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吃嘴。
自從這一窩小貓崽子斷了奶, 便總喜歡排成一列跟在小貓兒后頭,小貓兒去到哪兒, 他們便就跟到哪兒。
方啼霜一邊感慨著自己年紀輕輕,便被迫做了這么多小貓崽子的阿爺,一邊又挨個給小貓崽子們舔毛順毛。
等給它們順完毛了,他便和小咪一嘴叼起一只崽子,將它們并排放好。
緊接著小貓兒就昂首挺胸地開始給小貓崽子們上了貓生中最重要的一課:首先,在這宮里, 一只貓可以一事無成,但是絕不可以不會對人撒嬌,不會蹭吃蹭喝。
其次,要是在這大明宮里整日吃香的喝辣的, 還長不胖、吃不肥, 那就是貓界的奇恥大辱, 等以后長大了, 是得不到心儀小貓的青眼的。
小貓崽子們深以為然,紛紛點頭晃腦,將這位長輩的話語銘記在心。
教導完了這群小貓崽子, 小貓兒便轉(zhuǎn)身鉆進了正堂, 裴野近來沒那么忙了, 可小貓兒卻總和那群小貓崽子混在一塊,白日里很少往他這里來。
陛下雖然嘴上不說,可心里多少還是帶了點氣。
這會兒見他終于回來了,也不說話,就靜靜地使著小刀給一顆蒲桃削皮, 小貓兒鼻子很靈, 一嗅見那桃汁的甜香, 便就走不動道了。
小貓兒在裴野小臂上輕輕蹭了蹭,眼里都是那顆粉甜甜的蒲桃,饞得都要流涎水了。
可偏那裴野還裝作一副看不見的模樣,將他往旁側(cè)一拂,提醒道:“孤正使刀呢,貼這么近,一會兒仔細傷了你。”
小貓兒于是便坐在小團蒲上,耐心地等著陛下將那顆蒲桃的薄皮削干凈。
可眼見這桃子削好了,裴野卻并沒有要遞過來給他品嘗的意思,反倒是送到了自己嘴邊,咬了一口后,慢慢地嚼。
“喵!”
小貓兒頓時氣炸了毛,猛地一起跳,然后千斤頂一般地往陛下懷里一扎,揮舞著爪子要搶他手里的桃子。
而與此同時,正堂門口外。
一大四小五個貓貓頭正趴在門邊望著他們的“貓老大”,眼看他幾爪子便將那位人類老大教訓得服服帖帖,還如愿以償?shù)爻缘搅颂易印?br />
小貓崽子們算是開了眼界,心里暗自下了決心——他們以后也一定要學會像他們貓老大這樣“撒嬌”。
堂上的陛下看了那小貓兒一眼,很無奈地說:“又不是不給你吃,乞索兒似的,哪有你這樣粗魯?shù)挠垼俊?br />
小貓兒被他罵了,還覺得很驕傲似的,就著陛下的手又咬了一口那鮮甜多汁的蒲桃,可嚼巴了兩口,卻又覺著品不出什么甜味來。
這貍奴的身子雖說輕盈自如,還不用礙著規(guī)矩,想睡的時候往哪兒躺下都成,可就有兩個點不好,一是沒法說人話,二是吃東西時總少了幾分滋味。
于是小貓兒便松開了裴野的手,大搖大擺地回了寢宮,在里頭憋了半晌,才換了個人身出來。
他變成了人,行為舉止上也不見收斂,仍是大咧咧地往龍椅上一擠,與裴野貼在了一塊,緊接著又很不客氣地支使他道:“再給我削顆蒲桃。”
裴野扭頭看他:“你使喚誰呢?”
“使喚我六阿兄呢,”方啼霜見風使舵,這會兒忽又嘴甜了起來,“使喚我家阿野,這也不成嗎?”
裴野見他那副模樣,心里便不由地起了幾分想虐待他的心思,想掐紅他的臉蛋,咬他的耳朵,把他狠狠地欺負哭。
可心里想的是一回事,手上做的卻是另一回事,他仔細撿了一顆最紅、最大的蒲桃,然后對著那方托盤便開始給方啼霜削起了桃子。
“婉兒明歲就要出宮了,”方啼霜把腦袋枕在裴野肩上,悶悶道,“陛下,人怎么長得這么快呢?”
皇帝一邊削桃子,一邊應道:“你下月不也二九了么?再囫圇過個兩年,便要弱冠了,該是個名正言順的大人了。”
方啼霜不太高興地一撇嘴,嘟囔道:“我現(xiàn)在不想做大人了,我就想當小孩兒。”
“怎么又這么想,”裴野問,“當大人不好么?”
“哪好了?”方啼霜抱怨道,“你看我長大了,兇我兇得就越來越多了。”
裴野笑了笑:“這話怎么說?什么時候兇你了?孤自己怎么都不知道?”
方啼霜于是便掰著手指細數(shù)他的罪行:“半月前我牽你的手,你嫌我手燙,讓我自己走;再幾日前你沐浴時我給你送衣裳,你也兇我,不讓我看;再說昨日,說好了我倆一塊睡,可睡到一半你又把我攆了回去,陛下,不是我說你,你最近實在是太嬌氣了!”
裴野將那顆削好的蒲桃塞到了他嘴邊,堵住了他的嘴,眼里有些惱意,心里覺得這方啼霜脖子上頂著的可真是顆實心的榆木腦袋,也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開竅了。
陛下瞧著他,見他還同小孩兒一樣,一點也不顧及形象,一會兒的功夫,便將臉上吃的全是汁水,連衣襟上也不幸被他弄臟了一塊。
“你長大了,”裴野斟詞酌句地同他解釋道,“孤也不是小孩兒了,兩個大男人成日里連睡覺沐浴都黏在一起,像什么話?”
方啼霜則回應給他一個很坦然的眼神:“這有什么的?咱倆不都是公的嗎?既做不了夫妻,又下不了崽,你怕什么?”
裴野欲言又止,卻又怕不小心教壞了小孩,方啼霜被他養(yǎng)在這大明宮里,幾乎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心里澄澈干凈,恐怕到現(xiàn)在還以為男女碰個嘴就能懷崽呢。
轉(zhuǎn)眼那一盤的蒲桃便都進了方啼霜的肚子,裴野心思有些亂,因此也不記得要攔他,他說一句“還要”,陛下便下意識又給他削上了一顆。
方啼霜吃飽了,就靠在椅上拍拍肚子,笑嘻嘻地給陛下展示他頂起來的肚子,玩笑道:“陛下,我也懷崽啦!”
裴野下意識道:“那哪能啊,孤還沒……”
還沒什么,他沒敢往下說。
于是話鋒一轉(zhuǎn),又順著他的話往下打趣:“你完了,你懷了蒲桃的崽了,來年恐怕要生一筐桃子精出來。”
“那怎么能生的全是桃子?”方啼霜不服氣,忽然認真起來了,“怎么說也該有幾只貓混在里頭……”
說完方啼霜便下意識在腦海里構(gòu)想出了一副畫面,只見腦海里成排的長著桃子腦袋的小貓崽子,喵喵咪咪地喊他阿爺。
他被自己這幻想嚇了一跳,連忙收回了自己的話:“不生了不生了!怪嚇人的。”
裴野的目光忽然不自覺地略過他濕漉漉的唇瓣,有些鬼迷心竅地問他:“桃子酸嗎?”
方啼霜有些奇怪地看向他:“一點兒也不酸,是甜的啊。”
“孤不信,”裴野道,“方才孤吃的那顆,分明就是酸的。”
方啼霜見那樣好吃、那樣無私奉獻的桃子被他這樣數(shù)落,頓時就有些不太高興了:“我方才嘗了那么多顆都是甜的,你舌頭肯定是壞啦。”
他心里急于想替那清甜可口的桃子正名,于是又道:“不信你再嘗一顆試試唄。”
裴野將那空蕩蕩的托盤指給他看,面上佯出幾分委屈模樣:“這不都被你這小飯桶給吃光了嗎?”
方啼霜看了眼那托盤,也很苦惱:“那怎么辦啊?你方才又不說,說了我還能留給一口給你吃,不然你讓他們再撿幾斤送來吧?”
裴野目光灼燙地盯著他的眼:“可孤等不及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將方啼霜整個人攬進了懷里,而后稍稍低頭,吻了一下他那仿佛含著水光的唇瓣。
方啼霜的氣息里還帶著一股清甜的桃香,眼里濕漉漉的,一臉不可置信地瞪著他。
陛下吃過了他的嘴,心里很滿意,于是在他耳邊笑道:“孤記錯了,是甜的。”
方啼霜眼下只覺得頭皮一陣發(fā)麻,下意識想推開他,可手腳都麻得不利索了,等好容易緩過勁來了,方啼霜才恨恨對著裴野的胸膛上來了一拳:“你……登徒子!”
“你……”方啼霜詞窮了好半晌,這才又紅著臉罵道,“你不要臉,你太不要臉了!”
他是實在沒想到,他往日里當兄長、當知己來疼的陛下竟然這樣壞,平時看著文質(zhì)彬彬、知禮守矩的一個人,如今竟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吃他的嘴!
方啼霜還想罵他,可憋了半天,已然是再想不出什么新詞來了,于是便推開他,往寢殿的方向跑去了。
跑下堂的時候他腳一軟,差點讓那幾層臺階給絆倒了,踉蹌了幾步,這才站穩(wěn)了。
裴野怕他真摔著了,故而忙起身要扶他,方啼霜急赤白臉地打開他的手:“走開,我不要你扶!”
說完便一溜煙跑沒影了。
方啼霜飛快地跑回了寢殿,而后又急慌慌地把門栓一插,兩步扯落了靴子,然后迅速把自己埋進了被窩里。
眼下他的心臟跳得飛快,仿佛有一尾游魚在他胸膛里可勁翻騰、不得安生。
緊接著,他的臉頰連著耳廓,耳廓又連著后腦勺,一整片一整片地著起了火。
他一心以為著,兩個人互相吃嘴該是夫妻倆躺在被窩里才該做的事,他和裴野不是夫妻,卻吃了嘴,已經(jīng)是干了一件大壞事了。
更別提這事是發(fā)生在正堂里,雖沒被旁人看著,可方啼霜還是覺得羞極了,也荒唐極了。
羞惱之外又不免有些慶幸,還好他與陛下都是公的,否則這樣不知分寸地一吃嘴,說不定就要懷上崽子了。
他可還這么年輕呢!
沒過多久,裴野便也追了回來,在正門外敲了敲,見里頭沒人應,便又繞了一圈去到側(cè)門。
方啼霜眼下腦子里一頓漿糊,哪里記得這殿內(nèi)還有兩扇側(cè)門沒關,正趴在床上胡思亂想著,床邊卻忽地傳來了裴野的聲音:“霜兒?”
方啼霜差點跳了起來,口不擇言道:“你怎么進來的?我現(xiàn)在不想看見你,你走開!”
第八十二章 “還要再親幾回?”
裴野并不聽他的, 在床邊站了一會兒,而后靜靜地在床沿坐下了, 過了半晌,才抬手隔著那一床錦被拍了拍他的背:“親個嘴而已,你尋常也沒少往孤臉上親。”
“那怎么能一樣?”方啼霜忿忿道,“嘴又不是臉,哪是能隨便親的?”
“哪兒不一樣了?”裴野循循善誘道,“不都是身上的肉嗎?這還分高低貴賤的?”
方啼霜差點就被他繞進去了, 忖了一會兒后還是覺得他這話說的很不對:“你少胡說八道了!反正都是身上的肉,你怎么不去親戚公公的嘴?”
裴野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然后刻意激道:“你要是不肯給孤親,那孤就只好去立后封妃了, 到時候……”
還沒等他說完, 方啼霜便從錦被里翻了出來, 面紅耳赤地罵道:“你敢!”
他氣得不輕, 有些語無倫次道:“你和我親了嘴,你怎么還敢再娶妻,你要是敢……”
“孤要是敢, ”裴野忍不住笑了笑, “你要如何?”
“我就打死你!”方啼霜兇巴巴地瞪著他, “打斷你的腿,再把你綁出宮去,把你丟到山洞里喂大黑熊!”
陛下也不惱,只那樣溫和地盯著他笑,繼而又反問道:“那你不愿意和孤親嘴, 難道留著給你未來妻子么?”
方啼霜紅著臉, 誠然道:“我不想娶妻。”
“那不就得了, ”裴野理直氣壯道,“你不娶妻,又不讓孤娶,咱們倆徒留著這嘴的清白又什么用?”
方啼霜仔細想了想,竟覺得他說的確實是有幾分道理在。
“那也不能在大堂里,”方啼霜有些糾結(jié)地說道,“讓旁人瞧見了怎么辦?”
裴野笑了笑,順著他的意道:“好,那以后就不在正堂里,咱們躲起來,偷偷的……在這兒成嗎?”
“不成,”方啼霜下意識否決了,“不成不成,一日里哪能吃那么多回嘴——你害不害臊?”
陛下一點也不害臊,伸手撐在他耳側(cè),而后一俯身,又是一個吻,不過這回卻并不是一觸即分。
兩人唇瓣相貼,方啼霜頓時覺得自己鼻尖忽然只剩下了裴野身上那股淡淡的熏香氣味,混雜著還沒散干凈的桃子甜香。
慢慢地,將他越烘越熱。
方啼霜覺得自己就快要喘不上來氣了,偏那裴野卻和鐵鑄似的,推也推不動,于是方啼霜便只好往他唇瓣上咬了一口。
裴野“嘶”的一聲,吃了痛,這才稍稍退開了:“做什么咬人?”
方啼霜迅速又把那床被衾蓋到了臉上:“說好了親嘴,你做什么伸舌頭?”
“不對,我都說不成了,你還貼上來,”方啼霜找不到詞罵他,憋了半天,才擠出一句,“你實在太不要臉了,心太壞了,太可恨了。”
“吃嘴都要伸舌頭的,”裴野一本正經(jīng)地與他解釋道,“方才是在正堂里,眼下回了寢宮,門都關嚴實了,是要好好親一回的。”
方啼霜也沒聽別人細說過這親嘴是怎么親的,故而只是稍微想了想,便輕信了他。
他緩緩地露出半對眼睛,然后道:“那你也不能親得這樣久,我方才差點就要憋死了。”
裴野其實也就比他多見了幾分世面,他雖讀書不少,可那圣賢書上卻并不寫兩個人要怎樣親嘴,故而他方才也是胡啃一通,并不比方啼霜熟練多少。
“孤也差點要憋死了,”裴野復又意猶未盡地湊上去,狀若無意地蹭過他的鼻尖,“你再和孤吃幾回嘴,不就熟能生巧了嗎?”
方啼霜瞪著眼睛看他:“還要再親幾回?你這是貪得無厭!”
裴野稍稍垂下眼,面上看起來有幾分落寞:“這么多年了,孤身邊連一個體己人也沒有,你總不能讓我真去找戚椿燁吧?”
