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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晉江獨家發表

    秋恬在地球的第一個新年是周書聞陪他一起過的。

    那天他們沒有見任何朋友, 也沒有和任何親人一起,只單純兩個人待著。

    往常的這種時候,逢年過節, 一直是周書聞最忙的時候,總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被醫院臨時叫走。

    秋恬回想了一下,自己似乎都沒有跟周書聞一起過過一個完整的節日。

    但這個新年他們運氣很好, 一整天周書聞的手機都沒有響過一下。

    他和秋恬在家里睡了個天昏地暗,下午才起來吃了點東西,然后又一起黏在沙發上看電影。

    秋恬看電影時總是很專注。

    對他來說, 電影不僅僅只是用來消遣的文藝作品, 更像是他了解地球文化環境的途徑。

    周書聞原本是不想打擾他的, 他也想做一個體貼的男人。

    但秋恬認真起來實在太可愛了。

    周書聞對著他的側臉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么都想不通,為什么有人看電影臉會鼓起來。

    他在嘟嘴嗎?

    也沒有啊。

    那為什么會這么鼓, 跟只河豚似的,總不能一個文藝愛情片還給他看生氣了吧。

    周書聞沒忍住, 抬手戳了一下。

    果然一戳一個坑!

    秋恬對這類動手動腳的小動作習以為常, 沒有反應, 周書聞就越發大膽, 隨心而動。

    撓撓秋恬咯吱窩,捏捏手指, 摸摸脖子,抱著臉蛋親兩口……

    直到秋恬忍無可忍將他拍開:“唔……你擋到我了!”

    他被親了好幾分鐘, 回神一看最精彩的片段都過了, 不由怒從心頭起, 狠狠錘了周書聞一下,拿起遙控器往回調。

    但僅僅兩秒就后悔了。

    秋恬按著遙控器的手指停下來, 后知后覺感到自己剛才打周書聞那一下用力有點大。

    畢竟他還是很強的,普通人能承受這樣的力道嗎?會不會給他打傷心了呀……

    秋恬越想越愧疚,連電影都沒心思看了,雖然里面的男女主角已經開始親嘴,甚至要做羞羞的事,也勾不起秋恬半點注意力。

    他悄悄轉動眼珠,用余光朝周書聞看去。

    靠!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周書聞居然在笑!

    秋恬嚇得往后縮了下,“你干嘛呢?我打你腦袋了?”

    “沒有啊。”周書聞還是笑著,笑容里滿是愉悅:“你打的我肩膀。”

    “那怎么還給你打爽了呢?”秋恬不可思議:“不痛嗎?”

    “一點不痛,都沒感覺,”周書聞抱住他,捧著他的臉固定在自己眼前:“別看什么電影了,看看我吧,不然再打一下?”

    “???”

    秋恬全捂住臉就往外逃:“你好神經啊!!”

    周書聞一把就給他抓了回來。

    ·

    多虧了有潘文生的項鏈和周書聞的陪伴,秋恬度過了一個雖然難熬,但也很幸福的冬天。

    春節過后,氣溫迅速回暖。

    大家都說今年春天來得太早了,到了六七月份一定又是一個酷暑。

    秋恬卻盼著夏天的到來。

    事實上一整個冬天他都很不舒服,哪怕絕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暖氣充足的家里,他身上的每一個關節都像是凍在冰天雪地里,寒冷刺骨。

    所以他想著等天氣好起來或許會不一樣。

    春回大地萬物復蘇的時節里,放眼望去整座城市都是一片芳菲,那他的生命或許也能得到短暫的復蘇呢?

    他來到地球的時候是夏天,是地面時常彌漫燒焦熱氣的盛夏。

    他還沒有親眼見過漫山遍野的春天。

    憑借這樣的期盼,秋恬熬過了苦澀的寒冬,眼見著窗外樹枝一天天長出新芽,舒展成嫩綠的新葉。

    他的心也跟著活泛了起來。

    然而身體很拖后腿,像個不近人情的老古板,不愿意跟隨春天的到來煥發哪怕一丁點生機。

    明明氣溫越來越高,身體卻越來越冷,有時候突然來襲的疼痛會讓他當場跌坐在地上。

    哪怕有潘文生的項鏈充當緩沖,疼痛也逐漸變得不受控制,難以承受。

    秋恬盡量不讓自己看上去過分可憐,也不表現出明顯的疼痛,除非某個瞬間實在痛得受不了。

    但那也是很少見的情況,大部分出現在周書聞不在家的時候。

    可即便這樣小心遮掩,秋恬依然覺得周書聞心里是清楚的。

    因為他也一天天開始變得小心、敏感、甚至神經質的緊張。

    他陪伴在秋恬身邊的時間越來越長,仿佛想將一輩子的人生都濃縮進著短短的幾個月,沉醉著、眷戀著不愿意醒來。

    五月的某一天,周書聞忽然告訴他C市的麥子快要成熟了。

    那時候距離秋恬生命循環的日子還剩下一個月,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身體里的能量進行了最后一次小小的爆發,他感覺好了一些。

    至少膝蓋不再酸沉,腦子也清醒很多,疼痛回歸到可以忍受的范疇。

    于是他想到了周書聞客廳里的那副畫,那副獨占一整面墻,和夕陽相接的望不到盡頭的麥浪。

    他起身向客廳走去。

    這會兒太陽正要落山,紫紅的晚霞侵占整片天空,油畫里的麥浪金燦燦地閃著光。

    周書聞從身后抱住他,下巴搭在他瘦削的肩頭,和他一起看麥浪翻滾。

    “要不要出去散散心?”他忽然說。

    秋恬轉過頭,“去哪?”

    他瞳孔比陽光的顏色還要淺,周書聞仿佛在里面看見透明的波浪,他輕輕笑起來,摸了摸秋恬的頭發:

    “去看真正的麥田。”

    秋恬沒說話,那瞬間,他眼里的波光晃了一下。

    ·

    說走就走。

    他們沒有任何停留或者猶豫的理由。

    時間對彼此來說是珍貴如寶石的東西,卻又伴隨著隱隱的心痛而變得不可言說。

    從做出這個決定到出現在真正的麥田前,只用了一個晚上。

    當晚收拾行李時,秋恬格外興奮,扒著行李箱碎碎念的模樣讓周書聞想起他第一次看到秋恬的樣子。

    臉頰紅撲撲的,眼睛亮晶晶的,整個人都像一顆初生的嫩苗,渾身上下散發著鮮活的朝氣和對眼前世界的好奇。

    現在也是這樣。

    他蹲在地上,腳邊放著一個大行李箱,隔著老遠把周書聞喊過來,仰著頭問他:“你說我要不要帶點厚衣服呀?”

    周書聞走近,翻了翻他的箱子,里面裝了幾件T恤短褲,其余全是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連抽屜里積灰的單反都翻出來了。

    “還是帶幾件,”周書聞說:“鄉下比咱們這兒冷,早晚溫度還要更低。”

    “好。”

    秋恬又立馬去衣柜里翻出兩條長褲和沖鋒衣,周書聞上前抱住他,順手將衣服扔進箱子里。

    “干嘛呀,”秋恬推了推他:“你不收拾嗎?”

    “我帶兩件衣服就行,等下去拿。”

    周書聞單手摟著秋恬,側頸貼在他臉頰上,覺得他身上的溫度都比前段時間要暖一些,臉上難得浮現出些許血色。

    周書聞稀罕地捧起他的臉:“這么開心啊乖乖?”

    開不開心的也不好說吧。

    麥田于秋恬而言原本不是什么特別的東西,談不上喜歡或者不喜歡,結出的麥子對維持他的生命也沒有用處。

    但周書聞喜歡。

    他喜歡看一望無際的麥田在夕陽下迸發出的暖烘烘的顏色,于是秋恬也難免產生好奇。

    他在網絡上檢索過那樣的圖片,每一張都和客廳里的油畫大同小異。

    但這種麥田吸引人的本質,是其超越視野極限的曠遠浩渺。

    無論圖片拍得多么高超,一旦被框進小小的屏幕里,整片麥浪就在瞬間失真、失色,變得黯淡無光。

    秋恬哼了一聲,揚起下巴:“我倒要看看你這么喜歡的東西到底什么樣。”

    “這有什么難的,”周書聞張口就來:“你現在去照鏡子就行了。”

    “……”秋恬把他推開:“哎呀,土死了。”

    周書聞攆上去:“土無所謂,但是不是有點油啊?”

    秋恬:“……”

    再次推開:“說實話真有點。”

    “是吧,”周書聞嘖了聲:“跟賀旗學的,怪不得那小子一直談不到對象呢。”

    秋恬走出衣帽間,轉身進了臥室,掀開被子上床:“可我記得你們以前不是說他讀書的時候談過很多女朋友嗎?”

    “也就那會兒巔峰了,”周書聞接了杯熱水給他:“可能那時候大家都比較非主流吧,能騙得到人,現在不管用了。”

    他拿拇指抹掉秋恬唇角的水漬:“還喝不喝?”

    秋恬搖頭,周書聞就將水杯隨手往床頭柜上一放,繞到床的另一邊掀開被子。

    秋恬抱著膝蓋坐在床頭,眼神跟隨周書聞的身影移動。

    房間里燈光暗了,是入睡前最朦朧的時刻,周書聞抓著手機,習慣性在睡前確認來電提醒和短信消息。

    熒光映在臉上,他眉骨到鼻梁那一段的線條格外英挺,手指修長指骨明顯,睡衣領口下隱約可見流暢的肩頸骨骼。

    其實周書聞自然放松的時候,是他最有魅力的時候。

    秋恬托腮若有所思:“那你的巔峰是什么時候呢?”

    周書聞抬起頭,隨手暗滅屏幕,五官沒入朦朧的暗光里,這瞬間的光影變化下可以說是極其英俊。

    甚至讓秋恬臉頰微微發燙。

    于是秋恬怎么都想不明白,為什么僅僅只是下一秒,周書聞非要堅持打破自己的帥氣。

    只見他欲蓋彌彰咳了聲,傾身靠近,手肘往床頭一搭。

    眉眼距離秋恬不過咫尺,雙唇開合,自信地來了句:

    “當然是現在。”

    秋恬:“…………”

    秋恬當即閉上了眼睛,翻身倒頭就睡。

    周書聞:“……”

    他戳了戳鼓起的被子。

    被子不搭理他。

    他就又戳了下被子外面那顆棕色的后腦勺。

    后腦勺直接縮進枕頭里:

    “洗洗睡吧!”

    第72章 晉江獨家發表

    然而不知道是因為第二天要出行太激動, 還是為周書聞從來不會好好用臉而遺憾不已。

    秋恬這一覺睡得不是很好。

    他似乎有一點胃痛,但又不全然是從那個器官里散發出來的,胸口發悶, 關節冰涼酸軟。

    這種淺淡的、緩慢的不適遍布全身,在放松時研磨神經,可一旦集中精神去感受, 卻又總是抓不出痛覺產生的具體位置。

    秋恬在睡夢中皺起眉,感覺身上一半冰涼一半滾燙,口鼻被蒙在海里, 滿是窒息的恐懼。

    這樣的難受持續短短一瞬, 他在一陣戰栗中猛然驚醒。

    鋪天蓋地的潮水退去, 新鮮空氣灌入鼻腔,那仿佛被抽空壓扁的胸腔再次充盈起來。

    他又能呼吸了。

    窗外天光竟然已經亮了。

    灰色朦朧的室內,秋恬恍惚聽到一串壓抑的呼吸聲。

    我喘得這么厲害嗎?

    他大腦遲鈍地想著。

    然而隨著意識逐漸清醒, 渙散的視線緩緩聚焦在天花板上,秋恬才一點點意識到, 這樣壓抑的, 伴隨濃濃恐懼的呼吸并不來自他自己。

    他朝枕邊偏了偏頭, 脖頸僵硬的酸痛讓他不覺抿了下唇。

    窗簾縫隙里灰白的亮光模糊成一團朦朧的光暈, 秋恬不確定是因為紗簾柔軟的阻隔,還是他自己眼里含著淚水。

    周書聞就坐在他身邊, 俯身注視著他,漆黑的眼瞳里滿是緊張和憂懼。

    “終于醒了?”他急切的。

    終于?

    秋恬頓了下, 他腦子還是有點轉不過彎, 覺得自己分明是在難受的那一瞬間驚醒的。

    為什么周書聞會是這樣的表情?

    他嘗試活動了下身體, 連手腕都是一陣酸痛,身上黏糊糊的, 似乎出了很多汗。

    “我……”聲音簡直艱澀不比,秋恬偏頭咳了聲,沙啞道:“我發燒了嗎?”

    “沒有。”周書聞說。

    “那是又流鼻血了?”

    “也沒有……”

    秋恬蹙了蹙眉,不明白了。

    既然什么事都沒有,周書聞為什么如此不安和苦澀。

    他額角的細汗不比秋恬的少,彎曲的腰背仿佛已經維持這個姿勢許久,肩頸和手臂的肌肉都緊緊繃著。

    胸膛不定地起伏,像是剛仍然心有余悸一般,他眼里的恐懼是從靈魂深處掙扎出出來的,無處藏匿地占據整個身體。

    周書聞抬手輕輕撥開秋恬汗濕的額發,手掌一如既往的溫暖,秋恬卻隱約能感受到他指尖殘留的僵硬。

    “還有沒有不舒服?”他問。

    秋恬搖搖頭。

    說來也稀奇,這次他只在睡覺的時候難受了一瞬間,從睜眼的那一刻起,全身的疼痛都退潮般消失得一干二凈。

    長久以來大山一樣壓在身上的沉重的舒服退去了,整個身體都輕松無比。

    如果不是關節處還殘留著熟悉的酸軟,秋恬恍惚都以為自己回到了新生的時候。

    他撐著床墊坐起來,周書聞立馬扶住他的手臂,像是怕他支撐不起自己身體的重量似的。

    “不用。”秋恬輕輕按住周書聞手背,說:“我今天感覺還不錯。”

    周書聞眸光動了動,不敢相信的:“……真的?”

