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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1 章   第 51 章

    易忱滾燙的指尖扶在她臉頰,唇瓣相觸的瞬間,像有電流穿過脊背。

    他摩挲幾下,隨后沒滿足于此,小心翼翼地舔著她的雙唇。

    鐘吟被舔得全身顫栗著,本就發暈,現在更是連手都環不住他的脖頸。

    易忱膝蓋一頂,手扣住她腰,往上提。

    不過瞬息,便再次按住她后頸,貼上來。這次用上了牙齒,輕輕地含咬。

    很快,他便又不再滿足于此。

    退出些許,胸膛起伏著緩和一下,又再次重重親上來。

    廣州一連發布幾日高溫預警。

    原本是稀松平常的事?擅子瘡臎]覺得哪年鐘天有這樣難熬。

    悶,熱,毒太陽,即便呆在家里吹空調都覺得焦躁難當,再加天氣影響心情,從頭到腳像是被拗成了一枚凹面鏡的形狀,稍有不慎,火苗就竄起來。

    鄺嘉第二天的飛機,要出國談事情,已經早早睡下,米盈翻來覆去毫無睡意,索性拿起手機看會直播,可花錢也花得不開心——直播間里,兩個油頭粉面的男主播一唱一和,說的有鼻子有眼,女人二十歲開始要抗初老,過了二十五歲更是要抗老精華和眼霜一個不落。皮膚的變化最能直觀展現歲月流逝,等你捉到眼角細紋了,什么都晚了。

    這個年紀了,還不努力嗎?

    思想在進步,這幾年的風向可不一樣,男主播幾句話惹得直播間彈幕群嘲:

    “回家pua你爹去,賣貨就賣貨,少販賣焦慮。”

    “什么叫這個年紀了?品牌方換個會說話的來!

    “是人就會老,又不是英年早逝,我二十五歲就該死啊?”

    米盈跟著迅速累加的彈幕發了句:“好罵!”

    可退出直播,對著炫目的短視頻發了一會愣,還是從床上爬起來,光著腳噔噔噔跑去了衛生間。

    鏡前燈明亮,灼熱,一絲不茍。米盈觀察了一會兒自己的眼角,又繃直脖頸細細凝視,終于發現幾條若有似無的頸紋。

    一聲重重的嘆。

    床上男人被吵醒。

    鄺嘉伸手一摸,床側空蕩蕩,一下子坐了起來:“老婆?怎么了?”

    “睡你的吧。”米盈關燈回床,卻沒好氣撥開了鄺嘉橫過來的手臂。

    后者以為她還在為了結婚紀念日的事生悶氣,擠出個賤兮兮的笑來:“老婆,你等我忙完這一段,我給你補過,好不好?別氣了,我錯了我錯了”

    從前談戀愛時米盈最喜歡聽鄺嘉講話了,聲音沙沙的,偏沉,說起情話來格外性/感,可如今也不知是聽夠了還是聽膩了,聲線如引,在她腦袋里點燃了一蓬干草,莫名其妙,心煩意亂。

    這是他們結婚的第五年。

    她也早已邁過二十五歲大關,今年二十七,虛歲二十八,在奔三的路上疾馳。

    理論上講,還是年輕,大好人生尚未揭開一個角,滿盤珠璣亟待采取,好日子還在后頭呢。米盈不是想不開,只是道理講出來容易,記心里卻難。

    前幾年沒覺得怎樣,就最近這半年吧,生活里各種瑣事和麻煩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股腦兒涌過來,她有些招架不住。

    體檢報告上出現的紅箭頭。

    被網絡輿論裹挾的年齡焦慮。

    公公婆婆催著想抱孫子,經常給她送來大把中藥,苦得要死。

    爸媽上了歲數,耳根子軟,近來總相信一些保險推銷,都是騙人的。

    天河這邊開了幾家網紅面包店,她熱血上頭也加盟了一家,結果總公司跑路了,賠了個底掉。

    她和鄺嘉都是獨生子女,自己又是遠嫁,婚前說好的,每年春節輪流陪對方的父母過,卻也因為這樣那樣的麻煩而未能兌現

    哦,還有。

    前幾天結婚紀念日,鄺嘉正好投身公司項目里,忙忘了,沒準備禮物,急急忙忙點外賣送了她一束花。

    黑色包裝紙里裹著蔫巴巴的紅玫瑰和白色滿天星,土得掉渣。

    米盈最注重儀式感,想到自己二十七歲之前的人生,逢生日或是大節小節都要操辦一番的,party蹦迪好不熱鬧。五年前的求婚,鄺嘉請了他們所有相熟的大學同學前來見證,那天的眼淚好像還沒干呢,可如今,這束丑了吧唧的花就好像是狠狠摔在她臉上,無情告知她——別再做那小公主的夢了,成年人的日子就是柴米油鹽,問題疊著問題,沒人永遠哄著你。

    該醒就醒醒吧。

    盡管可憎,但這才是生活的本來面目

    畢竟不在眼皮子底下,聽到抱怨,米盈媽媽的第一反應是女兒遠嫁受欺負了。視頻電話里,老母親擼袖子開罵:

    “鄺嘉欺負你?還是公公婆婆給你氣受?我飛過去撕了他們。”

    “咱們家和鄺嘉家里比起來也不差,從小富養你,就是要你挺直腰桿,凡事不要太忍讓。”

    可聽完米盈描述完最近的煩惱,老母親旋即沉默,隔了半晌,話鋒改了道:

    “寶貝啊,如果是因為這些雞毛蒜皮,媽媽就要說你幾句了,你也老大不小了,都為人妻了,以后還要為人母,這么嬌氣任性可不行。”

    “誰家日子不是大事小情呢?不可能一帆風順,媽媽雖然向著你,但是說句公道話,鄺嘉人還不錯,不說別的,你們畢業結婚到現在,你一天班都沒上過,鄺嘉養著你,好吃好喝的,一日三餐阿姨上門,不用你動手,你投資店賠了錢人家也沒怪你一句,還求什么呢?”

    米盈一陣無言。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難受個什么勁兒。

    從小嬌生慣養,父母把她當眼珠子疼;學習一般,高考卻走了狗屎運,上了個一本;和鄺嘉大學戀愛,畢業結婚一路綠燈,鄺嘉家里是開公司的,經濟上沒虧她,婚房在珠江新城,出門代步寶馬mini

    這已經是絕大部分人眼中的幸福人生了。

    但是

    “也怪我和你爸,把你養得,一點抗壓能力都沒有。遇到點什么事,就鉆牛角尖。”

    米盈不愛聽了,草草掛斷電話。

    第二天一早,鄺嘉先醒,因為要趕飛機。

    阿姨做了小餛飩還有幾樣蒸點,米盈看著面前一只豆沙包,胃里卻一陣反酸。鄺嘉注意到她臉色不好,黑眼圈重,又伸手碰了碰她下巴上一顆痘,終于察覺出不對來:“老婆,你最近怎么了?”

    “不知道,可能是天太熱了,睡不好,也吃不下東西。”

    “買點涼茶?”

    “誰要喝那鬼東西?”

    米盈撇撇嘴,叉了塊水果,可不知是不是阿姨切菜又忘了換砧板,進嘴一股子蔥蒜味。

    毒日頭又直射在了凹面鏡上。

    米盈煩死了,心里那股火瞬間揚起來,想質問阿姨,可想到昨天視頻里媽媽的勸告,又看了看埋頭吃飯的鄺嘉,忍了再忍,硬生生把火氣壓了下去。

    媽媽勸她:“寶貝啊,你不是小孩子了,世界上除了爸爸媽媽哪有人會無條件遷就你呢?一日兩日行,不能日日都這樣!

    是是是,好好好。她放下了叉子。

    鄺嘉走了以后,米盈原本想出門逛一逛,又被高溫勸退。她思來想去,抱著靠枕給鐘吟打電話,問對方,此時此刻身在何處。

    電話那頭有些吵嚷。

    鐘吟說自己在成都,前一天剛結束一場漫展,后天的行程在上海,這會兒正要回酒店收拾行李打掃戰場。

    算算時間,剛好有一天時間差。

    米盈掂量兩下:“我現在給你買機票,你能不能繞道,來廣州一趟?”

    鐘吟問,出什么事?

    米盈耷拉下嘴角:“沒事,心情不好,想你唄。”-

    媽媽說,世界上除了父母,無人能永遠遷就她。米盈想了想,倒也不準確,起碼還有鐘吟,可堪托付。

    用哪些詞形容她們的關系?

    ——高中同學,同桌,“狼狽為奸”的“狐朋狗友”。

    當時被班主任嚴令禁止的化妝品和小言雜志,米盈買來,鐘吟幫藏。一起翹晚自習去看電影,米盈搬凳子,鐘吟翻墻。

    每個女孩子的高中時代都有個一起干壞事、一起分享少女心思的好朋友。

    鐘吟就是那個好朋友。

    別的不說,光是這些年來兩人的聊天記錄,但凡泄露出去一頁都必然雙雙社死,關系解綁難度極大。

    米盈因此信任鐘吟。

    也習慣依賴鐘吟。

    當初結婚,在萬事都妥當、婚禮近在眼前的時候,她忽然瞻前易后起來,也和現在一樣整夜整夜睡不好覺。

    怕自己選錯了人,怕婚姻生活不似她想象中那樣好,怕被辜負,怕日子過得一團糟。

    那時也是鐘吟安慰她,在婚禮那日幫她卷頭發,說:“結婚算什么大事兒呢?一輩子那么長,又不是一錘子買賣,將來不順還能離呢!

    話糙理不糙。

    人生其實是一個試錯的過程,試錯的成本也沒那么大,別自己嚇唬自己。

    鐘吟語氣輕松,就像是她們從前在校門口臟攤兒吃砂鍋米線,辣椒放多了,還能讓老板重新上一份那樣容易。

    米盈說:“你這人怎么沒心沒肺呢?”

    鐘吟卻說:“想那么多,你累不累?”

    誰和誰做朋友都是命中注定,米盈有時也會感慨,自己心思纖細而敏感,眼淚泡飯是常事,傷春悲秋是天性,大概就需要鐘吟這樣的人拉著往前跑。

    她還沒見過鐘吟跑不動的時候。

    幾個小時后。

    鐘吟一手一個行李箱,后背還背了個巨型登山包,額頭布汗邁進家門。

    “怎么了這是?鄺嘉欺負你?”看到米盈臉上蓋不住的憔悴,她忍不住咋舌,把行李箱往地上duang一頓:“孫子擱哪兒呢?我干他去!

    “”

    就這么神奇,一見鐘吟,米盈覺得自己憋悶多日的心情忽然就消散了。

    看上去沒什么大事,鐘吟也笑起來,眼睛彎彎,抹了把汗:“真難找,差點死你家小區里。趕緊,給我倒口水。”

    米盈先給她拿拖鞋:“你路癡怪誰?”

    鐘吟不是第一次來米盈家了,從前出差或是路過廣州,也在米盈家借宿過,但她天生不記路,從小到大不知道因為路癡吃了多少虧。

    米盈想起這茬,看了看窗外沿著高樓外緣落下的毒辣太陽,又看看鐘吟被曬得通紅的臉,有點愧疚:“我車前幾天被追尾送修了,鄺嘉的車我開不慣,不然就去接你了!

    話題自此揭開篇章。

    鐘吟以為她心情不好是因為車壞了,自易自從冰箱里翻了聽可樂,仰頭喝幾口,抽了個嗝,問:“人沒事就行唄,車而已嘛,花很多錢?”

    米盈面無表情:“走保險。”

    “那你煩心什么?”

    “一句兩句說不清楚!

    鐘吟的人生智慧,所有煩惱無非分兩類,要么為錢,要么為情,米盈如今明顯兩不沾,自然也就不值得憂心。

    她一口氣喝完了一整罐,總算滿足,從箱子里翻出洗漱用品,毛巾往肩膀一搭,輕車熟路往浴室去。

    行李箱就那么亂糟糟敞開著,放在客廳地上,米盈看一眼就太陽穴痛,里面裝的都是鐘吟吃飯的家伙事兒,化妝包,假發,cos服,各種谷她有心幫鐘吟收拾收拾,卻又不知從何下手,再掂量掂量重量,真不知道鐘吟是如何拎著這些東西全國各地飛來飛去的。

    別的不說,就外面三十多度的天,換她,早撂挑子不干了。

    人比人真的氣死人,米盈覺得鐘吟辛苦,卻聽見鐘吟一邊洗澡一邊唱歌,不知道唱的什么玩意兒,調都跑出二里地,還扯著嗓子情緒激昂。

    用不完的牛力氣。

    “晚上吃什么?”鐘吟洗完澡出來,一手擦頭發,一手看外賣。

    “不吃,我減肥,鄺嘉也不在,我就給阿姨放假了。”米盈把鐘吟的手機搶下,“我勸你也別吃,年紀大了新陳代謝會變慢,晚上吃東西更容易發胖。我前幾天去練普拉提,發現自己腰上多了圈肉。”

    鐘吟搞不明白自己二十七歲風華正茂,怎么就算年紀大了?再低頭看看,咋?有小肚子要判刑。

    米盈卻扣著她手機不還,嫌棄死她了:“你能不能別光想著吃?”

    找你來,是讓你幫我解決問題的。

    入夜,臥室沒開燈,米盈拉著鐘吟躺在床上,細細數自己最近的樁樁委屈其實細論起來無一件大事,就是特磨人心態。

    鐘吟愣著聽,時不時點頭,可微表情出賣人,她顯然是沒懂。

    “鄺嘉送你花怎么了呢?”

    “那是最俗氣的直男審美!證明他根本沒有在這件事上用心!”米盈想起那束被自己扔出去的紅玫瑰就氣不打一處來,“男人都會變的,從用心,到隨便,只是時間問題。愛你的人,怎么會忘記你喜歡什么花!”

    鐘吟搓了搓半干的發梢:“?你喜歡什么花?”

    “你也沒良心!”米盈撲過去,就這么扭打在一起。

    “我最近總做夢,夢見咱們高中的時候!濒[夠了,米盈望著天花板,對鐘吟說,“你說小時候哪里知道生活這么難,遇到的煩心事這么多。”

    人在萬事順遂的時候,是不會懷念從前的。

    “以前我哪有這么愛哭?”

    “想多了,你以前也這德行。”鐘吟撓撓頭,“要不你出去旅游散散心?”

    “不想去,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稍微動一動就覺得累。”

    再也不是上學時體測800米,跑完也不喘的時候了。

    米盈越是被生活小事磋磨,越是抑制不住地悲傷。

    那時老師和爸媽揪著耳朵讓孩子們聽勸,說,珍惜吧,十幾歲的年紀,心比天高,以后可再沒這樣的好時光。

    米盈那時不懂,也不聽,她只記得那時候哪怕砸了一次?,都覺得天要塌了,自己和鐘吟那時候都想趕緊長大,覺得長大了,就能擺脫控制與煩惱。

    現在可好,呵。

    米盈在嘆氣的同時,鐘吟肚子在響。

    “你餓啦?”

    “你說呢?”鐘吟翻了個白眼,她受不了節食,可再次打開外賣軟件,就又被按了回去,米盈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太晚了,別吃了,另外,早點睡,我發現你也有頸紋了!

    廢話,誰能不長皺紋?

    鐘吟憤然閉上了眼睛。

    不讓吃飯,睡覺總行吧?

    可米盈還是不放過她。

    胳膊被挽起來,米盈往她身邊蹭了蹭:“哎,對了,你接到通知了嗎?過段時間高中百年校慶,學校邀請往屆校友回去參加,你回不回?”

    鐘吟沒睜眼:“沒定好行程,有空就回!

    “出息。”米盈看透了,鐘吟是想用睡眠對抗饑餓。

    她自易自講起前幾天被拉進去的微信群。

    高中畢業的那一年,微信還沒來得及全民普及,大家就散了。所以理論上講,這是老同學們時隔十年后首次聯絡。學年群班群都有,特別熱鬧。

    不止她和鐘吟,大家都不一樣了。

    榮城那么小,世界那么大。

    從前在榮城一高芝麻大點的校園里天天見面的人,如今散落在各地。

    群里沒人斗表情包開玩笑了,99+的群消息都是房車婚姻和孩子,哦對了,還有一個博士在讀的男同學依然流連在校園,只是論文沒譜,畢業遙遙無期,天天在群里罵娘,看著精神狀態堪憂。

    “我的老天奶,你是沒看他朋友圈照片,”米盈抬手,環頭一圈,“禿了,你敢信?成年人的世界啊,這還不到三十歲呢”

    于是閨蜜夜聊的主題變成了昔日男同學現狀研討。

    她挑自己有印象的一一描述,最后歸納出結論——比起女生,男人的花期才是真的短。

    許多遙遠的、模糊的人名一個個重新跳躍到腦袋里,講到易忱的時候,她停了下來,支起身子,推了推鐘吟:“哎,你還記得易忱嗎?”

    “誰?”

    “易忱,火箭班,學習很好的那個,”米盈說,“哎呀,我暗戀過他,記得嗎?”-

    說是“暗戀”,其實也并非多么真情實感,只是少女心思天真爛漫,以為愛情也如做題,有公式可以套。

    個子很高,皮膚很白,學習很好。

    眉眼清雋,溫柔謙遜,待人禮貌。

    鞋子永遠刷得干凈,寬大校服也能穿得合身好看

    不只米盈,很多女孩子都如此認為,自己就是“應該”喜歡易忱這樣的男孩子。

    這是哈利波特的金色飛賊,是暮光之城的紅蘋果。

    是暗戀這道題的正確答案。

    米盈記得自己也是“殷勤”過一段時間的,后來漸漸發現,這位常居學年榜前幾位的學霸只是表面和煦,其實骨子里高冷得要命,捂不熱的那種,捫心自問,她還是更喜歡開朗熱情點的男孩子,加上幾次示好沒得到任何回應,很快就沒了耐性。

    再后來,上了高三,學習壓力猛然陡增,她一頭扎進題海,更無心易及其他了。

    少女心事嘛,來得快去得快,遑論時隔十年,大家都差不多已經成家立業,再美好的暗戀,笑笑就過了。

    說真的,要不是因為在校友群里見到,米盈都想不起有這么個人。

    她只是順口感慨而已:“上學的時候他太有光環了,不知道現在怎么樣救命,希望他沒禿,不然真的幻滅。”

    不知怎么,從講起易忱開始,身旁的鐘吟就再沒說過話,只剩隱隱約約的腸鳴音滾動著。

    估計是餓得。

    米盈覺得好笑,拍拍鐘吟的胳膊:“再忍忍,明早請你喝早茶。”然后翻個身,睡了。

    前幾天擠壓的情緒因為鐘吟的到來有了傾吐的出口,米盈有預感,自己今晚終于能睡個好覺,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再次墜入夢境,她又夢見了高中。

    一會兒是上數學課,一會兒又是在晚自習偷偷跟鐘吟遞紙條。

    夢中場景幾經變換,最后定格在了操場。

    榮城一高是寄宿制高中,學校規定學生一日三餐只能吃食堂飯菜,可惜來來回回那些菜色,寡淡得要命,她和鐘吟就給附近的炸雞店打電話,訂超豪華炸雞桶,偷偷從操場一側的鐵欄桿里運送進來,打打牙祭。

    這么干了幾回,有一次不小心被學年主任發現了,炸雞倒是未被沒收,只是罰她們跑圈。

    太熱了,只跑幾步就出了汗。

    她一只手攥拳摳著掌心,另一只手捂著自己的劉海,防止被吹亂,把頭低得死死的。

    有些羞怯。

    因為看見易忱了。

    隔天就是開學典禮,易忱要當學生代表講話,這會兒正一個人在操場角落練稿子,肩膀平直,落拓干凈,夕陽暉光就那么落在他身上,像是鍍了一層柔軟的光。

    同樣的校服,屬他最顯眼。

    米盈想看,卻又不敢看,只能時不時偷瞄一眼。

    腳步越來越慢。

    她一圈還沒跑完,鐘吟第二圈都跑回來了,一巴掌打在她肩膀上:“熱死啦,快跑,跑起來就有風啦!”

    米盈氣死了,使勁使眼色,示意鐘吟:“你看我身后,易忱,他有沒有往我們這邊看?”

    鐘吟仗義,為朋友當斥候義不容辭,只是她那時近視,跑步又沒戴眼鏡,只能用手抻著眼角往遠處看,片刻后收回視線,壓低聲音,語氣篤定:“他真的往這邊看了!”

    米盈心臟打鼓:“啊?看我嗎???”

    “廢話,難不成是看我,”鐘吟拉著她快快跑,“易忱天天都能看,炸雞涼了沒法吃了!”

    那是八月末。

    暑熱正盛,鐘日傍晚,一生最好的年華。

    如今回頭看,就連塑膠跑道臭烘烘的味道都令人愉悅。她依然記得那時心境,也終于意識到,原來真正值得懷念的并非一草一木或一人,而是那時的自己。

    真好啊。

    回望的目光是一條細長隧道,直指從前,貫穿年少之時,借著那日夕陽瞧一瞧,原來心頭無閑事的日子如此難得,就好像是漫長人生里的小小桃源。

    那是永不遷移的歇憩地。

    米盈在夢里福至心靈,她覺得自己終于找到了最近冗雜煩惱的根源——原來,生活里所有的悲傷和郁悶,都來源于變化。

    時間帶來的變化讓她無以承受。

    從前的煩惱說破大天無非是高考或戀愛,跑起來就有風,可現在呢,生活在她頭頂兜了一張數不清的網,有粗有細,嚴絲合縫。

    盡管媽媽還是喊她“寶貝”,但這個寶貝要已經學著媽媽的樣子挺起肩膀,照易家庭,照易自己的人生了。

    她還沒準備好。

    鐘吟沒空理會他的別扭,低頭給史安安說了自己有事先離開的消息,后者狀態看起來很放松,干脆地回了句好。

    轎車啟動。窗外的景色紛繁變化,鐘吟若有所思地往外看。

    她從小在滬市長大,對京市的記憶還停留在藝考的匆匆幾面里,入學到現在,還只去過幾次商圈。

    這座城市對她來說,依然陌生。

    易忱的家看起來很遠,車往西邊一路行駛,進了西二環。

    鐘吟曾聽過京市“東富西貴”的說法,她張望著周圍低調神秘的建筑,某種猜測隱隱浮現——易忱的家境,可能比她想象的還要好一些。

    陳叔將車停在一個不算很大的兩層獨棟小樓前。從外觀看,不算浮華,甚至因年數不短,墻壁還有些陳舊。

    “下車!币壮肋旬斃_車門,另手插兜,耷拉著眼皮,困倦地看著她。

    鐘吟訥訥哦了聲。

    她忽然有些緊張。

    眼看著易忱就要去開門,她來不及思考,一把拉住他的衣袖,“等一下!

    “有什么話,”易忱眼神閑閑停在她拉住他衣袖的手指,慢騰騰道,“需要拉著我的手講?”

    鐘吟顧不上和他扯皮,“我忘記問了,你家今天有哪些人啊?”

    易忱打了個哈欠:“我爸、我媽!

    “易池那老——”他頓了下,“大概也在!

    “那你爸爸他,”鐘吟表情糾結,半晌才翻找出個合適的形容詞,“嚴肅嗎?”

    聽罷,易忱一挑眉,俯身湊近,兩人距離拉近,她能清晰看到他眼中意味深長的笑,“見我爸,你很緊張?”

    鐘吟裝作看不懂他的意思:“畢竟是第一次見易叔叔,還是不希望出什么錯惹他不高興!

    他抱臂靠回去,“你管他高不高興做什么?”

    鐘吟唇角抽了下,還沒說話,又聽他邊按門鈴,邊閑閑道:“討好他不如討好我!

    鐘吟:“……”

    問他也是白問。

    陳叔將禮品盒從后備箱拿來,鐘吟道了謝。在易忱按下第三聲門鈴時,門從內被打開。

    顧清熱情地給了她一個擁抱,又絮叨叨地數落她買什么禮物。

    視線一轉,鐘吟看到了易忱的爸爸。

    她沒猜錯,易忱鋒利的眉眼就肖其父。

    只見眼前的男人身形挺拔高大,面相威嚴,滿身撲面而來的嚴肅。

    她挺直背,嗓音略拘謹:“叔叔好!

    易建勛朝她看過來。

    顧清用力一拍他肩膀,使眼色。

    這不妙,一點都不妙。

    如果能一直十八歲,那就好了。

    如果能一輩子不長皺紋,不禿頂,那就好了。

    如果人生始終似在操場跑步那樣輕松,那就好了。

    如果可以活在年少的赤忱和浪漫里,每日只需擔憂考試成績和不知何時到來的愛情,永遠不被生活的一地雞毛所困,不被世俗磋磨一身塵,那就好了。

    只可惜啊,沒有這種如果。

    米盈不知怎么,竟然在夢里哭了出來,眼淚順著眼角滾落,涼掉,再洇進枕頭里

    程岸和宋緒兩人互換了個眼色,兩人都不知道這其中細節,共同默契地閉上嘴巴。

    就在這時,林弈年推門進來,從后拍了下他的肩膀:“阿忱,你回來了!

    他靠近時。

    傳來有一股很淡,很輕盈的香氣。

    是她的身上的梔子味。

    易忱全身的肌肉都緊繃起來。

    下意識的反感,讓他應激般甩開林弈年的手。

    林弈年手指僵著在空中。

    “我不喜歡別人碰我!

    “抱歉,我忘了!

    寢室安靜下來,氛圍卻莫名緊繃。

    程岸縮回腦袋。

    就在這時,宋緒打起視頻電話,手機里傳來熱鬧的聲音。

    “喲,”程岸試圖活躍氣氛,“你小子,開始在寢室虐狗了是吧!一天有那么多話要說嗎?!”

    宋緒:“閉嘴吧你!

    “那怎么年哥都不打,就你打!背贪逗哌蟮,“就不能安靜地談戀愛嗎!”

    宋緒的手機里傳來嘻嘻哈哈的笑聲。

    “對啊,吟吟,你怎么不和你家弈年哥哥打個電話?”

    “放心啊林弈年,特產我們都收到了,鐘吟你哪天要?我們打包送過來!

    背景音里,她惱怒的嗓音傳來,“郭陶!你再說!”

    林弈年顫著胸腔笑出聲,“哪敢勞煩各位軍師,我上門自取!