方啼霜仔細又忖了忖,想著他阿爺在陛下這么大的時候,阿娘早懷上他了,心腸不免又軟了幾分。
“那你以后不許再去吃旁人的嘴,”方啼霜很認真地說,“只許同我一個人親嘴。”
裴野想也不想便應下了。
而后兩人便又貼在一塊,膩歪了小半個時辰,裴野再低頭看他的唇,又濕又粘的,艷紅紅地腫了起來。
陛下直覺不能再和他這樣鬧下去了,再鬧下去,恐怕只吃吃嘴是不夠了,于是這才終于舍得松開了他。
兩人有些尷尬地對望半晌,裴野才沒頭沒尾地問他:“餓了嗎?要不要讓小廚房做些點心來?”
“吃什么?”方啼霜盯著屏風上的山水畫、看著床頭擺的花瓶,目光跑來跑去,就是不肯看他,“你把我的嘴都吃成這樣了,我還怎么吃東西?”
他的語氣很委屈,聽得裴野既心疼又想笑。
與此同時,戚椿燁在外頭輕輕敲了敲門:“陛下、小主子,該用午膳了。”
“走吧?”裴野道。
方啼霜又瞪了他一眼,沒好氣道:“我現(xiàn)在怎么出去?讓人看見了,還以為我又遭蜂蟲給蟄了——我不出去!”
裴野為他這話笑了半天,方啼霜眼下正羞惱著,腦袋暈乎乎的,也懶得爬起來打他。
“你還好意思笑,”方啼霜恨恨道,“一點也不知羞,哪有你這樣的一國之君?”
裴野眼下心里餮足,任由他怎么罵,心里還是欣雀不減,面上笑意也絲毫不淡。
他不肯出去,裴野也不舍得讓他真這樣餓著,于是便同外頭的戚椿燁道:“把飯菜端進來吧。”
戚椿燁心里覺得奇怪,可還是應聲退去了。
皇帝的脾氣他雖然說不上是門清,但到底還是知道些的,他自己是從不肯在寢殿里用膳的,故而也從不許方啼霜躲在寢殿里吃東西。
今兒這是怎么了?這青天白日的,兩人也不知道躲在屋內(nèi)做了什么,竟要在寢殿里用膳了?
戚椿燁不敢多想,轉(zhuǎn)眼便拋了邪念,往小廚房方向去了。
*
半月之后。
自先帝上位之后,突厥對中原便騷擾不絕、邊境沖突不斷,朝廷對此本以安撫為主,因此兩邊一開始至少還勉強維持著明面上的和睦。
然而就在十日前,鄒老元帥闔然長逝,突厥那邊才不過一兩日,便聞風而動,隨口找了個理由,便動了兵。
裴野早料到有今日,去歲便遣了幾萬兵馬駐扎邊關,只是朝中從前握有兵權(quán)的幾個將軍,大多都與寇黨有著扯不斷、理還亂的關系。
因此后來入獄的入獄,革職的革職,臨到戰(zhàn)時,竟無人可用了。
裴野于是便提攜了一名年輕副將,副將受寵若驚,當朝立下了軍令狀,而后領兵去了西北。
如今這場戰(zhàn)事才剛打到一半,眼看西北那已經(jīng)落了一場初雪,若再耗下去,他們這些來自中原的將士們恐怕要吃虧。
故而裴野做了一個決定,他要御駕親征,一是為了鼓舞士氣,二是正好帶兵支援前線,以助他們在入冬以前拿下突厥。
方啼霜得知這個消息之后,半日都沒和裴野說上一句話。
陛下問他怎么了,他也不肯說,就悶悶地貼著他坐在椅上,過了很久才道:“你要去多久?”
“快的話一兩月,”裴野誠然答道,“慢的話興許要小半年。”
方啼霜一聽他要去這么久,頓時覺得天都要塌了,自從他們認識以來,兩人還從沒有要分開這么久過。
“什么時候走?”方啼霜又問。
“明日午后。”
“說走就走,”方啼霜氣呼呼地嘀咕道,“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和我商量商量……”
裴野順手攬過他的細腰,把下巴蹭在他肩頭:“怎么?舍不得孤呢?”
“誰舍不得你了,”方啼霜嘴硬道,“我高興還來不及呢,等你走了,我每日想睡到傍晚都成,也不用日日辛苦地練字練畫了,多好!”
他嘴上說著高興,可面上扯了扯,卻沒能露出半分笑意來。
裴野很怕他鬧脾氣,二人忽的要分別這樣久,他心里也不好受,方啼霜若真鬧起來了,他還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了。
可眼下見他不瘋不鬧,只是在那可憐巴巴地生著悶氣,陛下頓時就更心疼了,于是便貼上去搓揉他的臉頰:“孤盡量快些回來,回來時你要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孤都給你帶。”
方啼霜耷拉著眼皮:“我不稀罕那些。”
再半月便是他十八歲生辰了,裴野明日啟程,便是再快也趕不回來了,方啼霜一想要那么些日子都再見不到裴野,心里便覺得一陣空落落的,還不等他走,心里便已經(jīng)開始想他了。
“陛下,”方啼霜忽然問,“不然我也同你們一道去吧?”
裴野不是沒想過要帶他一塊走,但也只是想想,很快便自我否決了:“此行不是去游山玩水的,為了趕路,一路上未必走的都是官道,碰到窮山惡水的地界,風餐露宿是免不了的……”
不等他說完,方啼霜就扯住他的手腕,很堅定地說:“我從前跟著阿娘也是這樣過來的,我很能吃苦的,你就帶我一塊去吧?”
“就算你不怕苦,”裴野輕輕摸撫著他的手背,“眼下行將入冬,越往北走便越冷,到時候路上要害了病,再一路顛簸,你平日里動也不愛動一下的,身子骨能比得上那些將士嗎?一不仔細就要把小命給丟了。”
方啼霜仍不服氣:“覺得冷了,我多穿些不就好了?”
裴野怕他真要跟去,于是便誠然道:“是誰昨日里喊著冷,非要擠過來把腳丫子往孤懷里塞的?這樣嬌氣,到時候舟車勞頓,你暈了吐了,孤還得分心照看你。”
方啼霜明白他的顧慮,可還是忍不住要掙扎一掙扎,他實在太舍不得裴野了,雖然有時候他偶爾會跟隨江先生一道去采風畫畫,有時候一整日也看不見裴野。
可只要想到陛下還在宮里等著他,他只需回去就能見著他,他心里便不覺得有什么的。
但這回不一樣,裴野這一去,他們便有好幾月都見不上面了,他都不敢細想,稍微想想便覺得傷心極了。
“不難過了,”裴野又哄了他一句,“路上你可以給孤寫信,孤閑暇時會給你回的,等事一成,孤一定立刻返程,絕不在路上逗留。”
方啼霜點了點頭,然后伸手環(huán)住他的脖子,雙腳往他腰上一勾,接著便俯身湊上去,在他唇上貼了一下。
這還是方啼霜第一回 主動吻他,陛下耳廓上逐漸泛起了紅,而后也回吻了上去。
“那你要記得想我,”唇分時刻,方啼霜忽然悶聲道,“不能普通地想,要特別想。”
裴野笑了笑,而后道:“好,特別想,每天想你十個時辰夠不夠?”
方啼霜看他一眼,不太高興道:“不夠,那你還留著那兩個時辰,打算用來想誰?”
“行,”陛下扣住他的腰,“十二個時辰都想著你,成不成?”
方啼霜忍不住笑:“勉勉強強吧。”
第八十三章 “誰?荒淫無度?”
翌日清晨。
裴野依著時辰醒來了, 他偏頭望了一眼那抱著他的手臂正在酣睡的方啼霜,很不忍心打攪他的美夢。
可再過一會兒, 他就得領著兵馬北上,不得不與這枕邊人告別了。
裴野低頭偷看了會兒他的睡顏,而后在他眉間輕輕一碰,方啼霜心里記掛著他今日要走,故而怎么也睡不深,他這般輕輕一吻, 方啼霜便就醒來了。
“你要走了?”他迷迷糊糊地勾住他的脖子,含糊地問,“怎么這么快?”
“再過一會兒,”裴野輕輕抵著他的鼻尖, “用了早膳再走。”
“孤得去洗漱更衣了, 松手, 乖。”說完他便輕手輕腳地掰開方啼霜的手, 然后打算翻身下床。
方啼霜這廂才松了手,可等皇帝一背過身去,便又立即黏糊糊地攀了上來, 環(huán)住他的脖子, 雙腳很熟練地往他腰上一鎖, 這便把自己掛在陛下背上了。
“要不然你馱著我一塊走吧?”方啼霜沒精打采地趴在他肩頭。
“不鬧了,和孤一道去用早膳吧?”裴野心里也是悵悵然的,想來也并不比他好上多少,可他是當朝天子,沉甸甸的責任壓在肩上, 他眼下怎么也該將這些兒女私情先往后放一放。
方啼霜在他耳邊耷眉垂眼地拉長語調(diào), 悶悶不樂地呢喃:“再讓我鬧一會兒吧, 一會兒你就該走了。”
裴野頓時就舍不得再趕他了,陛下也不知道方啼霜這張嘴是怎么長的,尋常時候,該氣人的時候能活活氣死個人,可偏在這時候,卻又總往他心窩子里戳。
昨日入了夜,方啼霜便抱著臥具爬上了陛下的床。
裴野難得沒趕他,任他往自己懷里鉆,方啼霜把腦袋埋在他懷里,聞他襟口的熏香,而后甕聲甕氣道:“我舍不得你。”
陛下的心一下便軟了,低頭在他發(fā)旋上親了一下:“孤也舍不得你。”
方啼霜抬頭盯著裴野的臉,搜腸刮肚地,也找不到一句應景的古詩,忖了好半晌,才不知道從哪兒刨出了一句詩,又私自篡改了,莫名其妙地抒情道:“陛下,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你’還?”
裴野稍稍一愣,而后忍不住抱著他笑:“詩背的不錯,還有嗎?”
他沉吟了片刻,半晌才又憋出一句話來:“春草年年綠,‘陛下’歸不歸。”
陛下看著他笑了半天。
方啼霜忽然便來勁了,作詩他作不好,可那些古詩可都是裴野督著他背的,就連尋常作畫時,他沒事都要念上幾句,記得比什么都牢。
“‘裴野’乘舟將欲行……”方啼霜頓了頓,又接口道,“又送六郎去,萋萋滿別情。”
他念著念著,眼角便不自覺地落下淚來,嗚咽了幾聲,而后帶著哭腔道:“我以前覺得這些詩就是讀來順口,現(xiàn)在才知道這里頭的感情,這寫的也太讓人傷心了吧?”
陛下又心疼又好笑地摟著他,抬手替他抹眼淚,而后順著他的意哄勸道:“不哭了,這些文人都是黑了心肝的壞人,怎么總寫這樣的傷心詩呢?”
方啼霜點點頭,抽泣著說:“就是說啊,還要逼著人背,太壞了。”
他才剛止住眼淚,裴野便又借口說自己此行道阻且長,摟著方啼霜賣了幾句慘。
每次見方啼霜哭,他心里總是既心疼又愉悅,前者是因為心疼他的傷心,可憐他通紅的眼和鼻尖,而后者則是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有些病態(tài)地,鐘愛于他這副模樣。
特別是見到他為他而哭的時候,陛下覺得自己幾乎都有些情難自已了。
裴野最后終于還是如愿以償?shù)赜秩强蘖诉@大小孩,得了他幾滴眼淚。
還趁機占便宜,將他從額頭親到脖頸,從他脖上那一顆不太明顯的喉結(jié)吮至鎖骨,留下了一塊塊旖旎的紅色。
尋常陛下若想這樣待他,稍用些心思哄,也并不是不能得手的,可總免不了挨他一頓撓。
可今日大抵是難得到了分別時刻,方啼霜忽然顯得格外乖巧,任他如何擺弄,也不見半點要發(fā)火撓人的跡象。
只到最后實在受不住了,這才很委屈地悶聲道:“我嘴都要被你親壞了……”
還沒到裴野回答,他便又嘀咕道:“壞了以后吃不了飯怎么辦?你想餓死我嗎?”
他心里愛極了美食佳肴,可到底還是更愛裴野一些,因此才舍得這樣大度地由著他親。
可這壞皇帝在這事上從來是貪得無厭、不加節(jié)制的,方啼霜享受的同時,心里卻又怕得要命,腦海里頓時閃過了好幾個曾聽夫子說過的,在位時荒淫無度而導致亡國的皇帝。
旁的他記不太清了,只記得史書里的這幾位,昏君也好,妖妃也罷,到最后都是沒有好下場的。
裴野不知他心里想了那么多,又想的那樣遠,還忍不住打趣他道:“親壞了孤賠。”
“你要怎么賠?”方啼霜很認真地問,“又不能把你的嘴刮下來賠我。”
“哪能真親壞了,”裴野看著他的眼睛,慢緩緩地反問他,“腫了那么些回,到最后不都給養(yǎng)好了么?”
方啼霜仔細忖了忖,發(fā)現(xiàn)確實是如此,故而便不說這嘴腫的事了,又把話鋒一轉(zhuǎn),嘀咕道:“你完了陛下,你這樣荒淫無度,很快就要變得和史書里的紂王一樣了。”
“誰?荒淫無度?”裴野被他這幼稚的話語給逗笑了,順口便道,“你還沒見過真荒淫的事呢。”
方啼霜一聽這個,頓時來了精神,紅著臉問他:“還能怎樣荒淫?你快與我說說。”
裴野不想與他說,別過臉去,敷衍道:“小孩兒別亂問。”
“哪有我這樣高的小孩?”方啼霜忽然又暴露了本性,伸手拽住陛下的衣襟,兇巴巴地問,“你說不說?”
“你哪兒高了,還差著孤一整個腦袋呢,”皇帝的耳際微微泛紅,不怎么看他,只道,“小屁孩懂什么?”
于是方啼霜便使勁渾身解數(shù),折騰了他半天,可裴野也仍然是抵死了不肯說。
方啼霜于是便反應過來,認為陛下肯定也是不懂的,故而才不敢告訴他,怕開了口說不清楚,要掉面子。
他自以為想通了,于是便又乖乖地往枕具上一躺,強硬地掰過了裴野的一只手臂,旋即往懷里一抱:“今晚我想牽著你的手睡,成嗎?”
他是先斬后奏,將裴野的手臂都抱進懷里了才問,可只要瞧見他那被自己吻得紅艷艷的唇瓣,裴野哪還敢有不答應的。
“你抱都抱了,”裴野也躺了下來,“孤還能不給你牽嗎?”
方啼霜心滿意足地扣住了他的手,嘴上還要不饒人道:“算你識相,你要敢不答應,我就卸了你這條手臂!”
“你少看那些雜書,”裴野又氣又好笑,“都學了些什么渾話?”