    秋恬不明所以,笑起來:“當然了,今天很輕松……”

    他說著擔憂地摸了摸周書聞的額角:“你怎么啦,我昨晚做什么嚇到你了嗎?”

    周書聞目光緊緊注視著他,秋恬不知道他在心里過了什么樣的念頭。

    大約幾十秒,也可能是幾分鐘,直到窗簾縫隙里的光線越來越強,淺淡的灰白的光逐漸染上朝陽的顏色,周書聞的脊背才緩緩放松下。

    他傾身,用力抱住秋恬。

    秋恬能感到周書聞的手臂將自己錮得很緊,甚至有一點痛,但秋恬知道這不是他的本意。

    他像是無法克制某種念頭,又像是在以這種方式確認秋恬是否還是真實存在的。

    于是秋恬恰當的推了推他,輕聲說:“你抱得我有點痛了。”

    周書聞很明顯地頓了下,貼著秋恬的耳畔仿佛在感受什么,手上力道終于沒有再加重。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松懈下來,下頜抵在秋恬的頸窩。

    “我叫不醒你了。”他心有余悸地說。

    秋恬一怔,眸光動了動。

    從后半夜開始,周書聞就叫不醒秋恬了。

    某個時刻他從睡夢中醒來,覺得口渴去喝水。

    秋恬如今的睡眠不如以往那么好,一丁點響動都可能會吵到他,所以周書聞來去的步伐都很小聲。

    回來時他特意看了看秋恬,發現他睡得很安穩,還放心了不少。

    但很快周書聞就發現了不對勁。

    秋恬在出汗。

    他出了很多很多汗。

    被子枕頭幾乎都被打濕了,周書聞伸手進被子里摸秋恬的后背,睡衣也是一片濕濡。

    秋恬身上冷得一絲溫度都沒有,全然不像在溫暖的屋子里蓋著厚棉被睡覺的樣子。

    這種情況應該是很不舒服了。

    周書聞一開始也是這樣的想的,心里一下子慌了。

    可再當他仔細觀察秋恬,或者試圖叫醒他時,卻發現了更離奇的事。

    秋恬本人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應。

    即便身體已經冷到快把關節凍僵的地步,即便因為疼痛而滿頭大汗,秋恬卻沒有任何反應。

    沒有笑容沒有痛楚,眉目安靜寧和,昏暗燈光下瑩白的皮膚宛若沾水的瓷器,美則美矣,毫無生機。

    周書聞無論如何都喚不醒他。

    鋪天蓋地的恐懼席卷全身,這是一種平靜卻強勢的,令人肝膽俱碎的恐懼。

    周書聞根本無法描述那一刻的自己的心情。

    他仿佛也在溫暖到讓人脊背冒汗的房間里,失足跌入寒潭。

    三個小時。

    整整三個小時,秋恬都維持著這樣的狀態,甚至連呼吸和心跳都很微弱。

    周書聞守在他身邊的時候一度在想,難道這就是結局嗎?

    秋恬會以這樣的方式回到自己的家鄉嗎?

    他會繼續消失,還是靈魂回歸故里,給他留下一個冰涼的軀殼好讓他日思夜想?

    周書聞說不出話,他只覺得荒誕。

    生命里有很重要的東西在流失,卻怎么也抓不住,甚至無法弄清如何流失,流向哪去的荒誕。

    強烈激蕩的情緒下,還夾雜那么一點點細微的遺憾,綿長地縈繞心間,成為點紅眼眶的導火索。

    周書聞呆呆坐著,凝望秋恬的面孔,直到天邊泛起了魚肚白。

    就是那道白光穿透窗簾縫隙劈開黑暗的剎那,秋恬醒了。

    他不知道周書聞經歷了怎樣絕望的一個晚上,卻只像是睡了一個舒服的覺,醒來還沖周書聞甜甜地笑。

    “我該說什么呢?”

    周書聞苦澀的。

    他輕輕摸著秋恬的頭發,將每一根濕濡的發絲都撩撥開來,凝視他干凈的眉眼,仿佛看一次就少一次那樣珍重而不舍。

    秋恬看到他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里都溢滿難過,心也跟著酸脹起來。

    “到底怎么了呀?”他抬手摸摸周書聞的眼尾,像是想把里面的難過都抹掉:“你昨晚沒怎么睡嗎?”

    周書聞搖搖頭,拉下他的手捏在掌心握緊:“沒事……我以為你不舒服呢。”

    “沒有啊,”秋恬笑起來,“醒過來之前是有一下下,但現在很好,特別輕松。”

    周書聞也跟著彎了彎嘴角,眼底情緒比往常要沉重一些,他于是盡力調整:

    “那今天應該有精神玩吧?鄉下上山下坡的可是比城里要累哦。”

    “當然沒問題,”秋恬仰著臉看周書聞,覺得他今天好溫柔好溫柔,不由抬手環住他的脖子:

    “你可不可以親親我呀?”

    周書聞眉梢動了動,略帶僵硬的脊背松緩下來,眼神幾乎融化成了一灘水,低頭吻上了秋恬的眉心。

    ·

    從城里去往種有大片麥田的鄉下,開車都得花上三四個小時。

    而這一路上秋恬都沒有睡回籠覺。

    周書聞不時就稀罕地瞄秋恬一眼。

    秋恬還在副駕駛上捧著兩只肉包子啃,身側那道宛如雷達般強烈的目光時不時來一下,時不時來一下。

    一開始還能忍,直到那目光落在手里的包子上時,秋恬忍不了了。

    “你是沒吃飽嗎?”

    “嗯?”周書聞立馬收回視線,專注平視前方:“我吃飽了啊。”

    “那為什么一直覬覦我的包子?”

    “…………這能叫覬覦嗎,不是,我……”

    算了,周書聞選擇閉嘴。

    他只是覺得太稀奇了,畢竟今天之前秋恬已經很久沒吃過早飯了,雖說和平常起得晚有關系,但這突然好起來的胃口還是讓周書聞吃了一驚。

    沒忍住再看了秋恬一眼:“今天精神這么好嗎乖乖?”

    “還行吧。”秋恬啃完最后一口,把垃圾袋仔細收好,抽出濕巾一點點將手指擦干凈:“畢竟是要去看你最喜歡的麥子了,得表示尊重呀。”

    “……”

    周書聞搖頭,無奈地笑了。

    跨過長橋,穿過鋼筋鐵骨的城市,樓宇逐漸低矮,道路變窄,鄉間盎然的綠意卻越來越多。

    周書聞徑直將車開進了一家農戶小院里,一位皮膚黝黑但笑容親切的大爺招呼的他們。

    “來了啊,怎么樣,路上堵不堵啊?”大爺笑呵呵。

    周書聞甩上車門,把秋恬從副駕里抓出來,“還好,畢竟是周末嘛,出來玩的人多。”

    “就是啊,”大爺搭腔,“現在越來越多人周末愛來咱們這玩了。”

    一下車秋恬就東瞅瞅西嗅嗅。

    周書聞捏他的臉:“找什么呢?”

    “我聞到飯香了。”秋恬認真地。

    周書聞和大爺一頓,相視一笑。

    午飯兩人吃的大爺家里的家常菜,有一盤回鍋肉尤其好吃,據說是用大爺家的秘制榨菜炒的,秋恬只用這一道菜就干完了一大碗白米飯。

    農村的碗和周書聞家里那種又小又斯文最大作用是好看的薄瓷碗完全不同,那是真的使用且能裝的海碗!

    就連大爺本人都看愣了,豎起大拇指夸秋恬看著斯斯文文沒想到胃口這么好。

    周書聞也是一臉震撼又忍俊不禁的表情。

    秋恬頓時不好意思了,放下碗筷雙腿并在一起:“好像吃得有點多……”

    他其實很久沒有吃過這么多了,之前有段時間胃口甚至一度查到整整兩天粒米未進,今天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能吃得下了。

    “嗨呀,不多不多,”大爺樂呵呵笑著:“你哥哥給錢了噠,不用擔心吃光我家大米哈。”

    秋恬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周書聞也無聲笑著,摸摸秋恬的頭,手指陷在他微涼柔軟的發絲里。

    初夏的風和春天一樣涼爽潔凈,周書聞忽然不想顧忌天高地廣、不想顧忌院子四周少有遮擋,也不顧對面還坐著一位初次見面的老人。

    他就這么靜靜看了秋恬一會兒,跟隨越發強烈的心跳脈搏,俯身親吻秋恬的嘴唇。

    大爺那聲天真的“哥哥”隨之消失于靜謐的風里。

    第73章 晉江獨家發表

    吃完午飯后時間還早。

    秋恬進屋睡了會兒, 周書聞就和大爺大媽們在院子里乘涼。

    秋恬睡的房間和院子只隔了一面墻,床貼在窗沿邊,窗簾是兩塊被洗得快要透明的玫紅色的棉布。

    院里的風一吹, 薄布輕飄飄的掀起來,粉色的陽光在空氣里蕩漾著。

    這間屋子的主人家是一對老夫妻,外面田野里的麥穗有一半都是他們家的。

    周書聞和老兩口坐在一張大約兩米長兩米寬的矮木桌上, 鋪著一層涼席看上去愜意無比。

    涼席上放著血壓計和血糖儀,看來周書聞還順便幫他們檢查了下身體。

    窗外的交談聲很低,秋恬能聽到周書聞親切又溫柔的聲音, 夾在在兩位老人濃濃的鄉音里。

    他聽不清他們具體在說些什么, 卻感到格外的幸福與寧靜, 像天然的白噪音,潺潺的流水哄他入睡。

    最后一眼,他似乎看見周書聞抬起了頭, 心有所感似的朝他這邊看過來。

    院子里的光是雪白色的,周書聞穿著雪白的T恤, 身后是遠山和麥田, 風里有青草的味道。

    視野原因, 他應該是看不見的秋恬的, 但卻像是回應般地對著窗戶的方向看了很久。

    那一刻溫柔得像夢一樣。

    秋恬緩緩沉入流水般的夢鏡。

    ·

    這一覺睡得很沉很香,秋恬一度感覺自己漂浮到了云端。

    醒來正好是霞光漫天的時候, 秋恬戀戀不舍地從床上坐起來,穿好鞋走出門。

    外頭的世界都是橘紅色的, 秋恬一瞬間看愣了, 好一會兒才被院門口的動靜吸引了注意。

    周書聞又和不知道哪家的孩子玩起來了, 各拿一根綠色藤條模樣的東西在編動物,抬眼看到秋恬, 就擺手將小孩子打發了回去。

    “睡醒了?”他笑著走過來。

    秋恬點點頭,在水龍頭邊彎腰接水洗了把臉,管子里的水溫比想象中低太多,秋恬猝不及防被冰得一激靈。

    “哇!”他條件反射地躲開。

    落在周書聞眼里就像某種踩到捕獸夾的小動物,在原地彈射起飛。

    “噗嗤!”

    笑聲過于明顯了。

    秋恬扭頭瞪他一眼,捂著臉走過來:“怎么會這么冰啊……”

    院子里乘涼的大桌上有衛生紙,周書聞抽了幾張摁到秋恬腦門上,浸水后直接粘在了一起。

    秋恬不滿地后仰了一下,扯掉紙巾對折起來擦臉上的水珠。

    “這是他們自家水井里抽上來的水,是有點涼。”周書聞說。

    他坐在長桌的一側,秋恬也順勢跨坐上去,周書聞另抽了兩張紙巾給秋恬擦臉,秋恬就放下了手,雙眼放空。

    “怎么了這是?”周書聞捏著他的下巴:“睡迷糊了?”

    秋恬迷瞪地:“唔……睡得特別好。”

    “怎么說?”

    “就是……我想想,”秋恬仰起頭眼珠轉動,努力組織著語言:“我覺得我只是閉上了下眼睛又睜開,感覺最多半秒鐘吧,結果居然幾個小時就過去了……很神奇反正。”

    是挺不可思議的。

    尤其對于周書聞這種需要按部就班工作的當代年輕人。

    眼睛一閉一睜一晚上就睡過去的體驗,周書聞仔細回想了下,似乎只在特別小的時候有過那么一兩次。

    那真是相當美好的滋味啊。

    可惜只會發生在最無憂無慮的年紀,長大之后,說難聽點除了手術全麻外,不可能再有這樣的感受。

    所以聽秋恬這么說,周書聞竟然覺得還挺好。

    他親了親秋恬的鼻尖:“那你睡眠倒是好了點,前段時間反而老是睡不好。”

    “對呀,”秋恬嘿嘿笑了聲:“太舒服了,所以我老是一直想睡。”

    “都夏天了別一直冬眠吧,也得活動一下啊!”

