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8章 愛慕
季云瑯遲遲不下來, 琥生上樓去找他,順手救了滾在地上的林霄,喂給他一顆藥丸。
林霄感激不已,正道謝, 隔間的門就打開了, 兩人一先一后出來。
琥生見狀, 悄悄問林霄,“他們在里面待多久了?”
林霄想了想,“也沒多久……大概半個時辰?”
琥生驚訝,“半個時辰不算久嗎?”
江晝恰巧走到他身后, 路過時手中卷軸敲了一下他腦袋,“不算。”
琥生臉霎時變得紅撲撲的, 下意識想跟在他身后走,被季云瑯揪著領子拽了回來。
季云瑯帶琥生在桌前落座。
林霄一看見他就條件反射肚子疼, 急忙跑到窗邊,跟江晝站到一起。
江晝遞給他一張紙:你爹最近有消息嗎?
“沒有,”林霄看向他手里的卷軸,“我爹先前說, 讓我拿到東西就在六伯家暫避, 不過現在六伯家肯定是住不了了……胡大哥, 你接下來有什么安排?”
江晝點點手中的卷軸,“這個, 我需要。”
言外之意, 你看是你主動送給我合適,還是我跟你搶合適。
林霄本來就沒指望能要回來, 聞言點頭:“好的,胡大哥。它是你的了。”
接著, 他想到什么,湊過去:“大哥,你看啊,我爹這個東西這么神秘,六伯還專門買了個宅子存放,那是不是能證明,我爹他的真實身份其實并不簡單,狗腿子只是他的偽裝,他這么多年一直在隱忍蟄伏,等身份揭曉的那天他就會搖身一變,帶我們整個林家飛黃騰……”
江晝:“不會。”
林霄:“好的。”
江晝垂眸看手上的卷軸。
這是五大派當年暗中操縱八方域的罪證,只不過是個老名單,上面人全死光了,還活著的就只剩他跟風洵。
至于現在八方域的這群人,五大派專門為他們準備了一個新名單。
江晝離開季云瑯,舍棄跟徒弟在宅子里的安逸生活出來,要找的就是那個新名單。
他們一起住的五年里,季云瑯頻繁離家,回來時身上的傷一次比一次嚴重,這證明八方域躁動的人越來越多,馬上要壓不住了。
沒有任何一個八方域人在去過仙洲后,還能心甘情愿待在蠻荒。
季云瑯帶他們見識過仙洲,又把他們關起來,無異于直接把矛頭對準自己,任由他們滋生恨意。
遲早有一天這些恨意會反噬,把這個年輕的領主吞得骨頭都不剩,他們侵襲仙洲的第一戰,就是要拿季云瑯的血祭旗。
其實江晝可以什么也不管,只等著季云瑯撐不住的那天,通道大開,八方域的怒火燒盡仙洲,一切破而后立,大戰之后就是和平,從此仙洲的靈氣流遍八方域的每個角落,血月隱去,黑沙消散,世上再也沒有蠻荒,處處都是仙洲。
可偏偏就是季云瑯的存在,讓他沒辦法什么也不管。
八方域人注定要闖進仙洲,在那之前,他得把季云瑯摘出來。
思及此,他走到桌前,坐到季云瑯身旁,再次將卷軸鋪展開。
這次沒有閃著金光的立體名字浮現,季云瑯失望地拿手指繞江晝的名字打了個圈兒,最終停在那個“江”上,“所以呢?你故人姓江,我師尊也姓江,為什么?”
江晝的手指跟著點到“江”字上,蹭了蹭旁邊季云瑯的手指,說:“他的名字……”
他卡殼,季云瑯把手指往旁邊挪,不讓他蹭。
江晝補充:“你娘取的,隨你爹姓。”
季云瑯指尖描摹著“江晝”二字,“所以我師尊認識我父母,甚至關系還不一般,連名字都是他們取的。我大膽猜測一下,我師尊難道還是他們養大的?”
“嗯。”
江晝指指“江晝”旁邊的“風洵”,說:“他。”
又指指離他倆很遠的、另一個角落里的“花珈”,說:“還有他。他們三個,都”
他卡殼,季云瑯替他補上,“都是我父母取名養大的?”
江晝:“嗯。”
季云瑯笑,問他:“那你呢?”
江晝神態自若,看著季云瑯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我愛慕你娘。”
旁邊喝水的琥生一下子噴了出來。
季云瑯思索片刻,問:“我跟我娘,長得很像嗎?”
江晝看向他的目光溫柔,說:“嗯。”
心里說,一點也不像。
季云瑯不論性格還是相貌,既不像爹也不像娘,他不善良,不溫柔,沒有耐心,不愛多管閑事,季云瑯是個壞蛋,除了身上流著他們的血,沒有繼承他們的任何品質。
季云瑯和誰最像呢?江晝想,季云瑯是他的徒弟,被他一點點帶大,季云瑯和他最像。
他們才是一樣的人。
聽他這么說,季云瑯無奈,嘆了口氣,“前輩用情至深,我很感動,但是你之前也說了,斯人已逝。你就別執著了。”
江晝說:“我忘不了她。”
“……所以你就把感情轉移給我?”
江晝:“嗯。”
季云瑯仿佛在瞬間理解了一切,把琥生往旁邊擠,跟江晝隔開距離,“你這種單相思,不會有好結果。”
琥生在旁邊反駁他,“你還說別人呢,你自己不也是嗎?”
“我能一樣嗎?我又不是……”季云瑯拿起琥生的水杯一聞,發現他悄悄給自己倒了酒,睨他一眼,“喝了多少?”
“……”
琥生從椅子上跳下去就跑,季云瑯用靈光纏住他把他往回拽。
琥生捂著腦袋大喊,“沒喝多少!沒喝多少!”