兩人就這樣又打鬧了一通,方啼霜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閉上眼的,更不知道怎么忽然就到了第二日了。
兩人擠在一塊,一道吃過了這頓不早不午的早膳,而后方啼霜一路送裴野到宮門口,看著他輕車熟路地翻身上馬。
他的陛下轉(zhuǎn)眼已經(jīng)長成了一個很俊朗的大人了,坐在馬背上的身影窄而修長,一身甲胄也擋不住他那身寬肩窄腰、蜂腰削背的身形,如墨似的烏黑長發(fā)高高扎起,在風里恣意地揚著。
隊伍循著長街走,方啼霜的目光便也循著長街一路緩緩地飄著,直到那長長的列隊沒了影子,方啼霜才恍然醒過神來。
裴野走了,方啼霜眼里頓時失了神彩,失魂落魄地回到大明宮里,坐在陛下的龍椅上想了想,而后便展紙?zhí)峁P,打算給裴野寫了一封家書。
他托腮想了一個多時辰,期間喝了好幾盞牛乳茶,又吃了兩盤茶點心,這才憋出一句話,然后仔細地折好了,裝進了信封里。
緊接著他又站在廊檐下喊:“蘇將軍!”
蘇靖忙應聲趕來了:“小主子有何吩咐?”
“我想給陛下送封信,”方啼霜說,“陛下說我可以找你的。”
蘇靖恭恭敬敬地接過了那只薄薄的信封,而后道:“眼下圣人興許才出城不久,卑職命人快馬加鞭,今夜興許便能趕上。”
方啼霜一聽要快馬加鞭,想必這是件很累人的活,只送一封薄薄的家書恐怕不合算,于是連忙又跑回去翻了一冊自己才剛畫完的小畫,而后往蘇靖手里一塞:“這小冊也一并寄去吧。”
蘇靖微微頷首,而后帶著東西離開了。
夜里。
天子所帶領的軍隊在城外三十里處安營扎寨。
裴野草草用過了哺食,接著便與隨軍副將一一巡視過車馬營帳。
幾人返程的時候,忽而聽見一陣鐵蹄聲,一名斥候“吁”聲下馬,而后在外頭遞交了腰牌。
隨行侍從仔細查過他的腰牌,又簡單詢問了幾句他的身份名姓,而后便將他領進來面圣了。
到了皇帝面前,那斥候單膝而跪,隨后便呈上了那方用黃綢封起來的東西:“稟圣人,這是宮里頭送出來的。”
裴野面色不動,只冷淡地應了聲:“孤知道了。”
跟在裴野身邊的戚椿燁接捧下了那只黃綢袋,斥候便迅速頷首退去了。
那一袋東西裴野沒立即拆開來看,等回了營帳里,戚椿燁點起燭,皇帝才慢悠悠地落座,他的動作看似不急不緩的,可手上剪黃綢的動作卻不甚明顯地透出了幾分急躁來。
他將那封無名無姓無落款的信封捏在手里,而后小心翼翼地將它打開了來。
那樣大的一張信紙,上頭就一句話,三個字:想你了。
那三個字寫的又歪又大,丑得實在有些難以見人,裴野不用想就知道是出自誰的手筆。
陛下忍不住勾起了嘴角,而后又珍而重之地將那頁信紙放回了信封里。
緊接著他又翻開了那本小冊子,前些日子他曾見過方啼霜在這上頭涂畫,可每當他一湊過去,方啼霜便像是被誰踩了尾巴一樣,也不管上頭的顏料干沒干透,都要迅速把冊子合上。
方啼霜不喜歡讓人看見自己畫的半成品,裴野心里也尊重他的脾氣,故而這之后去找他時,若見他在冊子上涂畫,便會干咳一聲提醒他。
誰知眼下,方啼霜竟將這本小冊子送到了他手里。
裴野輕輕翻開一頁,只見第一頁上畫了七只貓,個個都有名有姓的,除卻小咪那一家子,樹下還有只和小白貓兒依偎在一塊的,通體漆黑的小貓,抬著一對凌厲的金瞳,冷冷地看向畫外人。
小黑貓旁側(cè)注著“裴野”兩個字,還是歪歪扭扭的,像是被兩只壓死的蟻蟲。
戚椿燁也掃了一眼,輕聲恭維道:“這黑貓兒畫得倒怪傳神的,很像陛下。”
裴野接著往后翻,畫冊里的小畫筆觸靈動,約摸是講了一個白貓與黑貓相識的小故事,小咪那一家子只是個添頭,偶爾會冷不丁地從畫外路過。
故事進展到后來,兩貓順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每天互相給對方撓癢舔毛、并排躺在一起曬太陽。
再翻到最后一頁,那黑貓莫名其妙地就下了一窩崽子,然后白貓兒耀武揚威地指了只和自己一樣雪白的小貓兒,給它封了一個“貓?zhí)印钡拿枴?br />
裴野又好氣又好笑,真想現(xiàn)下就飛回去,將那整天胡思亂想的臭小子按在懷里狠很地搓揉一頓。
心里雖然帶了點薄怒,可裴野手上還是將那本小冊子又仔細翻了一遍,而后他偏頭一個眼神,戚椿燁就走到了桌案邊,替他研墨。
陛下輕輕展紙,打算提筆給方啼霜寫一封回信。
第八十四章 “他真沒碰過你啊?”
裴野剛走的前幾日, 方啼霜心里真是無時無刻不在想他。
陛下不在,他便霸占了那張龍床, 而后將裴野的衣裳翻了幾件出來,再胡亂卷成一團,塞在被子里陪自己一塊睡。
可繞是這樣,方啼霜也睡得很不痛快。
深夜里入了夢,要么見著陛下讓那野蠻的突厥人連捅了好幾刀,而他在旁側(cè)仿似一縷游魂, 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要么便夢見歸期已至,可皇帝的儀仗卻遲遲未歸,他在大明宮里四處奔找,卻始終找不到裴野存在過的半點痕跡。
一連好幾日, 方啼霜都是哭著醒來的。
這之后, 方啼霜便硬拉了曹四郎來陪他, 曹四郎說什么也不敢睡龍床, 故而方啼霜便只好委屈他同自己一起躺在那張小床上。
有阿兄陪著他睡,方啼霜心里便不那么害怕了,就是夜里哭著醒來, 瞧見身邊有這么個人, 到底也心安些。
又一日, 蘇靖來到偏殿門口,朗聲稟報了一聲:“小主子,圣人的回信到了。”
方啼霜聞言,慌忙丟下畫筆,而后抬頭看了眼江言禪:“先生, 我……”
江言禪正在全神貫注地作畫, 聞言頭也沒抬, 只道:“去吧。”
方啼霜立時便飛了出去,他先是急不可耐地接過那封信,而后才記得和蘇靖道了聲謝。
緊接著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小桌旁坐下,開始打量起了那只信封,信封上浸染著一層淡幽幽的桂花香,正面上端端正正躺著的四個字:啼霜親啟。
方啼霜偷偷瞄了眼臺上的江言禪,而后輕手輕腳地側(cè)過身去,悄沒聲息地嗅了嗅信封上那混著桂花味的墨香。
等寶貝夠了,他才緩緩地將那信封拆開來,而后取出里頭的信紙,小心翼翼地將其展平。
只見那一整頁信紙,都被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可從頭到尾也只有一個“喵”字,像是一張詭異的秘信。
方啼霜不信邪,還翻回去看了眼背面,宣紙背面是干干凈凈的,半個字也沒有。
緊接著,他又將那張紙放在火上烤了烤,烤到差點把那張信紙都燎著了,那上頭還是一整頁的喵喵喵。
方啼霜這會兒才終于反應了過來,氣悶地將那張宣紙往桌上一拍。
這封信想必是裴野故意寫來作弄他的。
他一時氣不過,便想將那封信揉碎了丟進紙簍了,但最后到底沒舍得丟,便又氣呼呼地將其疊好了。
打算將那信紙放回信封里的時候,方啼霜忽然發(fā)現(xiàn),信封里還裝了小半袋的金桂,也難怪這信封這樣香。
他將信封里的桂花倒出來,放在手心里,細細地聞嗅,心情不自覺地便好了些。
臺上的江言禪看了眼那小桌邊上,正捧著一把桂花傻笑的傻小子,不由得也勾了勾嘴角:“喲,這外頭秋意正濃著呢,怎么這兒有個傻小子就早早地思起了春了?”
方啼霜憨兮兮地抬頭,左右張望:“誰?哪兒呢?”
問完了才意識到她這是在打趣誰,方啼霜頓時從耳根紅到了脖頸,他頸間的曖昧痕跡幾日了都沒消盡,害他只好在脖子上綁了條小圍領遮羞。
故而江言禪才只瞧見了他通紅的一張臉,她掩面而笑,侍立在側(cè)的婉兒也笑。
“這兒除了你還有誰是小子?”婉兒接口打趣道,“難不成還是我么?”
方啼霜也就在裴野那耍橫耍無賴,羞惱了便要張牙舞爪地撓人,壞脾氣和火氣都沖著自己人,可在夫子先生面前,卻總是乖巧極了,文靜壞了。
這會兒就知道羞惱地低垂著腦袋,一句話也不會說了。
被一大一小兩個姑娘笑話了半天,也就嘀嘀咕咕委屈的一句話:“你們欺負人……”
他越是這樣,江言禪便越是愛逗他,他們互為師徒,相處了這么些年下來,早就看破他與皇帝那點關系了,偏這小孩兒還一臉的不開竅。
“咱們圣人這才去了幾日,有些人便郁郁寡歡的,小臉都愁得凹下去了,”江言禪又笑道,“天可憐見,圣人可快些回來吧,不然可苦了我們這留守皇都的小情郎了。”
方啼霜支支吾吾道:“先生別胡說,我與陛下是知己,什么情郎……”
“情郎”二字,他說的仿佛很燙嘴似的,含糊地卷過去,要不是江言禪耳尖,恐怕都聽不清。
江言禪起身走到他的小桌邊,方啼霜立即讓開了一個座位,讓他的師父坐下。
“圣人難道沒和你說?”江言禪輕聲問,“他既不立后,這么多年來,身邊連個暖床的宮婢也沒有,你怎么還不明白陛下的心意?”
方啼霜抬頭看著她的眼睛,眨眨眼:“我和陛下說好了,他不立后,我也不娶妻,我們當一輩子的知己。”
“互為知己自然是好的,”江言禪又笑道,“可做一對夫妻豈不更妙?”
方啼霜的臉頰頓時像被火燎著了:“那哪能成,我和陛下都是公……男的,怎么做夫妻?”
雖說在他心里,他們兩人背著旁人親了那么多回嘴,這便是已經(jīng)有了夫妻之實,可在他眼中,這到底還是不能放在青天白日下讓人知曉的“做壞事”。
江言禪與婉兒目光齊齊地,恨鐵不成鋼地看了方啼霜一眼,而后前者干脆丟給他一句話:“霜兒,你真是讓那游隱教傻了,這怎么就不懂得變通了呢?”
“我之前沒和你說,”江言禪輕嘆了一口氣,“我家里那位,也是位姑娘,雖沒有名分,可我們待對方情如夫妻,與尋常夫妻并無二致。”
方啼霜這回是真傻了,他一開始總以為江言禪還是獨身,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遲鈍地注意到了她已挽起了婦人髻,有一回見她腰際新?lián)Q了枚荷包,方啼霜便順嘴夸了句圖樣漂亮。
江言禪便笑著說,是家里那位給繡的,方啼霜這才知道她已有了家室,可也只以為是師父能干,家里養(yǎng)了位繡工很好的粉郎。
“咱們這樣的人,也并不比旁的夫妻要低賤一籌,”江言禪淡淡地點撥他道,“情到濃時,哪管對方是男是女?多讀些圣賢書自然是好事,可也不要被那里頭的東西給框住了。”
方啼霜認真地忖了忖,而后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
這一日,他都魂牽夢縈地記掛著他那位與長安城漸行漸遠的小情郎。
放了堂之后,方啼霜還破天荒地跑去了猛虎堂,纏著婉兒要她教自己繡荷包。
婉兒一邊笑話他,一邊陪著他選了塊料子,而后手把手地教他繡。
方啼霜雖然圖樣畫得很好,可他手藝生澀,又實在是沒什么刺繡的天賦,任憑婉兒如何指正,他該錯針的地方還是照樣錯針。
最后愣是將十個手指頭戳破了八只,這才歪歪扭扭地扎出個不倫不類的刺繡圖案來。
禮物做到這里,方啼霜為數(shù)不多的耐心終于告罄,隨手將那破布往籃簍里一丟,而后可憐巴巴地伸手,要婉兒給他上藥。
再一日。
夫子與先生休沐,方啼霜百無聊賴地在院里閑逛,偷摘了好幾朵據(jù)說很名貴的花,扯碎了往天上丟著玩。
可如今沒陛下在旁訓斥他,他便覺著這樣的惡作劇也沒意思了,正要折回去再睡個回籠覺時,卻忽聞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在外頭響起。
“方啼霜!”那人喊完還頓了頓,而后詢問身后領他進來的蘇靖,“是叫這個名吧?”
蘇靖恭恭敬敬地頷首:“是。”
方啼霜遲疑地走過去,那青年人舉止莽撞,進來的時候差點撞上了他。
青年人用一把折扇點住了他的肩,旋即仔細地打量了他一番,而后展顏一笑:“原來是你啊,上回本王見著你時,你還是那么一團小豆丁呢,如今竟已然是大美人一個了。”
方啼霜也抬頭看他,心里覺得此人言語輕挑,聽起來并不像什么好東西,又見他生的濃眉細眼,乍看精明,細看著又有幾分憨厚,實在很矛盾。
這位正是懷親王,從前他來謁見皇帝時,方啼霜曾偶然撞見過他幾回。
他長開后是顯得英俊些了,可比及他的陛下,依然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怎么?不認得本王了?”裴逸很自然熟地攬過他的肩頭,“皇兄臨行前給我捎了句口信,說怕你一個人待在宮里無趣,所以讓我有空時便帶你出宮走走,散散心、解解悶。”
方啼霜掰開他的手,而后回頭看了眼蘇靖。
蘇靖稍一點頭:“陛下是這么說的。”
若非是裴野吩咐,他也不敢自作主張將人放進宮來。
方啼霜頓時安心了不少,裴逸心大如海,并不在意他這點懷疑,還催促他道:“快快快,車馬已經(jīng)備好了,別在這宮里頭憋壞了,本王帶你出宮去見見世面。”
在他的催促之下,方啼霜便小跑著回到寢殿里去更衣了。
懷親王此人,他也曾聽裴野提起過。
此人胸無大志,酷愛招貓逗狗、吃酒狎妓,說是親王,其實就是頂了個個光吃飯不干活的空頭銜的大飯桶。
寇氏一族沒落后,裴野身邊可用的人少,便想著稍稍提拔一下這位親王,可誰知送到手上的權(quán)力,他竟還不肯要,準備了一段長篇大論的廢話,硬是給回絕了。
方啼霜也不知道裴野明里暗里試探過他多少回,不過既是陛下安排的,就說明裴野對這位同父異母的弟弟至少是很信任的。
他換了一身衣裳,剛走出寢殿,便被裴逸推著上了停在外頭的馬車:“一會兒要有人問你,你就說你是我的遠房親戚,表姨母家的表弟。”
方啼霜順從地點了點頭,而后腦袋望向外頭:“咱們要去哪兒啊?”