    周書聞拍了下他后腰,目的是激勵秋恬起來活動。

    但不知道是會錯了意思,還是有恃無恐地撒嬌,秋恬卻往前挪了挪,側臉枕到周書聞肩上,更懶散了。

    周書聞下意識將他護住,反應過來自己這種習慣性的縱容后,無聲地嘆了口氣。

    秋恬身上軟綿綿的,隔著薄薄的衣服,皮膚微涼的觸感傳進掌心,憑心而論抱著的確很舒服。

    周書聞內心激烈地掙扎了一會兒,終于還是敗下陣來。

    算了,冬眠就冬眠吧。

    哪條法律規定夏天不許冬眠了?

    就算哪天法律瘋了突然頒布這項規定,但秋恬不屬于地球公民,也可以拒不履行。

    沒錯,非常合理。

    周書聞就以這樣迅速而刁鉆的腦回路說服了自己,抬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撥著秋恬的頭發:

    “還想睡嗎,不然再進去躺會兒?”

    秋恬笑了聲,閉著眼睛懶洋洋的:“這也不至于,我才起來有十分鐘嗎,再睡太夸張了。”

    原來你自己也知道啊。

    周書聞心想。

    他手指自然下滑,從秋恬的眉心滑到挺翹的鼻梁,再到小巧的鼻尖,然后是飽滿的嘴唇。

    秋恬唇色非常淡,接近顏料被水暈染稀釋到極致的淺粉色,皮膚也白得幾乎透明。

    不,周書聞捧著秋恬的臉仔細觀察了會兒,比起說“白”,更像是“薄”到快要透明了,眼底皮膚下泛著細微的紅血絲。

    這種難以言說的薄和脆弱讓周書聞不由一驚,突然覺得“吹彈可破”并不算什么好詞。

    鬼使神差地,他指腹輕觸秋恬的側臉,很輕地戳了一下。

    秋恬睜開眼。

    周書聞猛地收回手。

    “弄疼你了嗎?”

    “……”秋恬不明所以地笑了下:“當然沒有,你都沒用力呀,怎么會疼。”

    “是嗎,那就好……”周書聞很明顯地松了口氣。

    秋恬眼看著他莫名其妙地突然緊張,又莫名其妙地突然放松,古怪地歪了歪頭:“你怎么了?”

    “……沒。”

    周書聞將視線從秋恬身上移開了,低頭用力搓了把臉,感嘆道:

    “我可能有點神經質了。”

    他都不敢說,那一瞬間他真的有種會將秋恬皮膚劃破的錯覺,手指尖清晰的觸感讓他脊背發涼。

    “沒事的。”秋恬寬慰地笑笑,埋進他懷里用力抱住他的腰:“沒那么脆弱,我真的很強的!”

    “……”

    周書聞環住他的肩,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無奈地在他后背拍了拍。

    “——咳咳!”

    門外有人清了清嗓子。

    大爺在院子外的土路上,手拿一把蒲葉扇東張西望扇著不存在的蚊子。

    里面的場景對他這個年紀的老頭來說相當挑戰三觀。

    他不好意思直勾勾盯著看,只能秉持著不理解但尊重的原則制造出些聲響,來提醒那兩個光天化日之下摟摟抱抱的人。

    秋恬立馬從周書聞懷里彈出來。

    比他在水管子下彈出來的動作還要迅速。

    周書聞:“……”

    他扭頭向院子外面看去,大爺被夕陽刺得睜不開眼,原本就布滿皺紋的臉更加皺巴巴,朝他揮著扇子,像是在招呼他出去。

    周書聞短暫一愣,然后猛然想起了今天的正事。

    他站起來理了理衣服,隨手在秋恬頭上擼了一下:“走吧,去田里看看,這個時間是最漂亮的。”

    “!”

    秋恬眼睛瞬間亮了。

    ·

    出了院子,外面視野極其遼闊。

    日落時分,夕陽鋪滿一望無際的天空和田野,麥浪卷著微風一直延伸到世界盡頭,和金黃的天際連成一線。

    大爺帶兩人一起向麥田走去,秋恬邊走邊看得入了神。

    的確和周書聞家里那副畫一模一樣啊,甚至因為是真實的,伸手能碰得到,鼻尖能嗅得到而無比生動和震撼。

    大爺識趣地沒有問他們任何私人問題,仿佛毫不在意兩個男的為什么要抱在一起親在一起,只絮絮叨叨講著田里的事。

    他們從遠處一點點靠近,景色在秋恬透明的眼睛里掠過。

    先是海水般涌動著的金黃的麥浪,然后是布滿黃色泥土的田埂,然后落在顆顆分明的麥穗上。

    周書聞隨手抓過最近的那一株,挪到秋恬眼前:“看清了嗎,這就麥穗。”

    秋恬湊近腦袋,看到了那樣一顆顆小小的帶著麥芒的穗子。

    這種農作物大片大片匯聚在一起的時候,遠遠望著像金子一樣,沒想到實際居然這么樸素。

    秋恬點點頭,感嘆:“確實和蘆葦草完全不一樣喔……”

    “是啊,”周書聞眼里浮著淺淺的笑意:“以后不會認錯了吧?”

    秋恬嘁了一聲:“我以后也不會再給你帶禮物了!”

    周書聞笑意更深,摸摸秋恬的頭:“好好好。”

    秋恬撇了撇嘴。

    忽然褲腿被什么扒拉了下,秋恬低頭,發現是大爺家的小土狗。

    小東西應該剛出生沒兩個月,個頭還沒有周書聞的鞋碼大,土黃色的小狗隱沒在土黃色的田地里,就跟披了件隱身衣似的。

    秋恬連它什么時候出現的都不知道。

    “你也來啦!”他欣喜地蹲下來,摸摸小狗頭。

    小狗高興得轉圈圈。

    周書聞原本還想繼續逗一逗秋恬,但看他倆玩得正高興,想了想,沒強行擠進去刷存在感。

    “這批麥子什么時候開始收啊?”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大爺聊天。

    “再過個三五天吧,”大爺說:“到時候整片田的莊家都一起收,你們有空也可以過來看看啊。”

    “行,到時候再說吧。”

    “每次我們收麥子,城里頭那些人都愛跑來看……”

    秋恬從包里抽出一根火腿腸,那還是早上出門時揣兜里的,誰知道大爺家飯菜太好吃,這根腸一直沒派上用場。

    現在好了,正好可以拿來喂小狗。

    秋恬咬開包裝皮,掰了一小塊放到小狗面前,小狗尾巴頓時搖得更歡,一口就吞進了肚子。

    “嗷嗷!”它興奮地吠兩聲,示意還要。

    秋恬正要繼續掰,突然耳鳴了一下。

    世界突然寂靜,只有耳畔尖銳地叫響著。

    仿佛有把鋸子劃拉開大腦神經,秋恬額角猛地一抽,脊背掀起一陣戰栗。

    他按著耳朵用力晃了晃腦袋,想把這樣的尖響從腦子里晃出去。

    過了好幾秒,世界逐漸安靜下來,視野慢慢清晰,他才又能聽見風穿過麥穗的聲音。

    “秋恬,”

    “秋恬?”

    周書聞在后面叫他。

    他轉過頭:“怎么了?”

    兩人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周書聞抬手指著遠方,高聲道:“去那邊再走走?”

    “好……”

    秋恬撐著膝蓋站起來,頭有點暈。

    周書聞背對著夕陽面向他,身后是漫天落日的余暉,太陽搖搖欲墜地燃燒著。

    秋恬頭一次覺得這樣的光很刺眼,以至于他快要看不清周書聞的臉了。

    他腳下晃了晃,田埂的土坡不算很滑,但他居然沒力氣站穩。

    “秋恬?”

    周書聞向他走近了。

    下一秒他狂奔起來。

    “秋恬!”

    第74章 晉江獨家發表

    秋恬暈倒得太過突然。

    幾乎是毫無預兆的, 周書聞向他揮手,想帶他再去田野那邊看看的瞬間,他很輕地晃了晃。

    夕陽熱烈的光輝鋪在他臉上, 每一個表情都清晰落進周書聞眼底。

    周書聞居然看到他皺起了眉——仿佛被太陽灼傷雙目那樣皺起了眉。

    但他原本是不懼怕任何強光的。

    全身血液在一瞬間涌上大腦,心跳劇烈撞擊耳膜,周書聞本能地拔腿狂奔起來。

    然而秋恬就像風里搖晃的麥穗一樣, 輕飄飄地一顫,跌進了身后翻滾著的金色的海洋里。

    “天吶!怎么回事啊——”

    大爺已經走到田埂深處,回頭一看這場面當即被嚇了一大跳。

    他跌跌撞撞地向回跑, 迎面對上的就是周書聞抱起秋恬走出來, 小狗似乎也受到了驚嚇, 一個勁扒拉著周書聞的褲腿。

    “去去去!走開!”大爺拍著小狗屁股把它趕走,張惶地跟著周書聞:“這這這孩子怎么了?”

    “沒事,”周書聞短促道:“有點不舒服。”

    “啊?!”大爺驚慌失措。

    周書聞步子邁得極大, 大爺干瘦矮小,足足比周書聞低了快一個頭, 相當艱難的追趕周書聞的步伐。

    往常任何時, 候周書聞都是一個相當體貼的人, 會根據同行人走路的快慢來調節自己的步速。

    但這種體貼往往是不動聲色的, 就像大爺和周書聞相處了一下午,帶他在附近四處都走過了, 都不知道他的步子原來是這么地大。

    他明明沒有在奔跑,卻讓身后人無論如何都追趕不上。

    周書聞徑直把秋恬抱回了院子里, 托著秋恬的后背單手打開車門, 抱他坐進副駕駛。

    大爺氣喘吁吁地趕到, 被周書聞寬大的后背擋住,自始至終都沒能看清秋恬的臉色。

    “這人一直好好的, 咋說暈就暈呢!”

    大爺急得搓手,畢竟人是在自家地盤倒下的,萬一真出什么事他也得惹上麻煩。

    周書聞反手將車門合上,不動聲色地擋在窗前:“沒什么,一點老毛病。”

    “他才多大點啊,這么年輕的孩子能有什么老毛病?”

    “——干嘛呀,吵什么呢?”大媽在廚房里,老遠就感覺院子里鬧哄哄的,提著鍋鏟走出來。

    周書聞去里屋拿回行李箱放進后備箱里,對大媽說:“阿姨,我們今天就先回去了。”

    “這么急嗎?”大媽連忙道:“不是說明早才走么,我這菜都下鍋了!”

    大爺用力扯了下老伴的衣袖,示意他小聲。

    “出事了!”他黝黑的臉上全是汗珠:“那孩子突然昏了。”

    “啊?!”大媽大驚失色:“好端端怎么突然就……我家飯菜沒問題啊!”

    “跟飯菜沒關系。”周書聞說。

    他有在極力克制情緒,不讓兩位主人家過于驚慌失措,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但他忍耐幾乎已經快要到極點。

    過于焦慮的心境下,哪怕表面隱藏得再好,恐慌都會通過毛孔蔓延出來。

    周書聞漲紅的脖頸,說話時不自覺緊繃出凌厲弧線的下頜一一落進拉大爺渾濁的眼底,讓他心緊跟著顫動起來。

    “那我、我們……”

    “您不用擔心,”周書聞說:“和誰都沒關系,后續我們自己會處理,您不用再費心了。”

    好歹是確認和自家無關了,大爺大媽對視一眼,在忐忑中努力平復心情。

    “那趕緊打120吧,”大媽說著,沒忍住往車窗里探頭:“這孩子……什么病啊?”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無論她從什么角度望過去,周書聞的身影都恰好地擋住了一點點,讓她無法看清車窗里的情況。

    “天生的,”周書聞說:“天生的一點……小病。先回去了。”

    他沒再多說,勉強扯了扯嘴角,繞身坐進駕駛座,倒車掉頭,徑直開了出去。

    大爺大媽亦步亦趨地跟了幾米,最終也只能在夕陽中,忐忑注視那逐漸模糊的車牌。

    ·

    周書聞帶秋恬連夜返回了城里。

    因為拿不準秋恬這次是什么情況而無比焦急。

    一路上他都忍不住往副駕座上瞟,每經過一個服務區都要停下來查看一下秋恬的情況。

    但事實相當不可思議。

    秋恬似乎是睡著了。

    他呼吸均勻,面容寧靜,絲毫看不出任何不適,也并沒有出汗或者流血的跡象,仿佛只是陷入了一段美夢。

    周書聞不知道該不該用“睡著”這個詞,但實際情況展現出的就是這樣。

    只除了一點。

    那就是他無法被喚醒。

    和昨晚的狀況一模一樣,秋恬就像是完全沉浸去了另一個世界,而對當下的環境一無所知。

    周書聞的心跟著一寸一寸沉了下去。

    ·

    這一覺秋恬睡了難以想象的久。

    再睜眼時他已經回到了家里。

    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和暖色的燈光,加濕器汩汩冒著白煙,窗簾被緊緊合攏,以至于秋恬分辨不出是白天還是黑夜。

    “醒了?”有人在他額頭上摸了下。

    那不是周書聞的手。

    周書聞的手指很長,指骨明顯,接觸皮膚時會有很微妙的干燥的觸感,那是他習慣性頻繁洗手卻又不愛擦護手霜所留下的,是只屬于他的特征。

    但現在這只手卻帶著些許濕意。

    秋恬蹙了蹙眉,努力集中精神看去,竟然是潘文生。

    他不由怔了一下:“您怎么……”

    “周書聞托我照看你。”潘文生隨口道,他永遠都是這樣淡淡的沒有表情的樣子:“你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嗎?”

