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前路
兩人折騰到后半夜, 臨睡時,蘭山遠仍然摟著他的腰不松手。
心思沉郁了半日,困倦來得格外快。
感受著蘭山遠有節奏的心跳,問澤遺緩緩閉上眼, 沉沉地睡去
睜開眼, 外面似乎已是白日。
身畔的蘭山遠不知所蹤, 屋里只剩下苦到令人作嘔的藥香味。
無力感席卷全身。
問澤遺用力支撐身體坐直,僅是這一簡單的動作,就讓他瀕死般的喘息聲變得斷斷續續。
喉頭發哽,他費勁咳嗽著, 鮮血滴滴答答落滿床單。
床頭的銅鏡內,是憔悴蒼白的面容。
他的嘴唇毫無血色, 面上只有眼尾還帶著薄紅。
饒是身體最虛弱的時候,問澤遺也沒這般狼狽過。五臟六腑像是被反復摔碎, 又重新拼接。
他的聽覺倒是尚可,能清楚察覺到屋外傳來交談的聲音。
其中一道像是蘭山遠的。
問澤遺用手扶著床頭柜,這才有余力艱難挪動。
胸口生理性地發悶發疼,幸虧他已經提早習慣身體各處的痛楚, 還能保持神志清明。
費勁貼在門上, 高瘦的身軀撞得木門傳出重重悶響。
“嘶”
他咬腮肉止住悶哼, 屏息凝神朝著門外看去。
是師兄。
還有沈摧玉。
他的瞳孔驟然縮緊,拳頭握緊, 又因為沒勁松開。
蘭山遠似乎沒聽到屋里傳出的響動, 他身后的沈摧玉喋喋不休說著什么,他也只是冷淡地應著。
“師尊!”
面對他極其疏離的態度, 沈摧玉居然不覺得掃興,反而更加熱絡。
“師尊, 等等我。”
問澤遺還想仔細聽,可這具脆弱的身體承受不住任何情緒起伏和視覺刺激。
他的視線變得模糊,急促的呼吸下,又咳出血來。
猩紅的血液順著近乎瓷白的指節落下,滴滴答答淌在地上。
他兩眼一黑,只聽到重物墜地的聲音。
猛地睜開眼,問澤遺的頭腦嗡嗡作響。
視線清晰,身上也沒有半點不適,只是腰上沉甸甸的掛著什么。
他下意識就要起身,卻牽動了身畔的蘭山遠。
“小澤?”
蘭山遠睡得淺,幾乎在他睜眼的同時就已經醒過來。
他語調緊張:“怎么了?”
問澤遺伸出手掌。
白皙干凈,沒有半點血污。
他掃了眼床頭的鏡子,里頭青年的膚色偏白,但已經隱隱帶了紅潤,嘴唇的顏色也是淡紅。
萬幸,只是做了個荒謬的噩夢。
蘭山遠已經許久沒進過他夢里,導致他一時沒察覺到剛才是做夢。
見他不說話,蘭山遠拿過床頭放著的茶盞遞給他。
“是被夢魘著了?”
問澤遺緩緩點了點頭,僵硬地接過茶盞,差點忘了揭開蓋子。
慶幸過后,心情仍然低落。
“不過是夢,不會成真。”蘭山遠靜靜陪了他會,一點也沒半夜被吵醒的不耐。
“別怕。”
“也是,夢都是反的。”
冷靜下來,問澤遺的面上逐漸變得輕松。
“就是剛醒過來,有點頭疼。”他沖著蘭山遠眨了眨眼睛撒嬌,想把糟心的記憶清除掉。
蘭山遠替他摁著額角,面上憂色稍緩:“你身子還沒好,不可再貪涼了。”
問澤遺白日拿過冷水洗臉,心虛地低下頭:“嗯。”
他靠在蘭山遠身上,聞著淡淡的木香,安心地再次閉上眼。
沈摧玉怕是真的累得慌,連著在山下休息了好些天,連帶著給了問澤遺在宗內休養生息的機會。
噩夢的陰霾在翌日清晨,就被問澤遺拋之腦后。
除去持明宗內的修士,書中還剩下最后四個炮灰和配角的名字,他的心思壓根不會多分給一個虛無縹緲的夢。
和多數躺兩日就急著出門找同門切磋、秘境歷練的劍修不同,他很享受種花釣魚的清閑日子。
只是現在時候不允許,問澤遺為了保持自己的狀態時刻最佳,只能兢兢業業地卯時拿通判練劍,未時找蘭山遠討教術法,晚上還得調息吐納。
他認知中的蘭山遠一直很忙,可只要他在宗內,原本忙碌的蘭山遠像是時時刻刻都有空。
“師兄當真沒有宗務要處理?”
第五日,問澤遺終于忍不住發問。
“沒有師弟的事要緊。”蘭山遠不緊不慢,將符咒遞給他,“再試試。”
他微微俯身,露出脖頸處曖昧的紅痕。
白日的蘭山遠溫和優雅,只是兩人獨處時,他會有意無意露出些身上的痕跡。
原本勸蘭山遠把重心放在公務上的話被生生咽回去,問澤遺接過符紙:“是。”
早點學會,才能多一道給兩人的保障。
轉眼夏季又過去一半,問澤遺因為奔波而瘦下去的幾斤肉,被蘭山遠見縫插針地喂了回來。
“明日,他會往西走。”
夏末初秋之時,在教完術法之后,蘭山遠遞給問澤遺張字條。
“師弟若想,可以去尋他。”
問澤遺接過字條,與之前每次收到消息不同,他的心中懷疑消散。
蘭山遠給的消息,一定可靠。
“這是師兄的計劃?”
他探究地看向蘭山遠,企圖從他面上得到丁點暗示。
蘭山遠垂眸,不著痕跡替他掖緊松開的領口。
他顧左右而言他:“這些天恰逢十年一次的各家弟子會武,我需得前去蒔葉谷,怕是顧不上師弟。”
“出門在外,師弟多加保重。”
“知道了,辛苦師兄。”蘭山遠的態度近乎默許,問澤遺頓時了然。
會武一事他早就知道,按照慣例是要為期一月,為表重視,各家宗主或者副宗主多少得去一個。
他塞給蘭山遠一個袋子:“我不在宗內,它就交給師兄養了。”
袋子被頂開,竄出來一小團微弱又活潑的元神,“噌”地鉆入蘭山遠懷里。
“好。”面對元神,蘭山遠動作溫柔。
“望師弟早日歸來。”
“定然。”
【宿主真厲害!】
路上,系統邊幫問澤遺調出亂碼的原書,邊忍不住感嘆。
【書里真的只剩下沒幾人了。】
它還是第一次遇到離經叛道的宿主,好像跟著問澤遺一起離經叛道,也不是什么糟心事。
“得虧不是千萬字的修仙大長篇。”問澤遺合上原書,笑道,“否則十年都找不完炮灰和配角。”
這到底只是一本感情為主的狗血文,所以原書中炮灰的數量不算多,只是下場都過于凄慘。
越接近成功,問澤遺越是提防規則冒出來使絆子。他動了沈摧玉這么多次,早就是規則的眼中釘。
可出乎他的意料,隨著一個個炮灰被他阻止,秘境被他封鎖,規則依舊能坐得住。
沒降下天雷,也沒突然逼著他渡劫。
一個月后,問澤遺又勸下四個炮灰中的最后一位妖修。
大部分炮灰的遭遇起初都是件小事,這位鹿妖也不例外。
問澤遺趕到的時候,她正和一只魔吵得不可開交,屋里的小鹿妖因為中毒昏迷不醒。
“莫莫也是你看著長大的,我只是不在三個時辰,你怎么能對她下手。”
鹿妖氣得失了理智,魔修面上露出愧疚,任由她激動地拉扯,自己壓根沒還手。
要不是問澤遺看過原書,怕是也會以為是魔修的過錯。
妖修的丈夫早亡,她和族長之前有矛盾,就帶著兒子離開族群,和關系好的女魔修搭伙采藥為生。
魔修一直勸她服個軟把孩子送回族內,這樣日子能好過些。可鹿妖愛子心切不肯答應,原本關系很好的兩人生出嫌隙。
今日鹿妖去賣藥,是魔修出去采藥,在家的小鹿妖翻窗出去誤食毒草,才會中毒昏迷不醒。
回來后瞧見兒子臉色發青,鹿妖徹底失了理智,認為自己的孩子是被魔族毒害昏迷。
魔修嘴笨,也覺得自己看管不力心中懷著愧疚。
可她不解釋,卻讓誤會越來越大。
這糟心的誤會,不過是為了方便沈摧玉誤殺魔修后,更好博取妖修信任,獲得她身上的靈藥鹿茸。
“既然你們解釋不了,就讓孩子親口來說。”
眼見又要吵起來,問澤遺只用了顆解毒的六品丹藥,就讓小鹿妖轉危為安。
某種意義上,有靈石和靈寶,確實方便解決很多麻煩事。
“是我跑出去的。”劫后余生,小鹿妖怯生生地和一魔一妖道歉。
聽聞此,鹿妖臉上生出愧疚,她局促地看向魔修。
“是我太沖動了。”
“阿娘,姨。”
小鹿妖張開手,緊緊抱住她們。
“對,對不起,我再也不亂吃東西。”他抽泣著說著妖族話,滿眼都是愧疚。
“當時,太餓了。”
他之前明明沒有這么管不住自己,都怪他今天不聽話。
“沒事,沒事。”
皮膚黝黑的魔族憋了半天,也只憋出這么一句。
在妖修和孩子擁抱的一瞬,問澤遺的腦海中傳出系統驚訝的聲音。
【宿主宿主,快看原文劇情!】
瞧見這三人家徒四壁,問澤遺拿出五百靈石:“給孩子買些好吃的,我有要事,就先走了。”
“這怎么行”
沒等妖修推拒,問澤遺眨眼沒了蹤跡。
“多謝仙人大慈大悲,救我孩兒一命!”
鹿妖緊緊攥著放靈石的袋子,她跪在地上,沖著問澤遺消失的方向拜了三下。
走到處無人的角落,問澤遺再次打開原文查看。
滿篇只剩下了沈摧玉和持明宗修士,原本又臭又長的狗血文變得極其簡短。
“問澤遺”三字光芒大盛,上面流動的氣幾乎要凝聚出實體。
與之相對的,是沈摧玉的名字黯淡無光。
經過這么長時間,問澤遺大概能猜到,上面的氣對應的就是兩人的氣運。
這些天他的身體越來越好,規則也不再和之前一般頻繁地給他使絆子。
應當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相對應地,沈摧玉卻完全失了做主角該有的模樣,甚至最近活得有些倒霉,還遭人白眼。
可他名字上纏繞的氣的顏色,到底還是和作為主角的蘭山遠有區別。
他嘗試觸碰半透明的書頁,將其往下翻去。可在手碰到的一瞬,光屏上字符不規則地跳動起來。
【是規則!】
有了前車之鑒,這回系統倒是反應快。
它趕忙進行檢修和攔截,卻是于事無補。
識海之中,問澤遺凝聚精神,他收攏飄散在四面八方的靈力,聚攏在光屏附近。
規則既然敢來找他,就別想全身而退。
他嘗試著牽動無形的氣,卻被規則重重彈開。
一陣強烈的動蕩從識海之外傳來,問澤遺意識到異常,猛地收回意識。
他原本站立在一條巷子的末尾,此刻腳下出現了撕裂開的黑色縫隙,正在緩慢地擴張撕裂。
這道縫隙讓問澤遺感到眼熟,和在魔域時見到的極其相似。
裂隙顯然是沖著他而來,或許可以嘗試逃離,但肯定需要費極大周折。
“”
問澤遺攥緊劍柄,任由裂隙將他吞噬。
他倒要看看,規則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下墜感如期而至,可他已不如當時那般虛弱狼狽。
劍尖朝下,問澤遺穩穩落在地上。
放眼望去,石筍、湖泊,還有懸在湖泊中央,光芒大盛的結界。
問澤遺閉上眼,嘗試著和自己的元神溝通,借此告知蘭山遠自己的情況,卻得不到回應。
這個秘境像是獨立在修真界之外,若非規則允許,無法取得和外界的聯系。
不過萬幸,他在進來前已經讓元神提醒了蘭山遠。
而且探知周圍,他也不是全無收獲。
問澤遺敏銳察覺到了一絲魔域中的魔氣。
難道和上次一般,秘境本身在魔域附近?
咚————
浮石飄來,重重撞在岸邊,像是催促他上前。
前后左右都沒出路,問澤遺卻也謹慎地沒有動彈。
“罷了。”
浮石遠離岸邊,光柱之中生出光點,在他面前匯聚成人形。
拼湊出的,完美又扭曲的人形。
祂笑著看向問澤遺,語調卻暗含著煩躁:“就知道你不會聽話,所以我來見你。”
“什么事?”問澤遺手上暗暗使力,通判嗡嗡作響。
“緊張什么?”祂歪了歪頭,收住身上浮躁,饒有興趣道。
“我只是想告訴你,你贏了。”
問澤遺眉心一跳。
祂抬起手,手邊出現亂序的原文。
再一揮手,光屏碎裂又拼合,上面所有名字消失殆盡,只剩下無盡的空白。
原本密密麻麻的字跡不存在了。
鉗制他兩年的原文,也隨之歸零了。
祂接著道:“我讓你和你救的人安穩地活下去,和這個世界的核心再無關系。”
問澤遺的臉色并未轉好:“你這般好心,難道不用我付出什么代價?”
可他現在,偏偏就想摻和世界的核心。
依照規則的惡趣味,不可能找他過來是為給他服軟。
“沒有代價,我只是告知你而已。”祂的面上表情玩味。
“是有個人以自己為代價,替你選了條康莊大道。”
“一條讓你置身事外的前路。”
第092章 冗夢
飄渺的聲音漸漸遠去。
周圍場景變換, 云霧籠罩,又驟然消散。
問澤遺眼前,赫然出現連片的斷壁殘垣。
一個衣衫襤褸的青年絕望地靠著危墻,雙目無神又不甘, 空洞地目視前方。
他腳邊只有螞蟻爬過, 嗅著血腥味蠢蠢欲動, 想要啃食他手臂上的腐肉。
是沈摧玉。
問澤遺打開身上的地圖,地圖上的熒光已然熄滅,沒了沈摧玉此時的具體位置。
可看周圍樹木的種類,沈摧玉所在之處, 像是離他被卷入結界的地方不遠。
規則突然給他看沈摧玉,是意欲何為?
沒等他細想, 不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不急不緩的腳步聲。
循聲望去,一道白影從迷蒙的林中而來。
他宛若謫仙般出塵, 與這幅凡間苦難的景象格格不入,和沈摧玉更是宛若從兩個世界來。
一個在泥里,一個在天上。
沈摧玉也聽到了聲音,微微擰動著頭, 看向仙人的方向, 面上俱是不安和戒備, 受傷的腿顫巍巍要站起身。
師兄?
問澤遺嘴唇無聲地蠕動著。
他沒感知到蘭山遠的靈氣在附近,清楚眼前的一切不過是幻覺。
蘭山遠也看不見他, 目不斜視地往前走, 直走到離沈摧玉五步開外。
一個恰好的位置,能防止沈摧玉暴起, 也能和他正常交談。
“起來。”
蘭山遠淡聲道,眼睛卻壓根沒看沈摧玉。
聽到他的聲音, 沈摧玉面上的警惕盡數化為烏有,轉而變成了驚喜。
“是您?”
短短兩個字,里面藏著驚喜和虔誠,隱約發顫的尾音還帶了癲狂:“是您救了我!”
他努力想要起身,手心蹭了細細密密的沙,還有被碾死的螞蟻。
蘭山遠居高臨下看著他,沒上前攙扶,反倒是往后退了半步,唇線抿得更直。
他的態度令問澤遺都覺得陌生————冷漠到事不關己,把眼前之人視作螻蟻。
是十足的上位者模樣。
“您來救我了。”
絕境中的沈摧玉拼命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居然能對蘭山遠的態度置若罔聞。
他狼狽地拍掉身上的泥土,自顧自道:“您賜我仙丹,還指引我前路,一定是來帶我走的。”
角落里,問澤遺面露詫異,心中涌起驚濤駭浪。
可他也很快反應過來。
所以給沈摧玉那些下品丹藥的人是蘭山遠,給他指路的也是蘭山遠。
蘭山遠才能比他更快掌握沈摧玉的動向,也是因為這層原因
意料之外,卻也是情理之中。
沈摧玉篤定的語氣讓問澤遺覺得不適,而蘭山遠的眉頭也微不可聞皺了皺,依舊不言。
他的態度落在沈摧玉眼中,沈摧玉察覺到異樣 ,終于急了。
他試圖拽住蘭山遠的衣擺,卻堪堪差了幾寸距離:“您賜的機緣,我都努力爭取過,并非我不夠努力。”
“只是路上遇到惡人,攪亂了您對我的幫助。”
“誰?”蘭山遠情緒終于有了波動。
沈摧玉不明所以,戰戰兢兢看著他。
“我問你,是誰害你?”
異色瞳中晦暗不明,蘭山遠的語調很沉,壓得沈摧玉喘不過氣。
沈摧玉以為他要替他出頭,愈發激動:“是個戴了鬼面的男人,修為很高,在九州四處游蕩。”
“他之前就追殺我,現在不害死我不罷休。”
他越說越氣,礙于蘭山遠在,只得強壓著怒火:“我不知哪里得罪了他,興許他只是本性惡劣,喜歡玩弄人命。”
“您修為高深,能否幫我殺了他。”
讓蘭山遠殺他?