他拼命在原地奔跑,還是被一點點拽了回來。
江晝默然看著面前突然鬧騰起來的一大一小,兩人舉止間的親密熟絡,沒有多年的相處培養不出來。
他和季云瑯也一起生活了很多年,不管徒弟小時候還是長大后,除了季云瑯在八方域的那兩年,他們都同吃同住,親密無間。
可他和季云瑯的關系一直很奇怪,他們之間就沒有這份天然的熟絡,為什么?
江晝想不通。
那邊季云瑯正按著琥生的腦袋逼他保證下次不再偷喝酒,他說:“你這么小,喝了長不高。”
“我知道了!”琥生努力去抓他的手,“你再這么按我頭,我也會長不高的!”
江晝起身,抓著季云瑯的手從琥生腦袋上挪開,琥生感動得眼淚汪汪,“謝謝大哥!”
季云瑯莫名其妙,甩開被他抓住的手,“我管教孩子,你湊什么熱鬧?”
江晝伸手在他腦袋上揉了揉。
季云瑯整個人一顫,一股怪異的熟悉感籠罩上他。
江晝見他沒反應,順著頭發向下,指尖輕碰了一下他側頸那個蓋著咬痕的藥貼。
季云瑯:“你……”
江晝手指摸到藥貼邊緣,略一用力,撕了下來。
即便敷了藥,那處的咬痕也不見好轉,泛著紅,下嘴重的地方略微有些腫。
他把撕下來的藥貼扔地上,指腹輕蹭過那處痕跡,微微俯身,靠近季云瑯耳邊說:“不要遮。”
季云瑯皺眉,去抓他的手,“憑什么?我就遮……”
脖頸另一邊的軟肉被不輕不重捏了一下,江晝說:“你遮,我就咬這里。”
季云瑯:“你在威脅我?”
江晝:“嗯。”
季云瑯:“好吧,我不遮。”
江晝手松開,又在他腦袋上揉了一把。
季云瑯坐在桌前不動,看起來乖,心里郁結。
最討厭比他強的人。
他拿這個胡夜沒轍,是長輩,有救命之恩,打不過,還喜歡騷擾人,下藥也沒用,人家能忍。
江晝怎么會認識這種人?
“前輩,”他開口,“我師尊以前在八方域跟你相熟,那你肯定知道,他為什么會來仙洲定居。”
“嗯。”
江晝只“嗯”不答,季云瑯又問:“那憑你對他的了解,他現在應該在仙洲哪里?”
江晝問:“你覺得呢?”
“他沒別的地方能去,不在清霄門,就只能去蓬萊島。”季云瑯轉著酒杯,“你說他是八方域人,可所有人都知道他出身自蓬萊島的云家……所以他最初是因為云家人,才從八方域來的仙洲?”
“嗯。”
“為什么?因為那個人對他很重要?他喜歡那個人?”
季云瑯就差把“云晏”兩個字焊酒杯上捏碎了,江晝從他手里拿過杯子,說:“你問我?”
季云瑯沒問他,季云瑯只想當面問江晝。
江晝還想跟他說什么,忽然發現窗邊的林霄不太對,半個身子都探出了窗外,也不知道在干嘛。
走近一看,林霄手里抓著只大胖鴿子,正捏著鴿子的嘴讓它別叫。
江晝把林霄帶鴿子一起抓了進來。
他突然出現,林霄嚇得大喊一聲,“胡……胡大哥……”
江晝盯著鴿子腿上的小竹筒,“你爹,來信了?”
“不是,”生怕被誤會,林霄急忙拽下那個小竹筒,放出里面的靈氣給他看,“是我要跟我爹報平安,說東西拿到了,讓他跟我娘藏好,別擔心。”
江晝問:“你能傳信?”
林霄:“能啊。”
江晝:“重寫。”
林霄:“……寫什么?”
不久后,看著半空中“你兒子在我手上,想讓他活命,明夜子時鹿溪城外”幾行字,林霄撲通一聲給他跪了。
“不行啊大哥!我爹娘好不容易藏好了,現在露面,萬一被發現怎么辦?清霄門就等著逮他們呢!”
江晝想了想,覺得有理,加了一句,“不來滅口”。
林霄:“……”
江晝把他帶到另一間房,大刀往他跟前一擺,“就不綁你了。”
林霄:“好的。”-
琥生舍不得回八方域,站在季云瑯旁邊欲言又止,想問他能不能在仙洲多待兩天。
他不吱聲,季云瑯也不理他。
見江晝過來,琥生急忙讓出地方讓他坐下,給他倒水,湊到他身邊悄聲道:“大哥,你來鹿溪城是干嘛的呀?是不是來找我嫂……”
季云瑯揪著他領子把他拽開,也不看江晝,對琥生說:“我們回去。”
“這就走啊?”琥生戀戀不舍,看向江晝,“那大哥,你跟我們回八方域嗎?那條骨龍還在家里等你呢。”
他這么急著引狼入室,季云瑯捏起他一邊臉蛋兒說:“你再多嘴,以后就把你關在家,再也別想出來。”
“我……”
江晝過來,把琥生從季云瑯手下救出來,對他說:“不回,去玩吧。”
琥生:“可以嗎?”
季云瑯:“不可以,這就回去。”
江晝擋在季云瑯前面:“可以。”
說完從懷里一掏,扔給琥生一袋錢,“花完再回來。”
琥生捧著錢興奮得臉蛋通紅,此刻他眼里已經沒有季云瑯了,全是大哥,好大哥,一輩子的大哥!
季云瑯冷笑,“你敢出門試試?”
江晝回身跟他面對面,“別兇孩子。”
琥生朝他倆上下打量幾眼,臉更紅了,頭一低,轉身三兩步就跑出了門。
季云瑯一跟他獨處一室就不自在,后撤兩步,說:“離我遠點。”
江晝問:“你有什么安排?”