    秋恬眼神動了動,沒有立刻回答,撐著床鋪慢慢坐起來,感受身上酸痛僵硬的程度,試探道:“半天?”

    潘文生沒應。

    “……一晚上?”

    潘文生抬眸瞅了他一眼。

    秋恬訕訕舔了舔嘴唇:“總不能一整天吧……”

    “已經是第四天的下午了。”潘文生嘆了口氣,看著秋恬猛然一驚的神情,搖了搖頭:“也還好吧,至少燒退了不少。”

    “……燒?”秋恬茫然地張了張嘴唇。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發燒了,甚至于剛才猜測昏睡的時間也全是基于潘文生的反應。

    事實上,就像上幾次睡覺那樣,在他的意識里,自己不過只是將眼睛短暫地閉上后又睜開而已。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只睡了一小會兒?”潘文生問。

    秋恬連忙點頭。

    他根本無法接受這短短一瞬就耗過了四天的光陰。

    要知道,他其實沒有多少時間能繼續留在這里了,也不能陪周書聞太久……

    對了,周書聞呢?

    他下意識張望了一下。

    潘文生將他每個表情盡收眼底:“別找了,出門了。”

    “這樣啊……”

    秋恬頓了頓,垂下眼睛,似乎有些失落。

    他整個人已經極度消瘦了,臉頰、脖頸、手臂露出的皮膚接近于透明的蒼白,仿佛下一秒就會在陽光中消散一樣。

    這一幕似乎莫名地刺痛了潘文生的眼睛,維持了幾十年的鐵石心腸也不由地軟了些,替周書聞解釋道:

    “他請了三天的假,一直陪著你的,不說寸步不離,至少也是衣不解帶。”

    秋恬抬起了頭,淺黃色的眼里又躍動起了光芒。

    潘文生撇開視線:“今天是實在有事必須走一趟,說來也是運氣不好,剛出門沒半小時你就醒了。稍微等一等吧,一會兒就回來了。”

    秋恬點點頭:“我知道了,謝謝你。”

    潘文生擺擺手,倒了杯溫水遞給他,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你知道謝我,那你知道自己身體目前是什么情況嗎?”

    秋恬一怔,握著水杯的手指緊了緊。

    他沒有回答,低頭緩慢喝著水,氤氳的熱氣遮住了眼底的情緒。

    “那天晚上回來你就開始發燒。”潘文生無視他的躲避,直截了當。

    他一向擅長戳破任何人的偽裝。

    “溫度……怎么說呢,”他笑笑:“人類的體溫計當然是測不出來的,應該也超過你可以承受的極限了。”

    “第二天開始嘔血,量不大,但次數頻繁,第三天開始血液顏色很淡了。”潘文生平鋪直敘道。

    他話音很低柔,一改往常有些刻薄的語調,面容在暖色燈光下甚至算得上親切。

    秋恬白到不能再白的臉色卻一點點慘淡了下去。

    潘文生想了想:“我記得不錯的話,周書聞在醫院上班吧,是外科的?”

    “神經外科。”秋恬說。

    潘文生了然地揚了揚下巴:“給腦子開刀的,高精度手術啊都是,按理說生老病死早就看淡了的……”

    他感嘆著:“但你都差點把他嚇瘋了。”

    這幾天周書聞的模樣在潘文生腦海里一一閃過,他一動不動坐在床沿盯著秋恬的時候,印象極其深刻。

    或許因為那是周書聞保持得最久的姿勢。

    也可能是因為,在注視秋恬那漫長的時光里,潘文生沒有哪怕半秒鐘看透過他在想什么。

    秋恬始終保持著沉默的姿態,一杯水被喝得見了底,他側身,緩緩將玻璃杯放到桌上。

    床頭燈光刺透玻璃杯壁,在桌面折射出璀璨的光暈。

    “你們的身體里有一種自我保護機制,”潘文生說:“它能夠保護你們的最低生命體征,至少不讓你們在消亡期到來之前死掉。”

    “這是人類一直夢想卻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擁有的,我們甚至無法窺探到它的一星半點。”

    “長久以來,你們自恃這樣的機制而無畏無懼,”他的目光隨著玻璃杯中的水光搖晃,而后緩緩轉向秋恬:“但現在你還這么想嗎?”

    他傾身,低啞地:“情況我都說給你聽了,遠遠超出極限的體溫就是最明顯的征兆,別人不懂,難道你還不清楚嗎?”

    秋恬睫毛狠狠顫了一下。

    “崩潰了,”潘文生抵在膝上的手掌握緊:“徹底崩潰了!”

    第75章 晉江獨家發表

    風將窗簾吹開了一角。

    初夏明亮的陽光透射進來, 劃過秋恬慘白的側臉,盈盈映照他閃動著的淺黃瞳孔。

    房間里依舊昏暗,在秋恬昏睡的這些天里, 長久地只留下一盞床頭的小燈。

    窗簾遮光力強,那一點點縫隙中透進的自然光不足以照亮整間屋子。

    風呼呼吹了一會兒,盤旋而去, 鼓起的窗簾癟了下來,屋子里就又黑得恍如深夜。

    秋恬仍然在發燒,萬幸的是, 溫度不再像前兩天那樣高得恐怖。

    但他的臉色沒有人類高燒時會出現的紅暈, 隨著溫度的升高, 反而愈發蒼白如紙。

    潘文生注視著他低垂的臉龐,目光深深的、沉沉的,甚至帶著些許不解的恐慌:

    “你現在, 難道什么都沒有感覺到嗎?”

    秋恬猝然抬頭。

    啪嗒!

    如同一滴水珠正中眉心,又像是尖韌刺破了最后一道薄薄的屏障。

    秋恬渾身戰栗了一下。

    直到此時此刻, 所有感官才徹底回歸本身, 他就像是長久淹沒在海里, 被突然揪出海面的溺水者。

    剎那間, 鋪天蓋地的疼痛宛如無孔不入的空氣,兇猛灌入鼻腔、口腔、撕扯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經。

    最先被襲擊的是胃部。

    秋恬只覺得一陣猛烈的疼痛在胸腹處炸開, 瞬間腦子一片空白。

    他彎下腰,劇烈嘔吐起來。

    天旋地轉中, 捂住口鼻的手指逐漸被洇濕。

    ·

    市郊一所廢棄研究院里, 實驗室還保留著當年的原貌, 器械卻煥然一新。

    “我靠,什么意思啊周書聞, 你自己搭了個實驗室?”

    周書聞瞥一眼東張西望的朋友,淡淡道:“就是換了幾個新的器材,時間緊,環境做不到太好。”

    “已經很可以了,所以你是想干嘛?”

    周書聞拎著一個小小的箱子,對上朋友單純且充滿好奇的目光。

    這是他大學校友,以前打辯論認識的。

    讀研后周書聞走了臨床,他則搞科研去了,現在在市疾病研究中心上班,做血液細胞分析對他們來說就是家常便飯。

    “我想請你幫個忙。”周書聞說。

    “就這啊,”朋友隨手拉開一張椅子坐下:“是有什么想拿來化驗的東西么,你們醫院不好做啊?”

    周書聞點了點頭:“對。”

    “那好說啊,你給我,我帶回我們所里就行,干嘛還自己搞一實驗室,有錢也不是這么燒的啊。”朋友呵呵笑著。

    “你們所里也不能做。”周書聞低聲的:“不能留下任何實質性的記錄。”

    他氣壓很低,周身仿佛籠罩著一層堅硬的外殼,和往常的模樣判若兩人。

    朋友心里一驚,扶著椅背就顫巍巍站起來了,緊張地:“不是吧,你別是……”

    “不是什么犯法的事,”周書聞直截了當:“你可以放心。”

    朋友這才松了口氣,又大馬金刀坐回去:“可嚇死我了,說吧,到底什么事。”

    周書聞提起小箱子,放到兩人中間的圓桌上。

    那是一只銀白色的金屬箱子,一般醫院運輸疫苗、血液、生物試劑的時候都會用這種便攜的冷藏箱。

    周書聞打開鎖扣,里面只有一樣東西——一只裝著少許藍色液體的密封試管。

    “這是什么玩意兒?”朋友小心將試管拿起來看了看。

    這種藍色液體很特別,外觀有點像某些金屬溶液,但又隱隱散發著些許幽藍色的光。

    在他的認知里,似乎沒有哪種金屬能夠完全達到這樣的顏色。

    周書聞看著朋友逐漸皺起的眉頭和明晃晃探究的目光,無聲地嘆了嘆。

    他不能說這是某種生物的血液,也沒有必要,畢竟這種“血”和人類觀念里的“血”無論外觀還是結構都毫無相似之處了。

    “你就當是一種不知名液體吧,”周書聞說:“放心,無毒,不存在腐蝕性、放射性,直接接觸也不會傷害人體。”

    他緩緩抬眼,對上朋友嚴肅而略顯茫然的目光:

    “需要的器材都準備好了,我需要你分析化驗出這種液體的全部詳細成分,對你來說是可以做到的吧?”

    “可、可以是可以,”朋友莫名有些卡殼:“但是……”

    周書聞站起身,按了按朋友的肩,力道沉重卻克制:“拜托你了。”

    ·

    “呼,呼呼——”

    甘興平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正好遇到周書聞從實驗室里出來。

    廢舊的建筑空無一人,走廊里回音很大,顯得甘興平的喘息愈發明顯。

    五月的氣溫雖然不算太熱,但跑這么一大段路還是讓甘興平出了一腦門汗,用袖子不停擦拭額頭和脖頸。

    “你,呼……”他咽了咽口水,努力平復呼吸:“你是要做什么啊?”

    周書聞沒有正面回答,遞給甘興平幾張紙,“擦擦吧。”

    “謝謝謝謝。”甘興平連忙接過來,臉上堆起笑。

    “是潘老師讓你來的嗎?”周書聞問。

    “……是,”甘興平搓搓手:“你讓他幫忙看著秋恬,他也讓我幫忙看著你嘛。”

    這話說得倒是有來有回的,周書聞輕笑了笑,沒吭聲。

    整個廢棄的建筑里,只有實驗室算得上干凈整潔,他們所處的走廊都還維持著原貌,荒廢破敗,空氣中時而激揚起煙塵。

    甘興平從公文包里翻出兩張A4紙,和周書聞一人一張,墊在墻邊生銹的椅子上坐下。

    他也是個挺神奇的人,永遠隨身攜帶這么一個公文包,看起來撞得鼓鼓囊囊的,連嶄新的A4紙都有,卻不記得多帶一包衛生紙,總是用衣袖來擦汗。

    甘興平雙手握拳放在膝蓋上,有些焦慮地上下搓著,不住往實驗室緊閉的大門處瞅:

    “你不會是……”他頓了頓,猶豫地:“不會是想把秋恬的血拿去化驗吧?”

    周書聞扭頭。

    他面容平靜,已然很好地控制了表情,除了連續熬夜而略微泛起紅血絲的雙眼外,看不出任何情緒。

    讓甘興平意外的是,他直接點了點頭,沒有絲毫遮掩。

    “是,也不難猜吧。”

    “你真的……”甘興平一驚,重重錘了下膝蓋:“唉!”

    “怎么?”

    “沒,沒什么……”他搖了搖頭。

    他并沒有阻止周書聞這個行為。

    甚至從神情上看,比起埋怨周書聞自作主張對秋恬的血液展開研究,更多的是一種無奈和惋惜。

    周書聞眉心動了動,一時難以理解這種表情的含義。

    “你……”

    他張了張口,剛要出聲,身后卻傳來“砰!”的一聲。

    有什么東西炸開了?

    周書聞猛地站起來。

    “砰!——”

    又是一聲,緊接著是玻璃碎裂的響聲。

    在實驗室里面!

    周書聞心里驟然騰起不好的預感,拔腿奔向實驗室。

    手碰到門的瞬間被從里面推開,朋友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一把扯掉口罩和護目鏡,彎腰狠狠呸了一聲。

    “我靠!”

    周書聞揪著他的胳膊讓他站起來,“怎么回事?”

    “還說呢!”朋友嗓門大得嚇人,驚慌失措地:“你特么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兒?!”

    “到底怎么了?”

    “炸了!”朋友大吼道:“特么全炸了!”

    周書聞瞳孔猛地一縮,攥著朋友衣服的手指霎時收緊。

    朋友將他的手用力掰開,搓著臉重重坐到椅子上。

    他并沒有受傷,卻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沖擊,滿臉都是惶恐。

    周書聞轉過身,深深吸了口氣,竭力壓下不穩的聲線:“所以……有檢測出什么嗎?”

    “能測得出什么?啊?”朋友沒好氣的:“東西一放上去就炸了,整個機器全部報廢!樣本丁點沒留下!”

    “周書聞啊,”他驚恐地:“你到底在做什么事?”

