步。”
剛開始不免碰壁，德爾也不覺得丟面子，在他堅持不懈的推銷下，終于有一個剛來第七舍不久的萌新找他租《基督山伯爵》上冊。
德爾：“這本要兩千星幣。”
萌新震驚：“坐地起價？”
德爾努力眨動機械眼，想做出生動的表情：“我說一千星幣起步，租這本就是兩千星幣。”
德爾露出書籍背面：“你看，售價六萬多。租給你一晚上，夠看十遍了，兩千星幣絕對不虧。”
萌新猶豫了一會兒，遇到其他犯人來問，他立刻就租下了。
……
卡尼踩了一整天縫紉機，擔心手臂和腿部的零件磨損得太嚴重，買了最貴的保養油，躲在角落給身/體/上油。
等他上完保養油起身，正看見有人德爾在租書給別的犯人，猛眨眼睛。
要不說德爾老油條呢，他就想不到這種操作。
白天他還詫異，就算再喜歡書籍，德爾也有點過于狂熱。
原來在這里等著呢。
有一就有二，德爾趁活動時間把閑置的書籍都租了出去，只留下《基督山伯爵》下冊和《西游記》全冊。
他還沒來得及看這幾本，夠打發一晚上時間。
卡尼走過來打招呼：“還是你腦子轉得快。”
德爾：“稍微回點本而已，書實在太貴。店主又那么厲害，一點便宜都占不到。”
他們后來也聽說了店主抓偷書賊的事跡，還遺憾離開得太早，沒在現場看熱鬧。
卡尼從機艙里掏出珍藏的書籍：“要不我也租幾本出去？”
德爾給卡尼介紹了幾個客人，都是剛才找他來晚了，沒租到書的犯人。
……
活動時間結束，獄守來點人。
犯人像家禽回籠，挨個回到獨屬于自己的那間小小牢室。
晚上下班前，0666例行通過監控查房。
他今晚有點魂不守舍，因為書正看到精彩處。
0666深深吸一口氣，只想盡快結束工作。
五舍一切正常，只是多了幾個在看書的犯人。
七舍比昨日還要安靜。
0666查了一圈，往日那些鬧騰的家伙居然都在看書。
0666覺得有些異常，查了七舍犯人這一日的活動軌跡，最后看到了“晚飯”時間向其他人兜售書籍的德爾和卡尼。
監舍里其實有很多規則，一般而言不允許犯人擁有太多私人物品。
但是書籍是第八區那間店鋪出售的商品，正因為有犯人買單，那間店鋪才可以繼續存在，無形中也為貫島創收。
獄守按照此前的規定，沒有收繳書籍。
沒想到書籍這么快就開始在監舍里流通起來，不知道會不會影響那間書店的生意。
0666想到第八區似乎還有一些專門的措施用以扶持這個創收項目，慢慢又放下了心。
書籍和以往的商品不同，沒有太大的危險性。
0666收回飄遠的思緒，想到還沒讀完的章節，加快了查房的速度。
——
第五區，獄守休息室。
“晚餐”時間結束，小賣部收攤，負責小賣部的獄守拿著兩本書走進辦公室。
旁邊同事看到，打趣道：“這就是犯人都在傳的書籍？”
小賣部獄守點頭：“五六萬星幣一本，貴得咬人。我翻了幾頁，看不出什么特別之處。”
0599抬起頭：“拿給我看看？”
一本詩集，一本小說。
0599翻了幾頁，他覺得還挺好看，抬頭道：“借我看看，明早還你。”
小賣部獄守渾不在意：“聽說關于書店店主有一段很厲害的視頻，你們誰存了？”
中午，路遙在店里拆機械人的視頻很快被監控組調出來，在獄守中間傳閱。
0599把那段看了上百遍的視頻發給同事，忍不住道：“我調了她的資料，S級精神值，而且是一個純粹的原生人。”
眾人都知道“純粹”的意思。
“存粹”原本是被他們所拋棄的那一部分，如今卻好像成了優越的部分。
……
第四區。
剛到熄燈時間，整座監獄宛如一座古代墓群，漆黑寂靜，沒有一點聲響。
過了幾分鐘，癲狂的笑聲不知從哪一間監室傳來，不一會兒又有歌聲、哭聲相合。
最底層的一間監室里，名字叫竹唯的犯人雙手環抱冰冷的機械小腿，鋼鐵假面靠在同樣冰冷的墻壁上，仰頭凝望通風口外的人造衛星，絕望比人造衛星散發的光還要深涼。
……
夜色的腳步逐漸遠去，黎明緩步而來。
第四區的清晨比暮色還要沉悶，獄守點名，需要接受精神審訊的犯人上前一步，站成一列，跟隨獄守前往飛艇。
竹唯赫然在列。
她明明什么都交代了。
不知道為什么，每隔十六日，她仍舊要接受精神審訊。
飛艇從第四區出來，左轉右繞，經過第八區上空，緩緩朝第七區飛去。
坐在飛艇里的犯人似乎看見了什么新奇的玩意，竊竊私語起來。
竹唯對此沒什么反應，目不斜視地望著前方，與獄守對上視線，又緩緩移開。
……
書店街，路遙的書店。
路遙又忙了整夜，趕在天亮前準備好要上架的新書。
新的氣球和宣傳條幅已經放飛，空中第四區的飛艇正好飛過。
路遙駐足看了一陣，轉身灌了三瓶恢復藥劑、一瓶蜂蜜。
“今天也是元氣滿滿的一天！”
圓夢系統：“……你悠著點啊，都要嗑成藥人了。”
第275章 第十一間店
十八歲要讀的書。
路遙轉身往店里走：“抓緊時間布置新的閱讀室, 早上可能有獄守客人過來。”
路遙昨天觀察了一下，一般有獄守在閱讀室，犯人就不會進去, 哪怕里面還有許多空置的位置；反之有犯人先進了閱讀室，獄守就會站在書架前選書, 也不愿意去閱讀室。
兩方人馬雖然會同時出現在書店, 但涇渭分明。
路遙考慮到各自的立場，平時遇見確實尷尬，昨晚花費人氣值在圖書陳列區另一側擴建了一個同樣大小的閱讀室。
兩個閱讀區分據兩側，大小、格局幾乎沒有區別。
只是路遙訂的桌椅顏色和原來那間有些不同。
路遙花了近半個小時布置閱讀室, 出來時還沒有客人，她又從倉庫搬來庫存補貨。
今日新上的書籍已經在早上開門的第一時間擺到最顯眼的書架，客人進門就能看見。
路遙補完庫存, 仍舊沒有客來。
這時間各區的犯人應該都在參加集體活動，連獄守都沒有來店里，想必休息時間到來之前，都不會有客人。
路遙回員工辦公室煮了一壺果茶, 端著一盤甜點出來，腋下夾著一本植物圖鑒。
路遙這兩天嚴肅文學看得太多, 雖然都是通俗小說, 她有點“補”得太過, 精神疲累至極, 至少晚上打烊前都不想再看小說, 只想看點不廢腦子的東西, 稍稍放松。
——
第七區, 精神審訊室外。
獄守0496隔著單向玻璃望著里面正在接受審訊的犯人：“反應怎么樣？”
“反應微弱。”執行獄守搖頭：“……她的精神體反應還在減弱, 再加強刺激, 就超出她這個等級的承受閾值了。”
0496沉默。
執行獄守道：“她這是一心求死，精神審訊科已經盡力。她的刑期還有多久？”
0496:“九十九年零六個月。”
執行獄守道：“不如送她去第九區改造一段時間？”
0496:“機械軀體普及之后，勞務改造的效率越來越低。最近幾年那邊已經成為犯人的游玩場地，對她也沒用。”
執行獄守眨了眨眼睛：“要不，送去第八區試試？”
第八區新開了一間書店，最近在犯人中間很是火熱，就連精神審訊科的獄守都從犯人嘴里聽到討論書籍的內容。
0496:“聽說店主是個原生人，登島沒有更換機械軀體，沒出事？”
執行獄守搖頭：“沒聽說第八區更換入駐商。”
0496對第八區的項目沒有太大興趣，甚至有一絲惡感：“星際商人向來唯利是圖，聽說這一任店主售賣的書籍是已經消亡的古董貨，價格昂貴，于她的情況大抵不會有什么幫助。”
執行獄守的聲音里透出一股揶揄：“好像完全不感興趣的口吻，了解得倒還細致。”
0496有一股被拆穿的尷尬，機械軀體的好處就在于縱使心內動搖、尷尬、害羞，面上仍是一副無知無覺的冷面。
執行獄守見好就收，正經起來：“這個犯人的精神體才十七歲，不找到有效的辦法，很快就會死了。”
如果把機械人也看作一種生物，精神體死亡就是機械人的末路。
大多數時候，大腦只要保持一定程度的活躍性，不遭受重大精神創傷或精神摧毀，精神體不會自然死亡。
但是目前的學術研究中，確實也出現過精神體反應逐漸減弱，自然消亡的例子。
犯人竹唯的精神值正在逐日下降，大腦反應也非常微弱，出現了精神體死亡的征兆。
她才十七歲，刑期還有九十九年零六個月。
即便是獄守，也不希望在自己的管理期間有犯人死亡。
又因為機械軀體普及，本就低得可憐的原生人出生率再次驟降。
星域目前的法律不僅極力保護原生人的權益，也在盡力保護機械人。
換而言之，被關在貫島的機械人都是罪大惡極之人。