問澤遺不合時宜地想笑。
師兄怕是用了什么手段,讓沈摧玉失了部分記憶。
沈摧玉若是記得在魔域時發生的種種,斷然不會和蘭山遠獅子大開口。
蘭山遠垂眸,把玩著手中的納戒。
這動作看著沒什么,可問澤遺清楚,這是蘭山遠開始不耐煩了。
沈摧玉越說,臉上神色越蒼白。
他痛苦地掙扎了幾下,手腕上的經脈透過皮肉,發光又迅速黯淡。
他服用太多相克又本身副作用極大的仙丹,現在身體已經開始顯露癥狀。
“不能。”等到他痛苦地匍匐在地,蘭山遠這才抬眸,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你和他人的因果,他人自不能幫忙了結。”
像是勸沈摧玉,也像是在勸自己不要沖動。
沈摧玉面上露出失落,捂著手腕恨意更甚:“一定是他給我下咒,一定是他”
接連挫敗下,他的情緒變得異樣,卻絲毫沒懷疑到蘭山遠身上。
畢竟在他看來,自從天道的指引消失之后,蘭山遠一直在暗中幫他。
蘭山遠一定是天道送給他的人,怎么會害他?
已經被沈摧玉扣了不少帽子,問澤遺已然習慣。
他好像明白蘭山遠要做什么了。
啪嗒。
蘭山遠將顆丹藥扔在地上:“一年后,持明宗會開山收徒。”
丹藥上立刻蒙了塵,咕嚕嚕滾到沈摧玉跟前。
在沈摧玉手忙腳亂撿起丹藥的間隙,蘭山遠拂袖轉身離去。
自是始終,他和沈摧玉沒有肢體接觸,甚至沒給過沈摧玉一個好臉色。
可沈摧玉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目光愈發癡迷狂熱,還帶著在蘭山遠面前不敢表現的欲念。
謫仙高高在上又足夠清冷,才讓人心生遐想,有占有的欲望。
“我定然會去!”
沈摧玉攥緊那顆下品丹藥,像是攥緊至寶。
他沖著蘭山遠大喊,可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蘭山遠面上掠過絲厭惡。
他腳步頓了頓,背對著沈摧玉,從懷里小心掏出一團躁動的元神。
銀藍色元神蹭著他的手指,蘭山遠想給他傳遞靈力,卻被元神拒絕。
讀懂它傳遞的消息后,蘭山遠瞳孔驟然縮緊,面色愈發陰沉。
師兄知道他遇到事了。
問澤遺的心高高懸起,可眼前的一切籠罩層薄霧,消失不見。
他再次回到秘境之中。
“怎么樣,生氣嗎?”
祂好整以暇看向問澤遺,企圖從他臉上瞧見憤怒和難以置信:“眼下,你喜歡的人在和別人上演救贖戲碼,而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問澤遺冷臉看向祂。
祂以為刺激到了問澤遺,接著道:“不然你以為你身上傷為什么好這般快,還能不被劫難困擾,順遂地度過兩年。”
“還不是因為蘭山遠為了把你摘出去,心甘情愿討好沈摧玉,臣服在”
祂的語調變慢,面上露出難以置信。
鮮血滴滴答答從問澤遺指尖淌落,他手上的符咒飲血后光芒大盛。
紅藍交織的靈力匯聚成鎖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著規則幻化成人形的四肢撲去。
九階靈符以血為媒,上可誅仙。
修真界不過存了幾張,他手里也只有蘭山遠給的一張而已。
鎖鏈擰動,逐漸絞緊,竟然將祂東拼西湊出的身體劃開到裂縫。
“哼。”
裂縫瞬間愈合,祂很快恢復了冷靜。
無形的鎖鏈破碎,震得問澤遺往后退了半步。
他并不慌忙,定定看向祂,面上隱約帶了笑意:“分明恨我入骨卻不對我動手,光知道挑撥離間。”
“讓我猜猜”
他話音未落,通判出鞘,瞬間爆發出十成十的強盛靈力,直指著祂的命門。
火焰升騰成神雀的形狀,規則面前的屏障瞬間碎裂,又迅速拼合,問澤遺的手被余波震得沒了知覺。
可屏障好似無窮無盡,他到底無法近規則的身。
自始至終,規則沒有出手反擊,臉色愈發地差。
點到即止,問澤遺果斷收劍放棄做無用功。
“果然如此。”
他動不了規則,規則也同樣動不了他。
規則順應狗血的內核而生,問澤遺自知自己的是逆著祂行事,所以掌控欲極強的規則對他懷揣惡意,曾經處處使絆子。
以往規則要整他,會直接落下雷劫或害他魔性爆發,讓他□□痛不欲生,不可能光說風涼話。
先前在魔域時,他甚至破不開屏障。可剛才他趁著規則接近規則,發現暢通無阻。
而他施的術法、用的劍術對規則同樣產生了影響。雖然只是細微的影響,目前仍然撼動不了規則,可以后未必。
規則面對他,已經不再是之前碾壓般的強大。
作為世界意識,祂傲慢又自負,顯然沒想到這出,不自覺地對問澤遺流露出怒意。
“你方才挑釁我?”
祂沒意識到問澤遺這局“果然如此”的深意,只當是自己被挑釁。
祂語調變得僵硬,露出人皮下非人的一面。
問澤遺收斂劍氣:“不敢。”
他反倒要謝謝規則。
規則為了挑撥離間,給他看了蘭山遠的行蹤,試圖引起他誤會,卻反倒解決了橫亙在他心頭的疑惑。
魔域一面后,規則對沈摧玉的關照銳減,所以后續沈摧玉獲得的指引其實來自蘭山遠。
在規則的角度看,蘭山遠是服軟在幫沈摧玉。
可蘭山遠壓根不會給沈摧玉喘息機會,他的做所作為,反倒在加快沈摧玉的衰亡。
是蘭山遠的“指引”催得沈摧玉疲于奔命,與此同時,他又暗示問澤遺破壞沈摧玉的機緣,更快破開書上的劇情,讓沈摧玉身上的氣運流失。
與此同時,蘭山遠也幾乎不費成本,在幾個月內和沈摧玉僅見過一面的情況下,博取到了沈摧玉的信任。
亂碼書頁中氣運流動的方向清晰,問澤遺身上的氣運來自沈摧玉,而他做的事樁樁件件都是為脫離掌控。
規則要是能收回氣運,怕是早就選擇收回,可祂現在做不到。
而祂曾經說過對他感興趣,怕是也想把他拉進狗血劇情里當玩物。
現在他脫離了掌控,祂無法付出行動,只能拉他來秘境言語挑撥。
所以祂無能狂怒下說的話,問澤遺一句都懶得信。
要是蘭山遠要把他摘出去,依照師兄的性格,他怕是會被強行拘禁在某處出不來。
在蘭山遠和他透露沈摧玉行蹤時,注定他們誰也無法置身事外。
蘭山遠不是不想摘他出去,同樣也是做不到摘他出去。
規則要一局精彩的棋局,他們任何一方缺席,換得都只有滿盤皆輸。
“你也就囂張一會了。”規則冷哼,“我動不了你,可動得了蘭山遠。”
“等到看見蘭山遠和沈摧玉出雙入對,我看你還如何瀟灑。”
如他所料,問澤遺面色一沉,握著劍柄的手微微顫抖,眼中帶了遲疑。
祂扳回一城,以為終于刺痛問澤遺的心病,得意道:“剛才還裝大度,這就現形了。”
“還有些時間,你隨時可以去和沈摧玉爭,不過他仍舊殺不死。”
“我很期待你把劇情攪得越亂越好。”
“能放我走了?”
問澤遺語調不耐,手指不自覺地敲擊劍鞘,眼睛朝著幻境消失的方向瞄,像是真在意沈摧玉。
“還不行。”
“我這有份大禮,原本想晚些再送你。”祂大笑。
“可看你這么不聽話,我改主意了。”
“早知道你是個不安分的,好在他求我的時候,已經很安分了。”
他?
問澤遺微微皺眉。
祂一揮手,憑空出現一張猩紅色的符箓。
符咒上滿是熟悉的魔氣。
血契。
這是種品階極高的陰毒咒法,需要被下咒的人同意,同時也會耗費下咒者極大心神。
八字寫在血契上,相當于陰毒的蠱咒,但僅有一次有效。
問澤遺渾身驟然緊繃,符咒上的八字他很熟悉。
是他的八字,也是原主的八字。
“他求我找個殺死沈摧玉的惡鬼,我也從他身上要了些東西。”祂得意。
“你承他的命數,他魂飛魄散,你自然也要替他受難。”
問澤遺沉聲:“可你并沒履約。”
兩個原主,一個求救世主,一個求惡鬼。
可在問澤遺看來,蘭山遠不是惡鬼,他也不是救世主。
如果有機會,蘭山遠可以不滿手沾血,他也想過安寧平淡的日子。
可就是他這個所謂的“救世主”被找來時,已經確拖著半入魔的身體,還有血咒落在規則手里。
這壓根就是規則玩膩了曾經的角色,借著完成愿望做借口,找來了他們做新的玩物。
“他們都死了,我為何要履約?”祂輕慢道。
“但你和蘭山遠這般有意思的玩物,我不會輕易放過。”
一瞬間,血咒碎裂,猩紅色鋪天蓋地,里面包發出比魔域之中還強盛的魔氣,嗆得問澤遺險些窒息。
“以血契為引,換你百倍魔氣入體。”
“無藥可醫。”
猩紅到發黑的紋路爬滿問澤遺的血管,黑氣從他的經脈滲出。
手背上的青筋不自然地抽動,渾身骨頭咯咯作響。
突然爆發的魔氣震碎一旁的石筍,險些沖破規則的屏障,沖到規則身上。
與此同時,祂身上的光芒也黯淡了些,可祂沉浸在喜悅之中,全然不在意。
問澤遺用手支住通判,硬撐著沒跪下。
從未有過這般強烈的痛苦,他的意識正在迅速地流失,剝離出身體。
指尖滲出鮮血,他腕上盈潤玉石沾染了黑血,映出他的眼瞳輪廓。
兩邊眼睛都被猩紅色占據,瞳仁和眼珠融為一體。
血水順著鼻尖滴下。
祂站在一邊,享受著他的狼狽模樣。
入魔的身體加上解不開的誤會,問澤遺前路只能是死局。
沒人可以脫離世界的內核,獲得真正的自由。
良久,碎裂的石塊停止顫抖。
問澤遺抬起頭,眼白已經幾乎看不見。
在規則詫異的注視下,他突然勾唇:“這就是你約束我的”
他的語調很慢,聲音也變得含糊,極力才能維持吐字清晰。
“最后一道枷鎖?”
用上原主遺留的咒文,規則是真被他惹急了,才拿出老底來。
可下次約束不了他的祂,還能有什么計策?
沒等規則作出反應,通判劍身被黑火包圍。
平靜又深不見底的水面寸寸結冰,沒有溫度的火鳥發出嘶鳴,毅然決然躍入冰中。
焰生尾羽激起碎裂的冰棱,直直朝著祂而來。
問澤遺不敢戀戰,順著體內的魔氣指引,踏著風往前奔去。
然后,一劍劈向正中的封印。
一下,兩下。
三下。
魔性蠶食他的思維,也帶給他化身后期修士都不曾有的強大。
在不要命的攻擊下,封印開始碎裂動蕩。
細碎光刃落在他臉頰上,擦出道道血痕,與魔紋融為一體。
若是讓規則把他帶出去,肯定會讓他身上魔性暴露,從此立于危墻之下。
砸開封印,外面就是魔域,這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師兄已經在找他,趕在理智全無前進入魔域,他就還有得救。
他深吸一口氣,朝著出現裂縫的封印用盡全力扔出符咒,心中默念咒文。
咔噠。
撕裂聲響起,他被卷入裂隙之中。
血月當空,魔域入口處傳來劇烈的魔氣動蕩。
問澤遺僵硬地起身,隨著他的動作,旁邊連片的曼殊沙華因為承受不了魔氣,盡數枯萎凋零,冒出黑煙。
他對疼痛已然麻木,憑借僅剩的自制力,戴上一直隨身攜帶的面具。
木質面具沾染了血,黏糊糊貼在他的臉上。
駐守魔域的小魔被問澤遺嚇得夠嗆,戰戰兢兢不敢往前。
“讓、魔尊、過來。”
問澤遺極力呼吸,卻只剩下出氣。
小魔還想問,被他一聲去嚇得連滾帶爬。
“是,是!”
這是哪家閉關的高階魔修,發瘋要砸魔尊的地盤。
可他無論怎么想,都想不起有哪個瀕臨飛升的白發魔修。
等到訟夜急匆匆趕到,問澤遺腕上已經用符咒生成了鐐銬。
原本是蘭山遠用來保護他的術法,現在卻只能用來保護別人不被他傷到。
“問”訟夜一眼認出了他,險些把他名字說出。
“你怎么在魔域!”
“把、我、封、住。”
問澤遺一字一頓,用盡了僅剩的理智。
“快。”
訟夜反應過來,朝著身邊的兩個合體術修點了點頭。
“你撐住,我等會就找他來!”
他眼睛紅了,咬牙掐訣。
猩紅色的眼中清明一瞬,帶了溫柔和留戀,隨后緩緩合上。
意識的最后,剩下無盡血色和沉寂。
血色之外,還有搖曳花海。
“魔尊殿下,這”
距離封印問澤遺已經過去小半個時辰,術修們還是累得直不起腰。
從來沒見過這么難纏的魔。
“他怎么辦?”
和訟夜關系好的術修試探著問,對問澤遺充滿敵意。
魔域現在沒有開啟,這魔修也沒經過入口,不知從哪掉下來了。
這魔是個禍患,修為比魔尊還要高,他們不懂魔尊為何救他。
訟夜搖了搖頭,手離開被符咒層層封鎖的冰棺。
這是魔界開得最好的一片曼殊沙華,能安撫痛苦彷徨者的魂魄。
半人高的花海搖曳,帶有微毒的花粉肆意亂舞,棺內的青年陷入沉睡之中。
面具覆蓋了他大半張臉,只能依稀分辨他面色平靜,像是陷入冗長的夢。
沉默良久,訟夜吐出一個字。
“等。”
第093章 引魂
“等誰?”魔修不明所以。
“反正沒你們的事。”
眼見著問澤遺突然成副鬼樣子, 訟夜煩躁得很。
他朝著他們擺手:“你們先走,一群人看著就煩。”
“是。”
魔修們發懵著要走,卻還是有心細的魔不放心折回來:“可若是他突然掙脫束縛傷著您,這該如何是好。”
那白發魔修發狂時的氣場令人膽寒, 要不是他是自愿被封印, 他們壓根制不住他。
哪怕是訟夜, 也未必能打過掙脫束縛的白發魔修。
“你瞧不起本尊?”
訟夜冷哼,嚇得魔修們個個低著頭賽鵪鶉。
“屬下不敢!”
他們倉促地退開,朝著花海邊緣而去。
花海中央,淡紫色的魘蝶因貪戀冰棺內散發的魔氣, 時而在冰棺上空打轉,時而繞著棺內青年飛舞。
灰蒙蒙的磷粉簌簌落下, 像是一場寂寥的雨。
訟夜抬手,揮開糾纏不休的魘蝶。
“連素來不親人的魘蝶都喜歡你, 你和魔族倒是投緣。”
花海中沉寂無趣,訟夜百無聊賴,對著沉睡的問澤遺說起閑話。
指節輕叩著萬年寒玉鑄成的邊緣,他嘆了口氣:“不過你還是別做魔為好, 魔域容不下你這尊大佛, 我也還想安生當幾百年魔尊。”
問澤遺原本的修為太高, 若是不制住他,必然會攪得魔域不得安生。
為徹底封印住問澤遺, 他和魔修們不得不下手狠絕。
魔族的封印不光會束縛修士肉身, 也束縛住了問澤遺的魂魄。
現在的問澤遺應當沉浸在過去某處記憶里,無法脫身。
和軀殼一樣, 魂魄被被封印太久也會受到損傷,變得混沌。
輕則神思恍惚, 變得癡癡傻傻,重則長睡不醒,一輩子被囚于夢中。
而他沒有權利決定怎么處理問澤遺,只能希望蘭山遠盡快趕來。
問澤遺神魂被囚導致五感盡失,自然聽不見他的自說自話。
他手中抱著黯淡下去的通判,氣息微弱到無法察覺。
魔尊一不留神,魘蝶嘩啦啦落下,襯得冰棺更像是一架真正的棺槨。
訟夜剛要用術法驅趕,胸口處傳出悶痛。
他捂著胸口,喃喃自語:“來得真快。”
原本估摸著還得過兩個時辰蘭山遠才能趕過來。
倒真是情比金堅。
“這才封閉魔域多久,又得強行破開魔域。”
他沒好氣看了眼問澤遺:“罷了,就當還你人情。”
他這些天確實拿到了更多魔域的控制權,但想要讓正道的高階修士進來,也得花他好一番力氣。
可要是他不開,怕是蘭山遠會用些更過激的手段破開魔域大門。
一個瘋了的問澤遺就夠嗆,再搭上個失去理智的蘭山遠
訟夜不敢細想。
與其讓蘭山遠砸,還不如他自己主動點。
結界降下,訟夜眨眼間消失在花海之中。
魘蝶閃動著翅膀在曼殊沙華之中飛舞,花海之內失真得宛若詭譎夢境。
一陣風過,吹得爛熟的花朵搖擺,落下片片花瓣。
像是場紛紛揚揚的雨。
滴答。
雨水落在少年手心,激起一片混沌。
“喵”
微弱的貓叫聲從懷中傳出,汽車喇叭暴躁的鳴響在綠燈亮起之時如期而至。
飛馳的車輪濺起骯臟的水花,問澤遺下意識地躲避。
水洼中映出稚氣未脫的臉,烏黑的頭發被雨水澆得軟塌,懷里抱著一個破舊的紙箱。
他面上分明是單純的茫然,可因為薄唇鳳目,顯得寡情又冷漠。
因為父親的個子高,十歲上下的他比同齡人高出半頭,顯得更加早熟。
這是怎么了?