    周書聞靜默了良久。

    他就站在原處,站在走廊和樓梯交接的地方,一步都沒有挪動過。

    初夏午后的陽光總是溫暖得讓人昏昏欲睡,照在周書聞臉上卻顯出一種異樣的冰冷。

    過了很久,或許是幾分鐘,也可能有十幾分鐘了,他才緩慢地動了動身體,看向朋友慌張無措的臉。

    “今天辛苦你了,”他輕聲說,“這件事對你不會有任何影響,還請你不要再告訴別人。”

    其實他也不在乎會不會被說出去了。

    樣本無法被檢測,任何接觸到一點的器械都會隨著那學血液一起報廢、消失,本身就足夠說明問題了。

    就像二維生物難以窺探到三維世界一樣,人類也不可能通過現有手段對秋恬達成任何了解,哪怕只是微末的一星半點。

    一股深切的寒意從腳底而起,經由脊背,蔓延至周書聞全身。

    他感到身后的人緩緩靠近了,發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嘆息。

    “你早就知道會是這種結果對嗎?”周書聞說。

    甘興平沒有出聲,來到周書聞身邊,和他一起注視著那位研究院離去的身影。

    末了,點了點頭。

    “怎么不阻止我?”

    “老師說的,”甘興平低下頭:“沒這個必要。”

    “為什么?”周書聞轉過頭,漆黑的瞳孔里滿是疲憊。

    “你總要,總要親自試過,才會明白什么真正意義上的絕對禁止,”甘興平回望他。

    按理說他的年齡幾乎可以做周書聞父親了,眼中卻沒有絲毫長者對于晚輩的慈愛。

    他只是一個旁觀者,在恒定不變的位置上觀測過一切后,也只能發出來自旁觀者的惋惜。

    “是永遠不可能被靠近和探測的。”他輕聲道。

    周書聞就這么一直看著他,他說不準那是一種怎樣的神情,只覺既尖銳又空茫,讓他難以忍受,不得不瞥開視線。

    良久,周書聞點點頭。

    他仿佛已經消化完畢了,全然理解并接受,并未如想象中那樣被荒誕的事實折磨到崩潰。

    “其實我一直在想一件事。”他突然開口。

    甘興平投去溫和的目光。

    周書聞徑直將話題扯回了事件的開端:

    “你們怎么知道秋恬是秋恬的?”

    第76章 晉江獨家發表

    太陽快要落山了。

    潘文生將臥室的窗簾悉數拉開, 推開窗戶,清涼的微風拂面而來。

    秋恬倚靠在床頭,他剛忍過一陣劇烈的胃痛, 胸膛微微起伏著,面色青白。

    當傍晚的陽光灑進來,落到秋恬臉上時, 他輕微地瞇了瞇眼。

    “怎么,覺得刺眼嗎?”潘文生問。

    秋恬點了點頭。

    潘文生走過來,影子在空地上被拉長, 逐漸遮擋住秋恬, 秋恬這才緩緩抬眼, 仰頭看向來人。

    潘文生年紀很大了,但并非老態龍鐘的模樣,除了略微彎曲的脊背和難以磨滅的皺紋外, 狀態甚至比秋恬還要好很多。

    “那是真的進入倒計時了。”潘文生感嘆。

    他抽了張椅子坐下,影子隨即變得低矮, 夕陽炫目的光暈又落到了秋恬的臉上, 長驅直入毫無遮擋。

    秋恬不得不將頭偏向一邊。

    “地球的環境沒有辦法支持你完成第二次生命循環, ”潘文生說:“所以只有兩種情況, 要么在循環開啟前回到WTG1643;要么留在地球,直到徹底消亡。”

    他對上秋恬淺黃色的眼珠, 那樣漂亮的顏色在一天天變得更淺、更透明,如同預示著主人稀薄的生命。

    “但你放心, 我是不會讓你二選其一的。”

    秋恬抬起頭:“怎么說?”

    “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地球人啊, ”潘文生攤了攤手:“我沒有這種能力, 也沒有這種資格。”

    秋恬眼神茫然地動了動:“可是我從始至終都沒有找到能回去的辦法。”

    “秋恬啊……”潘文生嘆了口氣:“那你有沒有想過你為什么會來到這里呢?”

    為什么……

    秋恬眉心跳了下,他確實想過這個問題。

    “因為……我能量波動的關系?”

    “沒錯。”

    “那這些日子我的能量就沒有穩定過, 為什么沒有再——”

    “得是直接影響到循環本身的波動才行。”潘文生斷言道。

    秋恬一頓,懷疑地皺了皺眉。

    “你體內擁有的巨大的能量,是自WTG1643的文明誕生起都絕無僅有的,你是唯一一個單輪生命周期達到兩百的人,也是唯一可以開啟二次循環的人。”

    潘文生淡淡地說:“你在你的星球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循環開啟時釋放的能量甚至可以覆蓋全球,讓你的子民的生命周期能夠得到不同程度的延長。”

    “每到一個影響循環的節點時,你體內的能量波動都會和正常狀態產生微妙的差別,或許就是這樣一點細微但強大的差別,促使你來到了我們的世界。”

    “這樣的波動是不受任何外力影響的。”

    像突然理解到什么似的,秋恬睫毛猛地顫了顫。

    潘文生微微一笑:“看上去你已經明白了,我不能幫你做決定,回去或留下,生或者死,沒人任何人可以決定,哪怕是你自己。”

    “說上去有點空虛,但我們人類習慣把這樣的事稱作命運,”他想了想:“更準確一點,其實是運氣。”

    夕陽穿過秋恬耳畔,灑在潘文生蒼連的臉上。

    太陽越墜越低,空氣也愈發濃稠,由炫目的淺金變為厚重的橙紅,潘文生的每一條皺紋都被清晰勾勒出來,他的眉目平靜而祥和。

    似乎是說那么一大段話累了,他微微喘著氣,給自己倒了杯水喝。

    秋恬側身倚在床邊,原本是可以和潘文生直直相望的,但潘文生起身倒水后,他便直看得見他一點衰老的側臉。

    “你要喝點熱水嗎?”潘文生問他。

    秋恬搖搖頭:“謝謝,不用了。”

    “你胃現在應該很難受吧,”潘文生卻沒聽,仿佛早已拿定主意只是象征性問一問,端著水杯徑直走了過來,往他面前遞了遞:

    “雖然起不到治療的作用,但畢竟是熱的,至少可以緩解你身體里面的寒涼。”

    寒涼?

    秋恬不由頓了下。

    他應該沒有跟潘文生具體描述過自己的痛楚,而他總是大汗淋漓還一直發燒,無論體溫還是表征都應該是很熱才對。

    潘文生卻說他體內寒涼?

    確實,哪怕長時間高燒流汗,額頭可以煎雞蛋,秋恬的身體里卻一直像有一塊冰,并且越來越強,越來越冷,將他拖向極寒的深處。

    他才剛醒來不久,這種感覺沒對任何人說過,潘文生卻一清二楚。

    對于這一切,他實在是太過于了如指掌了。

    秋恬接過水杯,垂下了長長的睫毛。

    潘文生沒再說話,室內一時顯得安靜而空曠。

    秋恬捂著胃,一口一口將熱水咽下,疼痛似乎有被壓制,但強烈的沖擊仍舊讓他的額角冒出細汗。

    他略微顫抖地呼出口氣,直到疼痛回歸到可以忍受的范圍,才動了動身軀坐直。

    “我能問你個問題嗎?”他若有所思的。

    潘文生垂下頭,看向秋恬隱沒在熱氣氤氳中的雙眼。

    “你是怎么知道……我是我?”

    ·

    太陽從徹底落山了。

    窗外將暗未暗,高樓樹立后是深藍的天幕,城市霓虹燈光閃爍。

    喧囂之外,山林之后,廢舊的實驗樓里,最后一盞燈光熄滅。

    隨著拉閘聲回蕩在空曠的走廊中,本就不顯眼的建筑徹底隱沒于山間夜色。

    實驗室里損壞的儀器全部被處理得片甲不留,實驗室恢復原貌,一絲一毫人類踏足過的痕跡堙滅得干干凈凈。

    走廊里響起腳步,須臾,樓道口出現周書聞高大的身影。

    他面容藏在黑夜的樹林里,模糊晦暗,緊接著響起車門開合的聲音,車尾燈明滅閃動,在灰蒙蒙的山林中宛如一雙清晰而血紅的眼睛。

    甘興平天沒黑時就被趕走了。

    周書聞獨自清理完現場,驅車離開,帶走了山間最后一絲人氣。

    汽車行駛于茂密的山林里,駛上盤山公路,最后擠進城市川流不息的街道里,宛如一道黑色游魚,悄無聲息沒入水面。

    回家的路上經過風華橋,這算得上C市最熱鬧繁華的地段之一。

    每到晚上,七八點后,就有歌手在橋眼下支起音響和麥克風,水聲、風聲、人聲成了最天然的伴奏。

    周書聞經常路過這里卻很少停留。

    只因為這是他回家的必經之路,而這一年來,每一次結束工作踏上回家的路時,他心中只有家里的那個人。

    他會想象、會猜測那個人在做什么,是不是在睡覺,是不是在吃飯,有沒有出去玩,或者只是百無聊賴地趴在窗戶邊,看樓下螞蟻一樣急匆匆來往的人群。

    只要想到這些,他胸中就會騰起一股難耐地熱切,促使他快一點,再快一點。

    畢竟這條路通向的地方,不再是那間冷冰冰只有AI替他歡呼的屋子了,它成為了一個真正的、溫暖的家。

    有時候想得太入神,周書聞甚至會忘記自己已經經過了風華橋,橋身在后視鏡里越來越遠,連同它的河水和石階一起消失在視野盡頭。

    這一次周書聞卻停了下來。

    他將車子停在路旁,推開車門,迎著晚上的河風沿著河畔走了走。

    歌聲在風中飄揚,周書聞靠近了人滿為患的石階,有人舉著手機掃描賣唱歌手立在架子旁的二維碼,和身邊朋友交頭接耳地討論要點什么歌。

    周書聞找了最邊上的一個角落坐下,遠離歌手和人群,但歌聲依然親近。

    這個位子從前他和秋恬一起坐過。

    那還是去年冬天的事,他把自己準備許久卻沒機會展示的一首歌唱給秋恬聽了。

    他是喝了點酒,但還不至于醉,于是那歌唱得有多么難聽其實他自己心里有數,也記得很清楚。

    ——于是秋恬眼睛、秋恬的體溫以及他親吻秋恬的場景也全都歷歷在目,甚至因為這些日子不斷地回憶翻閱而爛熟于心。

    他靜靜聽完了三首歌,決定起身離開,第四首的旋律緩緩響起,拖住了他離開的腳步。

    這是賣唱歌手自己挑的歌,石階上的觀眾雖然多,肯花錢點歌的卻寥寥無幾,沒人點時,歌手總是隨便唱唱自己的喜歡的歌。

    現在唱的這首很老了,是一首法語歌。

    歌聲在記憶里重疊,周書聞看見了去年冬天,他把這首歌唱給秋恬聽的時候,秋恬專心注視著他的、微笑的眼睛。

    這其實是首旋律和歌詞都非常簡單的曲子,調子幾乎沒有起伏,所以當時秋恬說它很平淡。

    歌詞來來回回就那么幾句——

    “不要遺忘呀,

    不要遺忘啊,

    去找你的月亮吧,

    你要抓緊它。

    不要遺忘呀,

    你不要遺忘它……”

    ……

    ·

    “我是指從我們見到的第一面,”秋恬解釋著:“無論是你還是甘興平,你們都準確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夕陽將他的側臉染成金色,他唇角蒼白,因為長時間忍耐疼痛而隱隱泛著青色,神情卻很平和,話音輕而慢。

    “只是名字也無所謂,畢竟因為之前汪偉林的事我在警方那邊都有記錄,知道名字很簡單。”

    “你一直在研究可愛星球,噢,也就是你們說的WTG1643。你對那個地方了如指掌,知道有我這么一個人,熟知我的一切——”

    他抬起眼睛,雙眸清澈而定然地望向潘文生:

    “但你不可能見過我。”

    “——所以我好奇的是,你是怎么將面前的我,和那個你素未謀面,一直活在另一個你從未踏足過的星球里的我,聯系起來的。”

    潘文生動了動眼皮。

    但這并不代表著他將目光集中在了秋恬身上,或者試圖去看什么,只是肌肉突然的顫動牽連起的一個不含情緒的表情。

    “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一個叫做‘圖椏’的人。”潘文生輕聲開口。

    圖椏?

    秋恬皺了皺眉。

    “圖畫的圖,椏枝的椏。當然這是我給他選的字,”潘文生說著笑了下:“畢竟我們理解你們那里的文字只能靠音譯嘛。”

    秋恬沉思了片刻。

    似乎是有些印象的。

    但他活得太久了,在漫長的歲月里見過太多太多的人,只算那些從小和他一起長大的朋友的消亡儀式他都參加過無數次。

    一些在記憶中匆匆走過的人,或許會給他留下些許印象,但也只是很模糊的影子了。

    他一直沒說話,潘文生也不再為難他,說:“之前我就跟你說過的,我認識你們那里的一個人。”

    “……就是這個‘圖椏’嗎?”

    潘文生笑著聳了聳肩,不然呢?

    “你不記得他也正常,畢竟他年紀比你還要小上很多,你們相處的日子也很短。”

    他向后靠進椅背里,干枯的雙手交疊放在小腹前,是一個相當老派紳士的坐姿。

    “按WTG1643的標準時間來算,他足足比你小了80個周期。”

    潘文生說:“他是你們培養基地的一名研究員。”

    第77章 晉江獨家發表

    霎時間, 秋恬眸光閃了閃。

    一個模糊的身影在腦海中逐漸清晰起來。

    “這是有印象了?”潘文生笑著問。

    秋恬眉心緊緊蹙著,竭力在龐大的記憶里尋找那一點點殘骸,遲疑道:“他是不是……曾經參加我關于我的第二次循環周期的預測計劃?”