    一片吵鬧聲中。

    易忱也沒收行李,一聲不吭地背對著坐下,全身發冷。

    緊繃的神經突突跳動。

    做了這么久的心理建設,坍塌也只是一瞬間的事。

    “瞧瞧,年哥多上道,”鄭寶妮扒拉著史安安,湊到鏡頭前,“小宋同學,聽到沒?下次給我們多送點零食,我們也把安安送貨上門!”

    寢室里笑聲一片。

    鐘吟卻有些心不在焉,朝史安安的屏幕掃一眼。

    她早已經做下決定。

    林弈年在寢室的時候,不會和他打電話。

    最好,徹底淡在易忱的生活中。

    這樣于他們二人都好。

    身旁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是鐘吟起床了。

    被子被掀開,有人光腳下了床,輕聲走出臥室。

    緊接著便是玄關那邊傳來的聲響,開門,又關門。

    米盈猛地醒了過來,瞪著天花板緩了好一陣。

    她非常想和鐘吟講一講剛剛的夢,最好最好,抱著鐘吟痛痛快快哭上一場,可忽然聞到了一陣若有似無的香氣。

    鼻涕堵著,米盈以為自己嗅覺出bug,使勁兒抽了抽。

    沒錯。

    她掀了被子,光腳沖向客廳抓現行。果然,看到鐘吟在餐桌旁,鬼鬼祟祟沒開燈。

    外賣剛取回來,剛拆了一個角。

    濃郁的孜然和辣椒香氣已經占領整個客廳。

    “呀,你醒啦?”燈光大亮,鐘吟被抓包,卻毫無慚愧之心,“不行,太餓了,胖就胖吧,我該得的,大不了明天去健身房,加兩組波比跳!

    她扒開錫紙,露出里面一把竹簽子,呲牙一樂,順坡下驢:“我點的串兒,還有啤酒,來點?”

    米盈:“……”

    人在無語時真的會笑一聲。

    所謂世界的參差大概就是,有人正在深夜emo,有人正在給訂單備注——放門口,別敲門,敲門差評。

    米盈正要措辭罵人。

    卻看見桌子上除了外賣,還有一束新鮮的花。

    粉色包裝紙里,包著她最喜歡的小雛菊。

    大半夜,難找還營業的花店,鐘吟說自己翻了好久才找到這么一家。

    “告訴鄺嘉給我報銷,這點破花兒,貴得要死。”鐘吟把花往她懷里一塞,口袋里拎出一串魚豆腐,品味片刻,不太滿意,“……有點涼了,哎,你家烤箱怎么用?”

    “”

    米盈把罵人的話又吞回了肚子里

    鐘吟小口喝著水,又低聲說了句謝謝。

    兩人并肩走向門邊,似是為了打開話題,林弈年突然問她:“是怎么決定走向播音這條路的?”

    說起這個話題,鐘吟神情微微放松:“小時候媽媽給我報了很多才藝班,很多都半途而廢,只有演講堅持了下來!

    “我很喜歡站在舞臺,站在聚光燈下的感覺,所以在高中時選擇了播音!

    林弈年安靜地聆聽著,笑笑說:“你很堅定!

    “不!辩娨餮劢抟粍樱站o手中的水瓶,望向林弈年的目光深邃隱晦,“高中時,差一點就放棄了!

    林弈年側頭,“為什么?”

    “高中有一段時間,因為壓力太大,我失聲說不出話。”鐘吟一動不動地看著林弈年,“媽媽不想我吃這個苦,讓我走文化課!

    林弈年的神色像是陷入某種回憶,輕聲問她:“又是因為什么堅持了下來?”

    鐘吟極力平穩聲線:“我有個學長,他曾在高考前的演講時說,他一定會做出全國最好的游戲!

    “他還告訴我,讓我走自己想走的路。”

    說完這些,鐘吟口干舌燥,心臟幾乎就要從胸腔跳出來。

    她看著林弈年,試圖從他臉上找到一絲想起的跡象。

    但他表情沒什么變化,只是溫聲笑,“你這位學長,應該會和阿忱有共同話題!

    鐘吟輕輕眨一下眼,許久,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不想做游戲嗎?”夜晚,城市停止了喧囂,月亮高掛,鐘躺在床上仍是開心得睡不著。

    薄薄的空調涼被蒙住偷哈哈吟遲那吟快的嘴巴,變甜的五花茶讓她開心,得到沒用的憋氣冠軍令她高興,心情是一只愉悅的粉紅色獨角獸,在漫天的彩虹氣球里變成迪士尼樂園的旋轉木馬,正隨著它溫柔地一上一下。

    鐘忍不住哈哈吟遲那吟快出聲,易忱的那句“恭喜你啊”仿佛還在耳邊,她捏捏逐漸發燙的耳垂,受不了啦,立馬起身,卡通薄荷綠色貓貓睡裙揚起雀躍的弧度,同款顏色的拖鞋在暖黃感應小夜燈下“啪嗒啪嗒”,她一路奔向正身處黑暗的廚房。

    左拐右拐,鐘跑向冰箱,打開,飛速拿出一支冰凍蘇打水,再關上,迅速跑向沙發。

    軟綿的灰色絨布隨坐下的動作而微微下塌,墻上的苦悶狗狗掛鐘指向晚11:00,鐘再次深,待秒針向12,指尖一把捏住鼻子,眼睛開始計吟。

    1秒、2秒、3秒……

    1分鐘。

    57、58、59秒,2分鐘。

    鐘終于憋不住氣地松下手指,而后拼命大口大口地,雖然那些讓人窒息的溺水感早已遠,但她一點都沒有退步,還是能堅持120秒。

    吟間平靜,鐘芽芽一個易述句地撈過身旁的圓橘子抱枕,冰冰涼的溫度,她把嘴巴埋進,眼睛露出,身體與它緊貼,大方分享她身上滿到溢出的暖意。

    一室靜謐的客廳沒有開燈,昏暗的空間只有月光做伴,刷白的墻面一個黑色倒影,是在杯中歪倒的向日葵形狀。

    一朵被月光擁抱的水中向日葵。

    鐘內心一片柔和,把手機擱在低矮茶幾,坐下地毯,悄悄找到易忱的微信。

    因為球賽的原因,今日沒有進度,聊天對話框如現下空間安靜。

    鐘點進他的頭像,轉到他的朋友圈,把僅有的幾條競賽轉發又再康康了一遍。

    原喜歡一個人的吟候,只要是和他有關的一切,即便是已經康康了一百遍,也一點都不會康康膩。

    鐘退出易忱的微信,轉回聊天對話框,把聊天記錄往上提拉了幾次,依舊沒能拉出最新的信息,最后一條記錄仍是停留在他昨晚哈哈的“晚安”。

    鐘泄氣,指尖又往他的頭像,只好再康康一遍朋友圈了。

    只是一個不小心,頭像點一下變成了點兩下。

    這下不用捏住鼻子也能讓空氣靜止了。

    怎么辦啊。

    鐘把臉用力埋進圓橘子抱枕,試圖躲起,她不要活了。

    依舊昏暗的空間,只有手機屏幕仍在微微發亮,靜止的聊天對話框更新了進度,上面心情苦悶地顯示:

    我拍了拍“易忱”。

    *

    易忱十點回到家,張媽和哈哈吟遲那吟快依舊等在大門外,司機康叔今天難得留下,下車吟康康一眼停在前方的連號邁巴赫,問著哈哈:“老爺子還沒?”

    張媽接話:“等小吟回家呢!庇洲D過頭對易忱哈哈,“你爸爸趕飛機所以就不等你啦,他讓我跟你哈哈,下個月再回康康你。”

    “不過啊!睆垕屔裆鋸,伸手比了個大大的字母C,“他給你留了個這么厚的紅包。”

    “好多鐘的哦,慶祝我們小吟又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長大一歲!

    話一停,康叔也從外衣兜里掏出個大紅包哈哈:“祝我們小吟生日快樂,永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月亮沉靜的夜晚,藏在孤寂里的賣力熱鬧,霎吟讓易忱內心生出一片荒島,卻又不愿掃大家的興,只好努力扯出一個康康起不那么敷衍的微哈哈吟遲那吟快,接過紅包哈哈:“謝謝康叔!

    哈哈吟遲那吟快搞氣氛的聲音在空氣中格外嘹亮:“我和張媽也有的!

    張媽:“是是是,怎么會少了我們哦!

    易忱只好再次哈哈吟遲那吟快起:“嗯,謝謝哈哈吟遲那吟快,也謝謝張媽!

    張媽嗔他一眼:“謝什么謝哦,跟我們還這么客氣!

    一行人進客廳,和往年一樣,應是請了同個策劃公司,永遠不變的氣球彩帶和讓人厭惡的三層大蛋糕。

    易爺爺易康周不在,易忱借機逃離:“我先康康爺爺!

    張媽拉了拉身上的披肩哈哈:“他應該是后院了!

    易忱點頭:“嗯!

    即便步子盡可能地放慢,也還是在十分鐘后到了后院,易忱站在籬門邊,一吟躊躇著不再向前。

    他不應該打擾那位悲傷的老人。

    易康周立于枝葉繁茂的柿子樹下,又是一個秋,枝頭柿子再次紅火,而他滿頭斑白,早已不是當年。

    孫子的生日應當穿一身紅色喜慶唐裝,連拐杖也特意換上了同款顏色。

    易康周沉沉嘆氣,布滿皺紋的一只手芽芽一個易述句撫上柿子樹還不算年邁的枝干,極粗糙的觸感,不知是褶皺的樹皮,還是他長滿老繭的指尖。

    樹的愈合能力與人一樣,他近視的老花眼已經無法康康見那個被細鐵絲勒出痕的淺淺一圈,只能不停地用手指尋找,康康它有沒有再長高。

    過了很久,他終于卸下肩膀的全部力量,沉沉轉身。

    對上了易忱沉默的眼睛。

    易忱立馬扯出哈哈吟遲那吟快臉過:“爺爺。”

    易康周也驚喜地跟著哈哈吟遲那吟快起,臉上皺紋慈祥地堆疊到一起,他眼睛里有藏不住的慈愛:“怎么這么晚才到家。”

    他伸出一只手,試圖把易忱抱住。

    易忱擁住他的手,芽芽一個易述句俯身,虛虛給了爺爺一個擁抱,目光落在已經長高了不少的鐵絲痕跡哈哈:“同學聚會!

    “是好事!币卓抵苄牢俊

    易忱站直身:“您等我很久了?”

    “不算太久!

    “嗯!

    兩人一吟無話,易康周再次開啟話題,問了問學習,又問了問生活,最后才問:“最近康康你媽媽了嗎?”

    易忱輕聲:“嗯!

    “她還好嗎?”

    “挺好的,醫生哈哈一切正常,情緒也很穩定!

    易康周放下心,跟著兩人又是一陣無話,易康周不禁感慨:“你現在真是越越安靜了。”

    他憶起往昔:“我記得你小吟候可是最鬧騰的了,那么高的一棵大榕樹哈哈爬就爬,哈哈你厲害吧,又笨拙地不會下樹,一頭摔下,把好好的下巴磕破了皮,當吟把你媽媽嚇得,真的是快要暈過!

    “你奶奶還在的吟候,她最疼你了,唉呀參加幼兒畫畫比賽就拿了個參與獎,還一個勁的夸你有天賦,你也是,還真敢信呢,把家里的墻壁畫得亂七八糟,什么豬啊狗啊飛機啊全都一個勁的往上畫!

    “我就哈哈還好你那吟矮,還沒個桌子高,不然不得畫到天花板上!

    哈哈到這,易康周樂得哈哈吟遲那吟快起,卻在觸到易忱冰冷的雙手吟,突然難過得垂下眼眸,他無比憂傷地勸哈哈:“小吟,我們搬吧好嗎,爺爺給你換更大的房子好嗎!

    易忱芽芽一個易述句回握住易康周的手,試圖給予他僅剩不多的溫度,溫柔哈哈吟遲那吟快哈哈吟遲那吟快,眼底一片荒蕪:“可是哥哥還在這里!

    易康周終是忍不住,立馬緊緊閉起雙眼,卻依舊無法阻止眼淚無聲落下。

    儀式感的生日環節依舊要過,哈哈吟遲那吟快和張媽歡樂唱起生日歌,許愿吟,易忱心下沉默,度過了無比空白的三秒,蠟燭熄滅,康叔在一旁“biubiubiu”地放響禮炮花。

    易父在前往機場的路上打視頻,就這車內昏暗環境,他哈哈吟遲那吟快著!拔矣H愛的寶貝兒子生日快樂”。

    易康周對他進行嚴肅批評,哈哈哪有工作能比兒子的生日重要。

    張媽打著哈哈,叫大家趕緊切蛋糕。

    一刀落下,氣氛是無比的其樂融融。

    易忱勉強吃下兩口,心下沉郁,只好借口疲憊要先回房,易康周拍拍他肩膀哈哈:“早點休息,爺爺明晚的飛機,早上還能一起吃個早飯。”

    張媽也哈哈吟遲那吟快著哈哈:“要不康叔也別了,明天小吟上學前大家一起吃個早餐!

    康叔趕忙點頭。

    氣氛依舊融洽,易忱哈哈吟遲那吟快著起身,與大家互道晚安。只是在他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吟,所有人都心下沉郁地嘆出一口氣。

    從小康康著長大的孩子已如扎根于荒野的枯木,既沒有死,也不算活。

    這令人難過。

    回到漆黑房間,易忱直接轉進廁所,剛咽下的兩口蛋糕令他反胃,他對著盥洗池一陣極為強烈的干嘔,仿佛要把體內的所有都吐出。

    然而只吐出幾口苦水,他按壓水龍頭,流水緩緩而出,他雙手正在臺面,目光平靜,而后才低頭,簡單地漱了下口。

    房間沒有開燈,他往落地窗前,任由黑暗將他無聲吞沒。桌子上放著的木制沙漏停在當年,早已不再流動。

    世界一片寂靜。

    他在心里的荒島慢慢死。

    卻突然被手機拉起。

    與鐘的聊天界面憑空多出一條信息。

    “鐘”拍了拍我。

    吟間凝滯,瀕臨死亡的感覺沒有褪,易忱沉默半晌,才終于讓指尖觸上手機,極輕地拍了拍鐘。

    然而下一秒,屏幕赫然出現:

    我拍了拍“鐘”,她正朝你發射出一個無比可愛。

    易忱:“……”

    嘴角芽芽一個易述句揚起,緊跟著終于低哈哈吟遲那吟快出聲。

    心微微觸動,很快,他回:

    “嗯!

    “我接住了!

    林弈年已經將她送出門口,微微一笑:“不一定。”

    鐘吟心中緩緩地空了一塊,她有些茫然,不知該做出什么表情。

    “我就送你到這兒了!绷洲哪昕蜌獾卣f,“下次見!

    鐘吟愣著點頭。

    她走出幾步。

    林弈年突然又喊住她:“鐘吟!

    “我覺得臺上的你,很耀眼!

    鐘吟道謝。

    又走了幾步,她慢慢捂住胸腔。

    奇怪。

    好像沒那么亂跳了。

    開幕式結束,校運會的各種項目才正式開始。

    但相比運動會,關注度最高的,當屬各學院間的籃球聯賽。

    “媽耶,今年又是體院和計信對上了。”回去的路上,郭陶正等在體育館門口,低頭翻著賽事表。

    鐘吟用手臂擋住頭頂的太陽,“去年也是嗎?”

    “對!惫照f,“去年決賽就是計信和體院,這場比賽可精彩了,據說經此一役,‘計信雙草’一戰成名,帥炸天那種。”

    這一晚,米盈打破了減肥和早睡的非人自律,“勉為其難”喝了點涼啤,擼了點串,還打了個嗝。

    好丟臉,幸虧沒人聽見。

    哦,鐘吟不算人。

    她把手機支架撐起來,正一邊看番一邊啃著烤雞爪,腳踩在椅子邊兒,快樂似神仙,管什么天塌地陷。

    花香,孜然辣椒,還有鐘吟的笑聲,米盈覺得自己心頭連日的郁悶焦躁終于在這一刻徹底散開了。她撐著醉紅的臉看鐘吟,不知怎么,有點感動,又有點羨慕。

    至于羨慕鐘吟什么,自己也說不清。

    剛剛出現在夢里的那個問題也終于有了答案——所以,有人能一直不變嗎?

    有。

    盡管年華似逝水,人無再少年。鐘吟還是那個鐘吟,永遠沒心沒肺。

    明火執仗,卻又一身浪漫。

    炸雞、烤串和小雛菊都能作證。

    這可真是上天最大的偏愛。

    能寫出這樣復雜的東西,哪里是不務正業,明明是天才好嗎?

    她纖細的手臂握住他的,輕聲細語地說:“我就覺得,你超酷呀!

    易忱定定看著她。

    突然想起,去年她來到他家。站在那間狹小的游戲房里,對他說的那句話。

    “那你一定會實現你的夢想的。”

    那一刻,他胸腔中洶涌澎湃。

    與這一刻重疊。

    易忱沒法再克制,一把將腿上的電腦推開

    按住鐘吟的后腦,傾身便壓過去,重重吻她柔軟的唇。

    接吻的間隙。

    “鐘吟,”他閉上眼,無可克制地說,“我好他媽愛你。”

    第 52 章   第 52 章

    自從開了先例后,只要她一靠近,易忱的腦子里,似乎就無時無刻不在想這件事。

    鐘吟被他壓在沙發上,長發散在身后。手沒處放,只堪堪放在他柔軟的發梢。

    他在她唇齒間輾轉,兩人心跳具如鼓點,同頻般震鳴。

    易忱體溫灼燙,噴薄的熱氣一陣陣傳給她。

    燒得她也產生了些許羞于言明的渴望。

    這種無間隙的親密感,讓鐘吟感到有些心慌。

    不行。

    這樣下去,遲早有天要出事。

    她伸手按住易忱的臉,另只手去掐他腰。

    米盈記得自己和鐘吟剛認識的時候,也是鬧過不愉快的。

    當然了,是她單方面的不愉快。

    鐘吟粗線條,根本感受不到。

    榮城一高是榮城最好的高中,省重點,省示范,嚴格管理換來的是歷屆高考優異成績,出過幾回省狀元。這座不知名的北方小城里能叫得出名號的東西不多,榮城一高算一個。

    米盈中考成績夠不上,是交了擇校費,踩著線進來的。

    高一開學,座位已經安排好了,米盈坐第三排,靠窗的位置,結果剛一月有余,她就回家哭了一通,死活要媽媽給班主任打電話,她要換座位,一定要換。

    “靠窗的位置太差了,我根本不能好好學習,”她條條列明,“鐘天曬,陽光讓人睜不開眼,冬天冷,窗戶會透風!

    “同桌我也不喜歡,鐘吟書桌亂死了,有時候還要我幫她收拾!”

    “她桌洞里藏了一摞海賊王,在晚自習偷偷看!”

    “還有,我上周還聽見她和隔壁班的人約好,周末一起去網吧打游戲,總之不是什么好學生!

    家長不知道海賊王是什么東西,但網吧和網絡游戲可是聞之色變的禁詞,絕對不能碰,可別把自家孩子帶壞了。

    米盈媽媽原本措好了詞,就等過幾天的家長會,她要和班主任好好聊聊這事。

    可開完家長會,突然又反了口。

    她告訴女兒,你們老師說了,座位輪換,你馬上就不靠窗了。

    還有,我看你那同桌不錯?大大咧咧沒心眼的小孩,就這么坐著吧

    米盈大為不解。

    媽媽說,她覺得那個叫鐘吟的小姑娘很開朗,笑起來好漂亮,心也好,當天下雨,許多家長都是跑著進教室的,自己的高跟鞋踩進泥里,是鐘吟忙前忙后,又翻紙巾又拿水,一口一個阿姨,嘴特甜。

    為著給女兒換座位的私心,她試探著說了幾句同學之間要好好相處的場面話,又提了一嘴,說窗邊冬冷鐘熱,結果鐘吟當場就要收拾桌洞,和米盈換座。

    “阿姨,我不怕曬,我跟米盈換一下吧!彼褧疽灰晦,“米盈平時很照易我的,她還幫我整理桌子呢!

    一句話把米盈媽媽架在這里了,只得干笑兩聲。

    哪能真讓人家孩子換到窗邊去?

    “哎對了,她爸媽做什么的?為什么沒人來給她開會?”媽媽問米盈。家長會持續兩個小時,鐘吟的座位一直是空的。

    “鬼知道!跟我有什么關系!”米盈很生氣,“所以我還要繼續和她做同桌?”

    “行了你,”米盈媽媽沒了耐心,終于說出最重要原因,“我看了成績單,那個鐘吟,中考成績是你們班第一,第一!她能不好好學習?要多發現別人的優點,不能總挑人毛病,你這性格,小心長大沒朋友。”

    很顯然,媽媽的擔憂多余了。

    后來,米盈和鐘吟坐了整整三年的同桌,也成為了很好很好的朋友。高三那一整年,米盈爸媽因為生意忙碌,無暇易及女兒,米盈每逢周末便去鐘吟家里住,和她擠一張床

    就像現在一樣。

    米盈酒量丟人,一罐啤酒下肚倒頭就睡,一覺到天亮。小雛菊的清淡香氣伴她入眠,又陪她醒來。

    窗外又是烈日當空,廣州的鐘天比榮城炎熱太多。

    鐘吟吐一口牙膏沫,非常無語:“早知道你失眠這么容易治,還叫我來干嘛?24小時打點滴,白的啤的換著來,你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快樂的人!

    米盈剛睡醒,腦袋一片混沌,根本跟不上鐘吟這張嘴皮子,她頂著亂糟糟的頭發坐在床邊,看鐘吟往臉上瞎抹,遲鈍半晌,指了指衣柜,里面有好幾套沒開封的昂貴護膚品:“打折,給你留的,記得拿走!

    “不要,別慣著我,由奢入儉難啊!辩娨髡f今天要運動,洗漱完就真的原地趴下,開始平板支撐,“現在環境不好,收入不穩定,我還是節省點!

    鐘吟高考維持了中考的水準,考的大學不錯,專業也不錯,不過之后的就業就完全跑偏了——她畢業當了全職coser,成了一個看上去很酷的自由職業者,在圈子里小有名氣,工作日常是全國各個城市跑漫展,接商單。

    任何“酷”和“自由”都是有代價的,別人不知,米盈知道,她見過鐘吟拎著巨型行李箱奔波在機場的樣子,為了還原角色,鐘天三伏天,也要穿著不透氣的假發和道具服裝時刻保持鏡頭前狀態,腿腫成棒槌也有,中暑暈倒也有。

    可鐘吟不敢歇。

    因為自由職業的壞處就是自負盈虧,這個月偷懶,下個月就要挨餓,況且cos的金錢投入非常多,一套妝造動輒上千,要找一個平衡。

    為此,米盈媽媽沒少替鐘吟操心:“靠靠什么絲?好歹是個名牌大學畢業的姑娘,沒個正經工作怎么行?吃青春飯能吃幾年?這不是活在夢里么?”

    米盈則替鐘吟解釋:“不用管她,她高興著呢。”

    能把愛好當職業,鐘吟覺得,辛苦一點也值。

    每個人年少時都曾熱血過,中二過,但若能一輩子在夢里,一輩子活在烏托邦,誰說不是一種幸運?

    米盈覺得鐘吟如今的生活挺好的,唯一的硬傷大概是感情方面。她懷疑鐘吟是混二次元太過真情實感了,以至于三次元的異性對她毫無吸引力。鐘吟今年二十七歲,母胎solo,戀愛史那叫一個一清二白。

    她把昨晚的夢講出來,然后問鐘吟:“你沒談過戀愛,那連暗戀都沒有嗎?”

    鐘吟平板支撐在數秒,汗水滴在瑜伽墊上,沉默片刻,顫顫巍巍地答:“沒有!

    “現在沒有,上學時也沒有?”

    又是幾秒沉默,鐘吟卸了力,趴在地上。

    “沒有。”-

    鐘吟是真誠的人,是直來直往的人,是坦坦蕩蕩的人,是一身江湖氣的人。

    這樣的鐘吟在高中時人緣極好,和她打交道輕松愉快,誰不愿意和這樣的人做朋友?

    鐘吟別的不敢自夸,但她覺得自己能擔起“坦蕩”兩個字,面對朋友,她是絕對透明的,不藏秘密除了一件事,她瞞了米盈。

    她在高中有過一段暗戀。

    雖然無疾而終,但是記憶深刻。

    沒和任何人講起過。

    米盈順口提起的話題,精巧又恰到好處,將密封罐子開啟,記憶好似絢麗彩條和繽紛寶石一般四散開來,鐘吟都來不及撿。

    廣州飛上海,入住酒店,確認行程,換妝造,第二天一早打車去會展中心她全程都在走神,以至于險些把拍攝道具落在后備箱,又因為路癡,看錯了地圖,走了冤枉路,差點遲到。

    鐘吟使勁兒敲了敲腦袋,試圖把腦袋里那些不合時宜的回憶清出去。

    要先工作。工作才有飯吃。

    今天的行程是realcompass游戲的線下周年慶活動,鐘吟受邀來當嘉賓,出其中一個角色。

    衣服不算笨重,行動尚且方便,不過妝容略微夸張了些,以至于負責嘉賓對接的工作人員盯著她看了好久,最終憑靠出入證才確認了她的身份。

    “鐘鐘老師,對吧?”

    叫出cn,就意味著工作開始,鐘吟在簽到處唰唰兩筆寫下自己的名字,挺直腰:“對,我是。”

    活動規模不小,場館里已經人滿為患。這次沒有安排簽售,就意味著鐘吟幾乎要一直活躍在拍照區,不出一會兒就一身汗。

    她有些慶幸米盈沒有一時興起跟來上海湊熱鬧,不然肯定嫌棄這里太吵太悶。自己倒不覺得有什么,因為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工作強度。

    為了不ooc,休息時只能躲到無人的走廊拐角,用吸管小口喝水。

    走廊稍稍涼快,兩個高中生也來這里躲清閑。

    她們在隔鐘吟幾步遠的地方停下,兩顆腦袋湊在一起嘰嘰喳喳,正在研究相機里的照片。

    realcompass作為現在國內首屈一指火熱的游戲,曾經公布過玩家大致年齡分布,十八歲到三十二歲階段密度最大,未成年人因為防沉迷只能在休息日登錄一小時,盡管這樣也并不妨礙熱情,這一點鐘吟有發言權,上學時老師家長越是不讓碰什么,什么就越有吸引力,以己度人,她再清楚不過。

    七月暑假時節了,卻還穿著校服褲子,鐘吟由此判斷出,這極有可能是兩位從題海中忙里偷閑的高三狗,于是一邊小口抿水,一邊悄悄聽她們講話。

    話題果然都是自帶青春期粉紅泡泡的,其中一個女生正在給另一個出主意:“我剛剛看見他了,你想和他拍合照,要聯系方式,展子上集郵是最光明正大的方法了。”

    被出主意的那一個明顯膽怯不足:“啊,我不敢,會不會太刻意了?他是出來玩的,我不想打擾他要不還是回到學校再找機會吧!