頭昏昏沉沉,過往的記憶轉瞬即逝,在瞬間抽離出問澤遺的思緒。
思維被蒙了一層霧,問澤遺抱著懷里的紙箱,趕在小雨轉大雨前找到處棲身之處。
他還可以淋雨,可懷里虛弱的貓不能。
花店因為下雨而過早歇業,窄窄的屋檐正好能藏下一個半大的孩子。
妥帖的校服沾了水,運動鞋也全濕了,冷得他打了個哆嗦。
剛才還不覺得冷,可一旦靜下來,四肢陣陣發涼。
不對,他不應該在這,剛才分明在在哪處?
問澤遺想不起來了。
雨越下越大。
他沒有傘,被生生困在屋檐之下。
心頭涌起煩躁不安,他揉了揉本就凌亂的頭發。
腳邊的一盆雛菊被雨打得頭一低一低,鵝黃色的花蕊沒了精神。
他壓抑住心頭異樣,用手背將花盆也撥到屋檐下,抱緊紙箱中羸弱的生命相互取暖。
“滴滴————”
腕部的電話手表響起。
接通后,他下意識地流暢回答:“謝謝舅舅。”
“我沒事,不用麻煩您接。”
稚嫩的童聲冷靜又輕松,和他狼狽的境遇格格不入。
電話那頭是一家人的歡聲笑語,還有三歲表弟哭鬧的聲音。
輾轉每個親戚間的頭天,問澤遺就很清楚自己是寄人籬下。
電話那頭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男人急著照看兒子,也沒太在意寄他籬下的外甥,畢竟外甥一直很聽話,也鬧不出風浪來。
他態度和藹又疏離:“過會有特大暴雨,在外面吃過晚飯早點回來。”
“好。”
電話掐斷,問澤遺的心底沒起半點波瀾。
“喵————”
臟兮兮的黑貓從他懷里探出頭,問澤遺翻著口袋想找紙巾給它擦擦,卻只找出來一根原味蟹柳,還是早上舅舅給的。
他覺得蟹柳的味道腥,但到底是舅舅的好意,所以隨身帶著。
黑貓討好地蹭著他,將自己瘸了的腳收起來。
問澤遺撕開蟹柳,喂給黑貓:“聽說貓不能吃太咸,但我身上只有蟹柳了。”
黑貓收攏爪子,很安靜地吃著。
問澤遺身上的雨水略微干了些,外面的雨聲依舊叮叮咚咚。
百無聊賴的男孩托著腮,閉眼聆聽雨墜落的聲音。
細碎又片段的回憶涌上他的心頭,卻怎么都拼不成完整的過往。
媽媽說過,雨天霧蒙蒙的城市不是只有一種灰色,灰色也可以鱗次櫛比。
那時,小姨和舅舅笑著說他們看不出,話題很快轉去別處。
可他也能看見霧下層層疊疊的顏色。
顏色之中,有情緒存在。
眼下,他曾經熟悉的城市像是被包裹在一層一層不同透明度的垃圾袋里,壓抑得喘不過氣。
古怪到失真。
顱內隱隱作痛,問澤遺緊緊抱住了頭。
他一定是忘記了什么。
他分明記得他在街邊,是為了等一個人。
貓安靜地舔舐包裝袋上剩下的碎渣,露出一截粉嫩的舌頭。
一只被雨打得驚慌的蝴蝶停在男孩的肩頭,又緩緩飛離。
問澤遺的眼皮越來越沉,神魂瀕臨渙散
花海之中站著兩人。
感受到強盛的靈力,魘蝶們驚慌失措地飛離冰棺。
靈魂被拘禁在記憶之中的雨幕,棺內的問澤遺依舊安生沉睡著。
他閉著眼,除去面上繁復魔紋,一點也不像走入窮途末路。
“他身上的魔性已經侵蝕元神,可能危及性命。”
訟夜站在蘭山遠三米外,始終警惕著和蘭山遠保持安全距離,生怕被崩潰的蘭山遠殃及,害得自己丟了性命。
蘭山遠平時還挺正常,一旦和問澤遺攤上關系,就和失心瘋似得。
他太安靜了,安靜到嚇人。
看到問澤遺的瞬間,蘭山遠沒有痛哭流涕,沒有追悔莫及。他只是眼角發紅,死死盯著棺內的問澤遺。
手貼著寒冷刺骨的冰面,魔氣在手指直接流轉。他試圖用自己的身體當媒介將問澤遺體內的魔性牽引出來,卻是杯水車薪。
魔氣和靈氣相沖,蘭山遠的嘴角滲出血來,氣息也開始不穩。
滴滴鮮血落在冰棺表面瞬間凝結,可蘭山遠毫不在意。
風聲也恰好停在此時,氣氛凝滯到訟夜喘不過氣來。
“再這樣下去,賠上您也救不回他。”他終于看不下去了。”要是問澤遺還醒著,您這么做他一定會很難過。”
連魔都沒法引走問澤遺身上的魔性,更別提本身靈力和魔氣相沖的蘭山遠了。
聽到問澤遺的名字,蘭山遠終于有了點反應。
他松開冰棺,手上已經被凍得血肉模糊。
“您應該也很清楚,怎么做才能讓他活下來。”氣氛接近冰點,訟夜的心情也沉到谷底。
問澤遺身上的魔性已經引不走,只能強行壓制,往后再從長計議。
擺在蘭山遠面前的無非就是兩條路。
要么繼續封印問澤遺,讓他沉睡下去,暫時保住他的命和修為。
要么封住問澤遺身上大大小小每一處關竅,還他神智清明。
可這兩個辦法都是下下策。
選前者,問澤遺的魂魄會在長眠之中被魔性一點點侵蝕。
他會被囚在自己的記憶深處,哪怕哪天找到驅散魔氣的辦法,問澤遺也不一定能醒來。
就算醒來,也可能是活死人。
選后者,問澤遺能恢復理智,卻會因為關竅被封死修為全失,余下的壽數也只有個把年頭。
而且就問澤遺的體質,現在強行封住關竅,往后那幾年也就是個整日躺在榻上的病癆鬼,日日遭受病痛折磨,保不齊哪天魔性還能跑出來。
可就是這當病癆鬼的機會,也是建立在問澤遺這兩年調養得還算好,他能自主壓抑魔性,而且自身心神強盛的基礎上才得到的。
“蘭宗主,你打算怎么辦?”
訟夜嘴里發苦,他很難想象蘭山遠現在的心情。
蘭山遠不語,只是用沒沾血的手,從懷中取出一枚銀藍色的元神。
這是問澤遺身上唯一一縷沒被魔性侵蝕的神魂,比問澤遺托付給他的時候大了一圈。
受到本體影響,元神也變得恍恍惚惚,靠在他手心里發呆,沒一點精神氣。
“小澤。”
蘭山遠語調溫柔,語調稀松平常,像是單純在打招呼。
沒等他說下去,元神強打著精神蹭了蹭他的虎口。
銀藍色的流光涌動,指了指冰棺的方向。
脆弱的靈力撞向棺蓋,雖然只是無用功,可表達的意思再明顯不過。
他替自己做出了選擇。
問澤遺寧愿痛苦地活下去,也不想躺在棺內作繭自縛。
“好。”
蘭山遠將它收攏,重新放回心口處。
隨后,白衣修士徑直跪在盛開的曼殊沙華之中,緩緩閉上眼。
“你不會有事。”
他聲音虔誠又溫柔,再睜眼時,淺色的瞳內涌過流光。
木靈力圍繞在他周身,鮮紅的血液從未愈合的傷口之中涌出,落在冰棺之上。
蘭山遠以血為墨,飛快地將其書寫成詭異的符文。
一筆一劃,又快又謹慎,沒有半點遲疑。
猩紅的血液變成流動著的墨色,符文肆意涌起,鉆入問澤遺的身體。
靈力攪得花海翻起紅浪,魘蝶躲在花叢之中。
只是轉瞬之間,問澤遺身上冥頑不靈的魔氣被壓制,魔紋也不再是殷紅色。
使用靈力過度,蘭山遠的面色肉眼可見地蒼白下去。
“”
他懷里的元神察覺到不對,卻也只能著急地咕踴。
蘭山遠安撫著元神,嘴唇翕動,聲音低到不遠處的訟夜都聽不清。
隔著冰棺,他描摹著銀發青年的面容,指尖滲出鮮血。
問澤遺雙目緊閉,因為身上魔氣消散些,嘴角似乎隱約帶了笑意。
也可能只是神經緊繃下的錯覺。
棺上血跡消退,風聲漸息,周遭再度恢復平靜。
一旁的訟夜睜大了眼。
這幾年顛覆他認知的不光有問澤遺,還有蘭山遠。
魔族都不敢用的兇咒,蘭山遠使得倒是輕巧。
要是讓其他正道修士知道光風霽月的蘭宗主背地里兇咒信手掂來,怕是大跌眼鏡。
之前怎么沒發現,他們人族也能這么瘋?
“這是纏命之術。”
“宗主把自己和他的命數綁在一起,他同意嗎?”
許久,訟夜感覺到自己的聲音不屬于自己。
他流連花叢,單純欣賞長得好看的男子,從不覺得誰值得他付出太多代價。
所以他哪怕曾經對問澤遺有好感,也能很快抽身出來。
他無法理解蘭山遠的做法。
纏命之術是禁咒,整個修真界會用的人屈指可數。
它能強行綁住兩人的命數,迫使兩人共榮辱。
蘭山遠用了兇咒把兩人的命數綁死,的確能用自己強盛的靈力吊住問澤遺的命,讓問澤遺稍微好過些。
可兇咒之所以叫兇咒,就是因為其一旦使用,就無法回頭。
這意味著問澤遺不飛升,蘭山遠也飛升不了。且問澤遺的身體若是繼續羸弱下去,蘭山遠的修為也會受到侵蝕。
蘭山遠這是在斷自己的后路。
而問澤遺因為被封住關竅帶來的孱弱身體,并不會因為纏命的術法好轉太多。
付出極大的代價,蘭山遠能換來的,僅僅是讓問澤遺更安穩地活下去。
當然,若是哪日問澤遺洗去魔性重回化神,一切問題都能迎刃而解,兩人自然頂峰攜手而行。
可這種可能性實在太小,這般重的魔性,他都不知如何化解。
“他不必知道。”
術法已成,蘭山遠收回手淡淡看向訟夜:“請魔尊同他保密。”
訟夜艱難道:“好。”
要是平時蘭山遠這般做,問澤遺肯定會拼死反抗。可現在問澤遺昏死著,眼瞧著術法都成了,再多嘴還惹得他倆生嫌隙。
“還需要先封住他的關竅,再聚攏副宗主的魂魄,將他從結界內喚醒。”
訟夜遲疑:“是我來封住他關竅,還是宗主親自來做。”
問澤遺身體不好,蘭山遠比他還要上心。
他身上每處經脈和關竅,都是蘭山遠在小心護著,現在讓蘭山遠把它們重新封上,讓他親手把問澤遺變成廢人,訟夜都覺得是過于殘忍。
“我來即可。”
蘭山遠語調如常,眼神沒舍得從問澤遺身上挪開太久。
“行。”訟夜如釋重負,“那封竅和引魂,就都交給蘭宗主了。”
“他的魂魄如今渙散,心智也未必穩定,需要加倍小心牽引。”
蘭山遠輕輕頷首:“多謝魔尊殿下。”
“客氣了。”
看著花海中站著的白衣修士,訟夜揉了揉額頭。
問澤遺倒真是命苦,還好遇著個愿意陪他命苦的,到也不算倒霉個徹底。
幸虧蘭山遠雖然情緒異常,卻還能冷靜行事。
好困。
雨下得混混沌沌,男孩坐在屋檐下,眼皮越來越沉。
原本還帶著淡粉色的嘴唇變白,被他緊緊抿住。
“喵!!!”
他的手無意間碰到一旁的紙箱,里頭的黑貓突然炸了毛。
它狠狠撓向問澤遺白皙的手背,在上面留下三道不深的紅痕。
“啊!”
男孩沒太多心思,痛得清醒過來,疼得微微皺眉。
“為什么咬我?”問澤遺有些氣,沉下臉盯著黑貓。
之前不是已經不咬了,今天是怎么回事?
“咪。”
黑貓耷拉著腦袋,一副知錯就改的模樣,討好地要舔他的傷口。
“再這樣,我下次不喂你了。”
問澤遺負氣地背過身,從兜里翻出來個創可貼,卻完全遮不住長長的抓痕。
雨大得出乎他預料,他又等了會,終于打算克服寄人籬下的局促,想辦法求助那幾個半熟不熟的長輩。
可他仔細一想,原本記性很好的頭腦,眼下一個聯系方式都不記得。
剛才還記得舅舅的臉,現在連舅舅的臉也忘了。
手腕上的電話手表不知何時消失,徹底失了聯系的方式。
問澤遺茫然地看向天空
好像有誰給過他靈符,說過只要他找他,一定會出現。
可他記不清了。
對,靈符。
他翻遍全身上下,哪有什么靈符的蹤跡。
路上行人來來往往,各個面容模糊。
可要是再淋雨,今晚肯定會發燒。
問澤遺忍住冷意脫下外套,想要蒙在頭上抱著貓離開。
可就算出去,他能去哪呢?
神魂渙散之下,本身就差的方向感變得更差。
城市開始變得扭曲,遠處沉沉的霧冒出黑氣,像是要把人吞噬。
他掐著自己的手腕,極力穩住思緒。
紅綠燈再次轉換,問澤遺已經數不清多少次了,也不知道自己在屋檐下待了多久。
眼前的一切,都像是隨時要把他吞噬。
模糊的人群之中,出現一道清晰的身影。
身形頎長的青年一身黑衣,奇特裝扮在人流之中格外惹眼————他打著頂黑傘,手中提著一盞奇怪的燈。
燈是古代的款式,上面鑲嵌的不知是什么石頭,可看起來價格不菲。
像是感覺到他的目光,青年朝著他走來。
問澤遺這才得以看清他的面容。
青年長相斯文溫和,瞧著比他大上七八歲。
他的一只眼睛像是有問題,瞳孔顏色比常人要淺,瞳仁邊緣處也很模糊。
一身衣服非常整齊,可鞋底沾滿濺射狀的泥濘,衣服上也全是水漬。
這是奔跑后才會留下的痕跡。
青年舉低了傘,替他擋住亂飛的雨點。
他的聲音很輕,壓抑住千絲萬縷的情緒:“走。”
問澤遺直直看著那盞古色古香的燈,茫然的神色變得略微清明。
他一定很熟悉眼前之人,所以才沒產生半點抗拒,還不肯挪動腳步。
“走去哪?”
他仰頭看向黑衣男人,看不懂他眼中復雜的情緒。
問澤遺只是突然覺得難過。
他不該忘掉他,他會很失望。
可現在的他,誰也不記得。
“接你回家。”
青年沉默半晌,這才緩慢道。
回家。
問澤遺眨了眨眼。
真是個陌生又熟悉的詞。
父母早亡,他去過的家太多了,可原本的家早已沒了。
他愣神的功夫,溫熱的水滴落在,淌在他的手臂上。
只有一滴。
胸口陣陣劇烈悶痛,問澤遺眼中帶了無措,抬頭看向依舊面色沉靜的青年。
他哭了。
可表情不像是在哭。
“你”他摸了下口袋,想起來剛找過紙沒找到,訕訕垂下手。
“哥哥,你別哭。”
身邊的黑貓不知何時消失了,連帶著那盆淋過雨的小雛菊一起。
外套披在男孩還沒長開的身體上,青年小心翼翼彎腰將他抱在懷里。
“對不起。”
問澤遺心頭涌起愧疚,下意識地拍著他的肩膀:“我們這就走。”
記憶還沒完全復蘇,可他隱約感覺自己好像闖禍了。
察覺到熟悉的動作,青年的身體抖得更厲害,指尖把自己的手背抓出血痕。
強撐著的痛苦,此刻終于壓抑不住。
男孩身上逐漸回暖,眼神也有了光亮。
青年手中的燈發出耀眼光亮,周遭景象變得模糊。
溫暖的光驅散幻覺,也指引出明亮的前路。
臉上滾過水珠,問澤遺狼狽地擦了擦眼角,發現自己也在哭。
封印的重壓之下,飄散的魂魄將他困在過往的記憶一隅。
這條路,心神渙散的他已經走了無數次。
引魂燈的燈火搖曳之下,潰開的魂魄重新聚攏,匯聚成完整的他。
問澤遺的眼神逐漸清明,嘴唇顫抖。
“師兄。”
第094章 目盲
“師兄在。”
蘭山遠忙伸出手, 擦拭著他臉上的不知是淚是雨的水痕。
“已經沒事了。”
他將引魂燈遞給問澤遺,手部動作略顯僵硬。
糟了。
蘭山遠的狀態很不好。
引魂本就消耗心神,加之接連的刺激反復摧殘人的心神。在見到他的一瞬,蘭山遠積壓的晦暗難以抑制。
繃緊的弦快要斷了。
問澤遺瞬間冷靜下來。
他呼喚著他的名字, 撐起搖搖欲墜的傘。
“不能再逗留, 我們得快些走!”