    “沒錯。”潘文生嘴角揚得更高, 雙側臉頰的皺紋都頂了起來。

    他看上去很高興,仿佛在因為有人記得那個人而發自內心的歡喜。

    于是秋恬再努力回想了下。

    模糊的印象里,圖椏研究員似乎是一位容貌清秀的男性, 他參與預測計劃時已經接近消亡期了,秋恬只和他共事過很短暫的一段時間。

    他們沒有交流過,后來圖椏研究院沒再出現在基地內, 秋恬以為他已經消亡了。

    “所以你是說, 他也來過地球嗎?”

    潘文生點了點頭。

    “為什么?”秋恬不解:“不是說只有在和我的二次循環有關的能量波動才會有可能引發這種現象嗎?”

    “你還記得在你的第177個生命周期時, 出現過一次異常的能量波動嗎?”

    見秋恬有這個印象,潘文生接著道:

    “因為那一次的異常波動,當時的研究員們預測你將在第180個周期時迎來第二次循環。”

    秋恬點頭:“是這樣沒錯。”

    但他還是不明白。

    潘文生笑了笑, 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其實圖椏的誕生日和你的是同一天。”

    秋恬眉心不由地一跳。

    “那是你的第177個周期,也是他的第97個生命周期。”

    秋恬敏銳地捕捉到了其中的潛臺詞:“他的總周期是不是只有一百?”

    可愛星人的壽命都是恒定, 除了極少數因為不可逆的意外而提前消亡的居民外, 絕大部分居民都會在自己的恒定周期到來時自然消亡, 而最常見的就是100周期。

    “所以說, 當時圖椏只剩三個周期就要消亡了?”

    潘文生點了點頭,又說:“你的生命循環是一次巨大的能量波動和釋放, 會大量影響WTG1643的其他居民,尤其對于和你擁有同一天誕生日, 并同處一室共事的人。”

    “……圖椏?”

    潘文生不言, 眼中卻早已給出了肯定的答案。

    秋恬怔了怔, 聲線開始不穩:“所以……他我因為我的原因,才會被迫來到這里的?在即將迎來消亡期的時候?”

    “可以這么說。”潘文生直截了當。

    秋恬重重閉上了眼。

    “你不必因為這個愧疚。”潘文生又說。

    秋恬緩緩抬起頭, 胸膛有明顯的不穩定的起伏。

    彼時天已經完全黑了,殘損的夕陽不知什么時候徹底消失于天際,炫目的紫紅的天空逐漸變得深藍一片。

    明月開始高懸。

    月光灑進清冷的室內,秋恬的側臉比冷月還要白。

    他沒想過自己的一次能量波動會給別人造成如此大的影響。

    “真的不用有任何愧疚,”潘文生再次強調,他甚至輕輕笑了笑,試圖寬解秋恬。

    “就像我前面說的,你生命循環釋放的能量是巨大的,這本身是一件好事,它能讓整個WTG1643居民的生命周期都或多或少得以加長。”

    “——同樣的,對圖椏來說更是。”

    “所以呀,我們還得謝謝你,”潘文生眼角的細紋堆了起來:“畢竟我們當時可是鉚足了勁想要借你一點光,借一點點可以延續壽命的機會。”

    他似乎陷入了某種陳舊的、美好的回憶,眼神既空靈又沉醉,而忽略了秋恬越來越悲哀的神情。

    “當時你在第177周期的那次異常能量波動極其強烈,作為研究員,圖椏和基地的所有專家一致認為,你最遲在第180個周期就必須開啟循環了。”

    “我記得我那時候還跟他說,這不是正好么,”潘文生輕快地:“我說你們生在同一天,那最遲最遲,你消亡的時候就可以再續命了,我還調侃他說這怎么不算涅槃重生呢?”

    他笑著笑著,眼角瑩潤起來,紋路都深了。

    秋恬垂著頭,聲音壓得極低:“但是不可能啊,不可能的……”

    那第180個周期的預測是錯誤的。

    是一個極其微小的、很快就被糾正了的錯誤。

    秋恬真正可以開啟循環的日子,比這個預測足足遲了20個周期,甚至直到此刻都還沒有真正到來。

    “是啊,不可能的。”潘文生應和著:“但當時我們不知道嘛。”

    “雖然那時候我們不清楚WTG1643和地球的時間關系,但只要知道你們的關鍵節點是相同的就夠了。說真的,一直到最后一刻,我們都沒想過他會死。”

    “畢竟我也是幾個月前才知道,原來那個預測是錯誤的。”

    他揉著鼻子,發出一聲自嘲的輕笑:“原來他沒來得及等到那個微小的錯誤被糾正,就和我見面了。”

    所以他當然也不可能等到真正循環到來的那一天。

    所以他滿懷期望地迎接了自己的死亡。

    秋恬感到自己有些發抖。

    他肩膀重得抬不起來,眼眶酸澀而刺痛,胸腹也疼痛難耐。

    “別這樣,”潘文生捏了捏秋恬的肩:“已經過去了,都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快半個世紀啊……”

    他仰起頭,茫然地回憶著什么:“我其實不太想得起他的聲音了。”

    ·

    周書聞一直到深夜都沒有回來。

    秋恬等啊等,卻只等來了灰頭土臉的甘興平。

    甘興平一進門就灌了一大杯水,坐在椅子上擦汗,他穿一件灰藍色的POLO衫,很像給學生講課講累了的數學老師。

    秋恬再給他倒了杯水,他也是一飲而盡,扭頭一看秋恬的臉色當即嚇了一跳:“怎么這樣了?”

    他不過出去了大半天,秋恬看上去比先前更加羸弱,膚色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是鐵青的,五官和骨骼都沒有改變,但莫名就是覺得單薄了很多。

    秋恬攏著一件米色的毛線外套蹲坐到沙發上,指了指自己的身體:

    “我現在心臟和胃好像都裂開了,我正在嘗試讓它們和諧相處,”他嘿嘿笑了下:“但還沒找到竅門。”

    “……?”甘興平一口水哽在喉嚨里,像聽了個鬼故事似的驚疑地看向潘文生。

    這孩子說啥呢?

    潘文生的神情和秋恬一樣平靜,平靜得下一秒就要飄飄然羽化升天了。

    他聳了聳肩:“物理意義的裂開不至于,但體感應該差不多了。誒,還要不要吃點東西?”他越過甘興平沖秋恬喊道。

    秋恬雙臂一直緊緊抱著胸腹,聞言艱難地趴到沙發背上,問站在冰箱門口的潘文生:“你看看還有沒有蛋糕?”

    潘文生拉開冷藏室的門,上下掃了眼,拿出一個透明盒子:“有,什么芝士什么藍莓的……”

    “對對對,就這個,”秋恬揪著沙發墊的穗兒:“我要吃!潘老師甘老師你們也一起來點唄~”

    潘文生杵著拐杖慢悠悠給他拿過來,一邊嫌棄地嘖嘖:“這么膩的東西到底誰在喜歡,一口下去我的血糖就要升天了!你自己吃吧。”

    他把盒子隨手往茶幾上一扔,甘興平連忙去接:“哎呀老師你輕點,當心給人蛋糕砸了……”

    “沒事沒事,”秋恬擺擺手,一副超然物外對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樣了,按著肚子慢吞吞把蛋糕拿過來,揭開蓋子:“挺好的,沒壞,甘老師你來點?”

    甘興平愣了下,連連擺手:“不不不,我不了我不了……”他往秋恬那邊輕輕一推:“我血糖也高……”

    “是嗎,那真可憐。”

    秋恬感嘆地搖搖頭,也就不再客氣,拿著勺子直接挖了一大口塞嘴里,邊吃邊捂著肚子疼得倒抽氣。

    甘興平:“……?”

    他在說誰可憐?

    甘興平的倆眼珠子在潘文生和秋恬兩人之間轉了無數次,眼白都轉出紅血色了,還是掩不住其中的震驚。

    他是一直跟在潘文生身邊學習的,研究WTG1643也有二十幾年了,雖說不像潘文生曾經接觸過真人,但對理論上的一切還是如數家珍的。

    所以秋恬此刻的狀態他也相當清楚——

    這分明就是逼近消亡的臨界點了!

    如果他還活在WTG1643,可以通過進入能量艙或者接受基地特殊服務中心的能量傳導,來迎接沒有痛苦的徹底消亡。

    換成人類的話來說,就是沒有一絲一毫痛苦的安樂死。

    但問題是秋恬在地球啊!

    這里根本就沒有什么能量艙,也做不了什么能量傳導。

    他只能硬生生忍受著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膚、每一個器官被撕裂銷毀的疼痛。

    這是比癌癥晚期還要強烈數倍的痛啊……

    可這……這怎么一個個都跟沒事人似的呢?

    潘文生就算了,他一直都這樣,但秋恬本人怎么都沒反應呢?

    還吃,這身體狀態真能吃得下么!

    甘興平一雙手在膝蓋上搓了又搓,終于還是沒忍住,難以理解地看向秋恬:

    “不是,你……”他欲言又止:“都疼成這樣了,蛋糕是非吃不可嗎?”

    “沒辦法啊,”秋恬滿嘴都是奶油,說話黏黏糊糊的:“保質期就這么幾天,再不吃就壞了,扔掉多可惜。”

    “……還真是節儉啊……”

    “呃,其實也不全是,”秋恬錘著胸努力咽下一口,甘興平看不下去了給他遞了杯水,他混著喝下臉色才好了些。

    “呼……”秋恬舒了口氣,“謝謝你啊,不然我差點噎死。”

    甘興平:“……不客氣。”

    秋恬擦了擦嘴,說是要被噎死了,但仍然抱著蛋糕沒撒手:

    “其實也不是非得吃,主要吧我們那個星球物資太匱乏了,這種東西又帶不走,吃一口……嘶……吃一口少一口啊……”

    他的確疼得很厲害,一段話稍微長點就沒辦法說完整,得屏息著捱過一段才能接著開口。

    顯然這種時候再進食,會加劇他的難受。

    甘興平人都傻了,他才是要裂開了。

    “可你都快死了啊大哥!”

    一個五十歲瘦巴巴的小老頭沖著外形不過二十出頭的秋恬喊“大哥”,這場景怎么看怎么奇特。

    但在座各位都清楚,秋恬的年紀真要算起,當甘興平家的太祖宗都綽綽有余,是以沒有一個人提出異議。

    “是啊,”秋恬咬著唇將吃剩一半的蛋糕放回茶幾上,抬眼沖甘興平笑了下:“不一定嘛。”

    甘興平:“?”

    但秋恬沒接著說話。

    他疼得坐不住了,不得不蜷縮起身子側躺在沙發上,呼吸急促而虛浮。

    好幾秒后他才緩緩吐出一口氣,拿袖口蹭了蹭額頭的虛汗,輕喘著說:

    “說不定還能回去呢。”

    他笑起來:“等我回去續到了命,再下來找你們玩呀。”

    甘興平:“……”瞠目結舌。

    真是個純天然的樂天派啊。

    甘興平搖搖頭,自問自己永遠達不到這種心態。

    秋恬又坐起來了。

    緩慢、艱難、身殘志堅地重新把蛋糕端了回來,有種不吃光不罷休的架勢。

    “誒,周書聞呢?”他總算想起了這茬。

    甘興平也怔了下,剛才只顧著和秋恬說話,壓根沒想起那號人。

    他左右環視一圈:“怎么他沒回來嗎?”

    “下午走了就一直沒見到了人了。”

    秋恬說著突然嘆了口氣,仿佛嘴里的蛋糕都不香了。

    “不應該啊,”甘興平喃喃地:“我是比他早走一點,但都這么晚了,他爬也該爬回來了啊……”

    秋恬眼神動了動,敏銳地捕捉到什么,“他跟一起的?他沒去醫院?”

    “……”

    甘興平頓時語塞,意識到自己好像說漏嘴了。

    “你們去哪里了?”秋恬追問。

    甘興平抿嘴,偏頭躲避視線。

    “說啊。”

    甘興平起身想逃。

    秋恬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衣角,卻把自己疼得差點翻下沙發。

    “哎呀!小心點——”甘興平連忙將他扶回去。

    對于這樣步步緊逼的態勢,甘興平猶豫再三,不得不松了口。

    他忐忑地瞅秋恬一眼,唇角微微繃緊,深吸一口氣,將白天發生的一切竹筒倒豆子全交代了。

    他聲情并茂地講述了,周書聞是如何深受打擊以至癲狂,甚至試圖以人類的科技和醫學手段來分析治療秋恬,最后慘敗告終,報廢了實驗室和所有儀器。

    秋恬直接聽愣了。

    他花了好半天功夫才從巨大的信息量中回過神。

    “你們把一切都跟他說了?”他急切地看向潘文生:“包括那些什么生死都不由我定,一切全靠運氣,我們馬上就要生……呼……生離死別?”

    潘文生皺了皺眉,覺得秋恬的語氣過于輕巧了,不像在說自己,反而像在描述一段狗血的偶像劇劇情。

    “這都是事實,”他嚴肅道:“是橫亙在你們之間無法逾越的事實。”

    “那做實驗呢?”秋恬嘆息:“你分明知道沒用的。”

    “我知道不算,”潘文生說:“他也得知道才行。”

    “他必須自己親自試過,才能明白什么是世界最根本的局限,是只要存在于這個世界就永遠不可能做成的事。”

    秋恬眼神空洞了一瞬,肩膀猛然垂下,像承受不住要摔倒似的。

    甘興平心驚膽戰地將他扶住:”小心點啊……”

    秋恬搖搖頭,撇開他的攙扶,喃喃地:“壞了,這下打擊可大了……”

    “不至于吧,”甘興平小聲地:“小周好歹也那么大人了,還是做手術的醫生,生生死死那檔子事數他見得最多,他肯定能受得住!”