可即便如此，獄守也不會放任自己管理下的犯人精神體死亡。
——
飛艇在書店街懸停時，路遙正隔著玻璃門和路過的迷你清潔機器人打招呼。
飛艇艙門打開，0496推著犯人下來，路遙一眼就看見了。
竹唯的機械軀體是人形，一米七八的身高在一眾動不動身高超過兩米的機械人里算得上嬌小，她的機械軀體上還保留了一些女性特征。
竹唯從飛艇上走下來時，面部和所有機械人一樣冷硬，但路遙從她的儀態動作里看出些許迷惘和怯懦。
這可能是一個剛“出生”不久的機械人，還保留著原生人類的肢體習慣。
竹唯掃視一圈，視線由高及低。
她不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心里有些排斥，又有一些好奇。
直到視線從綠色的店招緩緩下移，對上玻璃門內側店主的眼睛。
路遙的笑容恰到好處，微微朝兩位客人點頭。
竹唯腳步頓住。
女性。
原生人類。
未著機械軀體。
她還在消化這幾個關鍵信息，0496發現她不動了，重重推她一把：“只有二十分鐘放風時間，要進去就快點！”
竹唯微微側首，沒有看0496，機械眼的視線還在覷著路遙的方向。
竹唯突然甩開0496，快步朝書店移動。
不是跑動，她的動作輕盈無聲，和方才下飛艇時的木然截然不同，幾個起躍就到了書店門口。
圓夢系統忍不住示警：“路遙，這家伙有點不妙，你小心！”
玻璃感應門拉開，竹唯像一只靈巧的野貓，竄入店里，直直奔向店主的方向，兩只手臂快速轉換成武器模式。
0496沒追上，被玻璃感應門攔住，著急忙慌想轟門，抬頭卻看見竹唯的手臂被店主反絞在身后，店主的膝蓋頂住了她的背脊，犯人被按在地板上動彈不得。
短短幾秒間，0496似乎看見自己的職業生涯從前途無量走到末路，又死灰復燃。
玻璃感應門合上又重新打開，0496才匆匆跑進去，甚至沒辦法分心多想，先給竹唯戴上控制器。
因為竹唯精神值一直在下降，入獄后從沒有展現出攻擊姿態，精神體信號還在減弱，0496沒料到她會突然攻擊店主，更沒料到店主的反應。
這家伙絕對是個精神值4S級以上的原生人，而且受過專業訓練。
出了這種狀況，0496不敢再把竹唯放在店里，立刻準備帶她回去。
路遙心想早上好不容易來的生意，差點又被襲擊，不讓客人錢包受點傷這買賣就很虧。
她拍拍手走到0496面前，情緒穩定至極：“哎呀，小事小事。每天都會有那么幾個調皮的客人，就像上學時班級里總有幾個調皮的同學一樣。這樣的同學平時有些鬧騰，關鍵時候都還挺仗義，再說我也沒受傷。來都來了，不如就逛一逛。”
獄守0496總覺得店主這套話術有一種很強的即視感，礙于剛才的沖突，面對店主溫和的笑容，拒絕的話居然沒說出口。
路遙左手輕輕拍了拍竹唯的背，一邊往書架的方向走，還不忘回頭招呼0496:“店里今天上架了幾本新書，都是非常經典有趣的書籍。這會兒沒有其他客人，兩位請隨意閱覽。”
整個書店最顯眼的一排展架上，整整齊齊擺放著幾排書籍，旁邊還有宣傳海報，風格十分不同。
竹唯戴上了控制器，三十分鐘無法再次攻擊，至少無法從手臂上切換出武器。
而且，她打不過這個女人。
明明只是一個原生人。
她那樣溫和，愛笑。
有力量，又收放自如。
竹唯從未見過這樣的原生女性。
腦子里不可避免地浮現另一個女人的身影，竹唯把她和店主放在一起，一一比較。
竹唯走神的時候，路遙也在觀察這位客人。
她伸手取下書架上的一本新書，遞到竹唯面前。
深灰色的布藝封面上有一些血紅色的藤蔓，間或點綴一兩片黑色的葉片，一只黑色的鳥兒被藤蔓絞住，倒仰在荊棘叢中，鳥喙微張。
竹唯緩慢地眨動眼睛，沒有伸手，只是偏頭看向身旁比她的機械軀體還要矮一截的店主。
路遙手又往前遞了幾分，朝她微笑：“在我的家鄉有一句話，十八歲之前有機會一定要讀一讀這本書。”
竹唯心底微微詫異。
為什么會知道她的年紀？
她想冷漠地跟店主對峙下去，手卻先一步伸過去。
就是這只手，幾分鐘前差一點就砍下店主的頭顱。
竹唯捧著書本，低頭發楞。
《殺死一只知更鳥》。
知更鳥是什么鳥？
竹唯不知道。
但是她對“死亡”很感興趣。
0496看到書名也受驚，伸手想阻止犯人讀這本書。
路遙轉頭遞給她另一本書：“這一本比較難讀，以機械人處理信息的速度，差不多半天能讀完一遍，要不要試試？”
0496一愣神的功夫，那本封面上畫了一個極其美艷優雅的原生美人的書就已經落進了她的懷里。
機械人還要看半日才能看完？
0496感覺受到了挑釁，但她還記著竹唯的狀況。
本就一心求死的人，哪里能叫她再看亂七八糟的書籍？
路遙搖頭：“那是一本好書，不用擔心。您要是喜歡，這里還有一本可供試閱的樣書。”
路遙又拿了一本《殺死一只知更鳥》給0496。
竹唯已經翻開書頁看了起來。
這時候她尚且不知道許多偉大的故事都開始于一個極其尋常、甚至有些無聊的場景。
竹唯翻開這本據說十八歲前都該讀一讀的書籍，一口氣看了五十頁，仍未感覺到有什么趣味。
只是書店的空間很明亮，又很安靜，比起昏暗、吵鬧的監舍，冷寂壓抑的審訊室，她覺得還是這里好一點。
本來告知她放風時間只有二十分鐘的獄守，靠在她身后的書架，抱著店主推薦的那本名字叫《飄》的“厚枕頭”，看得如癡如醉。
竹唯確定已經過了規定的放風時間，獄守并未察覺，她也不主動提醒，低頭繼續看手里的書本。
她想獄守手里那本或許更有趣，看完這本說不定還能翻一翻另一本。
客人沉迷于書中世界，路遙回到臨窗的座位，繼續翻閱那本植物圖鑒。
圓夢系統悄咪咪道：“路遙，我剛剛去查了一下那個犯人的資料。”
路遙嚇了一跳。
這家伙用氣音在她腦子里說話，像說悄悄話一樣。
“……哪個犯人？”
圓夢系統：“就看知更鳥那個啊。你先說，你怎么知道她才十七歲？”
路遙：“我可沒說這話。”
圓夢系統：“那你干嘛說十八歲前要看那本書？”
路遙：“就是一種推銷話術而已。”
“你肯定看出了什么。”圓夢系統不依不饒，又忽然放棄，“算了，先不說這個。那個犯人，生理年齡才十七歲，因為殺人罪入獄。這還不是最勁爆的情報，檔案上顯示受害人是她的父母。犯案時還是原生人，被捕時已經更換了機械軀體，當時她剛滿十五歲。”
作者有話說：
注：《殺死一只知更鳥》作者哈珀.李。
《飄》作者瑪格麗特.米切爾。
第276章 第十一間店
有點想念店主。
圓夢系統停頓片刻, 等路遙說話。
路遙微微偏頭，看向窗外：“這個世界的家庭是什么結構？”
她的星環和犯人的一樣，使用范圍被限制在貫島以內。
權限很低, 處處都是無法訪問的區域。
路遙幾乎沒有了解貫島外面的手段，從犯人的經歷著手, 倒是一個不錯的切入點。
她原來料想在這樣的世界, 親緣關系應當遠比她認知中淡薄，但也沒想到如此極端。
圓夢系統以為路遙會對那個犯人的事情非常感興趣，這個問題和它預料中不一樣，它也沒有了解過。
圓夢系統：“……我再去調查。”
路遙：“盡量謹慎一點, 不要被察覺。我只是想盡可能多了解這個世界。”
統統怏怏離去。
——
竹唯手里的書已經翻了一百多頁，心里的煩躁越來越多。
剛開始翻開這本書的時候，她就強烈地感受到書中世界的虛假。
書里有這樣一段描述——
【那年頭, 生活節奏很慢。人們優哉游哉地穿過廣場，在周圍的店鋪里晃進晃出，什么事兒都不緊不慢。長日漫漫，一天的時光好像不止二十四小時（1）。】
二十四小時？
一天當然不止那么點時間, 正常世界的一天有一百二十個小時。
這還只是開頭，主人公有一個大她四歲左右的哥哥, 母親去世, 他們和父親一起生活。
故事的開頭, 主人公斯庫特這么形容他們的父親——
【他陪我們玩, 給我們讀書, 對待我們倆一向和藹可親, 而且不偏不倚（2）。】
《殺死一只知更鳥》的故事背景十分離奇, 對于這個時代的人們來說是一種格外荒誕的想象, 只是竹唯曾經也生活在這樣的荒誕中。
她比一般的機械人帶入得更快。
竹唯入獄前, 有十五年時間生活在一個原生人類聚集區。