季云瑯:“我沒什么安排,回家。”
說完他就走到窗邊往下看。
家都燒了,哪兒還有家。
得去找江晝。
他討厭這種漫無目的的感覺,要猜測江晝去哪兒了,要想他為什么走,到了地方還不一定找得到人。
而且他已經很久沒有感應到鎖靈鏈的氣息,江晝說不定連脖上的那條鏈子也已經想辦法摘了。
江晝真的不想跟他在一起了。
混蛋。
他剛要開始恨江晝,指尖突然溢出幾絲靈光。
五大派來信了。
他把靈光展開來看,五大派在信上說,他們尋得了江晝的蹤跡,在蓬萊島。
季云瑯盯著半空中的幾行字,唇角溢出一絲嘲弄的笑。
江晝真的去了蓬萊島。
他還念著云晏。
跟他在一起這五年師尊一定忍得快死了,所以才剛離開就迫不及待去找云晏。
然后呢?抱著他的尸體訴說愛意,在他耳邊追憶往昔?
江晝要想死他了吧。江晝會哭嗎?江晝會跟他殉情嗎?
果然醒不過來的情人才最難忘。
他不動,靈氣凝出的幾行字就浮在空中,江晝遠遠瞧見了,凝目去看。
季云瑯面色陰沉,靠在窗邊一言不發,半晌,拽下手腕的銀鏈,從窗戶毫不留情地扔了出去。
江晝:“……”
這不是定情用的嗎!
第019章 沖動
季云瑯離開酒樓, 就近尋個客棧住了下來。
他出門前,那個胡夜原本想跟上來,被他狠狠瞪了一眼就不動了,問他:“孩子不要了?”
琥生在外面玩, 還沒回來。
他說:“不要了, 誰愛要誰要。”
琥生不知道他在哪兒, 玩夠了就只會回到那個酒樓。
季云瑯一個人在客棧房間待了大半夜,又生氣,又不知道要氣什么,腦子里一片空蕩。
他十歲那年恨所有人, 決定要一輩子當一個冷漠的、再也不會笑的人。
后來悄悄喜歡上江晝,有了念想, 他就想努力成為一個正常的、值得托付的人。
他觀察了江晝好多年,師尊的生活過得很簡單, 睡覺睡一上午,睡醒了澆花,然后吃飯,吃完飯偶爾會來教他讀書認字, 讀不了多久就起身, 拍拍他的肩讓他自己看, 然后一個人去院子里給他鼓搗新玩具。
季云瑯就拿著書,趴在窗邊看他。
太陽落山了, 玩具也做完了, 但是江晝是笨蛋,照著圖紙做都能做成四不像, 一下午白干,只能拆了重做。
季云瑯愛惜眼睛, 夜里不讀書也不練劍,從窗戶跳出去跑到江晝身邊,拿起圖紙要和他一起做。
師尊這么笨,沒有他在旁邊指點,一晚上也做不出一個來。
月亮出來了,每到這時候江晝都看看天,揉一下他的腦袋,轉身出門。
季云瑯就一個人拿著四不像的玩具和圖紙在門口等他。
有時候回來很快,有時候要等到大半夜,有時候干脆不回來。
季云瑯不止一次悄悄跟在他身后,看到他避開人群下山,到了一片倒映著星星月亮的湖邊。
已經有人在那里等他了。
岸邊停靠的畫舫上懸掛著漂亮的琉璃燈,借著燈光和月光,季云瑯得以看清那個男人。
他坐在輪椅上,皮膚很白,身形削瘦,說兩句話就要偏過頭去咳兩下。
晚風帶來輕微的涼意,江晝解下自己的外衫給他披上,那人唇角帶笑,溫和地看向他。
然后他們一起上了船,向著湖中心悠悠漂遠。
季云瑯站在岸邊遙遙去看,只見到燈火中親密相偎的影,月色下師尊微微傾身,唇落在了那人耳畔。
季云瑯說不清自己是因為什么開始喜歡江晝的,是日復一日的跟蹤窺探,還是無數個輾轉反側的深夜腦海里那兩道相依相偎的身影。
這是他沒見過的江晝,溫柔體貼,風度翩翩,那雙平日淡漠的眼里蘊滿了情意,舉手投足都變得高雅,一點也看不出是個愛睡懶覺的笨蛋。
季云瑯想,江晝一定很愛他。
江晝一定很愛云晏。
一個人的時候不能想這些,妒火會燒得心口生疼,而江晝既不心疼他,也不會來哄他。
他已經長大了,不能再像小時候一樣跟江晝撒嬌鬧氣,為了留下他故意受很重的傷,生很厲害的病,讓江晝慌亂、害怕,然后在當晚拒絕云晏的邀約,一整晚陪著他照顧他。
他只能用那些骯臟下流見不得光的手段把江晝留在身邊,營造出一種好像他們很幸福、江晝很愛他的假象。
江晝愛他嗎?