    “你們都不懂!”秋恬仰起頭,沉浸式地傷春悲秋:“他其實是個特別感性的人!”

    甘興平:“……?”

    潘文生直接撇過了臉,一副被戀愛腦惡心得牙酸的模樣。

    秋恬蹭一下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甘興平以為他要沖出去找周書聞,連忙拽住他的衣角,可還沒來得及出言勸阻,秋恬就徑直調轉了方向。

    他從茶幾擋住的角落里扒拉出垃圾桶,猛地彎下腰。

    “嘔——!”

    吐了。

    好家伙。

    甘興平心驚肉跳地擦擦額角。

    瞧之前怎么說來著,他現在就是什么東西都吃不了了呀。

    第78章 晉江獨家發表

    風華河畔, 夜風呼呼地吹。

    “特別感性”的周書聞還坐在那個角落,任由冷風哐哐拍打臉上冰涼的淚痕。

    他身邊錯落有致地放著四個喝空的啤酒罐,手里還拿著瓶剛打開的, 邊喝邊垂頭遮著眼睛,難過得肩膀顫動。

    哪怕已經是深夜了,風華橋橋眼下仍舊人聲鼎沸, 甚至隨著夜色的深入越顯出別有洞天的一派繁華。

    來來往往的路人都不住地往他身上瞄,石階上安靜聽歌的觀眾逐漸將注意力轉到了他在的角落。

    就連賣唱歌手也不時移開盯在歌詞上的視線,好奇地探頭看一眼。

    但周書聞顧不上別的了。

    他完全沉入了自己的世界里, 只覺得被巨大的悲傷籠罩著, 全世界沒有一個人懂他, 也沒人能幫到他。

    這是他人生中最挫敗的一天。

    或者說,其實打從認識秋恬的那天開始,他就逐漸被這種無能為力的挫敗感所籠罩。

    一開始他還可以選擇忽略, 或者試圖解決,或者哪怕沒出息地逃避。

    可隨著時間一點一點流逝、飛快地流逝。人類是抓不住這種流逝的, 甚至它會因為你的思念和不舍而走得愈發急切。

    就在今天, 他終于逃無可逃了。

    血淋淋的事實干脆利落地擺了出來, 帶著恐怖的力量撞碎了周書聞長久以來拼命堅持的自尊心。

    大學的時候, 老師的第一節課就告訴過他們,醫學生最大的禁忌是共情。

    周書聞牢牢地記了下來, 并將自己性格中與生俱來的柔軟與敏感藏進了心底最深處。

    工作后,他很好地成為了一名技術與人文關懷并存的優秀外科醫生;他不會表現得過分冷漠, 也不會過分外露情緒以至于被殘酷的現實的動搖內心。

    但他始終認為共情能力是一個醫生必須要具備的特質, 畢竟他不是做手術的機器。

    他之所以站上手術臺, 最終的目的,是想治好那些滿懷希望找到他, 將命運交給他的病人。

    所以每成功一臺手術,每送一個病人出院,他都會由衷地感到高興和滿足;而每一個生命被宣布搶救無效時,他也會真切地覺得難受,哪怕他根本不認識這位病人。

    一直以來他都很好地將這些情緒排解消化了,實在消化不了的就壓進心底,總歸不至于壓垮他。

    他從不認為自己性格里那一點點敏感和柔軟是錯的。

    但這樣的特質卻在今天給了他最為沉重的一擊。

    他終于徹徹底底的明白自己對于秋恬來說是個毫無用處的人,哪怕他曾經救下過幾百幾十條人命,也無法為秋恬提供哪怕一星半點的幫助。

    他仰起頭,將手里的酒一飲而盡。

    橋邊越來越熱鬧,愈發顯得他那里凄涼悲愴。

    換歌的間隙,賣唱歌手停下來喝水,忍不住看著角落那個痛哭流涕的帥哥。

    老實說平常這橋頭上失戀的人不少,被他唱哭的也挺多,耍酒瘋的更是數不勝數。

    但長得這么帥,卻哭得這么撕心裂肺絲毫不顧及形象,這哥們還是頭一個。

    賣唱歌手沒忍住多打量了幾眼,然后收起了好奇心,準備像往常一樣直接報警讓警察把人給拖走。

    但正當他掏出手機的同時,那帥哥也把手機掏出來了。

    他眼見著那哥們在手機屏上猛戳十幾下,然后神色清明了些,踉蹌地站了起來,自己拍拍屁股走人了。

    還十分有素質地帶走了一地的啤酒罐。

    周書聞站在人流攢動的馬路牙子上,握著已經沒電徹底關機的手機,十分的酒意醒了七八分。

    ——他的車不見了。

    但真正讓他橫流的眼淚停下來的,還是手機。

    作為一個常年保持24小時開機,隨時準備被一個電話叫回醫院的人來說,周書聞對手機電量簡直有強迫癥般的執著。

    尤其是認識秋恬之后,為了保證能接到秋恬的電話,他從沒讓手機關機過。

    周書聞心里一下子煎熬起來了,像有無數雙爪子在撓,一秒也忍不下去。

    他徑直去了最近的一家便利店,找值班的員工借充電器。

    員工看容貌像是兼職的大學生,相當好說話,二話不說就將自己的充電器給了周書聞。

    周書聞一邊道謝一邊焦急地給手機插上電,開機的同時就彈出無數未接來電。

    除了秋恬和甘興平,還有交警大隊的。

    周書聞因為違章停車并長時間聯系不到人,被光榮地拖走了車子,此刻他的愛車正翹首以盼等待贖身。

    周書聞:“……”

    大概是周書聞形象確實不錯,哪怕哭成了腫泡眼,領帶散了頭發亂了,也不顯得太狼狽,反而像個情場失意的浪子,盯著手機諱莫如深的表情更是給他增添了幾分神秘感。

    便利店小哥送走幾名買煙的客人,不動聲色朝他這邊挪了挪:“嘿,大哥,失戀了?”

    “失戀”大哥從手機里抬頭看了過來,的確挺帥。

    “沒事啊哥,我理解,”小哥自來熟地說道:“失戀就失戀唄,就你這條件還怕找不到更好的,聽小弟一句勸,下一個更乖……”

    然而那帥哥卻皺起了眉,像是被這番話打醒了,眼中有幡然醒悟的神色,但又莫名地顯露出不悅。

    電量已經沖得蓋了個底,周書聞扒掉電源,還給小哥:“謝謝。”

    他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出門前卻又停下,生硬地開口:

    “謝謝。但我沒有失戀。”

    門鈴響起愉悅的“感謝惠顧~”,便利店小哥茫然地:“……啊?”

    ·

    家里的房門幾乎在同一時間被兩股力道從內外打開。

    周書聞和秋恬面面相覷。

    “去哪兒了?”

    “你怎么還沒睡?”

    兩人異口同聲。

    周書聞頭發凌亂,領帶松散,眼睛泡腫,胸膛因為急切的呼吸而起伏著,這模樣……屬實算不上太英俊。

    一看就是剛經歷了一番相當強烈的多愁善感。

    而潘文生和甘興平兩位老人正站在秋恬身后,各持著一副嫌棄和“我倒要看看怎么回事”的表情,打量之色溢于言表。

    秋恬不回頭都能猜到他們在想什么。

    他立刻伸出手,自然而然地蓋住了周書聞的臉。

    形象保護!

    周書聞滿腔激蕩的熱情沒來得及抒發,眼前驀地一黑,茫然地抓住秋恬的手腕。

    “秋恬?”

    這是哪一出?

    秋恬卻干笑一聲,對身后的兩位老人說:“功夫不負有心人,人終于還是找到了,今天辛苦你們了,你們年紀都大了,趕緊回去休息吧。”

    潘文生:“……”

    甘興平:“……”

    甘興平撓了撓額角,總感覺被一個活了幾百歲的外星人說年紀大有點詭異。

    潘文生推了下他的后背:“行了,走吧,一把年紀了當什么燈泡。”說著從秋恬身邊擠了出去。

    秋恬連忙抓著周書聞的臉,和他一起往旁邊挪了挪,讓出通道。

    甘興平亦步亦趨跟上,兩人魚貫進了電梯,電梯門合上前,甘興平還在里面沖秋恬揮手:

    “瞧我說什么來著,小周一大男人晚回來點能出什么事,今晚你們好好聊聊,千萬別急,平心靜氣——誒?”

    潘文生一把抓著他的衣領給他拽了回去,“叮”電梯門合上了。

    外界動靜徹底消失,周書聞才把秋恬焊在自己臉上的手拉了下來,他反手拉上了門,世界終于重歸平靜。

    “所以你這是,”他盯著秋恬的掌心:“我現在的樣子很見不得人嗎?”

    那當然確實不如平常精心打扮過的樣子帥。

    不過秋恬沒說實話,斟酌道:“別有一番滋味。”

    周書聞眼中流露出一抹惆悵。

    他垂下頭,忽然發現秋恬穿戴整齊,馬上要出門的模樣,頓時一愣,眼中的惆悵消散了,而后臉開始微妙地燙了起來。

    “你……”周書聞摸了摸臉:“你是要出去找我嗎?”

    秋恬眉心一蹙,敏銳地察覺到周書聞今天情緒不對,是那種又重又激昂,無論怎么壓抑都藏不住的強烈情緒。

    是以他此刻的每一點失落和驚喜,或高或低的起伏都十分明顯地外露著,比平時有意思許多。

    秋恬思忖片刻,慎重地點了點頭。

    “是啊,”他刻意加重語氣:“你走了那么久都沒回來,我特別擔心,打電話也關機……”

    從第一個字開始周書聞鼻子就紅了。

    “別說了。”

    他強硬打斷,死死按著眼角,貫徹落實男兒有淚不輕彈的理念,但還是被感動得抽鼻子。

    秋恬笑起來,想去把周書聞的手拉下來,卻被對方擋開了。

    “我沒哭。”周書聞深吸一口氣:“沒有。”

    秋恬笑得更明顯,“我知道,所以你今天是因為受了刺激,一時接受不了,才跑出去喝酒的嗎?”

    他以循循善誘的目光看著周書聞,心里早已打好了腹稿,準備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地寬解周書聞。

    畢竟在秋恬心里,他從不覺得自己會真正死亡,他是只要有一絲希望,都會將那百分之一的可能性視作百分百的人。

    但周書聞要想得多一些,心思復雜一些,有時候鉆進了牛角尖里自己可能很難轉得過彎。

    秋恬已經做好準備要將溺水的周書聞從海里撈起來了!

    可這次周書聞沒有嘴硬,承認得非常痛快。

    “是,”他點了點頭:“但我已經想通了。”

    “你覺得難受我是非常理……啊?”秋恬一愣,即將脫口而出的長篇大論突然沒了用武之地,一時語塞:“什么意思?”

    “我已經想通了,”周書聞深吸一口氣,認真地看著秋恬:“不管結局什么樣,不管還剩多少時間,我都不應該把它浪費在怨天尤人里。正因為時間寶貴才要加倍珍惜,正是因為寶貴,我才要拋下一切煩惱,用盡全力和你在一起。”

    “……”

    秋恬聽得一愣一愣的,“啊……是這個道理沒錯……但你、你什么時候突然調理好的?”

    “發現我手機沒電的時候。”

    “?”秋恬抿唇:“那又是什么時候決定主動回來找我的?”

    “確定我車被交警拖走的時候。”

    便利店小哥那番話的的確確點醒了他。

    向來只有失戀的人才會如此肝腸寸斷傷心欲絕,可他分明沒有失戀!

    秋恬仍然喜歡他,一直喜歡他,不僅喜歡還特別黏人,見他久久不回家甚至焦急得想要出門找他。

    都這樣了他還有什么理由在外面買醉!

    就算有一天他真的會失去秋恬,那也不會是因為秋恬不喜歡他了,他這輩子只可能喪偶,永遠不可能失戀!

    想明白這些,周書聞當即用僅剩的一點電量掃了個共享單車,哐哧哐哧騎回了家。

    夜風咣咣拍打胸口,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炙熱的胸中涌動。

    現在一回想,這種強烈的炙熱又在心中卷土重來,兇猛熱烈,讓他眼眶盈熱。

    秋恬滿腦袋問號,坐在沙發上雙手托腮。

    “什么意思啊,”他有點不滿的:“你到底在是因為我難過,還是為你那輛被拖走的車啊?”

    “……”

    轟——

    激蕩地熱情被澆滅了,霎時,周書聞從強烈的自我感動中清醒過來。

    他猛地站起身。

    “當然是你!”