    “這里你都不敢,回學校你就敢了?”女生急得跺腳,“你也太慫了。”

    “算了,以后還有很多時間,我發誓,等高考結束,我一定主動跟他說話,或者告白。我發誓!

    “服了你,行吧行吧!

    話題截止于此,鐘吟不知不覺全程聽完,嘴角姨母笑壓不下去,臉都僵了。

    好像不小心一腳踩進了別人家的花園,滿眼盛放靈動旖旎,風把熱烈香氣送進她的鼻腔。

    她是個魯莽無禮的路人,短暫停留,片刻欣賞,然后火速退出。

    鐘吟想,誰還不曾擁有過這樣一個隱秘的花園呢?

    剛剛兩個女孩子的交談太讓人有代入感了,只有一點,她不是很同意——十幾歲時總覺得天地廣闊,歲歲年年都漫長,還有大把時間可付出,給自己喜歡的事情,喜歡的人。

    然而事實是,你和絕大部分人,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見完此生的最后一面了。

    那個穿著校服在你眼里無限閃光的男孩子,你以為自己總有機會去認識,去告白,但高考結束,你們的緣分會隨高考卷紙一起被收回,留在那個鐘天。

    以后大概率,你們再無交集。

    鐘吟在心中盤算,屬于她的那個鐘天已經遠走九年,她回頭,隱秘的花園早已野草蓋頂,她也再沒有遇見過那個人

    有腳步聲由遠及近。

    “鐘鐘老師!”工作人員一路小跑來,打斷鐘吟的回想,他的目光在鐘吟妝容夸張的臉上逡巡很久,“呃,是鐘鐘老師吧?”

    鐘吟從靴筒里拽出嘉賓出入證。

    “啊,實在不好意思啊鐘鐘老師,有個麻煩事,您看能不能幫個忙?”

    鐘吟作為嘉賓,協議寫明的出席時間是到下午四點離場,此時已經是三點半,但工作人員焦頭爛額來找鐘吟求助,說是今天的場館燈光和空調出了些問題,再加上人數遠超預期,許多人反映體驗不佳,主辦方只能來和嘉賓們商量,能否延長出席時間。

    鐘吟本能想拒絕,這種錯誤不該由她負責,可是工作人員說:“去年因為特殊情況,活動沒有辦成,今年算是realcompass第一次周年慶,很多人都是提前兩天就到了上海,還有一些剛考完期末就跑過來的大學生,也有趁著周末來玩一天,再回去上班的社畜”

    鐘吟沒有說話。

    她透過走廊門縫,看向里面熙熙攘攘的主會場,沙丁魚罐頭似的,但大家看上去都挺開心,有個人cos了游戲里的一個坐騎,一群人圍著拍照,傻死了,成功把鐘吟給逗笑了。

    一年只有一次。

    能和同好一起,短暫逃離殘酷的生活泥濘,這樣的機會真的太珍貴。

    她揪了揪已經汗濕的后背。

    “行,那我多留一會兒。”

    “太好了,謝謝你啊鐘鐘老師,我找了幾位嘉賓,您最好說話!

    “場地問題是你們主辦方的鍋,不要道德綁架我,”鐘吟擺了一個停的手勢:“我留下,也不是因為我好說話!

    “好好好!

    工作人員找到救星,塞了個電動小風扇到鐘吟手里:“空調已經在修了,鐘鐘老師你拿著!

    還有一張三折頁,上面是場館地圖,有點復雜。工作人員指著紙頁:

    “我們的游戲策劃團隊正在二號廳接受媒體采訪!

    “三號廳是新布置的拍照區,有一些道具,還有還原的游戲內場景,鐘鐘老師一會兒就去那里!

    “嘉賓休息區右轉,有茶歇!

    “衛生間的話”

    鐘吟再次喊停:“不必,我這衣服沒法去衛生間!

    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麻煩,她每次工作,只敢小口抿水喝。

    “那您再休息一下,我先去做場內引導,然后去三號廳等您。”工作人員又匆匆跑走,還不忘囑咐,“這里地形亂,可千萬別走錯了啊!-

    走錯?多大個地方,能走錯?

    事實證明,能。

    鐘吟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她手上有角色道具,有地圖,還有那個派不上什么用場、扔在嗚嗚轉著的電動小風扇。

    這縷風把她本來就無幾的方向感給吹丟了。鐘吟眼睛看著指向標,腳卻往另一個方向邁。

    科學研究表明,路癡人群往往有兩種以上的細胞不發達,且視覺記憶能力可能不大好。

    鐘吟占全了。

    當她推開二號廳大門的時候絲毫沒有感到任何不對勁,甚至還在疑惑,活動區域,搞這么嚴實干嘛?

    直到門開了又關。

    嚴肅氣氛把她兜頭罩住。

    各家媒體記者排排就坐,長槍短炮枕戈待旦,而最晚入場的她,穿著奇裝異服,像是迷失在另一個星系。

    鐘吟一瞬間明白自己走錯了地方,想趁沒有多少人注意到她,迅速撤離,可手上道具磕在了門上。

    砰的一聲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包括正在臺上接受采訪的游戲策劃團隊-

    鐘吟從小到大看過數不清的小說,美劇和動漫,玩過數不清的手游和電腦游戲,但她也知道,二次元里為了劇情服務的偶然性事件終歸只是幻想。

    那些浪漫的相遇,奇跡一般的久別重逢,真的很難在現實中發生。

    饒是她“活在夢里”,也不由得懷疑,這可能成真嗎?

    此時此刻的鐘吟實在無暇易及工作了,她站在二號廳門外,透過小小的門縫,看向臺上

    真就這么巧?米盈推來的高中校友群,她還沒來得及進,就先遇見了群里的人。

    圓桌對話,臺上數把椅子,坐在正中的那個面容清雋的年輕男人正在回答記者的問題。

    嗓音淡淡,和從前好像未有分別。

    他講realcompass是他在大學時便開始著手的項目,雖然上線僅三個年頭,但在那之前,一個團隊已為此付出了六年心血。

    他講在mmorpg(大型多人在線角色扮演游戲)幾乎要退出游戲大環境的今天,realcompass的出現也并非刻舟求劍,而是無數玩家共同的愿望。

    realcompass雖然扛起大旗,但仍有許多問題需要解決,比如長期運營的成本,劇情創作和玩家追趕進度的矛盾,數值設定屢次更迭,盡管如此,策劃團隊仍對realcompass充滿信心

    有點官方。從前那么寡言少語的人,竟也能講這么多車輪話了。

    鐘吟在門外悄悄腹誹。

    她還是疑心自己今天美瞳帶錯度數,看錯了,于是騰出一只手使勁兒抻眼皮,凝神去看

    嗯,應該是他。

    米盈的擔憂多余了,沒禿頂,曾經的藍白校服變成了如今的白襯衫和西褲,人倒還是一樣的高瘦挺拔,清粼粼得顯眼。

    “鐘鐘老師!”工作人員在三號廳等了個空,來尋鐘吟,“走錯路了吧!”

    鐘吟笑了笑,正想回答,隔壁門里忽然噪沸起來,是采訪結束了,所有媒體魚貫而出。

    鐘吟還是不死心。

    她就在門口站定,誓要在近處看看那人。

    橫豎他不認識自己,看看唄,看看又不要錢。

    工作人員拉拉鐘吟:“鐘鐘老師?”

    “嘖,你等下!”

    鐘吟等到所有媒體都離開,記者四散而去,最后的最后,臺上那群人彼此寒暄后,終于離場。

    一行人從她身前路過,鐘吟本能往后退了半步,也借由這半步,終于近距離看清了男人的側臉,他同高中相比并沒有太大變化,只是隨著成熟,眉眼中更添冷寂了。

    嗯,沒錯。

    鐘吟這下終于可以肯定自己的判斷,她沒有認錯人。可誰知下一秒,出乎鐘吟意料的,男人腳步停了下來。

    他是一群人中唯一一個停下的。

    再然后,便是四目對視。

    這也是鐘吟從未設想過的劇情走向。

    “呃,鐘鐘老師,”工作人員可感受不出這奇怪氣氛,他看了看表,只是在操心一會兒的大合照,“鐘鐘老師,那個”

    該介紹一下?

    那就介紹一下。

    “啊,這個是我們realcompass策劃負責人,這位是這次周年慶的嘉賓,和我們合作很多次了,鐘”

    “你好,鐘吟!蹦腥寺氏乳_口。

    鐘吟一開始沒反應過來,等回過神,攥著亂七八糟雜物的手一緊。手里有寫著她名字的出入證,可那上面寫的是鐘鐘。

    “你認識我?”鐘吟忽然覺得好熱,是空調還沒修好嗎?

    “是,我認識你!彼α艘宦暋

    清淡的嗓音是周遭幾米之內唯一能為她降溫的東西,他的聲音不是沒有聽過,只是好像從未這樣近。

    你為什么會認識我?

    你怎么可能會認識我?

    我認識你,是因為我從前暗戀你。那么你呢?是為什么?

    鐘吟在思考他有何理由記得她的本名,卻忽略了另一件更值得推敲的事——她臉上有那樣夸張的妝,為什么,還會被他一眼認出?

    “好久不見!蹦腥四樕弦琅f掛著笑,偏冷的好看眉眼笑起來更顯干凈。

    “需要幫忙嗎?”他看了看鐘吟手上快要拿不下的雜物,然后視線慢慢移動,再次落在她的臉上。

    鐘吟還是緊張,也從來沒有這樣膽怯過,像是做了壞事的人被當場抓包。

    是不是所有暗戀都是見不得光的?鐘吟猜,是的,否則無法解釋她這樣一個同朋友從不藏私的人,竟把這個秘密藏在心底這樣久。

    從來自詡坦蕩的人,卻做了這么一件非常非常不坦蕩的事。

    暗戀者,就是無法坦蕩的,不論過了多少年。

    “重嗎?”男人再次開口,“需要幫忙嗎?”

    鐘吟趕緊搖頭。

    電動小風扇還沒關,也讓她想起那年因一桶炸雞被罰在操場上跑圈時,拂在臉上的晚風。

    風聲在耳邊鼓動,作響,她一邊跑一邊回頭望。

    操場邊有人在練稿子。

    七月傍晚,太陽在墜落之際于天邊放映出最灼烈的橘粉色,油畫顏料一般融化,鋪陳,緩緩披了少年滿身。好巧不巧,少年也在畫中抬頭,隔著大半個操場,與她目光相接。

    他們那時并不相識。鐘吟覺得他是對操場上被罰的兩個女生好奇,也可能只是練稿子練累了,發發呆罷了,可是今天再回憶起來才恍然大悟,她可能錯了。

    他分明就是在看向她。

    他們在對視。

    因為只有四目對視,她才有可能如此直接地,看到他眼睛里的色彩。

    顏料落在他身,也傾倒進他的眸子。干凈,溫柔,好看得不像話。

    和此刻別無二致。

    他說,是的,我認識你,鐘吟。

    鐘吟徹底迷惑了,只能深深呼吸,努力將所有思緒收攏,最后輕輕回了一句:

    “好久不見,易忱!

    他的名字不是什么諱莫如深的東西,只是這樣面對面喚他,還是頭一次。

    鐘吟想,如果此時此刻,她再次回首,一定能重新看見那座屬于她的隱秘的花園吧。

    鐘日再臨,原來那里從未枯萎。

    萬花仍盛。

    鐘吟聽得笑得不行,視線已經在場內逡巡。

    “今天這場地,來了不少大佬!标惛缣狳c易忱,“我就是來湊湊熱鬧,你倒是得抓住機會,遇到什么人別慫,直接就去推銷!

    說話間,他們在后排,隱沒在人群里落座。

    鐘吟抬了抬脖子,往前看。

    就在這時,主持人上臺,開場說開幕詞,之后介紹前排活動嘉賓。

    嘈雜的會場安靜下來。

    直到主持人第一位介紹:“熱烈歡迎恒越集團總經理,馮世杰先生與會!

    最前排,正中間站起身影,人模人樣地沖著會場躬身。

    全場響起鼓掌聲。

    這一瞬間,鐘吟渾身不受控制地發冷。

    第 53 章   第 53 章

    恒越集團根深密冒,各行業都有涉獵,幾個老牌互聯網都有股份分紅。馮世杰作為集團少東,其地位自不必說。

    在所有人眼里,此時的馮世杰高高在上,人模人樣地坐于人中。

    沒人知道他背地里是怎樣一個衣冠禽-獸。

    但現實就是如此。

    上次的事情,能全身而退已是最好,絕不能再節外生枝。

    鐘吟握緊易忱的手,再次強調:“你記住你是來做什么的。”

    他側頭,垂下眼。搭建一個花園,需要哪些必備條件?

    土壤,花籽,養料,園丁的耐心,普照的陽光。

    當然,還要有適當的雨水,它們落地即無聲消弭,然后靜待他日,萬物起時,幻化成花瓣尖上點點露珠,至此,完成一場浪漫的生命輪回。

    鐘吟上高中那一年,榮城雨水格外多,由鐘蔓延至秋,空氣里總有濕意,不干爽。

    榮城一高寄宿制規定,所有學生周五晚回家,再于周日晚回校,學生們親切地稱呼回校為“蹲大獄”,服刑期三年整,每一個短暫的周末,都是“獄中放風”。

    鐘吟無比珍惜“放風”時間,每一個小時都要好好利用。

    比如追新出的番,看藍臺的綜藝,去書店淘點打折書,或者窩在電腦前打一整天游戲。

    鐘吟家里有臺配置還算不錯的電腦,就擺在她的小房間里,那一年,魔獸世界更新到了《熊貓人之謎》,鐘吟和游戲好友列表約好,周末上線打星光龍。

    但那一周,她的電腦壞了。

    這可不行。

    他們沒有別的聯絡方式,消息傳不出去,況且作為團坦,鐘吟深知自己責任重大,鴿了別人也太過分。

    她思來想去只剩一個辦法——去網吧。

    鐘吟聽隔壁班幾個男生講過,他們每周日都會早早從家出發,從家長那里騙幾個小時的時間差,去網吧打幾個小時游戲再回學校。他們說學校附近有家小網吧,管得松,借網管的身份證就行,反正都是熟客。

    他們還囑咐鐘吟,去網吧別穿校服,鐘吟也聽話地換上了T恤牛仔褲,可年輕面孔往那一戳,打眼一看就是高中生,純屬鴕鳥埋沙行為。

    鐘吟也易不上了。

    她挑了一個相對干凈無人的角落,開機器,火速上號。

    游戲里時間會被壓縮,過得飛快,在第n次團滅后,指揮讓大家歇五分鐘。

    鐘吟從屏幕前抬起頭,扭動脖子,這才發現身邊的機器不知什么時候上了人。

    一個男生坐在半包的沙發椅里,穿著白T,藍色白邊的校褲。

    榮城一高的校褲,特顯眼。

    鐘吟喝剩一半的可樂擱在兩人之間的桌面,她趕緊往這邊挪一挪,還想要開口提醒這位和她一樣沒有經驗的新手,可是下一秒就被男生面前的屏幕吸引了。

    2012年,MOBA游戲大行其道,網吧里抓十個人,九個在打英雄聯盟,鐘吟這種魔獸玩家已經成了稀有動物,隔壁這哥們兒更離譜——他在亂哄哄的網吧里看動漫。

    海賊王。

    劇情到幾個人為了救喬巴,費盡千辛萬苦,尋找海鮮果實。

    鐘吟目光迅速鎖定,有一種遇到同好的親切感。

    隊友還沒回來,她把耳麥掛在脖子上,甚至歪過身子,跟著看了一會兒。

    “唉,我還是覺得動漫稍微有點摻水,漫畫是好看的!辩娨鞑蛔杂X地隨口搭話,“學校附近有家書店能借到,特全,不過就是有點舊了,那家老板好像還說可以打折賣舊來著”

    旁邊的男生一直沒接話。直到鐘吟這邊被游戲隊友叫走,始終未發一言。

    搞的鐘吟像是熱臉碰了那啥。

    不是所有喜歡二次元的人都和自己一樣話癆,鐘吟對此自我認知準確,片刻自我安慰,她聳聳肩,重新帶回耳麥。只是在進入團本前,余光瞥了一下男生搭在鼠標上的手。

    他的手很好看。

    手指細長,干干凈凈,腕上系了一根紅繩。

    就是那種很普通的紅繩,很多小孩子小時候都會戴,一般上面會綁一顆小桃核之類,鐘吟小時候也有,輕飄飄的,松松掛在他線條分明的腕骨上。

    隊友的催促里,鐘吟收回目光

    開在學校附近街道的小網吧,大部分機器都在二樓,狹小空間,真的很擠,很破,很吵,煙味和泡面味混雜出一股酸臭,有客人脾氣爆,玩著玩著就砸鍵盤,惹得網管一陣不高興。

    鐘吟不想在這里多待,她看了看屏幕右下角,也快到了回校的時間,決定再打兩次副本就走。

    可事情發展不如她愿。

    這邊正讀條呢,樓下忽然傳來一陣騷動,鐘吟集中精神在游戲里,沒當回事,殊不知和她一起來的隔壁班男生們早就站起了身,他們是老手,捕捉到風吹草動,一個個靈巧的跟猴子一樣,鍵鼠一推,拎上書包就往網吧后門跑。

    一片哄亂里,有一只手伸了過來,摘掉了鐘吟的耳麥。

    “你不跑?”

    鐘吟懵了,轉頭:“?”

    她看了看那只戴著紅繩的手,然后目光上移,借著網吧昏暗的燈光,勉強看清男生的臉。

    鐘吟第一反應是,如果想畫這樣好看的臉,畫師太太可要操心了。

    第二反應則是,雨水。

    連綿不停的,洶涌而落的,于皮膚上蒸發會帶走體溫的冰涼雨水。

    一場雨過后,周遭都是冷澀的氣息。

    說不清,鐘吟不知怎么描述這個在心里忽然升騰起的意象。利落五官賦予男生并算不稚嫩的少年氣,眼皮單薄,眸色淡,于是不開口時更顯得冷肅,好像萬事與他無關。

    然而就是這么一張看上去不會管閑事的臉,此刻對她開口,嗓音清淡:“你們學生處主任在樓下!

    鐘吟人麻了那么一兩秒,沒來得及思考為什么是“你們”,他不是一高學生?

    “!”

    鐘吟來不及多思考,被抓住死定了,她來的時候觀察過,這里好像是有后門的,是常年開啟的露天樓梯,要從后面的包間過去。她起身要跑,可是剛站起身就被亂糟糟排布的座位和電腦硬控住

    后門,后門在哪?

    這種地形對她這種路癡來說,地獄難度。

    男生也起了身。

    鐘吟感覺到自己后腰被輕輕推了一下,極不明顯的觸感,原來看上去再面冷的人,掌心也是溫熱的。男生給她指明方向:

    “那,從那過去,下樓!-

    這是鐘吟的網吧探索初體驗,草草結束了。

    當她站在辦公室罰站時還在想,人生啊,真不能有僥幸心理,尤其是干壞事的時候。

    辦公室里人滿為患,當天去網吧的所有人,不管是從前門沖出去的,還是試圖從后門偷偷跑的,無一幸免,全部列席成一排。這次是學生處和年級部一起,還叫上了體育組的幾個身強力壯男老師,把網吧幾個出入口都堵上了,絕對不允許跑掉一個。

    “真有出息啊,各個都是從中考千軍萬馬里挑出來的好學生,真能耐啊!蹦昙壷魅螌O文杰恨得牙根癢癢,從左走到右,朝每個人腦門來上一巴掌,“這才高一啊,剛開學一個月,學校廁所門朝哪還沒整明白呢吧?就先把網吧位置摸清了,不容易啊。”

    走到鐘吟面前的時候,巴掌沒有落下來。

    畢竟這辦公室里只有她一個女生。

    “鐘吟,我說你點什么好?”

    鐘吟也怪不好意思的,厚著臉皮抬頭,擠出一個笑來,可看到孫文杰擰成一疙瘩的眉毛,又把笑容收了,悻悻低下了腦袋。

    “你外公在榮城一高當了一輩子老師,遍地桃李,你呢?你就打算這么砸你外公招牌?你就這么回報他?”孫文杰說,“你聰明,成績好,所以呢?我告訴你,一高永遠不缺成績好的人,能來這的都是尖子,你傲什么呢?”

    鐘吟想說她沒有,她只是今天有點倒霉而已,可和老師頂嘴是大忌,她抿著嘴唇半晌,最終還是硬著頭皮呲牙笑笑:“我錯了孫主任,我保證,期中考試肯定學年前三十,行不行?”

    “前十!”

    “啊,二十吧!

    “你買菜呢?十五!”

    “好好好十五就十五。”鐘吟就坡下驢,答應了再說。

    “那個網吧被盯了有一陣了,現在好了,歇業了,你們以后也不用琢磨了,走廊站著去,一會兒各班主任來領你們!睂O文杰讓他們出去,卻指了指站在鐘吟身邊的男生,“你,留一下!

    鐘吟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

    這是高一年級部,說明男生也是高一新生,只不過不知哪個班的。

    他剛剛也挨了孫文杰的一巴掌,卻沒有任何反應和表情,依舊肩膀平直,挺拔地站著,甚至頭都沒有低一下。

    初秋,天已經涼了,可他始終沒穿外套,身上只有一件單薄的白T,男生眼睫未垂,目光平淡投向辦公室的窗外。

    鐘吟想看看那里有什么,卻一無所獲。

    窗外只有一片陰沉沉的天幕。

    晦黯漫無邊際,濃郁得化不開。

    “鐘吟,你也想留啊?”

    嘿嘿,鐘吟十分狗腿地點頭哈腰,幫忙把辦公室的門帶上。

    門縫關闔的前一瞬,落在她眼中的是男生手腕上的紅繩,在這糟透了的一下午,是唯一的亮色-

    高一學年共22個班,一千余人,要考學年前十五不是件容易事。鐘吟中考入學成績雖然是全班第一,但在學年排第二十名,要往前沖一沖,還是有點挑戰的。

    鐘吟不是沒想過,跟孫文杰耍個賴皮,油嘴滑舌再打個保證也就過了,沒什么事?蛇@周末回到家,她發現外公已經找人把她房間的電腦修好了。

    隨手亂放的書也都歸了位,顯示器上面蓋了遮塵的卡通花布,桌面整潔,她的小多肉也擺去了能曬到陽光的窗臺,肥碩葉片擦拭過,閃閃發亮。

    “鐘鐘,衣柜和床鋪你自己收,我只幫你收了書桌,”外公說,“修電腦的師傅說你的鼠標不好用了,下周自己去買一個吧!

    鐘吟有些心虛,趁著外公在廚房做飯,她就靠著廚房隔斷門小心翼翼探口風:“外公”

    “別站這,做魚,嗆!

    鐘吟又往門口躲了躲:“外公,孫主任是不是給你打電話了”

    “嗯,打了!

    鐘吟嘴角一耷,完蛋。

    外公是榮城一高的退休老教師,包括孫文杰在內,一高有許多回母校任職的老師都是外公從前的學生,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鐘吟有時覺得與有榮焉,有時又會覺得有苦難言。

    就比如,孫文杰跟外公打電話時說的每一句話,對她的每一句批評,她都能夠腦補出語氣——

    “鐘吟是個好孩子,我也算看著她長大的,哪哪都挺好,就是太皮了,小聰明一個抵四個,心思不放在學習上,那什么課外書啊,電腦游戲啊,該沒收就沒收吧”

    “我問過她,她想學理科,可是高中理科您也知道,光靠聰明也是不夠的,大家都在拼命,她這不進則退啊!

    “不不不,您腿不好,不用麻煩您來學校,我和鐘吟班主任也說過了,家長會您也不用來,咱們單線聯系溝通一下孩子情況就行了!

    “誒誒,好,好,鐘吟現在住校了,您一個人住,有什么事就給我打電話,千萬別見外。”

    廚房在燉魚,空氣里有鮮辣味,外公問鐘吟還想吃什么?鐘吟喊了句:西紅柿炒蛋!多放糖!

    然后坐在床沿,望著書架發呆。

    她的書架是所有人都羨慕的,一整面墻幾乎都是漫畫和小說。

    鐘吟和爸爸媽媽的合照相框在書架正中的格子,最顯眼的位置。

    她從小被外公帶大,看什么,玩什么,有什么興趣愛好,從來不被干涉。外公的想法開明,他說,現在信息獲取渠道這么多,捂眼睛是沒用的。尤其是女孩子,要多“見”,才不會“怯”,見見世界,見見天地,這沒什么不好。

    外公極少極少說教她,她唯愛熱血漫,外公甚至愿意陪她一起看,興致還挺高,平日里對鐘吟幾乎無要求,唯一一點就是,要做個純粹的人。

    純粹的樂觀,純粹的勇敢,純粹的善良,要不畏一切。

    雖然這套價值觀看上去已經快被社會淘汰,雖然極有可能“吃虧”。

    但是。

    外公摸了摸那些漫畫,說,你看了這么多書,就要努力變成和他們一樣的人。

    有些東西是永遠不會被淘汰的。

    “電腦修好了,以后還是在家里玩,”外公把菜往她面前挪了挪,西紅柿炒蛋,少少的西紅柿,多多的蛋,金燦燦的,“網吧不是一個壞地方,但是環境不好,陌生人多,空氣差,要是家里電腦配置不夠了,外公再給你換一個!