“自然是好玩的地界,”裴逸一敲折扇,自以為很風流倜儻地一挑眉,“可惜皇兄不讓本王帶你去煙花柳巷里玩,要不然本王便帶上你去平康坊逛逛,那兒才是個好去處呢。”
這地界方啼霜年幼時是聽過的,他耳垂微紅,不太認可道:“正經(jīng)人怎么能去那種地方?”
裴逸笑著推了他一把:“你被皇兄養(yǎng)傻了吧?長安城里但凡有點閑錢的男人,哪有不去平康坊里逛上一逛的?就算是讀書人、狀元郎,進京后也要在平康坊里歇歇的。”
方啼霜大受震撼:“你少……少糊弄人!那也太不正經(jīng)了。”
“欸你這人,”裴逸說到這里,忽然湊過去,色咪咪地在他耳邊問,“皇兄不會還沒碰過你吧?那也太能忍了,若是真的,我裴逸就敬他是條漢子!”
方啼霜簡直想將他一腳踹下車去,心里很不明白裴野怎么會找個這樣的人來陪自己玩,可裴野現(xiàn)下不在京城,沒人為他撐腰,他不敢真往這位親王身上踹一腳。
“你胡說什么,你白日宣淫,你也太不知恥了。”
裴逸笑了半天,過了半晌,他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他真沒碰過你啊?”
方啼霜被他磨了半天,這才聲若蚊吶地答道:“碰過……我們親過嘴了。”
就這幾個字,他說的像是他殺了人放過火一樣,整張臉紅得像要滴血。
裴逸簡直快把天都給笑塌了,連打了好幾個笑嗝,差點兒沒順過氣來:“那能叫碰啊?我的天!”
他稍稍一頓,而后又接口道:“兩人脫光了抱在一塊,在床上滾過,那才叫碰呢!”
方啼霜又羞又好奇地睜大了眼:“你……你少騙我。”
“本王騙你做什么?下回,”裴逸好容易才止住了笑,“等下回得空了,本王便悄悄地帶你去平康坊里逛上一圈,等出來時,保管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方啼霜心里既糾結(jié)又好奇,很是矛盾:“我不能去,那兒不是什么好地方,要是讓陛下知道了,他要生氣的。”
“你偷偷去唄,本王不說,你也不說,”裴逸道,“陛下如今遠在千里之外,況且皇兄他又沒長著千里眼、順風耳,誰能知道?再說了,你打算一輩子就和皇兄親個嘴啊?你倆住的是皇宮,又不是慈恩寺、和尚廟。”
方啼霜心里很為難,默然了好半晌都沒說話。
“那咱們就這么說定了,”裴逸一把攬過他肩頭,而后低聲在他耳邊道,“咱們今日說的話,你可一句也別和皇兄說啊,他若知道了,恐怕是要打死我的。”
方啼霜形容古怪地看他一眼,很誠實道:“我從不騙他,他若要問,那我肯定是要答的。”
尋常與裴逸混在一塊的都是一群狐朋狗友、紈绔子弟,他就沒見過這樣實誠的孩子。
他輕輕拍了拍方啼霜的后背,而后語重心長哄騙道:“出來混,最重要的就是講義氣,你要是說了,以后本王可就不帶你玩了——你難道真的不想知道什么才叫做真的碰嗎?”
“我不想……”方啼霜紅著一張臉,嘴上說著不想,腦袋卻很誠實地點了點。
裴逸頓時便樂了:“你到底是想還是不想?”
第八十五章 “他這是想把你騙上|床去!”
這之后足足有小半個月, 方啼霜每日一放堂,便要跑出宮去, 同裴逸他們混在一起玩。
裴逸帶他游遍了長安城,又領著他吃遍了長安城,上到一席難求的花萼樓,下到各具風味的食肆,方啼霜每日都空著個肚子出來,到了宮禁時, 便總是頂著個肚子回去。
懷親王的那群狐朋狗友們都是些嘴上沒把門的混蛋,三句話里兩句露骨一句調(diào)戲,沒一句堪入耳的。
裴逸剛帶著方啼霜去找他們玩的那日,這群紈绔子弟大老遠就沖著懷親王吹起了口哨, 臨到近前, 又用那種曖昧的目光看了方啼霜一眼:“喲, 裴八郎, 最近換口味啦?”
“去你娘的,”裴逸笑罵道,“這是我遠房表弟, 年紀小著呢, 你們可別欺負他啊。”
“這樣水靈靈的一個弟弟, 哪有人舍得欺負了他去?”一個身著墨綠袍衫、腰配翠玉的青年人放浪一笑,“八郎說的咱們這些人好似豺狼虎豹,一會兒給弟弟留了個壞印象可怎么好?”
方啼霜聽他一口一個弟弟,聽得渾身上下都起了層雞皮疙瘩,又見他目光如蛇信, 那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 方啼霜頓時有些害怕, 便往裴逸身后躲了躲。
裴逸心里到底還記掛著裴野的叮囑,又怕這小孩兒等他皇兄回來了真和他告狀,于是便立起眉頭,警告那人道:“陸旭,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齷齪事,我家弟弟可不是一般人,你敢打他的注意,仔細你的皮!”
陸旭勾著嘴角笑了笑,緩緩地收回了目光:“我心里可干凈極了,倒是某些人淫者見淫,不知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其余眾人也怕他倆真拌起嘴來,到時恐怕便要停在這酒樓門口,沒完沒了了,故而便催促道:“阿逸,不是說請咱們吃酒嗎?停在人家酒樓門口算是個什么事?”
“就是呀,我才剛睡醒不久,連早膳也沒用,就急匆匆換上衣裳過來了,一會兒餓傷了肚子,你負不負責?”
他話音剛落,便聽另一人又接口打趣道:“餓傷了肚子,咱們懷親王定是概不負責的,可若你被他搞大了肚子,那咱們一定逼著他八抬大轎把你娶回王府去。”
眾人紛紛笑了起來,裴逸也跟著笑,然后勾住那人脖子往下一壓:“我呸,就是這整個長安城未出閣的女子全死了,本王也看不上他。”
一群人說說笑笑地攬在一塊,推搡著進了酒樓。
方啼霜與他們隔著幾步的距離,表面上靦腆而文靜,可心里卻不免有些看不起這些人,覺得他們言語粗俗,大庭廣眾之下,竟還拿那樣的話來開玩笑,實在是很沒分寸。
若不是礙著裴逸請的這頓飯還沒吃到嘴,方啼霜肯定就要扭頭回宮去了。
他們在樓上雅間里落座,這兒到底是長安城最有名的酒樓,見來的是貴客,老板娘親自領著幾個侍女進來伺候。
門口絲簾被撩起,幾個窈窕娘子緩步入內(nèi),方啼霜沒仔細瞧她們,只注意到蘇靖身量板正地立在了外頭,一隊喬裝改扮成王府護衛(wèi)的千牛衛(wèi)提著大刀,背對著他們站在廊內(nèi)。
有他們這樣兇神惡煞地守著,幾乎沒人敢往這二樓來。
“欸我說八郎,你那一群護衛(wèi)是什么時候招的?”席間忽而有人問,“個個看起來都兇神惡煞的,咱們以后一起去逛窯子,他們難不成也要跟著?一會兒把美人們都嚇壞了,掃不掃興啊?”
這隊千牛備身若取下面罩,那這些人大概都能識出他們的真實身份,能進千牛衛(wèi)的,自然不可能出身寒門,若非是家中長輩在朝中官居三品及以上的,恐怕連當選的門檻都摸不著。
裴逸隨口胡謅道:“嗐,本王貴為親王,帶批護衛(wèi)怎么了?上回你們一個個在酒樓里喝的爛醉,本王還得差人一個個地上你們家里去找人來抬,姜二郎,上回你阿爺氣急敗壞,不肯差人來抬,你還是搭本王的轎子回去的,吐了本王一身,你忘啦?”
姜二郎立即賠笑道:“我阿爺就那樣,慚愧慚愧。”
“聘了這隊護衛(wèi),以后也不必再三催四請地去你們府上請人了,兩護衛(wèi)扛你們一個,實在太夠了。”
陸旭下意識地看了眼坐在裴逸身側(cè)的方啼霜,他這樣出眾的一張臉,就算是放在女人堆里,也很耀眼。
身上穿的那身衣裳料子,只怕比裴逸身上那件還要好,繡工與做工都不像是他們這外頭時興的手藝工法。
再就是他腰間配的那塊玉所用的料子,應該比他們這里所有人腰間的佩玉加起來還要珍貴,他自小好玩玉,對此很有研究,故而一點也不懷疑是自己看走了眼。
這樣的年紀,穿的用的卻比懷親王還要好,陸旭思來想去,腦中也只能想起那位天子了。
可傳聞里那位天子殺伐決斷,又比裴逸年長,裴逸偶爾提起自己這位兄長,也是一副不欲多言的畏懼模樣,皇帝斷是不可能生了這樣一張純良無害的漂亮臉蛋的。
再說了,長安城內(nèi)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天子領兵御駕親征,現(xiàn)在人恐怕都已經(jīng)到了關外了,怎么可能紆尊降貴地在這兒和他們同桌而食。
“那位小弟弟,”陸旭遙遙朝方啼霜一笑,“還沒請教你叫什么名呢?”
方啼霜聞言一愣,手中的筷子也停了停,眼下他嘴里鼓鼓囊囊的,塞滿了吃食,實在很不方便說話。
裴逸正要張口替他答,陸旭卻打斷他道:“不急,等你吃完了再答。”
于是他就那樣端著一張笑臉,眼神纏綿地盯著方啼霜吞咽食物,后者注意到了他的視線,便垂著眼避開他赤|裸裸的目光,放在桌下的手悄悄地捅了捅裴逸的大腿。
裴逸此時正色瞇瞇地盯著侍酒的娘子,忽然被他這么捅上一下,冷不丁嚇了個激靈,他一拍桌,斥道:“陸旭!把你那哈喇子收一收,你府上養(yǎng)的一群兔子還不夠你折騰的嗎?”
“這位小弟弟生的好看,我多瞧幾眼還不成嗎?”陸旭很不滿地把目光挪到他臉上,“又不看你,怎么?踩著你尾巴了?”
在這一群狐朋狗友里,裴逸獨獨與陸旭最不對付,可偏他又是這里頭最會玩的一位,若霸道地將他剔出去,其余的朋友恐怕也會不高興,故而裴逸對他真是又愛又恨。
與此同時,坐在裴逸旁側(cè)的方啼霜吃好了,終于小聲打破了兩人之間的尷尬氣氛:“那個,我叫……方啼霜。”
“是個好名字,”陸旭立即抽身回神,說完稍稍一忖,眼珠子忽而一亮,“啼霜?這名字怎么聽起來有些耳熟?”
裴逸頗為嫌棄地白了他一眼:“你少來這招陸旭,多俗套啊?每次遇見了漂亮男人你就拉著人手說曾見過他。”
“不是,”陸旭又仔細想了想,而后傾身盯住了方啼霜的眼睛,“你是不是在蟬煙閣里賣過畫?”
方啼霜下意識點了點頭:“我把畫寄在那兒賣,你見過我的畫?”
陸旭欣然一笑,興致很高地朝他舉杯道:“那咱們可得好好碰上幾杯了,我在那兒買過好幾幅你的畫,眼下都掛在府上的臥房里呢,你的畫畫的畫得很有趣、很靈動,我就說此畫定是出自一位美人之手。”
方啼霜還是頭一回碰見自己活的畫迷,方才心里對他的壞映象,全被他這一句夸獎給掩蓋下去了。
“抬愛了,”方啼霜端起裝著茶水的瓷杯與他輕輕一碰,面頰微紅,謙遜道,“只是一些拙作,比不及那些前輩老師。”
“我瞧著倒比那些老古董們畫的要好得多,”陸旭笑了笑,將酒杯里的酒水一飲而盡,而后朝他一亮杯底,“啼霜先生實在過謙了。”
方啼霜平生頭一遭被人喊先生,明明滴酒未沾,可腦袋卻有些暈乎了,面上一副靦腆模樣,但心里卻指望著他再夸上兩句。
陸旭自小便在這京圈郎君哥兒里混著,早摸成個人精了,見他這幅模樣,便知道他是真喜歡畫,因此只需順著他的喜好談,就可與他迅速拉近距離了。
于是他也不厭其煩地,將府上那幾幅藏品上的每一處細節(jié),都拉出來仔細夸了夸,直把那小美人夸的面紅耳赤,這才作罷。
從這以后,他便仗著一層畫迷的身份,與方啼霜越走越近。
裴逸真是看在眼里,怕在心里,屢次提醒方啼霜道:“那陸旭可不是什么好人,你和他走的那樣近,當心叫他給騙了。”
方啼霜心里可不這樣認為,他覺著陸旭這人雖然在人品上有所虧欠,可在畫品上,確實一等一的,幾次談起他的畫,都夸到他心坎上了。
“我留著心眼呢,”方啼霜誠然道,“他懂畫,還懂我的畫,這多難得啊?喜歡畫的人都不會是大壞人。”
裴逸簡直不想和他說,可又不能不警醒他,于是便哀哀地看他一眼:“你傻啦,你以為他陸旭是想騙你畫幅畫送他呢?他這是想把你騙上|床去!”
“你和他越來越要好,蘇靖那一群人可都看在眼里呢,你倆若真有了點什么,到時候皇兄回來了,還不得撕了你我!”
方啼霜這時候倒很機靈了,冷哼一聲道:“我和陛下那樣要好,他才舍不得撕了我,他肯定只撕你。”
“你倒知道!”裴逸瞪他一眼,“你再不檢點一點,他回來可是要撕了我的,你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不怕死本王還怕死呢。”
方啼霜心里覺得自己和陸旭的交往是再清白沒有了,陸旭邀他到府上看畫吃茶他都沒去,兩人見面時身邊也都圍著一群人,從沒有獨處過。
他心里都記著呢,他既然同裴野約好了,只許陛下與他一人吃嘴,便也要嚴于律己,斷然是不會再和旁人在床上做出這樣的事來。
可被裴逸這樣一說,他心里不禁也有些發(fā)虛,怕裴野回來知道了,真要生氣,故而便退一步道:“我知道了,以后我少和他說話就是了嘛。”
方啼霜不知道的是,陛下人還未至長安城,便已收到了蘇靖送去的密信,早把他在這些日子里去過哪兒,和誰交過朋友,知道得透透的了。
第八十六章 “松手……我要回去了。”
就在前幾日, 天子御駕親征,將意圖犯境的突厥軍隊擊潰、后撤幾百里的消息便已經(jīng)在長安城內(nèi)傳開了。
這消息從那關外傳到長安城里, 想必已是費了翻山越嶺的功夫,懷親王猜測此時裴野應該已經(jīng)與那突厥國王談判完了,眼下定然是在返程路上了,估計不日就要抵京。
故而他打算鋌而走險,在陛下回來之前,偷偷帶方啼霜去逛一回平康坊。
方啼霜近來與他們這些人混久了, 對這些去處倒也不像先前那樣排斥了,因此半推半就地就好奇地跟著去了。
一群人進了一家有名的私家妓館,由龜奴們領著進了大堂,入席先飲起了花酒。
方啼霜略略掃過臺上的那些舞姬歌妓, 臉紅得活像只熟蝦子, 鵪鶉似坐在那里, 一動也不敢動。
陸旭見他如此, 便笑了笑,而后又好為人師道:“此間是平康坊里最有名的私家妓館,共養(yǎng)著四位娘子、一位郎君, 那其中有一位余娘子, 便是這平康坊中最頂尖的名妓。”
“郎君?”方啼霜微微瞪大了眼, 又有些疑惑地問,“既然是頂有名的妓館,怎么才養(yǎng)著這些人?那臺上那些呢?”