    他激動地:“當然是你!只能是你!車子算什么啊,今天我每想你一次我他媽心都碎了!我——”

    他停了一下,忽然有些哽咽:“我只是,只是終于明白我沒有辦法了。”

    秋恬眸光動了動。

    “我讀了十幾年的書,學了十幾年的醫,做了千百臺手術,到頭來,卻發現我窮盡一生探索的崇高醫學對你來說毫無用處。”

    周書聞聲音低沉下來:“最開始認識你的時候,我以為你生病了,當時我覺得那就是最糟糕的事,我不想看到你也被病魔吞噬。可是后來,說真的秋恬……”

    他顫抖著,眼中閃爍極為復雜的神色:“后來真的有過一瞬間,希望你是生病就好了。那樣我就可以……我至少有機會治好你。不管開刀還是手術還是吃藥,我一定可以治好你,如果你和我一樣,是個平凡的人類。”

    “——但你不是,你沒有生病。你很健康,依然美好,你只是不那么平凡,你只是……”

    周書聞艱難地看著秋恬:“你只是不屬于我的世界。”

    世界忽然安靜了。

    秋恬不知什么時候放下了托在下頜上的手。

    偌大的客廳還回蕩著周書聞難言的字字句句,他呼吸一滯,而后起伏著顫抖了起來。

    秋恬親了他。

    周書聞眼眸一震。

    秋恬主動親了他!

    當所有情緒都抵達最高點時,一切行為都全憑本能。

    周書聞只停了一秒。

    而后在大腦的一片空白和震耳欲聾的心跳里,捧起秋恬的臉重重吻了下去。

    親吻是由心而發的,臥室門被撞響是水到渠成的。

    墻角地燈照亮的,是一個極致熱烈的夜晚。

    周書聞的酒勁仿佛又上來了。

    他親吻秋恬、深深地擁抱秋恬時,憑借的是滿腔珍重的愛意和不顧一切的喜歡。

    好像明天就是世界末日。

    好像明天一切都會消失,城市化作斷壁殘垣。

    胸中的烈火如果此刻不讓對方知曉,就永遠不會再有被點亮的機會。

    秋恬被那樣的烈火包圍,終于放縱自己臣服于本能。

    周書聞把最后一盞燈也關了。

    一次次深切的相擁中,秋恬從對方臉上嘗到苦澀的眼淚。

    他果然還是難過的。

    哪怕已經盡力說服了自己,哪怕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該做什么,但心底最深的情緒涌出來時,仍然是苦澀夾雜著難過的。

    “你……”秋恬的呼吸隨著身體的頻率顫抖著,抬手輕輕摸了摸周書聞的臉。

    周書聞很快攥著他的手腕移開了,更加忘情而用力地抱住秋恬。

    秋恬的耳廓貼在他胸口滾燙而緊實的皮膚上,某一個瞬間他感到大腦空白而耳膜鼓動。

    周書聞熱烈的心跳變成了世界上唯一存在的聲音。

    秋恬屏息渡過那一陣空白后,輕輕喊了周書聞一聲。

    “我聽到了。”他說。

    “什么?”周書聞滾熱的呼吸打在耳邊。

    秋恬更將另一只耳朵更用力地貼緊周書聞的胸膛。

    “咚咚,”他閉上眼睛,傾聽夢境一般:“咚咚……”

    “嗯,”周書聞說:“我愛你。”

    第79章 晉江獨家發表

    說起秋恬的離開, 其實不似想象中那樣轟轟烈烈,或者撕心裂肺。

    那天其實很安靜。

    安靜得普通又幸福。

    早上潘文生還來找過他一趟。

    秋恬照例和平時起床一樣,因為劇烈的胃痛吐了一輪, 躺在床上忍受腦子里像有電鋸要鉆破頭骨的疼痛。

    但即便這樣了,他依然閑不下來,不死心地點了一個藍莓芝士蛋糕, 然后又躺回床上,等待店家做好以后給他送上來。

    “唉,你能不能給我揉揉啊?”

    他抓著周書聞的袖子撒嬌。

    周書聞托著他的后背輕輕抱了起來:“揉哪里, 胃還是額頭?”

    秋恬抿起蒼白的嘴唇, “你有兩只手, 不能一起嗎?”

    周書聞笑起來,一手覆上他的胃,一手輕輕摁住額角:“那我還有兩只腳呢, 你怎么不也加上?”

    “嘖,腳多臭啊。”

    “秋恬!”周書聞捏住他的癢癢肉。

    秋恬立馬笑起來, 討饒地:“不臭不臭, 你全身都是香的好吧!哎呀我真的不舒服……”

    周書聞這才松開他, 繼續幫他揉著肚子, 在他額頭懲罰性了親了一口。

    “咳!”

    潘文生重重清了清嗓子,象征性偏頭回避了下, 實則余光仍然能將室內發生的一切盡收眼底。

    有耐心但不多。

    周書聞內心激烈掙扎了一番,最終還是選擇了禮貌待客, 給潘文生和秋恬留出了幾分鐘談話的空間。

    潘文生在床邊的椅子坐下, 秋恬也理了理衣服倚在床頭。

    他臉色一如既往的糟糕, 但神情看上去很幸福。

    潘文生打量了他片刻,眼底也溢出笑意, 問他:“最近怎么樣?”

    “就老樣子,”秋恬笑笑,“哦,對了。”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低頭將脖子上的項鏈摘了下來,交換給潘文生。

    “這個還給你,這些日子多虧了它我才能好受些。”

    “那現在呢?”潘文生溫和地說,語氣卻一針見血。

    秋恬怔了怔,而后垂頭笑了。

    現在確實沒有用了。

    一開始這個項鏈的效果就很有限,只能勉強幫他緩解疼痛,可隨著循環的日期越來越臨近,秋恬身體的疼痛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緩解了。

    哪怕是這條曾經幫了大忙的項鏈。

    潘文生接過項鏈,珍視地撫了撫,須臾卻又將他放回了秋恬手里。

    “這……?”

    他對上秋恬疑惑的目光,罕見地露出了一個有些局促的微笑。

    “還是放你那里吧,”他說:“我今天過來,其實是想請你幫一個忙。”

    秋恬坐正了些,他對眼前的老人從心底里是有尊敬的。

    “您說。”

    潘文生舔了舔嘴唇,拿起項鏈墜子的木頭匣子,手指滑到底部輕輕按了下,就聽里面發出一聲很輕的“咔噠”。

    盒子開了。

    秋恬低頭,好奇地看過去,看清里面裝的什么后,雙眼瞬間睜大。

    他不可思議地望向潘文生:“這是……”

    潘文生點了點頭,珍而重之地將里面的東西拿了出來。

    那是一小塊不規則的墨綠色石頭,清脆而透明,散發著幽深的冷光。

    秋恬對這種東西再熟悉不過。

    在他居住的星球里,每一位居民徹底消亡后,都會留下這樣一顆和自己眼睛顏色一樣的石頭。

    怪不得……

    秋恬心驚肉跳地想著,怪不得他能從這條項鏈里汲取到微弱的能量,以至于稍稍緩解難忍的疼痛。

    原來……原來里面裝的……

    “他只留下了這個,”潘文生輕聲說:“你們那的人都很干凈,來的時候帶不來什么,走的時候也什么都留不下。只有這個……”

    他看向秋恬,總是精明銳利的雙眼中頭一次露出孩子一樣茫然的神情:

    “我聽說在你們那里,每個人消亡以后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地方,用來放這個石頭,叫……叫……”

    “代碼庫。”秋恬說。

    “對,對對,”潘文生連連點頭:“我沒見過那個地方,但他說就像我們的衣冠冢。”

    潘文生笑起來:“你要是回去,能不能,能不能幫我把他一起帶回去啊?”

    畢竟是屬于同一個世界的東西,如果秋恬真的能回去,想來帶上這個石頭一起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秋恬有些猶豫,看著這塊小小的石頭在潘文生掌心時,是那么地沉重而被珍視:“你不想把他留在身邊嗎?”

    那瞬間,潘文生眼中的確有過念想,但很快就被打消了。

    “我都留四十年啦,”他笑著擺擺手:“我又沒有子女,等我死了,又該留給誰呢?”

    “世界上知道他的人就這么幾個,就算現在還可以留給興平,那以后呢?這件事不能再被更多人知道了,等我們這些人都死了,它就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了。”

    潘文生很輕地說:“沒有人會再記得他。”

    秋恬瞳孔猛地震顫了一下。

    “但他跟我說過,”潘文生緩慢地回憶著:“你們那里的人消亡后,石頭放進……對,代碼庫里,這個人的一生就全部被記錄下來了,永遠永遠都不會被磨滅。”

    秋恬艱難地點了點頭:“對。”

    潘文生眼中頓時迸發出亮光,滿懷希望地:“那你帶他回家吧。”他說:“麻煩你,帶他回家。”

    他說得太懇切了。

    秋恬一度感到喉間滯澀,垂下視線。

    “好,”他輕聲地:“我答應你。”

    仿佛是心愿終于得償,那瞬間潘文生的肩膀都松了下來:“謝謝,謝謝啊。”

    他用滿是皺紋的手揉了揉鼻子:“其實當初我找上你,就是想知道兩件事。”

    “一個是我們當初還差多少時間,”他說:“一個就是我死了以后他該何去何從。不過還好,都解決了。”

    潘文生搓了搓手,露出一個慘淡的微笑,仿佛還不適應多年的執念得到解決,眼中有一點茫然,有一點悲傷。

    其實這么多年,他就只是執著于這一件事。

    他想知道,當年他們到底為什么沒等到。

    是只差一天,一個星期,還是一個月。

    但沒想到的是,居然差了這么多年。

    四十年的光陰啊,人的半輩子,足以把意氣風發的青年熬成尸居余氣的老頭,足以讓河水干枯,讓草木橫生。

    原來他差的,是將近半個世紀的不甘與守望。

    潘文生離開的時候,脊背似乎更彎了,他沖秋恬揮手,反復重復的只有一句話。

    “謝謝啊,謝謝。”

    他拉開門。

    “真的謝謝……”

    他轉過了身。

    ·

    潘文生走后,秋恬罕見地沉默了良久。

    周書聞叫他,他也沒有回應,只是鉆進周書聞懷里,很用力地抱緊了對方。

    周書聞輕輕揉了揉他的后頸:“沒事的,乖乖。”

    剛才秋恬和潘文生說話的時候沒有刻意逼著周書聞,即便周書聞在外面,也通過敞開的臥室門大致了解了一切。

    秋恬很輕地嘆了一聲。

    這還是他這些日子頭一次顯露出惆悵的模樣。

    “你也知道吧,”秋恬仰起頭對周書聞說:“我們那里的人如果消亡了,會留下一顆和眼睛顏色一樣的石頭。”

    “嗯,你很早以前就跟我說過。”周書聞笑了笑。

    他捧著秋恬的臉,很認真地注視著他的眼睛:“你那顆一定是最漂亮的。”

    秋恬眉眼彎了起來,碰碰重新戴會脖子上的項鏈:“別讓潘老師聽到,他一定會跟你據理力爭,說這個才是最漂亮的。”

    “沒事,他肯定吵不贏我。”

    秋恬被哄得笑出了聲。

    “好了,”周書聞揉揉秋恬的頭發,看著他愈發蒼白的臉色,提議道:“累不累,要不要瞇一會兒?”

    秋恬想了想,點點頭:“也好,但你要陪著我。”

    “我什么時候沒陪你啊?”周書聞笑著捏捏他的鼻子,“躺下吧。”

    他拉上窗簾,和秋恬一起窩進了柔軟的被窩里。

    秋恬的身體比棉被還要柔軟,周書聞輕輕將他摟進懷里,在他額頭落下鄭重的一吻,不一會兒秋恬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周書聞也陪他一起小憩了一會兒。

    大約過了一兩個小時,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周書聞瞬間驚醒,立刻關閉了聲音。

    他緊張地往懷里看了看,還好,沒吵醒秋恬。

    他握著手機躡手躡腳下了床,走出臥室后才按下接聽,原來是秋恬定的蛋糕好了。

    店里的小哥已經在樓下,就等著周書聞知會一聲,讓物業給他刷電梯卡上樓。

    這是一個秋恬最嘗吃的蛋糕,裹著厚厚的藍莓醬,掀開盒子滿屋都飄起果香和濃郁的芝士香氣。

    周書聞將蛋糕放到餐桌上,估算著時間去臥室里叫秋恬起床。

    打開門的瞬間,他腳步突然停下了。

    就像有一根針從地底直直刺入心肺,周書聞停頓地猛烈且猝不及防。

    房間里已經沒有人了。

    秋恬不見了。

    周書聞花了好大的力氣才使自己勉強挪動了腳步。

    他懷揣著一絲絲自己也說不清的心思,安靜且有條不紊地逐個檢查了臥室的床底和洗手間。

    再轉身去到衣帽間、廚房和客廳里的另一個廁所。

    都沒有人。

    秋恬徹底消失了。

    就這么突然的、沒有任何征兆的消失不見了。

    周書聞呼吸猛地急促,他飛奔回臥室,掀開被褥扯開床單,用力抖著枕頭,直到確定沒有那個東西。

    ——沒有那個和秋恬眼睛顏色一樣的石頭。

    他長長松了口氣。

    那就是回去了。

    那就是還活著。

    那應該……是好事啊。

    周書聞笑了起來。

    他扔下凌亂褶皺的枕頭,緩慢地、略顯木訥地走出了臥室。

    不斷地在心里告訴自己,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啊。

    秋恬果然不會就這么死掉,他可以繼續擁有更多更長的時光了。

    周書聞笑著,卻感覺雙腿支撐不了身體的重量。

    巨大喜悅蔓延的同時,巨大的悲傷也無孔不入地朝他侵襲而來。

    就像秋恬突然的到來一樣,他也這么突然地消失了,經過的風是蝴蝶扇動的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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