那個區域生活著兩萬原生人，社區里所有居民皆依循一種古老的制度生活——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一起，共同撫育他們的孩子。
同一條街上幾十戶人家，也有幾十位父親，但是她從未見過一人像書中的阿迪克斯。
兩年前，竹唯慌亂從家中逃走。
她見到了滿世界亂飛的飛船和飛艇，靈活堅硬的機械軀體，以及各種新鮮事物。
外面的世界如此不同，男人女人想要一個有自己部分基因的孩子，經過基礎精神值和身體檢查后，就能向醫院提出申請，再支付足夠的星幣，二十個月后就能得到一個百分之九十九按照本人心愿“定制”的嬰兒。
大約一年前，竹唯決定舍棄身體，將意識載入電子腦，再“住進”機械軀體。
那之后的幾個月，她輾轉流落去過許多座星城，見過各種各樣的男男女女，其中不乏通過基因技術獲得子女的機械人，可也從未見過像阿迪克斯的父親或母親。
因為機械軀體普及過快，許多高精神值人類舍棄身體，就算某一日突然想要個孩子，也無法提取到父體或是母體的細胞，近年來原生人出生率仍在降低。
若你只是想要個孩子，無論他與你是否有生理上的聯系，也可以向醫院申請。
這個政策剛推出時獲得一片贊譽，推行的第一個十年結束，事情開始變得棘手起來。
不知原因為何，當初主動向醫院申請的機械人在孩子出生幾年后突然大規模棄養。
星城的地下區域多了許多流浪兒，這些流浪兒長大后，幾乎都是高智高精神值罪犯。
竹唯想到自己，慘然一笑。
其實在父母身邊，小孩也不一定能好好長大。
被星際警察正式拘捕之前，竹唯其實已經不想逃了。
世界在她眼里，俱是一片灰色。
去哪里都無所謂了。
案子審判結束，她被移送到著名的機械人監獄貫島服刑，刑期是一百年。
就在竹唯開始覺得“生”是負擔的時候，她的精神體信號逐漸減弱，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
直到被獄守強制送來這間店鋪，又被店主塞了這樣一本書，竹唯心底某種隨時間淡去的情緒似乎死灰復燃，甚至有一絲絲憤怒。
世界上不可能有阿迪克斯這樣的父親！
竹唯憤恨地想，手下又翻開一頁。
阿迪克斯告訴兒子杰姆杜博斯太太病逝，遞給他糖果盒。
阿迪克斯對他的兒子說：“我想讓你見識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勇敢，而不是錯誤地認為一個人手里拿把槍就是勇敢。勇敢就是，當你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知道自己注定會輸，但依然義無反顧地去做，并且無論發生什么都堅持到底。一個人很少能贏，但有時也會……（3）”
……
書架后傳來一些細碎的吸氣聲，打斷0496的興致，她猛然想起現在不是悠哉看書的時候，放風時間早已過去多時。
0496低眸記住頁碼，合上書起身，穿過過道，看見竹唯蜷縮在地板上，她心下一陣驚顫，大步走過去，一把拎起犯人的手臂：“你怎么了？”
竹唯甩開她的手，冷漠地站起來，沒有解釋。
確認犯人并不是快要腦死亡，0496也冷靜下來：“放風時間結束，沒事就回去了。”
竹唯走時兩手空空，沒有買書。
她其實有偷偷看背后的定價，她才來貫島幾個月，頻繁接受精神審訊，反而很少去第九區，星環里沒有那么多錢。
0496的購書欲/望很強烈，她已經為斯嘉麗的世界深深著迷，恨不得立刻讀完后續。
可惜是上班時間，她不能當著管理的犯人的面買東西。
路過臨窗的過道，竹唯和0496都莫名緊繃，不敢去看店主的臉色。
路遙突然站起來，竹唯和0496幾乎同時僵住。
路遙抬頭看到她們，微微一笑，解釋道：“我似乎聽見休息鈴聲。你們要走了嗎？”
第七區和第九區確實有定時鈴，可是原生人類的聽力有這么好嗎？
0496忍不住抬頭看向路遙，再次對上那雙溫和又仿佛洞悉世事的眼睛，0496心下一凜，甚為僵硬：“我先送她回監舍。”
路遙點頭：“歡迎下次再過來散心。”
0496沒什么反應。
竹唯腳步微微停頓了一瞬，又朝前走去。
圓夢系統回到路遙身邊時，有犯人陸續從第九區的方向過來。
圓夢系統：“那個獄守和犯人都沒有買書？”
路遙整理好書架，起身往收銀臺走。
“嗯。”
圓夢系統：“你不是說都被襲擊了，不讓她們錢包受點傷就很虧？”
路遙：“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步調。不是埋顆種子，就能立刻長成一棵樹，不要著急。”
圓夢系統和店主斗嘴就沒贏過幾次，熟練地轉移話題：“我查到一些資料，現在看嗎？”
玻璃感應門拉開，穿著囚服的高大機械人陸續進來。
路遙：“稍等，休息的時候提醒我。”
這時候來店里的客人基本都是早上看到新的氣球條幅，被新書吸引來的熟客。
路遙打眼一望，看到好幾個眼熟的機械人。
獄守比犯人矜持，他們大抵會在午休時過來。
昨天那個幾乎掃空書架的鋼鐵肌肉猛男客人也沒有來，路遙還有點意外。
——
第九區，禁閉室。
0666站在門口，接收剛從禁閉室出來的幾個犯人。
雙胞胎兄弟和597小隊“老實巴交”地走出來。
不到兩天時間，兩邊仿佛已經深刻反省。
0666帶著他們回到蔬菜基地，重新回到勞務改造的活動中，晚上再一起送回監舍。
他們出來的時間湊巧，正是休息時間。
獄守剛離開，雙胞胎兄弟和597小隊又找了角落準備再打一場，結果旁邊有幾個犯人在聊第八區的書店，他們沒忍住聽了一耳朵。
“書店又上新書了，剛剛有人回來，說試閱的書都被拿光了，一點沒看到。”
“書太貴了，還天天上新，根本買不起。”
“我聽說新上的書一本比一本好看，有錢還是想買。”
“不知道那個人會不會買，到時候找他租，一晚上頂多幾千星幣，比買一本便宜。”
“搞得我都想去踩縫紉機了，還是做衣服賺錢。”
……
打架的人停了手，互相蔑視，轉身就走。
上次買的那幾本書在禁閉室都快翻爛了，就算要再打，也得先去買幾本新書帶著才有底氣。
園和溪迎面遇到一支犯人隊伍，推著幾車剛采摘的蔬菜和水果往外走。
那些是要運往外島售賣的貨品，因為推運輸車要走到貫島的出口，可以短暫的在門口吹到一股真實的風，或者看到一片真實的云，這在犯人中間是個搶手活兒，只有表現最好的犯人有機會做。
推車從兄弟倆面前經過，園駐足回望。
溪：“你想推運輸車？”
園搖頭。
溪：“那干嘛一臉羨慕地看著他們？”
園伸手摸了摸懷里的書，大抵是菜譜看多了，突然看見新鮮食材，腦子里居然自動浮現出幾道菜的做法。
“你從哪里看出羨慕了？”
溪：“就眼神。”
園：“從機械眼里？”
溪也知道機械面部不可能表現出情緒，但剛剛那一瞬間，園的姿態確實和平時有些不一樣，某種類似渴望的情緒確實有從那雙冷漠的眼睛里透出來。
溪擺手：“算了。先去找德爾，迫不及待想知道這兩天店里又上了什么新書，我甚至有點想念店主。”
——
第七區，精神值研究中心門口。
0496剛剛帶竹唯去進行了精神值檢測。
前不久兩人離開第八區，竹唯在飛艇上詢問她怎么才能在監獄里攢錢，0496突然就通知飛艇掉頭，返回第七區。
她要看看竹唯的精神值變化和精神體的活躍度。
兩個小時后，0496拿到竹唯的檢查報告，又回到精神審訊科。
執行獄守看著光屏上和幾個小時前完全不同的數據，不可思議：“精神體活躍度提升23%，精神數值上升43點，腦信號增強。只是看了一本書，就有這么厲害？”
0496也在書店看了書，對此十分肯定：“我以前可能有些偏見，書籍和普通的商品不一樣。不過我也沒想到她的精神體活躍度會有如此大的波動，明明從書店出來時，感覺她不太開心。我感覺她看書時，好像有哭過。”
只是冰冷堅硬的機械軀體流不出血，也流不出淚。
竹唯蜷縮在書架下的模樣，鋼鐵骨架支撐著一副空蕩蕩的軀體，機械的氣音如哭號，那是她的靈魂在掙扎抽搐。
0496突然開始好奇，竹唯看到的那本書里，到底有什么在刺痛她。
作者有話說：
注（1）、（2）、（3）：原句引用自哈珀.李的《殺死一只知更鳥》。
第277章 第十一間店.