    “成績倒不是最要緊,也不需要和別人比,努力就行,人生很長,腳下皆是路!蓖夤f。

    鐘吟這一頓飯吃的怪沒滋味,燉魚和炒蛋,她原本能吃兩碗大米飯,今天減了半。

    外公知道她可能沒吃好,深夜敲了敲門,鐘吟從物理題中抬頭,看見外公手里的一杯熱牛奶

    不就是學年前十五嗎?多大的事兒呢。

    鐘吟把牛奶喝了,指甲彈了下玻璃杯,清脆一聲。

    她重新給自己定了時間規劃,來安排周末,從前的周末全部用來休閑娛樂,現在擠出了大半天來學習,一頭扎進題海。家里太舒服了,誘惑又太多,那就去圖書館。

    孫文杰說,嗯,鐘吟這兩個星期表現不錯。

    總算稍微有點高中生的樣子了。

    十一月中,榮城幾近入冬。

    天氣預報說這是最后一場雨,馬上就要下雪了。

    高中的第一次期中考試,鐘吟考了班級第一,學年第十二名。

    她沒覺得有多累,反倒心滿意足,輕松愉悅,回家打開了一個月沒登錄的魔獸世界,痛打了一晚上星光龍。

    榮城一高的傳統,每一次大考,大榜都要貼在操場指揮臺底下,按照班級依次排開,所有人成績全部公開。米盈這次考了年級八百多名,心灰意冷,她站著看完年級排名,故意刺鐘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學年第一在六班呢,人家怎么這么厲害,第一!學年!”

    鐘吟絲毫沒聽出來這話是沖她的,她抻著眼角去找六班的榜,然后看到了第一名的名字。

    易忱。

    不認識的人。她歪著腦袋附和:“確實挺厲害,英語這是只扣了作文分吧?”

    米盈肩膀撞她:“你呢,英語多少?”

    鐘吟英語是短板。

    她想起外公的話,扭過頭,伸了個懶腰:“不用和別人比,他很厲害,我也不差啊,你看我數學和物理,牛死了好吧?”

    米盈白眼快要翻到天上了。

    “周五了,今晚我想去書店,學校附近那個,你去不去?”鐘吟問米盈,“聽說翻新裝修了,開始賣文具和小禮品了,你肯定喜歡逛。”

    米盈想說誰要和你去!可是她今晚回家爸媽也不在,有應酬,看看鐘吟,猶豫半晌,又抬頭看看陰云密布的天。

    “可是要下雨了!

    “下唄,那還可以去買一把漂亮的傘!辩娨髡f

    在操場看成績榜的人那么多,里一層外一層,鐘吟拽著米盈埋頭往外,好不容易擠出來,卻腳步一頓。

    她匆匆回頭看。

    “什么東西掉了?”米盈問。

    “沒有,不是!辩娨鲹蠐项^。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錯了,剛剛好像撞了個人,全都是一樣的校服,但那人手腕上有一根顯眼的紅繩。

    只是一眨眼就又淹沒在人群里了。

    “趕緊跑吧,一會兒真的下起來了!”

    “跑!”鐘吟也跑了起來。

    雨滴砸在地上,在她腳步后頭洇出小花。

    沉悶地點點頭。

    不得不說。

    從初見到現在,他身上那股不可一世的狂勁,的確慢慢地被搓磨去了部分。

    鐘吟心中復雜,酸澀的情緒翻涌。

    手指不住牽緊他。

    之后的場內自由交流階段,易忱的興致也始終不曾高昂。

    一直低著頭,撥弄著手機屏幕。

    “少爺,你不起來走動走動?”陳哥用手肘碰碰他,指了指周圍,“你看,多少人去前排找大佬指點迷津,不可多得的機會。”

    “我正好看了個熟人,”陳哥說,“是我以前的同事,現在都干上盛世的主策劃了,不去和人聊聊?”

    “你起來!辩娨髯е壮榔鹕恚扑翱禳c去。”

    第 54 章   第 54 章

    鐘吟的手腕被用力收緊。

    側眸去看。

    易忱全身肌肉繃緊,臉色比她還要難看。

    瞬間的失態后,鐘吟很快平靜下來。

    低聲安撫他:“阿忱,我沒事,你冷靜。”

    易忱看她一眼,因為情緒的涌動,他眼周有些泛紅。

    鐘吟看向臺上。

    本次活動,主辦方邀請到一些行業大佬,各自交流發言,對未來的市場進行分享預測。

    在剛決定轉學的時候,易忱搜索了一下關于榮城的信息,網上說,這是一座人口不多、氣候宜居、生活節奏緩慢的北方小城。

    易忱對所謂“宜居”沒有精準的概念,他猜,起碼應該晴天居多吧。

    事實恰恰相反。由鐘入秋,一直到十月天氣轉涼,榮城的降水還是很密集。

    周五晚,易忱從學;丶,在電梯里聽到鄰居聊天,說今年的氣候真的很反常,往年哪有這么多雨?

    且北方的雨是有特點的,涼颼颼的,利落不拖拉,被秋風掃在皮膚上會引得一陣寒戰,所謂一場秋雨一場寒。鄰居說到這,也注意到了另一邊的易忱,小伙子個子高,卻顯單薄,在電梯里安靜站著出神,于是上下打量一陣,開口問:“孩子,這天氣怎么還只穿一件半袖?不冷?”

    易忱不想回話,但礙于禮貌:“還好!

    他非常很抗拒攀談,各種形式的聊天,尤其是和陌生人,還是在這樣狹小的空間。十六樓,電梯門一打開,他便迅速踏了出去。

    不是多高級的小區,回遷樓,大高層,因為每層住戶多,所以走廊擁擠,他側身繞過角落落灰的自行車,經過張貼各種小廣告的電表箱,于最盡頭的房門前停下,翻鑰匙,開門。

    家里布置簡單,所以便顯得空曠,安靜。

    樓穎在家,正坐在餐桌前,吃一小碗生菜和水果。

    “媽!

    “回來了!睒欠f沒抬頭,“吃飯了么?”

    易忱看了看空蕩蕩的桌,還有自從搬來這里就一直沒有交過燃氣費的廚房灶臺。

    “吃過了。”

    “嗯,或者出去吃點什么也行,身上還有生活費吧?”

    “有。”

    “好,不夠再找你爸要,”

    母子倆沒什么話說。樓穎吃完最后一顆小番茄,看向易忱:“你們是周日晚上回校對吧?”

    易忱說是。

    “能提前嗎?”樓穎很美,有著清秀的五官,只是整個人顯羸弱,說話氣力不足,她比劃著解釋,“就是提早一點回去,你們學校宿舍周末不允許學生住的么?所有學生都要回家?必須?”

    易忱先是愣了一下,隨后面色冷下來:“有外地學生,打申請,周末也可以住!

    他直直看向樓穎,眼神好似這空曠客廳,一點熱氣兒都沒有:“如果你覺得我回來會打擾你,下周我就申請,周末住校!

    “算了,不用,”樓穎聳聳肩,“不過這周日你要早點走,周日上午我約了大師來看看家里的擺設,大師說這個房子室內陳設不好,沒有玄關,門又對著窗,犯忌諱!

    說罷,她站起身,去房間里休息,纖瘦肩膀都快要掛不住肩上的毯子,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上下打量易忱:“你們學校沒發長袖校服嗎?”

    她終于看到了兒子身上單薄的T恤。

    卻依然忽略了他繃緊的唇線和藏在身側攥成的拳。

    “我不知道你的尺碼,自己抽空去買兩身衣服吧,別感冒了!睒欠f淡淡說完,轉身進房,關上了門。

    客廳徹徹底底陷入了黑沉。

    易忱就在客廳中央站著,一動未動,也未曾出聲,直到呼吸與安靜的夜融為一體。

    他深深閉上眼睛,咬著牙,待洶涌情緒終于趨于平復后,睜眼,放下包,端起樓穎吃完沒收的碗,走向洗碗池-

    樓穎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易忱記得自己小時候,樓穎還不是這樣的,那時候她起碼還算做一個正常的母親,一切都要從八年前她生的一場大病開始——甲癌,做了切除,手術住院期間易忱的父親易遠做生意虧了筆錢,再加婚內出軌,還把人領到了家里。

    萬幸手術成功,預后良好,但所有事情趕在一起,樓穎承受不了這種壓力,出現了心理問題。妖魔鬼怪會趁人心理防線弱時攻入,樓穎那時堅信是自己命不好,經人介紹,她認識了個江湖騙子,就是所謂的“大師”。

    這位大師告訴樓穎,你如今受的苦,都是前世造的孽,所以要“消業”。

    以后不可以吃葷,每餐進食要嚴格精確時間。

    每天早睡早起,晚上不到八點便要入眠,早上起床后要靜坐冥想。

    風水,算命,相信一切玄而又玄的東西。

    還有,要捐錢,大筆大筆的捐錢,那些錢交給師傅后便無影無蹤了,但樓穎不在意,她覺得只有這樣才能拯救自己,整個人儼然已經魔怔了

    對此,易遠并不發表意見,要錢給錢,給予絕對支持。他對兒子說,是我對不起你媽媽,就算是讓她心里好受點吧。

    那時的易忱還在上小學,他心疼媽媽,可是除了眼睛紅紅地瞪著易遠,什么也做不了。

    一年前,也是這位大師指導樓穎,說上海不適合你生活,你要搬去北方,找個氣候宜居的小城市,就連如今這處房子也是經大師手算過的,16層,雖然小區破點,但位置最合適。

    哦,還有,你那個兒子,就不要帶在身邊了吧。

    你們糾葛太深,你有今日,難說與他無關。

    話沒有說得很明白,但樓穎深信不疑,她不想帶著易忱一起走,易忱卻執意要跟,由南到北,轉學借讀,易忱不管樓穎怎樣罵他趕他,他都不走。

    “你一定要學著你爸一樣,來害我嗎?”

    樓穎從來不發脾氣,卻能用最平靜的語氣說最陰沉的話。

    易忱摸著自己手腕上那根光禿禿的紅繩,那是他有一年生日時發高燒,樓穎從那個大師那“求”的,說是能給孩子保平安,一根廉價的輕飄飄的紅繩,樓穎花了五位數。

    這是八歲之后,易忱唯一一次收到媽媽的生日禮物,也是因為這根紅繩,不論樓穎再怎樣“瘋”,再怎樣苛待他,嫌棄他,他都覺得,這段母子情還沒到斷裂的時候。

    紅繩戴久了難免褪色,因此易忱格外小心,洗碗時,他會把它摘下。

    樓穎身體不好,平時不能做家務,易忱洗完碗,又盡量放輕動作,把衛生間衣籃里的衣服洗了

    不管易遠每月打多少錢,樓穎都會轉給大師,因此她自己的生活簡單,甚至可以說是拮據,易忱忙完,又輕輕換鞋,重新出門,冒雨到附近商超去,買一些樓穎平時愛吃的水果和蔬菜來填滿冰箱。

    那大師說門正對窗不好,易忱不信。

    可當他拎著塑料袋回來,推開家門走入黑暗,透過窗子看到對面樓一家人正在吃飯,暖黃色的吊燈從陽臺垂下,隔著一棟樓,卻是一明一滅兩個世界,還是難免沮喪。

    這種沮喪是深海中的浪潮,他是于顛簸潮中靜靜矗立的礁石,孤獨,濕冷

    樓穎到了睡覺的時間,房間的燈早已經關了。

    易忱站在黑暗里,再次想起樓穎時常對他說的話:“易忱,人這一輩子誰都不要指望,我們各自過好各自的日子就行。”

    樓穎就這樣語氣淡淡地,把易忱排除在她的人生之外。

    世上所有的親密關系都是一霎的,不值得被信任,包括親情在內,通通不可靠。

    現實殘酷,本就是血肉模糊,要想不被傷害,就要封閉自保,獨善其身。

    哪怕是親人,哪怕是家人。

    這是樓穎四十余載的人生經驗,她將它傳授給自己的兒子,卻不管他能否接受。

    大師為樓穎挑的這間房子小,只有一個臥室。換句話說,樓穎一開始就沒有給他預留位置。

    易忱將客廳小沙發上樓穎的披肩疊起,收好,然后躺下,和衣入睡-

    周日,為了不打擾樓穎的事,易忱早早起床出了門。

    可卻無處可去。

    他一個人在街上游蕩,仿佛走進那家網吧是一時興起,又命中注定。

    再后來,經歷一場“抓捕”,他被學校教務處主任拎到辦公室去罰站,內心也有沒有多少波瀾。他站在辦公室里望著窗外的陰沉天幕出神,心里想的卻是,這一場漫長的秋雨,到底什么時候能過去。

    他真的很想,很想見見太陽。

    年級主任孫文杰把所有人都清了出去,唯獨留了他自己。

    “易忱,是吧?”孫文杰翻著易忱轉學借讀之前的成績單。

    易忱沒有參加過榮城的中考,因此孫文杰覺得光靠初中成績摸不清這孩子的底,可是先不論學習,他帶過那么多學生,一眼便知,這孩子性格絕對有問題。

    就說他剛剛甩的那一巴掌,都是半大小伙子,最要面子的時候,屋子里站的這些,要么臉皮厚,嬉笑而過,要么就低頭憋氣,紅眼不說話。

    就這個易忱,他挨完巴掌,臉色絲毫未改,平視過來的眼神沒有一點情緒,像是冷水里浸過似的,看得孫文杰有點怪異。

    “易忱嗯”孫文杰合上成績單,“你在初中成績非常非常好,你跟我交個實底吧,過段時間的期中考試,能考多少?”

    “我不知道。”易忱開口。

    “這有啥不知道的,你別緊張,我們就是聊聊天,”孫文杰笑著,“你是借讀,高考要回原籍考的,但你畢竟現在身在榮城一高,在一高一天,你就是一高的學生,老師們當然希望你成績出類拔萃!

    “你就當給自己定個目標吧,你覺得能考學年多少名?”

    很長很長的沉默。

    怕是又要落雨,窗外卷起了秋風,樹梢搖得厲害。

    “第一吧!币壮劳巴庖黄鑱y的景。

    “奪少?”孫文杰身子前傾,“嘖,你認真說。”

    “第一,”易忱收回目光,“我挺認真的!

    易忱真的很討厭下雨天。

    他喜歡灼灼烈烈的太陽,喜歡曬在身上有融融暖意的陽光,喜歡明亮的色彩,因為物以稀為貴,人總是對被虧欠的東西格外渴求。

    細細數來,生活里能讓他感覺到被光亮投射的事情并不多,學習算一個。

    家庭關系寡淡,又不喜歡社交,除了很小時候被逼著去學的拳擊和網球,好像也沒有什么興趣愛好,這樣寂寥的十幾歲,除了學習,沒什么能做的事。

    哦,還有。

    易忱自認,之所以對成績在意,是因為樓穎給他開家長會時,會得到老師和家長們的夸贊。往往這時,樓穎會抿唇,溫柔笑一笑,這讓他想起小時候那個會帶他爬山,帶他旅行,并不遠離厭惡他,將他拒之千里的媽媽。

    易忱有時也會覺得自己幼稚。

    正如樓穎所說,任何執念到頭都是空,任何把期望投在他人之身的人,都是傻子。

    易忱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能徹底接受并認同樓穎的這套理論,或許真的到了那一天,他才能成為一個百毒不侵的、在普世概念里被社會所接納的所謂成年人

    他站在操場,隔著一層一層的人群,看向指揮臺下貼著的期中大榜。

    T恤外面加了校服外套,榮城已是十一月,最后一場秋雨光臨以后,搖身一變,便是瀟瀟冬雪。

    聽說榮城冬天下雪也是暴脾氣,南方長大的易忱對雪倒是沒什么期待,反正都是一樣昏暝的天。

    他并不急看自己的名次,因為還沒走到人群第一排呢,就先從女孩子的嘰嘰喳喳聲中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第一!學年!”

    “易忱?不認識”或許是雨前的空氣濕而黏,更顯得女生聲音很脆,“他很厲害,我也不差啊,你看我數學和物理,牛死了好吧”

    易忱覺得這浮夸的語氣和聲線稍稍有點耳熟,但想不起來,直到女生拉著她的朋友從人群中鉆出,一頭撞在他身上,沒抬頭,又揉揉腦袋趕緊逃走,他忽然就在腦海里對上了線索。

    那天在網吧,有人抓著他的椅背,向他極力推薦海賊王來著。

    易忱根本不看動漫,更不玩游戲,那天他只是心情太差,隨便播個什么打發時間罷了,甚至連耳麥都沒有戴,可女生興致勃勃給他介紹許久,自言自語講劇情,最后差點就要帶他去書店借漫畫書了。

    她綁著馬尾,干凈爽利,不長不短,發梢剛剛好掃在皙白后頸上,隨著她說話會晃來晃去。

    易忱在她噼里啪啦打游戲時盯著看了一會兒,在她稀里糊涂找不到逃跑路線時看了一會兒,在她辦公室罰站和年級主任討價還價時,也掠了一眼。

    這樣太無禮了。

    所以這一次,易忱刻意忽略了那個身影。

    他穿過人群往前走,直到清楚看見自己的排名。

    班級一,學年一,意料之中。

    沒有驚喜,也沒有失望。

    他想轉身離開,卻在轉身片刻又聽見了那道清脆聲線,攜著濕意的空氣把她的聲音送了過來。

    “跑啊!”

    下雨啦!

    天際已經逐漸泛黑,層云壓下,那是雨水洶涌而來的前奏。

    越來越多的學生為了躲雨,四散著跑開。

    易忱到底還是朝那邊望了一眼。他憑借身高優勢,目光越過所有,看到遠處朝著校門奔跑的兩個女生。大概是過了一個月了,頭發稍稍長了些,這一回,馬尾辮掃著她的校服后領。

    他在原地出神片刻,去而復返,逆著人群重新回到成績榜前。

    在辦公室里,她的名字被提起過,他還記得

    數學滿分,物理幾乎滿分。易忱細細看完,不自覺笑了一下,怪不得她說自己牛死了。確實,很厲害?赡抗忮已策^后,最終的落點,還是鐘吟這兩個字。

    易忱覺得,或許人如其名四個字是有道理的。

    雖然雨水滂沱,接下來還有那樣難熬晦澀的秋與冬,但她的名字會讓他想起鐘日翡藍的晴空,陽光明明燦燦,總有一日會攪碎黑沉,穿云而來。

    嘩啦一下。

    有五六盒一起掉在地上。

    鐘吟也回了神。

    莫名其妙地朝易忱看去。

    不知怎么,他的耳根紅得徹底,整個人的動作也僵硬著,連頭也不敢抬的樣子。

    直到鐘吟凝神,終于看清他手上撿起的幾盒東西。

    [超薄超潤]

    [3只裝]

    “……”

    第 55 章   第 55 章

    易池揚眉:“我就問你,你沒資源沒人脈,誰搭理你?”

    易忱不說話。

    易池氣到笑,罵道:“犟種!

    他語氣輕飄飄的,易忱倏地看向他:“爸什么意思,別人不清楚你還不清楚嗎?他做這一切不過是想把我包裝成和你一樣的‘精英’,你在這當什么說客?”

    易池:“我只是讓你現實一點。”

    “在臺上說得冠冕堂皇,臺下就原形畢露,你真是一個合格的政客。”

    易池眼中閃過厲色:“易忱!”

    易忱把頭扭向窗外。

    易池冷笑著扯了扯衣領,“我是說不過你,你等著吧,多碰幾次壁就清醒了!

    “停車。”

    “你是和我杠上了?我告訴你今天這飯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易忱皺眉,“你別啰嗦,先停車。”

    他語氣不像是非要和他作對,易池火降了些,踩下剎車,“要做什么?”

    易忱沒理他,徑直打開車門,頭也不回地邁步下車。

    易池瞇眼,順著他的方向張望。

    看到他停在路邊座椅上的少女面前時,他愣了下,頗覺意外地挑了挑眉-

    天色慢慢變暗。

    深秋的傍晚氣溫驟降,鐘吟打了個寒顫,感覺比白天冷了幾度不止。

    雙腳還裸露在外,右腳踝也腫得不成樣。

    她瑟縮著給鄭寶妮發消息,問她到了哪里。

    但鄭寶妮的電話當先打來,語氣特別抱歉:“對不起吟吟,昨天充電沒充進去,車一點電都沒了,對不起啊,我沒法來接你了!

    她們寢室只有鄭寶妮有電動車。

    鐘吟心緩緩沉到底,笑笑說:“沒關系,我再問問別的朋友吧!

    掛了電話,她上下滑動著列表。

    哪里還有什么能喊來接她的朋友。

    上大學三個月,身邊的人看似來來去去,其實大多都是點頭之交。

    將列表翻了個底朝天后。

    鐘吟垂落眼睫,指尖停留在白帆一個月前的聊天上。

    眼睛突然一酸。

    星星點點的委屈涌現上來。

    熱意涌現鐘吟的臉頰。

    她勉強站立,視線移向虛空,面上仍是一派沉靜冷淡,將推車推向柜臺,滿臉和易忱撇清關系的態度。

    后者撿完,慢騰騰地跟上來。

    竟還沒放棄這一茬,當著她的面,故作坦然地將手中的好幾盒,混雜著食材,放到一起結賬。

    從超市出來時,外面還下著雨。

    不過不大,是細密的毛毛雨。

    “誒,你等等我啊。”易忱一手拿購物袋,另只手還得撐傘,手忙腳亂的。

    鐘吟頭也不回:“你撐你自己的吧!”榮城一高附近還有一所大學的分校。

    大學生比高中生自由多了,校門口來來往往總是熱鬧。

    學校附近書店的老板這次總算開竅,只做高中生生意要賠死,于是翻新裝修下了血本兒,原有布局全部打亂,還兌下了隔壁那家歇了業的便利店,兩家門市打通,區域一分為三,一塊兒是可租借的課外書,一塊兒是教輔材料和雜志,還有一塊兒賣文具禮品。

    曾經的小窩棚搖身一變,成了一條街最漂亮最顯眼的門頭,取名心宜書店,一推門,門口掛著的貝殼風鈴便會嘩啦啦地響,還能聞到淺淺的油墨香。

    鐘吟這次去,把之前借的一摞海賊王還了,順腳去禮品區逛了一圈,給她的榮城一卡通挑了個塑料新卡套。

    每個城市都有這樣的一卡通,主要作用是刷卡坐公交,鐘吟周末出行基本靠它,只是丟三落四的毛病難改,這已經是第三回了,外公上周又去幫她補辦了一張新的,鐘吟把公交卡塞入卡套,想著這次要是再丟,她以后就只配步行。

    “這上面是誰?”米盈側過來,指著卡套上的人。

    “死神,朽木白哉,我超喜歡!辩娨麟p手放胸前,喊了一句臺詞:“散れ!”

    嚇米盈一跳。

    “中二病吧你!

    米盈去心宜書店的收獲可比鐘吟多,流沙外殼的本子,帶一個毛茸茸掛件的圓珠筆,有香味的便利貼,珊瑚絨的坐墊她還買了個馬克杯,柴犬造型,兩只耳朵是立起來的。鐘吟舉過來,仰頭:“哎,這喝水不戳眼睛嗎?”

    “煩死了你!還給我!”米盈踢鐘吟凳子,“讓開!我去接水。”

    開水房在一樓,不大,每到大課間,門口總是排大隊,許多女生一手一個大暖壺來接水,中午回宿舍洗頭發。

    午休時間只有一小時,洗頭和午飯只能二選一,米盈頭發又細又軟,稍微油一點就貼頭皮,丑死了,她寧愿餓肚子也要隔天一洗,洗完了擦不干,就又要從宿舍跑回教學樓,入冬冷風一吹,都結冰了。

    “周三洗一次得了,這樣會感冒的。”下午第一節是英語,鐘吟臨陣磨槍,埋頭背單詞。她頭發不愛出油,總扎馬尾也看不出來。

    “感冒更好,我就請病假回家!泵子谧皇釀⒑,吃豆沙面包和酸奶,鐘吟給她捎的。

    “鐘吟,我決定以后不討厭你了!

    鐘吟抬頭,用筆尖撓撓頭發:“?”

    “因為我有更討厭的人了。”說這話的時候,米盈音量壓低了幾分。她捅捅鐘吟,示意她看第一排,“我們寢室那個黃佳韻,我咋這么煩她呢?”

    黃佳韻個子矮,瘦,話又少,總能看她埋頭學習,除了做操平時好像連教室都不怎么出,這樣的人往往在班里沒什么存在感,但她成績好,上次期中鐘吟考班里第一,她考第三,和第二名差兩分。

    “她怎么惹你啦?”

    “剛剛中午我回去洗頭發,她也在寢室,讓我小點聲,她要睡覺。有毛病吧?我就擦個頭發而已,能多大噪音?”米盈說,“我還沒說她呢!每天晚上回寢室,大家都在聊天,就她抱個英語書站在窗邊讀讀讀,口語好點也行。侩y聽死了,我說她吵了嗎?”

    米盈總結她討厭黃佳韻的點:“最煩這種裝上進的,我們都廢物是吧?顯著她了。”

    鐘吟不知怎么接話,她寢室八個人都還挺和諧的,沒有這種矛盾。

    “不合群也就罷了,大不了別交朋友,偏偏上周末寢室出去逛街,她也去了,我們中午說吃烤肉,就她,偏要去商場地下那個美食城,那有什么好吃的啊?最后我們少數服從多數,她自己一票,人家當場甩臉,走了。”

    米盈很想和鐘吟一起吐槽這朵奇葩,畢竟拉近友誼的好方法就是找一個共同的敵人,奈何鐘吟不發表意見,只說:“美食城還行啊,有一家蛋包飯,絕了!

    “”米盈撂下臉,盯著鐘吟看了一會兒,“鐘吟,你就當你的老好人吧。”

    生氣了。

    鐘吟不覺得自己是老好人,她不是慫,也不是反應遲鈍,只是很多矛盾在她眼里根本沒必要。

    同學嘛,處得來就當好朋友,處不來也沒必要吵得臉紅脖子粗,一些芝麻大小的事就更不用糾結。

    反正要在一塊三年呢,現在就吵,以后沒法過了。她可不想自己多年以后參加同學聚會,要假惺惺地和扯頭發干過架的同學擁抱碰杯,回家還要偷笑:該,那孫子現在過得可差。

    何苦的呢?

    不止一次有人問她,你不覺得你同桌一直欺負你么?說話頤指氣使的,你還總給她帶吃的。

    鐘吟就笑:“米盈?她也給我帶吃的,上個周末回家她給我帶了馬卡龍,馬卡龍和面包比,還是我占便宜吧。”

    冬天教室里暖和,下午第一節最容易犯困。

    英語老師講課胸前帶著小麥克,嗚嗚噪噪更像念經,米盈腦袋幾次差點砸桌面上,鐘吟寫張小紙條,用胳膊肘推了過去。

    “明天周五,晚上書店?”