男孩的身形瘦弱單薄, 臉上表情是不符合年齡的凝重。
“喵”
雨不知何時漸漸變小,記憶中的黑貓再次出現在屋檐下。
它收住爪子,睜著漂亮的貓眼看向他,瞳孔因為天色暗沉變得溜圓。
真正的它, 早已因為孱弱死在了多年前。
種在它墳地上的紫藤也已經長成,盛開出淡紫色的花。
那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問澤遺朝它揮揮手, 露出個笑。
“再見。”
他迷失在記憶里,可在他神魂瀕臨潰散時, 也是他過往的記憶喚醒了他。
“喵。”
黑貓舔了舔爪子,靈巧地躍入深不見底的巷中。
“走。”
蘭山遠一手緊緊握住問澤遺,一手從心口處取出淡藍色的元神,拍入問澤遺的胸膛之中。
天上的烏云散開, 引魂燈明明滅滅, 指引出正確的前路。
越往前走, 問澤遺的身形也開始迅速抽條,變得高大。
男孩變成少年, 轉眼成了青年模樣。
可原本是個孩子時他能跑能跳, 重新變成成人,身體的不適感卻驟然加重。
因為斷聯太久, 元神內殘存的記憶非常模糊。
可問澤遺還是從元神目睹的,訟夜和蘭山遠的對話之中, 依稀明白了自己的糟糕境遇。
遲來的痛苦再次為他所得的消息帶來可信度。
先是腳踝,再是手腕,全身無一處能夠幸免。
無力感席卷而來,鉆心陣痛伴隨悶疼,他險些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鞋尖激起片片水花,他呼吸驟然急促。
蘭山遠早有準備,將他穩穩拉住。
“師兄。”問澤遺喘著氣,險些沒拿穩手中的引魂燈。
他額頭上不住滲出冷汗,分明披著衣服,渾身仍然抑制不住地發冷。
“所以我出去后會修為盡失,但能存留理智?”
“只是暫時失去,我不會讓你變成廢人。”蘭山遠牢牢抓住他,不敢有半點松懈。
他語調急切:“就算沒有修為,也不會有人能傷到你。”
“我不擔心。”
問澤遺深吸幾口氣,說話開始變得費勁:“我是想感謝師兄,替我選了最合適的路。”
手腕抽搐,他疼得悶哼一聲,又要失了重心。
“堅持住。”
記憶深處久留不得,蘭山遠將問澤遺的手搭在肩上,直接將他背起。
問澤遺已經沒了力氣反駁,只能任由蘭山遠背著往前走。
前路愈發明亮,煩人的雨絲不再時不時落在兩人臉上。
蘭山的呼吸聲越來越快,變得比雨天的風還要紊亂,可匆忙的腳步卻絲毫不敢停歇。
問澤遺的情況比他更差,僅憑意志強撐著。
他的呼吸頻率分秒都在減緩,開始朝零靠攏。
到后面,他甚至連攬住蘭山遠的力氣也不剩。
終于,他們穿過眼前大盛的光芒。
魂燈重重砸在地上,不堪重負地碎裂開。
兩眼一黑,問澤遺終于堅持不住失了意識。
失去意識的前一秒,他感覺到蘭山遠攥著他的手。
溫熱的,顫抖的手
眼前一片黑。
問澤遺費勁睜開眼,被微弱的光亮激得睫毛輕顫,入目景象極其模糊。
他睡了多久?
想開口,可是喉嚨里發不出完整的語句。
“可算醒了。”訟夜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可他分明就站在床邊。
“你睡了半個月。”
見他醒來,訟夜非常高興,也著實松了口氣:“封脈還沒結束,要封住你頭部的關竅,得先把你的魂魄召回來。”
“蘭宗主提著魂燈找了你三天三夜,這才一點點拼湊齊你的魂魄,將你從你的記憶里完整帶回來。”
提起這茬,訟夜心有余悸:“若是再晚些,他和你怕是會一起回不來。”
他說了一大堆話,卻很少看向問澤遺。
問澤遺的模樣實在太慘了,他光看著就疼。
原本就瘦的身材又瘦了一圈,幾處剛封住的關竅上纏著紗布,哪怕已經醒來,還是有進氣沒出氣。
為照顧病患,屋里比外頭熱上不少。
魔族扛不住熱,訟夜燒心得想把衣服脫光,可問澤遺伸在被子外的手卻在不自然地發抖。
身上的多處感官失調只是開始,折磨問澤遺的病痛還在后頭。
他要從頭開始練習走路,進食,握筆。
“師、兄、呢?”
問澤遺氣若游絲,一字一頓地問訟夜。
蘭山遠不會放心將他丟下,所以睜眼沒見到他,問澤遺非常擔心。
訟夜費勁聽清他的話,翻了個白眼:“就知道師兄師兄的,沒出息。”
“魔域深處有一魔族神醫,他去找那老頭問點關于你的情況,很快就會回來。”
訟夜語調帶了幸災樂禍:“那老頭倔的很,之前連我面子都不賣。”
“不過要是蘭宗主,怕是有特殊的辦法讓他開口。”
問澤遺看向他,目光帶了控訴。
訟夜把神醫蹤跡告訴蘭山遠,的確有幫忙的好心在,但無疑也有自己的私心。
怕是訟夜曾經在老神醫那吃過癟,沒法自己去揍老神醫,就想著讓救人心切的蘭山遠去替他出氣。
蘭山遠急了后能用什么手段,問澤遺一清二楚。
氣力恢復了些,他這才發現自己和訟夜之間隔著四五層結界,訟夜看著在他旁邊,實際無法近他的身。
有一團墨色元神爬到被子上,欣喜地朝他靠近。
它笨拙地避開他的傷口,蹭了蹭他的臉頰。
是師兄留下的小家伙。
確認蘭山遠好著,他也放下心來。
訟夜對他的眼神感到不滿,抗議道:“他為了救你,不惜把我魔族有本事的隱居藥修全都招惹一遍。”
“他倒是藏得好,害得我被吵得頭疼。”
“我都沒不樂意你們住在魔域,你倒是不樂意上了!”
眼下問澤遺除了魔域無處可去,訟夜嘴硬心軟,也只能把他們藏在魔宮里。
現在還算清靜,問澤遺沒醒那會才是真熱鬧。
遇上魔宮內藥修沒法解決的情況,蘭山遠就隱藏自己的身份,去“請”魔域內隱居幾百年的藥修出來。
這群魔修為都不低,習慣拿鼻孔看人,而且魔族多數冷漠自私,怎可能輕易就幫不明來歷的人族。
他們對蘭山遠態度輕慢,不知自己招惹錯了人。
只要稍微對面魔族有些說不通,耐心消耗殆盡,心情又極差的蘭山遠就會用點非正常手段。
拋去持明宗宗主的身份,他也不再顧忌自己本就不在乎的仙門禮數。
若是到了這步仍然想要使心思陽奉陰違的魔,最后都只剩下蘭山遠為訟夜留面子,給他勉強留的小半條命。
訟夜沒有阻止蘭山遠,一是欠了問澤遺人情,二是那群隱居的家伙多數看他不順眼,他也樂得看他們低頭吃癟。
蘭山遠每次離開,都會留下自己的元神看管問澤遺,還布置了層層疊疊的結界,除了他誰也不能靠近。
他不信任任何人,也包括訟夜。
可就算是這般防范,他也還是放不下問澤遺,每次至多出去一個半時辰,到點無論如何也會趕回來。
“知道你醒過來,蘭山遠肯定在回來的路上,你再撐會。”
深知問澤遺不過是短暫地清醒,過會又要睡過去,訟夜聲音大了些。
除去不得已離開的時間,剩下的所有光陰,都被蘭山遠用來寸步不離守在問澤遺的床前。
引魂歸后過一天一夜,問澤遺遲遲未醒。
焦急之下,蘭山遠才會出門尋找藥修,可恰好就錯過了問澤遺醒來的時機。
至少先讓蘭山遠見他一面,讓他確認問澤遺安好,暫時穩住蘭山遠的心神。
問澤遺費勁點點頭,眼睛亮了些。
他要等師兄回來。
這才剛醒沒多久,他光是眨幾下眼睛,又覺得累了。
為了不讓自己睡著,有口難言的他只能和系統對話。
【宿主,你真是擔心死我了!】
系統的大嗓門把他瞬間喊清醒,頭也隨之發出陣陣疼痛。
【前些天你的生命體征差點全部掉到0,心率只有普通人的一半,我還為我的宿主要沒了嗚嗚嗚】
問澤遺被哭得頭更疼了。
他半開玩笑道:“你好歹是個系統,我快死了就沒靈丹妙藥能救我嗎?”
雖然從來沒指望過系統,可這炮灰系統也太炮灰了,除去提供線索沒半點特殊能力。
【其實是有的。】
系統猶豫了下,吞吞吐吐。
【可,可我的這里只有六品往下的靈丹和靈寶,還需要宿主付出代價兌換。】
【我覺得宿主可能不需要,所以一直沒問過。】
問澤遺:
六品往下,那確實不需要。
托蘭山遠的福,他手里的六品丹藥和批發來的一樣多,各色各樣的都有,種類無比齊全。
見他不說話,系統懵懵地思考了下。
難道是宿主覺得他沒用,生氣了?
它果斷開始拍馬屁,投其所好。
【我再也不說您和蘭山遠不合適了,您們直接鎖死!要不是蘭山遠押著一群魔族來救您,宿主早就沒命了。】
它想通了,宿主這哪里是招惹個麻煩,分明是找到個大佬。
冷面心狠庫存還多,系統毫不懷疑如果蘭山遠是系統,肯定要比它更加優秀。
想到蘭山遠拖著魔修,魔修被捆仙鎖綁著丟在地上給他看病的場面,問澤遺想笑,卻又礙于身體不適笑不出來。
等到時候,給那幾個可憐的魔修點靈石補償吧。
“蘭山遠來之后他會照顧你,我忙得很,就先走了。”
不想看兩人黏黏糊糊,訟夜揉著胳膊:“目前為止封脈還算順利,可頭部的關竅最為麻煩,會牽連全身。”
“你盡早有點準備,醒來后失去某個感官,甚至失憶變傻都有可能。”
“但只是暫時的,過個十天半月就會好。”
訟夜極力讓自己的話聽起來輕松,可關于疾病的話題,無論怎么開頭都顯得沉重。
意識離開識海,問澤遺小幅度地點頭。
蒼白的手背上血管痕跡清晰可見,他的手緩緩收攏下。
屋門被推開,急匆匆走進來個身影。
為了不被認出,蘭山遠一改往日的風格,穿著低調厚實的黑袍。
他沖著魔尊心不在焉地頷首,隨后解開長袍,快步走到床前。
訟夜倒也不生氣,挑了挑眉,利落轉身離開。
蘭山遠看問澤遺看得嚴實,倒省得他來幫忙。
“小澤。”蘭山遠的身上有很淡的血腥味,唇角細微勾起又壓下。
“你醒了。”
問澤遺已經撐到了極限,他費全身勁沖著蘭山遠眨了眨眼,抓住他的手。
師兄。
他的嘴唇動了動,沒發出聲音。
銀色的睫毛垂下,問澤遺渾身失了力氣,安心地癱倒在床上。
封鎖頭部關竅時,問澤遺受了不少罪。
后面幾日他像是發了高燒,總是昏昏沉沉醒來又睡去。
他說著自己也聽不懂的胡話,一日只有一個時辰真正清醒著。
往后每次醒來,蘭山遠都在他身邊。
他身上的血腥味變成了書香和藥香,各族醫書堆疊,蘭山遠反反復復地翻閱,希望找到其中的解法。
魔宮一角,問澤遺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有時他覺得時間很慢,可聽蘭山遠說過去了一整日。
有時他覺得時間很快,下次冷汗涔涔地醒來,發覺才過去一刻鐘而已。
蘭山遠表現得很冷靜。
更確切說,他佯裝自己很冷靜。
問澤遺想問蘭山遠這么久不在持明宗,宗內會不會出事,可他多數時候都沒有開口的力氣。
“還有最后一處關竅。”
蘭山遠擦著他額頭的汗:“小澤可想回宗?”
問澤遺沒法回答,他自顧自道:“等到你養好身體,我們過些天就回去。”
養好身體,除去魔性。
美好又飄渺的前景宛若海市蜃樓,近在眼前又求而不得。
現實是問澤遺能勉強坐起身,都已經是謝天謝地。
可問澤遺只是平靜點頭。
他其實也不是很想回去,眼下和蘭山遠在一起,已經足夠了。
最后一次封竅最為危險,他昏迷了足足兩日。
醒來時,手上傳來溫熱的觸感。
“小澤。”
恢復些力氣,問澤遺看向蘭山遠的方向。
他身上沒有魔性,也不剩下靈力,經脈像是干枯的河流,一片死寂。
問澤遺感知不到靈氣流淌,甚至感知不到蘭山遠的氣息。
可他的頭腦是難得清明,問澤遺覺得一切值得。
興許是魔性被徹底壓制,他身上力氣回來了些。
“水。”他聲音艱澀。
聽到他能說出話,蘭山遠面上淡漠,可語調暗含著高興:“我去取。”
他將瓷杯遞過去,給問澤遺一口一口地喂溫水。
問澤遺沒法進食,喝水也只能小口吞咽,不然就會因力氣不足被嗆到。
喝了幾小口,問澤遺就喝不下了。
他定定看著蘭山遠,銀藍色的眼中清澈又茫然,還帶著試探。
他任由蘭山遠拉著,卻沒給蘭山遠多少反應。
“哥哥。”問澤遺抿了抿嘴,小心翼翼。
“你是誰?”
封鎖關竅多少會出些狀況,可問澤遺的情況,任誰都始料未及。
捏著瓷杯的手緊了緊,蘭山遠面上不顯半點苦澀。
問澤遺的表情依舊好奇,不帶敵意。
“我是你的朋友。”
蘭山遠將杯子放在桌上,拿出木梳,仔仔細細替問澤澤梳著頭發。
哪怕不需要外出見人,他依舊會鍥而不舍地給問澤遺梳頭。
不確定問澤遺失憶到何種程度,友人無疑是最合適的答案。
挽起長發,原本病懨懨的問澤遺變得精神起來。
骨相好看的人,瘦些胖些仍然好看。
清瘦的臉頰顯得他睫毛更長,沒有血色的薄唇被水浸潤,原本高嶺之花般的面容顯得有幾分無辜。
“朋友。”問澤遺咀嚼著這個詞,面上出現片刻不滿。
銀藍色像是蒙著層霧,他瞇著眼,笑吟吟道:“你還挺好看,和我師兄一樣好看。”
“真是奇怪”
他費勁湊近了些,險些脫力撲在蘭山遠身上:“怎么長得這么像我師兄?”
蘭山遠扶住他,呆愣一瞬。
問澤遺手上沒勁,只能靠著蘭山遠,手虛搭在他臉頰上:“嚇你的,我全都記得。”
他的體溫一定比常人冷不少,因為他的手搭在蘭山遠臉上,蘭山遠的臉燙得像是暖爐。
蘭山遠微不可聞松了口氣:“忘了也無妨,往后能記起來。”
“我怎么會忘了師兄?”
問澤遺收回手去,垂下眼來。
和平日不同,他沒有習慣性地看時間和看窗外風景,而是安分地盯著被子。
蘭山遠盯著他看了好一會。
察覺到蘭山遠的目光,問澤遺好奇地抬起頭:“師兄,你看我做什么?”
“沒事。”
“就是看天色,過會怕是要下雨。”
“我去關窗。”蘭山遠松開他的手,起身。
問澤遺嗯聲,往窗子的方向看了眼,像是很關心今日的天氣。
蘭山遠突然點起屋內的長明燈,問澤遺的眼睛眨也沒眨。
“小澤。”蘭山遠的聲音突然變沉。
“你看不見了。”
窗戶根本沒有開,可問澤遺沒意識到;他原本對光很敏感,今日卻能做到對光照毫無反應。
突然拿失憶開玩笑,是為掩蓋比失憶更糟糕的癥狀。
銀發修士面上的笑意淡了些,在無邊的黑暗之中,極力分辨蘭山遠的方向。
他輕描淡寫道。
“好像是。”
第095章 頑疾
“這位公子的眼盲只是暫時的, 過些日子可以復明。”
診過脈后,魔修彎腰,戰戰兢兢和蘭山遠道。
“何時能痊愈?”
礙于問澤遺在場,蘭山遠的態度還算客氣。
問澤遺縮在被子里動彈不得, 只能睜著無神的雙目, 同情地看向魔族藥修的方向。
突然變成盲人, 他自然覺得不自在,可蘭山遠比他還要著急。
“老朽老朽也不清楚。”
魔的頭越來越低,不敢和蘭山遠對上視線。
他被施了術法記不住眼前兩人的樣貌,只知道是一人一魔。
怕是兩位不世出的大能。
亂了套了, 居然有人族大能逼著他來救高階魔修。
“罷了。”問澤遺費勁地要起身。
“也不著急,能痊愈就行。”
見到他挪動身體, 蘭山遠立刻變得緊張。他無暇顧及魔族藥修,小心將他扶起。
“咳咳”
小幅度的動作險些讓問澤遺喘不上氣, 他小聲咳嗽幾聲,艱難地動了動手指摩挲蘭山遠的手背,示意他自己一切安好。
蘭山遠冷漠掃了眼被晾在一旁的魔,老魔修立刻識趣地退到門外。
“師兄, 別給魔修出難題了。”
渾身無力導致他講話過于輕聲細語, 問澤遺自己聽著都覺得別扭:“這都第三個了, 怕是換第四個也不知道。”
“陪我歇會,別去找人。”
他身上的疲倦感很重, 連躺著都不安穩, 出了一身的汗。
“好。”蘭山遠小心翼翼攬著他,坐在床邊。
“說起來, 現在外頭是幾月了?”