江晝不愛他。江晝在他十七歲那年主動親吻他,是因為要找一個替罪羊替自己擔下虐殺云晏的罪名。
季云瑯不懂,他情竇初開,看到江晝親手殺了云晏,穿著喜服撲進自己懷里,他比任何人都開心,他要愛死江晝了,心甘情愿在那場暗藏著陰謀的纏綿里沉淪。
第二天懷抱冰冷,人去床空,桌上被撕壞的喜服下蓋著兩把嶄新的劍。
這是江晝給他的定情信物,讓他在八方域盡情廝殺。
他要恨死江晝了。
季云瑯一想他心口就疼,下意識低頭,要看自己手上的銀鏈,卻只看到空空如也的手腕。
他怔怔盯著,腦袋轟一聲炸了開,霎時所有憤怒和委屈齊齊上涌。
江晝走了,鏈子也丟了,什么都沒了。
胸口有什么東西堵著出不來,他再也平靜不下去,掀了桌子,摔碎茶杯,撿起鋒利的碎瓷朝失去鏈子的手腕狠狠劃下——
劇痛令他神志清明,鮮血流出的瞬間,似乎聽到外面傳來十分微小的、什么東西在撓門的聲音。
他任由左手腕的血汩汩向外流,走到門口,打開門,面前空無一人。
“喵~”
有什么東西搭上了他的腳。
他低頭,一只圓滾滾、黑乎乎的小貓正坐在他鞋上仰頭看他,它的嘴里,叼著那根不久前被他扔出去的銀鏈。
他垂著眼,面無表情盯著這只小貓。
小貓伸出爪,扒了扒他的褲腿,然后靈活地向上攀爬,到他腰上時,叼著鏈子的嘴輕輕碰了碰他左手腕還在流血的傷口。
一陣溫和的靈光閃過,傷口緩緩愈合,銀鏈自行掛到了他手上。
小貓又順著他腰往上爬,扒到他胸口時聚力一跳,站到了他肩頭,尾巴繞過他后腦,微微偏過頭,安撫似的拿毛絨小腦袋蹭他的臉。
季云瑯關上門,走回房間,抓下這只小黑團提到眼前。
季云瑯有一雙妖邪的紫眼睛,小貓有一對亮晶晶的黑眼珠,四目相對,那雙紫眼睛突然變得兇狠,“說,誰派你來的?”
小貓眨巴眨巴眼,前腳一撲騰,后腳一晃悠,整只貓撲到了他肩上,伸出粉嫩的小舌頭,朝他側頸那個咬痕輕輕舔了一下。
一陣靈光閃過,咬痕仍在,無事發生。
小貓一愣,不死心,探出舌頭,又舔了一下,仍舊無事發生。
它委屈地“喵”一聲,彎彎翹著的尾巴也蜷起來,趴在季云瑯肩頭不動了。
季云瑯側眸去看,余光只見一個胖嘟嘟的臉頰,看起來鼓鼓的,很蓬松。
他伸出手指,戳了一下-
紅月當空。
江晝剛踏進八方域,就扒著一棵禿枝樹吐了個天昏地暗。
難聞,太難聞了。
八方域里這股腥臭的、爛肉似的氣味到底什么時候才能消失。
血月照到他脖子的銀鏈上,原本用作偽裝的黑霧已經變成小貓消失了。
炭炭纏了他好久,非要讓他“喵”那一聲,然后跳下去就往街上跑,一看就是去找季云瑯。
愛操心的小貓,徒弟都這么大了,自己在外面住一晚又不會被人騙。
也不一定。
蠢小子,五大派騙他他就看不出來,就覺得師尊一定會去蓬萊島。
炭炭跟著也好,別讓他今晚就沖動跑過去,到時候落進什么陷阱都不知道。
他背著刀走在黑沙里,還沒到無常橋就被一群兇神惡煞的大漢喊住。
他停步,不情不愿拔出刀,不禁想,時代真的變了。
認識他的人早就死光,他和炭炭過去一百年的戰績毫無用武之地,現在他就是一只剛進八方域的小嫩羔子,想活命,就得想辦法證明自己。
他不情不愿證明完,想去乾坤袋里摸出點東西擦干凈刀上的血,不小心摸到了季云瑯藏在懷里的那個粉帕子。
他拿到眼前,在血月下觀察。
普普通通好看,一般般香,上面的小花看久了也就那樣。
他又塞回去。
不就是繡帕子,有什么難?誰學不會似的。
他先去了森羅獸骨殿,骨龍很警惕,感知到有人靠近就大吼著沖到門口,一張嘴就啃住了他整個腦袋。
尖利的骷髏牙磕得江晝腦門兒和下巴一起疼,他拿刀柄敲了敲骨龍腦袋。
骨龍本來準備嚼他,聽到刀柄敲腦袋傳出的清脆聲響,它整條龍一驚,急忙把嘴張開,放出被自己咬住的腦袋。
“吼——!”
“哦吼吼!哦吼哦吼——!”
看清他的臉,骨龍開始興奮地大叫,狂甩著尾巴把他整個人繞了起來,拿硬邦邦的龍頭狂蹭他的臉。
龍頭蹭得臉生疼,但是江晝心里滿意。
這才是他的愛寵,狂傲,霸氣,身板兒剛硬,連叫聲都這么中氣十足。
炭炭要是也能這么帥就好了。
整只貓軟乎乎的,平常叫兩聲還夾著嗓子,一看就沒勁。
連沒勁的炭炭都能陪他叱咤蠻荒,要是當年有骨龍陪在身邊,江晝簡直不敢想他能打下多少個仙洲。
他在森羅獸骨殿里逛,外殿倒是挺空的,什么也沒有,走進內殿才能發現有人居住的痕跡。
房間一角放著一個大箱子,江晝絲毫沒有不亂動別人東西的自覺,徑直走過去。
季云瑯的什么東西他沒見過?