阿迪克斯。
竹唯的精神體出現變化, 暫時不能立即回監舍，還要繼續留在第七區觀察，或許以后她不再需要精神審訊的刺激, 平常會轉入第九區活動。
0496自發現竹唯的精神體信號微弱，就開始緊繃的情緒總算微微放松下來。
趁竹唯繼續留在精神審訊室觀察, 0496在第七區的獄守休息區坐了幾分鐘, 又起身出去。
她引以為傲的理性和自制似乎出了故障，確認竹唯的精神體重新活躍起來后，她腦子里全在想書的事情。
本來打算午休或是下午下班后去一趟書店，忙時倒還好, 人一閑下來，就會不停去想那件未能得到滿足的事情。
0496忍耐不住，從精神審訊科出來, 大步朝第八區的方向走去，腳下步子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直至大步跑起來。
0496在書店街上聽見定時鈴響, 隨后看見犯人陸續從書店出來，手里或多或少提著一兩本書, 朝第九區的方向走。
書店的人氣高得出乎意料。
第八區自創立, 引入了少說幾十家入駐商, 從未有店鋪這樣成功。
店主一個未更換機械軀體的原生人類, 在全星域最窮兇極惡的地方開店, 本來是一趟極其兇險的冒險。
0496身為獄守, 最了解犯人。
但是在這間店鋪, 所有人的素質似乎都無形中提升了一大截, 竟是無比乖順。
想到早上一來就遭遇襲擊的店主, 0496又默默按下那點憂慮。
店主絕對是受過專業訓練的原生人類，而且精神值不低，或許跟內島三區那些犯人的精神值相近。
這樣高精神值的人，不是貴族出身，沒有留下犯罪記錄，沒有進入軍方，其實相當少見。
0496站在路邊胡思亂想，書店里的客人終于全部離開。
書店街上除了她和一群迷你清潔機器人，再看不到別人，她才抬腳重新走向書店。
0496進來時，路遙又坐回到吃早餐的位置，正打算看一看系統帶回來的資料，看見離去多時又復返的0496，微微點頭示意。
0496捏捏錢包，這次準備大買特買，格外有底氣，昂首挺胸。
書店像是課間結束后瞬間冷清下來的小賣部，0496獨占了整個空間，她也不去閱讀室，看到感興趣的書就抽出來隨意翻看。
雖然心心念念斯嘉麗的故事，0496還是先抽出《殺死一只知更鳥》。
原本嶄新的試閱樣書邊角炸開，書封和內頁都有彎折的痕跡，明顯被多次翻閱，說明每次休息時間都有人過來看。
0496心下不禁更加好奇這本書的內容。
客人沉浸與書中世界的時候，路遙也在閱覽統統調查匯總的資料。
這個世界、至少貫島上沒有書籍，但是各區有檔案室，包括工作人員的檔案、犯人的檔案，獄守的工作記錄……各種信息都記錄在數據庫。
統統在啟明星的世界混過，當初為了逃出來，它也做過無數次嘗試。
貫島的星網系統確實嚴密，在統統眼里卻遠遠比不上啟明星的牢籠，仔細找一找，可以進去的路徑不止一條。
它對數據庫中可接觸的數據進行全面篩選，大致整理出路遙可能感興趣的信息，匯總到一起，信息量十分龐大。
若是打印成冊，比那本厚厚的《飄》還要多。
路遙開始像在幻境中修煉時那樣看書，龐大的信息像在腦中展開，構建出不同的景象。
兩百年前，傳統婚姻制度從星域的法律中移除。
婚嫁仍舊是人類的自由追求，只是婚姻不再受到專門的法律保護。
那時候差不多是機械軀體技術飛速發展的階段，婚姻制度在技術不斷革新的浪潮中逐漸消亡。
從那時至今，只剩一些偏遠的原生人聚集地還保有傳統婚姻制度，只是如今的家庭與兩百年前的情況也已不同。
人類從歷史悠遠的契約關系中逐步解脫，隨著機械軀體技術日漸成熟，人類甚至開始擺脫腐朽肉/體和衰老的束縛。
憑借機械軀體，人類擺脫了對食物、水源、庇護所……種種本能需求的限制，甚至連繁衍生息的生物本能、對愛/欲的渴求都一并拋棄。
直至這個時代，每一個人類都成為絕對自由的獨立個體，每一個人都可以肆意追求任何他所想要的東西。
路遙一邊快速瀏覽資料，腦子里不自覺回想最近上架的新書，幸好翻譯整理時做了不少注解，不然客人得多難理解。
圓夢系統整理的資料里，有一份竹唯的檔案。
竹唯出生在原生人聚集地，父母就是遵循傳統婚姻制度生活的原生人。
關于她的案件審理，證據充足，大抵不存在錯判。
機械軀體的出現推動了精神值研究和測量的系統化，人類對意識和大腦的研究趨于多樣化。
精神值類似于一種可以量化的武力值，統一標準下，高等級精神值存在可以壓制低等級精神值存在，甚至直接侵入對方的大腦，閱覽他的經歷和記憶。
這是一種極其暴力的入侵。
而機械軀體技術的蓬勃發展，成為了輔助精神值的強有力武器，使得一些低精神值的人類逐漸走向機械，他們需要得力的手段來保護自身。
但世界始終有一條自己的暗河，從來不會按照他人的意志流動。
話說回來，竹唯被捕后，因為她已經選擇舍棄身體，意識上傳至電子腦，高精神值審查人員直接從她的腦中提取出殺人現場的記憶片段。
最直接的證據下，竹唯的罪行無可辯駁。
不過侵入他人意識里看到的記憶，就是真相嗎？
路遙對這一點存疑。
記憶會隨時間流逝不斷改變。
人類常常為了相信某種想要相信的存在，連自己都欺騙。
竹唯已經在一年前更換了機械軀體，相當于拋棄了前面十六年的所有人生。
就算路遙叫阿爾弗雷德過來，也無法從她的機械骨骼里找到真實。
……
書架旁，0496快速翻完《殺死一只知更鳥》。
與《飄》相比，這本書顯得十分淺顯易讀，但蘊藏在故事中間的某些東西似乎并不淺顯，還有一些情節設定離奇得難以理解。
明明故事已經讀完，但她的心里梗著一口氣，不上不下。
0496微微側身，斜看向迎著人造恒星的光芒坐在窗邊的店主。
怎么辦？
要不要問問她？
只要能理解這本書里那些難解的部分，或許就能了解竹唯精神值波動的原因。
路遙感覺到一絲窺探的視線，抽離思緒，抬頭看過去。
0496突然覺得真實的人眼好像也不錯，雖然不如機械眼功能性強，卻能生動的傳達出各種情感，比如她此時就能從店主的眼睛里讀出“鼓勵”。
機械軀體與原生人/體不太一樣的地方是機械軀體完全受大腦意識控制，絕對不會出現類似肌肉記憶的反應。
只有大腦明確下了指令，身體才會行動起來。
0496原地踟躕了幾秒，終于下定決心，腳下微微轉了方向，朝店主走去。
路遙微笑著等客人走過來，起身朝前伸手，請她在對面坐下。
0496頓了一下，老老實實在對面坐下，舉起手里的書：“關于這本書，我有些問題想請教。”
路遙合上植物圖鑒，移開桌子中間的零食果盤和手邊的咖啡，雙手撐在桌沿邊：“您說。”
0496的視線在植物圖鑒上停頓一瞬，抬眼看向路遙：“寫這本書的作者到底是什么人？為什么會構建出一個如此奇怪又沒有邏輯的世界？”
主人公和她的哥哥同父親一起生活倒還好理解，0496從小也是跟著父親生活。
她是從培養艙里出生的嬰兒，她沒有生理上的父母，只有法律上的父親。
她的父親是在成為機械人二十年后，突然想養個孩子，但他年輕時并沒有提前保留自己的精/子和細胞，只得花重金在醫院“定制”了一個嬰兒。
這個嬰兒就是0496，匯集了當時世界上最優秀的基因。
0496運氣還算不錯，她的父親雖說吊兒郎當，沒有一點大人的穩重，還是好好把她養到了二十歲。
不過，0496三十歲的時候被調職到貫島，就舍棄了原生身體，更換機械軀體，如今已過去十年。
0496上島前見過許多原生人，但是她也從未見過像阿迪克斯那樣的原生人。
不僅僅是阿迪克斯，書本出現的很多人物都很特別，有些情節也特別奇怪。
她不懂為什么皮膚的顏色能帶來那么多偏見，她不懂為什么阿迪克斯的辯護那么艱難，她不懂為什么湯姆明明是想幫助別人，最后卻死于眾人的沉默。
她也不懂竹唯為何會被這本書刺痛到靈魂抽搐。
0496條理清晰，但情緒有些激動，一股腦扔出所有疑問，然后乖乖坐在對面，灰綠色的機械眼直直盯著店主。
“無論怎么說，有些情節的設計過于低級，而且出場的人物居然全都是原生人類，為什么沒有機械人呢？”
終于有人問這個問題了。
路遙唇角勾起一點弧度：“你好像認為故事里的世界是完全虛構的產物？”
0496:“難道不是嗎？”