問澤遺半躺著,靠著他的肩膀。
“十月。”
“比我想得要遲。”
銀色長睫微斂, 問澤遺詫異:“這就快到冷天了。”
他感知不到冷熱,可光靠摸蘭山遠身上的衣服,也能猜出屋里溫度很高。
“是。”
看他面上倦色愈發明顯,蘭山遠將落下的被子蓋在他身上。
“覺著困就先睡下。”
蘭山遠避開脆弱的關竅,拍著他的后背:“萬事有我,別擔心。”
問澤遺又起了打探持明宗近況的心思,眼皮卻越來越沉。
他現在的精力還不如幼童,支撐不起過度思慮。
再度醒來時,蘭山遠依舊攥著他的手。
感覺到他的動作,蘭山遠的手緊了緊。
“我睡了多久。”
他的聲音含糊,頭陣陣鈍痛。
“整一日。”
“好久。”
問澤遺懶懶仰躺,仍然不見復明的征兆。
“不算久。”
蘭山遠端著茶杯,輕描淡寫:“喝過藥再睡。”
依照他現在的身體,用碗喝都可能嗆到水,只能一點點慢慢喂。
心頭泛起酸澀,問澤遺抿著送到嘴邊的藥。
在這一日之前,蘭山遠已經等了他月余。
他的味覺和嗅覺只剩下一丁點,甚至嘗不出藥和水的區別。
他只知道藥的溫度,比蘭山遠手上的溫度要高些。
清醒的時間一日比一日長,問澤遺反倒變得沉默了許多。
一來靜養有利于康復,二來他的心情確實好不到哪去。
比失明更讓他失落的,是原本靈巧的手不聽使喚,他甚至沒法做些手工活打發時間。
問澤遺總是將手放在被子上,讓手指試探著艱難張合,試圖從中收到一分半分的知覺。
哪怕雙目失明,他也偶爾會盯著自己的手發呆。
蘭山遠正給他梳頭:“最近幾日,魔域的天很好。”
“是嗎?”問澤遺打起精神,回應蘭山遠的話。
“我記得魔域三日有兩日都天氣不好,這倒是難得。”
“等到你身體好些,我們可以出去看風景。”
蘭山遠將他的頭發用發帶束起。
想要丹藥發揮作用,至少需要經脈能夠流通。
所以被封住關竅后,就算神仙來了也只能生熬硬抗,靈丹妙藥起不了作用。
“好。”問澤遺笑道。
“到時候,我請師兄去吃飯,我也想吃西南的百花酥了。”
不擅長找話題的蘭山遠已經盡力了。
他只是希望他心里好過些。
哪怕心情不好,問澤遺還是盡量讓自己臉上多帶些笑。
“嗯。”
見他笑了,蘭山遠蹙起的眉頭才松開些。
給虛弱的傷患打理頭發要格外小心,需要的時間也格外長。問澤遺的手百無聊賴,摸索到根晃悠悠的飄帶。
他把玩著飄帶,慢吞吞順著飄帶往上摸,摸到了蘭山遠的手臂。
術修們喜歡給身上纏布繞絲,應當是蘭山遠身上的飾品。
問澤遺的動作很慢很慢,顫抖著彎曲手指,將飄帶收攏在手心,隨后緊緊攥住。
只是攥了片刻,他的手又失了力,不受控制地松開飄帶,重重垂下。
連片飄帶都抓不住。
他心中隱隱失落。
蘭山遠看出他的心思,將飄帶放在他手中,哄小孩似地幫他收攏手指。
“我知道你不好受,不用強撐著。”
問澤遺勉強能做到正常呼吸,蘭山遠怕接吻會導致虛弱的他昏迷,握住他的指尖,小心在他頰邊落下蜻蜓點水的一吻。
這是雙很好看的手。
劍修們許多都不修邊幅,可問澤遺愛護的手,所以手上永遠很干凈。
問澤遺的手指很長,平時靈活得像閬山翻飛的靈鳥,現在卻僵硬似提線木偶,被握住都沒半點反應。
“我不難過。”問澤遺臉上笑容淡了些。
“只是忙慣了,這才躺不住。”
蘭山遠沒說話,只是靜靜陪著他。
因為虛弱而紊亂的思緒逐漸清晰,問澤遺也歇了打探外界的心思。
左右魔域之門未開,他和蘭山遠被困在魔域。
去想外面的事也只是干著急,倒不如安心養病。
蘭山遠說著讓他別急,自己卻時不時抓些高階魔修過來看病,把魔修給嚇破了膽。
一來二去,他倒是讓些不安分的魔歇了作妖的心思,間接幫了魔尊的忙。
離冬日越近,訟夜越忙。
他偶爾會來看看問澤遺,但都逗留不久。一般說上兩句玩笑話,就會被蘭山遠客氣地“請”出去。
問澤遺閉著眼,都能想到蘭山遠見到訟夜的臉色有多差。
每次訟夜離開,蘭山遠都要坐在他的床頭不肯走。
可訟夜這回幫了他們大忙,總不能真不讓他過來。
又過去七日,問澤遺才勉勉強強能動腿。可他眼前還是一片漆黑,手臂也沒力氣。
早上起來,問澤遺發現自己的腿知覺恢復三成,當即開始不老實。
“我要走路。”
“再養幾天。”蘭山遠端起藥碗,攪動著還有些燙的湯藥。
問澤遺小幅度地動了動被子,示意他自己的腿很有勁。
可實際上他的動作弱得像是條風干的咸魚,在油鍋里微微鼓動。
“我就試試,這不還有師兄看”
湯勺遞到嘴邊,問澤遺連忙噤聲喝下藥,接著抗議:“我能用碗喝。”
“你昨日喝藥太快,嗆到后咳得暈厥。”
蘭山遠又舀起一勺藥。
他的動作很溫柔,語氣透卻著冷意。
“昨日只是個意外。”問澤遺安靜了些,耷拉著腦袋。
可他也就暈了半分鐘。
“把藥喝完,我扶你下床活動。”
良久,蘭山遠的語調軟了些:“但你務必要留心腿腳。”
“好。”問澤遺這才有點精神。
喝完藥,他將手吃力地搭住蘭山遠的肩,腳踩在地上輕飄飄,像是踩在了棉花上。
問澤遺已經非常小心,可起身時一個重心不穩,膝蓋還是磕在了床頭的木柜上。
他看不見四周,差點撞倒木柜。
“小澤!”
蘭山遠趕忙給他借力,拖住他的手臂,穩定問澤遺的重心。
問澤遺頭腦嗡嗡作響,好一會才回過勁。
他身上關竅堵著,身上一磕碰就是片青紫。
在膝蓋淤血沒好之前,蘭山遠怕是不會允許他下床了。
他倒是沒事,蘭山遠被嚇得夠嗆。
他陰沉著臉,就要把手無縛雞之力的問澤遺搬回床上。
“依我看,師弟還需要休息。”
嘗試以失敗告終,問澤遺也心虛地不敢動彈,任由蘭山遠擺弄。
“對不起。”問澤遺小聲道歉。
實在是頭一次當盲人,他還是高估了自己。
“無妨。”
蘭山遠語調緩和:“有些事還需從長計議。”
就在此時,窗邊傳來了訟夜幸災樂禍的聲音。
“呦!讓我看看誰幾百歲還拿勺子喝藥。”
確認過問澤遺死不了且在慢慢康復,而有問澤遺攔著的蘭山遠像是有繩子拴住的兇獸,也還算勉強能相處,訟夜的本性暴露無遺。
知道這個點蘭山遠在給問澤遺喂藥,訟夜就想來湊熱鬧。
魔族心大,魔尊想著本就是自家宮殿,既然窗開著,里頭總不能干私密事。
他一拍腦袋,不請自來了。
九州天資最好的劍修癱瘓在床,相好的術修不離不棄照顧殘疾師弟
離了魔宮,哪里還能看到這種樂子。
聲音未落,訟夜的腦袋出現在窗邊:“問澤遺你個要相好喂飯的”
他到嘴邊的奚落話戛然而止。
只見蘭山遠和問澤遺以一種詭異的姿勢緊緊貼著靠在床邊。蘭山遠身上的衣服穿得嚴實,但袖子卻被揉皺了。
蘭山遠臉色倒還好,可對病人來說太劇烈的動作讓問澤遺臉頰泛著不正常的紅色。
失去視覺,他只能慍怒地看向窗戶的方向,抓緊蘭山遠的手臂。
咕咚。
“我來得不是時候,打擾了。”
訟夜咽了口口水,干笑著縮回腦袋:”你,你們繼續。”
都病成這般了還開著窗做那事,未免也太饑渴了。
也不知道問澤遺能不能起來。
想了想,他又探出頭,臉上的魔紋被嚇得淡了兩分。
“他怕是經不起折騰,蘭宗主記得憐香惜玉。””滾咳咳咳”
問澤遺氣得直咳嗽,蘭山遠給他順著氣。
他微微側目,面無表情看向訟夜。
蘭山遠空出來的手上,隱約泛著危險的熒光。
訟夜連連后退。
“我這就滾!”
第096章 難行
目盲之人判斷不了確切時間, 但因要早晚喝一次藥,問澤遺也能算過去了多久。
膝蓋上的淤傷積了七日才徹底消失。
第七日,蘭山遠才允許腿部已經恢復大半知覺的他下床。
地面不再軟似棉絨,只是踩上去仍然不真實。
無盡的黑暗逐漸變成棕黑, 能看到模糊的人形輪廓。
“嘶。”
他扶著蘭山遠小心地走了幾步, 仍然使不上勁。
“不急, 循序漸進。”蘭山遠將他扶回床邊。
“若有心力,可以先多坐少躺,再試著行走。”
“好。”
被拘在一隅越久,問澤遺的心反倒越沉靜下來。
快到十一月了。
他身上暫時沒有魔性作為庇護, 定是屋外有結界包裹,才讓他得以避免被魔域中的魔氣侵蝕。
不光是他, 蘭山遠不是魔修,也不適合在魔域久留。
等到寒冬時魔域開啟, 他們就得離開。
他們已經留在魔域小幾月了。
“宗內有要緊事,我明日需要外出,日落前會回到魔域。”
第八日,蘭山遠替問澤遺梳過發, 不放心地攥住他的手。
“師弟若是遇到麻煩, 及時告知我。”
知道幫不上忙, 問澤遺也沒問是何事,只是微微點頭。
“晚些回也行, 我能照顧好自己。”
臥病在床, 他每日要做的不過拿著碗喝藥,可蘭山遠攤上的肯定不是輕松活。
魔域開啟在即, 怕是有推脫不得的要緊事才讓各家宗主、掌門齊聚一堂,還必須要蘭山遠本人到場。
他作為持明宗的副宗主尚且能神隱, 但宗主不可能完全消失在仙家視野。
蘭山遠能撐到現在才離開,已經實屬不易。
翌日,蘭山遠早些將他叫醒,看著他喝過藥,確認他精神頭還好,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一回生二回熟,早有準備的訟夜悄悄打開魔域放蘭山遠離開,隨后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合攏入口。
一月放人出入一次,倒也不是麻煩事。
“我進來了?”
送走蘭山遠后,訟夜恰好也無事可做。
他回到魔宮,敲了敲問澤遺的屋門。
魔域正是白日,問澤遺抬起頭,眼睛卻緊緊閉著。
“進。”
他的雙目稍微復明,卻對光很敏感,稍微亮堂點都覺得刺痛。
已經習慣了黑暗,他能準確定位到訟夜的聲音。
問澤遺坐在床頭,懷里抱著一團安靜的元神。
“我一直都想問,到底是誰把你弄成這樣。”訟夜皺眉。
“我記得你之前魔性沒這般重,而且已經基本控制住。”
問澤遺的眼睛微微睜開,頭卻低下,借此規避光亮。
“是個不長眼,見不得人好的大能。”
他抱緊懷中的元神,輕飄飄道:“他害我入魔,興許都不需要理由。”
訟夜是在市井摸爬滾打著長大,也見多了這種人。
惡人作惡,從來不需要任何借口。
雖然覺得里頭還有隱情,可能動得了問澤遺的,怕也只有些不被人所知的大能。
“總有人喜歡插手別人的命。”
他沉默半晌,明智地選擇不再過問:“你也是倒霉。”
“我不倒霉。”問澤遺笑了笑,歪著頭。
他的眼睛難以聚焦,卻帶了細碎的光。
“我還有師兄在。”
他懷里的元神本來因為訟夜的出現變得躁動,瞬間安靜下來。
訟夜被他氣笑了:“好好好。”
“你可當心縱欲過度,折在馬上風上。”
問澤遺笑瞇瞇道:“原話奉還給魔尊殿下。”
“當心萬花叢中過,被亂蝶撲得迷了魂魄。”
“用不著你多嘴。”
訟夜訕訕摸了下鼻子,岔開話題:“還記不記得,去年冬時那老跟著你那小雀妖。”
問澤遺想了想:“你說賜翎?”
他懷里的元神縮了縮。
“對,是叫這個名。”訟夜正色,“他最近在找你,還去過持明宗。”
“妖族身上帶著獸性,直覺向來敏銳,他怕是感覺到你出事了。”
沒想到賜翎能覺察端倪,問澤遺面上露出意外。
他沉吟片刻,撫摸著懷中不安的元神:“我會想辦法給他傳消息。”
元神蹭著他的手,表示自己明白問澤遺的意思。
“不光是他,還有淬羽山莊的小莊主也去過持明宗。”
魔族眼線就算安插不進各個宗門,也能民間混得如魚得水,訟夜自然也掌握著不少消息。
他單手掰著手指:“你師姐和些同門也挺擔心,我記得谷雁錦不愛出門,可她之前去衍月閣,應當是去找相熟的修士卜算你的去處。”
“不過到后面,怕是你家宗主留下的神魂和她說過什么,她也就再沒出來。”
問澤遺好笑:“我好歹也是個副宗主,你明目張膽和我說魔族打探人族宗門的情報,膽子倒是大。”
“我是不想打起來,但也不能任由人族密謀來犯我族。”
訟夜嘁聲:“我又看不到你們的宗務,搞得好像你們正道就不監視魔域一般。”
就算身處和平之中,魔族和人族仍不可能徹底放下對彼此的戒心。
“告訴你不過是想說”
他面上浮現出古怪,像是不習慣說肉麻話:“有很多人記掛你,別死得太早了。”
“不會的。”問澤遺微笑。
哪怕是最痛苦的時候,他也從來沒想過死。
他來到這個世界,就是為活下去。
察覺到蘭山遠的元神態度不善,訟夜挑釁地沖著元神掃了眼,起身打算離開。
“要是哪天真不想活了,不如來皈依我魔族,我給你高低封個副將。”
“誰稀罕。”問澤遺笑得咳嗽了幾聲,“要是哪天你混不下去了,持明宗也缺灑掃山路的弟子。”
“我才不去。”
“讓我去看你和蘭山遠你儂我儂,我倒還不如去死。”
訟夜翻個白眼,重重帶上門。
元神編織出絲縷細線,繞著問澤遺的手打轉。
習慣了師兄在身邊,今日的時間變得格外漫長。
蘭山遠踩著點才回來,隔著幾米遠,問澤遺都能感覺到他身上的冷意。
人界的天正在轉涼,北境已經結霜下雪。蘭山遠走得急,所以身上寒霜還沒消退。
“師兄。”他朝著蘭山遠伸出手。
蘭山遠緩了下,等到屋內的溫度驅散寒冷,這才輕輕抱住他。
他從人界帶來了靈藥,滿室充斥著清苦的藥味,也染得蘭山遠一身藥香。
嘴里被放了顆硬質的小塊,問澤遺嘗了半天,這才后知后覺嘗到甜味。
“糖?”
他含含糊糊地問。
“好吃嗎?”