他抬起箱蓋。
滿滿一箱子整齊擺放著他從小到大給季云瑯做過的所有玩具,有做好的,有做壞的,厚厚一沓圖紙就壓在下面。
再往下,是一些早就陳舊的紙張、幾支有些破損的筆,兩把普普通通的劍。
小時候教季云瑯認字,給他做玩具,看他練劍,周而復始,日復一日,他們的生活也就是這樣。
要說什么時候才有了不同……
江晝看到被壓在箱匣一角,疊得方方正正的一沓紅布。
他展開來看,看到了熟悉的繡紋,也是紅衣,也是金線,跟季云瑯衣服上繡得一樣。
這沓布被疊得方正,江晝想擺回去,又沒辦法疊得跟原先一樣,只能盡力,最后象征性地撫兩下,感覺差不多了,放回了原處。
他以前沒住過森羅獸骨殿,對這里沒什么感覺,看完季云瑯的東西就沒興趣了,啟步離開。
骨龍想跟著他,被他按了回去,他拿刀柄敲敲骨龍腦袋說:“好好看家。”
骨龍以前是他的兇獸,但是自從有了炭炭,他就不再用骨龍了。
然而他剛走出森羅獸骨殿沒多遠,就差點在茫茫黑沙中迷路,原地轉了一圈,感覺哪哪兒都一樣,全是沙子,暈頭轉向。
太久不回來,都認不清路了。
頭頂的禿枝樹上傳來一聲“哼”,聲音平穩,不帶任何情緒,仿佛就是為了出個聲提醒他。
他不用抬頭,踢起腳下一塊石頭扔向樹頂那個人。
與此同時,頭頂幾根斷裂的樹枝嘩啦啦朝他砸下來。
兩人一起避開彼此的攻擊,樹上那人跳了下來,站到他面前。
“你再不出來,”風洵先開口,“我還以為花珈詐尸了。”
以他剛才站在樹上的視角,恰好可以看到森羅獸骨殿和里面貿然闖入的可疑人影。
江晝搖頭,“他詐不了,喂貓了。”又說:“你還活著。”
風洵:“你還沒死,我不會死。”
這話聽著曖昧,江晝十分明顯地離他遠了一步。
風洵眉頭微不可聞地皺起,“男人,惡心。”
接著,視線放到他脖子那條銀鏈上,向前大跨一步,湊上來就聞。
江晝:“你才惡心。”
風洵單手挑起他頸上的銀鏈,垂下眼觀察,“那個年輕的新領主,是江逝水和云征月的孩子?”
江晝:“嗯。”
“怪不得,他身上有他們的味道,”風洵拽著他那條鏈子,抬起幽沉的雙眸看他,“也有你的味道。”
江晝終于露出這晚的第一個笑。
風洵握他鏈子的五指收緊,緩聲問:“你很得意?”
當然得意,不光得意,他還很甜蜜。
他得到了江逝水和云征月的兒子,本來以為只能永遠一個人在心底得意,沒想到風洵還活著。
現在有第二個人知道了。
江晝更得意了。
風洵拽不斷他的鏈子,給了他一拳,打在臉上。
江晝吐出一口血,拔出自己的刀,“該把你和花珈,埋在一起。”
一刀下去,劈碎了風洵手腕上的那雙鎖環。
風洵奪下他的刀,三兩下斬斷了自己雙腳的鎖,又把刀丟回給他。
季云瑯進入八方域一年后,江晝來找過他,就是在那次殺了森羅獸骨殿里的前任領主花珈。
當時不知道風洵還活著,不然江晝會連他一起殺。
風洵拎著兩副斷裂的鎖環,看向天邊血月,對他說:“月隱日第二次消失。仙洲那些人又怕了?”
“嗯。”
五大派那群慫貨,僅僅是打開八方域到仙洲的通道都能讓他們腿軟,等他們知道季云瑯身上流著誰的血,還不知道要怕成什么樣。
江晝問他,“有人能用嗎?”
八方域里這批新人江晝不熟悉,風洵看樣子剛出來沒幾天,估計也熟不到哪兒去。
風洵說:“二域主。他抓了很多仙洲人進八方域。”
季云瑯和樓沙都等著風洵殺薩孤蠻,他拖到現在也沒動手。
薩孤蠻既想當領主,又想闖仙洲,仙洲人對他而言就是手下的螞蟻,腳底的爛泥,這樣的人留著,大有用處。
江晝點頭,“找個機會,把……”
江晝卡殼,風洵靜靜等他說完。
等了半晌,卡不出來了。
江晝要給他寫,想到風洵不認字,于是默不作聲盯著他,用眼神詢問:你能明白嗎?
風洵漠然跟他對視,片刻,補全他的話:“找個機會,把他放進仙洲。”
江晝點頭。
新名單他暫時得不到,沒辦法用那卷可以隨意操縱人的名單激起八方域對五大派的怒火。
好在八方域本身就是養流氓的地方,無緣無故,也能跑去仙洲鬧事-
江晝從八方域出來,先滌凈了自己滿身血氣。
他回酒樓看,天都快亮了,林霄和琥生竟然湊在一桌吃吃吃,邊吃還邊把人家大廚叫出來點評。
大廚頂著黑眼圈打哈欠,聽著他們絮叨,連連點頭。
江晝在門口看了幾眼,沒進去。
他感知到炭炭的氣息,追蹤而去,在天蒙蒙亮、街上還空無一人的時候翻了客棧二樓的窗。
進去就看到滿屋狼藉,仰翻的桌子,摔碎的茶杯,還有地上一灘干涸的血和沾了血的碎瓷片。
江晝越過滿地雜亂走到床邊,季云瑯正熟睡,被子一多半都壓在身下,穿著外衣,衣上還沾著血。
炭炭窩在他腦袋旁,把自己蜷成了一個小團子。
江晝心下疑惑,季云瑯很少這么不講究,把自己弄得這么狼狽,更別說還在這樣的環境里入睡。
他剛走近,炭炭就睜開眼,抬起爪子扒了扒季云瑯的頭發,散發出一陣柔和的靈光。
這下江晝就明白了,季云瑯不是自己睡著,而是被炭炭哄睡的。
他把季云瑯的身體從頭到腳檢查了一番,確認沒有傷,松了口氣,房間里和他身上沾的應該是別人的血。
江晝托起炭炭,讓它化成黑霧變回頸環,看看窗外的天,感覺還早,上手扒了季云瑯外衣。
動作間弄散了他里衣的前襟,他先盯著看了一會兒,面無表情繼續給他脫衣服。
前襟已經被弄得松散,再這樣一動,開得更大了。
江晝把他外衣脫好放到一旁,心想,衣服是自己開的,這不能怪他,于是手隨心動,在袒露的胸口處輕輕摸了一把,接著給他攏好前襟,準備蓋好被子讓他再睡一會兒。
他剛從季云瑯身下抽出被子一角,榻上人就倏地睜開眼,紫眸兇狠,問:“你在干什么?”