裴逸忙搶答道:“這你就不懂了吧?這叫貴精不貴多,到底是京都,和那些窮鄉(xiāng)僻壤里的青樓妓館自然是不同的。方才臺上那些唱歌跳舞的, 只是請來駐場的歌姬舞妓, 不是這里頭養(yǎng)著的。”
席上的另一人見他如此面紅耳赤的, 便也開口嘲笑他道:“這就受不了啦?咱們這還只是喝花酒呢,這大堂里的娘子哪里算得上是絕色?你啊,今晚多喝點兒,咱們哥幾個帶你去樓上見見世面。”
說完他便往方啼霜那喝空了的茶碗里添上了酒,裴逸沒攔住,于是便偏頭問方啼霜:“你能吃酒嗎?”
“會吃一點。”方啼霜回答道。
饒是如此,裴逸還是瞪了一眼那位給他添酒的青年人:“姜二郎,你少來,本王今日帶他來是給他長長眼的,省得這傻小子被某些居心不良的人給騙了。”
說罷他便意有所指地看了眼陸旭,又繼續(xù)道:“只是見世面,可不干那些床上的下流勾當。”
“八郎這話說的,”陸旭端了酒杯,輕輕朝他一笑,“倒把自己也給罵進去了,阿逸每日干的下流勾當,只怕不比咱們這些人要少吧?”
“廢話,”裴逸理直氣壯道,“本王正當壯年,現(xiàn)在不好好干還等什么時候再干?”
席間的一眾人紛紛笑了起來,又你一言我一語地開起了黃腔。
陸旭也笑:“阿逸只讓啼霜見世面,卻不讓他往娘子們的床上去,這難道是要他在床邊替你們掌燈么?”
裴逸作為一個身心都在這煙花柳巷里泡爛了的人,眼下扭頭瞧見方啼霜那雙單純的眼,心里竟不自覺地升起了幾分羞恥之意。
“滾蛋吧你。”裴逸心里有些毛毛的,這些日子里他與方啼霜相處下來,只覺得他還是小孩子心性,空長了一張漂亮臉蛋,可眼里卻不見半分情絲媚態(tài)。
若叫這小毛孩子盯著他行房事,只怕他裴逸金槍不倒的威名便要毀于一旦了,在他眼里,讓方啼霜在這時候給他掌燈,簡直無異于讓他女兒跑進來趴了床邊一般尷尬。
方啼霜很安靜地坐在旁邊,依然有些嫌棄地看著他們,雖然這段日子里他時常與這些人相處,白日里沒事便與他們混在一團開心。
可方啼霜心里對他們不免也還是有些疙瘩在的,只因這些人家里其實都養(yǎng)著一大群妻妾,可竟還要每夜恬不知恥地去窯子里去找那些妓子們吃嘴。
方啼霜一開始只覺得驚奇,后來便覺得有些嫌惡,很不明白他們每夜都要吃不同的嘴,怎么還沒把嘴給吃爛呢?
飲過了花酒,眾人都在興頭上,于是便有說有笑地上了樓上雅間。
方啼霜沒想到在大堂里吃完一輪,樓上竟然還有一輪,又因著這里的環(huán)境清幽、吃**致,比之那花萼樓只怕還要更勝一籌,故而心里對這兒倒沒那么排斥了。
進了雅間內(nèi),旁人忙著選妓子,他卻只管埋頭吃著離他不遠處的一盤糖蟹,陸旭見狀,便將那盤糖蟹端到了他面前。
方啼霜忙道:“不……不用,這樣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陸旭朝他一笑,“你瞧他們誰還有心思吃菜的?你既喜歡吃,那便吃盡興了。”
方啼霜的目光在那盤糖蟹和陸旭臉上一游移,到底還是沒舍得把它推回去,于是便只好道:“謝謝。”
“啼霜,”陸旭的笑稍稍淡了下來,面上浮起了幾分傷心情緒,“你近來怎么都不和我說話了?是不是裴逸對你說了什么?”
方啼霜連忙搖了搖頭,而后斟詞酌句道:“他沒說你壞話,只是我覺得,我們走……太近了,這樣不好。”
“怎么就不好了?你畫得一手好畫,而我又恰好愛畫,咱們便有如那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陸旭緩聲道,“我們做一對這樣好的知己,有什么不好的?”
方啼霜一聽他說知己,腦海里便不自覺地浮上了某個人的臉,他心里想了想裴野,而后定定然道:“不好,我已經(jīng)有一個知己了。”
陸旭卻不依不撓地問:“知己又不是只能有一位,你怎么不肯考量考量我?”
“他不僅是我的知己,”方啼霜紅著臉,一字一頓道,“他還是我的心上人,我不能背著他與你好。”
陸旭微微一愣。
與此同時,這兒的假母鴇子忽然推門而入,隨后搖著一方花扇上前,她雖是徐娘半老的年紀,可依然是姿色猶存,手里搖著扇子,身上帶著花香。
她先是朝著眾人笑了笑,而后才不緊不慢地開口道:“諸位貴客,今夜想要哪位娘子來陪呢?”
裴逸葷素不忌,曖昧地摸了把她的手:“去把你們這兒的都知娘子請來,本王只要她。”
那假母鴇子忙賠笑道:“這可真是不巧了,余娘子今夜已經(jīng)讓人給定下了,妾身若早知道親王您要來,定不會將她許出去的……要不貴客們還是另擇他人吧?”
裴逸一眼便看出她是在拿喬,有意再把那余都知的身價再往上抬一臺,他看破不說破,只是將腰側(cè)那沉甸甸的荷包摘下來,而后往她懷里一丟:“別廢話,那人若是不肯放人,你們就把他拖出去剁了砍了,出了事由本王擔著。”
鴇母被那沉甸甸的一袋金子砸得胸口生疼,可面上卻笑逐顏開、眉飛色舞的:“哪有人敢掃了懷親王的興啊?妾身這就將咱家余娘子搶過來!”
說完便招了一眾侍女入內(nèi),這兒的婢子個個都搽脂抹粉,步生香風的,再往恩客們懷里一靠,便都是媚眼如絲,糾纏得人移不開眼睛。
不一會兒,那百聞不如一見的都知娘子便來了,方啼霜下意識放下筷子,很尊敬地往入口處望去。
余娘子梳著一方嫦娥髻,烏發(fā)上的釵環(huán)搖曳、珠翠細閃,走起路來叮叮當當?shù)模教渌⒁獾剿矶螛O好,瞧上去也是個樣貌很周正的娘子。
但比起樓下席間那貌若天仙的舞姬歌妓,竟還顯得庸常了些。
陸旭一眼便瞧出了他的疑惑,輕聲解釋道:“名妓之所以敢稱得上是‘都知’,自然不只是憑著一張漂亮臉蛋,還須得才高八斗、聰慧過人,一張巧嘴能說的服咱們這些男人,這才算是一位合格的名妓。”
方啼霜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
“你那心上人是誰?”陸旭話鋒一轉(zhuǎn),忽而又問,“是男人還是女人?”
方啼霜怕他真像裴逸所說的那樣,對他有了那樣不合適的感情,為了斷了他的念想,故而他便誠然道:“也是個男人,我們很要好的。”
陸旭聞言卻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怎樣個要好法?你們在床上滾過嗎?”
方啼霜羞紅了臉,垂下腦袋去看面前的糖蟹,假裝自己沒聽清,后又斷然道:“反正我不能再和你交往了,你也不要來找我說話了。”
陸旭只淡淡一笑,沒繼續(xù)接話。
席間,那滿頭珠翠的都知娘子徐徐然落座,與眾人簡單寒暄過幾句,便要開始行酒令了。
方啼霜此前從未行過酒令,不懂規(guī)矩,于是那余娘子便不厭其煩地將這規(guī)矩與他細細理了一遍。
接著,只見那余娘子素手一抬,舉起一只小令旗,而后接過了裴逸給她滿上的一杯酒。
“春嬌先飲一杯。”說完她便將那杯斟的滿滿的酒一飲而盡。
緊接著,她便又簡明扼要地提了一邊規(guī)則,旋即對上裴逸的目光,稍一莞爾:“今日便先從八郎這兒起頭吧。”
裴逸笑瞇瞇地與她的目光稍作纏綿,而后不緊不慢地對上了她的發(fā)起的那句短詩,緊接下來行令的是陸旭,令方啼霜沒想到的是,他竟也接的很好。
方啼霜頓時看的呆了,他原以為這些紈绔子弟們的腦子里大抵除了美人便是酒,都是一群不成器的漿糊腦子,誰知道他們竟都這樣有學問!
作起詩對起對子來,雖說不上是一氣呵成,可至少也都接得上那前一個人的酒令。
他雖然也讀了這么多年的書,可在作詩寫文章上,還是開不了竅,這酒令又要作比,又要對的合韻,方啼霜眼下還吃了酒,腦袋暈乎乎的,對此簡直是一個頭兩個大。
不一會兒,那余娘子手中的纛便指向了他,方啼霜依然是傻兮兮地愣在那兒,連個屁也放不出來。
于是便聽“啪”的一聲,余娘子笑著拈起了一只竹籌,而后精準無誤地丟到了他面前,方啼霜嚇了一跳,緊接著便又有婢子拎了酒壺過來,替他滿上了一杯酒。
“愿賭服輸,”那都知娘子嫣然一笑,“對不上來,那就只好請郎君喝酒了。”
方啼霜不敢拒絕,只好把那杯酒喝了個干凈。
這么一輪一輪地玩下來,方啼霜能答得上來的次數(shù)少之又少,于是便只好悶聲吃酒。
裴逸一開始還記得幫他攔著擋著些,可到后來,他自己也喝迷糊了,便將方啼霜這號人給忘了,全心全意地黏到那余娘子身上去了。
待這一群人酒吃的差不多了,裴逸便大著舌頭道:“再喝下去就要誤事了,余娘子,快快給咱們安排個好去處吧……”
余娘子笑了笑,目光掃過席間眾人,見他們懷里幾乎都已經(jīng)攬上了一位,于是便道:“廂房就在隔壁,郎君們請慢用。”
說完她便看向陸旭:“旭郎今日……”
陸旭淡笑著擺手:“我今日沒有興致,娘子替這位小郎君安排便是。”
那都知娘子立時又看向了方啼霜,方才他見這小郎君容貌出眾,若論姿色,比他們這家妓館里養(yǎng)的小倌還要出色許多,想當然地便以為是陸旭帶來的寵孌。
眼下見陸旭這樣說,這才知道他們不是一起的,故而又遣人招了一個小倌進來。
方啼霜眼下暈的都有些找不著北了,只瞧見這位余娘子的紅唇一開一合,卻壓根沒聽清她究竟說了些什么。
片刻后,一位穿著青衣的年輕小倌翩翩然進了屋,而后與那陸旭一道將那喝得醉醺醺的方啼霜架了起來。
方啼霜手上軟綿綿地推了兩人一把:“松手……我要回去了。”
“郎君醉糊涂了吧?這會兒早到了夜禁時分了,”那小倌輕笑道,“您便是想回也回不去了,今夜便宿在我們這吧。”
方啼霜努力睜了睜眼,迷迷瞪瞪地看著那位小倌,那小倌年紀并不比他大多少,也涂脂抹粉的,模樣更不比方才那些娘子們要差:“你……不成。”
“什么成不成的呀,”那小倌將他往隔壁廂房里一推,“到了這兒,就沒有什么事是不成的。”
方啼霜踉踉蹌蹌地倒在榻上,那小倌看了眼一路跟進來的陸旭,媚笑道:“旭郎,您也一起?”
“今日便不了,”陸旭盯著榻上那人潤紅的唇、緋紅的面頰,饒有興致道,“我看著你們——這可是只雛兒,你要好好教他。”
那小倌立即意會,脫了靴子爬上榻,軟聲軟語地在方啼霜耳邊喊他:“小郎君。”
方啼霜眼下頭暈得厲害,又困得要命,只想早些回宮休息,正掙扎著要起身,卻忽然感覺到那小倌一下黏上來,伸手要扒他的衣襟,還想吃他的嘴。
方啼霜立刻清醒了幾分,粗手粗腳地將他推開了:“你做什么?”
“當然是和郎君做好玩的事了,”那小倌有些不明所以,只以為他是頭一遭,所以才這樣緊張,“郎君愿意在上在下都成,琪兒可什么都會呢。”
說完他便從袖口中抖出了一罐膏藥,附耳輕笑道:“您看,只要抹了這個,便不會疼了。”
方啼霜看著純良無害的,眼下卻像是忽然發(fā)起了瘋,見狀便要拿枕具砸他:“不成不成,你別碰我,我要回去!”
說完又看向旁側(cè)那作壁上觀的陸旭:“陸旭,你快去叫裴逸過來,我要回去,我不在這兒待了!”
陸旭淡淡然地看了他一眼:“裴逸眼下還在那余娘子的石榴裙下銷魂呢,哪兒顧得上你?”
方啼霜委屈極了,心里覺得那裴逸可真不是個東西,將他帶到了此處來,眼下卻又沒了影,將他一個人丟在這狼窩里。
他醉醺醺的,又氣又惱地擋著那小倌伸過來的手,腦袋頂上的一對貓耳,就那么不爭氣地冒出了尖。
那小倌見著了,忽地大驚:“那……那是什么?”
他正要伸手去碰,卻聽這處廂房的門外忽然傳來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緊接著,又是一聲巨響,那扇薄木門應聲而落。
第八十七章 “我沒有、沒有嫖。”
倒在榻上的方啼霜耳朵尖稍稍一動, 總覺得來人的腳步聲異常熟悉,他努力支撐著自己的身體要爬起來, 可還沒等他抬頭看清那人的臉,便被一件寬大的大氅給罩住了。
兜頭鋪面而來的,都是裴野身上那熟悉又令人心安的氣息。
他東倒西歪地跌進了陛下的懷里,然后緊緊地抱住他,一點也不肯撒手。
旁側(cè)的小倌看的愣了,心說這叫什么事?他們這兒自開張做生意以來, 還是頭一回讓人闖進來“捉奸在床”,樓下的龜奴難道都死了嗎?也不知道將人先攔一欄。
而另一邊的陸旭額上與后背卻全讓冷汗給浸濕了,他早料到方啼霜的身份不簡單,故而今日也不敢貿(mào)然對他下手, 姑且先讓這小倌試上一試, 若真出了什么事, 這小倌也不過是賤命一條。
可眼前這個男人身量頎長, 腰佩長刀飾龍紋,身邊還跟著一個面白無須的老翁,一看便是宦官, 就算他認不出那位青年男子, 可也決計不會認不得他身側(cè)這位老宦官。
前年他阿爺榮升禮部尚書的時候, 還是戚椿燁親自來他們府上宣的旨,戚椿燁到底是天子身邊的紅人,他們不敢怠慢,那日還留他吃了一盞茶,因此他絕不會認錯。
可見闖進來的這位貴人, 正是宮里頭東內(nèi)的那位……圣人。
蘇靖在后頭輕聲詢問:“陛下, 這二人要如何處置?”