路遙：“我們先回到你的最后一個問題——為什么書店的書籍里完全沒有機械人？其實我也有一個問題，機械人為什么不寫以自身為主人公的書籍呢？”
0496怔住。
她反應很快。
店主的意思是這些書籍本就是原生人類的作品，其中大部分就是在呈現原生人類的生活和困境，生理困境、生存困境、精神困境……細小隱秘的絲線編織出各種陷阱，它們是如此脆弱，可若是擰成一股，又是如此致命。
至于店主的那個問題，完全就是在諷刺她。
機械人不過是換了一副鋼鐵軀體，連自己的根在哪里都忘記了嗎？
0496想到竹唯，好像突然抓到了一點線頭。
她是不是在那本書里看到了自己？
是主人公斯庫特？
不對。
0496想來想去都找不到一個與竹唯經歷相符的人物，最后甚至想到了湯姆。
但是竹唯的殺人證據是客觀且真實的。
路遙看客人的機械眼珠轉來轉去，伸出指尖輕敲桌板。
“你永遠也不可能真正了解一個人，除非你穿上他的鞋子走來走去，站在他的角度考慮問題（1）。這對你們來說，不是很容易嗎？”
0496微微一凜。
店主好像在生氣？
作者有話說：
注（1）：原句引用自哈珀.李的小說《殺死一只知更鳥》。
第278章 第十一間店
新任務。
店主的語氣并不激烈, 面部表情平和，但0496就是莫名感覺到一陣緊張。
路遙沒有注意到0496的情緒，機械人的鋼鐵面部確實是隱藏情緒的利器, 肉眼很難看出異樣，只有在他們做出比較大的動作時, 才能隱約探知到他們的意圖或是想法。
0496的疑惑不可避免的把路遙的思緒又帶回到剛剛看的那些資料上, 她只是在思考，并沒有憤怒。
沒有等客人回答，路遙就繼續道：“不過機械軀體其實更像房子，人類的意識未住進去之前, 那里面空蕩蕩一片。而機械人有更暴力的方法進入別人的‘房子’，比穿著對方的鞋子走來走去快速直觀。可即便是這樣，互相理解的世界也并沒有到來。”
0496發現店主并沒有看她, 而是斂下眼瞼，細密如鴉羽的睫毛幾秒眨動一次。
與其說店主在與她對話，不如說是喃喃自語。
0496莫名感覺到距離感，店主忽然之間好像離她特別遙遠。
她完全跟不上店主的思維, 不理解店主到底在思考什么，就像她仍舊想不明白竹唯為何會那么動搖。
動搖。
對, 0496剛剛突然想到用這個詞匯來形容竹唯當時的狀態最合適。
路遙抬起頭, 有些抱歉地朝0496笑了笑：“不用把我剛剛的話放在心上。對于您的困惑, 我恐怕暫時無法回答, 十分抱歉。”
對方的表情、言語都甚為誠懇, 若是機械人, 0496可能就這樣輕輕被糊弄過去。
只是原生人類的面部表情實在過于生動, 眉眼、嘴角的細微抽動很難逃過機械眼的捕捉。
0496驚嘆不已, 店主的表情管理和肢體語言管理堪稱完美, 剛剛她其實有一瞬間動搖，不免去想原生人類是否優于更換了機械軀體的人類，可是連店主這么厲害的原生人類在機械的監測下也無法隱藏情緒，機械軀體技術的出現和發展確實是人類繼續進化的階梯。
只是又有新的困惑冒出來，0496發現就算她看穿店主的敷衍，卻想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一切仿佛都是徒勞。
0496看到放在路遙手邊的那本植物圖鑒，突然道：“這本書好像沒有在書架上。”
路遙：“對，這本書上講的都是植物，我正在熟悉內容，以后或許會在店里上架。”
0496:“為什么不現在就上？”
路遙把植物圖鑒推到0496面前：“你翻開看看。”
0496翻看了幾頁，都是些沒見過的植物。
書里有圖片，旁邊配有文字，只是那文字有點奇怪，0496看不懂。
0496略略翻了幾頁就還給了路遙，起身道：“我要買書。”
0496決定不追究店主的敷衍，她腦子里現在什么都裝不下，只想再看幾本書。
或許書讀多了，就能明白店主的意思。
說到底，這些書的作者都是原生人類，只要了解書，或許就能了解那些至今未曾放棄原生軀體的人類。
0496暫且沒去想就算了解他們又有什么意義，她只是突然想了解了而已。
0496是個瘋狂的富婆，買了書店自開業以來上架的所有書籍，就連兩本菜譜也沒有放過。
她上午看過的那本《飄》，厚厚一大本，沒有分冊，售價是二十萬星幣。
0496直接拿了兩本，一本買回去看，一本放著收藏。
這本書她才讀了個開頭，其中也有許多不好理解的東西，但是文字優美、描寫細膩，出場人物各個都很有趣，叫人欲罷不能。
兩本《飄》就花了四十萬，和其余的書放在一起堆成小山，算下來總價超過三百萬星幣。
富婆獄守0496刷星環時，眼都沒有眨一下。
她買得太多，又把店里的書籍都掃空了，參加裝書袋換新書的活動，已經換無可換。
路遙和她商量，可以免單其中一本《飄》。
圓夢系統聽見店主如此大膽的提議，在她腦中發出尖銳的爆鳴。
那可是二十萬啊！
不過0496拒絕了。
0496:“免單就不必了。按照活動的規則，我可以兌換一本喜歡的書籍，我想要你剛剛看過的那本植物圖鑒，可以嗎？”
路遙微微愣了一下，旋即笑起來：“當然可以。”
路遙從抽屜里拿出不久前收進去的植物圖鑒，遞給對方：“看不懂也沒關系？”
0496搖頭：“圖片也很有意思。”
……
貫島漫長的白日終于過去一半，午休時間來書店的客人明顯比上午的休息時間更多。
雙胞胎兄弟已經和德爾、卡尼匯合，四個人一起從門口進來，溪還特別活潑的跟店主打招呼。
他們穿過前廳，找到新書的展架，迫不及待翻看起來。
卡尼一眼看中書架上最厚的那本，越厚的書，越能打發時間，尤其是晚上，他都不敢想象擁有一本這樣厚實的書籍會有多幸福。
他一邊幻想深夜再監舍閱讀的快樂，習慣性翻到最后看一眼價格。
定價：200000星幣。
卡尼抬起手臂用力擦拭機械眼珠，他根本不可能眼花。
這書就是二十萬一本，吃人啊！
德爾已經捧著書本讀起來。
卡尼小碎步挪過去：“看了價格沒？”
德爾：“嗯？”
卡尼拿胳膊肘頂他：“快看！”
德爾翻到背面，沉默了。
卡尼：“……老卡尼什么沒見過，當真第一回見這么黑的星際商人。她居然沒進監獄？為什么？沒天理！”
路遙過來補貨，正聽見這句格外真情流露的吐槽，忍不住接了一句：“我不是已經在監獄？”
卡尼：“……”
她不僅會對號入座，還不以為恥。
……
路遙補完貨又回到收銀臺，切換成人工服務模式。
沒過多久，雙胞胎兄弟過來付款。
溪買了一套《西游記》，園買了新上架的《殺死一只知更鳥》。
兄弟倆分開買書，每本書都要一個裝書袋，但都是園付款。
園掃星環的時候，突然彎腰湊近路遙。
園的機械眼清晰看到因為他的靠近，她眼底驀然升起又很快褪去的警惕。
聽完他的請求，她眼睛里飛快閃過疑惑。
幾乎只在剎那之間，她似乎就理解了他的意圖，緩緩點頭：“等你們攢到二十個的時候，作為特別獎勵，店里可以提供兌換。”
園微微一愣，他只是嘗試性地詢問是否可以將二十個裝書袋的兌換物換成其他物品，比如調料一類的東西，沒想到這么順利。
而且她還說是特別獎勵，仿佛某種優待。
路遙沒有注意到園的肢體突然有點僵硬，她飛快完成收款操作，微微低頭掩飾眼底的興奮。
就在剛才園要付款時，圓夢系統冒出來：“路遙，收了這一單我們就有一千萬了！”
書店的營收距離一千萬本來還有將近一半的差額，但是上午來的那位富婆獄守過于豪爽，午間休息買書的客人也比較多。
除了有九區過來的獄守和犯人，第七區也有獄守過來逛，走的時候或多或少都帶兩本書。
一千萬營收目標提前完成，簡直是意外之喜。
馬上就能還掉一千萬貸款，路遙心情好，十分好說話地答應了園。
他只是想要一些島上沒有的調料，不是什么過分的要求。
直到午休結束，路遙都保持著前所未有的好心情。
客人陸續離開，店里像狂歡結束后的宴會場所，試閱的書籍扔得到處都是，不過書架也空了一半。
新建的閱讀室也很受歡迎，獄守和犯人都可以靜下心來選擇感興趣的書籍，不用再尷尬地共處一室，或是不自在地站在書架前。
路遙收拾閱讀室時，甚至開始哼起歌謠。
【成功于還款期限內結清向星花銀行貸款的一千萬星幣，任務完成！獎勵星幣+50000，人氣值+10000！】