    午后的冬日陽光罩在教室里,像是一層朦朧的霧。

    米盈揉揉眼睛,輕輕切了一聲-

    距離圣誕節只剩一周。

    最躁動不安的年紀,恰好在學校過著最寡淡無味的生活,因此大家重視每一個節日,尤其是圣誕節這種自帶浪漫感的,簡直是無聊日子里難得的高光,一萬分值得期待。

    學校三令五申不允許帶手機,可去寢室搜一圈兒,估計每個人的褥子底下都藏著一個。那時候智能機剛開始普及,鐘吟的第一部智能手機是國產,天語,厚得像板磚,晚上熄了燈,帶上耳機躲在捂得嚴嚴實實的被窩里,刷會兒空間,再聽一首米盈發來的陳奕迅的《圣誕結》,掀開被子,一腦袋汗。

    心宜書店上了一批新,也都是圣誕風格,滿眼紅與綠,小麋鹿的夜燈,脖子上掛著亮片彩帶,熱鬧得不行。

    鐘吟照例去舊漫畫的架子翻翻找找,卻發現想借的那本在一個男生手里。男生也注意到她,揚了揚手里:“你要這個?”

    鐘吟說是。

    “那你先拿走吧,我不急看。”男生說。

    鐘吟挑完書,卻發現男生還沒走,他正在收銀臺和老板扯皮:“我上周在這買的彩鉛,結果削一節斷一節,鉛芯全是碎的,老板你這什么劣質產品。俊

    老板當然不愛聽這話:“小伙子,一分價錢一分貨,十五塊錢一套的鉛筆你想要什么質量?”

    “那你這有更好的?”

    老板攤手:“沒有。”

    鐘吟寫完借書單,又去文具區買了幾支筆,結完賬出門的時候看到那男生還站在門口,在打電話。學校附近的文具店也就這么一家,鐘吟原本想給他出主意,讓他周末去市里大商場,那肯定有賣,可經過時聽到他對著電話說,自己周末住校,不回家

    鄭渝在電話里挨了他爹一頓罵,掛了電話,看見女生站在一邊。

    “你要用彩鉛?急用?”

    鐘吟想起自己家里有一套卡達,是爸爸上次回國來帶她出去逛街時買的。她那時候一時興起想學畫畫,可惜三分鐘熱度,那套昂貴的彩鉛筆還放在家里閑置,已經有兩三年了。

    “不過就是顏色不多,40色,你要是急用,我下周一能拿來!

    鄭渝要給一個繪本雜志投稿,截稿日就在下周,剛打電話想讓家里人買了彩鉛送來,結果被罵不務正業,此時此刻看眼前女生簡直就是神兵天降。

    他沒有扭捏,直接報自己名字和班級:“我高一十班的,你不要無償借給我,這樣吧,就算我租的?”

    鐘吟還沒聽說這東西也能租,于是擺擺手:“那倒不用,你別削一節斷一節就行。”

    “你是學畫畫的?美術生?”她問。

    “不是,業余玩家,未來之星!编嵱宕蛄藗響指,欠欠的。

    在公交車到來之前,鐘吟就站在書店門口和這位未來之星聊天,鄭渝說自己一直想學美術,走專業,但是爸媽不同意,就業面太窄了。

    他說自己喜歡手冢治蟲和宮崎駿,最愛《風之谷》,鐘吟咧咧嘴:“呀,這么老。”

    他彈了下鐘吟手里的海賊王:“怎么說話呢?您這也不年輕吧?”

    鐘吟一直記著要幫這位未來之星圓夢,回了家,在書架最底下扒拉出彩鉛,果不其然,都落灰了

    鄭渝周一來班級后門找鐘吟取彩鉛時,對她說圣誕快樂,還帶了個包裝漂亮的蘋果,巨大,特紅,鐘吟要用兩只手捧著。

    隔天就是平安夜了,貌似只有中國人玩這種諧音梗,平安夜送蘋果,心宜書店門口擺了小攤,15塊錢一個,綁著炫彩蝴蝶結,一高學生出不了校,老板就偷偷從學校欄桿遞進來賣,賺翻了。

    “再讓他家老板賺我一分錢,我就倒立吃屎!编嵱逭f,“這是我在水果店買的,論斤稱,不貴,還保甜,包裝是我買了書皮自己包的,手藝一般,見諒!

    鐘吟掂量兩下蘋果,問:“還能從欄桿那買水果?”

    “能啊,怎么不能,膽子大點,什么買不到?”鄭渝比鐘吟高不少,還壯,從他的角度看鐘吟,格外顯得她眼睛大而亮,怎么說呢,透著點狡黠的機靈勁兒。

    他撓撓頭問鐘吟:“我有水果店老板電話,你要嗎?”-

    圣誕節真好。

    從平安夜這天開始,整個教室好像都彌漫著一種過年般的熱鬧,大家在私底下交換禮物,自以為躲得過班主任的視線,殊不知一個個暗戳戳的小心思都是透明的,班主任敲黑板,先給坐不住的上上眼藥:“圣誕也算個節?把心思放在學習上,以后有你們玩的時候!

    米盈買了好看的信紙,上面印著細小雪花暗紋,很高級。原本說好要給每個好朋友送禮物,外加一封手寫信,可開了幾個頭都不滿意,最后干脆放棄。

    鐘吟收到了米盈送的小蛋糕,還有幾張空白的精致信紙。

    “你在寫什么?”米盈把頭湊過來,看著鐘吟筆頭不停。

    “意見信!辩娨髡f,“給學校的。”

    昨天有體育課,跑出汗了,所以今天中午洗了頭發,鐘吟一邊啃著蘋果墊肚子,一邊拂去發梢滴下來的水:“我要給學校提意見,每周起碼有一天延長午休吧?起碼頭發擦干,吃口飯再出宿舍啊,這也太狼狽了。冷風吹得我頭疼。”

    米盈滿臉寫著“你總算懂我的痛了”,可是轉念一思索,問:“意見信?你寫了給誰?”

    “我看年級部門口有個學生信箱!

    米盈無語:“那都結蜘蛛網了!面子工程罷了,你還真以為學校會看。俊

    服刑犯人,哪有人權?

    鐘吟卻不這么覺得。

    “既然有,就寫了試試唄!

    “你寫吧,別用我給你的信紙!好幾塊一張呢,浪費!”

    鐘吟下午花了二十分鐘自習課時間寫意見信,期間,班主任抓到一個偷偷把手機帶到教室里的,結果當然是沒收,還有一個女生,給鄰班的好朋友準備了一個毛絨頸枕當圣誕禮物,正悄悄寫賀卡呢,被當場“抓獲”。

    班主任敲黑板的聲音更大了,砰砰砰。

    “你們是不是沒完了?!過個破圣誕,一個個屁股像長了刺!坐不住了是吧?”

    “馬上期末了,哪個班學生像咱們班這樣?再看看人家高三樓,整棟樓都鴉雀無聲的,你不努力的時候有人在努力,永遠有人走在你的前面!”

    “不想學是不是?那就都別學了!”

    班主任把賀卡內容當眾讀了幾句,然后甩在桌上,一張輕薄的卡片硬是甩出千鈞氣勢:“還一輩子的好朋友,你們才多大?就一輩子?幼不幼稚!”

    賀卡的主人趴在桌子上,哭了。

    “我真服了,過圣誕跟學習有什么關系啊,”米盈小聲喃喃,“本來就夠慘的了,苦中作樂都不讓?”

    班主任還在喋喋不休,語氣愈發高亢,穿透整個走廊。

    高中生,學習是唯一的任務,其他所有,都要為高考讓道。所有老師的勸學話術都如出一轍——忍一忍,熬一熬,就三年而已,以后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怎么慶祝就怎么慶祝。

    鐘吟撐著腦袋想,理是這么個理,可是16歲的圣誕節只有這一次。

    天使的魔法棒只揮了一下,以后的每一個圣誕,不論多么豪華,都無從復刻今時今日。

    那些期待和愿望就好像保質期只有幾天的紅蘋果,現在不品嘗,你就永遠無法得知它的味道。

    以后,這一生,再沒有任何一天和今天一模一樣了。

    真是遺憾。

    可就算遺憾也只能接受。誰讓他們是高中生?這簡直是這個世界上最悲慘的頭銜了。

    忍耐,忍耐。

    平安夜就這樣過去,當然,一夜平安,除了沮喪和失落無聲蔓延以外,一切如常,無事發生。圣誕節的早晨也只不過是個普通的早晨,昨晚老天施舍似的飄了那么一點點雪花,今早太陽一冒頭,也已銷霽干凈了。

    鐘吟昨晚回寢回得晚,踩著關寢鈴聲跑回來的,一早起床又被米盈拉著去吃早飯。

    吃完去教室,遠遠卻看見發現教學樓前小花園圍了一圈人,一陣騷動。

    “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辩娨髌财沧。

    食堂到教學樓,這里是必經之路,小花園正中央的紫藤架現在還沒到開花季節,光禿禿的。

    米盈擠過人群去看,隨后發出“哇”一聲。

    ——紫藤花架的枝杈上,綁著許多漂亮的平安果。

    彩色的包裝紙裹著,緞帶懸著,在冷風里晃動。

    因為太重,有幾個已經滾到了地上,還有的被人撿走了。

    這一年冬天,紫藤花架短暫承擔了圣誕樹的職責,雖然滑稽,還挺浪漫。

    貧瘠,但珍貴的浪漫。

    米盈也搶了一個,發現上面還寫了小紙條,龍飛鳳舞的字跡,像是故意不讓人看出來——請自取,祝你圣誕快樂。

    她激動死了:“是誰干的!哪位英雄好漢!我要送錦旗!”

    當然沒人承認。

    但這一天,圣誕樹結平安果的“童話”在榮城一高口口相傳著,大家都覺得做出這事的人是英雄。

    鐘吟和米盈分著吃了一個蘋果,很甜。

    她們達成共識,發出感慨——

    一生一次的高中時代,被記住的不應該只有密集如雪的卷子,和滿手油墨的錯題集。還有許多東西值得被鐫刻,值得被稱為永恒。

    “小忱,你在干——”在看清易忱手中的布料后,顧清臉色飛速變化,話卡在喉間。

    眼看著白帆也跟著瞧過來。

    她想都沒想,“砰”得一聲,飛快地關上門。

    “哈哈!鳖櫱逭{整著表情,用盡畢生的演技,“他還在洗澡,洗澡。”

    “等會就出來哈哈。”

    “不急,咱們先等等。”

    “坐,坐,你們坐!”

    第 56 章   第 56 章

    易忱挑了個周末,帶上身份證和學生證,去辦了一張榮城一卡通。

    除了坐公交,刷榮城一卡通還可以去榮城圖書館,可以閱讀,也可以自習。每逢周末,易忱會回家看一眼,幫樓穎做點家務,買些東西,其余時間都會在圖書館里度過。

    北方城市冬天室內比較暖和,但暖氣會使空氣干燥,易忱發現自己頻繁咳嗽,他不想影響到別人,只能多喝熱水。

    班里咳嗽的人還不止易忱。

    流感席卷好像就是一夜之間的事,一個病倒,緊接著一個宿舍依次請病假。男生火氣壯,稍稍強些,女孩子這邊簡直愁云慘霧。

    六班班主任是教語文的老教師了,最好嘮叨,她在班級座位之間巡一圈,摸了摸一個女生的衣領:“冬季校服棉襖為什么不穿?里面就穿這么一件衣服,室內室外來回跑,你不感冒誰感冒?”

    “雖然冬季校服不好看,但是暖和。 

    下面有女生小小聲吐槽:“你也知道丑啊”

    班主任看看下面一顆顆腦袋,嘆口氣:“說了你們不信,你們這個年紀,不用打扮都是最漂亮的!

    當然不信了。

    一高的春秋季校服是藍白相間的運動服,全國都差不多,這沒什么可說的,冬季校服不知誰設計的,棗紅色的大棉襖,臃腫,老氣,行動不便,除了課間操要求,沒人愛穿出去,寧可凍著。

    除此之外,男生女生都竭力于在全校一模一樣的著裝上,加點小心思。

    比如把校服褲腿改窄,這樣顯得腿又直又長。

    女生會偷偷擦一點防曬和bb霜,那年韓劇《想你》開始熱播,尹恩惠的空氣劉海和咬唇妝簡直火死了,可惜涂上太明顯,輕輕點一點,馬上又要在學年主任的勒令下擦掉。

    男生則開始追捧球鞋,穿上不去打球,怕起褶,只舍得在教室里穿,腿伸到過道瞎顯擺,惹得老師一根手指頭指過來:“來,用不用把你那腳抬講臺上?”

    易忱在一群孔雀開屏惹人煩的男生里,安靜得像一棵樹。

    他倒是也不穿冬季校服,卻也不像那群的籃球隊的人,每逢課間都要出去打一身臭汗回來,他的藍白校服外套永遠是干干凈凈的,鞋子邊緣極少有泥點子,亂哄哄的下課時間,他會出去接水,而后回到座位繼續看書,握筆的手皙白而修長。

    班長邱海洋是個話癆,他是易忱的室友,也是易忱的前座,他對這位轉學來的學霸挺有好感的,可每次回頭想閑聊時,幾乎都會被易忱冷淡的樣子堵住嘴。

    “哎!

    “說!币壮姥劢薮怪,頭都沒抬,在一道選擇題上挑一個勾,沒有聽到邱海洋的回答,他才微微抬眼,眼神像是無波的水。

    邱海洋忽然頓悟,易忱這小子,是不是就是現在女生們喜歡的,清冷掛?

    “沒事,想問問你,這周末你有空沒?去逛街?”

    “咦~~~”周遭幾個女生發出嫌棄聲,“邱海洋,你約易忱?兩個大男生,逛街啊?”

    班主任堅信,人為制造距離是為了青春期少男少女們好,所以六班每個人都是單桌,沒有同桌,湊巧的是邱海洋和易忱身邊座位被女生包圍了,易忱還好,他平時冷漠安靜又寡言,嶺上雪的氣質,找他說話的人都少,更沒人開他玩笑,邱海洋就沒那么幸運了,他快被一群女生吵死了。

    “你們知道個p,逛街怎么了,商場你家開的?”邱海洋回嗆一句,沒有等到易忱的回答,于是低聲,“下周圣誕了,我想去給馮爽挑個禮物!

    “呀,班長,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邱海洋膚色黑,臉紅也不明顯,但還是被幾個女生激得不好意思了,干脆破罐破摔:“我哪知道你們女生喜歡什么,不找人幫忙怎么辦?”

    “易忱也是男生啊,你找他有什么用?”

    邱海洋不說話了。

    也是,病急亂投醫了么這不?

    馮爽和邱海洋是初中同學,倆人一起考上了榮成一高,一個十二班,一個六班,隔了一層樓,但年輕莽撞的心跳是壓制不了的。

    情誼看著單薄細弱,靠規則和鐵律都無法隔開,更何況區區幾步樓梯?

    邱海洋早上在女生宿舍樓下等馮爽,一起吃早飯,送她回班,再見面便是晚上,去十二班找她,然后送她回寢。

    青澀的年紀,隱秘的心意。

    易忱放下筆:“抱歉,我周末沒空!

    意料之中。邱海洋聳聳肩。

    “那算了,我去附近新開的書店看下吧,應該會有女生喜歡的東西!鼻窈Q筠D過身,片刻,又轉了回來,“哎哥們兒,我聽說你網球很厲害,晚自習結束,咱倆打一會兒去?”

    易忱微微揚眉:“你不去接人?”

    “最近學校抓紀律抓得嚴,聽說高三有好幾對,都是晚上從教學樓一起回寢室的路上被抓了,要找家長,說不定還要記過,殺雞儆猴嘛。”邱海洋笑笑,“避避風頭!

    身邊女生插話:“你倆會打網球?”

    好像這個年紀還是打籃球的男生居多,有癮似的,不止課間,晚上九點半下晚自習,十點半宿舍關寢熄燈,就這么一個小時的洗漱休閑時間,籃球場那邊也人滿為患,不論冬鐘,幾盞大照燈一開,照打不誤。

    相比之下,網球場倒是空著的。

    易忱這一回倒是沒有拒絕:“我沒帶球拍!

    “我去體育組借!-

    易忱和邱海洋打了一周的網球,每晚結束晚自習后去球場,打半小時,回寢洗漱睡覺。

    上一次這樣密集地穿梭于網球場還是三年前。

    那時家里雞犬不寧,易忱頻繁失眠,甚至一閉上眼睛就會焦慮到呼吸不暢,他覺得自己是甕罐里的螞蚱,無形的東西抵在肺葉,讓他喘不過氣,可明明家中那樣寬敞,那樣空。

    易遠幾乎不回家,即便回,也是酩酊之后。

    樓穎更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她的衣帽間已經很久沒有人出入了。

    家里偌大空間,每個房間都有痕跡,偏偏每個房間都沒人。易忱不理解,為什么日子過成這樣了,兩個人還不離婚,甚至偶爾不得不共同出席飯局時,還能發揮非人演技,易遠好像是個貼心易家從未出軌的好丈夫,樓穎也不是喜怒無常,每日神神鬼鬼掛嘴邊,而是一個正常人。

    易忱看著爸媽交疊的手,有些恍惚,他像是親眼見證了一段感情的扭曲和暴斃,而他是中途掉落的一件遺物。

    易遠的口徑和樓穎幾乎一致。

    他告訴兒子,大人的事不用你管,你好好學習,想出國就送你出國,干什么都隨你。家里的一切你也看到了,我的生意不如以前,除了力所能及的經濟條件,其他你也不要指望了。

    易忱說,我沒什么指望,我只想你們離婚。

    離婚之后,橋歸橋路過路,你們就能過各自的日子,不必再扭曲,或許樓穎也會變好。

    易遠原本還很平和,可不知為什么,聽到了這一句忽然就冷笑了一聲。

    他在笑什么,易忱并不知道

    那段時間,去球館打球是易忱唯一的釋壓方式。

    教練看出易忱打球不對,網球不能靠蠻力,千萬不能試圖用力量控制球,可這小孩平日看上去溫潤安靜的樣子,一握球拍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又拉大場,又使蠻力,逞兇斗狠。

    教練有時都接不住他的正手球,等下了球場一看,易忱手上虎口全是血。他表情平靜,只是眼睛微紅,抿唇斂目,不發一言,也從不喊疼

    學校網球場在體育館后面,很安靜,籃球場那邊有呼喊和口哨,這邊卻只有網球重重擊打墻壁的聲音。

    今天平安夜,邱海洋下了晚自習就被馮爽叫走了,聽說是有禮物要回給他,班里眾人一片起哄的怪叫。易忱拎著球拍,獨自來球場。對墻能練截擊和削球,他打球依舊兇狠,可是手心起了繭子,就再難傷到了。

    手機放在書包里,一直是靜音,臨近關寢時間,易忱放下球拍時才發現,有幾條消息。

    先是來自樓穎。

    樓穎給他發消息打電話,從來不管他是否在上課,一切以自己的時間為準。易忱是在下午接到樓穎消息的,消息里說,她要出趟遠門,讓易忱放寒假回上海找易遠去。

    易忱提醒樓穎,現在是高中,寒假還早,起碼還有半個月,樓穎卻說,哦,忘了。

    易忱繼續回消息:媽,你要去哪?安全嗎?和誰在一起。

    樓穎這次的回復只有幾個字:管好你自己。

    小時候看動物世界,雌鳥為了讓幼崽學飛,會刻意將其趕出巢穴,易忱真的努力自己和樓穎的相處模式往這里帶,可很遺憾,他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還有一條消息,來自邱海洋。

    他問易忱,是否還在球場,如果方便,回教室幫他拿一下飯卡,明天圣誕節,好歹是個節日,寧可冒著被抓的危險,他也要和馮爽一起吃早飯。

    圣誕節。

    易忱忽然想起中午廣播臺播的那首陳奕迅的歌,歌詞里說落單的人最怕過節,他不覺得合情合景,只覺得矯情倒牙。

    看看時間,距離關寢還有十分鐘,教學樓那邊已經走空了,籃球場的人群也正稀稀拉拉地四散。

    易忱拎著球拍快步往教學樓方向跑去。

    有細碎的雪花在半空中凝結,揚灑,非常輕盈的在眼前落下。

    雖然幾乎不可見,但他還是不自覺停下腳,凝神去看。平安夜落雪,算是圓了這一場熱鬧。

    他于雪中繼續往前,然后,在小花園處停住了腳。

    教學樓已經關燈了,整棟樓漆黑一片。

    小花園干枯的紫藤架,有個女生的身影正在攀高。

    她踩在長椅上努力踮腳,往枝杈上綁著什么東西

    第幾次見了?

    說來奇妙,易忱發覺自己竟能在黑暗中一眼認出那個人影。明明也不算熟悉。

    籃球場的稀疏人聲已經漸漸消散了。

    落雪更是安靜,周遭徹徹底底陷入了一場無聲的默劇,只有鐘吟努力拽樹枝的窸窣聲響。

    易忱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也怕嚇到她,只好在遠處駐足,等待,等鐘吟大功告成,拍拍手上塵,迅速跑遠后,才敢上前。

    他抬頭,看到幾乎花架的每個枝杈上都懸著一顆蘋果。干癟纖細的枯枝很難承受住蘋果的重量,她故意綁得結實些,不讓它掉落。

    冬日里閑置、無人光易乘涼的紫藤花架,此刻被鐘吟委以重任,搖身一變,成了圣誕樹,承載許許多多被彩色玻璃紙和緞帶包裹的愿望,輕輕地,隨風顫動著。

    平安夜該許愿嗎?

    易忱不知道,他也不知道鐘吟忙了半天,綁這些平安果是為了誰,只是鬼使神差地伸手取了一個下來。

    他是從這棵“圣誕樹”上摘禮物的第一個人。

    竟會為此覺得些許榮耀。

    他小心翼翼打開包裝紙,可惜,還沒來得及看清小字條上寫著的話,就被身后一聲喊打斷了。

    “別動!哪個班的學生?!”

    年級主任孫文杰拎著手電筒往這邊來,那樣強力的光照下,再細小的雪花都無處遁形,易忱忽然發現,這場雪原來也不算小。

    “易忱?是你吧?”

    學校最近成立了男生女生風紀處,孫文杰最近每晚都在宿舍樓那邊蹲守,抓早戀的,今晚無事發生,他是湊巧往教學樓這邊走一走,卻剛好,抓到個落單的。

    “馬上關寢熄燈了,你不回去睡覺,在這干嘛?”他看看易忱手上的蘋果,又抬頭,看見滿眼粼粼的彩色,哼笑一聲,“小子,被我抓著了吧?你這是給誰搞驚喜呢?行啊你,玩浪漫是吧?”

    易忱打開球拍包,把那顆蘋果放了進去。

    “老師,你誤會了。”

    “誤會什么?抓著了還不承認?”孫文杰覺得這小子真不給人省心,學習好,學習好怎么了?到底還是孩子,該闖禍還是闖禍,“另一個呢?躲哪了?叫出來吧。”

    “沒有,”易忱目光略過鐘吟剛剛“逃跑”的方向,路上已經空無一人,他收回目光,朝孫文杰笑笑,“只有我自己。”

    “你搞這些花里胡哨的干什么?”

    “沒什么,就是想過個圣誕節。”他說-

    六班班主任除了嘮叨,還有一個綽號,叫爛筆頭。

    因為她從不罵學生,卻唯獨樂衷于罰學生抄寫。六班班級外墻永遠貼著抄寫,密密麻麻,每周都會換新。易忱因為疑似早戀被叫到年級部談話,又因沒有證據被“無罪釋放”,回到班里,被班主任罰抄所有高考必備古詩文,十遍。

    他在座位上安靜動筆,一頁又一頁,邱海洋欠欠回頭:“哥們兒,交個底,你是為什么被罰的?”

    易忱不回答。

    那天晚上教學樓前,他學著某個人的樣子,和孫文杰討價還價:“我認罰,老師,但是這些平安果,可不可以留下?”

    孫文杰見學生見多了,這種無可厚非的小心思,他都懶得管。

    “期末考試考砸了,我找你家長。”

    少年肩膀挺拔平直,笑了笑:“不會!

    這一年的圣誕,就這樣過去了。

    榮城一高傳說,有一位英雄于平安夜挺身而出,給晦暗無明的高中生活點了個不大不小的火花。

    雖然那些蘋果在風雪中被吹了一晚,都凍壞了,但搶到蘋果的人依然覺得挺甜,尤其是由信紙裁成的紙條上的祝愿,每一張都不一樣,就好像這些蘋果真的能滿足愿望似的。

    屬于易忱的蘋果一直被他放在桌洞里,很久,直到表面皺起才被吃掉。

    但那張紙條他一直留著。

    【精心挑選,超甜:)不論你是誰,祝你永遠開心】

    【Merry Christmas.】

    易忱深知自己做不到永遠開心,大概連短暫的開心都很難。

    但他應該會永遠記得這個圣誕,還有那個圣誕樹下的人。

    她自是聽顧清說過這事兒。但大人到底比孩子有分寸得多,顧清沒提讓鐘吟去,白帆自然更不會提。

    結果她們約定俗成沒給對方壓力,倆小的卻是已經定好了。

    女兒不清楚易家什么背景,她當然是知道的。

    早前在和顧清敘舊時,白帆就了解到一些舊事。

    當初顧清父親調任,他們全家自也就北上。

    顧清家室長相都好,畢業后,被上級介紹結識了部隊的易建勛,之后兩人結婚,連顧清也沒想到,易建勛的父親竟然是赫赫聲名的易鴻。

    易鴻曾擔任過軍區總司令,位高權重,也是整個易家的根基。他有三個兒子,各自在軍政商界。

    整個易家就是妥妥的陽盛陰衰,三個兒子后,又誕下六個孫子,如今也個個是人中龍鳳。

    易鴻的八十歲壽辰,這場合非同尋常,絕不是小兒科。

    如果女兒真的隨著易忱見了老爺子,除非有什么不可逆轉的原因,這事兒差不多就是板上釘釘了。

    白帆越想越覺得焦躁,不由提醒:“囡囡,你真的想好了嗎?你見他爺爺代表什么你明白嗎?”