“先拿下, ”裴野的聲音冷冰冰的,很不近人情道,“押進牢里。”
說完他便將那團被大氅裹了個嚴嚴實實的小人扛起來抱走了。
方啼霜嗅到他身上的氣息,便安靜了不少,只嘴里還不停地絮叨著:“你放開我,我得回去了,明日還要上課呢……”
裴野心里帶著氣,見他還說著胡話,想必是醉的不行了,也不知道方才有沒有讓人占去了便宜,這心里越想,便越發(fā)覺得他可恨,于是便恨恨地隔著那大氅,在他腿上摜了一巴掌。
方啼霜一點沒吃著痛,反而還傻笑起來:“好容易夢見你全須全尾的一回,你怎么還打人呢?這就是你不知禮數(shù)了陛下!”
“孤今日便是打死你也不冤。”裴野冷冷地吐出這一句,而后才將他囫圇塞進了馬車里。
陛下是抄近路回的長安城,這些日子里,他帶著一批精銳,晝夜不停地趕路,就是想早些趕回來,給方啼霜一個驚喜。
可他按捺著心思回到宮里,卻發(fā)現(xiàn)明明已過了宮禁時分,方啼霜居然并不在大明宮里。
蘇靖等人早一步便得知了裴野要回京的消息,可信件里皇帝卻讓他先不要與方啼霜說,他便就沒與方啼霜提起這事。
眼見方啼霜被那懷親王拉進了平康坊,他也沒敢攔,畢竟裴野只吩咐他要保證方啼霜的安全,卻沒說不許他去逛窯子。
可他心里到底是怕皇帝回來時找不著人,要與他問責,故而便事先遣了一個內(nèi)衛(wèi)在宮里頭候著,等見著了趕回宮的皇帝,便與他解釋道:“小主子今夜去了平康坊。”
天曉得裴野聽見那句話的時候,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陛下一路緊趕慢趕地來到了這兒,而后破開門,一眼便瞧見了那樣的場景。
那一瞬間,他心里說是氣急敗壞也不為過。
裴野將方啼霜抱上了馬車,然后便將他隨手丟在旁邊不管了。
馬車緩緩動起來,方啼霜迷迷糊糊地扒開那件大氅,搖搖晃晃地便要往皇帝腳下摔。
裴野下意識撈了他一把,而后將他攬進了懷里,終于還是忍不住,在他耳邊恨聲道:“孤才走了多久,你就學的這樣壞,小小年紀,還知道要去窯子里嫖妓子了?”
方啼霜大著舌頭辯解道:“我沒有、沒有嫖。”
“那你衣裳怎么亂成這樣?”
“這是那個人扯的,”方啼霜說著說著,面上還不自覺地露出了幾分委屈情緒來,“他力氣大,我頭好暈,他還要來親我的嘴,我不讓他……”
裴野忽而欺近他,接著又不輕不重地掐了把他的臉頰泄憤:“為什么不肯讓?那小倌生得分明也不丑。”
方啼霜卻忽然伸手,掰過他的臉,在他唇上落下了一個酒氣熏天的吻,目光燙熱,一雙霧蒙蒙的杏眼里寫滿了認真:“我只和陛下親嘴,不和旁人親嘴的。”
他平日里憨乎乎的,并不怎么和裴野說這樣的情話,因此這話落在陛下的耳朵里,便覺得相當受用,心頭的氣不免也消了一些。
等說完了,方啼霜又傻笑著撲上去,沒輕沒重地捏了一把裴野的臉:“你今天好真啊,都被我給捏著了。”
裴野心里仍有氣,便伸手捏著他的下巴,狠狠地覆上去,方啼霜前些日子總和他廝混在一起,那會兒是已經(jīng)學會了擁吻時該怎么用鼻子呼氣了,可眼下吃醉了酒,便又傻乎乎地只會用嘴吐氣了。
陛下風塵仆仆地從關外趕回長安城,連衣裳都來不及換,下巴上一圈青色的胡茬也沒時間刮,刺癢癢地扎人,方啼霜覺得難受了,便拳打腳踢的,意圖將他推開去。
可這幾拳對裴野來說,根本就是不痛不癢的,他這樣抵抗排斥,反而叫陛下心頭的怒意又升騰了起來,于是唇分之跡,他便在他的下唇上不輕不重的咬了一口。
方啼霜終于吃痛,嘴里還嘗到了血腥氣,頓時又清醒了不少,他睜大眼睛看了眼面前那有些陌生的情郎,終于意識到這并不是夢:“你是……你是真的陛下?”
裴野真是氣壞了,冷冷地夾了他一眼:“不然呢?”
方啼霜的眼眶刷一下便紅了,他緊緊摟住了裴野的腰,把腦袋埋進了他懷里,嘀嘀咕咕地說:“我可想死你了陛下,你不在的時候,我天天做噩夢,夢見你死了,就再不回來了……”
聽他這樣說,陛下頓時便心軟了,覺得自己怎么不該同一個醉鬼置氣,等他明日清醒了再問責倒也不遲。
回宮之后,裴野將那小醉鬼抱進了寢殿里,然后將他輕輕地丟在了那張小床上,方啼霜在床榻上滾了一圈,而后很順手地環(huán)住了裴野的脖子。
“陛下,”他忽然沒頭沒尾地問,“妓館里不都是郎君嫖娘子、娘子嫖郎君的嗎?為何那小倌說,我要上要下都可以,還要涂藥……往哪兒涂啊?是嘴上嗎?”
裴野立時打斷他:“別胡思亂想了,趕緊去睡。”
方啼霜不肯睡,大著舌頭紅著臉,理直氣壯地說:“我已經(jīng)長大了,很懂事了,陛下要是不肯告訴我,我改日便還要去找那小倌問一問。”
裴野惱得不行,偏偏又舍不得打他碰他,只好一欺身,將他那雙亂動的手按在榻上,而后放狠話道:“你要是再敢踏足那些風月場所,孤便打斷你的腿!”
他的眼神很冷酷,聲音也冷急了,若是平時還清醒著的方啼霜,現(xiàn)在恐怕已經(jīng)知道怕了。
可今夜他吃醉了酒,膽子格外得大,不僅不知道怕,還要沖著裴野笑,有恃無恐道:“陛下舍不得。”
裴野被他氣笑了,冷著臉問:“你怎知孤舍不得?”
“那你現(xiàn)在打我,”方啼霜耍賴道,“你就打死我好啦,我要看你為我傷心難過得掉眼淚——陛下,我要是死了,你會為我掉眼淚嗎?”
“不許說胡話,”裴野捏住他的臉頰,將他的唇瓣捏成小雞嘴的形狀,“臭嘴,快呸呸。”
方啼霜傻笑道:“唔……呸呸呸。”
兩人又貼在一起糾纏了一會兒,情到濃時,裴野那長了一層劍繭的手掌忽地便越過他那一身衣裳,輕輕地點在方啼霜柔軟的肚皮上。
“癢,”方啼霜連忙捉住他的手,酒意又翻上來了,“不許戳我癢癢肉。”
裴野的手緩緩向下,忽而捉住了什么,而后輕輕地揉蹭,方啼霜頓時就變了臉色,這會兒倒知道害怕了:“不能……那兒不能碰。”
“就要碰,”裴野沒好氣道,“你不許孤碰,難道留著給外頭的妓子們碰?”
方啼霜很快便感覺到了某處的變化,有些害怕地往后一退:“不成不成,我要睡了,我困了。”
自從那日做了那樣壞的夢以后,他晨起時便時不時會發(fā)現(xiàn)身上的異樣,可他不敢與旁人道,偶爾躲在被窩里偷偷蹭上一蹭,也覺得害羞極了,生怕叫旁人發(fā)現(xiàn)了。
“那你睡吧,”裴野的聲音輕啞,“孤這樣碰你,又不礙著你睡。”
方啼霜紅著臉吭聲道:“明明哪里都礙著我睡,你……”
裴野手上的勁道又重了重,方啼霜頓時便說不出話來了,喉頭滾動著,只剩下了輕哼聲。
“你睡呀,”裴野刻意打趣他道,“哼哼唧唧的做什么?”
方啼霜現(xiàn)下腦子里混混沌沌的,可聽他這樣問,也仍是覺得羞恥極了,于是便掩耳盜鈴似地將腦袋埋進了枕具里。
…………
過了一會兒,裴野抽出一只綢帕,將手上的臟污擦拭干凈。
而后他忽然不說話了,只是緩緩地將頭埋進了方啼霜的脖頸之間,離開長安城的這一個多月,他度日如年,收到蘇靖的情報消息,知道他和那樣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做朋友,總怕他遭人騙了,被人欺負了去。
趕回來的這一路上,他一日只舍得睡兩個時辰,原是想給這留守長安的方啼霜一個驚喜,沒想到他卻反過來,先給了他一個這樣大的驚嚇。
方才有那么好半晌,他是真想立時便要了他,叫他知道痛,也知道怕,可是陛下理智尚存,到底還是不舍得對這樣一個單純的小醉鬼動手。
裴野在他頸窩里閉了會兒眼,而后再一抬頭,卻發(fā)現(xiàn)那可惡的醉鬼不知何時,竟已經(jīng)睡著了。
他伸出手,輕輕地在他臉頰上捏了一把,然后惡狠狠道:“掐死你算了。”
方啼霜無意識地拍開了他的手,翻個身繼續(xù)睡了。
第八十八章 “陛下,你瘦了。”
翌日。
方啼霜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醒來時腦袋一陣陣地發(fā)漲,頭疼得厲害。
他倚靠在床頭, 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緊接著昨日夜里發(fā)生的那些糟心事,便有如潮水一般涌了上來。
讓陛下撞見他醉倒在妓館廂房內(nèi)的床榻上便罷了,但昨夜回來之后,他們都做了些什么?準確地說,應該是裴野對他做了些什么。
方啼霜忍不住垂下了腦袋, 一張臉憋的通紅。
與此同時,婉兒端著銅盆入內(nèi),輕聲問:“主子醒了?快些洗漱用膳吧,圣人今日替您請了假, 要您睡醒后去正堂見他。”
“我不要, ”方啼霜果斷拒絕了, “我不見他。”
“圣人說, ”婉兒有些為難道,“您若不肯去,便罪加一等, 要將游夫子與江先生一道請進來審問您。”
方啼霜忙懊惱地掀開錦被, 而后光著腳丫子跳下床, 婉兒連忙將銅盆放在一旁,捉起不遠處的一雙靴子替他套上。
“這是怎么了?”婉兒有些不解地問,“圣人回宮本該是件高興的事兒,怎么昨夜不聲不響的,今晨起來陛下便一直冷著臉, 這幾年圣人哪里發(fā)過這樣大的火?主子您是怎么惹著陛下了?”
方啼霜撿起銅盆上掛著的棉巾擦臉, 然后嘀咕道:“我就是跟著裴逸他們到平康坊里逛了一圈, 清清白白的,連嘴都沒讓人親呢,我可冤枉了。”
婉兒吃驚地瞪大了眼,嘴上沒說,可心里卻想,她家主子若是挨了罰,也是半點不冤枉的。
方啼霜洗漱過后,沒什么胃口地扒拉了一口素面,然后喝了一碗解酒湯,這便猶猶豫豫地往正堂里去了。
正堂里的侍者不多,方啼霜一露面,裴野便將那些宮人們?nèi)记采⒘恕?br />
等宮人們退去,裴野便用下巴指了指案前擺著的一條小板凳:“坐。”
方啼霜眼下正心虛著,因此也不敢像尋常一樣張牙舞爪地撒嬌耍賴,只好順從地走到凳子邊上,而后乖乖坐下了。
“孤不在的時候,你都犯下了什么錯事?”裴野看著他,徐徐然道,“從實招來。”
方啼霜低垂著腦袋不敢看他,半晌也沒吱聲。
陛下對他現(xiàn)下這種態(tài)度很滿意,認為他是打心底里知道錯了,才會顯得這樣心虛。
可再過了半晌,他還是一眼不發(fā)地杵在那兒,裴野便有些不太高興了,他太知道方啼霜了,尋常分明是那樣嘴碎的性子,哪有一犯錯,便悶聲不語的道理?
他若再默不作聲地低著頭,裴野都快以為他已經(jīng)睡著了。
“說話。”他刻意抓起那鎮(zhèn)紙重重一拍,而后冷聲命令道。
方啼霜被嚇了一跳,這才開了口,聲音短促道:“我不該去妓館里吃花酒,也不該那么晚了還不回宮。”
裴野繼續(xù)問:“還有呢?”
方啼霜仔細忖了忖,再沒想到自己還有什么過錯,于是便搖搖頭道:“沒了。”
“這就沒了?”裴野稍一傾身,定定然看著他,“孤可聽人說,你近來同那禮部尚書的嫡次子陸旭走的很近,他還邀你去他府上看畫呢。”
方啼霜坦然道:“我沒答應,我心里很有分寸的,也并沒有走的很近,就是多與他說了幾句話,因為他很喜歡我的畫,我才同他多說幾句的。”
“那昨夜是怎么回事?”裴野繼續(xù)問,“你與那小倌同處一室時,他怎么也待在屋子里?”
方啼霜抬眼見他一副嚴肅模樣,故而也不敢有一絲的不認真:“我不知道啊,我吃醉了酒,他和那小倌一道扶我進了廂房,然后……然后陛下就來了。”
他刻意省去了這其中的幾番拉扯,就怕裴野因此沖他發(fā)火。
“就這樣?陸旭那混蛋碰沒碰你?”裴野直截了當?shù)貑枴?br />
方啼霜連忙搖了搖頭,故意嘴甜地提起:“飯桌上我都和他說明白了,我心里已經(jīng)有陛下了,不能再和旁的人親近了。”
果不其然,陛下對他這樣的回答很滿意,冷酷的神態(tài)微微松動。
緊接著,堂上的裴野朝他一招手:“上來吧。”
方啼霜連忙離開了那條硬邦邦的小板凳,幾步跑上去,然后撲進了裴野懷里,兩手環(huán)住他的腰背,接著又抬頭仔細看他的臉。
過了半晌,方啼霜忽而有些心疼地說:“陛下,你瘦了。”
裴野也不動聲色地丈量了一番他的腰圍,再掐了一把他的臉,而后刻意佯出幾分可憐模樣:“孤一路緊趕慢趕地回來見你,馬都累死了兩只,能不瘦嗎?”