“……”
江晝抖抖被子,“怕你冷。”
季云瑯垂眼看自己身上離奇失蹤的外衣和詭異的、亂成一團的前襟布料,諷笑道,“確實挺冷的。”
江晝給他蓋好被子,只留腦袋在外面,說:“睡吧。”
季云瑯往床兩邊看了看,問:“小貓呢?”
江晝:“什么小貓?”
“沒事,”季云瑯視線移到他臉上,“你離我這么近,我睡不著。”
江晝走到房間中央,扶起一把椅子坐下,跟他隔開距離。
季云瑯:“你在屋里,我睡不著。”
江晝翻窗出去,躍上最近的一棵樹,坐在樹上透過窗看他。
季云瑯在被窩里偏頭,面無波瀾遙遙跟他對視。
然后說:“你看著我,我睡不著。”
隔得這么遠,江晝聽不見。
其實江晝能聽見,但是他表現出了一副聽不見的樣子,眼睛一瞬不眨地盯著季云瑯。
季云瑯跟他互相看了一會兒,抓過被子狠狠蒙上頭。
煩死了!
第020章 相思
季云瑯不愛睡懶覺, 從小就比江晝起得早。
師尊不食人間煙火,小時候早起,季云瑯就自己吃完早飯再自己去練劍,不用叫醒江晝。
長大了早起, 他會先去給江晝做飯, 然后進到房里把尚在熟睡的師尊親醒, 親不醒就摸醒,江晝如果乖乖起床,季云瑯就領他去吃飯,江晝要是犯懶不想起, 季云瑯就鉆進他被窩,跟他鬧到日上三竿, 起來直接吃午飯。
有時候鬧完幾遭江晝還困,被子一扯要接著睡回籠覺, 季云瑯就會覺得自己遭到了輕視,心里不爽。
他心里一不爽,江晝就要遭殃。
外面天已經大亮,季云瑯睡不著, 翻個身往窗外看, 跟樹上的人對上了視線。
江晝見他醒了, 翻進窗,把剛買來的早飯提到他面前, 問:“餓嗎?”
季云瑯坐起身, 說:“不餓。你以前愛慕我娘,也這么給她送飯?”
“不是。”江晝說, “她有你爹。”
別看語氣平淡,個中心酸只有自己知道, 季云瑯霎時在他身上找到一種同病相憐的凄楚感,再次跟他說:“單相思不會有好結果。”
季云瑯要穿衣服,變出乾坤袋,江晝眼睜睜看著他從里面掏出了一件一模一樣的外衣。
這樣的衣服他到底有幾件?
季云瑯在清霄門時穿銀白色的門派服,從八方域回來就常穿一身紅,好像從他十歲到現在,身上穿的永遠就這兩樣。
江晝有些膩了,準備給季云瑯整幾件新衣裳,他想看季云瑯穿點不一樣的。
季云瑯見他盯著自己看,指指窗外,“出去。”
江晝:“外面等你。”
季云瑯沒理他,心里希望在外面不會碰見他。
后來他換好衣服出了客棧,心想事成,的確沒在外面見到人。
他預備先去酒樓找琥生,把他丟回八方域,再啟程去蓬萊島找江晝。
找得到最好,找不到就算了,江晝招人恨,季云瑯這輩子都不想再見他了。
腦袋突然被摸了一下,有人往他手里塞進一包熱騰騰的糕點,聞起來很甜。
季云瑯只在小時候被江晝摸過頭,最近卻頻繁被這個變態前輩摸,他盯著手里裝糕點的紙袋說:“你再對我動手動腳,我就……”
話音未落,腦袋就又被摸了一下。
江晝走在他身邊,從紙袋里拿出一塊糕點吃,說:“沒加料。”
季云瑯要煩死,把整個紙袋扔向他,快走幾步跟他拉開距離,“別跟著我。”
江晝接紙袋接得巧,沒讓糕點掉出來,見季云瑯不吃,他也把嘴里的吐掉,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跟在他身后。
季云瑯進了酒樓,又出來,臉色十分不好看。
琥生沒人管,一大早又跑出去玩,都怪那個胡夜,讓一個小孩子花那么多錢,顯著他有錢了。
江晝這時跟上來,見他面色不好,了然道:“該吃早飯。”
肚子一餓,脾氣就會暴躁。
季云瑯不理他,自顧自往街上走,轉進一個無人的小巷時倏地出劍把跟在身后的人抵到墻上。
劍鋒嵌進他的脖頸,瞬間便滲出了血珠。
“你到底……”劍鋒又進,壓出更多的血,季云瑯神情不耐,“要跟我多久?”
江晝靠在墻上不動,把路上買的另一袋點心送到他臉前,說:“咸的。”
甜的不喜歡,還有咸的。
他不清楚季云瑯喜歡什么,過去幾年都是季云瑯在喂他,不過江晝不挑食,沒有什么好惡之分,季云瑯做什么他都愛吃。
就是不知道季云瑯挑不挑。
劍卡在他脖頸的肉里,一說話就流血,季云瑯死死盯著他的臉,鼻間縈繞著他手中點心的香氣,是蔥油味。
良久,季云瑯收劍,一把奪過他手里另一包甜糕點往小巷外走,說:“我討厭蔥。”
江晝知道了,抬手抹了把自己脖上的血痕,啟步跟上他。
疼死了。
季云瑯,真兇殘-
黃昏時分,季云瑯在鹿溪城外逮住了琥生。
琥生想來城外面看更大的景,就算不認路也大著膽子跑了出來。
季云瑯問他:“看見了嗎?”
琥生剛被他提著領子嚇唬完,此刻眼淚還沒擦干凈,先點頭:“看到了!有樹!有云!有河!有鳥!有唔唔唔……”
季云瑯捂住他的嘴,嫌棄道:“白讀那么多書。”
江晝再次出手救了他,問:“林霄呢?”