蘭山遠耐心撥開他額頭處的亂發。
問澤遺點點頭:“好吃。”
他現在需要日日進食,可蘭山遠和他一樣不會做飯,最多能煮個粥。
可他又不放心給問澤遺吃魔域的食物。
所以問澤遺已經喝了不知多少頓嘗不出味道的稀粥,吃什么都覺得新鮮。
“過些天離開,小澤就不必日日喝粥了。”
“我們這是要走?”問澤遺仰頭看向蘭山遠。
去年魔域開得比往年都早,而今年魔域怕是還需要等些時候才能開。
“還有八日,魔域入口就會洞開。”
“我們在魔域開的當日走。”
問澤遺了然。
魔域開后群魔亂舞,會有不少宗門派人來盯梢,一直會盯到魔域關閉。
趁著第一日魔多,他們混在魔族之中悄然離開,反倒不容易引起懷疑。
“是。”蘭山遠頷首。
“早些走也好。”
問澤遺看著自己的腿。
“可我現在腿腳不聽使喚,怕是要加緊練習。”他想了想。
“到時候弄個拐杖來,走起路會更方便。”
“其實師弟可以扶著我走。”
“不成。”問澤遺面露難色。
“我們走路上還黏在一起,未免有些太顯眼了。”
他身體還是太虛弱,身上也沒法承受任何咒術。
到時候不管蘭山遠現不現形,他搭著蘭山遠都很容易被盯梢的注意到。
可通判太重,也不能拿來做支撐。
“勞煩師兄給我找個好看些的拐杖,我還不想做小老頭。”
他一錘定音。
那種魔族愛用的、帶樹杈的拐杖,實在是太寒磣了。
“好。”
蘭山遠摸了摸他的頭,順了他的意:“我這就去尋。”
“還有件事。”
問澤遺蹙眉:“北境嚴寒,我們需要盡快離開。”
“可我現在不能入傳送陣,也沒法讓師兄御劍相攜。”
蘭山遠可以一路保護他,可這樣行進速度會變得很慢。
距離開山收徒只剩下半年,他想要盡快回到持明宗,而非把他和蘭山遠的時間浪費在冗長的路上。
他腦海中靈光一現,正色道:“師兄,我想請位小友幫忙。”
“離魔域開啟還有一個時辰,一路順風。”
訟夜想去拍問澤遺的背,卻被他身后幽靈般的蘭山遠嚇得收回手。
“多謝魔尊殿下。”
問澤遺的視力還沒恢復,為了不讓眼睛見光受傷,被迫蒙上了幾層柔軟的紗。
他朝身后看去:“師兄,我們回家了。”
蘭山遠眼中帶了笑。
魔域入口處已經擠滿了或看熱鬧,或真打算離開的魔族。
問澤遺被蘭山遠護住,安然躲在人群邊緣。
他拄著杖走路很慢,卻步履堅定,落腳足夠穩當。
屏障攔住了無處不在的魔氣,周遭噪音太甚,就算結界能夠隔絕部分聲音,問澤遺的臉仍然不自然地發白。
幸好沒等太久。
“魔域開了————”
不知是誰大吼了一聲,魔修們宛如入水的游魚般爭先恐后擠出。
蘭山遠的結界庇佑著兩人,他們不急于一時,緩慢在人群之中穿行。
魔域之外。
人族的修士們藏在風雪之中,面色凝重地盯著魔域的方向。
他們把注意力放在高大魁梧,瞧著就不安分的魔修身上,沒注意到角落里的問澤遺和喬裝過的蘭山遠。
只有個北穹劍閣的少年百無聊賴,提著劍到處打量,發現了角落里看似不起眼的存在。
————一個羸弱的魔族。
他身形修長,銀白色的長發似落了雪,眼睛被層層鮫綃纏住,手中拄著一盞搖曳的燈。
燈光很暗,和初晨的天色亮度差不多。
北風一吹,沒纏緊的鮫綃隨風舞動,勾勒出他姣好的面容。
魔族青年的臉色愈發蒼白。
他手握成拳抵著唇咳嗽,可步履愈發地快。
像是要和茫茫天地融為一色。
劍修少年呆住了。
他很少能見到這般好看的魔,長得還有些面熟。
他的眼睛是什么顏色,是瞎了,還是
沒等少年胡思亂想結束,問澤遺已然不見了蹤影 。
金紅的烈焰掠過天際,帶起火燒般的朝霞。
那是只足足有一人多高,五六米長的蒼雀。
“快看!”
修士們一陣驚呼,眼睜睜看著妖鳥朝著風雪中飛去,眨眼間消失不見。
“怪了,蒼雀不是只在南疆有?”
“是啊,我還沒見過真的蒼雀。”
他們議論紛紛,很快重新被來來往往的魔族吸引注意。
妖族和人族的關系過得去,他們自然不會放在心上。
火焰墜落冰原,冰塊瞬間碎裂融化。
蒼雀落在處隱蔽的懸崖邊,化成紅發少年的模樣。
“問澤遺?”
賜翎不可置信地看向瘦削的身影,眼眶漸漸變紅。
他的模樣太憔悴了,一身白衣搖搖欲墜。
像是被風一吹,就會消散在天地之間。
“你你怎么”
他聲音帶了哭腔。
“哭什么,我還沒死。”結界抵擋住大部分寒風,問澤遺還有心力笑。
“麻煩你了。”
“不麻煩,不麻煩。”賜翎慌忙搖頭,結結巴巴道。
“我不告訴,任何人,這就帶你走。”
他伏下身又變成了身負烈焰的巨鳥,驅散周遭嚴寒。
“請二位,隨我離開。”
蒼雀是排外的族群,很少有人有能力讓蒼雀不畏嚴寒,一路風雨兼程飛到北境來。
蘭山遠將問澤遺放到蒼雀背上,僵硬道:“多謝。”
讓蒼雀帶著問澤遺離開,比一路開著結界更穩妥,腳程也更快。
“蘭宗主,不謝。”
蘭山遠施放的善意太過奇怪,賜翎有些怕他,縮了縮脖子。
一聲似鷹似鳳的鳴叫穿破冰層,尾羽掠過寒風。
年輕的蒼雀撲入燦爛朝霞之中。
第097章 哥哥
“是不是魔族, 害你?”
賜翎聲音中壓著怒意,浮在半空,被層層疊疊的云霧遮蓋。
“不是魔族。”
陽光過于奪目,問澤遺緊閉著眼:“是我自己技不如人, 才難逃一劫。”
血契是躲不掉的劫難。
不管他是否小心謹慎, 只要規則想, 他就只能走入圈套。
萬幸,規則能設下的圈套只會越來越少。
賜翎忿忿:“是誰,我可以,去找他。”
“有心了。”聽著他不知天高地厚的天真話, 問澤遺輕笑。
“可惜祂能害我,自然也能害你。”
“也是。”
賜翎無言以為, 悻悻然垂下鳥頭,翅膀扇得更快。
“歇會吧, 你已經連著飛了大半日。”問澤遺捂嘴忍住咳意。
“也不急于一兩個時辰。”
“不必!”
賜翎梗著脖子:“就這點路,我才不累。””你撐住,很快就,飛到持明宗了。
問澤遺實在沒力氣和他相互推拒, 微微低下頭陷入假寐之中。
背上馱著人, 導致蒼雀的動作被拖慢了許多。
從北境到中土用陣法不過眨眼間的事, 可賜翎飛了一晝一夜。
“你們要,從宗門大門進去?”迎著新一日的朝霞, 蒼雀振翅幅度變小。
“可我看, 有人在持明宗宗門口。”
持明宗的宗門外常年有弟子把守,想要自己不暴露, 自然不能從正門進入。
“師兄來指路。”問澤遺目不能視,只能輕輕拍下蘭山遠的手。
“勞煩了。”
也不知是蘭山遠指了哪處, 賜翎微微調轉方向,朝著閬山俯沖而下。
“好嘞!”
他收斂住羽上烈焰,加之蘭山遠的障眼法,竟然沒讓不遠處守山門的弟子覺察 。
穩穩落在地上,等到蘭山遠扶著問澤遺下地,賜翎這才化為人形。
“要我,幫忙嗎?”他擔憂地看向問澤遺。
離開北境后,問澤遺的面色依舊不好。
“不必,路上辛苦你了。”
問澤遺神色自如:“記得你喜歡短刃,我手里還有些用不上的好刀。”
“你要是瞧得上,去我私庫拿兩件。”
“我幫你,又不是想要你給的好處。”
賜翎急了,唯恐問澤遺誤會他的意思。
他要幫問澤遺,只是因為他想幫。
少年跺了跺腳,癟著嘴又要哭出來:“你都沒死,說什么把武器送人,這種話。”
他們妖族的武器,只有死了才會托付給別人,問澤遺的話非常不吉利。
“我手里大大小小的刀劍有上百把,沒個一兩把都看不出來,又沒把通判送給你。”
問澤遺好笑道:“少哭幾句,哭多了容易倒霉。”
他正色:“若非你不辭辛苦飛往北境,我們怕是現在還困在風雪中。”
“你不想要好處,也去持明宗歇息會,帶些吃食再走。”
“我才不要,我還得回去幫大哥,就不留了。”賜翎被夸得臉紅,別扭地低下頭。
“我阿娘給我,準備了好多好吃的,你操心你自己。”
“再見!”
沒等問澤遺挽留,他化作靈鳥騰空,轉瞬間沒了蹤影。
啪嗒。
一片被賜翎羽翼間火焰燒干的葉子落在地上,迅速卷曲干枯。
“真有精神氣。”
眼見小蒼雀急匆匆飛走,問澤遺笑著搖搖頭,“往后有機會,勞煩師兄替我謝過賜翎。”
“好。”
山中的靈蝶想要落在問澤遺身上,被蘭山遠輕輕拂去。
一雙手搭在他的肩頭。
“山路崎嶇,我們先歸家去。”
終于回來了。
過去的幾月漫長又痛苦,可他再回望曾經已然不覺得酸澀。
前路也崎嶇難行,卻是條最好的路。
問澤遺臉上笑意加深:“是。”
“回家了。”
不知蘭山遠用了什么辦法,路上很清靜,途中一個修士都沒有遇到。
他不清楚前方是哪處,只是隨著蘭山遠的指引,穩穩當當地往前走去。
走到腿腳無力,他摸到了萬年松粗糲的樹皮。
被蹭滿手的松屑,問澤遺這才收回手去。
“我住在師兄家里?”
“是,方便我照看你。”
蘭山遠抓住他的手,指腹蹭掉他掌心的松屑。
問澤遺故作思索,反握住他:“行。”
他看不見蘭山遠的視線,卻能感覺到落在他身上的,直白的熾熱。
兩人并肩進了屋。
摸索到過于熟悉的布置,問澤遺的心更加安定。
蘭山遠拉上門,遮蓋了外界的一切紛擾。”師兄,你是不是不高興。”問澤遺伸出雙手,慢吞吞抱住他。
一路上,他能感覺到蘭山遠的心情不算好。
也許是吃賜翎的醋,又或許更多是因其他原因。
“沒有。”蘭山遠沉默半晌,輕輕摸著他的臉。
“只是在想,怎么快些讓師弟好起來。”
他的聲音很溫柔,可顯然蘭山遠能讓思慮的事,絕非這般簡單。
“是該快些好。”
問澤遺點到即止不再追問,打趣道:“否則師兄怕是得丟我出去,換個人雙修了。”
顧忌到他的身體,他們這些日子都很規矩。
“不會。”蘭山遠語調意味不明。
“只要小澤。”
問澤遺頓感不妙。
他只說句玩笑話,別真把蘭山遠的興趣勾起來了。
他現在渾身沒勁,實在不能有大動作。
進入室內,問澤遺才能拆下蒙在眼睛上層層疊疊的鮫綃。
他的手指不聽使喚,還是蘭山遠替他解開打結的紗布。
室內光線昏暗,問澤遺瞇了瞇眼,眼前景象像是被蒙了混沌的霧。
這是蘭山遠的臥房,桌上還放著他送的擺件。
他問蘭山遠:“我睡哪?”
蘭山遠遞給他一件絨毯:“睡床。”
“師兄呢?”問澤遺抱過毯子,挑眉。
“我平日不休息。”
蘭山遠整理著書架,理所應當道:“若是休息,自是睡你旁邊。”
這回是真登堂入室了。
問澤遺安安穩穩倒在椅子上,看著蘭山遠收拾書柜。
書柜已經很整齊了,只是蘭山遠還覺得不滿意。
好不容易收拾好書柜,他又要管堆積的大小事務。
問澤遺軟磨硬泡才賴在蘭山遠身邊,看他批閱宗務。
瞇著眼看半天,他也沒看出密密麻麻的字跡在描述什么,可蘭山遠已經翻到了下一張。
“去睡會。”
看他直眨眼睛,蘭山遠擱下筆。
“不要。”
問澤遺的頭埋在他肩上,像大貓一樣蹭了蹭:“我不困。”
蘭山遠面露無奈,張口還要說什么,屋外傳出煞風景的聲音。
“宗主!”
只是短短一聲,問澤遺臉色微變。
這聲音他很熟悉,像是眼下昏迷不醒的塵堰。
只是比他印象中更加嘶啞,少了三分中氣,轉而化成凄厲。
他詫異地看向蘭山遠:“他這是?”
他們才回宗大半日,塵堰的消息這般靈通。
“沒事,別擔心。”
蘭山遠安撫地拍了拍他,面上帶了冷意。
他不理外頭的聲音,可聲音越來越大。
“宗主,我有要事尋你!”
這回問澤遺聽得更真切了,確信這就是塵堰的聲音。
他怎么醒了?
問澤遺聽不得噪音,眉眼間也是不悅。
“吵。”他輕聲抱怨了句。
“他是何時醒的?”
“十來日前。”蘭山遠緊張地看著他。
“我并非有意隱瞞。”
“我知道。”問澤遺的身體不好,可腦子轉得飛快。
十來日前
說不定蘭山遠急匆匆回去,就是因為塵堰醒了。
蘭山遠沒把塵堰蘇醒告訴他,不可能是存了對塵堰的憐憫,無非是覺得這家伙影響他養病。
他換了個姿勢,虛靠在蘭山遠身上,猜測道:“師兄是打算在我知道前,再次把他弄暈過去?”
本來塵堰昏迷就是蘭山遠的手筆,蘭山遠自然有理由做第二次。
蘭山遠僵硬片刻,微微頷首。
問澤遺了然,笑道:“這樣可以當他沒醒過,真是好主意。”
外頭塵堰還在說什么,可蘭山遠嫌他吵到問澤遺,干脆給屋里設了結界。
轉瞬間,塵堰的聲音變得含混不清。
“真煩人。”問澤遺撇撇嘴。
過了會,他聽到細微又熟悉的女聲,似乎在和塵堰說著什么。
“師兄。”他推推旁邊看宗務的蘭山遠,頓時來了興趣。
“谷師姐似乎在外面。”
“把結界撤下,我要聽。”
蘭山遠遂了他的愿。
聲音變得清晰些,剛好在問澤遺能接受的范疇內。
“你應當要靜養,為何跑出藥寮?”
面對不配合的傷患,谷雁錦態度素來不好,哪怕此人是自己的同門師兄。
剛下床就趁著藥修不備到處亂跑,問澤遺都沒塵堰能捯飭。
她疾言厲色,塵堰的聲音戛然而止。
“師妹。”塵堰和她賠笑。
“你別急,我是想著替師兄分憂。”
“分憂?”谷雁錦語帶懷疑。
塵堰嘆了口氣:“我看問師弟不踏實,又到處亂跑沒蹤跡,之前宗務都是宗主裂了元神操持。”
“可元神到底比不過本尊,我實在擔心宗主過于操勞。”
他一口氣說了一大堆話,末了還重重咳嗽。
“所以我想著問過宗主的元神,能否讓我先代四師弟,為宗門盡心。”
問澤遺聽得險些笑出來:”成。”
“我又不是個東西了。”
宗內清閑的時候他管的都是些瑣事,沒了他宗門照樣能轉。
沒了塵堰也一樣。
蘭山遠原本就不好的臉色,此刻變得更差。
“四師弟的宗務是他的事,宗主要是不滿意,會親自找人代他。”
屋外,谷雁錦絲毫不買賬:“你昏迷方醒,現在身體虧虛得厲害,養病才是要事。”
“否則若是落下頑疾病根,醫圣轉世也幫不了你。”
“可我就算身處病中,也該鞠躬盡瘁,負起掌事的責任。”
塵堰聲聲泣血。
谷雁錦頗為無語,拳頭捏了又松。
“二師兄,你已不是掌事。”
她深吸一口氣,狠下心提醒。
“眼下有修士行你之職責。”
塵堰瞬間啞火。
“你少給宗主添麻煩,就算是幫宗內分憂。”
她重重咬著最后四個字,只剩下最后一點耐心。
剛看完丹爐回來就知道塵堰仗著沒人敢攔亂跑,她沒直接找人打暈塵堰,還親自來請,已經是仁至義盡。
元神處理宗務本就勞心,哪有余力分給塵堰。
況且塵堰之前胡來暗算同門,她還沒忘記,只是不想提起。
兩人的聲音漸漸變小,像是在遠離小筑。
“幸虧師姐明事理。”
問澤遺嗤笑:“躺了兩年,二師兄身上沒藥味,茶香味倒是重了許多。”
不過是裝可憐,誰不會。
“哥哥。”他托著腮看向蘭山遠,蒙著層霧的眼睛瀲滟。
“他要搶我的位置,還嫌我身體不好,扛不起責任。”
說著說著險些笑場,問澤遺咬住腮肉才忍住。
“怎么辦呢?”
第098章 選擇
一塊盈潤的玉放在他手中, 四四方方,像是印章。
問澤遺摸了下花紋,確認過手中之物為何后險些沒拿穩。
是宗主的玉印。
“屬于你的一切,誰也不能奪走。”
蘭山遠的聲音輕柔, 將玉印往他手心推去:“就算宗主的位置, 也配得上師弟。”
“師弟想要, 我也愿意給。”
“我才不要。”
問澤遺把玉印還給他,被直白的情話說得一陣臉熱。
他嘀咕道:“師兄私下說說也就罷了,可別在人前說這種話。”
他分明只是想讓塵堰安分,怎么莫名變成蘭山遠讓他篡位了。
“那小澤想怎么做?”
蘭山遠收下玉印, 手卻沒離開問澤遺的手。
問澤遺冷靜下來,空出來的手指敲敲桌子:“師姐把他盯得緊, 現在找他麻煩容易引火上身,不妨再讓他蹦幾天。”
他也想看看塵堰有什么后招。
“可惜我身子不好, 也不能盯著塵堰。”他粲然一笑,“只能麻煩師兄了。”
“好。”蘭山遠眼中劃過晦暗,輕飄飄應下。
又過去三日。
因為問澤遺情況再度轉好,眼下已經不能光靠著喝粥吃藥維持清醒。
為了方便找來熱乎的吃食, 不會做飯的蘭山遠才不緊不慢, 放出自己回宗的消息。
聞到雞湯的香味, 問澤遺險些落下淚來。
問澤遺的眼睛還是看不清,可習慣了黑暗, 自己吃飯對他來說輕而易舉。
他小口小口喝著湯, 雞湯刺激遲鈍的味蕾,又劃入胃中, 發冷的身體瞬間暖了起來。
為了他能吃上口熱飯,蘭山遠作出的犧牲不可謂不大。原本還能神隱幾天的他, 被迫暴露在大眾視野之下。
他想招呼蘭山遠也吃點,外頭好巧不巧傳來敲門的聲音。
蘭山遠本尊回宗,來找他的修士自然會變多,連帶著會帶些麻煩事。
可問澤遺也沒想到,有人動作這般快。
他感受不到靈力,只能好奇問蘭山遠:“外邊是誰?”