店里營收達到一千萬時，任務不算完成。
直到路遙忙完店里的瑣事，坐下來在星環上還掉貸款，任務提示才出現。
【路遙的書店人氣火爆，順利升級為二星店鋪。獎勵人氣值+20000，飛船零件+2！請店主繼續努力！】
飛船零件？
難道她能通過任務白嫖一艘星際航船？
【您有新任務！路遙的書店經營有道，請繼續星辰大海的征途！第八區商業扶助項目已開啟，請店主配合星網直播，累計人氣到達一億點，且通過星網售賣書籍兩萬冊即判定任務完成。任務時限為三十二天，獎勵星幣*100000，人氣值*100000，飛船零件*5！】
路遙本來想摸一摸剛拿到的飛船零件，她沒見過這么高級的東西，聽到新任務，收回了手。
“監獄還能開直播？這么潮不怕得風濕？”
圓夢系統：“可能機械人關節硬，不怕。”
路遙頗為欣慰：“我們小圓都會接梗了。”
圓夢系統強忍著害羞：“我剛剛查到第八區以前的店鋪都直播過，不過沒找到數據。”
路遙：“既然是第八區的項目，對接人應該會告知一些信息。”
……
第八區管理辦公室，0815剛從基蘭主任那里接到扶助項目開啟的通知。
這次入駐的店鋪格外出乎預料，店主“堅強”地撐過三天，店里過高的人氣還引起各區管理主任的注意，扶助項目都提前開啟了。
……
島外，某個星球。
星花銀行總部，某個職工看著光屏上某條還款記錄陷入沉思。
他根本想不起來是什么時候辦理了這筆借貸款項，抵押物是一條不知道在哪個星球的破落街道，居然借出了一千萬。
不過這筆款項借出去不到十天就全額還了回來，還款地點在星域圖上找不到的某顆人造星球。
作者有話說：
不想劇透，先不說小A在哪了。
第279章 第十一間店。
我就是個普通商人。
貫島的一天, 相當于商店街的五天。
對路遙來說，時間的流逝更加緩慢。
白天營業，晚上加班加點, 一夜當三年。
表面上店主好像只用三天就還掉了一千萬貸款，背后耗費的心血, 除了圓夢系統和阿爾弗雷德, 無人知曉。
這塊壓在心頭的大石頭終于卸下，路遙一直隱隱緊繃的心緒獲得片刻輕松，但是腦子里已經在構思新任務的玩法。
0815剛剛發了消息過來，他下午要來店里談項目扶助的事情, 想來也和她的新任務有關系。
直播任務要求的人氣和圓夢系統的人氣值沒什么關系，而是跟店鋪直播的觀看人數、禮物數量和商品銷售額相關，三者將以一定比例換算為直播人氣, 三十二天內人氣累計到一億點，并且總計通過直播售賣出兩萬冊圖書，就算完成任務。
路遙開第一間店鋪小吃店時，也做過直播任務。
當時做的內容比較粗糙, 也沒有硬性的賣貨指標，單憑美食的魅力就吸引到了很多客人。
星際時代和夢之鄉最大的不同在于這是一個高度自由且充滿各種誘惑的生者世界, 星際航行、機械軀體、意識上傳電子腦、人工智能、全息技術、無痛開腦技術……
這個世界的科技遠超路遙的認知, 面對一群感官閾值被無限拉高的客人, 古老又樸素的書籍該如何引起他們的注意, 并使其愿意為之打開錢包, 這是一個需要仔細思考的問題。
路遙隱約有一些想法, 只是還有許多問題需要跟0815面談確認。
……
兩個半小時后, 一輛飛艇在書店門口停住, 走下來兩個機械人獄守。
0815和0877。
他們到店里的時間湊巧, 休息時間剛剛結束，客人已陸續離開。
0815和0877推門進來，路遙正在收拾閱讀室里的書籍，收到統統的提示，走到門口招呼他們找位置坐。
閱讀室的玻璃有很好的隔音效果，現在沒有客人，很適合談事情。
0815和0877挑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
機械人不用喝水吃東西，連招待都省了。
路遙在兩人對面坐下，直入正題：“關于直播的項目，我有很多細節想向兩位確認。”
0815是主要對接人，聞言點頭：“你想問什么？”
路遙舉起手，露出戴在手腕上的星環：“我其實想找一找以前的直播記錄，但是我的星環權限在島上被限制，不是很方便。以前在這里開店的老板也直播過，當時的人氣怎么樣？”
第八區的店鋪開一段時間后，就會有這個扶助項目，路遙用時空之鑰了解過，這個話題不算過界。
但是關于直播的情況，圓夢系統沒有在島內找到相關的信息。
0877有些驚訝：“上島前，你沒有看過我們的直播？”
路遙：“……看過，當時只是觀眾，沒有留意直播的情況。我其實不太喜歡這種有些吵鬧的娛樂方式，平時關注得比較少。”
0877沒再說話。
書店沒有出現之前，0877下班之后就會沉迷于店主所說的那些“吵鬧的娛樂”，但是最近幾日一直沉浸在書籍的世界里，他好像能理解店主的意思。
閱讀書籍的那種寧靜和平和，在其他的娛樂場所確實很難找到。
0815打開星環，傳了一些外部很難拿到的數據資料給路遙。
他微微低頭，有些赧然：“基于保密條例，貫島本身不允許向島外公布任何信息。入駐商鋪向全星域直播的許可是基蘭主任極力爭取來的條件。每次新的入駐商直播，剛開始一場數據還算不錯，但是越到后面越差，基本上都做不長久。”
貫島當初開放入駐商鋪的名額，剛開始吸引來大批星際商人。
哪怕入駐費用極其高昂，想入駐的商戶仍如過江之鯽。
出了幾場事故后，錢終究比不上命重要，尤其是在這個人人都有機會獲得永生的時代，精神體被絞殺的恐懼感格外震撼，入駐商慢慢開始減少。
基蘭找不到合適的入駐商，費了很多心力從上面爭取來直播的條件——入駐商鋪在貫島的人氣到達一定程度后，只要遵守嚴格的保密條例，就可以開啟全星域直播。
入駐第八區要繳納高昂的入駐費用，還要時刻面臨生命威脅。
但若是獲得在貫島直播的許可，哪怕只能直播店里的營業實況，除去貨品收益，仍可以為店鋪老板帶來許多隱形的利益。
有了這個條件后，想入駐貫島第八區商鋪的星際商人再次多起來，其中不乏大老板。
只是就目前的資料來看，入駐商鋪直播的效果并不好，遠遠沒達到他們的預期。
說起來實在丟人，基蘭主任就命秘書獄守把直播數據藏起來，甚至不在島內開放查閱許可。
因為路遙在星環上跟0815溝通過，0815臨時提取出了這份資料。
光屏浮在面前，直播人氣、觀看人數、銷售數量、互動熱度……各種數據整理得都很細致。
路遙略略瀏覽一遍，第八區開放直播條件后，第一間店鋪的第一場直播就是迄今為止這個項目的巔峰——直播人氣超過兩千萬，實時觀看人數超過五百萬。
這個數值只維持了不到一小時，觀看人數開始快速下滑，禮物的計算方式路遙不太懂，當場直播銷售額只有兩千上下。
這任店主開的是鞋店，平均一雙鞋的價格在兩百到八百星幣。
路遙突然低頭去看桌子下兩位獄守的腳，他們穿著獄守的黑色制服，鞋子也是定制的皮制筒靴，壓著褲腿緊緊貼在小腿上。
0877會意，主動解釋道：“制服和鞋都是工服，穿著強度和功能性與普通鞋子不一樣，造價也不同。”
也就是說鞋店店主賣的那種鞋子在獄守中間沒有太大的吸引力，估計對犯人也差不多。
路遙點頭：“你們研究過這場直播人氣驟降的原因嗎？”
0815沉吟：“根據實時留言分析，大概還是受限于保密條例。我們不允許在直播中露出客人的真容，無論是犯人還是獄守都會經過一些畫面處理。”
“大概了解了。”路遙頷首，轉而直接道：“第一次直播人氣如此之高，觀眾顯然就是奔著‘貫島’這個噱頭而來，但是你們既想做直播，又遮遮掩掩，不夠大方利落，加上這位老板的商品還缺乏核心特色，于是人氣驟降。”
話太直，著實不好聽。
0877:“若沒有基蘭主任極力爭取，再過一百年也不會有星際商人敢在貫島直播。畢竟貫島是監獄，管理犯人的地方，相關規則都在為這個項目讓步，這已經是我們能做到的極限。最終沒有做起來，不過是他們能力不足而已。”
0815在桌子下踢了0877一腳。
路遙恍若未聞，繼續往后看，每一次更換入駐商，第一場直播的人氣都比后面高，只是再也沒有達到第八區第一次直播的人氣。
截止到路遙接手這個店鋪前，機械潤/滑/油專賣店的直播人氣已經相當慘淡，倒是最后一次直播人氣稍有回升。
不用問也知道大抵是店主被犯人劫持的事情上了社會新聞版面，受到一波關注。