“他沒出來啊,”琥生藏到他身后,躲著季云瑯,指指城里,“我讓他陪我一起來,他說他打死也不會踏出那個酒樓一步,不然大哥肯定悄沒聲兒扛著刀就出現在他身后了。”
江晝點頭,心想,這個林霄,真的省心。
琥生躲在江晝身后,離他背上那把大刀很近,此刻也顧不上抹眼淚了,睜大眼看,猶猶豫豫想伸手去摸。
季云瑯本來就氣琥生不聽話亂跑,現在看他這架勢,冷笑一聲,扭頭就走。
琥生還被大哥的刀吸引著,沒發現季云瑯離開,大哥卻突然抓住他肩膀把他往前推了幾步,指著前面季云瑯越走越遠的身影說:“去哄。”
琥生:“……”
江晝又推了他一下,催道:“快。”
琥生急忙跑上前,熟門熟路地抱住季云瑯胳膊,季云瑯把他甩開,他又抱上,仰起頭不知道說了些什么,抱著不撒手了,季云瑯這下沒再甩開,停下腳步,垂眸,嘴里說著話來教訓他。
琥生就乖乖低下頭聽著,不時點點頭,“嗯”一聲,說:“我知道了,我再也不敢了。”
等確認琥生哄得差不多了,江晝才不再遠遠看著,啟步走近。
季云瑯生氣得及時哄,別人不懂,江晝最懂。
不然一旦錯失良機,那輕易是哄不回來的,江晝想到就渾身疼。
季云瑯要送琥生回八方域,琥生聽說只有自己一個人回去,死活不走,裝了沒多久的乖巧蕩然無存。
“你想干什么?你又要去找你媳婦兒?人家都不要你了!況且我大哥還在這,你為什么不愿意跟他培養一下感情?我大哥有哪點比不上你媳婦兒?”
季云瑯瞥了眼江晝,“他不能生。”
“……”
琥生眼里還殘存著一絲希望,仰起頭問江晝,“大哥你……”
江晝:“不能。”
琥生失望地垂下腦袋。
接下來,他整個小孩變得黯淡無光,被季云瑯拖拽著回了八方域。
季云瑯把他交給骨龍,叮囑骨龍看好家看好孩子,看他還低著頭一言不發,揉了揉他腦袋說:“再等等,過段時間帶你去仙洲住。”
琥生悶悶問:“跟我大哥嗎?”
季云瑯說:“不是,我心里有人了,我不喜歡你大哥。你還小,我怎么說你都不會懂。”
“那……大哥喜歡你,你不喜歡大哥,大哥豈不是很可憐?”
“對啊,”季云瑯收回摸他腦袋的手,垂眼看自己手腕上的銀鏈,“誰不可憐。”-
子時,鹿溪城外。
江晝把林霄帶出酒樓,出城后象征性地拔出刀抵到他脖子上。
林霄戰戰兢兢走在他前面,“大哥……你手可千萬別抖啊。”
江晝:“嗯。”
“要是我爹不來,你不會真滅我口吧?”
“會。”
“……咱們這么多天情誼,”林霄哽咽,“都是假的嗎?”
走到一片空曠的林地。
“子時了。”
江晝對準他的脖子,高高舉起刀。
林霄一愣,“你來真的?!”
大刀狠狠向下斜劈,在砍到他脖子的瞬間,林霄閉眼大喊:“爹——!!!”
“刀刀刀刀刀下留、留人——!!!”
一聲氣貫山河的喊叫從林子那頭傳來。
江晝收刀,林霄腿軟得差點沒站住。
一陣迅疾的穿林聲過后,一個中年版林霄出現在了兩人面前。
江晝對著林霄的臉看,又去觀察對面那個中年男人,疑惑道:“這……么……”卡了一下,他醞釀好,重說,“這么像?”
林霄被他那刀嚇得還沒緩過來,他爹先替他答了,“沒、沒沒錯,我跟我兒子是出、出出了名的像,兄、兄臺,你是不是想……想……想抓我,刺呲——錯抓成我兒子了?”
“……”
聽他為救兒子艱難說完這一整句話,江晝心里莫名發堵,默默收起了用來威脅人的大刀。
他松開林霄,對林爹說:“聊聊。”
林爹頓時滿臉為難。
林霄嘆息,“我爹最怕有人跟他聊。”
直到江晝拿出了紙筆-
兩人找了個大樹樁坐下交流。
月光傾灑在林地中央,江晝和林爹湊在一處你來我往下筆如飛,誰也不浪費時間,筆尖都冒起了火星子。
林霄坐在他倆對面看,雖然很不合時宜,雖然很危險,但是他還是感覺到一種莫名的安心。
寫字很快的大哥,寫字很快的爹,靠譜的大哥,靠譜的爹。
江晝問他:那句暗語,方便展開講講嗎?
林爹手上既然握著老名單,那就必然知道有新名單的存在。
林爹其實不方便,他已經在紙上寫出了一個“不”字,江晝若無其事拔出自己的刀,橫著搭到了林爹腿上。
他寫:你們林家人的皮
他說:“很好扒。”
林霄坐在他倆對面,抹了把并不存在的眼淚,對爹說:“林威堂哥他……已經去了。”
林爹眼里閃過一瞬驚恐,正要問他什么,林霄就補充:“不過爹你放心,不用擔心六伯白發人送黑發人,因為在林威堂哥去之前,六伯就已經先去了,壽終正寢,被窩升天,還跟我六伯母葬到了一起。”
他爹依然驚恐,林霄接著補充:“當然,在林威堂哥去之前,我就已經拿回咱家的東西了。”
林爹終于松了口氣,拍拍胸脯,問他:“東、東西呢?”