“是三師妹。”
“那師兄快去,別讓師姐等急了。”聽聞來者,問澤遺更好奇了。
谷雁錦怕麻煩,剛聽到師兄回來就急急來找,怕是有要緊事相告。
“能不能讓她進院子里說,我也想聽聽。”他拽拽蘭山遠的袖子。
“行,你當心燙手。”
蘭山遠猶豫了下,終究是也不放心走太遠。
他替他攪了攪雞湯,這才快步推門離開。
問澤遺費勁挪著凳子,讓自己靠得離窗更近,方便偷聽。
院子里有石桌,方便同來客落座商談。
谷雁錦坐下時還有些不自在。
“大師兄神魂歸位,當真是喜事一樁。”她輕咳一聲,掩飾尷尬。
宗主的小筑鮮少接待外人,谷雁錦本以為宗主會讓她去議事亭內說事。
“多謝師妹。”
蘭山遠禮數得體,只是不經意瞄了眼窗戶的方向,又收回目光。
“不知師妹突然前來尋我,是有何事?”
谷雁錦不擅客套,猶豫了下,道:“我此次來,其實是為二師兄。”
問澤遺喝了口湯,聽得更加仔細。
“為二師弟?”
蘭山遠疑惑。
“正是。”谷雁錦喝了口茶,“昏迷兩年,他倒是撿回來一條命,可修為從分神跌到元嬰后期,一時半會補不回來。”
“唉。”
聽聞此,蘭山遠語帶惋惜:“二師弟修行不易,當真可惜了。”
屋里,問澤遺險些嗆著湯。
他剛才真是多慮,居然還怕蘭山遠在人前語出驚人。
幾月過去,蘭山遠依舊比他能裝得多,沉穩可靠宗主的形象屹立不倒。
“修為沒了還能再練,我說的要緊事倒不是他的修為。”谷雁錦嘆息。
“是二師兄最近心思不太對,怕是因為病了太久,在鉆牛角尖。”
蘭山遠眸色微動,示意她往下說。
“我昨夜研藥沒離開丹房,瞧見有二師兄的弟子進出藥寮。”
“想著二師兄最近總來宗主這胡鬧,還和總和我問四師弟的近況,我就留了個心眼。”谷雁錦重重放下茶杯。
“我聽見二師兄的屋里反復說什么他要讓他的弟子把四師弟的消息傳出去。”
谷雁錦蹙眉:“我怕他要做什么不好的事,想著還是同宗主說一聲。”
蘭山遠若有所思:“我會多留意。”
“辛苦師妹了。”
“應當的。”見他重視,谷雁錦松了口氣。
“最近難得安穩,我實在是不想宗內再有麻煩事。”
同門一場,若是塵堰眼紅權力眼紅到不惜用腌臜手段,她希望能在塵堰犯下彌天大錯之前制止。
“四師弟去秘境歷練,當真無事?”
臨走前,她忍不住問蘭山遠。
“最近宗內總有些風言風語,說他是受傷昏迷了。”谷雁錦壓低聲音,語調變冷。
“更有事多的,還說四師弟已經死在了外邊,是被長老們壓著消息才沒傳出來。”
“他從秘境出來后,還是得快些回宗報平安。”
就算問澤遺最混賬的時候,也不會毫無聲息消失數月,她實在放不下心。
可放眼宗門上下,只有蘭山遠能掌握持明宗內每個修士的動向。
蘭山遠溫聲道:“四師弟無性命之憂,目前身體也康健,請師妹放心。”
他將她送到門口,輕輕掩上屋門。
“師兄以為,他能散播出去什么消息?”
問澤遺身上蓋了毯子,躺在椅子上喝著湯,連說話都懶懶散散。
蘭山遠坐回他身邊,替他卷好毛毯的邊緣處:“自然是你的謠言。”
“我想也是。”
問澤遺夾了塊肉,執拗地喂給蘭山遠:“可他要是有腦子,就不好和前些天來找師兄時那般,接著傳我爭功諉過、行事莽撞。”
塵堰是昏迷了兩年,可他手底下的弟子都醒著,他們會告訴他兩年中發生的一切。
現在的問澤遺,已經不是塵堰光靠抹黑行事作風就能扳倒的存在。
問澤遺思忖:“我若是他,怕是會用更合理的謠言來抹黑”
是想到什么,他面色微冷。
“我知道了。”
谷雁錦剛才也提起過,宗內最近在傳他受傷昏迷,這恐怕并非空穴來風,而是塵堰的手筆。
問澤遺身上除去原主曾經犯下的劣跡,還有個致命的缺陷,而塵堰恰好也清楚。
————就算沒有規則作梗,他的體質依舊遠差于其他修士。
所以昏迷導致無法見人放在其他大能身上少見,在他身上卻合理。
塵堰在用這一點做文章,讓自家弟子不經意散播出去謠言,足以勾起持明宗修士們心中的不安。
謠言散播開后,問澤遺會處在兩難境地。
他要是出現不了,就算坐實謠言昏迷不醒;而安然無恙出現,也會被扣個身為副宗主目無宗門到處跑,讓師兄師姐擔憂的高帽。
塵堰想必不清楚他的行蹤,本意應當是為了逼他出現,好進行彈劾。
沒想到歪打正著,還真讓他蒙對了。
問澤遺現在身體抱恙,這才剛能走幾步路。
若是急著去找塵堰算賬,更像是給塵堰留下話柄。
“谷師姐不太和人打交道,謠言能傳到她耳朵里,怕是知道的人已經不少。”
問澤遺感覺自己的頭隱隱作痛。
不是因為束手無策,而是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他就算真的廢了,副宗主的位置也遠非塵堰能企及。
嘴里塞著吃食,蘭山遠只能點了點頭,連動作卻不急不緩。
“胡來。”
問澤遺蹙眉:“流言蜚語宗內傳也就罷了,可等傳到宗門外去,丟的是持明宗上下的臉面。”
塵堰只想著拿回曾經屬于自己的權力,壓根沒想過這么做的后果。
蘭山遠咽下肉,又盛了一小碗湯遞給問澤遺:“別擔心,身體要緊。”
問澤遺抬起頭,恰好看到眼前模糊的身影。
蘭山遠的態度很從容,身上殘存的不虞,僅僅是因為塵堰造謠他身死。
問澤遺怔愣片刻,眉頭舒展。
“我多慮了。”
他篤定道:“師兄早就知道。”
光顧著想塵堰的小動作,他險些忘了就塵堰那點本事,谷雁錦能知道,消息靈通的蘭山遠自然也能知道。
所以蘭山遠剛才沒問和塵堰勾結的人是誰,也自始至終沒太多訝異情緒。
蘭山遠沒正面回答,只道:“造謠生事之人,已經不能再害師弟了。”
看起來蘭山遠不光是知道,甚至是趕在谷雁錦開口之前,早把麻煩給解決了。
設想好的四五個計劃瞬間消失在問澤遺的腦海,碗里的雞湯突然又變香了。
“師兄真厲害。”
他在蘭山遠臉上親了下,調笑道:“倒顯得我在家里頭無所事事,也沒什么能幫忙的地方。”
他得快些好起來,不能單獨讓蘭山遠去扛。
“師弟能在我身邊,已是幫我的忙。”
蘭山遠心情好了不少,不滿足于剛才淺嘗輒止的親吻,小心和問澤遺索吻。
“我一直都會在師兄身邊。”
險些失去他的恐懼從始至終籠罩著蘭山遠,只是蘭山遠現在才敢提起。
問澤遺壓住心頭的苦澀,大方地遂了蘭山遠的愿。
他因為虛弱欲望寡淡,卻能更清楚地捕捉到蘭山遠身上的變化。
“師兄。”他喘著氣和蘭山遠拉開距離。”你你想要嗎?”
直白說出這話,他有些不好意思。
現在再做,那就是單純的交歡,和雙修無關了。
蘭山遠沉默片刻,壓抑住聲音:“再過幾日。”
“好。”
一個輕吻,準確落在他額頭的紅鈿上。
“對了,你對造謠生事的做了什么?”
兩人黏糊好一會,問澤遺才后知后覺地問。
“沒什么。”蘭山遠閉眼忍著欲念,心猿意馬地回應。”他們自己說的話,自然要吃回去。”
把話吃回去?
問澤遺越想越不妙,總覺得蘭山遠話里有話。
他看了眼碗里的雞湯,為了還能吃下飯,識趣地沒有再問。
“但塵堰我還沒處置,想聽師弟的意見。”
白衣修士聲音的溫柔,語調平靜。
他靠在問澤遺身上,眼中還有沒消退的欲望。
“小澤是想要我殺了他,還是留著他玩?”
持明宗西邊,一處修士的居所內。
“嗬咳咳咳”
殷紅的鮮血流了滿地,跪在地上的修士目呲欲裂,拼命地鉗著脖子。
他干凈的衣衫被鮮血染紅,渾身沾染著血,看起來頗為恐怖。
半截舌頭被生生咬斷落在血泊中,他看向屬于自己的舌頭,目光中露出恐懼和饑餓。
他想要求救,可松開嗓子就感覺到饑餓,殘缺的舌頭也發不出完整的音節。
仿佛這截帶血的舌頭是什么美味珍饈,必須要落入腹中。
膝行著在屋里摸索,修士好不容易找到求救的符咒,卻又回過神來,絕望地閉上眼。
他的師尊還在藥寮內,想必是管不著他的。
口水滴滴答答落下,混雜著粘稠的血絲。
好想吃下去。
吃下去。
第099章 清白
“先留下塵堰, 我還有用。”
問澤遺思忖片刻,有了考量。
“好。”
蘭山遠也不過問問澤遺留著塵堰是要做什么,只是點點頭。
“我把他關起來,免得讓師弟心煩。”
“好。”
提起塵堰, 不得不讓問澤遺想起另個人:“最近姓沈的怎樣?”
他沒法監控沈摧玉, 可蘭山遠一定不會放松警惕。
蘭山遠不愿提和沈摧玉有關的事, 只是言簡意賅回了四個字。
“茍延殘喘。”
他轉開話題,手心出現一團墨色的元神:“明日我需離開小筑。”
“若是師弟遇到任何事,告知我的元神即可。”
“好,我等師兄回家。”問澤遺并不意外。
所有人都知道蘭山遠歸宗, 他自然不能繼續窩在小筑埋頭處理宗務。
元神爬到問澤遺的肩頭,靠著他的脖頸, 緩慢散發溫柔的靈氣。
蘭山遠離開得很早,而且悄無聲息。
清晨時, 是元神把問澤遺喊醒喝藥。
小小的光球費勁拱著藥碗,問澤遺將藥一飲而盡,再把元神揣回懷里揉搓。
蘭山遠不光留下了元神,還在桌上留下了面靈鏡。
用擁有靈力的元神驅動靈鏡, 就可以窺得宗內各處的景象。
問澤遺雖然看不清楚, 但聽力已經恢復得七七八八。
有能掌握宗內消息的法器, 問澤遺自然閑不住,和元神一起捯飭著切換宗門各處的畫面。
修士們說說笑笑走過各處, 今日陽光明媚, 他們說的多是些無關緊要的玩笑和八卦。
什么北穹劍閣的修士喜歡哪個小師妹,自家師兄前些天腦袋破了洞, 是因為手賤被山里的靈鳥啄的。
其中夾雜著說谷長老神出鬼沒像幽靈,莫長老怕蟲子一類的風言風語。
問澤遺沒細聽, 又讓元神換了幾處修士多的地方。
“今天藥寮里頭,發生件怪事。”
聽到靈境內傳出的聲音,問澤遺的手停在半空,元神也默契地落下,將畫面留在持明宗一隅。
他眼睛畏光,瞇著眼只能看到模模糊糊幾個人影,像是聚集在一起說閑話。
說話的是個藥修,他神秘兮兮壓低聲音:“剛送來了幾個人,齊刷刷地咬斷自己的舌頭。”
“啊,咬斷舌頭?”
一個膽小的女修驚叫,旁邊其他修士也倒吸口涼氣。
“是啊,不光是咬斷舌頭,聽我師姐說他們還把自己舌頭給吃”
藥修干嘔一聲,說不下去了。
旁邊的劍修好奇:“誰這般倒霉?”
藥修語調嫌惡又同情:“是塵長老的弟子。”
“他們平日仗著有靠山,就愛拿鼻孔看人。”
聽到是塵堰的人,小弟子們面上都是不虞。
“會不會是中咒了?”
女修小聲問:“這不像是生病。”
“猜對了,就是中咒!”藥修嘆了口氣。
“還好宗主回來得及時,給他們解了咒,否則他們命都保不住。”
他嘖嘖幾聲:“不過這咒是解了,舌頭也回不來了。”
幾人唏噓不已。
“太邪乎了,居然有人能在持明宗下這般陰毒的咒。”
“他們不會是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吧?”
“我看,肯定是有人挑釁咱們持明宗呢。”
藥修義憤填膺:“偏偏挑著宗主回來前下咒,保不準真還有邪修藏在宗門內!”
“這些天還是謹慎些為好。”
旁邊的修士將信將疑,卻也明面上表示贊同。
“你做的?”
問澤遺摸了摸元神,得到肯定的答復。
下咒的時間看似在蘭山遠回來前一夜,可只有問澤遺知道,蘭山遠早就在持明宗內了。
他打了個時間差,讓自己摘得干干凈凈,還成了救人的及時雨。
怕是那群沒舌頭的修士想破腦袋,也想不到是誰害了他們。
原來吃回去是這意思。
元神擔心他聽了覺得不適,討好地蹭蹭他,軟乎乎地咕踴。
一點也不像會干血腥事的兇殘模樣。
“做得好。”
問澤遺捏捏光團,示意它切換靈鏡畫面。
這群人一門心思盼著他跌落深淵,他為何要同情為虎作倀之人。
知道蘭山遠不會留下把柄,問澤遺徹底放寬了心。
原本是想偷聽蘭山遠接待外宗修士,可問澤遺手一抖,元神切換了下個畫面。
他剛要讓元神換地方,就聽到聲木箱落地的悶響。
手緩緩收回。
問澤遺看了半天,才分辨出眼前的畫面是藥寮,剛才被碰掉的東西,應該是某個倒霉藥修的藥匣。
“有鬼,是真的有鬼!”
躺在床上的人聲嘶力竭,正是塵堰:“是我昏迷時遇到的鬼怪再度出現,才害得我徒兒咬舌受傷。”
“那二師兄說的這鬼怪,究竟是何相貌?”谷雁錦的聲音冷漠,夾雜著不耐和怒意。
“我已經問過二師兄三次,可二師兄還是說不清楚。”
塵堰支支吾吾,依舊說不出所以然。
谷雁錦呼氣:“三名修士咬舌一事大師兄已經派人去查,還請二師兄稍安勿躁。”
換作平日,塵堰就算不服也該冷靜下來,可一想到夢中可怖又無法形容的景象,理智瞬間化為烏有。
“可他會害死整個持明宗!”
他疑神疑鬼地抱著頭,扯著嗓子喊得更凄厲。
夢中光怪陸離的扭曲景象反復回跳,他甚至能聞到怪物身上腥臭的腐肉味。
擔心問澤遺不適,元神籠罩住靈鏡,隔絕了一部分聲音。
塵堰還在繼續喋喋不休,逐漸開始口不擇言起來,舉止瘋癲:“現在宗內混進來不明之人,可四師弟身為劍修空有化神修為,還在外邊瞎跑卻不回來幫忙,簡直是給害我們的人可乘之機!”
真是冤枉。
問澤遺也沒想到塵堰恨他到如此地步,八竿子打不著的事七拐八拐,最后都能扣他腦袋上。
只是但凡是正常人,都知道塵堰這說法中暗含的心思,只會覺得他像跳梁小丑。
“他怎么不說天塌了也怪我。”
問澤遺面上毫無波瀾。
元神無聲安撫著問澤遺。
毫無征兆,鏡中突然傳出一聲脆響。
問澤遺對這聲音無比熟悉,是藥碗摔碎的聲音。
混亂之中,隱約聽見半大少女輕輕“啊”聲,聲音帶著茫然和不安。
“青藿!”
谷雁錦顧不上管發瘋的塵堰,趕緊將自己的徒弟護在身后。
地上落滿了碎瓷片,少女的手還沾著藥漬,面上驚魂未定。
谷雁錦臉色黑沉,終于忍不住爆發:“你要是不想治病就滾出去,別在藥寮胡攪蠻纏。”
“摔一個孩子遞來的碗,塵堰,你還有半點劍修該有的風骨?”
平素冷漠的藥修擰著秀眉,氣得聲音都變了調:“要是你再對任何藥修動手,就算大師兄攔著,我也不會放過你。”
青藿被師伯發難,低下頭忍住淚意。
兩個歲數大的藥修一邊安慰著,一邊把她帶了出去。
沒等塵堰有下步動作,谷雁錦一個眼神,他就被藥修團團圍住,施下針法昏睡。
問澤遺臉上笑容消失,也沒了看熱鬧的心思:“不能讓他繼續住在藥寮。”
留著塵堰是想拿來對付沈摧玉,不是讓他有命害人。
得虧青藿沒受傷,否則塵堰當個掣肘的工具都不夠格。
“師兄,幫個忙。”他戳了戳元神
“讓他離開藥寮?”