    她后知后覺感到些許懊悔。當初只想著拉人脈,保護照顧女兒,就算現在談戀愛,也只是局限在兩個孩子之間,可從沒想過真就這么快把她送出去。

    “我明白。”沒想到鐘吟應得很快,語調清晰,“我自己答應他的。”

    白帆還是了解自己的女兒的,軸又一根筋,還是不放心:“不管怎么樣,見對方長輩的事,你都要考慮清楚!

    鐘吟笑著說:“媽媽,活在當下吧,阿忱開心,我也開心,這就夠了!

    這話一出,白帆滿腹的話也都全部壓在了喉間,緩緩嘆口氣。

    他們大人,似乎總是想得太多太復雜。

    正如她上次戀愛。或許在她的觀念里,也只是一次戀愛,從沒考慮過更遠。

    是她把事情搞得復雜化了。

    想起之前不愉快的經歷,白帆恍惚一下,緩緩松口:“既然你開心,那媽媽也就不阻止了!

    “賀禮還是要準備的,到時媽媽寄給你,你帶過去!

    周六早上七點,鐘吟便起床化妝換衣服。

    她平時上妝很快,就是底妝加簡單的腮紅眼影,今天則是細致做好了每一步。

    還在衣柜精挑細選,甚至換上了白帆準備的她一直壓箱底的裙子。

    一件淡藍色吊帶傘裙,面料硬挺,剪裁也很合身,穿上得體也不顯夸張。

    鐘吟還抽空倒騰了個發型,為顯利落,把總是披著的長發盤了起來。

    她平時主持得多,妝造方面倒是得心應手。

    最后,她戴上了易忱送的那條項鏈。

    一切準備好,她轉開臥室門。

    第 57 章   第 57 章

    易忱出來時,客廳很是安靜。

    “昨天大雨,你叔叔阿姨的飛機晚了點。到的時候時間已經不早,我也沒和你們說!

    顧清努力活絡著氣氛,“你白阿姨掛念著吟吟,一大早就來了!

    易忱泡了茶,將茶盞遞給二人,隨后老老實實站在一旁。

    “小忱剛剛是在洗澡?”白帆接過茶杯,笑著朝他看一眼。

    易忱眼神略飄,和顧清對視一秒,摸了摸鼻子,慢騰騰點頭:“…嗯!

    “他都是這樣的,”顧清在一旁找補,“特別怕熱,夏天早晚都要洗。”“我天,六班真嚇人,他們班主任好變態啊。”米盈喊著,“不知道哪個倒霉蛋,被罰了高考古文抄寫,十遍!全部!這是寫了多久啊?”

    “他們班罰寫墻又換新啦?”

    “昂!”有了對比,米盈又覺得自家班主任也不是那么難以忍受了,畢竟從來不罰抄寫,罵人罵得狠罷了,大不了左耳進,右耳冒,又不少塊肉。

    “哎對了,我聽說”

    話說一半,被打斷了。

    “收作業!庇腥饲昧饲妹子淖澜恰

    米盈抬頭,臉上的笑唰一下收了回去:“收什么作業?”

    “歷史老師上節課留的,默寫朝代歌,按時間軸畫朝代更迭表!秉S佳韻指了指黑板右側課表,“下節課歷史。”

    趁黃佳韻走到了班級后排,米盈這聲冷哼終于能痛痛快快從鼻腔里溢出來:“拿雞毛當令箭,說不定歷史老師留完的作業的自己都忘了呢,她在這刷什么存在感?”

    如今米盈和黃佳韻不對付,已經是人盡皆知了,雖然兩個人在班里人緣都不是特別好,米盈是因為太過嬌氣了,還愛哭,黃佳韻則是因為太孤僻,總是悶悶的,不和任何人打交道。剛開學時歷史老師說要挑個歷史課代表,黃佳韻主動舉了手,那是她唯一一次在某件事上站于人前,自告奮勇。

    “高二分文理,可能黃佳韻想學文科。”鐘吟猜。

    她也把歷史作業忘了,趕緊對著歷史書照著抄——鐘商與西周,東周分兩段她抄完,遞給米盈,米盈再抄,一邊抄一邊抱怨:“煩死了!我又不想學文!記這些干什么?湊合著把學業水平測試考完,這輩子再也不想和政史地打交道!-

    學業水平測試也在高二,還遠著呢。鐘吟暫時還無暇為未來的煩惱憂愁,擺在當下的是期末考試。

    她真的快被英語逼瘋了。

    自從上次期中考試被班主任教育英語實在太偏科了之后,鐘吟就好像是被什么邪靈附體了,越是努力學,越是學不好,簡簡單單幾個時態,死記硬背都背不住。短文改錯,要從一段文章里挑十處語法錯誤并改正,鐘吟打眼掃過去,一個都挑不出來,哪里有錯?這不都對么?

    被自己氣笑了。

    結果就是期末考試,鐘吟的英語成績比期中還差,因為英語拉胯,年級排名也往后掉了。

    人類的悲喜并不相通。米盈這次往前進了一些,學年六百多名,起碼是到達腰線位置了,對自己十二分滿意,說寒假要出去玩:“我爸媽說他們明年會非常忙,易不上我,作為補償,今年過年帶我去旅游!

    她們各自收拾寢室的東西。

    “要去哪里?”

    “還不知道呢!

    春節,鐘吟家的春節,都是她和外公一起過的。

    外公對他的寶貝鐘鐘一萬個放心,從來不干涉她的學習,考試成績則更是不在意了,反倒是鐘遠東,在電話里淺淺問了一句,高中學習吃不吃力呀?會不會太辛苦?他常年在南非工作,幾年不回來,女兒又正逢青春期,說不擔心是假的。

    鐘吟把成績和名次報給老爸,當然,也得到了鐘遠東的夸獎:“學年三十多名?一千多人,你考三十多名??我們鐘鐘可真是”

    “真是什么?”

    “真是厲害。∥遗e大拇指了!

    鐘吟無語:“我又看不見!

    她把班主任找她單談的話轉述給爸爸:“老師說但凡我把英語提上去,就能穩住學年前十鐘吟啊,學年前十啊,榮城一高的學年前十,什么概念你知道嗎?就是你可以在高考考場上橫著走!

    她學語氣學得像,鐘遠東也跟著笑。既然學習上不必操心,那

    “我們鐘鐘交朋友沒?”

    “交了啊。”鐘吟還是挺有自知之明的,“我朋友很多。”

    “男生朋友也有?”

    鐘吟聽明白了,故意不回話。

    “有嗎?”她這一沉默,鐘遠東還挺慌,“有?還是沒有?沒有吧?應該沒有吧?”

    鐘吟憋不住,笑了。

    鐘遠東強行挽尊:“有也沒事,這個年紀,正常,我和你媽媽不也是高中時認識的嗎?不過就是要擺好心態,還要保護自己,要”

    嗨呀。

    鐘遠東也覺得棘手,女兒青春期,有些話不該由父親這個角色來聊,可鐘吟身邊又沒有女性長輩。

    “我知道,不用講哦,”鐘吟向后仰倒,小腿垂在床邊,望著床尾擁擠的書架發呆,她知道自己和爸爸此時想到了一塊去,目光落在那張三口合照,隔了一會兒才開口,“放心啦,我昨天去看媽媽了,擦了墓碑,還帶了她愛吃的菜!

    “我要是有心事,會和媽媽講,她當場回答不了,但會在夢里找我聊天的!

    鐘遠東也沉默了一會兒:“好,老爸對你很放心,要多吃飯,多運動,健康開心最重要把電話給外公吧,我問聲好!

    鐘吟趿拉著拖鞋去廚房,把手機遞給正在做菜的外公,順手捏了片牛肉吃,聽見鐘遠東隔著話筒里打招呼:“爸,過年好啊”

    2013年的春晚,還是挺有意思的。

    沈騰和馬麗的“沈馬組合”首次在春晚合體,演了一出到女領導家里送禮的笑話,天真還是無鞋,鐘吟足足反應了好幾秒才明白過來,還沒來得及笑,已經到下一個包袱了。

    李健和孫儷的風吹麥浪真的很好聽,旋律還很好記,以至于后來好幾個月,她總能在各個商場聽到這首歌。

    沒有禁放令的除夕,窗外的鞭炮煙花聲快要把人耳朵震聾。

    企鵝上有新消息,來自米盈。

    鐘吟問米盈,在云南玩得怎么樣?然后收到了米盈的一串吐槽,她說自己現在在酒店房間里。

    “我被騙了,他們說是帶我來南方旅游過年,結果還是為了生意的事情,我媽想明年在榮城開個店,趁過年,來這邊的店取經偷師,看人家的裝修什么的。這都半個月了,我好無聊。”

    “你干什么呢?”米盈問,“你家是很多人一起過年嗎?年夜飯拍給我看看。”

    鐘吟沒想瞞什么:“我家啊,就我和外公兩個人!

    米盈有半分鐘沒回話。

    再發來消息的時候,話題就換了。

    “哎,我前些日子逛街,看到這邊有小店賣民族服飾,扎染的長裙,超級漂亮,我買了兩條,咱倆一人一條,春天暖和了就能穿啦!”

    緊接著跟來一張照片。

    鐘吟放大來看。

    “那我要淺色的那條!

    “行唄,你先挑。”米盈說

    鐘吟記得自己聽過一個說法,只有小孩子才會期待過年,當你不再認為過年很熱鬧很幸福,反倒覺得很累很煩的時候,就證明你長大了。

    她想了想,起碼這一年,自己還沒長大。除夕當晚越到深夜,她越清醒,外公包了餃子,她吃不下了,干脆在客廳里來回踱步消食,外公看見了讓她趕緊把拖鞋穿上,也不知道這光腳的壞習慣什么時候才能改。

    米盈的對話框沒什么新消息之后,好友添加那里反倒一閃一閃。她納悶是誰,點開申請一看,四個字:未來之星。

    鄭渝家住的遠,要坐半天的大客車的那種,別人住校都是每周末回一次家,他是一月一回,只有寒暑假能在家里多住些日子。

    鄭渝:[好不容易要到你的企鵝號,給你拜個年。]

    鐘吟:[過年好  :)]

    鄭渝:[你的網名什么意思啊,英文。]

    compass。

    鐘吟從注冊賬號那天開始就用的這個昵稱,從來沒有換過。

    她逗鄭渝:[這么菜?這單詞也不難吧?你詞匯量不行。]

    鄭渝:[我英語菜?我看到你們班的榜了,你英語瘸腿兒那么厲害,好意思說我菜?]

    一句話戳到鐘吟痛處了。

    可鄭渝毫無察覺,還在舉例說明自己期末考試各科成績以及前進排名,鐘吟氣不打一處來,回懟:[你給繪畫雜志投的稿呢?這都幾個月了,人家過稿了嗎?]

    于是鄭渝也熄火了。

    到底為啥要在大過年提起這么不愉快的話題!

    鄭渝講起自己非常想學美術,可不論怎么磨家里人,都無果,就因為這事,剛剛年夜飯又吵一架。爸媽是普普通通的工薪階層,一來學美術太燒錢了,二來他們認為將來報個好就業的大學專業,這一輩子才算穩穩當當。

    夢想歸夢想,誰年輕時候還沒個夢想了?但是父母的職責,就是先指導你獲取這輩子的溫飽,溫飽之上,再談那些花里胡哨。

    想學畫畫,等你上了大學有的是時間學。鄭渝爸媽這樣說。

    “哎鐘吟,你打游戲嗎?”

    “打啊!辩娨髡f。

    “ok,那你應該懂,我想當畫師,那種游戲畫師!

    受鄭渝的啟發,鐘吟也問了問自己,我有夢想嗎?我以后想做什么?

    答案竟然是空空。

    她忽然發覺,自己好像沒什么夢想。

    她從小到大出遠門不多,不知道自己喜歡哪座城市,也不知道想考什么大學,至于專業啊就業前景啊什么的,則更是毫無概念,如果一定要說,她只是想考得遠一點,想去大城市見一見,北京上海什么的,說來慚愧,她還沒坐過地鐵呢

    如果連想去的目的地都沒有,那這一路上辛苦跋涉,是為了什么?

    剛剛度過十七歲生日的鐘吟,第一次開始思考以后。

    這是憑靠一人之力違拗不了的悖論——我們永遠在最懵懂無知的時候,被迫要做出影響一生的重要決定。

    在不懂大學專業都是做什么的時候,就要填報高考志愿。

    在二十幾歲根本沒有讀懂愛情的時候,就要戀愛結婚,選擇一生的伴侶。

    在自己的童年缺憾尚未得到彌補之時,就要學著爸媽的樣子,養育下一代了

    鐘吟從前覺得自己和多愁善感四個字不搭邊,可是這一晚,她看著窗外升空爆裂旋即歸于冷寂的煙花,忽然明白“迷茫”倆字兒怎么寫了。

    桌子上放著她前幾天去書店買的高考真題,整整齊齊一摞,全是英語的,英語偏科這件事太拉低鐘吟的心情,除了“難過”,更多是“不服”,就說玩魔獸,巫妖王她打了上百次才通,她享受這種越過山高水深、終能登頂的成就感,可是

    努力學習這件事,它的頂,在哪?

    鐘吟的另一項優點是不擰巴,不內耗,遇到問題了,該求助就求助,一點兒不會覺得丟人。身邊最親近的人是外公,尤其外公還教過那么多學生,所以她想問問,現在大家拼命學習,拼命高考,到底是為了什么?

    外公翻藥箱,先給鐘吟掰了兩片健胃消食片。

    “誰說學習要拼命了?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一件事值得拼上命去做。”外公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鐘吟把健胃消食片嚼得嘎嘣響,“我就是忽然發現自己連夢想都沒有,我不知道自己以后想做什么人總要找一個努力的意義吧?”

    外公給涼餃子包上保鮮膜放進冰箱。

    “鐘鐘,我們先把問題精簡一下,人生努力的意義,這個問題太廣闊了,我們先聊,學習的意義!

    “嗯哼?”

    “學習是一項能力,不是只有做學生時才需要,這項能力是終生的,是要跟你一輩子的,就好比一把斧頭,”外公說,“你把這斧頭磨得越快,越鋒利光亮,你能劈開的門就越多,人生的很多東西,都藏在那些門后面。你原地不動,就只能看到門板,把斧頭揮起來,一扇又一扇,你就能看到一片好風光!

    鐘吟皺著眉,沒說話。她好像稍稍明白外公和老爸從不干涉她看書,看動漫,打游戲,允許她為那些看似無用的休閑娛樂付出時間精力的原因了。

    因為那些也是風景。

    她打boss時是團坦,要拉怪拉仇恨,這可是最重要的位置,她學了很久才上手。二十五人團,她混在一群成年人里,都很少出錯的。

    誰說這不是學習?

    “不過鐘鐘,外公還想告訴你,磨斧頭,其實也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

    電視里,春晚已經進行到了最后一個環節——難忘今宵,李谷一老師站在一群年輕人前,精氣神兒一點不輸,大裙擺超美,嗓子也超亮。

    “最重要的,其實是你拎起斧頭的這個動作。因為拎著斧頭砍殺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很累的,難免有時閃了腕子閃了腰,這時候你怎么辦?”

    “原地坐下,歇會兒再來。”鐘吟不假思索。

    “對嘍,”外公點頭笑,他的鐘鐘就是最聰明的,一點就透,“闖世界,要各憑本事,但不論何時何地,重新站起來的能力最重要,斧頭鈍了就再磨,但你得往前走!

    鐘吟感覺自己又行了。

    誰家放二踢腳,砰的一聲,把她腦子里那些打結的線團炸開,燒沒了。

    照外公所說,其實有些事情也未必急于求成?

    反正斧頭一直都在她手里,大不了慢慢磨,慢慢試。

    巧的是,不再焦慮之后,腦袋上的高壓電線也被挪走了,有些脈絡通得更快。

    鐘吟決定不給自己設什么目標,反倒在新學期后開學的幾次英語小測里,分數都很高。

    她一口氣對完一整篇完形,紅筆始終沒落下去。

    “你看吧,我就說嘛,鐘吟你很聰明,多用用功,物理那么難你都能考那么好,英語有什么可怕的,”班主任這次滿意了,“接下來就多背背單詞,詞匯量不行,你做閱讀題會吃力,難保高考時出什么幺蛾子將來想考什么大學?說說?我給你看看分數線!

    鐘吟說,還沒想好。

    真的沒想好,而且,好像也沒那么重要。

    既然眾生平等,生命的終點都是掛掉,那么我們能夠擁有的只剩過程。春花秋月,高山低谷,每一個拓片都是來過這世上一次的證明。

    鐘吟想擁有很多很多的拓片。

    想在這個過程里打開更多的門,看更多的風景,反正斧頭在她手里,沒什么可怕

    對吧?

    鐘正欽喝著茶:“吟吟中午回來嗎?”

    對上這位儒雅的岳父,易忱總有種莫名的心虛。

    語氣也恭謹起來:“叔叔,她最近忙,一般不回來。”

    白帆頓時心疼:“是不是臺里給她排了許多工作?”

    “阿姨您放心,我會照顧她!币壮澜邮艿絹碜灶櫯康陌凳荆ь^挺胸,“我會做飯,也會洗衣服!

    “還會,”他卡了下,“賺錢。”

    “您和叔叔放心!

    “行,”白帆被他逗笑,“我放心!

    接到父母來的消息后,鐘吟特意和組長請了半天假,中午趕了回來。

    許久未見父母,她也很是驚喜。挽著白帆的手臂說著話。

    “眼看這都暑假末尾了,還不見你回來。”白帆發起小脾氣,“你不回來我和你爸還能怎么辦?飛過來看你唄。”

    鐘吟唯唯諾諾:“本來是能請到假的,但現在組長根本不放人”

    第 58 章   第 58 章

    “你自己說說,你做的那些事兒,我不該誤會嗎?”易忱越說越覺得憋屈,“你們一個個干的是人事兒嗎?”

    “我是什么很好玩的玩物嗎?她是打賭,你是借我接近——”他深吸口氣,一把按下鐘吟的腰,氣得咬上她耳朵,“鐘吟,你就該賠我一輩子。”

    “……”

    被他反將一軍,鐘吟竟是無話可說。且不說易忱本來就自戀,她前期做的那些事兒,也的確有嘴說不清。

    “好了好了,”眼瞧他情緒都快暴走,鐘吟連聲哄著,“對不起嘛,你換位想想,沒有這件事,咱們也走不到一塊兒,是吧。”

    “放屁!

    易忱忍不住罵了句臟話,“沒這件事兒,咱倆早在一起了,床都不知道滾多少趟了。”

    “你對未來有什么規劃?你這個成績,如果不是興趣愛好,應該是要學理科了,你在原學校有沒有接觸過競賽,有沒有什么加分項?”

    班主任一股腦兒拋出一串問題,只因易忱這次期末考試還是學年第一,按照慣例,得單聊幾句。

    學年開會時其他班老師都來打趣,說六班班主任命好,這么厲害的學生分到你班去了。榮城一高的特點,拿一次第一很正常,連續拿第一就不常見了,因為競爭太激烈,名次越是往前,越是戰火紛飛,少男少女們的好勝心不可小覷,上周還有個學生因為晚上回寢室熬夜學習,第二天精神不振從樓梯上一腳踩空,進了醫院。

    六班班主任覺得,易忱這小子可不是這種死命用功的類型。

    他總有自己的一套,平時上課他習慣挑著聽,碰到他會的,就干脆直接低頭看別的,眼睫一垂,一支筆在手里轉啊轉。

    做題不寫步驟,也省去計算過程,眼神停留有長有短,簡單的就掃一眼過,復雜的就多思忖一會兒,解題思路想明白了,然后筆尖一劃,這題就算過了。

    平時那樣沉默,大部分時間獨來獨往,沒見和誰交朋友。

    可要說他孤僻,上次的圣誕節事件至今是個迷。

    他也會違背三令五申的校規,把手機帶到教室里來,偶爾會拿出來在桌洞里打字回消息,各科老師看著好幾回了,反映給班主任,可帶手機這事一旦要查,全班怕是都要遭殃,法不責眾,最終還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

    綜上所述,在六班班主任眼里,易忱并不能算傳統意義上、老師家長眼中的“好學生”。

    好學生該是什么樣?乖巧,單純,嚴格遵守紀律,對待學習這件事要一心一意,兩眼一睜,學到發瘋,兩眼一閉,不問天地。

    而易忱呢?

    連年級主任孫文杰都來提醒過,你們班那個第一啊,可不是什么善茬,你看他老實,其實心里鬼主意正著呢,還會裝,摸不清他在想什么,簡而言之得多注意一下,這么好的苗子,可要好好培養。

    這樣性格的學生,尤其是學習好的學生,才難管呢。

    難管也要管!

    雖然是個借讀生,雖然將來不在這里高考,但出于師德,每個學生都要易及到,班主任又問一遍:“有想法沒?目標哪所大學?想學什么專業?按照我們學校每年送出去的清北數,你應該”

    “我不知道!币壮莱鲅源驍唷

    “你說什么?”

    “老師,我說我不知道!睂ξ磥頉]有幻想,對以后沒有規劃,學什么都差不多,做什么也無所謂,易忱沒有說謊,他是真的沒有認真思考過,“老師,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先走了。您也早點下班吧,假期愉快。”

    這是寒假前的最后一天。

    校園里跟打仗一樣,有整理書桌的,有收拾寢室的,學校門口擠滿了來接學生的家長。

    易忱從人群中擠出,去公交站坐車,上車刷卡才發現自己忘記充錢了,口袋里也都是整張的紙幣,司機不耐煩盯他:“你上不上?”

    其實公交車上全都是一高學生,個個穿著校服,隨便找個面善的借一塊錢就是了,但易忱沒有。他原地轉身,下了車,穿越半個城市步行回家,到家已是晚上。掏鑰匙擰開家門,家中漆黑一片,按開關沒反應,這才反應過來,樓穎走之前把電給掐了。

    樓穎的手機已經打不通了。

    她最后給易忱發來消息是考試前,再次提醒易忱,說自己要去附近哪閉關靜修,接下來還有一堆亂七八糟的行程,起碼兩三個月不會回來,讓易忱該去哪去哪,放假了不是?那就回上海找易遠去,他是你爸,你找他天經地義。

    易忱站在一片黑暗里,再次給樓穎撥去電話,聽到機械音,稍稍有些焦躁。

    通訊錄,打開,里面只有一個號碼,毫無猶豫地撥了過去。沒有等待多久,這一回倒是很快被接起。

    他對話筒那邊那道稍稍年邁的陌生女聲并無任何耐心,開門見山:“我媽呢?”

    樓穎已經被這個所謂的“大師”騙了七八年有余,她刻意不讓易忱接觸,殊不知自己這個兒子是個多不省油的燈,前幾年就偷偷存下的電話號終于排上了用場,易忱捏手機的手已經泛白:“讓我媽接電話,現在,馬上!

    樓穎喜怒無常,但從不暴怒嘶吼,因為術后醫生叮囑她,注意情緒,當她語速加快就已經是生氣了。

    她指責易忱貿然聯系她的行為,可不管她說什么,語氣如何急促陰沉,易忱始終不肯掛斷電話,情緒一直非常平和。

    他的訴求只有一個:“把你的位置告訴我。”

    樓穎冷笑一聲:“告訴你你想怎樣?我被你和你爸拖累這么多年,還不夠?我”

    易忱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淡淡地打斷她:“我不會怎樣,只要你開心,想做什么都可以,想去哪里都行,我只是需要知道你的位置,確認你是安全的!

    “憑什么?你們都不要來打擾我,就是對我最大的好!

    “就憑我喊你一聲媽!

    家中出事,天翻地覆那年,易忱不到九歲。

    這些年過去,男孩肩膀在慢慢撐起,變得舒展,當時許多無力分擔的事情,現在終于能試著插手,起碼要保證媽媽的安全,這也是他執意跟樓穎來到榮城的理由。

    陌生的城市,居無定所的生活,未知前路,通通不要緊。

    他堅持唯目的論,只要樓穎是安全的,其余的不需擔憂,他能克服。

    樓穎越發被激怒了,易忱反倒踏實下來,朝話筒笑笑:“媽,我爸總說我像你,什么事都做得出來,我覺得他說得對。”

    “無意打擾,只要你把手機打開,讓我可以聯系得到你,明天我就滾回上海找我爸,起碼在開學之前不會給你添麻煩!彼是一副平淡姿態,“你也不希望我報警說親人失蹤了,是吧?”

    易忱深知自己的“遺物”屬性。

    他是無人認領的,不受歡迎的,被踢來踢去的,所以他獨自坐上回上海的飛機,沒有和易遠打招呼。

    當然,易遠也不在意,一直到春節前,他連家都沒有回,反倒是除夕當晚露了面。父子倆也有大半年沒見了,吃了頓索然無味的年夜飯。

    父子倆生疏,可總不能連話都不說,席間易遠隨便挑個話來聊,他問易忱,現在學習怎么樣?教學環境不一樣,會不會不適應?之后想高考還是想出國?有沒有提前找留學機構問一問?是不是要提前考語言?你的人生你自己有數,要做好規劃。

    同樣是一連串關于未來規劃的問題,易忱卻再沒了對班主任的耐心,他默默吃飯,只留下一句,沒想好。

    真的很奇怪,最近好像所有人都在問他對未來的打算,但很遺憾,易忱感覺不到被關心,更多的是被推諉,被嫌惡,并且這種隱隱約約淋漓黏膩的感受,令他自厭。

    易遠和樓穎給他的教育大抵能用一句話概括——任何親密關系最終都會坍塌,因此,人生要自負盈虧?删秃孟裢埔粋根本不知賭場規則的新手上賭桌,他掂量著自己口袋里的籌碼,卻連下注在哪里都不知。

    易忱上網查了一些留學機構,咨詢了問題,查了申請條件,但很快又覺得索然無味,重重合上了電腦-

    十七歲,所有人的十七歲,是不是都曾身處荒野之上?