江晝拿出卷軸,順刀柄一滾,橫著鋪展在刀上,隨著手掌帶靈光從紙面上撫過,那些人名都抖動起來,似乎下一刻就要跳躍而出。
林爹見他這樣,知道碰上明白人了,原本準備胡編亂造的話就停在了筆尖。
“你以前,”林爹問江晝,“也、也是閣里的人?”
江晝給他寫了一個字,“云”。
“云家……”林爹喃喃,“已經不行了,跟蔣、蔣家一樣。”
林爹把眼前這人當成了跟自己一樣的狗腿,主家沒落,再無依仗,只能四處飄零。
林爹嘆了口氣,從卷軸底下抽出紙,提筆寫道:云家主走后,云家至今決議不出新家主,連他身邊那位護衛長也不知所蹤,無人對接,加上現在又是風險時期,閣里也就徹底斷了跟蓬萊島的聯絡。我看兄臺你不像泛泛之輩,莫非正是因為這事,失了能效力的主人,才離開蓬萊島?
見他揣摩自己的來處,江晝也回:蔣年身為大長老,監察不利,從自己門里流放出的弟子打通了八方域,威脅到了仙洲,閣里便給他記了一過。一旦八方域那邊出事,其余四大派就會讓蔣家和清霄門最先往上頂,這事一日不解決,蔣長老的腦袋上就一日懸著把刀。而你林家,就是蔣年為自己找的替死鬼。
卷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顫動著跳躍而出,黑漆漆一大團透明靈體帶著怨氣纏繞上林爹。
江晝寫:你過去為蔣年做事,手上沾了不少八方域的血,五大派要拿蔣年頂罪,蔣年就會拿你頂罪。值得慶幸的是,這些被你像畜生一樣驅使戲弄過的八方域人早已經死絕,就算將來真的出事,也沒人會來找你的麻煩。因此帶著全家跑,是你最明智的選擇。
“你……”
林爹定定看著他,半晌,泄氣提筆:給他辦事的有幾十號人,我也就是里面一個小嘍啰,現在蔣長老要拿我擋刀,我這個年紀,上有老下有小,我能怎么辦?干坐著等死?
江晝:沒事,反正你們遲早全得……
“死”字寫了一半,他停筆,把那句劃掉、涂黑。
林爹:“……”
當誰看不見嗎!
江晝問起新名單,林爹搖頭,江晝把刀架他脖子上,他嚇出滿頭冷汗,依然搖頭,寫道:反正不在清霄門。當年那件事后,蔣年謹慎了不少,準備過個幾十上百年,等八方域徹底穩了再出手。所以八方域里那批新人,清霄門至今沒過過手,名單自然也不會在我們手里。
江晝沉思,“當年……”
林爹知道他懂,嘆了口氣,寫道:是啊,當年。忘了都過去多少年了,要是沒那件事,五大派也不至于八方域有一點動靜就草木皆兵,你我也淪落不到現在這樣。給五大派做事,賺得又多,好處又不少,還能給我兒子找個那么好的門派讀書修煉,要不是現在境況不允許,我真想一直跟著他們干……
江晝奪過他的紙和筆,說:“二十四年。”
林爹驚訝,“你、記、記得這么清?”
江晝把這堆紙張在手里燒成灰燼,揚手撒了,盯著亂飄的灰屑說:“忘不了。”
那天尸肉堆積如山,黑沙在血水中浸泡成泥,紅月都帶了腥氣,八方域最蠢的兩個人被剜骨抽筋,梟首示眾,死前拼盡全力暴起反擊也只在行兇者腕上留下一道抓痕。
江晝還記得那晚,湖邊相約,等了很久云晏才姍姍來遲,他沐了浴,發絲還淌著未干的水。
江晝一眼就發現他腕上那道滲血的抓痕,問他怎么弄的,云晏也不藏,把手遞到他掌心,笑著說:“路上碰見兩只野貓擋路,一公一母,開春了,正燥,安置他們時不小心被撓了。”
江晝說他是多余的心善,為他上好藥,說這種野貓都不是什么好貓,以后別管。
云晏雙眼彎起,唇角勾出笑意,那天他的臉格外白,唇的血色又格外深,盯著江晝的眼,輕聲說:“要管的。”
江晝吐了,嚇得林霄急忙來問他怎么了,江晝把他推開,瞬息疾行到無人的樹林中,吐得腦袋發起了懵。
眼前是一大片猙獰的樹,遮擋了月光,披著人皮的惡鬼就潛藏在這片黑暗后,微笑下是一顆又一顆沾滿血肉的獠牙。
江晝把林霄父子留在了林外,他收起卷軸,提好自己的刀,走到了離八方域最近的地方-
季云瑯剛出來,就被人偷襲……準確來說是明著襲擊,撲了滿懷。
他朝那人腰上狠狠來了一拳,出劍橫上他后頸,寒聲道:“你就這么喜歡騷擾我?”
江晝不動,前脖頸不久剛被劃了,現在又輪到了后脖頸,季云瑯割出了血,江晝還不松手,腦袋埋在他肩頭說:“不咬你,抱抱。”
季云瑯要用劍劈他,他說:“想你娘了。”
“你……”季云瑯被噎住,沉默。
江晝說:“你娘,人很好,愛笑,以前,給我做衣服,治傷,跟我講仙洲,我給她送心形的石頭,新鮮的獸骨,樹上唯一的綠芽,你爹,”
他卡住,季云瑯等了會兒,接上,“我爹揍你。”
江晝:“嗯。”
季云瑯:“你自找的。”
江晝不說話了。
季云瑯問:“你要抱多久?”
江晝不動彈,說:“你不讓我抱,我就咬。”
“耍無賴和單相思,都不會有好結果。”季云瑯收起劍,指腹抹了一下他頸后的血痕,盯著手腕的銀鏈,目光平靜。
他不知道現在該恨江晝,還是想江晝,也不知道重獲自由的江晝會恨他還是想他。
反正不管耍無賴還是單相思,都不會有好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