谷雁錦詫異,極力克制語調中的欣喜。
比起罔顧同門情誼的塵堰,她更在乎自己親手養大的,乖巧活潑的徒弟。
蘭山遠微微頷首,面露擔憂。
“二師弟的病根是難解之術法,而非沉疴舊疾。”
“他險些傷著人,已經不適合同藥修共處,所以我想尋一處清靜的寢居,讓二師弟住進去。”
他的惋惜浮于表面,卻能剛好掩飾住涼薄。
“倒是個好辦法,只是二師兄眼下行動不便,還需要有人照料。”
谷雁錦巴不得直接把塵堰丟出去,卻還是礙于醫者的天職,盡心提醒蘭山遠。
蘭山遠道:“我會讓細心的劍修照看,師妹定期讓人去診脈即可。”
讓高階劍修看管,聽著怎么像是軟禁?
可蘭山遠光風霽月,理當干不出軟禁來。
谷雁錦也沒細想,爽快地應下:“這好辦,宗主有心了。”
“還有一事。”
蘭山遠拿出個包裹遞給她,叮囑了幾句,起身打算離開。
“一個時辰后,言卿會帶人過來領走二師弟,我還有要緊事,就辛苦師妹接待了。”
谷雁錦的面色緩和:“是,宗主慢走。”
青藿無精打采地坐在角落里,盯著地面發呆。
兩年時間足夠讓她心性成熟許多,可面對同門師伯突然苛責,青藿仍然不知所措。
她只是端著藥過去,不知為何塵師伯會突然揮手打她的藥碗。
“還覺得怕?”
“師尊。”
青藿慌忙起身,強打著精神:“我不怕的,他是我師伯”
“真是歲數大了,還有心思在我面前遮掩。”
谷雁錦遞給她個包裹,面上帶著淡笑:“是他做的不地道,用不著你來替他找補。”
“反正你不差那個師伯,看看小師叔給你寄的小玩意。”
“小師叔?”青藿睜大眼。
她好久沒有問師叔的消息了。
打開包裹,里面跳出來個藤編的胖老虎,是南疆的藤偶。
老虎搖搖晃晃站直身體,咧嘴笑得憨態可掬。
青藿終于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好奇地碰了碰虎頭。
老虎打了個趔趄,又站得穩穩當當。
“他真是離宗太久。”谷雁錦無奈,“還把你當孩子呢。”
“小師叔什么時候回來?”
青藿仰頭看向谷雁錦。
她就知道小師叔沒有死,都是那些修士騙人的。
“怕是只有宗主知道。”
包裹里還有些藥材,是問澤遺寄給她的。
她方才聽劍修說莫且行也收到了把短刃,同樣是由蘭山遠轉交給莫且行。
連寄來的物件都要蘭山遠轉手,這兩人關系真是好得不一般。
谷雁錦哼笑:“說走就走,他估計是已經忘記回宗的路了。”
午后的驕陽灑落在樹葉上,映照地面斑駁投影。
蘭山遠提著食盒推開門時,問澤遺正坐在小院內曬太陽。
太久不見光的皮膚被光襯得愈發蒼白,問澤遺的眼睛被層層疊疊纏了布,表情卻是愜意。
有只麻雀蹲在他身邊打盹,元神坐在他的膝蓋上。
聽到聲音,問澤遺抬起頭,準確看向蘭山遠的方向。
“師兄回來了。”
他嘴唇上覆著淡淡血色,只是很淺的一層。
“你交代的事,我已經辦妥。”
蘭山遠瞧見他手腕上皮膚發紅,語調嚴肅:“快進屋去。”
問澤遺后知后覺地笑了笑,站起身來:“日頭太好,我都忘了不能曬太久。”
進屋后蘭山遠打開食盒,里面飄出羊肉湯的香氣。
“好香啊。”
問澤遺穩穩當當盛了一碗湯,又強硬給蘭山遠塞了一碗。
他不愛吃人參,憑借精準的把控力,還給蘭山遠碗里多扔了幾片人參。
“師兄,你也吃。”
他端著理所應當的態度。
蘭山遠拒絕不來,只能接過碗喝湯。
問澤遺攪動著湯,心里算盤打得飛起。
他喝的湯都是給病人補氣血的,里面各種補陽的靈藥不要錢似得加,要是沒病的普通人喝了指定流鼻血。
可蘭山遠作為修士體質特殊,整鍋喝下去都起不了副作用,頂多會受刺激更容易起反應。
他玩心大起,又撈到兩片游泳的人參,塞到蘭山遠碗里:“我喝不完,你多喝點。”
蘭山遠在某些方面意外地遲鈍,一時間竟然沒看出問澤遺的小心思。
他略有些懨懨的,對問澤遺的話百依百順。
眼見著蘭山遠沉默著要喝第三碗,問澤遺就算看不見,也察覺到不對了。
“師兄。”他小心道,“你怎么了?”
“無事。”蘭山遠語調平靜。
“不信。”問澤遺托著腮,“讓我猜猜”
“我給同宗修士送禮,你吃醋了?”
“沒有。”
蘭山遠語調的平靜快要維持不住。
他明白問澤遺對朋友向來很好,也極力想要顯得自己大度。但在進屋看見他的一瞬,他控制不住滿心的嫉妒。
既然他被困在屋里,應當只屬于他。
可他的心思,卻還是留在外面。
咔噠。
蘭山遠手里的筷子被攔腰折斷。
“本來早該給他們,是我遇著事回來晚了。”聽到折斷聲,問澤遺脊背一涼,貼得離蘭山遠更近,“那都是些沿路的土產,一點心意而已。”
但凡他覺得有趣的玩意,都給蘭山遠買過一份,把納戒塞得滿滿當當。
本以為小禮物經手蘭山遠就足夠了,沒想到還是壓不住蘭山遠的醋勁。
“我的人都已經是師兄的,這都不夠?”
他湊過去親著蘭山遠。
蘭山遠身上的戾氣轉瞬即逝,他輕咬了下問澤遺的嘴唇,沒舍得咬出血來。
“我的。”
他緊緊摟住問澤遺。
“你的。”問澤遺唇角帶著笑意。
“我清白都給師兄了,還能是誰的人?”
聽到“清白”,蘭山遠脊背顫了顫,歡喜地輕輕嗯了聲。
只是被摸了幾下,他身上的反應起得格外快。
這段時間的清心寡欲,連自褻也沒一次,蘭山遠已經忍得很辛苦了。
問澤遺身上也起了變化,只是比蘭山遠狀況好些。
“能行?”
蘭山遠的目光下移,仍然有顧慮。
問澤遺的臉漲得通紅,咬牙抗議:“師兄!”
雖然知道蘭山遠是怕他身體撐不住,但他這話真的很像在說那方面不行了。
蘭山遠想解釋,卻又解釋不清。
“不急。”
問澤遺看不清,只能模糊看到蘭山遠跪下身,撕裂了他原本就薄的外褲。
他的頭腦中嗡嗡作響。
蘭山遠這不急的意思,是先拿嘴來試?
用嘴對他確實不會有什么后顧之憂,可蘭山遠理當也不會有什么快//感才對。
問澤遺沒力氣推開蘭山遠,蘭山遠抬起頭:“想要。”
他嘴唇微張,眼中癡迷,語氣中帶著被極力壓抑克制的危險,和斯文溫和的長相產生強烈的違和感。
焦慮不安之后,他迫切地需要身體緊密接觸填補。
最好是粗暴的,有實感的,可小澤總是很溫柔。
沒關系。
小澤的全部,都是他的。
第100章 春日
快感漸漸散去, 透過模糊的視線,能看到蘭山遠嘴邊殘存著一點白。
“蘭山遠!”
問澤遺想用指腹替蘭山遠擦去乳白,卻眼睜睜看著蘭山遠舔掉了嘴角的粘稠。
“你”
他語塞,耳根到兩腮都染了緋紅。
蘭山遠的手臂枕著他的膝蓋, 動作很輕。
太久沒有施放過, 單被撫摸刺激, 就足夠導致他的腿間出現一片遮掩不住的濕黏。
分明儀態狼狽,可他的情緒卻安定了許多。
問澤遺忍著羞,捏了捏蘭山遠的臉頰:“師兄高興了?”
說了多少次別吃,蘭山遠非不聽, 又是全咽下去。
蘭山遠點點頭,想要替他整理著裝。
心頭油然而生出羞恥感, 問澤遺自己手忙腳亂地收拾起衣褲:“既然高興了,就快些起來。”
現在的蘭山遠倒是聽話, 順從地站起身。
“小澤。”他眼巴巴地看著問澤遺。
“去換衣服。”問澤遺在他湊過來的臉頰上親了下,“換身干凈下裝。”
濁液讓蘭山遠吃了,一滴也沒漏,所以他身上倒是干凈。
可蘭山遠就倒霉了。
“好。”
蘭山遠走到衣柜前, 毫不避諱地開始更換衣物。
問澤遺無比感謝自己視線模糊, 否則他的臉怕是比燈籠還要紅。
在他面前, 蘭山遠當真是沒什么避諱的意思。
快速換了身干凈衣物,蘭山遠這才不緊不慢坐在他身邊。
“感覺可還好?”
蘭山遠的語調稀松平常, 仿佛一刻鐘前跪在地上, 動情到單被觸碰,都能丟盔棄甲的人不是他一樣。
“好著。”問澤遺失笑, “我現在身體好得很,哪怕出門都不成問題。”
他剛才又沒出力, 狀態能壞到哪里去。
“你想出去?”
攥著他手腕的手驟然收緊,隨后蘭山遠意識到自己失態,這才松開手。
“我沒說要出去見人。”
問澤遺無奈,拍著他的手背安撫:“要是貿然出去,不光藏不住修為盡失的秘密,到最后還給自己惹一身麻煩。”
就算身上修為回不來,他也遲早要出去的,只是現在并非合適的時機。
該蟄伏的時候,不能心急半分。
他還在等。
等春暖花開,持明宗修士為開山收徒忙得不可開交,而他也能勉強做到遠觀和尋常修士無異的時候。
“好。”蘭山遠聲音溫柔。
他應得很快,可問澤遺能察覺到,蘭山遠依舊焦慮。
自打他在魔域內醒來后,蘭山遠就極其容易患得患失。
蘭山遠不僅恐懼他離開他的視線,也不放心他暴露在大眾視野之間。
問澤遺放緩語調:“往后不管我去哪,我都會優先保證自己安全,也會讓師兄知道。”
“我并非不信你。”
蘭山遠的語調緊張。
“我知道,是你也控制不了想法。”問澤遺笑著抱住他的胳膊,“可我希望師兄能放寬心,別折磨自己。”
“我想想你之前要是心中不安,會做些什么?”
他不會做心理疏導,只能嘗試著幫蘭山遠轉移注意。
“我很少不安。”蘭山遠認真道。
問澤遺:
也對,之前估計只有蘭山遠讓別人不安的份。
他換了個說法:“那心情不好呢?”
蘭山遠沉默了,猶豫半晌,才不情不愿地交代:“煙。”
“什么?”
他聲音小,問澤遺險些沒聽清。
“煙。”
蘭山遠聲音依舊很低,硬生生把抽煙說得像做了罪大惡極之事。
問澤遺聽清后,樂了:“煙有什么不能說的?”
他還以為是殺人放火,到頭就是個抽煙而已。
不過蘭山遠生一副斯文乖順的長相,抽煙這詞和他聯想到一塊,倒真是違和感很重。
“你不喜歡煙。”
蘭山遠像是做錯了事,小心低下頭。
“這都被師兄發現了。”
問澤遺頗為意外。
他活了兩輩子,確實一直都很討厭煙味。
不光是煙草,草木燃燒的氣味也會讓他覺得不適。
修真界之中只有能發出類似煙草香氣的植物,并沒有真正的煙草。
而這種靈植,也只是被拿來入藥而已。
怕是哪回他對著類似煙味的藥味露出厭惡,被蘭山遠給記住了。
“煙就算了。”
好不容易到個沒煙的地方,問澤遺私心不希望煙草出現。
蘭山遠點頭:“小澤不喜歡的事,我不會做。”
“師兄真好。”
問澤遺嬉笑著,用手指點了下蘭山遠的腰:“你在你的家鄉,當真是個人物。”
規則不允許他們透露原世界內容,但是本土化過后就能說出口。
“連這金貴玩意都能用上。”
他沒猜錯的話,蘭山遠所處的原世界物資極其匱乏,煙是非常稀罕的貨物。
蘭山遠能把抽煙當愛好,至少也是個大佬級別。
他要是去蘭山遠那邊,怕是真能吃上蘭山遠的軟飯。可惜蘭山遠老家環境太惡劣,他倒是更想和蘭山遠永遠留在這。
蘭山遠含糊地應了聲,似是不習慣與他人剖白,難得露出遲疑態度。
接連問過蘭山遠,問澤遺發現能分散他注意的愛好當真少得可憐。
居然連整房間都能算上愛好。
當然,蘭山遠說出口的愛好都還算溫和,怕是還有些兇殘的愛好難以啟齒。
問澤遺點到即止,也沒再繼續過問。
有件事毋庸置疑。
在遇到他之前,蘭山遠對情愛之事毫無興趣,甚至對人際關系都很冷很淡。
太過在乎,才會關心則亂。
“過些天,我請師兄去吃飯。”
問澤遺一直相信沒人不喜歡吃,如果有,一定是沒遇到想吃的。
“好。”
說話間,蘭山遠身上的不安散去不少。
“師兄,你要多相信自己。”問澤遺側目看向他,笑道。
“不論如何,我都已經是師兄的人了。”
“我會向著師兄,也一直盼著師兄能好。”
回應他的,是一個無聲的,緊緊的擁抱。
天氣在一點點變暖。
問澤遺沒打聽過蘭山遠的手段,只知道塵堰被軟禁之后就再沒傳出消息,簡直和死了一樣。
他對此很滿意。
耳根子清靜不少,而他的眼睛也已經能看到更清楚的輪廓,卻依舊畏光得厲害,只能在黃昏以后睜開。
光從儀態上看,他和曾經的自己已經別無二致,只是站久了容易累,也沒法做出太劇烈的動作。
大難不死之后能恢復成這樣,問澤遺已經非常滿意。
他依舊拿不起放在臥房顯眼處的通判,也無法感覺到通判與他的共鳴。可拿起練氣修士訓練用的木劍,對問澤遺來說已是輕而易舉。
修為沒了,但心中的劍招還在。
他嘗試著重新撿起劍招,磕磕絆絆,從生疏到熟悉。
距離山門大開只剩下幾月。
他很清楚,自己不能繼續安逸地躺下去。
蘭山遠對他的心思早有預感,他留在屋里的時間越來越長,形影不離地跟著問澤遺。
像是擔心一不留神,問澤遺就會頭也不回地跑掉,去赴他們命中必須渡過的劫難。
終于有一日,問澤遺瞇眼看向草坪上新出的綠芽。
是他一年多前種下的藥草,蘭山遠小心收了藥草的種子,再反復種下。
他看了許久,謹慎地開了口:“師兄,我需要你幫忙。”
“我該出現在持明宗內了。”
春天到了,也已經到他入局的時候。
眼下時機剛好,他身體勉強能撐住,可以不引起修士們懷疑,還可以趕上開山收徒。
塵堰、沈摧玉、規則
他眸色微冷。
一切的一切,都要在今年做個了結。
燦金色的陽光落了滿頭,問澤遺全身沐浴在光芒之中。
蘭山遠定定看著他。
“好。”
山腳的桃花含苞待放,而山頂的草木堪堪冒出綠意,在微冷的春風里蕭索。
草叢里落著靈鳥剛換下的尾羽,灌木內不知是鼠是兔,窸窸窣窣發出動靜。
“副宗主這都消失一年了吧?”
長長的小徑通往閬山的林海,兩個藥修背著籮筐,竊竊私語。
“是啊。”
女藥修頷首:“以往他出去歷練,好歹也有消息。”
“這連著這般久消息全無,不會真和之前傳的流言一樣,副宗主他”
“呸呸呸。”男藥修慌忙制止,“我們還在宗里,可別說這種喪氣話。”
“副宗主這幾年人也成熟了,心性也好,我是希望他能安然無恙,等到宗主飛升之后,接下宗主的班。”
“你說得對,是我莽撞了。”
女修頷首贊同:“看宗主這樣子,怕是飛升前都未必有徒弟,往后還是得靠副宗主。”
她話音落下,不遠處傳來聲大叫。
“副宗主,副宗主回來了————”
回來了?
兩人皆是心神一震,齊齊朝著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
“我們還去不去采藥?”女修面露猶豫,好奇地伸長脖子。
男修興奮:“急什么?反正明日也能采藥。”
“那可是副宗主,自然是先去看熱鬧啊!”
榕樹葉簌簌作響,一縷縷的木須像是老者的垂髯。
盤桓千年的根系上半部分裸露出地面,銀發青年站在菩提樹下,靴尖堪堪避開根系生長的方向。
這是問澤遺在持明宗的第三個春天。
他身上的黑衣寬大,掩蓋住精心調養下仍舊瘦了一圈的身影。
問澤遺閉著眼,卻準確地轉向修士們聚集的方向。
陽光下,他銀白色的睫毛垂落,完全遮蓋住偏藍的瞳孔。
人群中傳來一陣驚呼,修士們表情各異。
或激動,或好奇,或贊許。
蘭山遠站在問澤遺身邊。
強盛的靈力包裹住兩人,站在數米開外的修士們完全無法察覺到,問澤遺身上的靈力已經干涸。
微微頷首,問澤遺露出個自若的笑意。
他的笑容晃著了修士們的眼,可眾人看著他緊密的雙目,心中皆是不祥的預感。
為何閉著眼,難道是
腰間玉佩和銀飾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
“諸位好。”
銀發劍修聲音清朗,像是三月晴日里,離太陽最近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