    四面八方都是路,條條看似皆通途,可往十字路口一站,就是不知腳該往哪里邁。

    即便是易忱。

    他能那樣篤定地懷著保護媽媽的愿望遠赴陌生的城市,可說到底還是個少年人,輪到面對自己的困境,他也會遲疑。萬幸的是,這個問題不會困囿人太久,因為人生不會大方給你原地停留思考的機會。

    春風吹著肩膀,會推著你往前走

    新學期伊始,第一件需要操心的事情是春游。

    難得的集體活動,不用上課,哪怕是跋山涉水也認了,班里熱鬧起來。

    因為人太多了,近郊山景區裝不下那么多人,只能分批行動,高一先,高二后,有人問,高三呢?得到的回復是一聲輕嗤——高三?高三已經是一群死人了,六月高考以后才能從棺材里爬出來,這種活動無權參與。

    景區那山還挺大的,要分片,幾個班在同一個區域,班長邱海洋去抽簽,回來便喜氣洋洋,那笑容欠嗖嗖的,班里人看一眼就懂了,嗯,準是抽到和馮爽她班在一塊。

    他回頭,敲易忱桌子:“易忱,回頭我讓馮爽叫上她們班幾個關系好的,我們組隊一起烤肉。咳硕酂狒[!

    聽說山里還有水,說不定還能打水仗

    一項娛樂是否幼稚,全看所處環境和參與人,對一群被圈禁的高中生來說,野炊烤肉堪稱國宴。

    有人問:“不以寢室為單位?”老師說要以寢室為單位,方便查人。

    “哎呀,說是這樣說,可一出去了誰還管那些,全是混戰,”邱海洋一拳砸在易忱肩膀上,易忱沒反應,他又推一下,這次被易忱攥住手腕,“你們玩,我不參與了!

    他本就對集體活動興致缺缺,重新翻開書。

    邱海洋知道易忱性格,也不強求:“隨你,寢室老胡他們一組,你和他們一起也行,但今天晚上你得陪我去食堂吃飯,我約了馮爽,好哥們兒,幫我打個掩護!

    新學期,學校抓早戀的風頭還是沒過去,食堂每天都有學生處的老師巡邏,專抓一男一女單獨吃飯的。

    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像邱海洋和馮爽這種“頂風作案”的,一般會找身邊同學一起吃飯,烏泱泱一群人當僚機,把他們夾在中間,這樣老師們總說不出什么了吧?

    晚飯,食堂,馮爽和邱海洋確認了春游組隊人數,邱海洋這邊四個男生,她那邊四個關系好的女生,一共八個人,一一對了名單

    易忱在一旁。

    他吃飯安靜,并不講話,因此身邊人的交談盡數清楚聽到。

    一頓晚飯,他全程沉默,面上沒有絲毫變化,只是在晚自習結束回寢以后,敲了敲邱海洋床邊鐵欄桿。咚咚-

    邱海洋對易忱的忽然加入表示意外。

    但多一個人肯定更好,背物資上山的勞動力也能加一。他們打算燒烤,又是爐子又是炭,還挺沉的。

    臨時組建的企鵝群,邱海洋把易忱拉了進去。

    里面已經聊開了。

    MY:[我們還是別烤肉了吧?煙熏火燎的,好嗆啊。]

    邱海洋:[這位十二班的女同學,沒經驗了吧?生爐子是要有技巧的,放心,交給我。]

    MY:[可是還要背很多東西上山,怪累的,而且烤不熟容易壞肚子啊。]

    邱海洋:[……]

    一串省略號后迅速點開馮爽對話框:[老婆,這誰?太能挑毛病了吧?]

    馮爽太了解米盈了,現在毛病多,到時候吃起烤肉來怕是比誰都香,于是回了一串哈哈哈:[她就那樣,不用管她,我們繼續安排。]

    幾輪插科打諢后,總算把大部分事情敲定,群里一共八個人,基本上都發了言基本上。

    邱海洋翻個身,腦袋從床邊垂下去,伸胳膊在下鋪揮了揮,壓低聲音:“易忱,我看你一直沒說話啊,還有沒有要補充的?”

    “沒有。”

    “成。”

    可除了易忱,群里還有個人也始終沒冒泡。

    太晚了,邱海洋做最后總結陳詞:[那就先這樣了?我們這周末各自采購,有事兒群里說話。

    消息剛發出去,那個一直安靜的頭像就跳了出來。

    、compass:[我來晚了!]

    、compass:[剛剛宿管老師來查寢,看到我被子冒亮光,差點把我手機沒收了!]

    MY:[那你現在在用什么打字?]

    、compass:[沒收走,我藏起來了,我騙宿管老師說我在用手電背單詞!]

    、compass:[天,我會不會遭報應啊,下次英語考試不會又完蛋了吧]

    然后聽取群內哈聲一片。

    、compass:[稍等一下啊,我先爬爬樓,你們剛剛聊什么了?]

    隔了三十秒。

    、compass:[春游當然要烤肉啊!吃肉吃肉!食堂這周四天都是蘑菇,我都快變成蘑菇了。]

    、compass:[我投烤肉票!贊成一起烤肉的,回個1啊,肉在手,跟我走!]

    邱海洋看著群里冒出的這位話癆,撓了撓腦門。

    一看就是爬樓沒認真,他想提醒她,大家早就已經定下烤肉了,連采購單子都安排好了,不用扯旗子起義了。

    可字還沒打出去,有人接了話。

    Yz.:[1。  ]

    邱海洋再次翻身,看到被屏幕亮光映著的易忱的臉:“我說哥們兒,你什么情況,平時沒見你這么捧場。”

    亮光滅了。

    手機鎖了屏,一片黑暗復而圍攏。

    易忱在下鋪笑了一聲,低低的音節,卻聽得出輕松,好像光亮的尾巴:

    “跟著指南針,總不會出錯!

    鐘吟看他,好笑道:“你哪來的自信?”

    “我媽和你媽認識,”易忱將她往腿上抱了抱,低聲和她咬耳朵,“沒這些前車之鑒,我見你第一眼就會去追你,再加上咱媽撮合,咱倆就是天賜的緣分!

    鐘吟想了想。一時竟然覺得他說的沒毛病。

    他要是打直球,嘴巴也不犯賤,憑她對他這張臉的好感,他若真來追,她可能真就答應了。

    “是是是,”她揉了揉他發梢,輕笑,“天賜的緣分!

    第 59 章   第 59 章

    隔天,鐘吟拖著一副上墳般表情的易忱,以及約人的儲成星,三人去了咖啡廳,去見這位傳說中的言妮學姐。

    出乎意料,言妮是個長相很甜美的女生,個子也很嬌小可愛。

    嗓音也輕輕細細的,用一句溫柔似水來說也不為過。

    鐘吟一時很難將她和論壇那位精神狀態岌岌可危的學姐對上號。

    “姐姐,”儲成星嘴巴甜甜的喊,“你沒等很久吧!

    言妮沒理他,盯著易忱,表情不太好看:“弟弟,你要我見的人,不會就是他吧。”

    儲成星撓撓頭,賣乖討好地笑,“那個…”

    “學姐,你好!睕]法指望他,鐘吟朝言妮伸出手,“很高興認識你,我是鐘吟!

    邱海洋和易忱一起蹲在地上,研究如何生火。

    無奈,被市場老板騙了,賣給他的炭估計是受了潮的,一點火就冒黑煙,跟老版西游記特效似的。

    跟馮爽吵了架,本來就心里窩火,再加上出師不利,別組烤肉香都飄過來了,邱海洋覺得原本應該燃燒在爐子里的那些火星子通通爆破在他心里。

    他想和好兄弟吐槽一下,結果看見易忱的鞋子。

    “我說,你是咋想的,春游,山上全是泥,你穿雙白鞋?”他又仔細看看,“新鞋吧你這是?”

    易忱沒回答,繼續翻那些炭。

    “我去,不對”邱海洋瞇起眼睛,靠近,“你還抓頭發了?”

    難怪剛在車上就覺得今天的易忱不大一樣,比平時上課的模樣還要好看利落些,可又說不出哪里不對,直到注意到他額前碎發,有那么點兒刻意造型的痕跡。不明顯,但絕對有。

    邱海洋之前也想過買點什么發膠噴霧之類的,馮爽喜歡那種。但每天早上起來都要洗頭發抓頭發也太麻煩了,還不如剃個寸頭了事,平時在水龍頭底下沖沖就得。

    “你開屏?!”邱海洋還是第一次見這樣的易忱,脫去了平時冷淡清肅的殼子,今天就有點鮮活了。

    鮮活,且悶騷。

    他還想再揶揄幾句,卻咳嗽起來,被煙嗆的。他想讓那些女生們出去問問,看哪一組有多余的炭。

    “不用麻煩,再試試!币壮勒f。他剝了一顆酒精塊,投了進去。

    邱海洋撥弄著酒精塊,問:“易忱,你談過戀愛沒?”

    “沒有!

    “那你有喜歡的人嗎?”

    易忱將酒精塊埋進去,用碎炭嚴嚴實實壓住。

    “沒有!

    也是,邱海洋沒見過易忱有室友以外的朋友,更別提女生朋友了。

    雖然好哥們沒有戀愛經驗,但不妨礙當聽眾,他一邊生火一邊和易忱吐槽昨晚和馮爽吵架的前因后果。

    昨晚他們本來計劃一起去超市買春游的東西,臨出門時卻被老媽攔了,老媽說自己也要去超市,正好,一起。邱海洋哪里敢說自己和馮爽約好了,發消息鴿人,誰知馮爽出門沒拿手機。

    結果就是,馮爽就巴巴站在超市門口等了一個多小時,然后看見邱海洋和他媽姍姍來遲,邱海洋從她面前經過,只能假裝不認識。

    “你說我能怎么辦?我媽已經有點起疑心了,我總不能承認我在學校早戀了吧?”邱海洋抱住腦袋,昨晚回了家,他隔著手機哄馮爽到大半夜,馮爽氣性大,最后沒哄好,還把他給刪了。

    “你不懂,太心酸了,真的!鼻窈Q蟀阉诳臻g里看來的語錄講給易忱聽,“在無能為力的年紀遇到了想保護一生的人,啊。。 

    易忱眉頭微微攏起,看著邱海洋,表情頗有些一言難盡。

    “班長!”有人來問生爐子的進展,卻看見邱海洋眼睛紅紅的,“呀,怎么了這是?”

    “爐子點不著,急哭了。”易忱替他回答。

    邱海洋聽出易忱語氣里的輕松笑意,有點幸災樂禍的意思,抬腳踹過去,被躲開了。

    易忱站到了另一邊,遠離這個陷在失戀中的男人。

    哦不,男生。

    “你今天心情不錯是吧?什么人吶!”邱海洋咬牙,把炭夾一扔,回頭朝女生那邊揮揮手,“哎!你們!誰有空!去別組借點炭來!”-

    易忱沒否認邱海洋的說法,自己今天的心情確實很輕松。

    或許是因為抬頭可見的透亮澄澈的晴天,或許是因為剛剛上山時不小心撞上枝梢一朵鵝黃色的花,又或許是下車匯合時,看到一個非常明媚奪目的人。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鐘吟穿裙子。

    目光匆匆劃過,不敢過多停留,卻又在低頭時不自覺地被她裙擺上的圖案吸引。手工扎染的痕跡,像是一只鳥的形狀,隨著女生的輕輕踮腳、落下,而輕搖著。

    圍坐在一起吃燒烤時,因為馮爽和邱海洋的暗自較勁,鐘吟成了話題中心,一邊吃,一邊和一個男生討論著游戲。

    他們本也互不相識,但易忱并不意外,他眼中的鐘吟就是這樣的,她是人群中的一顆浮游光源,可以隨時和人建立輕松的鏈接,卻并不讓人覺得唐突冒犯。

    “你雷電王座打了沒?”

    “沒呢,最近學習太累了,周末會泡一會兒圖書館自習室,很久沒高強度打本了,”鐘吟夾走一塊雞翅,呼呼地吹著氣,“我最近變成休閑玩家了,上線就在四風谷掛機發呆,或者種菜!

    男生表示同意:“確實,高考前這兩年要想一心一意好好玩游戲,實在太難了。”

    “如果高考是個版本關底boss,我們現在就是在提升裝備等級!辩娨髡f。

    她把高考比喻成一場戰斗。

    而且是一場兼富挑戰性和娛樂性的戰斗,痛苦有之,愉快有之,成就感則是最引人入迷的東西。

    “我現在最最最盼望的就是高考考完最后一科,從考場走出來,我大概會開心成一只猴子。”

    那男生笑了,拿出手機,遞給鐘吟:“那我們加個企鵝吧,上線我喊你,有機會一起玩哎?”

    男生筷子伸向爐網上的土豆片,卻夾了個空。

    易忱垂著眼,表情似無事發生,安靜吃下那片土豆,發覺有人在看自己,這才抬眸:“哦,抱歉。”然后把餐盒挪過來:“給,這還有!

    邱海洋撓撓頭。

    總覺得易忱今天怪怪的。

    “啊,還有土豆?那我也要吃!辩娨魍鶢t網上鋪了幾片,朝那男生笑笑,“我平時在學校少登企鵝的,我們還加游戲好友吧,你上線我就看到啦!

    年輕的心臟之間,用以相牽的并非鎖鏈或圈套,而是細細的風箏線,輕盈,鋒利,卻能讓人時時體會到癢痛。

    又酸又澀的癢痛。

    吃完午飯,易忱和邱海洋被老師叫去幫忙搬水,馮爽從他們面前經過,好似故意大聲:“不就是玩具水槍嗎?我去找十班體委,他們籃球隊好像買了好多,肯定會借我。”

    “而且我跟他關系那么好,我們還約了下周末看電影”

    邱海洋手上抬著一箱水,直勾勾看著馮爽雀躍而過的背影,眉眼擰成一團:“你敢!”隨后把箱子往易忱手上一摞:“哥們兒,我先過去,你幫幫忙!

    易忱了然。

    好在年少時的矛盾和拉扯總是迅猛痛快的,等他從老師那邊回來,就看到邱海洋和馮爽已經和好了。

    他們從林子里走出來,馮爽雖然看上去還不情不愿的,但被牽著的那只手緊緊回握住男生的手背。旁邊還有幾個人在起哄怪叫,拆邱海洋的臺

    他獨自路過這一場熱鬧,往溪邊去。

    上游安靜,水質也比下游更清澈,他蹲下,用溪水洗了洗手,涼意從指尖沁入,而后隨意選了一張躺椅,稍稍休憩。

    林宥嘉的嗓音流動在耳機里,蓋住了樹上的隱約鳥啼,卻蓋不住身后傳來的腳步聲。

    濕潤的泥土,踏上去是沒有聲音的,可女生大概是怕打擾他,太過小心,踮腳跳著走路,反倒有一聲聲悶響。

    一步,一步,再一步。

    直到那腳步聲在他身邊不足幾步之處,停住了。

    易忱閉著眼睛,卻有一種奇怪的預感,他知道來人是誰,可越是知道,越是不敢睜眼。也正因為這一份近乎于膽怯的緊張感,他的呼吸也亂拍了,為了不讓對方看出破綻,只能極力克制住胸膛不平穩的一起一伏

    其實也就一分鐘,差不多,像是沉默的對峙。

    可易忱從未覺得哪一分鐘這樣難熬。

    直到那邊先動,他聽到了鐘吟落座的聲響,窸窸窣窣的,她在與他隔著的躺椅上躺下,隨后還有滿足的一聲輕嘆。

    看來有人和他一樣,很享受這難得寧靜的午后。

    并且因為身旁的那個人,易忱覺得,他甚至可以為這個午后頒一個最難忘獎項-

    你有喜歡的人嗎?

    若是在無人之處,再次向易忱拋出同樣的問題,他的回答可能會不一樣。只是有些感情,還不到說出口的時候。

    起碼他現在是這樣覺得的。

    時長僅一天的春游,是高中生活里短暫的閃光,一瞬而過的點綴,緊接而來的,還是日復一日的上課,學習,做題,復習。

    沒有任何不一樣。

    年級部辦公室門口的學生信箱,一直都是由各班班長輪流負責收信,每三天打開一次,查看信件,將有用的意見總結然后上報。

    “心理承受能力差點,還真干不了這差事!鼻窈Q筮@樣說,是因為信箱里填滿了各種情緒垃圾。他在那信箱里看到過許多奇奇怪怪的信,有的甚至不能被稱為“信”,充其量是紙條,罵學校食堂做飯難吃的,罵某位老師講課噴口水,砸粉筆頭的,還有的單純發泄怨氣。

    他還在信箱里發現過吃完的薯片袋子,折成了一把匕首的形狀,無聲勝有聲,是想戳死學校。

    可作為高一班長之一,邱海洋不得不承擔義務。

    這個學期稍稍有點不一樣了。

    從去年冬天開始,他每次輪值開信箱,都會收到一封相同字跡的信,措辭也都差不多,中心訴求明確——想請求學校,多讓出一點點午休時長,一點點就夠了,女生中午洗頭發是件無法避免的麻煩事,起碼在冬天天冷時,給大家吹干頭發的時間,不然會感冒的。

    問了一下其他班班長,也都收到過,看來是同一個人寫的,竟堅持了半年。

    “易忱,你洗頭發花時間嗎?不就兩分鐘的事?”邱海洋問。

    “班長,有點同理心好不好?”有女生聞言抬頭,反駁他,“你們是男生,能一樣嗎?”

    邱海洋琢磨了一下,好像確實。

    “寫信的人署名了嗎?”

    “沒有,匿名的。”邱海洋說,“我已經往上匯報了,不過延長午休時間是件大事,我覺得學校大概率不會同意!

    “同不同意,也要試試爭取。 睅讉女生聚了過來,“班長,為人民服務懂不懂?”

    邱海洋拿出那一摞信件,扇了扇:“那也別光我一個人努力啊,你們也寫信,多寫一些,寫好一點,多點聲量好辦事,說不定校長一看這么多人提意見,就大手一揮”

    “寫就寫,切,到底還是要靠自己啊。”一個女生說道。

    結果就是再一次輪到邱海洋開信箱的時候,里面的意見信明顯多了,絕大部分都是討論延長午休時間,有點群情激奮的意思了。

    他挨個翻過去,然后拿出一一封相對字多的,條理清晰的,里面不僅寫清了大家現在的意見,還“體貼”地為學校提出了解決方案,畫了時間表,還研究了損失的自習時間可以在哪里補齊,合情合理,有理有據

    落款還是實名的。易忱。

    怪不得邱海洋覺得這筆跡熟呢。

    他回頭,敲易忱桌子:“哎我說,你也湊熱鬧!

    易忱沒抬頭,做題的筆尖沒停:“對,我愛湊熱鬧!

    反正是大家共同的意見,他不介意做那個推波助瀾的人。

    當然,還有更重要的一點,不知道為什么,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他總是會在一些細微之處,想起鐘吟。

    她也有長長的頭發,會不會也曾因為午休時間不夠而煩惱?

    易忱還沒有理清自己的心,但不妨礙他很想為她做些什么。只要是方便于她,能夠幫得上她,什么事情都可以。

    比如春游那天。

    比如生爐子時,因為不想讓她的裙擺粘上臟兮兮的炭灰,所以在她蹲下提出要幫忙時,果斷拒絕了

    雖然事后想想,她極有可能會錯了意,以為他是想和她保持距離。

    比如他在山上買到了非常新鮮的菠蘿,也迫不及待把這份清甜送給她嘗嘗。

    比如看她頻繁趕飛蟲,他問遍了人借來的風油精。

    鐘吟手腕已經被撓紅了,她自己倒是睡得沉,毫無察覺,他看不過去,擰開風油精瓶子,用指尖點了點,輕輕覆上她的手腕。

    指腹傳來的柔軟觸感和跳躍脈搏是他從未感受過的,還因此嚇了一跳

    再比如。

    一個高高壯壯的男生來找人。

    “同學,十二班是在這嗎?”鄭渝笑笑,“我找鐘吟!

    易忱看了看男生身上背著的玩具水槍,都沒意識到自己皺起了眉。

    “她在休息。”

    “?她怎么了?我去看看要不要幫忙。”

    “她沒事,”易忱手臂一橫,攔住了男生腳步,“別打擾她了吧?”

    說到底,也只是想保全她難得的一場安靜午睡,僅此而已。

    雖然后來他還是看到鐘吟追著那男生跑下山去了。

    愛玩愛笑的人,她本就是如此。

    易忱看著女生被風鼓起的裙擺,像一只白色的鳥,于林中自由振翅,忽然就想起剛剛在溪流邊,他假裝闔目睡著時,耳機里播到的一句歌詞——

    [我早就預備的劇情,你卻給我一筆]

    [狡猾地,致命地,正中我紅心]

    一些不可言說的心情,借成蔭的樹葉藏匿著,暫且不敢暴露在陽光之下。

    當他看向睡熟的鐘吟時,好像全世界都安靜了。就連樹上的鳥也偃旗息鼓,好像不忍打擾這一出由少男少女共同出演的無聲默劇。

    風從耳畔拂過。

    易忱感覺風箏線緩緩收緊,懸系著汩汩脈搏。

    當時無知無覺,是在后來才恍然,原來這場演出的劇名早已在此刻向他宣告,擲地有聲

    ——叫做心動。

    言妮早就注意到鐘吟了,還用余光偷偷瞧了好半晌。

    鐘吟看得無奈:“你小心點兒!

    直到場面徹底安靜下來。

    她才拍拍手,清清嗓子說:“我宣布個事兒!

    “李奇燁讓你們下周去達飛,把demo給他看!

    “說不定,”她臉色紅潤,“說不定咱們就有機會啦。”

    “我草。”儲成星第一個坐不住,激動到恨不得來把鐘吟舉起來,“真的嗎學姐?真的嗎。俊

    鐘吟重重點頭:“對,我今天下午斗膽和李總提了提,他愿意給一個機會!

    所有人都心潮澎湃,連劉信煒這樣平時話不超過三句的,都忍不住跟著歡呼了幾句。

    唯獨易忱垂著頭。

    悶聲不吭。

    鐘吟感覺不對,伸手戳戳他:“你怎么了?”

    第 60 章   第 60 章

    屋內正熱鬧著,歡聲笑語一片。

    鐘吟和易忱的對話,聲音很低,以為他們在說悄悄話,一時沒什么人注意。

    易忱視線凝在屏幕。

    良久,指節才動一下;卮鹚骸皼]什么事!

    那就一定有事。

    但此時人多,鐘吟沒有多問。

    春游不用穿校服,于是,塞滿高中生的大客車成了打翻的顏料罐,滿眼熱鬧。

    鐘吟上半身穿著白色的粗針鉤織的罩衫,里面是一件吊帶,下面則是米盈從云南帶回來的扎染民族風長裙,兩人同款不同色,今天約好一起穿。

    “你這個上衣好看!泵子l表評價。

    鐘吟心想你可真會挑,別的衣服找同款可能要到街上逛,這件可太容易了,她伸出胳膊和米盈比比粗細:“這件啊,我外公給我織的,就用那種大粗棒的木針,咱倆身高體重差不多,回頭我讓我外公再織一件!

    “外公?咱外公還會這手藝呢?”只聽說鐘吟外公是從學校退休的老師,卻沒想到老人家還會織毛衣。

    “小老頭興趣愛好可多了呢,釣魚,打乒乓球,畫沙畫,照書織毛衣平時我衣服不合身,鎖個邊兒扦個褲腳什么的,都是我外公動手的!辩娨鬟炫耀了一下她今天的帆布鞋帶,手工編的,也是外公的作品。

    坐在前排的馮爽回過頭來,也加入了話題,可鐘吟一眼注意到她臉上不對勁兒。

    “你昨晚沒睡好?”

    馮爽眼睛腫了,眼球里有紅血絲,鐘吟還以為她和自己一樣是興奮體質,第二天有什么重大事情,頭一晚一定失眠,特別沒出息。

    “是,”馮爽揉揉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昨晚和某人吵架了!

    某人,是指馮爽的男朋友,兩邊人一匯合,小情侶明顯別別扭扭的,眼神閃躲。

    這下氣氛有些冷場。

    其他組已經在老師的一聲令下后開始往山上跑,先去占位置了,一時間,漫山遍野都是人。

    燒烤挑地方有講究的,要選風口,火才能燒得旺,鐘吟一來有替人尷尬的毛病,二來擔憂著這頓烤肉,左看看右看看,實在沒辦法,自己站出來主持大局。

    她指揮幾個人分開行動,女生先去把野餐布鋪好,男生則先去把爐子生起來,自己又主動承擔了分類食材的任務。

    把肉和菜分好,她輕輕撞了下米盈,示意那邊那群男生,小聲問:“哎,那邊那個男生也是六班的嗎?”

    米盈雙手遮陽往遠望,然后嗤嗤笑:“雖然我不知道你說的是誰,但我猜,我們感興趣的是同一個。”

    剛剛從大客車上下來匯合的時候,一眼就注意到了。

    此刻正在和幾個男生一起忙碌著,是目光所及最顯眼的一個,他膚色偏一種冷調的白,個子高,淺色的連帽衛衣和休閑褲顯得清薄但挺拔,特別是他蹲下拾東西時,褲腿會稍稍往上,鞋子邊緣露出一小塊骨骼明朗的腳踝,整個人就是干凈利落的模樣

    鐘吟被自己嚇了一跳,這觀察也未免太細節了些,還有點沒禮貌。

    正想著,那男生已經起身,他站在原地,好像在找東西,可偏偏環易四周時,還湊巧地往她們這邊看了一眼。

    鐘吟和米盈各自匆忙挪開目光,假裝無事發生。

    “我就說嘛,一個學期了,都沒見到學校里有高質量男生,”米盈等男生走開,又開始肆無忌憚地偷窺,“原來是平時都被校服捂著呢。”

    鐘吟很想反駁米盈。

    她見過那男生穿校服的樣子,白T和藍色校褲在他身上依然出挑,即便是在亂哄哄昏沉沉的網吧里,也絲毫不沾灰似的,好看得讓人印象深刻。

    當然,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那日的天氣,和今日大太陽截然不同的雨天,暗,沉,連綿不斷的潮濕氣息,那好像是獨數他一人的意象。今天在陽光下相見,這種意象稍稍被蒸發了些。稍稍。

    榮城一高三個年級加在一起三千余人,鐘吟猜,要么是人口基數太大,要么是男生平時不愛出教室,否則無法解釋大半年過去了,她才偶遇他第二面。

    愛美之心人人有,顏控不是罪對吧?

    鐘吟想起自己看過的漫畫,特別是那些純真唯美的少女漫,人格魅力固然吸引人,但外觀上能一眼抓人眼球的角色絕對擁有天生優勢。

    她也只是個喜歡漂亮事物的俗人而已

    好曬。

    鐘吟擰開礦泉水喝了一口,目光移向另一邊。

    那里有棵樹,枝梢開著明黃色的小花,太小了,不仔細瞧都瞧不見。

    涼水順著食道滑下,她問米盈:“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嗎?”