不等方啼霜答話,他便又道:“你倒好,在外頭野得那樣開心,到后頭連封家書也不肯寫了。”
“我這不是……挺忙的嘛,”方啼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里愧疚極了,“既然陛下回來了,我往后便再不往那外頭去了,先前是你不在,我一個人待在這大明宮里,又煩又悶,到了夜里還害怕,我怎么能不出宮去找點樂子嘛。”
他說的這些,裴野倒是信的。
昨夜將方啼霜在小床上安置好后,他便回到了屏風的另一側(cè)。
只見往常他睡的那張床上,密密麻麻地擠滿了他夏秋時常穿的那幾套衣裳,就像小貓兒筑窩似的,亂七八糟地圍成個只容一人躺下的圓窩。
方啼霜頓了頓,而后伸手搓了搓裴野刮得干干凈凈的下巴,假裝漫不經(jīng)心地問:“陛下啊,那位小倌和陸旭,你把他們……怎么樣了呀?”
裴野低頭吻了吻他的唇角,而后淡聲道:“捉了。”
“那小倌年紀不大,定然是迫于無奈,才出來做這樣的生意,”方啼霜黏在他身上,輕聲慢語道,“牢里又是黑漆漆的,他待一晚上,恐怕要嚇死了。”
裴野卻不以為意:“他瞧見了你的貓耳,若放他出去,他四處與旁人宣揚怎么辦?”
方啼霜聞言,也露出了幾分苦惱情緒,而后他輕輕一拍自己的腦袋,對自己那對不爭氣的貓耳朵感到很氣憤。
“那就和他說,是他瞧錯了,”方啼霜很努力地替他想起了注意,“昨夜那廂房里那樣黑,他肯定也沒看清,要不然就再讓蘇將軍嚇唬嚇唬他,叫他出去后不要四處亂說。”
這些法子裴野不是想不到,只是覺得麻煩,他懶得為這樣一個賤籍的男娼做考慮。
再說了,他昨夜對方啼霜那樣動手動腳的,皇帝能克制住自己,不將他殺了便不錯了,怎么可能還好端端地將他送回去?
“你管他做什么?”裴野冷冷地說,“牢里又不會短了他的吃喝,留著他一條命,已經(jīng)是開恩了。”
方啼霜可一點也不贊成他這樣不將良籍之下的人當人看的做派,覺得他的陛下什么都好,但就是封建極了,顯得有幾分沒人性。
“他又沒做錯什么,我不也沒叫他碰著么?”方啼霜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再說了,若當初舅母狠一狠心,也將我賣進妓館里去,如今我也同他一樣了,也要任人辱殺……”
他這話才說到一半,便被裴野堵住了嘴:“又說這樣不吉利的話,你非要咒死自己,是不是?”
縱使這樣的事沒發(fā)生的方啼霜身上,可裴野光只是想一想,便覺得怕極了。
方啼霜見他態(tài)度松動,又故意往他心窩子里戳:“這也不過是一念之差的事兒,進宮為宦的名額就那么一星半點,我又不到壯年,賣進妓館里總比賣入黑市里值錢。”
裴野忽地又捏住他的嘴,將他捏成了一只扁嘴鴨,再與他對視了一眼,而后無奈道:“孤知道了,一會兒審過他,便讓人將他送回去。”
方啼霜立時笑了笑,隨后又攆上去,在他的臉頰上狠很親了一口:“陛下太好了。”
他頓了頓,忽而又道:“那陸旭其實也沒做錯什么……不如陛下將他一塊放了吧?”
裴野看他一眼,隨即冷聲道:“你怎么有這么多的情可求?他一個尚書嫡子,難不成也是遭人強迫的,也有可憐之處不成?”
“他是我的畫迷,”方啼霜說起這個,心里不免又有幾分興奮,有心想好好給裴野炫耀一下自己的畫在外頭有多受追捧,可又怕他知道了,要遷怒于陸旭,于是便只好收斂著說,“陸旭買了我很多副畫,是個挺懂畫的人,關起來實在是可惜了。”
裴野不冷不淡地覷了他一眼,反問道:“他是在捧你的畫,還是捧你的人?”
還不等方啼霜答話,他便再次反問道:“他家中養(yǎng)了那樣多的面首,在外頭也從來是只嫖男娼,不碰女人,你當他是真心愛你的畫的?”
裴野心里壓著幾分怒,因此出口的語氣多少有些不大好聽。
方啼霜方才乃是心里有愧,故而才任由他罵,這會兒聽他這樣說,不知道哪兒的火氣被撩著了,他也緊跟著炸了毛:“那些畫又不是他見了我之后才買的,是先前早就覺著好的,否則他買回去做什么?難道當柴火來燒嗎?”
“陛下說來說去,就是看不起我的畫!”方啼霜氣死了,一把推開他,不遠不近地退到了旁側(cè)去。
裴野站起來,要去捉他的肩:“你從哪兒悟出來的這分意思?誰看不起你的畫了?回來!”
“你明明就是這樣想的,”方啼霜的后腦勺還發(fā)著脹,稍大聲些就要作痛,一和裴野吼起來,便覺得自己委屈極了,眼眶淺淺的,半點也兜不住眼淚,“陛下就是覺著,旁人要不是為著我這張臉,都不肯多看我那破畫一眼,是不是?”
“孤沒有……”裴野的那點脾氣全讓他這一通莫名其妙的發(fā)作給磨沒了,“是孤方才說錯話了,你別氣了,行不行?”
方啼霜這才重重地“哼”了一聲,然后任由他把自己捉過去擦眼淚,末了還要傲著臉道:“我那畫是全天下最好的,你不許瞧不起。”
“孤哪敢瞧不起,”裴野輕輕嘆了口氣,“你說什么都依你,你是孤的親祖宗。”
方啼霜的眼淚干了,就又得寸進尺地黏了上去,攀著他的脖子問道:“我都是你親祖宗了,那你怎么還不快叫我一聲阿甕呢?”
他笑得可恨極了,像是把方才自己那些錯處都盡數(shù)給忘記了,陛下瞪了他一眼,簡直想將他搓到地上去,再滾幾圈丟進院里:“皮又癢了是不是?再要胡鬧,孤可真要罰你了。”
“你罰啊,”方啼霜有恃無恐地晃了晃腦袋,“最好把我也關進那暗無天日的牢里去,陛下以后就再也不必看見我了。”
裴野往外看了一眼,而后喚了一聲:“蘇靖……”
“你做什么?”方啼霜連忙捂住了他的嘴,而后又著急忙慌地往外頭瞧了瞧,“我開玩笑的!”
“蘇……”
“好嘛好嘛,”方啼霜踮起腳,又親了他一口,“我錯了,我不說這樣的話了,別勞煩蘇將軍了,好陛下。”
裴野眼里笑了笑,這才松了口。
第八十九章 “不敢了,再不敢了。”
方啼霜是回去打算午睡的時候, 才發(fā)現(xiàn)那塊原來一直掛在自己腰際的玉佩不見了的。
他心下一慌,連忙把自己埋在衣箱里左翻右找, 又將自己那張小床和陛下那張龍床翻了個底朝天,可也沒能找到裴野送給他的那塊玉佩。
方啼霜思來想去,覺得只可能是掉在妓館里了,心里正慌得不行,然而一回頭,卻發(fā)現(xiàn)裴野忽然悄沒聲息地進來了。
陛下輕聲問他:“今日怎么不午憩了, 找什么呢?”
“昨夜睡太多了,現(xiàn)在沒什么困意,”方啼霜在腦海里迅速串了個謊,“我在找先前給陛下做的禮物呢。”
裴野微微一怔, 面色不變, 可眼里卻分明浮上了幾分雀躍喜色:“是什么?找著了么?”
“沒呢, ”方啼霜故作苦惱道, 而后眼珠子往外一飄,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好像忘在婉兒那了!”
“你給孤做的禮物, ”裴野有些懷疑, “為何要放在婉兒那里?”
方啼霜連忙解釋道:“這是你剛走的時候婉兒教我做的, 陛下再不回來,我恐怕都要忘啦。”
他說完便急急轉(zhuǎn)過身,要跑去猛虎堂里找婉兒拿那只荷包,可裴野卻伸手攔住他:“先別去,孤也給你帶了點東西。”
方啼霜的眼睛稍稍一亮, 立時止住了腳步, 被陛下拉著往寢殿內(nèi)放箱匣的地方走了去。
緊接著, 裴野取下了擺在鏡臺上的一個木制箱匣,他擺放得這樣明顯,原是指望方啼霜能自己發(fā)現(xiàn)的,可誰知他來回走了這么多趟,竟一回也沒想著來瞧一瞧這只憑空出現(xiàn)的箱匣。
“什么時候放上的?”方啼霜問,“晨起時我在這兒洗漱,怎么什么都沒見著呢?”
“昨夜便放在這了,”裴野看他一眼,有些無奈道,“你這熊瞎子,這樣大一個箱匣,你沒見著?”
方啼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晨起時你不是讓我去正堂里嘛,我心里正煩著呢,哪有空看這個。”
說完方啼霜便摸到了那箱匣的邊,抬頭問裴野:“那我打開啦?”
“嗯。”
方啼霜才打開了一半,便瞧見里頭滿滿當當?shù)模b滿了一大堆的小玩意,有些還金光閃閃的,他看著就歡喜。
“去關外的路上,有時走了官道,孤便從行商手里買了些小物件,”裴野一傾身,將頭側(cè)抵在他的鬢邊,與他一起看,“那塊滾圓的金幣,便是突厥人的鑄幣,孤見上頭的圖樣有趣,便帶回來給你了。”
方啼霜拈起那枚金幣,夾在手上把玩了兩圈,很歡喜地說:“我要在上頭打個孔,再拿繩子穿了,以后當?shù)鯄媮韼А!?br />
“隨你。”
方啼霜沉吟了片刻,隨后又否定了自己的這一項決議:“不合適不合適,我又不是突厥人,天天把人家的錢幣掛在脖子上,旁人還以為我心向突厥呢。”
裴野笑了笑:“想這么多做什么?愿意戴著便戴,誰敢說你,孤替你打他。”
“那也不太好,”方啼霜有些遺憾地將那枚錢幣塞回了箱匣里,“他們突厥看著就窮,咱們這人錢幣都是一錠錠一條條鑄的,哪有這樣扁的一枚?太窮酸了,怪不得他們想造反,肯定是覬覦咱們的好東西了。”
他頓了頓,又迷信道:“我天天帶這樣的吊墜,弄不好是要丟財運的。”
“那就不戴了,”裴野順著他的話稍一點頭,“今日真不要午睡了?”
被他這么一說,方啼霜忽然便覺出了幾分困意來,又恐怕裴野發(fā)現(xiàn)他將那塊佩玉給弄丟了的事,故而連忙起身,一路走一路把外裳給扒了。
“蠻睡一會兒吧,”方啼霜迅速往小床上一鉆,“現(xiàn)在時辰還早著呢。”
裴野緩步跟過去,然后將兩人中間那扇屏風撤開了,方啼霜睜開眼睛,有些訝異地問:“你做什么?”
“過來,”裴野漫不經(jīng)心地說,“以后你還是同孤一起睡,那張小床一會兒讓人撤下去。”
“啊?”方啼霜又從被窩里鉆了出來,然后把被衾當斗篷那樣往身上一披,再跨一步,就踩到了陛下的龍床上。
“你這人真是,一會兒要同我睡,一會兒又要趕我走,小娘子都沒陛下這樣善變,”方啼霜解下被子,而后兜頭將裴野罩住,旋即又一使勁,將裴野按倒在床榻上,又騎在他身上威脅道,“說好啦,以后再不許趕我走了,我小床都抬走了,我可不要睡貓窩。”
裴野扯開那床錦被,旋身將他反壓在身下,他這樣一提,倒讓陛下想起了一些惱人事:“上回你差人送來的畫冊是怎么回事?”
方啼霜這才還想起來還有這茬:“我只是借陛下看一眼,既然你回來了,也該還我了,我還沒給旁人看過呢。”
“你還想給旁人看?”裴野搓了把他的臉頰,“嗯?”
方啼霜笑得很開心:“我還要借給阿兄、婉兒、澤歡,還有小咪看。”
“畫那樣的畫,你也不害臊,還要給這樣多的人看?”
“我不害臊,我害臊什么?”方啼霜理直氣壯道,“是陛下要給我生小貓,又不是我生……”
他話音未落,便被裴野狠狠地堵住了嘴,陛下將他的衣襟揉地一團亂,方啼霜便也不甘示弱,扯落了他半邊肩頭,還要往他肩上咬。
裴野一把將他薅下去,又往他衣裳里一撈,捉著了他的命門,方啼霜頓時便不敢再造次了。
昨夜他是吃醉了酒,腦子一團亂,不及現(xiàn)下清醒,也不怎么知羞,被陛下碰著的那一刻,他身上幾乎是不自覺地一抖,一張臉頃刻便紅透了。
“你……你做什么?”方啼霜扣住陛下的手腕,有些結(jié)巴,“昨晚也是,我都不說你了,你怎么能做這樣的事?”
裴野吻了吻他的鬢角,在他耳邊輕緩地吐息:“你都沒碰過自己么?”
方啼霜心里頓時浮現(xiàn)出昨夜的那種滋味,心里不覺有些發(fā)癢,他別過頭去,難以啟齒道:“我有時候……那你呢?”
裴野將他的臉掰正了,很認真地問他:“你這樣的時候,心里想著誰呢?”
方啼霜臉紅的要滴血,閉上眼不肯看他,過了好半晌,才聲若蚊吶地答了一句:“還能是誰?”
陛下笑了笑,手指復又往下:“昨晚那樣,你喜歡嗎?”
方啼霜心里莫名冒出了幾分火氣,他都羞成這樣了,可偏這裴野還要揣著明白裝糊涂,還要厚著臉皮問他這些。
他羞惱道:“我不記得了,我醉的厲害呢。”
裴野笑了笑:“那正好,咱們再溫習一回。”
還不等方啼霜反應過來,他手上便漸漸開始了動作,一開始是那樣輕、那樣的耐心,可越到后來,越是聽見了方啼霜壓抑著的喘息,他便越來勁。
到最后,方啼霜幾乎覺得自己就快要暈過去了,眼里裴野的那張臉漸漸渙散,只剩下了一抹刺目的白。
“喜歡嗎?”裴野又問。
方啼霜咬著唇不肯應答。
等他緩過勁來的時候,忽而便往被窩里一鉆,匪賊似地扯開了裴野的衣帶,也不甘示弱地往他身上一捉。
他下手沒輕沒重的,惹得陛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質(zhì)問他道:“你到底會不會呢?”
方啼霜手上胡亂擺弄著、搓揉著,百忙之中還要應答道:“差不多吧,你將就著用用,你方才將我弄疼了,我可也沒舍得罵你呢。”
裴野簡直要被他氣笑了,這樣曖昧的氛圍,他臉上卻是一派認真的模樣,像是頭一回學寫字,頭一回學畫。
方啼霜皺了皺眉,覺得手上的東西,碰硬之后,便愈發(fā)顯得自己的有些不夠看了,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嫉妒之心,他心里有些不爽利,便存了壞心思,想要好好折磨裴野。
陛下一次次被他弄疼,可又倔著不肯說,直到最后忍不住了,才罵了他一句:“混賬,你再這樣皮,萬一把孤弄壞了,以后誰和你生小貓?”