這種有時效性的新聞終究是曇花一現，拯救不了這個慘淡的項目。
路遙在滿屏仿佛印著“失敗”字樣的資料里找到了一點有用的東西，星際直播的方式與她認知中的直播稍有不同。
不能說完全不同，星際直播可以簡單歸為兩類。
一種是比較傳統的只通過光屏進行的平面直播，大抵就是路遙比較熟悉的那種模式，主播帶著他的貨在小直播間里講段子、搞劇情、展示商品，使勁吆喝攬客。
第二種就是結合了全息技術和星環功能的虛擬直播間，客人的意識可通過星環直達虛擬直播間，客人可以在直播間里直接觸摸到商品，就像在真實的商場里閑逛一樣。
假如是服裝店直播，客人甚至可以直接在虛擬直播間試穿。
0815給的資料里，做獨立服裝設計的那位店主就直播過現場為客人量體裁衣，當時人氣還很不錯。
客人看中某樣商品后，就可退出來下單，通過星環扣款，自有星際物流送貨上門。
不過，這個世界的科技樹主要發展方向似乎在機械飛升、機器人研究方面，全息技術的發展遠不及明日市。
以虛擬直播間為例，客人可以在直播間觸摸到商品，感知到它的紋理、質感、溫度，但是無法嗅到氣味。
如果展示的商品是食物，只能展示其外觀，客人無法品嘗其口感和味道。
明日市的虛擬世界能買到不同口感的食物，雖說味道寡淡，但吃到了還會有短暫的飽腹感，光是這一點優勢就使這項技術領先了一大截。
不過通過星環鏈接的星際虛擬直播間仍舊非常有趣，路遙萬分慶幸做決定前先跟對接人溝通了各方面的信息。
路遙伸手把懸浮光屏推到兩側，看向對面的兩位獄守：“關于書店的直播，我已經有想法了。不過有一些事項需要你們協助。”
0877看不懂店主在想什么，她思考時的表情非常生動，但是他還是看不出來她到底想做什么，幾乎迫不及待地問：“什么？”
路遙和兩位獄守討論完直播間現場相關的細節，提出最后一個要求：“我希望你們提供物流服務。”
0877驚訝：“你不會是想從島上發貨吧？”
貫島是一顆人造星球，因為其特殊職能，星域圖上都沒有顯示它的位置。
不是島上相關人員，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抵達這里。
每次入駐第八區的商戶都有專門的獄守接送，貨品也只能交給專門的艦隊運輸。
有能力入駐第八區的星際商人基本不止一間店鋪，極個別特別有實力的老板甚至在全星域都有貨艙。
他們在貫島直播賣的貨，一般都是從島外發貨。
這其實才是老板們看中這個直播間的意圖——利用貫島的名頭做大自己的生意。
只不過貫島這塊餅實在難啃，多少人半途折戟，不僅翻了船，賠了錢，人還落了病。
路遙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輕輕抿唇：“我就是個普通商人，可比不上那些大老板。為了來這里，押上了全副身家，貨和人都在島上，只能從這里發貨。”
0877想也不想就道：“不可能。你這樣肯定不行，島上可沒有星際郵差。”
路遙無奈一般搖頭：“所以說你們部門創不了收，腦子一點都不靈活。島上沒有郵差，你們部門就建一個臨時驛站唄，我們合作，稍微給我一個公道點的報價就行。我店里的包裹每天跟著蔬菜基地的蔬果、縫紉車間的衣服、家具車間的桌椅板凳一起送出去，稍微貼點費用，又費不了多少功夫。”
第九區經常有客人過來，不用主動詢問，平時聽一聽他們聊天就能了解那邊的大概項目，這些信息也不算什么秘密。
0877突然感覺到店主的刁鉆。
她說得很委婉，但又切中關鍵。
這事情確實不難，還能額外有一筆收入。
不過第八區的扶助項目開啟以來，從來沒有商戶真正從貫島上寄出過貨品。
這其中有安全條例的限制，絕對不會因為一個小商人的提議而改變。
0877擱在桌子上的手緩緩握成拳，態度比剛才和緩：“不行就是不行。”
路遙繼續道：“店里通過直播每售出一單的收益，除去郵費，再額外給第八區抽取百分之一……嗯，百分之三吧，這是我能給出的最大讓步。如果這樣你們還沒有辦法辦事，那我就只能放棄這個扶助項目了。”
0815在心里默默計算，假設一本最便宜的書單價五萬星幣，按百分之三的比例抽取費用，一本書就是一千五百星幣。
因為書籍昂貴，哪怕一單只抽取百分之三，這筆費用累積起來也相當可觀。
他們若是答應為書店增建驛站，還會有一筆郵費收入。
這部分收入除去各種成本，仍是一筆不小的油水。
0877也已經在心里算出這筆賬，拒絕的話再也無法干干脆脆地說出來。
0877偏頭去看0815，可惜兩個鋼鐵假面，就算眼睛眨出殘影，也沒辦法交流心里的具體想法。
他們從沒見過這么大膽又這么利落的店主，和她談判不知不覺就有種被逼到絕路的感覺。
偏偏她還要在你眼前掛個胡蘿卜，再站在一旁看你掙扎糾結。
最后還是0815站起來：“這個事情我們沒辦法決定，回去與主任商議后，再與你聯系。”
路遙起身，送他們到門口：“恭候佳音。”
等人都走了，統統才說話，心疼得不行：“又要給郵費，還給抽取百分之三，這也太坑了。”
路遙：“這事兒沒他們牽頭，咱們辦不了。別的不說，包裹必須從貫島寄出去。只是百分之三，別心疼了。估計過不了多久就會有答復，直播間的搭建和直播時的貨品，我還要好好想一想。”
統統還是心疼：“百分之三也太多了。”
路遙：“沒事，我們會加倍賺回來。”
路遙回到閱讀室，繼續收拾剛剛沒有收拾完的試閱書籍，揣在兜里的手機不斷響起新消息提示音。
店主這段時間忙于書店的工作，每天大多數時候通過店長面板的地圖掌握其他店鋪的情況，挺久沒在員工群里冒泡。
店員不敢打擾她，似乎在群里聊了很多關于新店的暢想。
作者有話說：
恐怖故事：0496帶著一大摞書回到宿舍，無意間看到和店主兌換的植物圖鑒背面，如遭雷擊。
第280章 第十一間店‘
思想表達的方式。
【跑腿小店-照夜：店主好久沒來店里了, 網吧也沒去，最近在忙什么啊？】
【溫泉旅店-黑刺：說好陪我抓野生紅豬，一直都不回來。】
【溫泉旅店-黑刺：生氣氣.jpg.】
【盲盒店-鈴蘭：她一定有新的小可愛了, 都不來看我們。】
【毛茸茸小店-周素：開新店很忙，而且那邊只有店主一個人。我們都幫不了她, 等她忙完, 肯定會回來看大家。】
【創意diy小屋-劉靜：大家都很依賴店主啊。】
【童年補習中心-胡椒：氣氛是不是有點奇怪……店主像個渣女。】
【跑腿小店-唐安琪：新店到底是什么情況啊？店主為什么不讓我們幫忙？】
前段時間，通過最終考核的唐安琪、宋旭和鄭涵也拿到了商店街的專用手機。
這個福利只有總店的店員有，其他分站點的店員暫不知曉。
唐安琪幾人剛接觸到商店街相關信息和員工群時，也是鬧了不小的笑話。
不管怎么說, 異世界穿越太離奇。
他們知道跑腿小店的存在有很多神秘之處，但也想不到店主和整間小店都是異世之物。
只是已經身處其中，員工群里的店員個性十足, 說話又好聽，沒過幾天，幾個年輕店員就逐漸接受了現狀。
【毛茸茸小店-姬止心：因為很危險，店主才不讓大家過去。】
【跑腿小店-鄭涵：店主就不怕危險？】
【美甲店-安布羅斯：店主……只要不主動找麻煩, 店主大部分時候都很隨和。】
【美甲店-愛德華：這一年更恐怖了。我開始懷疑最初的判斷，路遙真的是人類？】
【童年補習中心-徐曉曉：店主很強, 不用擔心。但是我好好奇新店啊。聽說是幾千年后的世界？】
【毛茸茸小店-九花：我也好奇, 好想聽路遙講一講新店鋪的情況。】
……
路遙唰唰唰翻完幾百條聊天記錄, 想了幾秒, 低頭打字。
【店主-路遙：這么說吧, 我們在黃金之國保護客人需要隨時做好準備挖喪尸的腦子, 在新店鋪則需要隨時警惕有客人對你的腦子的感興趣。他們不僅會想盡辦法蠱惑你、哄騙你, 挖出你的腦子, 還要放在公共區域展覽。所有人都能隨意進入你的大腦, 探索你一生的所有經歷和想法，包括你五歲那次尿床偷偷洗床單的記憶，十五歲那年和喜歡的人在天臺接吻的感受，二十多歲找不到工作喝醉趴在馬桶上又哭又吐的場景……】