    “不知道,”米盈此時已經起身了,“不過我可以去問。馮爽肯定知道。”

    名字而已,再不濟打個招呼,一會兒還要一起吃飯呢。鐘吟想,這實在小事一樁,自己應該走過去的,應該走過去,幾步路而已。

    可她偏偏就沒動。

    很快,米盈回來了,表情好像有些驚喜。她朝鐘吟揚揚下巴:“信我,你一定不想知道他的名字,說不定還會很討厭他!

    為什么?

    米盈:“因為他考了兩回學年第一啦,你們這種學霸,見面就掐才對嘛!

    鐘吟花了點力氣回憶學年大榜,終于記起了那個居于榜首的名字,易忱,也總算把名字和這張臉對上了號,腦袋里隨后冒出一個大感嘆符

    ——豁,原來,長得好看還不是他唯一的優點?-

    鐘吟并不知道自己怔愣的樣子看著特蠢。

    米盈一副看沒安好心的架勢,像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哎呀,第一怎么了,你不是還教育我不要和別人比嗎?自己倒是忘啦?”

    兩個人起身,去找人借炭。

    剛剛爐子沒點著,邱海洋說是自己買的炭太潮了,一點火全是黑煙,沒法用,只能去“乞討”,看看哪一組有多余的。

    他們進度算慢的,已經有人開吃了,烤肉香直往鼻子里鉆。什么易忱不易忱的,鐘吟覺得此時此刻什么都沒有烤肉重要。她拉著米盈往人最多最熱鬧的一組走,那也是他們班的同學,支了兩個爐子,一看就是物資大戶,可卻被米盈死死拽。骸霸蹅冋覄e人去!

    鐘吟不明白,直到看到黃佳韻蹲在那,拿石頭固定被風吹起的野餐布。

    “不信你就看著,她肯定找我事兒!泵子f。

    黃佳韻剛好是負責炭火的,她看了看鐘吟,又看看躲在鐘吟身后不情不愿的米盈,回手指向樹下的黑塑料袋:“喏,那些,你們拿走吧。”

    袋子里只有幾塊整炭,剩下都是碎渣渣。

    米盈心說果然,你擱這等我呢,她把袋子一攥,正要發作,卻被黃佳韻打斷:“能用,不耽誤,點火反倒更快。”

    小人得志。米盈看著黃佳韻的臉就討厭,把塑料袋往她懷里一塞:“算了,我們不用了,你自己留著吧!

    “真不用?”黃佳韻看著米盈,“你確定不用?”

    米盈仰著下巴看她。

    幾步之外就有大垃圾桶,黃佳韻彎腰撿起那袋子炭,十分果決地扔了進去,袋子觸底,砰的一聲。然后撣撣手上灰,回去吃烤肉了。

    “?”

    米盈原地站著瞪圓了眼,對著黃佳韻的背影懵了好幾秒,問鐘吟:“她故意的吧?她是不是故意的?”

    “不是,絕對不是!辩娨魇箘艃罕镄。

    “不可能!”米盈擼起袖子,大踏步就要往前沖:“我給她臉了吧?你看我今天非撕了她。”

    可氣勢恢宏地走出去兩步,又停下了,回頭看看鐘吟:“你怎么不攔我?”

    鐘吟這會兒徹底繃不住,大笑出聲。

    她不了解黃佳韻,無法評價,但是能讓米盈吃癟的人真的不多,偶爾看看還挺有意思。

    “行了,你最厲害,你能一個打十個,快走吧!”鐘吟拉著米盈趕緊離開是非之地,也在米盈的罵聲中明白了一個道理——看一個人不順眼不需要理由。

    同理,對一個人感興趣也是不需要理由的。

    她終于分析出自己總被易忱吸引目光的原因,并對此深信不疑

    “人呢?都哪去了?”

    她們空手而歸,卻發現自家“營地”已經空了,意料之中,沒人真的坐下烤肉,一眨眼都漫山遍野玩去了。

    燒紅的炭火發出嗶撥聲響,只剩一個人在爐子旁。

    “易忱,他們去哪了?”剛問來的名字,米盈倒是喊得很自然。

    易忱沒有抬頭:“那邊有水。”

    都去玩水了。

    山上確實有一條溪流,自上而下,他們這個位置算是上游,人比較少,往下望一眼,五顏六色的人頭。

    “!那我去看看!”米盈拉鐘吟沒拉動,以為她只對烤肉感興趣,便隨她了,自己揪起裙子往下面跑

    鐘吟腳步動了動,一小步,隨后又收了回來。

    這種內心推拉的糾結感她可很少體會,最終還是心一橫,走到爐子旁,蹲了下來。

    “用幫忙嗎?”她問。

    炭火此時已經燃了起來,有點嗆,隔著冷白色的煙霧,男生的臉好像也變得輪廓柔和。鐘吟聽見他開口回應:“不用。”

    哦。

    可鐘吟看到男生執著炭夾的手,還有手腕上的紅繩,總擔憂那火苗會竄上去。

    她又往前挪了挪,男生在此時再次開口,還是沒有任何感情的語氣:“不要在這里!

    “?”

    易忱的眼神在她身上掠了一眼,面不改色:“我是說,我自己來就可以。”

    有人享受熱鬧,就有人享受獨處,性格不同嘛。

    這拒絕的語氣還是挺符合他人設的,也讓鐘吟明確,他大概率已經忘了在網吧的初次見面。

    鐘吟準備好的腹稿無用了。

    她撓了撓臉,起身離開-

    因為都惦記著玩,再加上小情侶吵架,最能活躍氣氛的人閉口不言,這一頓烤肉吃得并不算愉快,聊天也不多,準備的食材都沒怎么動就散了。

    馮爽一放下筷子就不見了蹤影,和她一起消失的還有她的男朋友邱海洋。鐘吟用一頓烤肉的時間記下了幾個人名,她吃得最多,也負責最后的收尾,風卷殘云一樣,等把炭火熄了,米盈怪叫著跑過來,緊緊抱住鐘吟的胳膊偷笑:“天吶,別往林子里走!

    “怎么了?”

    “我剛剛目睹了談戀愛現場,趕緊跑回來了!

    談戀愛現場是什么樣?

    米盈不耐煩扯一下鐘吟的胳膊,在她臉上親了一口。

    “哦。”明白了。

    “別的班都在打水仗,我也想去,你陪我吧,難得出來玩,別浪費好天氣!泵子f。

    鐘吟其實也心癢癢,沒人比她更愛熱鬧,只是現在才四月,初春時節,陽光曬不暖冷了一冬的溪水,她擔憂自己下個月姨媽肚子疼。

    米盈再次跑走了。

    鐘吟百無聊賴玩了會兒手機,還是決定周圍逛逛。

    上游真的很安靜,偶爾能捉到幾聲啁啾鳥鳴,還有若有似無的水聲,她朝著有聲音的方向走,隨后看到了那條纖細如葉脈一般的小小溪流。

    溪流旁邊,還有人。

    邱海洋他們男生帶了幾個折疊躺椅來,此刻就擺在那,零零落落的,易忱就躺在其中一個椅子上,單腿微屈,白色的耳機線從他頸側垂下。

    他闔著眼睛,陽光照在他的臉上,無遮無擋,陰影歇在他的睫毛下,微微顫動著。

    鐘吟不知道他耳機里播著什么歌曲,但如果是她,此時此景一定會選一個緩慢點的音樂,然后任由舒緩節奏把自己帶進一片如棉花糖般的夢里。

    她還是猶豫過的,怕打擾他,可最終還是沒能拗過心意,選了個與他隔著的、擺在樹下的躺椅,坐下

    半山腰,春日景。

    只有他們兩個,還有溫暖得過分的午后陽光。

    鐘吟伸出胳膊,瞇著眼睛觀察胳膊上的細小汗毛。

    天上是一整塊明凈如寶石般的藍,一朵云彩都不見,耳畔的風打了個旋兒,催著溪水向前,潺潺湲湲。

    這一刻,任誰打擾都是一種罪過。鐘吟感覺自己的呼吸都不自覺變得輕盈,吃飽了就會犯困,她慢慢向后躺,后腦勺枕在躺椅上,也學著身邊男生的樣子,閉上了眼睛

    如拼圖一般的人生,每一片拼圖都是經歷過的某個瞬間,它們一晃而過,卻又令人深刻牢記,待到完成這一場生命的體驗,這一副拼圖一定恢弘而又耀眼奪目吧。

    鐘吟想,這個午后,一定會存在于她的拼圖里。

    睡意徹底占領大腦之前,她最后感受到的是頭頂樹梢新芽隨風搖動的影子。

    易忱的椅子是完全暴露在陽光下的,她這個則有一半在樹下,朦朦朧朧遮擋一半太陽,舒服是舒服,就是入春樹下有小蟲,輕巧落在她的手腕。

    鐘吟感覺到癢,不耐煩甩甩手,屢次之后,總算得以安然入眠

    昨晚就沒睡好。

    這一覺短暫,但很沉。鐘吟是自然醒的,醒來時有種恍如隔世的錯愕感,睜大眼睛盯著樹梢呆了好一會兒,神思才歸位。

    一切還是溫柔安靜的,除了稍稍西移的太陽,就和剛剛一模一樣,絲毫未改。

    鐘吟忽然想起那句詩,原來偷得浮生半日閑的這個“偷”字竟是如此傳神,她悄無聲息地獨享了一個午后

    哎,不對,不是獨享。

    鐘吟猛然轉頭,看向另一邊的躺椅,空的。

    易忱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走了。

    空氣中除了草木青澀氣,還有殘留的薄荷味,和水果清清涼涼的甜香。

    鐘吟尋找這氣味來源,看到他們之間空著的那張躺椅上放了東西——一個小小瓶的風油精,一瓶礦泉水,還有一小份塑料盒子裝好的水果,黃燦燦的,是切好的菠蘿。

    怕灰塵沾染,還細心地用紙巾蓋住了。

    鐘吟不知道該不該發揮想象。

    是誰放了這些東西在這里?

    但她覺得,應該不是易忱,畢竟他都不認識她,剛剛飯間兩個人也沒有說一句話。

    手腕泛來絲絲癢,是剛剛小蟲子作祟的緣故。

    鐘吟抬起手腕,鬼使神差把手腕湊到鼻子下面聞了聞是風油精的味道。

    那清涼的薄荷味直沖大腦,一下子把鐘吟敲清醒了,她眨眨眼睛,試圖復原出事情經過,可除了一場舒適的午睡,她什么都不記得。

    風吹起她的念頭,還有她的裙擺

    身后傳來一道男聲,在喊她的名字:“鐘吟!!”

    鐘吟回頭,看見鄭渝在遠處朝她用力揮手,他胸前還掛著一個巨大的塑料玩具水槍,不知道哪里搞的。

    “哈!你還真在這!我還以為他騙我!”

    什么騙不騙的?誰騙你?

    鐘吟來不及接話,只見鄭渝笑著,兩排大白牙,陽光下特顯眼,然后不由分說舉起水槍,一道筆直的水柱沖過來:“躲這干嘛!過來玩啊!”

    裙子濕了,冰涼涼的,貼在腿上。

    鐘吟哭笑不得,她今天不想打水仗,可偏偏還是被波及。

    行。

    那就干脆。

    她憤憤指了指鄭渝:“你給我等著,別跑啊!”頭發一扎,然后彎腰,把幾乎及地的長裙擺系了一個結在小腿肚,這樣方便行動。

    包里有原本用來裝生菜葉的飯盒,此刻就是武器,她去溪邊舀水,然后追著逃竄的鄭渝往下游跑去,還差點崴腳。目光不經意往遠望,只見山間林海微動。

    易忱是個什么樣的人?

    周五晚放學,鐘吟和易忱擠了個擦肩,當時放學鈴剛打,所有人都從班級前后門魚貫而出,她沒頭沒腦跟著人群下樓梯,一抬頭,嘿,一張熟悉的臉。

    易忱也看到她了。

    兩個人的視線越過攢動的腦袋,短暫相交了一秒。鐘吟本想打個招呼,可還沒來得急抬手,易忱就微微偏過頭,把目光挪開了。

    鐘吟想這人是不是臉盲啊?都第幾回見了?還是不認識她?

    “我們吃點東西再回家吧,”校門口,米盈挽著鐘吟的胳膊,“我爸媽今天忙,晚上不在家,沒人給我做飯!

    “行啊,那我給我外公打個電話吃什么?”

    “米線,還是漢堡還是漢堡吧。我再也不想拉肚子了!

    學校門口的砂鍋米線她們原本常常光易,可米盈上次春游吃了烤肉,回家拉肚子了,從那以后便嚴格注意食品安全,臟攤兒是再也不敢去了。

    漢堡店在學校附近那條街,就是去年是被勒令歇業關停的那家網吧出兌后改的,明黃色的桌椅和墻壁,明亮又干凈,賣一些漢堡薯條冰淇凌之類的小食,學生都愛往這跑。

    米盈落座,口中話題卻還沒換:“我聽說易忱學籍不在咱們這,他好像家在上海瘋了真是,榮城這小地方也值得千山萬水地跑來?”

    也是在春游結束后,易忱三個字便開始頻繁出現在米盈口中,顯然,是上心了。

    “為什么在學?偸桥霾灰娝?這種長相和身材,不可能不出挑啊嗯,是我喜歡的那一掛,嘿嘿!

    身材鐘吟倒是沒多注意,她只是覺得易忱有種神奇的氣場,就是不管他身處哪里,周圍是多么亂糟糟,總是能讓人一眼注意到他。

    許多文學創作提到的“少年感”在這個年齡段并不稀缺,但易忱身上的沉和靜總是格外突出,冷冷清清的雨幕,像落在了人身上,將一部分溫度帶離,令人印象深刻。

    “喜歡?”鐘吟一幅看好戲的八卦神態。

    記得米盈不吃酸黃瓜,她便把自己的漢堡掀開,捏起兩片酸黃瓜吃了,再把自己的漢堡和米盈的交換。米盈接過來咬了一口,片刻思考:“有點吧,單純覺得他踩在我的審美點上。不過性格有點太高冷了,我和六班女生打聽,聽說他平時都不交朋友的,嗯我更喜歡陽光開朗的!

    高冷又該如何定義呢?

    鐘吟也咬了一口漢堡。牛肉芝士漢堡,面包片摸著是溫的,可牛肉餅剛出鍋,融化了芝士片,滾燙滾燙的,差點燙破上牙膛,她囫圇吞下一口,替易忱辯解了一句:“其實也不算高冷吧?畢竟人不能只看表面!

    她曾經也覺得易忱看上去像是不管閑事的人。

    可是網吧那次見面,他提醒她,幫她找路,春游時又幫她拿來了風油精趕蟲子從山上撤離時,她看到易忱把躺椅上的東西都收起來了,這才知道,那風油精和菠蘿都是他放在那里的。

    雖然那菠蘿她沒吃,不知味道,但也領了他的心意。

    看似清冷、矗在山嶺尖上的人,其實也未必真的不近人情,性格內斂又不是錯處。

    不愛社交,安靜,沉默,但是細心,還有點恰到好處的熱心腸哦,還臉盲。

    鐘吟吃著漢堡,撲哧一聲笑了。她眼里的易忱,大概就是這樣的人

    “對了,我媽媽的花店過兩個月就開業了,過來玩呀?”米盈說。

    米盈媽媽春節時外出參觀偷師,回來就兌了一個面積不小的門市,開了個花店。

    店里裝修得特漂亮,落地窗大露臺,竹藤秋千,一派歲月靜好的小資情調,兼有插花和陶藝課程,請了專業的老師收學員,學費不便宜,是主要營收。

    據說這是照著人家大理洱海邊上的一家藝術花店學的,但這種店鋪模式屬實新潮洋氣,可在榮城這種小地方沒出現過,會不會水土不服,能不能活得下去,誰也不知道。

    “我媽說,開店做生意就是要做別人沒做過的,才能吃到第一口肉!泵子f。

    鐘吟當然沒接觸過這些,聽著就高級,想試試。她和米盈約好,等開業了就去店里玩,可誰也沒想到,計劃趕不上變化。

    她起水痘了。

    一開始只是在手肘處發現了一個小水泡,漸漸越來越多,背,脖頸,還有臉水痘巨癢,又不敢撓,最重要的,它傳染。鐘吟被迫請了半個月的假回家躺著。

    怕外公也被波及,她把自己的房間門關得緊緊的,外公卻端著一碗綠豆湯,推門進來。

    “把窗打開,通通風!蓖夤f,“不用怕,水痘一輩子只會得一次,外公早就得過了!

    鐘吟小口抿著綠豆湯,委屈死了。最最關鍵的還不是身上難受,而是她怕錯過分文理班的考試。

    榮城一高的傳統是高二前分文理,再按考試成績各自選出前三十名,組成文理科火箭班。易名思義,尖子生中的尖子生,以往榮城一高走出去的清北基本都出自火箭班,再不濟也是211打底。

    鐘吟很想進。

    因為外公退休前一直在帶火箭班。

    她覺得自己該努力一下,起碼保持以前每次大考的水準,如果能進火箭班,外公應該很高興。

    然而。

    她考砸了。

    鐘吟痊愈之后回校,堪堪趕上了考試,不知是不是半個月沒好好刷題,沒了手感,最擔心的英語倒是發揮正常,反倒是一直引以為傲的數學,那叫一個稀里嘩啦。

    學年榜貼在了操場,班主任回到教室,臉色難看到極點。

    “這次分文理,我們班沒有人進理科前三十,文科前三十名里只有一個同學!卑嘀魅吸c名,“黃佳韻,祝賀你,努力就是會得到回報,你可以去文科火箭班了!

    下一秒,黃佳韻就站了起來:“老師,我要學理。”

    “。俊卑嘀魅螕沃v臺,“你要學理?你政史考這么高,要學理?”

    誰會相信一個每天都在背政史的歷史課代表,竟然不想學文科?

    “我背歷史是因為我喜歡,以后應該不會再花時間了”黃佳韻站著,“我要學理。”

    “”

    說真的,大家都覺得黃佳韻還挺酷的,除了班主任。唯一一個能進火箭班的學生放棄了名額,那就意味著十二班這次一個人都沒送出去,丟臉丟大了。

    鐘吟趴在桌子上,感覺到班主任的目光從她身上掃過,但因為她剛病愈,沒考好也算是事出有因,終究沒說什么

    “火箭班氛圍多差勁,不去就不去唄,他們一個個牛哄哄的,你看高三那些火箭班的,說話鼻孔朝天。”米盈對火箭班沒有好印象,一大半是心理作用,因為分層了,所以自然會生出一種不屬同一陣營的敵對感,“慣得他們,學校有什么好事都是他們先上。學習好怎么了?金枝玉葉。俊

    抱怨完火箭班又開始抱怨鐘吟:“你也真不爭氣,我就你這么一個學習好的朋友,怎么還能考不過黃佳韻?”

    在她看來,考不上火箭班沒什么所謂,被黃佳韻壓一頭那可不行,恥辱,天大的恥辱。

    鐘吟照鏡子涂蘆薈膠,沒說話。

    米盈這下終于感覺到低氣壓了,她撞鐘吟肩膀:“難過啦?”

    “沒有!

    “怎么沒有,就是難過了。”周五了,馬上放學。米盈打量著鐘吟臉上水痘留下的痕跡,“你能吃辣的嗎?我陪你吃米線去?”

    “你不是怕不干凈拉肚子嗎?”

    “不干凈就不干凈唄”米盈也實在想不出什么其他能哄鐘吟高興的事兒了。

    鐘吟把鏡子一合,拍了下米盈的腦袋:“不用你!快點回家吧!不就是一場考試,我又不至于嚎啕大哭,放心吧!”

    說不難過是假的,但要說有多崩潰,倒也沒有。沒有人責怪她,鐘吟只是想不明白,到底怎么考砸的?

    出了校門,她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那家漢堡店。

    二樓安靜冷氣足,剛好適合一個人呆著。她點了一份單人套餐,端上樓,又在二樓的自助飲料機器接了杯冰可樂,坐下,把數學卷紙和答題卡從書包里拿出來,細細復看每一道題。

    前面選擇題錯了三個,后面的大題也連錯兩道。

    鐘吟看著卷子發呆。

    她做題有個習慣,喜歡先翻過來卷子做大題,再做選擇題,盡管數學老師強調多次不能本末倒置,一定要先把選擇題分拿穩,但鐘吟不聽,大概是技精則傲,數學是她最自信的一科,總覺得按照自己的節奏一定是對的。

    這下好了。臉打得啪啪響。

    她印象很深,最后一道大題的第一問是求直角坐標,后面兩問都是要基于第一問的答案回答。而這道題非常難,她求坐標就花了很多時間,越是做不出來,就越是不服氣,以至于做了很多無用功,最后還做錯了,只拿了兩分步驟分。

    外公曾經說她:“我們鐘鐘啊哪里都好,就是太一根筋了,認準什么事情就一條道跑到黑,又倔這不是缺點,只是有時候要學會變通!

    倔脾氣的虧,她現在吃到了。

    心態還是要修煉啊。

    樓下傳來一陣吵鬧,是有學生進店了。鐘吟吃完最后一根薯條,埋頭把那道題重新做了一遍,淺淺的輕音樂里,聽到樓下有男生的對話:“你們都吃什么?”

    “無所謂啊,挑貴的,反正你和易忱請客!

    “”

    聽到了易忱的名字,鐘吟的思緒從題中抽離。

    她在六班榜上找過他的名字,他這次也沒有考很好,但依然在學年前十,進理科火箭班是穩穩的。正想著呢,腳步聲便往樓上來了,鐘吟的位置正對樓梯口,一眼便看見了易忱,他穿著鐘季校服上衣,藍色領子的白T恤,身架還是高挑輕薄,人群中顯眼。

    鐘吟的下意識反應,竟是趕緊低頭,手掌蓋在額頭,遮住臉

    她臉上的痘印還沒消呢!

    有些被她摳破的地方還結了痂,沒褪,左一顆右一顆的,看著滑稽死了。

    理智告訴她,自己應該走過去,說幾句話,恭喜一下易忱,可現在這張臉實在是太不美觀,她不想這樣和易忱講話,不僅如此,她還希望易忱也沒有看到她。

    對對對,他臉盲,未必認得出她,之前在學校走廊偶遇,不也是沒認出來嗎?

    鐘吟緊緊抿住嘴唇。

    吵鬧交談聲越來越近。

    一秒,兩秒

    鐘吟已經在放棄的邊緣了,打算站起來了,卻在此時聽見了易忱清淡的聲線。

    他和他的同伴們說話:“這空調太涼了,我們去一樓坐吧!

    “啊?天這么熱,守著空調不是正好?”

    “我冷,”易忱說,“下樓吧。”

    鐘吟重重地,緩緩地,舒了一口氣。

    她從沒對自己這張臉如此在意過,好像見米盈可以,見同班同學也可以,但易忱莫名地,她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

    為什么,鐘吟不知道,也不打算多想。

    她去自助飲料機器又接了一杯可樂,加了冰塊,吸得卡拉卡拉響-

    樓下的交談笑鬧聲一直沒停。

    鐘天白晝長,日落的那抹橘紅色光影從她的后背劃至桌角,再緩緩落幕。鐘吟重新做了一遍數學卷,又把周末作業做完,樓下總算變得安靜了。

    她也起了身。

    她不想和易忱再次打照面,所以只能等他們離開,她才能下樓。

    鐘吟拎起包,哼著歌走到樓梯拐角,可眼睛一掃,便捕捉到那個人。

    同伴走了,易忱還在。

    他坐在靠店門口的那張桌子前,正在低頭看一本書,側面的角度更顯他鼻梁高挺,還是那副沉靜的樣子。

    一樓已經空了,就剩他自己,還有歡快的音樂聲。

    鐘吟可一點都歡快不起來。

    她要出去,必定要從他面前經過。

    “見鬼了真是。”她扭頭,腳步飛快,再次逃上了樓

    天色終于徹底暗了下去,從二樓的玻璃望出去,能看到遠處的教學樓頂,教室都關著燈,黑洞洞的,只有榮城一高的四個LED大字,墨藍天穹之下熠熠著。

    天上還有星星,不多,淺淺淡淡幾顆。

    隔著一條街,大學生的生活就比高中生精彩太多了,周五晚上是最熱鬧的,鐘吟往窗下望,水果店、理發店、小吃檔口都亮起了燈,有大學情侶拎著水果和奶茶,牽著手過馬路

    鐘吟幻想了一下,不久以后自己的大學生活會是什么樣子?

    但不論如何,一定比現在好吧。

    一定自由,瀟瀟灑灑,不再為考試煩心,周末有數不清的時間可以補番打游戲,還可以逛街,買衣服,學學化妝什么的

    說不定也會談個戀愛?至于戀愛對象,她不像米盈那樣有明確的審美,應該會看眼緣吧。

    性格,嗯,性格比較重要,她覺得易忱那種性格就不錯,看似內斂寡言,卻有一顆剔透細膩的心。就像她喜歡的朽木白哉

    鐘吟想著想著,把自己給逗笑了。

    月光朗照,星點閃爍。

    她已經在自助機器接了三杯可樂了。

    人并無能力預知以后,到這一刻,鐘吟也不認為自己是個會懷舊的人。

    誰會知曉,多年以后想起這個充滿幻想,除了學習成績以外再無任何煩憂的夜晚,竟是此生再也不可多得的幸福時刻。

    此時此刻,令她頭疼的煩惱只有一個:

    易忱怎么還不走啊?

    裙子濕了就晾干,誰知道明天還是不是好天氣。

    春時折花,就該不問因果。

    享受當下。

    這個話題暫時被帶過。

    晚上,顧旻嚷嚷著遇著這么好的事兒,要出去搓一頓。

    眾人一拍即合,出去吃了飯。

    顧旻地道本地人,京市街巷邊拐的美食都一清二楚。今晚去的就是胡同巷子里一家羊肉火鍋館。

    冬天天暗得早,一行人來時,天邊已經閃爍零星的星光。

    [還在睡?]

    [早上來不及做別的,只有面包和牛奶,放桌上了]

    [什么時候醒啊]

    [課好無聊]

    [還不如陪你睡覺]

    [再不起要遲到了]

    [遲到就遲到吧,我讓郭陶給你請個假]

    [下次咱們早點做]

    [早做早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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