方啼霜有些吃驚,手上的動作也不自覺地停了下來:“這兒是用來生……”
“不然呢?”裴野看著他道,“你以為吃個嘴就懷上了?”
方啼霜心里震驚極了,他的吃驚全顯在臉上,裴野見他那副被雷劈了的模樣,便很想笑,可眼下欲|望被他撩了起來,那雙小手卻停住不動了,他提醒道:“快點,還沒結(jié)束呢。”
方啼霜抖了抖自己的手腕,很嬌氣地逃了:“你自己頂上吧,我手酸了。”
裴野簡直要被他氣死了,一把將他扯回來,方啼霜看見他那玩意都覺得燙眼,只好欲蓋彌彰地給他那兒蓋上了被衾。
他的動作絲毫不得要領,顯然是沒怎么碰過自己的,裴野也不敢多嘴說他不好,唯恐多說一句他又要翻臉走了。
到最后好容易弄出來了,方啼霜又嫌他臟,不肯替他擦,肚子里儼然藏著一副小負心漢的壞心腸。
陛下便只好自己處理完,再將他撈進懷里,撒謊唬騙他:“你知道要怎么生小貓嗎?”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他嘴上這么答著,可頭頂上的那對貓耳朵卻控制不住地頂了出來。
裴野笑了笑,伸手搓揉了一把他那對耳朵,方啼霜怪叫一聲,立刻便跑遠了,氣惱地紅著臉:“誰叫你亂碰了!”
“孤也不能碰么?”裴野將他捉回來,壓在床榻上搓揉他那對貓耳,揉了沒一會兒,便見他身下的那條貓尾巴便也頂了起來。
方啼霜連忙裝出了一副乖順模樣,腆著臉求饒。
裴野手上不肯停,一邊將他揉來搓去,一邊還要威脅道:“要不要收一收你這壞脾氣了,嗯?一不高興就要兇人,以后還敢不敢使壞了?”
方啼霜連忙搖頭,很乖順地答:“不敢了,再不敢了。”
陛下一連問了好幾遍,確定他已經(jīng)知錯了,這才松了手。
方啼霜被他折磨得眼圈都紅了,裴野一松手,他便背過身去生起了悶氣。
裴野剛剛才占著了幾分便宜,在他身上討回了幾分面子,這會兒又只得巴巴地湊過去,軟聲軟語地哄他。
“我都說了不要你碰了你還要碰,”方啼霜嘀嘀咕咕地惱著,頭頂上的那對貓耳朵也耷拉了下來,“你都這么大人了,怎么還這樣不聽話?”
陛下貼著他的臉,輕輕一笑:“那孤明日也努力長一對這樣的耳朵出來,隨你折騰,怎么樣?”
“那你倒是長啊!”方啼霜恨恨道,“你又長不出來,還敢笑,一點也不知錯。”
裴野抱著他,樂了好半天。
第九十章 “怎么……怎么用?”
次日午后, 江言禪前腳才剛到偏殿,方啼霜后腳便小跑著追了上去, 黏在她身側(cè)小聲詢問道:“先生,今日天氣這樣晴,咱們不如去外頭采生吧?”
江言禪看了他一眼,方啼霜平日里并不愛動,更別提主動想去宮外畫畫這樣的事了,上回他在河邊被咬了一腿的蚊子包, 她的耳朵就沒清閑過,聽他抱怨了大半日,直到答應他下回再不往河邊去,那小孩兒才住了口。
“事出反常必有妖, ”江言禪笑了笑, “你有什么事, 不妨直說。”
方啼霜拽著她的胳膊左搖右擺, 撒嬌道:“我去宮外有些事,可昨日才答應了陛下再不往外頭去,今日就要走, 他怕要罵我的。”
江言禪意味深長地沖他一笑, 低聲打趣道:“怎么?圣人不在的這些日子里, 你在宮外置了位別宅婦了?”
“沒,”方啼霜頗為苦惱地皺了皺眉,小聲同她解釋說,“昨日出去玩,我將陛下送我的佩玉弄丟了, 若叫他知道了, 肯定又要大驚小怪的, 我得趕緊去外頭找回來才成。”
江言禪有些為難:“那若一會兒他知你沒跟著我一道去,要怪罪我怎么辦?”
方啼霜生怕她不同意,連忙拍胸脯保證道:“我找著了玉佩,一定立即就過去找先生了,先生不必擔心,倘若事情敗露,我就說是我逼你的。”
江言禪忍不住笑了笑:“就你那樣,逼的了誰?撒謊也不編個真一些的——好吧,只僅此一回啊。”
方啼霜忙點了點頭,然后大幅度地甩起了江言禪的手臂,兩眼彎成了月牙狀,笑得很璀璨:“先生你最好啦。”
江言禪無奈地看了他一眼,而后佯出一副吃痛的模樣:“給我手扭著了!”
方啼霜立即撒開手,而后乖巧地捏了捏她的手臂:“沒扭著沒扭著,咱們快去宮外采生吧,再晚些要來不及了。”
“先生年紀大了,可不比你,”江言禪揉了揉那只手臂,“這一下給我甩的,手都要扭壞了。”
她頓了頓,而后又拿腔拿調(diào)地說:“這一回帶你出去,也是冒著險的,倘若事成了,卻沒有什么好處,可倘若事不成,只怕你家那位陛下,要將先生的月俸給罰光了。”
“他敢!”方啼霜下意識脫口而出,隨后才發(fā)覺到自己的音量有些過高了,故而又低下聲,神秘兮兮道,“有好處的,我那兒還留著一盒他送我的寶石色料,我去給先生拿來!”
江言禪忙捉住了他的手腕,輕笑一聲道:“欸回來,你的心意先生領了,方才是逗你玩呢,咱們師徒之間,還說什么好處不好處的。”
方啼霜還愣著,她便又拉了他一把:“走吧。”
江言禪帶著方啼霜來到裴野近前,如往常一般說要帶他離宮去采生,既是她親自開的口,陛下便也沒懷疑,只是指了幾個千牛衛(wèi),跟著他們一道同去。
方啼霜一出宮,便直奔王府,對千牛衛(wèi)們只說是有東西路在他府上了,那王府里住著的乃是當今天子的親弟弟,故而他們倒也沒出言阻攔。
“裴逸!”方啼霜穿過王府宅墻,無視了家奴們要他在側(cè)廳廂房里等候的話,“懷親王!”
家奴們第一回 聽見除了皇帝以外的人敢直呼自家主子的大名,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急急地往裴逸所住的主院里通傳。
裴逸才剛剛睡醒,披了件衣裳便來到了正堂,正堂外黑瓦朱柱、磚砌臺基,而正堂里立了個柳條般的人,正踩在那水磨石地磚上,氣急急地跺腳。
轉(zhuǎn)頭見裴逸終于出來了,方啼霜忙跑上前,抱怨道:“你怎么才來?”
“祖宗爺爺,”裴逸苦笑道,“現(xiàn)下正是午憩的點,本王沒讓家奴們把你打出去,還艱難地從床榻上爬起來見你,已經(jīng)是很看重你了。”
他稍稍一頓,轉(zhuǎn)而又問:“這大中午的,你來找本王做什么?皇兄不是已經(jīng)回來了么,他還許你出來玩?”
方啼霜只好簡述了一番前因后果,而后道:“我那塊玉佩肯定是丟在那間妓館里了,你快再帶我去一回。”
懷親王聽他這么說,差點沒氣撅過去:“你還嫖上癮了?皇兄說本王若再膽敢?guī)闳ヒ换兀鸵偎俦票就醭苫椋瑢⒈就踮s去封地了——本王嘴角邊上這塊淤青你瞧見沒有,就是那日讓蘇靖給打的。”
“還有腚上,”裴逸哀哀道,“也挨了皇兄一腳,現(xiàn)下還疼著呢,陛下還罰了本王半年的俸祿,你若是還有良心在,以后最好別來找本王玩了。”
方啼霜軟磨硬泡了好一會兒,可裴逸卻說什么也不肯再帶他去了。
方啼霜忖了忖,而后抬頭道:“算了算了,我自己去找。”
“你還敢去?”裴逸瞪著眼問他,“皇兄回去沒罰你嗎?還這樣張揚,那玉佩丟了便丟了,你讓陛下再送你一枚不就是了?”
“你懂什么,”方啼霜惱著臉,“那塊玉佩是獨一無二的。”
說完他便扭頭往王府外跑去了,裴逸還沒醒過神來呢,卻見他又扭頭折了回來,很嚴肅地警告他道:“你別多嘴告訴陛下,知道嗎?我一會兒就找著了。”
裴逸很乖覺地點了點頭,可等他一出府,便立時遣人到宮里頭去給裴野報小信去了。
片刻后,平康坊內(nèi)。
那妓館大抵是也沒見過青天白日里來嫖的,龜奴瞧了他一眼,只覺得此人面若冠玉、仙姿玉質(zhì),他自在妓館里干活以來,便從未見過哪位恩客長了一張這樣的臉,還要來花錢嫖的。
因此他忙入內(nèi)喚出了那假母鴇子,那鴇母搖曳著飄了出來,一瞧是方啼霜,臉色便稍稍拉了下來:“我說貴人吶,您還是請回吧,上回闖進來的那位貴人說,咱們要再敢放您進來,便要平了咱們的店子,讓咱們關門大吉呢。”
這老鴇子成了精了,當然知曉那日那位郎君定不是普通貴人,說什么也不肯再放方啼霜進去。
方啼霜急了:“我知你們?yōu)殡y,可我的佩玉丟了,這兩日我哪兒都沒去,家里找不著,說不定是落在您這兒了。”
那鴇母死也不想再與他扯上關系,忙答道:“哪有您的玉佩啊?那些廂房咱們早就收拾過了,若有人拾著了您的玉佩,定也沒人敢藏啊。”
方啼霜苦著臉,哀求她道:“好娘子,您就讓我進去找找吧,若找不著那枚玉佩,我就要死了。”
他在門口喊了半天,終于有個小倌聞聲出來了,他白日里不施粉黛,顯得比那夜清秀多了,方啼霜差點都沒認出他來。
“媽媽,我出去與這位小郎君說句話,”那小倌施施然道,“一會兒就回來。”
那假母鴇兒夾了他一眼:“隨你,只別再叫人關進了牢里去,媽媽我可使不起那銀子去贖你。”
兩人在外頭找了一家小茶館,點了兩盤點心、一盞茶,靠堂口落了座。
方啼霜心里記掛著那塊玉佩,連桌上的糕餅也沒動,只開門見山地問那小倌:“你要與我說什么話?你撿著我的玉佩了嗎?”
那小倌輕緩緩地朝他一笑,而后從解開荷包,將那塊玉佩捧還給他:“那日郎君落在廂房里了,我便先替郎君收著了。”
他撒了一點小謊,那日他眼看要嫖不成這位小郎君了,又唯恐分文未入,要被那鴇母責罵,故而便順手拽了他腰際的那枚佩玉走,而后塞進了枕頭底下。
故而那日他被捉進牢里的時候,這枚玉佩還好端端地躺在妓館的廂房里,沒被他們搜身的時候發(fā)現(xiàn)。
可被放回來之后,他連忙找到那塊玉佩,仔細一瞧那質(zhì)地成色,便知道自己惹禍了,這不是他該要的東西,別說當鋪里都當不開,就是拿去換十間他們這樣的妓館都綽綽有余。
他心驚膽戰(zhàn)了一整日,今日一聽見方啼霜的聲音,便嚇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好在是這位小郎君來了,而不是那天那位爺。
方啼霜不疑有他,忙接過那塊玉佩,對著光仔仔細細地端詳了片刻,見它毫發(fā)無傷,這才松了一口氣。
“多虧你了,”方啼霜從自己那枚小荷包里抓出了一錠銀子,而后往那小倌面前一放,“這是報酬。”
說完便立即起身,唯恐被裴野知道他又來見這位小倌的事,故而連茶水也不敢喝一口,便要往外走了:“我還有事……”
“等等,”那小倌忽地叫住了他,而后往他手里塞了一本奇怪的小冊子,語氣有些曖昧,”這個送你。”
方啼霜隨手翻了一頁,根本不看敢細看,只草草看了一眼,便將那本燙手的畫冊隨手藏進了自己手上提著的畫箱里。
他往外看了一眼,只見那幾個千牛衛(wèi)并沒有正視著他們這里,便又坐了下來,朝著那位小倌羞赧一笑,而后幾不可聞地問:“那是什么東西?”
“不知道是什么,郎君也敢收?”
方啼霜很小聲地答:“畫的好的,我都喜歡。”
那小倌淺淺地一笑,與他解惑:“那畫名叫春|宮圖,冊子叫春畫集,外頭不好買,我們這些人,手上倒是有不少。”
方啼霜點了點頭,而后又欲言又止地,看了他好幾眼,還是羞于啟齒。
那小倌一眼便看出了他的窘態(tài),一言點破他道:“郎君要問什么,就盡管問,奴收了您的銀子,定然會盡心盡力地答的。”
“就是、那個,”方啼霜支支吾吾地,偏著頭盯著桌案邊上掉了漆的那一塊瞧,“郎君和郎君,要怎么生……就是尋常夫妻在床上……”
他磕磕絆絆地說到這里,面頰便已經(jīng)紅透了,實在無法再繼續(xù)往下說了。
那小倌卻早已會意,淡笑著朝他一招手:“你湊過來些。”
方啼霜做賊似地往四下望了望,見無人往他這里看過來,這才猶猶豫豫地將腦袋蹭了過去。
他每說一句,方啼霜的面頰便更紅一分,到最后那小倌話音落了,他已經(jīng)從臉頰紅到了脖子根,整個人活像是被蒸籠蒸過似的,紅彤彤得像要滴血。
那小倌似乎是覺得帶壞這樣一個單純的小孩兒很有趣,面上的笑意愈發(fā)明顯:“是那日那位郎君吧?他那樣大的人物,只怕在床上不會太溫柔,他若要碰你,你記得自己先在后頭用好膏藥。”
方啼霜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怎么……怎么用?”
“郎君自己回去試試唄,”那小倌笑道,“奴若要親自教您,那位貴人非扒了奴的皮不可。”
他想起那日無妄的牢獄之災,現(xiàn)在心里還會忍不住打顫。
而后,他像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很輕地問:“那日夜里,我好像瞧見你頭頂上……”
那小倌說到這里,忽而又止住了話頭,他想起了那日獄中的警告,很明白眼下還是保重自己的小命才是要緊事。
方啼霜揣著明白裝糊涂,反問他道:“你說什么?哪日夜里?”
那小倌忙搖了搖頭:“沒什么。”
方啼霜今日聽見了太多了不得的事了,眼下還消化不了,只草草與這小倌道了句別,這便提著自己的小畫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