【童年補習中心-白頤：……啊啊啊啊啊，死去的回憶又在攻擊我！！！】
【跑腿小店-宋旭：……沒有一點隱私保護嗎？】
【毛茸茸小店-九花：科技這么先進？】
【店主-路遙：嗯，新店的位置比較特殊，在一顆人造星球上，服務的客人幾乎都是重罪犯人，因為這里是一座監獄。】！！！！！
員工群里徹底炸開鍋，開在監獄的書店，這得多有意思！
路遙退出員工群，轉身朝店外走。
書店直播活動她還想和店員討論一下，統合比較有意思的點子，才在群里先透露了幾句。
路遙跟姬止心發消息，叫他組織開會的人員。
等到晚上書店打烊，她就回商店街開會，順便去各店巡視一圈。
——
第八區管理主任辦公室，0815和0877回來的時候，基蘭接到監獄長的通知，去了一區，沒在辦公室。
辦公室里的其他秘書獄守問起直播項目的推進，0815略略講了一下路遙的要求和合作條件。
幾位秘書獄守頗為訝異，這位店主看似年輕，手段確實老道。
他們并不認為路遙在貫島之外沒有其他店鋪，她提出從必須從貫島發貨的條件，大抵還是想吃“貫島”這個名頭帶來的直播紅利。
只是和以前那些老板不同，她開出的籌碼確實很誘人，以基蘭主任的性格，說不定真會答應。
0829有疑問：“她說的那個直播插件誰來做？”
第八區有專門的信息技術部處理直播相關的事務，但是路遙提出的要求和以前例行的規則不同。
0815:“店主說她有店員比較擅長程序編寫，這部分不需要我們插手。”
……
傍晚臨近下班時，基蘭主任終于回來了。
0815已經把下午和書店商談的資料整理好，發到基蘭的星環上。
基蘭在飛艇上已經粗略瀏覽一遍，這時又叫0815和0877隨他到辦公室詳談。
——
第八區管理辦公室開會時，店主也早早關了店門，回商店街開會。
這次會議主要針對即將開啟的書店直播，路遙主要想跟店員探討直播方式和技術支持。
留下來開會的有姬止心、姬清研、程葉和二號辦公室、創意DIY小屋主控室的幾位程序員。
章舒下班后也沒有離開，她現在主要管理跑腿小店的后臺系統，但是涉及專業領域，她也想為店主的新店出一分力。
首先是討論直播的方式——
姬止心提前整理了直播相關的資料，以本世界為例，普通的線上直播一般有幾種選擇——請名氣大的主播帶貨，本質上和利用紅人效應一樣；再就是做內容，依靠新鮮有趣的內容持續刺激吸引觀眾，一般會有一些劇本，主要靠講故事；最次的一種是直接推產品，反復洗腦。
三種方式各有長處，可配合使用。
只是書店的地理位置沒辦法請達人或是明星來直播，路遙也沒錢請星際明星；做內容倒是可取，但是書籍這種產品和日常用品不一樣，路遙希望用一種安靜又柔和的方式讓客人感受到它獨特的魅力。
書籍本身就是內容，她覺得再花心思搞什么劇本有點冗雜，也不合時宜。
有店員提出店里上架的一些經典書籍其實有劇版，比如《西游記》，也有書籍被拍成了電影，比如《飄》。
超時空影院這一年買下了不少影視版權，其中不乏可以配合書店宣傳的作品，甚至不需要另外花錢。
路遙耐心地聽完，溫和地拒絕了。
“視聽體驗被推崇到極致的世界，一切都很快，尤其是人們接收信息的速度。書籍可以說是一種與那個世界的發展完全相悖的存在，它太慢了，如河流靜靜流淌，緩慢又無聲無息。
“我有時候會想，新店的店址若不是在娛樂極其匱乏的監獄，恐怕真開不下去。表達思想的方式，將影響想要表達思想的內容（1）。
“書店開業之初，我放棄了一切便利且抓人眼球的宣傳方式，因為那會破壞書籍本來的模樣。或許有點蠢，這一次，我仍舊想利用文字本身的魅力去抓住客人。”
店員逐漸理解路遙的想法，沿著這個方向重新討論，慢慢敲定了直播的方案。
隨后就是技術方面的準備，因為要遵循貫島的保密條例，不可在直播中暴露客人的樣貌，哪怕只是機械軀體的特征。
這條件其實特別無語，但是沒辦法，想吃這個餅，就得按照貫島的規則來。
路遙仔細研究過0815給她的直播資料，不怪直播間人氣不斷下降，畫面打碼太過嚴實，有時候連主播的臉都糊在一團團馬賽克里，著實沒勁。
路遙要程序組給她做個直播插件，她要給客人進行統一打碼，同時為線上觀眾和線下客人之間建立一些聯系。
星際時代的直播明明頗具互動性和趣味性，她不想受限于保密條約，而將這些特性抹消。
店主開店的經驗實在太豐富，她的想法說出來時，基本都是成熟的方案。
她本人又比身居在其他店鋪的店員更了解新店的情況，開會略略討論了一陣，店員的思路基本都跟著她的想法走了，大體溝通一下技術層面的限制和些許細節，不足之處都有店主兜底，這個會議其實沒有開太久。
從會議室出來，店員各回各店，線下討論后續工作推進。
路遙先回了一趟溫泉旅店，在店里巡視一圈，陪不獨吃了晚飯。
飯后消食，路遙帶著不獨和黑刺出去逛了一圈，跑到荊棘谷外找野生紅豬，履行之前答應黑刺的承諾。
一大兩小抓完紅豬回來已經是一個小時后，路遙送不獨回房間，給祂講了睡前故事，哄著小朋友睡著才起身出來，馬不停蹄地巡視各間店鋪。
等路遙在商店街各店逛了一圈，再回到書店已經是深夜。
路遙剛踏進店里，星環就傳出消息提示。
0815發來一沓文件，還有回復。
第八區管理處將全面配合書店的直播項目，包括店主提到的驛站條件，他們全部接受。
附件里的一沓文件有幾份合同，都是直播項目相關的補充協議。
路遙仔細審閱一遍，詢問了幾個細節，確定無誤就簽了字。
簽完合同，路遙長嘆一口氣，回到員工辦公室，端著熱茶進入芥子空間。
她的工作還才剛剛開始。
圓夢系統和阿爾弗雷德安靜地干活。
過了一陣，圓夢系統小聲道：“我看了賬，《飄》總共就賣了兩本，是不是定價的原因？咱們網上直播也要定這么高的價格嗎？”
統統知道路遙有多辛苦，但是今天新書上架，看試閱本的人很多，幾萬一本的書似乎還在他們的消費能力之內，像《飄》這種大部頭基本都望而卻步了。
圓夢系統私下也去了解了一下路遙世界的直播，普遍價格便宜的商品好賣，走的就是薄利多銷的路子。
價格稍微昂貴的商品，除去比較實用的電子產品，網上的銷量都不是太高。
它很擔心他們的書籍在線上滯銷，就像路遙說得那樣，外面的人擁有的娛樂方式太多，紙質書籍又貴又樸素，很難從本就競爭激烈的市場摳出一席之地。
路遙手下按著一本新書，過了好久才回答：“別擔心，我有分寸。咱們先探探路，不行再另想辦法。”
圓夢系統沒再多說什么。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只要店主說“別擔心”，它就真的能放下心來。
……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按星歷算過了兩天，直播相關的準備工作終于結束。
也就是路遙接到新任務的第三天清晨，她準備開始直播。
路遙提前兩個小時起床準備，先從倉庫搬出書籍補滿書架上的空缺，收拾閱讀室，接著開始搭建直播間，在書店大門貼上新的指示標牌。
路遙選擇的是當下比較普遍的虛擬直播間，這是一種涵蓋平面直播和虛擬空間的直播途徑。
觀眾不選擇進入虛擬直播間，也可以通過懸浮光頻觀看到直播畫面，只是沒有那種身臨其境的感覺。
觀眾若選擇進入虛擬直播間，就可以進入到主播專門打造的虛擬空間。
路遙劃定的直播區域非常狹小，就在她平時喜歡坐的臨窗位置。
這里原本只有一張長形玻璃桌，臨窗擺放，左右各有兩把椅子，總共四個座位。
坐在這張桌子旁，既可以窺見落地窗外第八區的些許風景，抬頭又能看見書店內部的營業情況。
路遙搭建的虛擬直播空間以此處為模板，只有這一張桌子的范圍，除了主播，每次可容納三位客人進店參觀。
客人入店之后，視野與書店內部一致，他們也可以看到這片區域同步的所有景象。
路遙做好妥當準備，清晨的定時鈴響起，冷冷清清，沒有一個客人。
她起身泡了一壺茶，端著早餐坐到窗邊，點開星環，開始直播。
作者有話說：
注：“表達思想的方式，將影響想要表達思想的內容”引用自《娛樂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